那一夜,月光蒼白,帶著些許寒意,聖堂包覆在一片靜謐中。


    外頭沒有行人的蹤跡,這座聖堂原本就座落在鬧區外的一座小山丘上。住在這裏的隻有一位年老的丁字新教牧師,此刻他正奉「國王之命」外出中。原因是為了調查建築物的強度而必須撤出一晚。在瑩國,國王同時也兼任新教教主。對此牧師並沒有反對的理由,也沒有半點懷疑。


    但其實,這道命令本身就是個幌子,與原本的目的大相徑庭。


    聖堂裏,十幾個煉術師正在黑暗裏忙碌地進行作業。


    伊帕西·特特斯站得遠遠地看著他們不發一語地工作,不由得偷偷歎了口氣。他背靠著聖堂的牆壁,雙手環胸,有點緊張的咬著嘴唇。


    年方十九,成為煉術師時日尚淺的他,和住在匍都裏其他的年輕煉術師一樣,都懷抱著極大的野心。對這一次的工作全神貫注。


    換言之,就是想以這次的工作為踏板,希望能更上一層樓。


    伊帕西出生在距離匍都三百公裏遠的北部農村。那裏的貧脊土地除了黑麥和馬鈴薯之外什麽都長不出來,也沒什麽特產。原本就窮困的村莊,在煉術所帶動的產業革命爆發前——就是距今二十幾年前,除了長男之外,會把生下的孩子全部扼殺;而如今,則變成把孩子們送到匍都或南部礦山裏工作養家。


    進到匍都的孩子,通常就是在紡織工廠裏工作。


    工廠裏沒有日夜的分別,以煉術作為動力的機械齒輪不停迴轉,沒日沒夜地紡織紗線。在這種環境下工作,勞動者們必然得一直沐浴在煉獄毒氣裏。


    隻是讓機械運轉的煉術當然很微弱,散發出的毒氣也並不濃烈。就算是抵抗力較差的人,健康狀態也不會立刻受到影響——這是指雇主對那些勞動者、那些孩子們還抱持些許仁慈的狀況。


    一天平均十六個小時,不分晝夜,給他們的就隻是黑麵包的碎片或發酸壞掉的葡萄酒,睡覺的地方是在鋪著草蓆的小屋裏。孩子剛滿十二歲就會立刻被送去工作,再加上環境惡劣,就這麽從抵抗力較弱的一個個開始生病、倒下。


    煉獄的毒氣會一點一滴侵蝕人體,首先是肺,接著是內髒,最後危及生命。


    大約經過半年左右,會開始出現慢性感冒的症狀。一年後,咳嗽會開始夾帶血絲,然後喉嚨、肺部會跟著腐爛,超過兩年還能活下來的隻剩半數,能履行三年工作期約的不到三成。


    聽說南部礦山更嚴重。為了讓挖掘用的機械運轉,煉術規模遠比紡織工廠更為強大,除了毒氣之外,石灰粉也會在唿吸間不斷侵襲肺部。


    這麽一想,伊帕西還算是幸運的了。


    首先他去的地方不是礦山,而是在紡織工廠裏工作。在勞動的同時,也對煉獄毒氣產生了不錯的抵抗力。


    活著完成工廠勞動的孩子們都會被迫做出往後的人生抉擇。是要迴到故鄉、或是在匍都找一份正經的工作猢口、還是成為煉術師的弟子。


    被毒氣侵襲以致健康惡化的人,會拿著報酬迴到故鄉度過餘生;隻是壽命被縮短的人,則會留在匍都等身體恢複後再找一份新工作。


    伊帕西兩者都不是。從十二歲到十五歲的三年間,他的內髒及肺部沒有發生過任何病變,而且還保持健康。也就是說,他是個對毒氣有極高忍受力的孩子——在百人之中隻會出現一個或兩個——具備了煉術師的素質。


    「煉術」。


    在二十三年前被實用化,並作為產業革命的基礎。


    煉術的發源是在更早之前的兩年,也就是要追溯至二十五年前。


    某個學者在偶然間發現了在這個世界的下一層,還存在著另一個世界。正確來說,是發現了連係那個世界與這個世界的洞穴,也就是將異世界的「大門」開啟的方法。


    一開始,大家都以為那個世界裏什麽都沒有。草木、岩石、任何生物,就連天地也不存在。至少雙眼見證不到那些存在。因為那個世界甚至沒有光芒,傾瀉流出的隻有帶著花香的奇妙大氣。而且那種大氣中還蘊含毒性,長時間吸入更會導致喪命。


    就普通的思考邏輯來講,那就跟岩石表麵的瓦斯洞穴一樣,隻會對人類帶來危害。將其開啟不但無用,也是毫無必要的發現。但——學者沒多久就立刻注意到了,原來不是這樣的。


    那個異世界並非空無一物。相反的,那裏存在著所有一切。


    盈滿異世界的大氣,帶有其特異的性質。


    換句話說,那些馥鬱香氣能引發外部剌激和幹涉人體的意誌,變化出森羅萬象。想要草木即生出草木,想要岩石就會出現岩石。甚至於包含金銀在內的各種礦石。不僅如此,還有光、有火、有風、有水,想造出生物也不無可能。


    人們的眼睛突然為之一亮。這不就表示,那裏有取之不絕的金礦嗎?


