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江火如畫


    製作:江火如畫


    校對:江火如畫


    sei聽到父親的唿喚而走進房間,有個肥胖的男人麵朝上地倒在地板上。


    男人的頭浸泡在血泊裏,張著的眼睛一動也不動。


    「這個人死了嗎?」


    sei這麽詢問坐在椅子上的父親。


    「沒錯。」


    父親用戴著塑膠手套的手指夾住香菸,津津有味似地抽著。


    sei在進房間前也被迫戴上手套。手套的材質並不會吸收讓肌膚變濕的汗水,隻是讓潮濕的惡心黏稠感緊貼在手上。有種強烈的異物感,並不是讓人很喜歡的感觸。


    不過,目睹了殺人現場,sei才總算明白手套的重要性。這是為了不留下指紋的必要措施。


    「是爸爸殺了他嗎?」


    當然sei也感到恐怖。這是sei第一次看見屍體,而且屍體遭到殺害的方式,實在無法說是乾淨。


    「是啊,沒錯。」


    但父親這麽迴答,而且他的表情感覺相當自傲,給sei一種奇妙的安心感。


    『真了不起呢,yuu君。』『你有強烈的正義感呢。』


    跟親密的朋友像這樣被稱讚時很相似。那是有點孩子氣,想向別人誇耀功勞的表情。


    「這個人做了什麽壞事嗎?」


    盡管如此,sei的聲音仍然顫抖著。


    sei並非懷疑父親代表正義這件事,父親是不可能犯錯的。


    但是,父親吐出的菸味十分甜膩,感覺跟平常有哪裏不同。


    簡直就像父親在不知不覺間跟別人交換了身體一樣──那味道甚至勾起了sei這種荒誕無稽的不安。


    sei用力搖了搖頭,像是要甩開疑慮。


    殺人應該是壞事,學校老師跟電視節目都是這麽說的。


    正因如此,父親應該有必須殺掉這男人的正當理由。


    sei想以自己的方式解析出父親的動機,sei觀察起房間。


    目前所在的地方,是公寓的一個房間裏。男人倒在餐廳,裏麵有榻榻米房間。老舊的電風扇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響轉動著。


    格局非常普通的單身漢住處。要說這房間唯一的特徵,大概就是大量的書籍吧。榻榻米房間的四邊都設置了高高的書架,甚至連窗戶都堵住。


    sei原本想仔細調查一下屍體,但還是作罷了。那並不是看了心情會好的東西。鮮血味充斥整個房間,更加強了sei想盡快到外麵的念頭。


    「這男人是個叛徒,他侵占了公司的錢,一直在逃亡。」


    「爸爸的公司?」


    「怎麽可能,sei應該最清楚我不是上班族這件事吧?」


    那麽,父親與死掉的男人,究竟是怎樣的關係呢?


    「爸爸是為了正義而殺了這個人嗎?」


    「嗯……應該不算是吧。人類不能隻靠正義而活。無論是警察或政治家,就連牧師也一樣;雖然如此,但也很難想像這家夥生前一直都清廉正直地活著。」


    「但你殺了他?」


    父親點頭。從他的表情絲毫無法感受到對殺害對象的憎恨,sei感到不可思議。


    「人命非常尊貴,甚至可以說是錢財無法相提並論的。那麽,你認為人命跟什麽才是等價的呢?」


    驅使父親殺人的事物,似乎並非憤怒或憎恨。


    「與生命等價的事物──就是美麗。」


    sei無法理解那句話的意思。因為此刻在房間裏的事物──無論是男人的屍體、或是他遭到殺害的方式、或是地板上的血泊,還有充斥在房裏的空氣,感覺這一切都跟美麗差了十萬八千裏。


    「背叛十分醜陋,但有時會羽化成美麗的事物。」


    父親認為時機已成熟,打開放在椅子上的皮包。


    裏麵裝的是被塞在塑膠袋裏的大量白羽毛。


    「sei知道什麽是『比擬殺人』嗎?」


    「……不知道。」


    「就是按照某種規則去殺人。」


    「例如每天殺一個人?或是固定殺人的時間?」


    「是更文化性的規則,也可以說很文學性。比擬那個地方的傳說或傳統、或是類似鵝媽媽的童謠、聖經的內容和七大原罪。比擬對你來說有點難懂嗎?」


    「我知道意思,漫畫會出現。」


    父親彷佛正合我意似地彈了彈手指。


    「沒錯,就是那個。我在做漫畫會出現的事情。」


    「那些羽毛也是在比擬什麽嗎?」


    「你說得沒錯。如何,很帥氣對吧?」


    「唔──嗯……」


    sei無法巧妙地迴答,他也不是很懂為何會跟羽毛產生關連。


    「那麽,這樣如何啊?」


    父親似乎對sei曖昧的反應感到不滿,他弄破塑膠袋,將白羽毛揮灑在整個房間裏。


    鮮血味、香菸味、甚至連野獸的味道都摻雜在一起,房裏的空氣混沌不安。


    「哇啊……!」


    但是,在原本應該隻會讓不快感更顯著的組合當中,sei目睹到難以置信的誕生。


    空氣染成淡紅,與散落的白羽毛形成對比,隻見那紅色頭紗一口氣凝結起來,聚集到屍體上方。


    熱氣高漲,濃度增高的朱紅塊狀物逐漸成形。現身的是張開巨大翅膀的鳥──那是鮮紅色的鳳凰。


    仔細一看,會發現鳳凰頭上有白色雞冠。簡直宛如將雞隻的顏色顛倒過來一般。


    鳳凰的身影有如火焰般搖晃,顯示出虛幻與強悍共存的奇妙存在感。


    sei看那隻鳳凰看得入迷,不禁伸出手。


    但無論怎麽試圖觸摸,手指也沒有感受到任何東西。


    這是幻影──絕非存在著實體。


    年幼的sei直覺地領悟到這點。


    「很漂亮吧,爸爸在收集這種東西喔。」


    父親從皮包裏拿出立方體盒子。


    是個塗成紅色,手掌一般大的木盒。


    父親撿起幾根泡在血泊裏的羽毛,放入木盒裏麵。於是鳳凰也彷佛被吸進去似地被收納到父親拿著的盒子裏。


    「剛才那是怎麽迴事?」


    「是祖先很久以前創造出來的藝術。」


    父親闔上立方體的蓋子說道。


    「遺憾的是,隻有我們這對繼承血統的親子能觀賞到這美麗的事物。」


    「好厲害,好厲害!我想看更多!也能製作其他生物嗎?」


    sei興奮地逼近父親。那隻鳥有著sei至今不曾見過的美麗,感覺像是人類無法持有的事物。父親創造出那般美麗的生物,此刻還將它收納到盒子裏,當成自己的東西。


    這讓sei不由得感到信服了。倘若能得到那鮮明美麗的事物,無論其他東西會變成怎樣,都沒有關係。


    即便不是父親,也能若無其事地殺害一兩個內心骯髒的大人吧。


    「我想你應該明白,殺人是爸爸跟你的秘密喔。」


    父親單膝跪地,視線與sei平高,然後將食指貼在唇瓣上。


    「嗯,但你下次要好好教我做法喔。」


    sei這麽拜托父親,於是父親看似很高興地摸了摸sei的頭。


    進入六月之後,京都經常下雨。柏油路濕黑發亮,偶爾會從烏雲中現身的晴空,也很少能維持一整天。是籠罩著潮濕空氣,梅雨的憂鬱天候。


    當地居民與觀光客在外麵來來往往,人群雖然不少,可一旦下雨,就會想在新京極路、寺町路


    或三條名店街等設有拱形屋頂的商店街解決事情。來往小巷之間的人必然會減少,在巷子裏做生意的店鋪營業額會跟著縮水。對於生意並不興隆的店家而言,這陣逆風可能關係到存亡問題,是相當嚴重的。


    薰香專門店「香魅堂」,也位於深受梅雨影響的地點。畢竟香魅堂座落於隻有偏離三條路,主動踏進冷清小巷裏的人才會注意到的地方。


    說到標記,也隻有鏤空「香」這個字的木製招牌。在門口焚燒、每天會換味道的薰香,一旦下起了雨,也無法發揮吸引客人上門的作用。


    「唉……」


    在香魅堂打工的麻衣將手肘靠在記帳桌上,大大地歎了口氣。


    「香魅堂」是在江戶時代創業的老店。原本應該光靠自古以來的老主顧的訂單,就能維持生計才對;但由於前任店主失蹤,中間休業了五年,流失許多顧客。因此香魅堂正處於必須重新開拓新客源的狀態。


    一直到晴朗的五月結束之前,偶爾還會有顧客看到麻衣製作的網站而前來造訪──但雨下成這樣,感覺就如同字麵一般被潑了冷水。


    「好閑啊……」


    突然就沒客人上門。東西沒賣出去的話,就沒有必要進貨;而再怎麽整理狹窄店鋪內的架子,也有個限度。


    雖然麻衣是室內派,對運動和休閑活動不感興趣,但這樣一直坐著不動,十八歲的青春活力與精力無處發揮,讓她有些坐立難安。


    「像這樣一直下雨,也會逐漸喪失工作的幹勁呢。」


    對麻衣的喃喃自語產生反應的,是個穿黑西裝的男人。他坐在店裏的榻榻米房間,擅自放鬆了起來,但他並非這間店的店主,更不是員工。仔細一看,從鴨舌帽底下可以窺見的後腦勺沒長頭發,可以得知他是個光頭。


    男人名叫清風,是附近禪寺的住持。


    「像這種日子啊,待在除濕的房間裏滾來滾去是最好的。啊,其實下個月是我生日,你可以買低反彈的坐墊送我當禮物嗎?聽說隻要有那個,就算跪坐也不會腳麻呢。」


    但他說出口的,總是跟悟道相距甚遠的話語。他現在也並非跪坐,而是盤腿坐著。


    「清風先生,你真的曾經為了當上住持而修行過吧?」


    麻衣不客氣地瞪著他看,於是清風明顯露出了動搖之色。


    「那、那當然啦──我被瀑布打了超久,還在火上跑了超遠的。」


    「好假喔……」


    當然,麻衣並非對僧侶的修行內容感到懷疑,而是隻針對清風一個人的修行。麻衣不禁覺得,清風所說的瀑布大概是傾斜澆花器那種程度而已的水量,所謂的火應該隻是拿電熱毯來代替吧?


    「反正在這裏等也不會有客人上門,到外麵去玩一陣子也無所謂吧?」


    「出外玩的期間,清風先生要幫我顧店嗎?」


    「麻衣不在的話,我也要迴去啦。沒有聊天對象就閑著沒事做嘛。」


    「那樣我就不能出外玩了嘛。」


    縱然沒客人上門,麻衣也無法讓店裏鬧空城計──原因在於現任的香魅堂第十代店主的個性。


    香崎辰巳。


    自大傲慢,桀驁不遜。因為腦袋聰明,經常擺出瞧不起別人的態度。即使製作薰香的技術符合香鋪店主的身分,但個性完全不適合做生意。


    「你不能跟辰巳先生聊天嗎?清風先生是辰巳先生唯一的朋友吧?」


    「但那家夥沒把我當朋友對待過……而且那家夥在研究薰香時找他搭話根本是自殺行為,隻會落到在精神上被痛扁一頓的下場吧。」


    「清風先生喜歡被欺負對吧?」


    「拿捏尺度是很重要的啊。嗯,麻衣最近也變嚴厲了,我認為你再稍微放鬆點力道才是最理想的喔。」


    「我才不管那種事呢,為什麽我得配合清風先生才行呢?」


    「你看,最近就像這樣,在嚴厲當中缺少愛情。」


    雖然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愛情什麽的──麻衣連這樣迴的力氣都沒了。


    「啊──你認識的人裏頭,有人擁有知道客人何時會來的能力嗎?就類似預知能力者。如果你能介紹那種人給我,說不定會湧現愛情呢。」


    麻衣想起對方的副業,不抱期望地問問看。


    一直聊著這些愚蠢的對話,差點就忘記清風還有另外一麵──他其實在私底下整合異端者,那些異端者具備常人所沒有的能力,清風則提供能活用他們才能的工作,應該說是所謂的「異端者仲介業者」。


    雖然實在可疑到了極點,但麻衣並不會否定異端者仲介業的職務,還有異端者本身的存在。因為香魅堂的店主,也是擁有那類異端能力的人。


    「我根本不認識什麽預知能力者,就算有那樣的人,我也不會讓他把能力用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啊……啊,但我強烈地想要麻衣的愛。」


    「我開始覺得就算一度湧現愛情,也會立刻枯竭了。」


    「喔,說曹操,曹操就到嘍。」


    「咦?」


    麻衣看向入口,正好有人掀起門簾。來的當然不是剛才聊天提到的預知能力者,而是香魅堂的客人。


    「歡迎光臨。」


    麻衣連忙向客人打招唿,同時壓抑聲音中不要流露過多欣喜之情。


    走進店裏的,是年紀看起來比麻衣大一輪的女性。麻衣是第一次見到她,從她一臉無聊地物色商品這點來看,大概是新客人吧。


    灰色外套與白色上衣,配上長達膝蓋的喇叭裙,她的穿搭看起來就是社會人士的行頭。短發造型給人樸素的印象,唯有紅框眼鏡努力地試圖襯托出她的個性。


    「太好了呢,麻衣。好久沒看到除了我以外的客人了嘛?那個人會不會買些什麽呢?」


    「嗯……這可難說。」


    清風小聲地雀躍說道,麻衣則是對他露出疑惑的神色。


    光臨香魅堂的女性,看起來不像是會享受薰香的那種人。因為薰香這種文化兼娛樂,適合想在一天當中找個安靜的時間,感受悠閑平靜的人;但麻衣感覺女性並沒有那種從容。不知女性是否忙碌到必須減少睡眠時間,紅色眼鏡底下的雙眼周圍冒著黑眼圈,臉色看起來也不太好。


    難以抹去的異樣感,在女性顧客背向麻衣的瞬間,轉變成寒意。麻衣勉強壓抑住哀號,然後她詢問坐在一旁,依然悠悠哉哉的住持:


    「……清風先生,你看著那個人,有感覺到什麽嗎?」


    「感覺是指?」


    「像是感到發寒,或是看起來好像蒙上一層霧之類的。」


    清風露出認真的表情,目不轉睛地注視女顧客;但過了一陣子後,他搖搖頭。


    「不,沒有任何感覺。畢竟我絲毫沒有那種靈感呢。麻衣能看見什麽嗎?」


    「……有黑色物體在她的背上動著。雖然小隻,而且形狀也很模糊,但有類似蟲或蛇的東西在她背上。」


    倘若將常人不具備的才能稱為「異端」,就某種意義而言,麻衣也算是清風所說的「異端者」吧。


    麻衣具備常人沒有的獨特「感覺」。


    以五感來捕捉並非這世界之物的能力──也就是所謂的「靈感」。


    麻衣是在四月下旬被貓靈追趕,而首次造訪香魅堂。之後麻衣、清風和香魅堂第十代店主解決了好幾件靈異現象。


    對於從小就能看見幽靈鬼怪,但沒有能力驅趕的麻衣而言,那是十分新鮮的體驗。


    然後,麻衣的直覺告訴她──


    這次的客人也帶了與靈異現象相關的案件上門。


    「我去跟她搭個話。」


    麻衣緊張地吞了吞口水,她下定決心,走出榻


    榻米房間,向女顧客搭話。


    「您在找什麽嗎?」


    「呃,有能夠有效消除壓力的香味嗎?我看宣傳文寫這裏有那種薰香。」


    轉過頭來的女性,用與其說是想睡,不如說是有些慵懶的聲音這麽詢問。該說是腔調很重的低沉聲音嗎?感覺就像個老婆婆,那聲音聽久了彷佛會迷住人。


    如果沒有那花俏的眼鏡,麻衣或許會對女顧客抱持更沒精神的印象──就這層意義來說,麻衣再次覺得眼鏡非常適合她。


    「莫非您是看到網站而前來的?」


    麻衣想起自己製作的香魅堂網站首頁。前陣子在幫忙製作網站的朋友建議之下,麻衣在首頁補充了一句「倘若您為壓力造成的幻覺、幻聽而感到苦惱,歡迎來店谘詢」。


    這是考慮到與其直接寫「我們會解決靈異現象」,不如用「谘詢」這種說法,來光顧的門檻會低上很多。


    如麻衣所預料的,女顧客眼鏡底下的眼神變得柔和。


    「沒錯,就是那樣,我看到你們店的網站。我最近在辦公室會聽見奇怪的聲響,不知道是否太累了。呃,雖然我的確是感到疲憊啦。」


    麻衣也無法迴答「你看起來確實很疲憊呢」,隻能一直掛著笑容。話說迴來,試著搭話後,對方意外地是個多話的女性。從她冒出的黑眼圈給麻衣的印象,乍看還以為是更加沉默寡言的人。


    「但我是那種經常很忙碌或是在工作,才能感到安心與活得有價值的類型,所以我原本以為自己跟那種事扯不上關係呢。吶,有些人好像在家沒事,但一到公司身體就會變差不是嗎?我在想自己是否也變成那樣了。」