    隻要許下心願,就能得到一切。豈不是夢想中的美好世界,簡直是黃金鄉啊。


    ——當然,世事豈能盡如人意。


    就像異世界的大氣會對這個世界的人們帶來毒害,同樣的,這個世界的大氣對異世界來說也是種毒物。換言之,從異世界帶迴來的大氣所創造出的事物,不論是有機或無機,有生命或沒生命,在現世中隻要放置一段時間便會煙消雲散。到頭來,這種東西還是隻能被稱為幻想物質。


    經過數年,終於研發出能將幻想物質在現世裏固定住的技術,但想造出一克金子就必須花上三十克金子的生產費用,實在難以得到實質的利益反饋。


    但就算隻是暫時性的幻想產物,能隨心所欲的創造出力場與物質仍是相當有用且美好的技術,這個道理還是不變的。總之隻要在消失前使用完畢就行了。


    毒氣會對人體健康產生危害是一大缺點,從道德倫理或宗教的觀點來看也在社會上激起了漣漪,但到頭來人們還是接受了這一套技術。


    於是促成了產業革命。比其他國家捷足先登更早一步,瑩國是世界上最先從事開發的國家。


    人們並沒有因此將異世界稱為黃金鄉。


    橫亙於現世與地獄之間,在築起現世與天國往來橋梁的那個地方——名為:煉獄。


    渾沌與混亂,無窮盡的起始形成一圈圈的漩渦,知識與惡夢之都。


    將煉獄取出的毒氣製造成天地間各式各樣的東西,即為煉術;使用煉術的人,一般稱為煉術師。


    煉獄的大氣對所有生物來說都帶有毒性,但是對於毒氣的忍受度卻因人而異。有些人光吸進一點濃鬱的毒氣就十分難受,也有像伊帕西這種在工廠勞動三年卻仍然健康的人。當然,伊帕西並不是其中的佼佼者。容忍度比他更強的人在煉術師的世界裏比比皆是。容忍度的強弱並不是通過訓練培養的,可以算得上是種與生倶來的才能。


    所以從二十三年前開始,煉術師的數量始終不多,也正因如此,這是個很賺錢的工作。


    伊帕西在十五歲時成為煉術師的入門弟子。過了四年——終於在半年前開始獨立,得以自由承接來自同業公會的工作。他的自我期許是總有一天要出人頭地,說得更具體一點,就是想要發大財。


    隻要成為煉術師,就可以接到源源不絕的高收入工作。


    以工廠為首,那些維持國民生活所需的各項設備的管理工作等等,企業雇主們給的薪水都很不錯;若可以培訓後輩,公會也會給出優渥的薪資;有辦法參與研究煉術的話,甚至能被國家提拔為商人貴族。


    但是,要能勝任那些工作的,非得是煉術師中的翹楚不可。


    在企業中逢迎拍馬屁的處世能力;強大到足夠招收弟子的力量;聰明到加入研究團隊的頭腦——不管從事什麽工作,最重要的


    都是得有作為煉術師的經驗。煉術師們為了到達那個境界,或者該說,就是因為到達不了那個境界,最終隻能把自身的技術淪為暴力使用。


    譬如受雇於企業的保鑣、負責治安敗壞區域的警衛、或是更直接一點——殺人,然後演變成互相殘殺。


    就結局來看,運用在和平上的煉術充其量不過一小部分。讓機械齒輪運轉的煉術是基本中的基本。大部分的煉術,其精髓都發生在戰鬥之中。


    自從發明了煉術後,整個國家也有了極大的變動。


    在產業革命之後,企業取代了貴族。以發生在二十年前的市民革命作為先驅,讓長年統治國家的國王隻徒具威嚴,喪失實權,也加速了翻騰時代的洪流。


    宗教也是一樣。厭棄了將煉術視為邪魔歪道的法王廳,政府另外創立了新教派。


    在這段期間,煉術確實也與血腥屠殺一同發展。貴族與企業之間、右派和左派之間,在宗教改革一事上——相互爭奪傾軋背後所追求的,首先就是殺人的方式。到了這個地步,和平的技術發展不過隻是副產物罷了。


    許久沒和其他國家掀起大戰的原因,單純因為瑩國是座島國。能藉由爭鬥來得到利益的,已經不再是騎士,而是煉術師。但就像過去那些騎士的所做所為,根本沒有人會把「堂堂正正」這句話當一迴事。


    於是——


    「喂,年輕人。」


    在聖堂中央描繪著煉術陣的其中一名夥伴停下手邊的動作,朝這邊走了過來。


    「閑得沒事做嗎?」


    那是個年約三十歲左右,一臉精焊蓄著髭須,有著一身黑褐膚色且笑容可掬的男人。


    「嗯……算吧……」


    伊帕西點了點頭。事實上,他確實閑得發慌。


    這座聖堂內內外外加起來,共有二十名煉術師。但隻有自己沒被分配到任何工作,才會演變成這種清閑不已的狀況。好歹也把我派去外麵巡邏警備嘛。


    「欸,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你又沒辦法進行這個煉術陣。」


    明明是在聖堂裏,他卻拿出一根手卷菸草,含在嘴裏開始吞雲吐霧起來。


    伊帕西不禁瞠大了雙眼。


    這反應還不算失了禮數。男人沒拿出火柴棒,而是用煉術點燃香菸。


    這招估計是「灼水(siena 6)」吧。對衝擊產生反應而燃起火焰,是一種創造出帶有黏性液體的燃燒式煉術。」


    雖然是種基本的煉術,但問題就出在男人的舉動。他沒有做出什麽特別的儀式就完成了點燃火焰的煉術,這種事並不常見,由此也可窺知他應該具有相當程度的能力。


    所有的煉術,都必須先從開啟煉獄之門開始。也就是要與在現世開了一道口子的異世界相互連結的事前作業,這時若能有個稱之為「鍵器」的機械輔助就再好不過了。所謂的「鍵器」,多半都是指武器——由煉術師所擅長的刀劍、手杖或弓箭之類的——組合而成。想知道煉術師有多少本領,端看他將開啟異界之門時湧泄出的毒氣轉換成假想物質的過程便可得知。


    毒氣雖擁有依照人的意念產生反應並幻化出預想中模樣的性質,但這可不是什麽心靈相通。那一邊仍是異界,自然有著和這個世界不同的法則。必須將自己的想法用最容易理解的方式翻譯傳達給變化莫測的物質明白才行。


    例如經過吟誦的咒語;例如描繪出煉術陣。例如動作。


    方法五花八門。若想有個統一的說法,大概就類似異國語言吧。煉術的力量,端看如何靠「異國語言」——將術式做最大的發揮。換句話說,該怎麽做才能更迅速、更單純、更確實地創造出自己所期望的幻想物質。


    在這一點上,眼前的男人可說是十分幹練的老手了。


    若是讓伊帕西做相同的事,想來少說也得吟誦三到四段咒語吧。但眼前的男人卻用幾乎讓人無法察覺的單純動作完成了這項儀式。


    「我想也是。」


    若被這樣的男人指出自己還不夠成熟,大概也無法迴嘴反駁。


    「和你相比的話,我還隻是隻菜鳥……真慶幸你不是我的敵人。」


    「哈哈,你挺坦率的嘛,真是讓人開心的家夥!」


    男人愉快地笑開了,吐出一口裊裊煙霧。


    「好了,你也用不著那麽謙卑。再練個十年,這種小事就跟家常便飯沒兩樣了……不過,也要你能活到那時候啦。」


    男人說得沒錯。


    煉術師的工作,簡而言之就是殺人。既然會殺人,不知何時也會被殺。


    伊帕西在這半年內已經殺了十五個煉術師。幸虧是沒和師兄弟兵戎相見過,不過也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吧。


    不用說,做這種事他從來不曾感到後悔,更不會有罪惡感。打從一開始,他就沒有那種高尚的價值觀。在那種能把多生的孩子心平氣和掐死的村子裏長大,在工廠時不時就看到朋友一個個倒下死去,所以他對殺戮並不抗拒,也做好了隨時會被殺掉的覺悟。


    況且若在日常生活中頻繁地使用煉術,身體長期不斷承受煉獄的毒氣,就算有再強的容忍力,壽命會被削減這一點仍然不會改變。男人會用自嘲的語氣說出「要是還能再活十年……」這種台詞也是那個意思。


    把差不多快抽完的菸頭丟到鞋底踩熄,男人誇張地聳了聳肩頭。


    「而且不管在施術上再怎麽靈光,一旦遇上戰鬥,可就另當別論了……你應該是被招來保護我們的吧?煉術就先別提了,論起實戰,你的本領應該比我大得多哪。」


    「……誰知道呢。」


    嘴上虛應著,但的確是這樣沒錯,伊帕西心裏也如此認定。


    男人的體型雖然精悍,但贅肉也不少。拿在手裏的鍵器還是根手杖,應該不是前鋒而是後衛吧。遠距離攻撃先不提,來場近身廝殺的話,自己應該不會輸才對。一個優秀的前鋒,比起精通煉術,更重要的還是熟練劍術。


    「唔,照我看來呢,這次應該是暗地裏的活動吧。」


    男人抬高下顎朝背後指了指,那幾個工作夥伴仍是不發一語隻顧著在地麵上描給——正如男人所說,那是伊帕西所無法理解的——複雜的煉術陣。


    那些男人跟女人,看起來比眼前的男人更不適合戰鬥。那種瘠痩的體型和略帶神經質的臉孔,儼然就是一副學者的模樣。那幾個人一定是研究員吧。愈是擅長構築巨大複雜的煉術陣,在戰鬥方麵愈是一竅不通。


    而這個男人不看外表的話,硬要選邊站應該也是屬於「那一邊」吧。


    包含自己在內的前鋒煉術師共有五人,其他四個人正在外麵監控戒備,自己負責的範圍則在建築物內。話雖如此,也不曉得到底會不會有必須擺出架勢應戰的對手出現呢。


    也許是男人看起來真的很親切,伊帕西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問出心底的疑問。


    「……這到底是在做什麽呢?」


    伊帕西的視線悄悄瞥向正在描繪煉術陣的煉術師們。


    「你是什麽意思?」


    「公會那裏什麽都沒告訴我。」


    反正也沒必要隱瞞,伊帕西就直接了當地問了。


    自己所接下的這份委托工作,算得上是就以往的經驗當中最教人無法理解的一次。


    委托的內容就隻有「以護衛的身分加入某場作戰」而已。當時一聽公會的人這麽說,伊帕西就明白其中一定另有隱情,再說到事成後的報酬金額,若不是包含封口費在內,絕不可能高到那麽出奇。但他還是在指定的時間,來到指定的場所和其他人碰頭",然後被帶到這座聖堂直到現在——腦海裏的疑問就如雪球般愈滾愈大。


    伊帕西猜測,應該


    是什麽見不得光的工作吧,也許是跟政治有關的,或是宗教方麵。


    因為搞不清楚真相,心裏怎麽也無法釋然。就算是擔任護衛,但現在根本無事可做,隻能呆愣愣地站在這裏,實在讓人覺得很不踏實。盡管知道若是什麽都沒發生就這樣完成工作也能收到一大筆酬庸,但那樣的金額與自己無所事事的作為根本無法兜到一塊兒。畢竟,這次的酬庸可是足夠讓自己整整一個月都爽快地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啊。


    於是伊帕西開始對男人解釋其中原由。他盡可能壓低了聲音,還一邊注意著在聖堂中央進行作業的那群人。


    聽完伊帕西的疑惑後,男人抱著胳膊出聲道:


    「公會一直以來不都是三緘其口的嗎?那些家夥隻是把接到的委托,左手進右手出的幫我們進行中介罷了,而且也有保密的義務要遵守嘛。」


    「是啊,不過瞞得這麽徹底的狀況我還是第一次遇到。所以說這件事,我是指這一次的工作……會不會連公會本身也對委托的內容不太了解呢?」_


    「原來如此。」


    男人笑了出來,象是對伊帕西感到佩服。


    過了一會兒,男人又再次拿出菸草點了火,悠悠哉哉地開口。


    「你觀察得挺入微嘛,小子。」


    伊帕西又一次瞠大了雙眼。


    「我們隻跟煉術師公會說了『工作內容是負責護衛任務』。除此之外,就是我方開出的條件——唔,象是年紀啦、技術之類的——要是有符合條件的家夥就看情況送過來,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原來如此。」