    大概是所謂的憂鬱症吧。實際上為憂鬱症所苦的她,由於內心也不想承認自己是那種狀況,盡管知道病名,仍刻意不說出口的樣子。


    「據說有人會突然陷入那種情況,讓我覺得有點不安。」


    「這樣子啊,那真是令人擔心呢。」


    麻衣迴答,一方麵煩惱著該如何說明自己看見的東西。


    雖然不知是否值得慶幸,但她並非患上什麽憂鬱症。既然可以看見附在她身上的靈異身影,那應該才是造成幻聽的原因吧。


    不過,要是主張「有惡靈附在你身上,是惡靈引發幻聽的」,一個搞不好,她可能會誤以為是詐騙,甚至跑去報警處理。


    至今為止,都是清風帶著跟靈異相關的案件找上門,因此沒有這種困惑。


    就在麻衣不知該如何開口時──


    「那件事也讓我聽聽詳情吧。」


    裏麵的紙拉門開啟,一名青年從門後翩然現身。


    青年的肌膚病態似地蒼白,頭發則是烏黑亮麗,與肌膚顏色形成對比。


    雖然青年眉清目秀,甚至會讓人誤以為他是女人,卻經常板著一張臉。他穿著和服與藍黑色短外套,盡管年輕卻威風凜凜。


    「你是……?」


    青年用低沉但響亮的聲音迴答:


    「我是香魅堂第十代店主,香崎辰巳。」


    配上那副美貌,看到他的人無法不被震懾住。但那男人的本質並不在於他罕見的美貌,反倒應該說在於肉眼看不見之處。


    他具備甚至能看透人心的異常嗅覺。


    還有為了活用那種嗅覺,培育出跟薰香與氣味相關的知識。


    香崎辰巳並非除靈師,而是除香師。


    盡管看不見幽靈,卻能以薰香製服魑魅魍魎──


    換言之,解決靈異現象,是他賴以維生的職業之一。


    麻衣搬出一張折疊式椅子,戴眼鏡的女顧客坐到椅子上後,自稱是「井辻佐世子」。


    「我在『町屋出版』擔任編輯。」


    「那間公司經營介紹京都當地情報的網站『京都指南』沒錯吧?」


    麻衣詢問,於是佐世子露出微笑。


    「你知道得真清楚呢,我負責的就是『京都指南』喔。」


    「哇,真的嗎?我是忠實讀者!」


    說到町屋出版,就是以出版京都觀光導覽書為主的出版社。


    以雜誌書(mook)的形式,在書店的京都特別專區也平放地陳列在引人注目的地方。


    倘若那類雜誌書是針對「在京都外的人」所編輯的書籍,「京都指南」就是為了「在京都內的人」製作的網站。


    網站介紹的內容有鮮為人知的餐飲店、與觀光景點相關,一般人不曉得的趣聞、或是京都的傳統工藝和工匠生活等。


    麻衣考上京都的大學後,在離開老家所在的島根縣之前,也經常瀏覽「京都指南」,對未來的新生活充滿夢想。


    「『京都指南』?」


    不過,理應長年居住在京都的辰巳,卻對這網站絲毫沒有頭緒的樣子。


    「就是這個喔。」


    佐世子察覺到辰巳似乎跟不上對話,她用智慧型手機點開網站給辰巳看。


    「原來如此。不是以紙本形式出版的嗎?真是新穎啊。」


    「辰巳先生……」


    麻衣聽到這番話,差點說不出話來。


    「……我明白店裏的經濟狀況,所以我不強求你去買台電腦……但你差不多該買支智慧型手機了吧?」


    這男人隻要是跟薰香相關的事物,在文學、化學與生物學方麵都具備廣泛的知識,卻對網路和最新型機器一竅不通。


    「就算辰巳先生再怎麽不擅長與人相處,至少也會傳送文字吧?那樣的話,說不定也能緩和你用字遣詞的刻薄程度。」


    麻衣沒來由地就是想這樣告訴他,但她感覺這真是個好主意。雖然辰巳一開口說話就會傷害人,但倘若是使用他不習慣的簡訊或社群網站,應該就不至於那麽流暢地冒出挖苦的話語,搞不好還能反過來揶揄他打錯字或漏字什麽的。


    「那個智慧型手機什麽的,能夠傳送氣味嗎?」


    然而辰巳擔憂的點卻跟麻衣的想法相距甚遠。


    「不,沒辦法做到那種地步。」


    這是當然的,再說有多少人需要那種功能呢?但對辰巳而言,那一點似乎才是他決定是否購買的界線,他的眼中明顯露出失望的神色。


    「既然無法傳送氣味,就不能說是可以與人溝通吧?最關鍵的情報,根本連一成也無法接收到啊。」


    「會那麽注重氣味的人,隻有辰巳先生好嗎……」


    在進行愛的告白時,與其傳簡訊不如打電話,而且直接碰麵告白的成功率,似乎又比打電話高。


    據說原因在於比起隻有話語,聲音、動作和表情等更具備大量的情報──將這說法套用在辰巳身上,就等於「味道才是最重要的因素」。


    雖然麻衣想說這實在很愚蠢,但如果是認識辰巳的人,也會不禁讚同他的想法。因為兩人首次碰麵時,辰巳甚至光靠氣味就說中了麻衣的出身地。


    「你們倆別鬥嘴啦,現在先聽聽佐世子小姐怎麽說吧。」


    清風從旁介入。單看後麵那句話,聽起來像是在顧慮身為客人的佐世子;但從清風雀躍的樣子來看,可清楚知道他隻是對麻煩事感興趣而已。


    話雖如此,麻衣仍反省讓佐世子在旁乾等一事,盡管瞪著得意忘形的清風,麻衣還是向佐世子道歉。


    「實在很抱歉,關於您會在辦公室聽見奇怪聲響一事,方便詢問詳情嗎?」


    「嗯……說是這麽說,但要談關於自己幻聽的話題,感覺有些難為情呢……因為這件事實在太荒唐了。」


    佐世子擔心會被當成傻瓜而散發出不安的氣息;她不時觀察麻衣等人的表情。


    「你大可放心。」


    辰巳用毫不客氣的語調揮開佐世子的擔憂


    。


    「如果幻聽令人難為情,我這個助手麻衣的存在本身就是種羞恥。因為她經常會看到幻覺,然後主張有幽靈或妖怪存在什麽的。」


    這讓麻衣感到惱火。


    「就、就是說啊,我也是會在意芝麻小事的類型。」


    麻衣麵帶微笑地握緊拳頭──辰巳先生,等下我要狠狠揍你一頓。


    「是、是嗎……」


    雖然佐世子看樣子並不是很懂這些話──


    「那麽,我就照順序說明吧。哎呀,老實說,之前沒辦法對任何人說這種事,所以我現在覺得很開心呢。要是在辦公室說這種話,可能會讓人感到惡心。」


    但她仍以有些熱烈的語調,說起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編輯總是工作到很晚。佐世子過著每天一大早就到公司,半夜之後才迴家的生活。


    「我是工作狂呢。」


    佐世子必須隨時有工作,否則就冷靜不下來。她覺得能工作是種幸福,與其在家裏慵懶度日,倒不如跟尚未見過的某人相遇,還有到處取材更讓她快樂無比。她早已經覺得疲勞是種快感。


    從公司到她家的距離能徒步迴家,所以她絲毫不在意末班電車的時間。因此經曆到神奇體驗的那一天,據說佐世子也跟平常一樣,一直工作到深夜。


    「我先走嘍。」


    「好──辛苦了。」


    男性編輯前輩迴家後,這層樓剩下佐世子一個人。不過這是常有的事,佐世子並不會特別感到害怕或寂寞。


    為了下次的更新,佐世子盯著螢幕工作。還差一點就能寫完特別專題報導了。


    其實佐世子很想處理到校對完畢,但校對的樂趣還是留到明天,就此迴家吧。就在佐世子這麽想著,將手貼在僵硬的脖子上,覺得內心非常充實的時候──


    啪達達達達──


    她聽見了不可思議的聲響。


    「什麽?」


    明明沒有任何人在,佐世子卻不禁發出聲音。當然毫無反應。


    大概是放在靠走道邊的印表機或空氣清淨機發出來的聲響吧。雖然這聲響聽起來很陌生,但也想不到其他可能性了,因為這層樓隻剩下佐世子而已。


    啪達達達達──


    但是──佐世子想起一件事。


    最後離開公司的前輩曾說「佐世子也差不多要迴家的話,我就先把機器都關掉。」實際上天花板的螢光燈也隻在佐世子的辦公桌周圍亮著,影印機的小型螢幕也沒有發光的樣子。


    那究竟是什麽聲響?