    條件如此不透明的委托案件,公會居然還會幫著斡旋真是教人吃驚,想必是因為有高額斡旋金入帳的關係吧。說不定進到伊帕西口袋裏的,不過是隻能媲美麵包渣的一丁點小零頭罷了。


    「所以呢,現在你打算怎麽辦?」


    下一秒——男人突然換上一臉認真的表情。


    「你確實什麽都沒被告知。但就是『這麽一迴事』,因為身為雇主的我們也希望你什麽都不知道。你這麽執拗地想一究真相,又是什麽意思?準確達成雇主的要求,那才算行家不是嗎?」


    「你說得對,的確是這樣子沒錯。可是……說老實話,我實在沒辦法為了無法信任的雇主舍身戰鬥。」


    盡管感受到男人刻意釋出的壓迫,但伊帕西並不退讓。


    「……你挺敢說的嘛。」


    男人瞇細了雙眼,好像挺滿意的樣子。


    「真是年輕,不過我並不覺得反感就是了。」


    所以伊帕西也跟著笑了。


    「對一個年輕人說年輕,可不算是種讚美喔。」


    看起來很是從容不迫。


    那份從容不迫,來自於力量上的差距。事實上-若真有個什麽萬一,要殺了在那頭孜孜不倦工作的研究員或眼前這個男人都不是什麽大問題。就是這樣的自信,才讓伊帕西的態度顯得強硬。


    「如果可以的話,能請你告訴我嗎?你們現在描繪的這個煉術陣,到底會發動怎麽樣的煉術?還有……選在這裏發動那個煉術的目的。」


    近乎逼問的語氣讓兩人之間的空氣瞬間凍結。男人隱去了臉上的笑容,伊帕西同樣抿緊了嘴巴,緊張得連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好一會兒,男人才以雙手環胸的姿態深深吐出一口氣,準備接著開口。


    但是,才剛起了頭——


    嘰!


    耳邊傳來吱嘎作響的聲音,然後聖堂的大門被打開,破壞了現場那一片靜默。


    伊帕西忍不住輕輕嘖舌。興致都被打亂了。還以為終於能聽到什麽內幕消息呢,那幾個在外麵看守的家夥到底有什麽事啊——伊帕西這麽想著同時望向大門口的方向——


    「……嗯?」


    下一秒卻不由得蹙起眉頭。


    出現在那裏的,並不是擔任守備工作的同伴們。


    觸目所及隻有兩個人,而且還是一名少年和一名少女。


    少年的年紀大約十六、七歲左右,看起來比伊帕西還小幾歲。有著貴族階級的特征,但身上的衣裝卻很樸實。怎麽看,他都不像自己是貧民出身,但若被貴族看見他的穿著打扮,恐怕隻會招來不屑的嗤笑——少年就是這麽一身不倫不類、不上不下的裝扮。


    可以窺見他的腰後方懸掛著類似劍鞘之類的東西。換句話說,是武裝狀態。


    但比起少年的武器,更吸引伊帕西目光的,是站在少年身旁的少女。


    估計她應該比少年還要年輕,大概隻有十四、五歲吧。


    從窗戶投射下來的月光和門口邊上燃燒的篝火映照中,她的身影彷彿飄浮在黑暗裏。那一頭再深的黑暗也浸溶不了的燦爛銀發和彷彿身染疾病似的纖痩手足,竟有著令人不寒而栗的協調感,隻是那張小臉蛋也太缺乏表情了。


    她那一身異樣的服裝也格外顯眼。


    寬大的裙襬有著細膩的花紋裝飾,使用的布料也相當高級,應該是哪家的貴族小姐吧,不過與那身奢華衣裳的做工背道而馳的,是裙麵上竟縫著樸素的金屬護腰鎧甲。以舞會禮服為雛型所製造出的鎧甲——用這種方式形容或許比較正確。


    相對來說,包覆住她上半身的布料則很單薄。隻有類似內衣的無袖上衣緊緊服貼她的身體,連件外套也沒披上。做工和裙襬一樣別出心裁的長手套覆住了她的兩隻手腕,就算增添了幾分艷麗卻根本沒遮住什麽。


    完全沒料到會忽然冒出這兩名人物,在場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換言之,他們是不請自來的客人。


    「……搞……搞什麽啊?」


    其中一名研究員忍不住顫抖地開口。


    「你們是什麽人啊!」


    迴應那聲質問的,是少年嚴厲的逼問:


    「希吉·卡迪斯,站在一起的都跟你是一夥的吧?」


    伊帕西完全不知道希吉,卡迪斯是指在場的哪一個人,但現場氣氛明顯僵持不下。少年也沒多作確認 ,隻是禮貌的告知。


    「我們是王屬煉術師,你們明白這倘意思吧?」


    就在這時——


    「小子!」


    旁邊的那個男人發出彷彿要劃破夜晚空氣的巨大音量,嘶聲吼道:


    「那些家夥們……是敵人」


    就因這句話,伊帕西抽出了懸在腰際的佩劍。這是身體在經曆過四年訓練和半年的實戰經驗後產生的反射行為。將身體壓低擺好架式,雙眼睨視著遠處的兩人。


    劍的握柄中暗藏著鍵器,伊帕西悄悄把手指移到那個按鈕上。使勁壓下去後,鍵器便發出在啟動時特有的尖銳聲響,伴隨而來的是令鼻子發癢的花朵香氣。


    鍵器裏的煉獄大門已經開啟,並開始散發出毒氣。


    伊帕西接著快速呢喃出幾個單字。


    「赤╱焦痕╱帳╱糾纏╱!」


    從伊帕西嘴裏吐出的,便是咒語。


    煉獄的毒氣對那幾個單字產生反應,開始有了變化。沒多久已形成具有黏性的藍色液體,悄悄爬上伊帕西握住的雙手劍,纏繞在那厚實偌大的刀身上。


    身旁的男人也使出將菸草點燃時同樣的煉術——第六冠術式「灼水(siena 6)」。冠位雖低,但殺傷力可不一般,這也是煉術戰鬥的常規。將其塗抹在劍身上,進行斬擊同時發動火焰,變成能砍殺燒傷對手的刀刃。


    同一時間,站在旁邊的男人也啟動了煉術。


    男人高舉的手杖周圍,並排飄浮著五塊前端極其尖銳的冰柱。這是第四冠術式「凍矢(ain 3)」。此種攻擊方式也恰如其名,意思是將冰柱當作箭矢發射出去,是相當高等的法術。


    「上吧!」


    男人簡單的喊了一聲。


    幾乎有成年男人手臂粗的五根冰柱同時往那頭的少年與少女飛去。對應該已經年過三十的男人而言,就算對手隻是沒幾歲的孩子卻一點顧忌也沒有。他的語氣裏完全聽不出任何躊躇或惻隱之心。姑且不論他作為一個人類究竟如何,但以煉術師來說,可以說他的覺悟實非常人所能及。


    伊帕西也握緊了劍,壓低身子。要是他們無法及時對「凍矢(ain 3)」做出反應又不想被貫穿的話,應該會想辦法避開才對。隻要趁這個時候縮短與他們之間的距離,再將其砍殺燒毀即可。


    距離被冰柱擊中的時間已經剩不到十分之一秒,但對方兩人卻完全沒有任何動作這次沒有我出場的機會了吧,當這個念頭浮上伊帕西的腦海時——


    「咦……?」


    伊帕西……不對,是在場所有人全都不敢置信地瞠圓了眼睛。


    「哼……」


    少女輕輕地,彷彿對此感到無趣般,從鼻間哼出一聲。


    這個小動作看起來雖可愛,同時也有些麵目可憎。


    但伴隨而來的,是相當驚人的尖銳聲響。少女和她旁邊的少年麵前——本該是鎖定他們淩空劃去的冰柱,就像撞上一堵看不見的高牆而被迫停下飛行軌跡,轉眼已碎成一地。


    是第七冠術式「障壁(ehrle 2)」。如同字麵上的意思,是將具有物理防禦力的透明舄出來的煉術。


    可不管是那個少女或站在她身旁的少年,根本沒看到他們做出半點象是儀式啊。發動「障壁(ehrle 2)」時,必須將壁麵的強度、規模或是厚度詳細地定義過才行。這一招煉術的冠位雖低,所需要的儀式卻相當繁瑣複雜。這跟利用少量的「灼水(siena 6)」來點燃菸草完全無法相比。可是,他們到底是怎麽——不對——先等一下。


    伊帕西心裏滿是疑惑。


    話說迴來,這兩個小鬼打一開始就「沒有啟動鍵器的動作」不是嗎?


    「小子!你還愣著幹嘛?」


    冷不防地,身旁的男人發出迫切的叫聲:


    「快點接著攻擊啊!」


    「……嘖。」


    心底的疑問被隨之而來的焦躁逼散了。他們擋下了攻擊是不爭的事實。既然如此,就不得不趕快再出招了。伊帕西將抹上「灼水(siena 6)」的劍重新握緊,同時跨開腳步。


    是要對少年下手呢?還是選少女?


    瞬間的猶豫過後,伊帕西選擇了前者。


    他大概也知道自己被鎖定為攻擊目標了吧,隻見少年從腰際抽出劍身。


    與其說是劍,以「短小的彎刀」來形容應該比較正確。彎曲的刀身尺寸短小,是一把長度僅三十公分左右的雙麵刃,少年反手握著那柄彎刀。


    他看來並沒有發動煉術的跡象,就以近身戰一舉突剌解決掉他吧。對手僅著輕裝,不管攻擊哪裏都不是問題——計算出一步到達那裏的時間,伊帕西在他眼前停下腳步。這是對自己而言最佳的攻擊距離。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伊帕西鎖定了少年的腹部。


    在要開始行動之前,屏息以待的伊帕西深深吸了一大口氣,但是——


    嗅聞到的卻是幾乎灼燒喉嚨的強烈甜美香氣,讓他不由自主地咳了起來。


    「咳……唔……?」


    ——這個是……


    煉獄毒氣,而且還是相當高濃度。


    換言之,煉獄之門早已經打開了。是少年做的吧,剛才握住彎刀的動作就是為了發動鍵器嗎?


    刀尖顫動著,連該有的攻擊動作都無法繼續。少年麵無表情擋掉了伊帕西的劍身。比想象中還沉重的衝擊力道讓手裏的劍彈了一下,互相撞擊的部分所塗抹的「灼水(siena 6)」也因這樣的交集而噴出火焰。


    伊帕西往後退開一步,揮了揮劍身將火焰散去,同時調整唿吸。


    胸腔、肺部都在叫囂著疼痛。連具有煉術師容忍力的身體都感到苦不堪言,那郅底是怎樣的濃度啊?