    佐世子瞬間覺得毛骨悚然。即使她東張西望地觀察四周,也找不到聲響的來源。


    佐世子聽見的聲響,就宛如腳步聲;而且那聲響不像穿著鞋子,而像濕透的赤腳──


    「會不會隻是太暗而沒看見,其實有人迴到那層樓呢?」


    「那是不可能的。」


    佐世子立刻否定了麻衣的想像。


    「因為那與其說是走在地板上的腳步聲,更像在旁邊或上方……那聲響就像沿著牆壁或天花板在移動。而且不是緩緩移動,是很迅速地小跑步,又突然停下來的奇妙聲響……如果是人類,一般不會像那樣移動吧?」


    麻衣聽到這番話,更確信佐世子的體驗是起因於靈異現象。


    因為佐世子的證言,與麻衣此刻能看見的──在佐世子身體上四處爬動的影子動作完全一致。


    「我原本認為如果不是機器聲,可能是有蟲子飛進來了;但一般來說,就算有蟲子,也不至於在寬敞的辦公室內發出讓人在意的聲響吧?」


    「是嗎?我倒是會聽見蚊子之類的振翅聲。」


    「所以就說不是那種聲響嘛。」


    清風的裝傻發言,讓重度工作狂的佐世子編輯顯露出好勝的一麵。


    這個住持在讓人感到煩躁這方麵其實具備天賦的極佳才能吧?雖然這才能一點也不令人羨慕。


    「而且在那種腳步聲之後,甚至會聽見聲音。」


    「聲音?……是人類的聲音嗎?」


    「沒錯。雖然含糊不清,但那肯定是男性的聲音……」


    佐世子迴想起那聲音,似乎再次感到毛骨悚然,她抱住自己纖細的肩膀。


    「你能聽清楚那聲音在說什麽嗎?」


    「不……我沒辦法。但自從那天之後,我隻要待在辦公室,偶爾就會聽見那聲音。有其他人在時我還能忍耐,但我開始會害怕一個人待在辦公室。沒錯,我變得沒辦法盡情工作,實在很傷腦筋!」


    雖然麻衣覺得以佐世子的情況來說,沒辦法加班的現在應該比較健康,但平日就要畏懼著幽靈生活的確非常痛苦吧。這煩惱對麻衣而言,也並非事不關己。


    「因此我調查了關於幻聽的事,然後透過網路得知這間店。」


    「原來如此,是透過網路啊。我製作的薰香似乎也逐漸聲名遠播了呢,反倒應該說太慢了啊。」


    辰巳並不曉得麻衣製作了香魅堂的網站,看來他似乎以為佐世子是看到更客觀的討論區或評價網站。


    雖然感覺在辰巳得意忘形的此刻,正是揭露網站存在的好機會,但那樣似乎會偏離主題,因此麻衣忍了下來。


    「話說迴來,你們能賣我有效消除壓力的薰香嗎?」


    「要賣給你也無妨,但那樣毫無效果喔。」


    「嗯……這話什麽意思?」


    聽到辰巳若無其事地這麽主張,佐世子一臉不悅地詢問。


    「因為你幻聽的原因並非壓力,而是『氣味』。」


    「什麽?氣味?為什麽耳朵聽見的聲響,會跟氣味有關呢?」


    對於佐世子這理所當然的疑問,辰巳向她講解氣味不為人知的功用。


    氣味這個媒介,能傳達超乎人類想像的大量情報。


    嗅覺敏銳的野獸能憑藉氣味判斷身旁是否有危險生物、調查食物是否有毒,以及感應和追蹤特定物等。


    其實這機能並非隻賦予給嗅覺敏銳的特定生物,隻要有意鍛煉,人類也能敏銳地從氣味中獲取情報;即便不是如此,氣味也會無意識地對大腦發揮作用。


    而據說人類跟生物,能將感情和思念放到自己散發的氣味上,並傳達給同伴。另外,那種感情和思念越是強烈,就越容易以氣味來表達;那種氣味會傳遞到聞者的腦內,引發幻視或幻聽。


    那種具備幻覺作用的氣味,在香魅堂稱之為「靈香」。


    然後要消除靈香,必須理解那種氣味的原因和思念的本質,並焚燒適合該靈香的薰香。


    那就是香魅堂第十代店主,香崎辰巳所進行的「除香」。


    「靈魂的香味是嗎?」


    佐世子將眼鏡的位置扶正,同時露出滿腹狐疑的表情。


    「雖然提起幻聽話題的我這麽說很怪,但這有點超出能相信的範圍呢……」


    既然佐世子身為編輯,自然比其他職業有更多機會接觸廣泛的知識。就算對她钜細靡遺地述說那種根本沒人聽過的理論,她會先起疑心也是難免的。


    但辰巳似乎不滿佐世子的反應。


    「既然如此,我就來推測你正在編輯的那個『京都指南』,下次會特別報導哪裏吧?」


    他做出這種偏離常識的提議。


    「咦?你是認真的──」


    「京都向日市。」


    在佐世子接受挑戰前,辰巳便快一步宣告這蘊含確信的話語,讓佐世子大吃一驚,從椅子上站起身。


    「你怎麽會知道?」


    辰巳感到很痛快似地笑了笑,然後指向自己的鼻子。


    「你的嘴裏散發出哈瓦那辣椒和印度鬼椒等各種


    辣椒的味道。倘若不是每天吃超辣料理,應該不會發出那麽重的辣椒味吧。」


    「不會吧,我明明用了消除口臭的噴霧劑。」


    佐世子連忙用手摀住嘴,吐了口氣確認氣味。但她自己似乎聞不太出來,隻見她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一旁的麻衣也是,縱然她留意著是否有辣椒味,也完全聞不出來。


    「但是,辣椒味怎麽會跟向日市這個地方產生關連呢?」


    莫非向日市有生產辣椒的農家嗎?麻衣感到疑惑,迴答她的則是清風。


    「最近向日市有條『超辣商店街』,整區都在推銷辣味料理喔,大概就像庶民美食那種感覺。我也去過一次,那裏對愛吃辣的人來說簡直是天堂呢。雖然端出來的菜單與其說是辣,不如說更接近痛了。」