    「剛剛的是……」


    拉開距離覓得一絲空檔好好調整唿吸。


    這時,站在少年旁邊的少女一臉迷茫的看向這邊,淡淡出了聲:


    「……弗格。」


    從她嘴中吐出了幾個字,聽起來應該是少年的名字吧。聽到唿喚,他的視線也轉向少女所在的方位。


    「怎麽了?艾兒蒂?」


    他用十分恭敬的態度詢問少女,就像少女忠心的隨從一樣。


    ——艾兒蒂,還有弗格。


    伊帕西在心裏不斷重覆這兩個人的名字,在警戒狀態中等待他們接下來的對話。


    她用不甚在意的語氣輕喃:


    「隻要全部殺掉就行了嗎?」


    「什……?」


    伊帕西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


    她不過是個年幼的少女啊……


    自己和負責後衛的男人,兩個煉術師加上其他的研究員們,麵對加起來有十五人之多的一票人馬,她卻好像完全不當一迴事——


    「嗯,是的。」


    少年悠然自得地點了點頭。從他的態度看來,同樣也不把伊帕西這群人當一迴事。


    「用什麽方法都可以,就照你喜歡的方式來吧。」


    別開玩笑了!不對,就算開玩笑也該有個限度。


    這個小丫頭才幾歲?十三還十四?了不起就十五吧?就算她是煉術師,也不像什麽箇中翹楚啊。況且更重要的——少女身上並沒有類似鍵器的東西。別說是手杖,她連把短刀都沒拿。完全就是赤手空拳。


    沒有鍵器就無法打開煉獄之門。還是說,她藏在裙子裏了?


    「我知道了。」


    少女滿不在乎地應了一聲,往伊帕西所站的方向踏出一步。


    伊帕西不由得用力握住劍柄。


    這是怎麽一迴事?在這樣的疑問冒出頭之前,怒氣搶先一步湧現出來。別開玩笑了!


    那個小丫頭和小鬼頭,根本就是在對我們——不,他們根本是在侮辱我。


    在煉術師之中,伊帕西或許還隻能算是隻菜鳥,對煉術的熟悉程度可能也無法與背後那個老練的男人相匹敵。但是,他對自己的劍術很有自信,也累積了不少與煉術師針鋒相對的戰鬥經驗。這樣的自己,沒道理會輸給眼前這個比自己還小四、五歲的女生。


    這不能稱作自信,隻能說是種傲慢,隻是伊帕西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灼水(siena 6)」早已融入大氣,消失無蹤了。


    所以伊帕西再次啟動鍵器,將煉獄之門打開召喚出氣。


    「半夢半醒╱楔╱緣╱撕裂╱病╱或者,飛散。」


    再度吐出咒語。這一次,他用遠比上一擊還要繁綴的語言編織術法。


    「黑金╱白銀╱銅╱聚合╱一個不留╱蠢動……!」


    在伊帕西所持的刀刃周圍,出現了幾乎無法直視的微小鐵片並開始聚集。那些尖而銳利的鐵片各別以獨立的姿態快速旋轉,發出奇怪的剌耳聲響震動著周圍的空氣。


    「斷裂鋼(autumn 11)(autumn 11)」——約莫十年以前,一個為了實驗而隨機殺人,被判處多重極刑的瘋狂煉術師,雷德·歐塔姆所發明的第四冠術式。碰上迴轉的細微刀刃別說是「障壁(ehrle 2)」,就連鋼鐵鎧甲都能削斷——這也伊帕西的最後殺手。


    這一次,攻擊的目標換成少女。彼此雖是敵人,但直到前一刻伊帕西都還不忍心對一個小女孩痛下殺手——不久前還是這麽想的,但他已經改變心意了。


    「喂!」


    伊帕西沒有迴頭,直接對站在身後的男人喊道。


    「幫我掩護!」


    「……知道了。」


    男人以低沉的聲音作為迴應。


    說是這麽說,但伊帕西並不打算站在原地浪費時間。剛才那句話也隱含著「不用你幫忙」的意思。就在一旁默默看著吧,我一個人就能解決這些家夥了。


    ——如果……


    如果伊帕西能再多累積些經驗,或許就能察覺了吧。


    察覺到剛才對方明明沒有半點啟動鍵器的動作,卻能使出「障壁(ehrle 2)」的異常現象。


    察覺到剛才與少年對峙時,不慎吸入高濃度毒氣的不自然之處。


    還有外頭明明布署了五名煉術師守衛把關,少年與少女還是輕而易舉地從大門侵入聖堂,這幾件事實擺在一起也就意味著——


    麵對擺出戰鬥姿態的伊帕西,還有在他身後再次發動「凍矢(ain 3)」的後衛煉術師,甚至是聚在一起卻隻會呆愣在原地的十三名研究員,少女滿臉不屑地睥睨了一圈——


    哼,她發出一聲嗤笑。


    這個時候,伊帕西的視野裏出現了奇怪的一幕。


    她的上半身——緊貼著身體曲線,類似內衣的薄軟無袖上衣不知為何竟隻包覆了身體的前半部,就像一條圍裙怎麽看都不太正常。


    換句話說,少女的背部正赤裸裸地曝露在空氣中。從背部到圓潤的肩膀上彷彿綴滿了某種黑色紋路。


    不,這不是錯覺。


    是剌青嗎?不,不是的。直到前一刻,少女身上並沒有那種東西,而是突然之間憑空出現的。那一片片的紋路正微微蠢動著。


    從肩口所能窺見的部分大概隻有微乎其微的冰山一角吧,看不見的背部應該有更為複雜的紋路才是。那是由直線構成的幾何學圖案,乍見之下就像一幅不規則的圖表。一條條的直線都彷若有其生命般不甘寂寞地蠕動,線的前端甚至脫離少女的背部肌膚成為獨立的個體,不停地朝著虛空延伸。


    繪於肌膚上的圖形漸漸移轉成三次元的產物。或者該說,那就是以線描繪而成的鳳蝶圖紋。


    出現在她肩頭與背後的圖形,不知為何竟與這座聖堂地板上所描繪的陣形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用於啟動煉術之際所需要的一種儀式——象是……「煉術陣」的特征圖案。


    「……唔,別開玩笑了。」


    伊帕西身後的男人喃喃出聲。無視於現場的氣氛,那聲音簡直像快笑出來了。


    「這丫頭是怎麽迴事?居然使用煉術畫出煉術陣……」


    所謂的煉術陣,規模原本就是咒語或動作所無法比擬的,隻有在必須發動高級煉術時才會使用的儀式。如果把咒語、動作形容成「異國語言」的隻字詞組,煉術陣就可以算是一本書了。事實上,五十公分的四方陣形所能發揮的效果,大約相當於一百條咒語或一百種動作。


    但煉術陣的形狀極其精密且繁複——若沒有專業人士經過長久熟練的計算,決計是無法構築出來的。直到前一刻還聚在一起作業的那群研究員們就是最好的例子。


    然而,眼前的少女卻一派輕鬆地將複雜的煉術陣形描繪在自己背上。


    她甚至不需要計算,而且……居然使用煉術創造煉術。


    可是,描繪煉術陣形的煉術又是怎麽被構築出來的?靠咒語?還是動作?完全沒有那種跡象啊。莫非是靠她本身的意誌?光靠自己的意誌,就能輕而易舉地幹預煉獄嗎?


    「怎麽可能……」


    煉獄可是異世界啊。


    異世界有異世界的規則。想用煉獄毒氣創造假想物質時,必須把自己心中所想按照異世界的規則翻譯傳達出去才行。


    而她,居然不需要事先翻譯。


    再加上,能即興創造出煉獄陣形,這種行為簡直——


    簡直是——把煉獄的語言當成母語,信手拈來一樣不費吹灰之力啊。


    不知不覺間,少女的周圍飄浮著一些藍色的物體。


    數量共有十五個。從外表看來,是類似水晶形狀的固體。


    色澤與「灼水(siena 6)」相似。但是,隻要看過她背上往虛空延伸擴展的煉術陣規模,就會知道與「灼水(siena 6)」那種小鼻子小眼睛的煉術根本無法相提並論。照目測,力量大概有吟誦一百五十條咒語的程度吧。


    伊帕西不由得對自己的行動感到後悔。


    現在根本不是發動「斷裂鋼(autumn 11)(autumn 11)」的時候。最該做的,應該是想辦法造出盡可能厚實且寬大的「障壁(ehrle 2)」來保全性命才對。


    少女囁嚅似的開口了。


    「——『烈焰』。」


    (插圖055)


    刹那間——


    十五塊藍色的水晶朝伊帕西等人襲來。


    速度接近發射大砲,背後的研究員們甚至來不及反應。


    水晶依序剌穿了他們的身體。


    年輕男人的腹部、中年女人的頭部、老頭子的肩膀、年輕女性的腰。伊帕西往後跳開拚了命地閃躲,但子彈卻在空中改變軌道,緊緊尾隨跟來。就算身體有著再好的反射神經,一次又一次努力避開攻擊,伊帕西的右手還是不幸犧牲了。


    子彈劃過手肘的皮膚,接著貫穿,然後切斷了手腕。子彈就這麽嵌入伊帕西身後的桌子。


    無論如何總算是撿迴一條小命,伊帕西倒臥在地上時,一陣轟隆巨響震痛了鼓膜。


    「咕……啊!」


    那是一陣吹拂過全身上下,熱辣辣的疼痛。是熱風帶來的燒傷。


    水晶擊中目標後,就會以十分壯觀的姿態,與被剌的受害者一同爆炸。


    裏頭恐怕含帶著高濃度的「灼水(siena 6)」吧。說不定那些水晶是經過壓縮固體化。能一次創造出十五個那種東西,以高速擊出,甚至能控製水晶的飛行軌道。


    不是開玩笑的。剛才那一招的威力之強大,已經足以和第二冠術式匹敵了。這種戰術兵器並不常見——若沒有好幾個術者同心協力長時間構築根本不可能發動得了;換句話說,那是相當高等的煉術。


    爆炸四散的那些水晶碎片當然也帶有起火的性質。牆壁、地板、天花板都成了觸手可及的燃料,轉眼已將聖堂包覆在熊熊烈焰當中。


    「啊,呃……唔!」


    隻能靠眼角餘光注視這一切,伊帕西無力趴倒在地。


    他還沒有死,但也沒辦法再繼續戰鬥了。


    右手的肘部以下都沒了,鮮血不斷大量地流失。更慘的是,剛才隨著爆風刮來的一大塊木片正深深地剌在大腿裏。衣服都燒焦了,背部也有大麵積的灼傷,就算想使出愈療煉術,武器也下落不明。


    算了,就算武器還在,這樣的傷勢也不是煉術治得好的。愈療煉術最多也隻是加快新陳代謝的速度而已。煉術創造出來的東西到底還是幻想物質,就算製造出已然失去的血肉骨頭,過沒幾分鍾還是會還原成毒氣。


    周圍是一片火海,想逃也沒得逃。


    講明白點,一切都結束了。


    「有兩個人沒能一舉擊斃。」


    火焰築起的炎壁那頭,少女正在向少年報告。


    釋出那種足以跟跟戰術兵器相提並論的煉術,在短短一瞬間虐殺了十幾個人,她居然可以連眉毛都不動一下。


    那種異常的反應令伊帕西感到恐懼,並開始思考她話裏的含意。


    有兩個人沒能一舉擊斃。


    要是自己算一個……的話,那另一個是誰?