    那對超級被虐狂的清風而言,確實是天堂吧。


    「……但也可能是我愛吃辣的東西吧?」


    佐世子一副還無法完全信服的模樣。


    「我可能是自己喜歡在各種食物上加辣椒醬,而不是為了特別報導吧?」


    「你可別小看我的嗅覺。」


    辰巳對佐世子的想法嗤笑了一聲。


    「倘若那是你長年以來的飲食習慣,體臭本身會產生變化。你平常反倒偏好甜食吧?對於這次的企畫,你其實提不起勁才對。」


    「你說中了……好、好厲害,這究竟是怎麽辦到的?」


    佐世子因為疲勞而彷佛半死不活的雙眼,瞬間閃閃發亮起來。看來與其說是信賴,不如說是點燃了她身為情報網站編輯的好奇心。


    擁有這種異常嗅覺的人,正適合作為采訪對象吧。


    「辰巳先生姑且不論人格,我認為他唯有鼻子是值得信賴的。如何,要不要試試除香呢?」


    「我說你啊……」


    麻衣若無其事地貶低辰巳本性的推薦方式,雖然讓辰巳感到不滿,但麻衣並不在意。因為麻衣說的是事實,如果辰巳有意見,希望他能先改掉他對麻衣刻薄的態度。


    說到辰巳,麻衣一度以為他對自己敞開了心房,但感覺辰巳最近又變得冷淡起來。他一開口就消遣還不熟悉薰香的麻衣,教麻衣實在吃不消。


    「……我知道了。」


    佐世子考慮了一陣子後,點頭同意。


    「總之,我想試著相信看看。畢竟要說我因為工作而累積了壓力,才更令人無法置信呢。啊,不過──」


    佐世子似乎察覺到什麽,她的表情蒙上一層陰霾。


    「啊,不過一定要來辦公室才能進行除香嗎?」


    「那是當然的……有什麽問題嗎?」


    「哎呀,因為無論是辰巳先生或清風先生,外表都非常有特色不是嗎?如果帶兩位到辦公室,上司和同事一定會問你們是誰的。」


    辰巳與清風麵麵相覷。他們互相瞪著彼此,一臉想說別把自己跟對方相提並論的表情;但一邊是貌美的和服男,一邊是剃光頭的西裝男──


    別說是兩人並肩站在一起了,即便是單獨一人也引人注目到顯眼過頭了。


    「等辦公室隻有佐世子小姐一個人時,再找辰巳先生過去如何?」


    「要是被發現的話我會被炒魷魚。我們公司大家的上班下班時間都不一定,所以就算是假日或晚上,也不曉得有誰、何時會來工作……」


    既然是出版社,應該也有許多嚴禁外流的資料和機密情報吧。感覺佐世子會感到不安也是正常的。


    「可以請你們想個就算大家都在時,也能進入辦公室的高明藉口嗎?」


    麻衣雙手交叉環胸,裝出絞盡腦汁的模樣,同時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辰巳。


    「首先辰巳先生要換上西裝吧,這麽一來,就沒那麽引人注目了。」


    「我拒絕,我的原則就是不穿西裝。」


    「……從這裏開始就碰壁了?」


    麻衣不曾見過辰巳穿和服以外的服裝。她原以為辰巳會穿那種服裝,是因為他身為薰香店老板,沒想到居然是他個人的堅持。


    「無論如何都不行?」


    「囉唆。」


    被辰巳斬釘截鐵地拒絕,麻衣不滿地低吼。總覺得有點想看辰巳穿西裝的樣子。倘若是辰巳,無論什麽裝扮應該都挺適合的吧。


    但清風將手放在麻衣肩上,搖了搖頭。


    「麻衣,記取教訓吧!辰巳一旦變成這樣,就算使盡渾身解數他也不會改變心意的。」


    辰巳「哼」地一聲將臉撇向一旁。就如清風所說,照辰巳這個樣子,無論怎麽纏著他不放也隻是浪費時間。


    「唔──那就當作是采訪如何?訪問薰香店的店主與寺廟的住持,不是很適合嗎?」


    「那也行不通吧,因為采訪時都是由我們出外拜訪對方,幾乎不會請對方到辦公室來呢。就算請對方前來,一般也隻能進到會客室。」


    就在麻衣感到束手無策而傷腦筋時,辰巳自顧自地說。


    「助手啊,你一個人去吧。如果隻有你,總能找到藉口說明吧。」


    「咦?」


    「畢竟學生去觀摩職場,是很常見的光景吧。」


    雖然聽起來很有道理,但辰巳隻是自己不想外出而已。辰巳由於嗅覺過於敏銳,而不想靠近堆積人類氣味的場所。他八成是覺得要他去公司的辦公室簡直豈有此理吧。


    「那主意不錯呢。」


    但佐世子卻讚同隻是不愛出門的辰巳這種想法。


    「但就算我去了,也沒辦法除香喔。」


    「誰叫你去除香了?我最清楚你沒有那種能力。況且你就連這間店裏擺的商品,也沒辦法好好說明吧。」


    「真、真是抱歉呢……」


    雖然麻衣覺得原因在於辰巳整天隻顧著製作薰香,沒有好好指導她──但麻衣沒有反駁,因為感覺事情會變得很麻煩。


    「你要做的隻是預先調查而已。隻要能掌握靈香性質,知道什麽才是對應它的薰香,縱然我沒到現場,也能完成除香。」


    既然事情發展已成定局,受雇於人的麻衣自然沒有權利拒絕。


    三天後,麻衣上完大學的課程後,在下著毛毛雨的天氣裏,來到位於烏丸路旁的大樓前。麻衣闔起傘進入大樓,因為她在到達前先打了電話,佐世子已經站在櫃台等候了。


    「我跟上級說麻衣是我親戚的小孩,來觀摩編輯的工作。我們的說法要一致喔。」


    「好、好的,我明白了。」


    麻衣整理著淋濕的頭發迴應。麻衣是第一次進入職場,而且還是出版社的編輯部,這讓她心跳不已。麻衣有種提早三年開始求職活動的緊張感,不禁穿著入學典禮時的套裝前來。


    「話說迴來,佐世子小姐……你好像比之前見麵時更疲憊?」


    「看得出來嗎?自從我把工作帶迴家處理後,就找不到歇手的時機。」


    佐世子眼鏡底下的雙眼處於半張開的狀態,彷佛隨時會睡著一樣。


    「我無論對什麽事情都講求完美,應該說一動手就停不下來嗎?我最近已經覺得就算沒有睡眠時間也無所謂了。」


    「嗯,還是盡快除香,工作隻留在公司處理吧!」


    佐世子並不適用不加班比較健康這種想法。必須盡快成功除香才行,否則佐世子的身體狀況實在令人擔心。


    「但麻衣對薰香不是很熟悉吧?被派來預先調查,真的沒問題嗎?」


    「嗯──我想應該可以。我鼻子雖然沒那麽靈,但唯有對靈香的感受性似乎比別人強上一倍。」


    「這樣啊。雖然我不是很懂,不過既然這樣,就麻煩你嘍。」


    町屋出版包下了三樓與四樓這兩層樓


    ,負責「京都指南」的佐世子辦公桌是在四樓。


    麻衣在綜合受理櫃台借用掛在脖子上的訪客許可證。一樓有大樓裏的公司可共同使用的會客室,但十分安靜,沒有人的樣子。


    就在麻衣心跳不已地等待電梯時──


    「──佐世子小姐,那女孩是誰?」


    「哇!」


    原以為背後沒有任何人在,卻突然有人出聲搭話,讓麻衣嚇了一跳。


    麻衣轉頭一看,發現那裏不知不覺間站了個人。是個戴著眼鏡,留著一頭微卷的頭發,表情柔和的男人。


    「筱田先生,你別嚇人嘛。」


    佐世子按著胸口抗議。看來大吃一驚的似乎不隻麻衣。


    「抱歉,我又沒散發出氣息了嗎?」


    被稱為「筱田」的男人,一臉過意不去似地搔了搔頭。他的年紀大約三十到四十歲之間,看起來跟佐世子是同個世代。


    「別看我這樣,我也是盡量努力想讓別人注意到自己呢。」


    「怎麽個努力法?」


    「像是盡量放大腳步聲走路之類的。」


    聽到這番話的佐世子噴笑出來,麻衣也跟著笑了。


    該怎麽說呢,感覺那是非常笨拙的努力。


    「有那麽可笑嗎?被人說沒有氣息,對我而言是非常迫切的煩惱啊。」


    筱田一副更加惶恐的樣子,露出為難的表情。


    「沒有啦,那樣很有筱田先生的風格。這女孩是我的表妹,我今天找她來觀摩町屋出版的職場。」


    佐世子若無其事地撒謊。因為實在過於自然,麻衣不禁感到有些佩服。她被迫感受到習慣人情世故的大人的強韌。


    「啊,這麽說來,曾聽你提過這件事。兩位不愧是表姊妹,感覺有些相似呢。」


    筱田絲毫沒有懷疑地說著。雖然麻衣本身覺得並沒有那麽相似,尤其是麻衣對工作絕對不會像佐世子那般克己奉公。


    「我叫倉見麻衣,今天會盡量不打擾到大家的。」


    「這個人是我的前輩,筱田先生。」


    佐世子用手比著筱田,向麻衣介紹他。


    「幸會,我負責的是『京都指南』中『京都的工匠』這個專欄,你看過嗎?」


    即使對象是比自己年輕的麻衣,筱田也依然使用敬語說話。不過並沒有散發出保持距離的感覺,反倒是讓人感到親近的說話方式。


    「看過,之前更新的內容是和紙工匠對吧?內容非常有趣。」


    麻衣並非在說客套話,那篇訪談確實非常精彩,甚至讓讀者不由得想像到製作和紙時水的冰冷,彷佛陷入工匠正在工作中的感覺。


    「那真是太好了。不過,竟然會把『京都指南』看得這麽熟,莫非麻衣小姐在京都待很久了嗎?」


    「不,我今年上大學後,才剛來京都而已。」


    麻衣瞬間想,這件事是否別說出來比較好?因為感覺才大一就來觀摩職場,似乎太早了點。但與其笨拙地偽造年齡,據實以告應該更能自然地交談吧──麻衣這麽說服自己。


    「哦,明明才大一,卻從現在就開始觀摩職場嗎?這麽積極進取,真令人佩服呢。」


    哈哈──就在麻衣笑著迴應時,電梯總算到達一樓。


    筱田走進電梯,同時提起完全無關的其他話題。


    「既然你是今年才來京都,表示你還沒看過隻園祭嗎?」


    「是呀,下個月終於要開始了呢。」


    隻園祭──這是麻衣來京都之前就一直很期待的活動。


    整個七月都是活動期間,是京都最盛大的祭典。在祭典期間,會舉辦宵山祭,大家排成一隊緩緩步行在燈籠照耀的夜晚中;還會舉辦大型美術工藝品──山鉾(注:宵山祭、山鉾 「宵山」是指正式祭典前一晚舉辦的祭典,「山鉾」則是指祭典時巡遊的花車。)──沿著街道前進的山鉾巡行,整個京都充滿活力。