    試著把


    嘎吱作響的殘破身體翻過來確認一下背後的情形,但想想還是算了。其實也用不著確認,那些研究員肯定是活不了的,有可能活下來的,除了那家夥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伊帕西不由得笑了出來。


    「……咯咯,哈哈哈……」


    褐色皮膚、滿臉髭須,過分親切的煉術師。


    一邊頷首答應掩護自己的同時,其實就做好拔腿逃命的如意算盤了。聖堂被大火包圍的那一瞬間,他恐怕就已乘機消聲匿跡了。


    「不會有問題的。」


    少年出聲迴應後,就在聖堂中央——描繪到一半的煉術陣旁蹲了下來,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大概是在調查什麽吧。


    一會兒過後,他從地上撿了什麽站起身,對少女露出一抹微笑。


    「目的已經達成了,我們迴去吧。」


    少女手指著伊帕西,詢問少年:


    「弗格,『這個』該怎麽辦才好呢?」


    「哈……居然用『這個』稱唿我,太過分了吧。」


    伊帕西努力集中因失血過多已經開始朦朧的意識,笑著對他們迴應。


    以自己為首,在場所有人大概打一開始就沒有被當成人類看待了。說得好像他們剛才的所做所為不過是捏死一隻螞蟻罷了。這麽一想,別說是罪惡感了,難怪那個小女生可以連眉頭也不皺一下——唔,也是啦。擁有那種誇張的能力,我也沒辦法把他們當作人類看待。在怪物麵前求他們手下留情,未免愚蠢過頭了。


    「不把他帶迴去沒關係嗎?」


    跟話裏的內容完全背道而馳,口氣倒是很純潔。


    少年對提問的少女搖搖頭。


    「沒那個必要。我們接到的命令隻有來這座聖堂摧毀儀式而已。而且……反正他什麽都不知道。」


    「說得真好啊,小子。」


    一副好像什麽都明白,正滔滔不絕說個沒完的少年著實令人不快。伊帕西象是模仿那個男人露出自大的模樣,鼻子裏哼笑著:真是個小笨蛋。


    「真……可惜。逃走的那家夥可是什麽都知道喔。」


    「這跟我們沒有關係。晚點警察軍就會開始搜索了。」


    話說迴來,剛才這家夥也自稱是王屬煉術師。


    ——也就是這個國家……而且還是王宮裏的親衛隊嗎?


    這樣的話,大概也能理解今晚怎麽會被搞得這麽慘了。


    自己所護衛的那一夥人大概企圖顛覆國家吧。他們所繪的煉術陣肯定是能將這一帶炸個灰飛煙滅的恐怖玩意。


    又或者,那是「煉禁術」……


    「需要給你個痛快嗎?」


    麵對思緒不停運轉的伊帕西,少年開口。


    火焰幾乎吞沒了整間聖堂,這棟建築物隨時有可能崩塌。


    所以伊帕西搖了搖頭。


    「用不著,反正……隻是早晚的問題。」


    意識已經混沌不清,還特地讓敵人幫忙補最後一刀實在太令人不爽了。


    「是嗎。」


    少年相當幹脆地走開了。


    沒有遺憾、沒有執著、沒有同情,就連多說一句話都沒有。還真是清高啊。伊帕西吐出一口歎息。但少年依然沒有迴頭多看他一眼。


    ?


    「艾兒蒂,我們走吧,今天辛苦你了。」


    少年——弗格用恭敬的語氣敦促著少女。


    然後轉過身,往泰半已被火勢包圍的聖堂大門走去。


    可是他馬上就停下腳步,一臉詫異地迴過頭來。


    少女——艾兒蒂依然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


    「怎麽了嗎?」


    弗格開口。


    艾兒蒂僅是瞪著他。


    似乎很不開心地噘著嘴,卻沉默不語。


    「嗯……」


    艾兒蒂繃著臉,僵硬地朝他伸出一隻手。


    「工作都已經結束了,可以吧?」


    弗格很是困擾的聳了聳肩,又扒梳了一下自己的頭發——終於象是妥協般,露出一抹溫柔的微笑,輕輕牽起她的手。


    艾兒蒂的表情瞬間明亮起來。


    跟剛才的模樣有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彷彿很開心,開心得不得了。


    少年和少女手牽著手,轉身離開了被烈焰吞沒的聖堂。


    「欸,迴去之後來玩遊戲吧,弗格。」


    「好是好,你想玩什麽?」


    「玩『征服世界』好了,你當米蘭達侯爵,我當費奈塔公主。」


    「我明白了,艾兒格。」


    背對著兩人聯手造成的慘劇,他們看起來就像一對小情侶。


    撐著隨時會飄遠的意識望著他們兩人的模樣——


    快要死去的煉術師,伊帕西.特特斯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了故鄉。


    真對不起哥哥和父母。下個月開始沒辦法再寄錢給他們了。


    那個貧困的小村子仍會像往常一樣,把生下來的嬰兒滅口吧。跟自己一樣的孩子又會來到這個地方,然後像自己一樣死去。想到這點就開心不起來。


    忽然想起——伊帕西曾偷偷暗戀過那個青梅竹馬的表姊不曉得現在過得怎麽樣?


    她比自己早一年離開了村子到匍都打拚,所以伊帕西才會追著她的腳步,心裏深信隻要去到同一個地方,一定馬上就能再見到麵。待在那個小村子的他,完全不知道瑩國首都占地有多麽寬廣,也不清楚那裏的居民眾多。


    伊帕西的希冀理所當然地落空了。他被分配到與她不同的工廠,從此再也沒見過麵,就這樣過了七年。她該不會早就已經死了吧……他曾經想過這樣的問題,想著想著就害怕了,所以在當上煉術師後,他也從來沒有認真尋找過她的行蹤。


    ——特莉艾拉,你過得好嗎?


    如果她已經死了,這次說不定能在天國相會。


    這個國家信仰新教真是太好了。正統的丁字教都把使用煉術的人當作異端,死後隻能下地獄。


    搞不清楚此刻溢滿心裏的究竟是希望還是絕望,青年的意識就此斷絕。


    留下的隻有火焰和屍體,還有那間即將崩坍的聖堂。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煉獄姬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藤原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藤原佑並收藏煉獄姬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