    「隻園祭很棒喔,我也是每年都很期待。」


    筱田眯細雙眼,彷佛很羨慕之後能品嚐到首次感動的麻衣。


    「筱田先生又要開始高談闊論隻園祭了呢。」


    佐世子一臉厭煩似地麵向麻衣。


    「要是認真聽他說,他可會講到晚上喔。因為這個人喜歡隻園祭的程度甚至有些過火,而且他對隻園祭熟悉到令人覺得惡心,是個狂熱粉絲喔。」


    「怎麽這麽說呢?我自認這樣已經是很克製啦。」


    「沒講到三更半夜就不錯了是嗎?麻衣今天可不是來學隻園祭的知識喔。」


    電梯中間沒有停留,直接到達四樓,三人離開電梯,打開位於大廳深處的玻璃門,門後就是佐世子他們工作的辦公室。


    雖然辦公桌是以白色為基調,給人公事公辦的感覺,但牆壁到處貼滿京都的照片,町屋出版發售的雜誌書滿滿地並排在櫃子上。


    桌子的數量大約五十張,有一半坐著人,男女比例則是女性占優勢。空著的辦公桌主人是出外采訪了嗎?麻衣想像著。


    「請稍等一下喔。」


    筱田快步走到設置在最裏麵的辦公桌,他從抽屜裏拿出一本精裝書後,又急忙趕迴來。


    「我就把這本書借給隻園祭初學者的麻衣小姐吧。」


    麻衣接過書,看了看封麵,上麵標著「隻園祭之夜」這樣的標題。


    「咦?這是最近經常被提起的書吧。」


    麻衣想起她之前偶然打開電視時,節目正好在介紹這本書。那本書並非新出版的書籍,而是在大約三十年前非常暢銷的作品,很稀奇的是,最近那個故事又再次受到矚目。


    似乎是隻園祭去年發生很大的變化,而那本書的內容彷佛當時就預料到這件事一樣。


    說是這麽說,但麻衣並不曉得原本的隻園祭是什麽樣子,因此關於變化的內容,即使聽了也不太記得。


    比起在電視上看到的書皮設計,那本書的裝訂感覺相當老舊。麻衣翻開內頁一看,版權頁印著八○年代的日期。


    「唔哇,書皮底下有簽名呢。」


    書皮底下有以黑色簽字筆一筆畫簽的文字,大概是寫著作者「澤泉充」的名字吧,但字形崩解得讓人根本不曉得該怎麽看才能看出那個名字。


    「這本書該不會很貴重吧?」


    倘若是那樣,實在不敢隨便借迴家──麻衣這麽想著而開口詢問,但筱田卻隻是搖了搖手否定。


    「沒那迴事啦,因為當時也印了很多本,就算拿去舊書店,這書也不曉得能不能照定價賣出呢。」


    「這、這樣子啊。」


    麻衣稍微放心了點。但即使如此,光是簽名書就讓麻衣覺得不太敢借。


    「隻要先看過這本書,應該能當成不錯的預習吧。我想你一定可以加倍享受隻園祭喔。要還書的時候,請佐世子小姐幫忙轉交就行了。」


    「慢點,請你別擅自把我當還書箱啦。麻衣,你用不著勉強自己去看喔。」


    雖然佐世子這麽說,但麻衣已經開始在意起書本的內容了。


    「謝謝你,但難得筱田先生推薦,我想看看這本書。」


    麻衣原本就喜歡閱讀文字,更何況這本書寫的是關於下個月即將開始的隻園祭,這讓麻衣更感興趣。


    筱田一臉得意的表情,點了點頭。


    「那我就此告辭,不打擾兩位了。請慢慢地觀摩職場吧。」


    「好的!」


    筱田麵帶微笑地揮了揮手後,迴到自己的辦公桌。佐世子一臉無奈地聳了聳肩。


    「你完全被傳教了呢……筱田先生對於老家不在京都的人,一定會像那樣高談闊論起隻園祭。雖然他絕對不是個壞人啦


    。」


    豈止不是壞人,感覺筱田是被女性甩掉時,每次都會被發好人卡的人。還有──


    「總覺得他好像完全沒有散發出氣息呢。我沒發現他就在後麵,嚇了一跳。」


    「就是說呀!」


    佐世子彷佛找到同誌一般,握緊拳頭激動地說。


    「該說他存在感薄弱,還是像忍者一樣呢?我已經不隻一兩次像今天這樣,突然發現他就在旁邊而嚇到了。」


    佐世子說得沒錯,筱田在談論關於隻園祭的事情時,明明能感覺到他散發出熱量,但現在忽然看向辦公室的話,已經不曉得他坐在哪裏了。


    「該不會佐世子小姐聽到的聲響,其實是筱田先生的腳步聲或自言自語吧?」


    就在麻衣開著這樣的玩笑時──


    啪達達達達──


    麻衣驚訝地閉上了嘴。


    她聽見好像有人打赤腳在亞麻地板上奔跑般黏答答的聲響。


    麻衣緩緩地用視線探索周圍,但在編輯部工作的人似乎都沒有注意到那聲響。


    「佐世子小姐,剛才──」


    「嗯,我聽見了。麻衣你也是?」


    「當然聽見了。」


    「這就表示……果然不是我的壓力造成的幻聽嗎?」


    佐世子歎了口氣。那歎息聽起來在困惑中摻雜著安心,大概是因為她總算能釋懷並不是自己腦袋出了問題吧。


    但麻衣實在無法放心。因為麻衣不隻是能聽見,她還看見了。


    「怎麽了嗎?」


    過了一陣子,佐世子發現一直注視著牆壁的麻衣全身僵硬。


    「你看不見──對吧?」


    麻衣指著牆壁,不抱期待地問道。


    「……看見什麽?」


    雖然佐世子比一般人敏銳,但她的靈感似乎隻到聽見聲響的程度。


    麻衣則是能清楚看見那奇怪聲響的真麵目。


    辦公室裏有隻巨大的蜥蜴──不,從它緊貼在牆上這點來看,那應該是壁虎。


    那隻壁虎全身漆黑,體長從頭部到後腳有一公尺,連尾巴都算在內的話,少說有兩公尺半。它沿著牆壁啪達達達地移動著。


    「啊……」


    麻衣目不轉睛地盯著壁虎看,結果從壁虎嘴裏傳出了低沉的男人聲音。


    一開始很模糊,不曉得他在說些什麽。但耐心地一直聽下去的話,聲音會逐漸變成明確的話語傳遞過來。


    jishoujishoujishoujishou──


    男人的聲音隻是一直說著這句話。


    宛如蟬叫聲一般規律,隻是連綿不絕地說著這句話。


    「……jishou?」


    麻衣試著低喃出聲,但仍然不曉得這話是什麽意思。


    她在腦海裏試著套上可能的漢字,現象、自稱、自傷──


    無論哪個漢字,感覺都無法讓那句話變得有任何意義。


    「佐世子小姐,無論什麽事都行,你聽到『壁虎』會想到什麽嗎?」


    「……壁虎?你剛才說了壁虎嗎?」


    佐世子用雙手抓住麻衣的肩膀,兩人四目相接,佐世子的雙眼閃閃發亮,是至今為止最閃亮的一次。


    「你心裏有數對吧!」


    「不,我完全沒底!」


    佐世子斬釘截鐵地否定,讓麻衣沮喪不已。


    「那你為什麽現在會這麽興奮呢?」


    「因為感覺麻衣好像神秘現象偵探啊!」


    看來佐世子似乎是對突然說起壁虎這種詞匯的麻衣感興趣。未免太容易讓人混淆了吧。


    「我不抱期待地問一下,『jishou』這個詞有讓你想到什麽嗎?」


    佐世子陷入沉思,但她對這個問題也搖了搖頭。


    之後麻衣裝作在參觀辦公室,同時從佐世子的同事口裏打聽情報,試圖找出線索,但未能獲得更多的資訊。


    麻衣在町屋出版待了大約將近兩小時,期間壁虎一直沿著牆壁與天花板四處爬動,且低喃著「jishoujishou」。


    隔天是星期六,是邁入六月後首次的晴天。


    天空萬裏無雲,待在向陽處甚至會感到炎熱。


    麻衣在開店前便來到香魅堂,向辰巳報告她在町屋出版目睹的奇怪壁虎。


    「壁虎還有jishou是嗎……」


    辰巳依然板著一張臉,手貼著下巴。


    「怎麽樣呢?感覺能除香嗎?」


    縱然麻衣搞不清楚,但倘若有辰巳的知識,說不定能解析出真相。


    「壁虎是什麽種類?」


    麻衣抱持著那種淡淡的期待前來香魅堂,但辰巳的思考似乎還沒有匯整起來,他一臉不悅地狠狠瞪著麻衣。


    「咦?種類?我記得它全身漆黑,但沒辦法分辨出種類。」


    嘖──辰巳咋舌迴應,彷佛想說這家夥真沒用。


    「呃,我想沒人能光看一眼就知道壁虎的種類吧……」


    盡管麻衣嘴上這麽抱怨,但她想辰巳說不定辦得到,因此多少感到有些愧疚。


    「我帶圖鑒再去拜訪一次佐世子小姐的辦公室比較好嗎?」


    「不,就算再度前往相同地方,能獲得的情報也很少吧。倘若你有拜托那個叫佐世子的女人幫忙調查,就更不用說了。」


    麻衣臨走之前,拜托佐世子在辦公室幫忙探聽關於壁虎和jishou的情報。但不知是否還沒打聽到有力的線索,佐世子並沒有傳來任何訊息。


    「那要怎麽辦呢?」


    就算一直這樣按兵不動,感覺事情也不會解決。辰巳一臉嚴峻的表情,無可奈何似地從記帳桌後麵站起身。


    「雖然非我本意而且麻煩透頂,但還是去那隻壁虎低喃的地方看看吧……」


    「咦?壁虎低喃的『jishou』原來是地名嗎?」


    「……你聽到『jishou』,沒有想到任何東西嗎?」


    「什麽?」


    辰巳蹙起眉頭,很傻眼似地將手貼在太陽穴上。


    「靈香終究隻是味道而已,將靈香替換成視覺或聽覺情報的是你本身。因此你其實應該已經知道『jishou』是指稱什麽的話語才對……」


    「是、是嗎……」


    辰巳主張「靈異現象是氣味對大腦發揮作用引起的錯覺」這種理論。


    這世上有一種人具備「聯覺」,會在氣味中感受到顏色,或是在聲響中看見影像。如果用更貼近生活的比喻來說明,就像是光靠氣味就能描繪出晚餐內容,或是知道別人家裏有養貓或狗。


    所謂的靈感,隻是從那種氣味中抽出資訊的大腦,擅自轉換情報,讓人產生「看見了」或「聽見了」的錯覺而已。


    倘若是這樣的原理,把味道轉換成「jishou」這句話的麻衣,在無意識中其實知道那到底是指什麽。


    不過,就算辰巳這麽說,麻衣對「jishou」這發音也絲毫沒有頭緒。


    地方的名字……地所(注:地所 日文發音「jisho」近似「jishou」,是指建築用地或具備用途的土地。)?麻衣試著思考,但應該不是那樣吧。那樣並沒有指出特定的地方。


    「算了,反正現在就要前往,等到那邊我再跟你說明吧。」


    「店裏要怎麽辦?」


    麻衣在走出香魅堂時這麽問,於是辰巳將門口的牌子翻麵,換成本日公休。他反過來利用客人很少這點,實在相當隨興。


    兩人來到大馬路上攔計程車,一坐進車裏,辰巳便將芳香袋貼在鼻子上,指示司機該開往何處。


    車


    子開往東北方,通過京都大學後,再朝更裏麵前進,兩人在那裏下車,那裏有眾多觀光客,十分熱鬧。


    盡管道路狹窄,左右兩旁仍林立能吃到八橋、豆大福和鯡魚蕎麥麵的店,且飄散著可口的香味。


    「這裏是銀閣寺前麵吧?」


    對麻衣而言,也並非初次造訪的地方。麻衣剛搬來京都,一個人環遊名勝景點時,曾經造訪這裏。


    「啊……銀閣寺的正式名稱是──」


    麻衣總算迴想起來。


    「沒錯,『jishou』是指『東山慈照寺』的『慈照(jishou)』,換言之就是銀閣寺。」


    在麻衣腦裏確實也有那樣的知識。包括「慈照寺」是在江戶時代之後,才與金閣寺並列在一起被稱為「銀閣寺」這件事。


    麻衣隻是忘記了,抑或隻是讓這件事沉睡在記憶深處而已。


    倘若是飄散在町屋出版的香味喚起那段記憶,說不定能在慈照寺掌握到靈香的起因。


    兩人爬上平緩的坡道,穿過長著高大竹子的小徑後,便是慈照寺的土地。


    支付參觀費進入裏麵後,立刻能看見觀音殿,也就是一般人所知的銀閣。


    「銀閣寺果然很棒呢。」


    麻衣在曆史課本上看到銀閣寺時,覺得它是很樸素的建築物,但來京都目睹到實物後,那種印象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相機鏡頭無法徹底拍出銀閣的魅力。因為這間寺院跟庭園成為一體,才能呈現出真正的美麗。倘若沿著圍繞中央池塘的參觀路線前進,便能看見枯山水(注:枯山水 指不用一滴水,以沙石來表現出風景的庭園。)──堆積沙子打造出來的大型向月台,以及同樣用沙子鋪設,並列著美麗斜線的銀沙灘。黑白交織的銀閣在綠意包圍下聳立著,與這些景色展現出難以言喻的絕妙和諧。


    倘若爬上位於寺院內的高台,便能更進一步地感受室町時代的貴族所發現的侘寂之心(注:侘寂之心 指的是能安於樸素、欣賞寂靜之美的心情。)。


    辰巳目不轉睛地仰望著銀閣,麻衣也稍微觀察他的側臉。他是在眺望佇立在屋頂上的鳳凰嗎?


    辰巳雖然經常話中帶刺,但絕不是個多話的人;與辰巳在一起,有時會出現這種悠閑緩慢的時刻。麻衣感受著辰巳就在身旁,同時也將視線移迴銀閣上。


    可以聽見附近傳來導遊向學生進行說明的聲音。諸如銀閣打從一開始就並非銀色,而是黑漆漆的,還有在五年前已經換新屋頂等事。幾名學生興致勃勃地傾聽著導遊的說明,現在似乎是他們教學旅行的自由活動時間。


    「原來如此,銀閣是檜木皮屋頂啊。」


    辰巳緩緩地開口說道。


    「檜木皮屋頂?」


    「就是那個用剝下來的檜木皮覆蓋的木瓦屋頂。」


    辰巳指向銀閣的屋頂。那是將每片薄板稍微錯開一點、重疊好幾層的屋頂,看一眼就能感受到需要耗費相當大的功夫與精細的手工。


    「哦,那屋頂是用檜木皮製成的嗎?但那有什麽問題嗎?」


    「因為那個叫佐世子的女客人,身上散發出檜木香。」


    「檜木香……是嗎?」


    麻衣在町屋出版一直和佐世子待在一起,但麻衣對那種香味絲毫沒有印象。當然,就算是以整間辦公室來說,麻衣也覺得並沒有散發什麽特別的味道。


    不過,既然辰巳這麽說,可以肯定是那樣沒錯吧。在嗅覺這方麵,沒有比懷疑辰巳更愚蠢的事情了。


    說到檜木香,就讓人聯想到檜木浴桶。讓人感到安詳的日本傳統香味。


    「這麽說來,壁虎偶爾會黏在我老家浴室的窗戶上呢。」


    麻衣還記得壁虎隔著玻璃露出肚子的滑稽身影,讓她有種感到惡心,卻又覺得可愛的奇妙心情。


    「那什麽啊?鄉下常見的事情嗎?」


    「才不是鄉下,我以前住的地方,在島根算是都會了,還有星巴克呢。」


    「壁虎都會黏在浴室裏了,也差不多算是鄉下了吧。」


    「你真沒禮貌,就算看起來一樣也是不同的,就像蠑螈與壁虎的差別一樣。」


    蠑螈是兩棲類,壁虎則是爬蟲類。分辨方式則是看肚子顏色,肚子紅的的是蠑螈,不紅的是壁虎。


    不過──壁虎與檜木,這兩者是如何產生關連的呢?


    況且銀閣的屋頂是否會散發出檜木香呢──麻衣注視著銀閣寺,試著從鼻子吸口氣。於是她感覺觀光客數量似乎比剛才視野範圍所見增加了幾個人。


    「啊啊……」


    麻衣立刻停止將注意力集中在鼻子上,然後用手指按住眼頭。


    沒什麽大不了的,隻是麻衣的靈感由於意識到嗅覺而增強,而能更清楚地看見附近的幽靈罷了。


    「怎麽了?」


    「沒什麽,很久沒像這樣對自己感到厭煩了……」


    這靈感真的很不會變通……麻衣感到煩躁地抬起頭,忽然看見一名觀光客。


    「辰巳先生。」


    麻衣拉了拉辰巳的和服,唿喚依然仰望著銀閣的辰巳。


    「怎麽了?」


    為了避免被對方察覺,麻衣輕輕舉起手指,指向那名觀光客。


    「那個人……身上附著跟佐世子小姐同樣的鬼怪。」


    那名觀光客是跟剛才的麻衣他們一樣,在正麵仰望著銀閣,年約三十來歲的男性。雖然身高偏矮,但馬球衫的短袖底下露出結實的壯碩手臂。從男性曬黑的肌膚來看,也能推測他大概是從事在戶外勞動的體力活。


    辰巳用鼻子嗅了嗅,然後揚起一邊嘴角。


    「確實有跟佐世子同樣的檜木香啊,說不定也跟町屋出版的靈異事件有什麽關連。」


    「倘若是那樣,是對除香很有幫助的重大線索呢。」


    鬼怪附身的男人似乎沒有同伴,他一直默默地觀賞著銀閣。他對綠意盎然的庭園也絲毫不感興趣,隻對銀閣情有獨鍾。


    不過,原以為他可能是非常喜歡銀閣的人,但感覺也不像那麽迴事。因為他的視線帶有平靜且冷淡的光芒,實在不像是因為喜歡銀閣才一直盯著看。


    「如果可能是個線索,必須去找他搭話,否則不會有任何進展啊。」


    「喔,你今天好像很積極呢。」


    討厭人類的辰巳居然會提出找對方搭話這種選項,讓麻衣有些驚訝。麻衣還以為辰巳會采取尾隨對方這種消極的方法。


    莫非辰巳的溝通障礙多少獲得減輕了嗎?自從麻衣開始在香魅堂工作,雖然還隻過了兩個月而已,但兩人每天交談,這或許多少對辰巳帶來正麵的影響──


    「去找他搭話的人是你啊。」


    辰巳的一句話輕易地顛覆了麻衣的自作多情。


    「啊……果然會變成這樣嗎?」


    結果還是注定麻衣要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工作。明明麻衣也不是多擅長與人相處。


    「你想想,隻要當作是為了客人,這點事情就不算什麽吧。我會在後方替你加油打氣,你快去吧。」


    「真令人火大耶……」


    如果說是為了客人,該把客人放在第一位著想的,應該是身為店主的辰巳吧。


    不過,這次似乎讓步比較好。光是為了除香,特地前來觀光客眾多的銀閣寺,對辰巳而言已經是相當大的進步。麻衣決定這麽想。


    「那個,不好意思。」


    麻衣從後方開口搭話,於是男人一臉驚訝地轉過頭來。


    「有什麽事嗎?」


    男人說話帶著京都腔。從他兩手空空這點,也能看出他似乎並非觀光客,而是當地人。突然被陌生女性


    搭話,會大吃一驚也是難免的;但感覺他的反應誇張到讓看的人覺得內疚。


    「啊,呃……你喜歡銀閣寺嗎?」


    「什麽?」


    男人明顯地露出懷疑的眼神,讓麻衣察覺到自己問錯了問題。不過,該怎麽搭話才算是正確答案呢?


    「啊,我不是可疑人物啦。」


    麻衣驚慌之下說出的話語,也是可疑人物常用的台詞。麻衣暫且做了個深唿吸,然後重新開口。


    「因為你好像一臉十分煩惱的表情,一直看著銀閣。」


    「煩惱是嗎?說不定的確是那樣。」


    不知是麻衣情急之下胡謅的話語裏頭,有什麽戳中了男人的點,還是麻衣的舉止實在太過可疑,讓男人感受到麻衣並沒有要騙人的意圖,他的表情忽然緩和下來。


    「但是,就算看到陌生人垂頭喪氣,一般也不會特地跟對方搭話吧。而且你似乎還有同伴。」


    是對方隔著麻衣看過去的視線,讓辰巳無法忽視嗎?辰巳一臉情非得已地走了過來。


    「你應該是從事什麽會處理檜木的工作吧?倘若是那樣,有些事情想請教你。」


    辰巳毫不客氣的說話方式,令人難以想像他是在跟初次碰麵的人交談;麻衣一個人捏了把冷汗,擔心這樣會惹對方不高興。


    「你這話真有趣呢。」


    但對於辰巳突然的提問,男人迴以苦笑。麻衣先跟對方搭話是正確的。如果一開始就由辰巳開口提問,事情不會這麽順利吧。


    「我的確是從事跟檜木有密切關連的職業。」


    盡管還感到有些可疑,男人仍一臉興致勃勃地繼續說道。


    「你剛才說有事想請教我對吧,要不要找間店坐下來聊?」


    三人沿著慈照寺前的坡道往下走,沿著道路前進一陣子後,看到一間擁有全新白色外牆的咖啡廳,三人進入咖啡廳裏。


    三人坐到椅子上,迅速點完飲料之後,辰巳與麻衣先主動報上名字。


    說到兩人是在一間叫香魅堂的店販售薰香時,男人也向兩人報上他的名字。


    「我叫做樋口,是檜木葺師。你們知道什麽是檜木葺嗎?就是指剛才我一直在看的,像銀閣那樣的屋頂。」


    「原來你是檜木葺師嗎……」


    男人注視銀閣的方式,會讓麻衣覺得不對勁,大概是因為他以工匠的身分,帶著分析的眼光在觀察吧──聽到男人的職業,麻衣覺得能夠理解了。


    「莫非你也參與了跟銀閣屋頂相關的工作?」


    麻衣想起導遊曾說上次換屋頂是五年前的事情。倘若男人的年紀同外表一樣是三十多歲,即使有所關連也不奇怪;但樋口打從心底感到遺憾似地笑了。


    「我們家代代都是檜木葺師,所以父親參與了上次換屋頂的工作;但我當時還隻是個正在修行的學徒,沒能幫上任何忙。」


    剛才點的咖啡送上桌,縱然被香醇的咖啡香包圍,附在樋口身上的壁虎影子仍舊沒有消失。壁虎的長度大概跟手心差不多,絕對不算大隻,但輪廓比附在佐世子身上的壁虎更清晰明顯。


    「本店有個女客人為奇怪的現象感到苦惱,而原因似乎是跟檜木相關。」


    「檜木是嗎?」


    「倘若你有察覺到什麽事,可以告訴我們嗎?無論是以檜木葺師的身分,或是你個人的立場都行。」


    辰巳注視著麻衣,像是在說之後就交給你說明一樣,盡管麻衣心想「又是我?」但仍然講述了至今為止的經過。麻衣原本做好覺悟,可能會被笑說這種事實在荒唐無稽,但樋口以認真的態度傾聽麻衣的話。


    「你可能會覺得難以置信,但那隻壁虎也附在你身上。」


    麻衣這麽總結後,樋口彷佛接受一切似地點了點頭。


    「我相信喔。」


    「咦?」


    樋口的反應實在出乎意料。雖然麻衣負責說明,但老實說,她沒料到樋口會這麽輕易就相信。


    「因為對慈照寺有深厚感情的人,我心裏有數啊。」


    「這話是真的嗎?」


    「是啊,有個叫北見的原皮師,我因為工作關係,跟他是老交情;但大約兩星期前,他在工作中因意外而過世了。」


    「這……請節哀順變。」


    自以為知道了原因這點,讓麻衣感到內疚,她羞愧地垂下了頭。既然靈香會附到身上,那表示樋口與北見一定是十分親密的朋友。


    「順便請教一下,所謂的原皮師是指……?」


    「喔,所謂的原皮師,就是采集檜木皮屋頂需要用到的檜木皮的工匠,他們會利用繩子爬上樹木,是一門傳統產業。」


    「爬上樹木…………啊!」


    聽到這番話,麻衣拿出智慧型手機滑了起來。


    「怎麽了?」


    「『京都指南』的專欄『京都的工匠』,有介紹那位北見先生!」


    螢幕上顯示出「京都指南」的網站。雖然是三、四次前的更新,但過期文章裏刊登著北見的大頭照,還有他係著繩子懸掛在樹上工作的景象。


    「原來如此,逐漸連接起來了啊。」


    麻衣查了一下采訪者,上麵刊登著筱田的名字,是那個借書給麻衣的人。應該可以推測是筱田把壁虎的靈香帶迴町屋出版吧。


    「他是個好人,但在采集檜木皮時,因為繩子鬆脫,不小心從樹上掉了下來。他技術明明那麽高超,卻這麽簡單就死掉了啊。」


    樋口盡可能擺出開朗的態度,但麻衣看得出他意誌消沉。


    「那個叫北見的男人,對銀閣有很深厚的感情嗎?」


    「北見是個深愛銀閣的男人……但要說感情深厚的話,我也對銀閣有特別的情感。」


    樋口一臉害臊似地搔了搔頭。


    「我以前跟北見約好,在我鋪設銀閣的屋頂時,要用北見剝的檜木皮。」


    「原來是這樣呀……」


    麻衣認為那是非常天真無邪的純真約定。連係他們的不隻是每天的工作,還有未來的夢想。樋口會造訪銀閣,也是為了緬懷北見吧。


    「倘若是北見,說不定會因為懊悔而變成鬼冒出來呢。不巧的是我根本看不見什麽壁虎。」


    並非任何人都能感受到幽靈,樋口那方麵的感覺大概較遲鈍吧。不,應該說能看見的麻衣,還有像佐世子那樣聽得見聲音的人比較罕見吧。


    明明就能這麽清楚地看見啊──麻衣再次看向附在樋口身上的靈香,然後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附在樋口身上的壁虎,肚子是紅色的。


    ──這是怎麽迴事?


    在町屋出版看見的壁虎,肚子並不是這麽鮮豔的紅色。


    而且倘若肚子是紅色,就表示附在樋口身上的並非壁虎,而是蠑螈。


    麻衣本想將這件事告訴他們兩人,卻不得不閉上嘴。因為她太晚才察覺到了,都請對方說明到這邊,事到如今實在很難開口說其實是不同的靈香。


    「你希望驅除附在自己身上的幽靈嗎?」


    聽到辰巳這麽詢問,樋口陷入沉默,然後他摸著後頸,露出苦笑。


    「該怎麽說呢,我覺得幽靈暫時附在我身上也無所謂吧。」


    「……這樣啊。那麽,等你覺得需要除香時,再跟我聯絡。如果我們知道更詳細的靈香情報也會通知你。」


    「我明白了。畢竟我也很想知道北見到底期望著什麽。」


    話雖如此,但辰巳並沒有手機,因此是麻衣跟樋口交換聯絡方式。


    離開咖啡廳並跟樋口道別後,麻衣與辰巳踏上迴香魅堂的路。


    兩人攔了一輛計程車,麻衣在車裏詢問辰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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