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總覺得,隻要是打烊前發生的問題,都是難以解決的問題。


    我把印著《江戶川亂步全集》的成疊月報放入寫好收件人的信封裏封起。剩下的就隻有迴家途中去便利商店寄出去即可。


    看看時鍾,已經是晚上八點,文現裏亞古書堂當然早就打烊了。大約兩個小時之前,在網路上買了《江戶川亂步全集》的客人打電話來抱怨。他是耳朵有些重聽的老人家,我花了不少時間才了解他在說什麽,他說沒找到應該附在全集裏的月報。


    他說,店長栞子小姐刊登網頁上的目錄時,的確有月報。簡單來說就是我忘了放進去,而亂放到某個地方去了。我來迴翻找店裏和倉庫,好不容易找到月報後,馬上打電話向對方道歉,直到剛網才結束寄送準備。


    突然要加班其實也並非全是壞事。栞子小姐的妹妹筱川文香叫我進來吃晚餐,好久沒在這個家吃飯了。


    現在店裏隻有我一個人。栞子小姐剛才接了通電話,拿著子機進主屋去了。現在她大概就在門後麵吧,我隱約可以聽見說話的聲音。


    那似乎是一通私人電話,不過講了好久——聲音突然停止,栞子小姐拄著拐杖迴來了。


    她今天穿著淺色牛仔襯衫和長及腳踝的長裙,一如往常戴著樸素的黑框眼鏡。我前陣子問過她,聽說那副眼鏡從國中起就戴著了。


    「月報可以在今天晚上寄出去嗎?」


    「我會在迴家路上拿去寄。對不起。」


    「沒關係。辛苦了。」


    她溫柔地笑了笑,把子機放迴充電器上,我不自覺追著她的一舉一動。已經沒有其他要忙的事了,我確認玻璃門上鎖後,稍微整理櫃台裏頭,隻剩下關掉電燈而已了。


    栞子小姐拿著撣掉灰塵的小抹布焦慮地擦擦附近的書櫃,最後終於下定決心轉過頭來。


    「那個,大輔先生。」


    「是。」


    「剛才的電話……是檢察官打來的。」


    「檢察官……?」


    她點頭。


    「田中敏雄的律師提出保釋申請……目前在審議是否核可,所以身為被害人的我情況如何,也成了判斷依據之一。」


    我緩緩鬆開不自覺握緊的拳頭。我又不是受害者,這麽緊張做什麽。


    「意思是他可以放出來了?」


    「在判決定讞之前……當然他被禁止接近我,而他也說自己沒有那個打算。隻是他祖父的忌日快到了,因此希望能在入獄服刑之前去掃墓……」


    我不是不懂那個男人對祖父的敬意,我聽他本人說過他的父母親經常不在家,他是由祖父養大的。我記得他們的家族墓園應該在長穀。


    「你怎麽迴答?」


    「隻要他不靠近這家店,我就沒有什麽意見。」


    既然她同意,我也沒有資格說話。


    「……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件事?」


    關於田中敏雄的審判,她之前幾乎沒有告訴過我。栞子小姐輕輕嘟嘴,用抹布擦著書本與書本的縫隙。與其說她在不滿,比較像是在鬧別扭。


    「前陣子大輔先生你不是說過嗎?……說我隱瞞太多自己的事情。如果你不想聽的話,我就不說了。」


    原來是這樣。我渾身無力。


    「不,我想聽。謝謝你。」


    坦然道謝後,她背著我繼續打掃。大概是我的錯覺,我好像看見她嘴角揚起一抹微笑。


    她願意告訴我,我很開心——但是,我現在想知道的不是這件事。


    前幾天,滝野琉打電話給我,她說栞子小姐沒有交待她別說,所以她告訴我栞子小姐打算和筱川智惠子碰麵。似乎是有事情必須在答覆我的表白之前和她母親談談,而母親對於與女兒碰麵這件事訂出了條件,栞子小姐必須解開她出的「謎題」。


    『我想栞子打算一試……雖然我不清楚原因。』


    原因的話,我大概已經察覺了。上個月解開《押繪與旅行的男人》的謎團時,栞子小姐還差一步沒能揭開真相,也拒絕了母親找她一起去確認的邀約。


    當時,筱川智惠子是不是對女兒感到失望,所以想要再一次測試女兒的實力——確認她是否能夠勝任自己的夥伴呢?


    也許在亂步那件案子之後拿到店裏來的委托,全都和那個女人有關。如果栞子小姐為了解謎而決定接受出招,我也不會感到驚訝。


    『我認為告訴你這個當事人一聲比較好。要怎麽做就看你了。』


    我能夠做的,頂多隻有直接找栞子小姐談談而已。但是,我之前做過了。


    滝野琉不希望她們兩人碰麵,我也對於即將發生的事感到不安,但我還是決定相信栞子小姐。不管怎麽說,隻要她見不到母親,就不會答覆我的表白。


    「喂!」


    通往主屋的門突然打開,馬尾少女探出頭來。不曉得她是什麽姿勢,我能看見的隻有脖子以上的部分。


    「工作還沒結束嗎?」


    「剛結束,對不起,讓你久等了……我們去吃飯吧。」


    栞子小姐對妹妹說。


    「不是,晚餐沒關係,是因為客人從剛才就一直在等。」


    筱川文香低聲說:


    「他說和姊姊約好了一邊吃晚餐一邊談事情?你沒有事先告訴我,我很困擾耶。幸好我今天多做了一些菜。」


    「什麽客人……?」


    我問。這件事我第一次聽說,栞子小姐也同樣困惑。


    「我沒有和任何人約好……小文,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咦?怎麽可能。他現在就在那邊大口吃飯喔!」


    少女迴頭看了主屋內側一眼。


    「他好像是以前經常來店裏的人,聽說他和爸媽兩人都是好朋友。他說是媽媽介紹他來討論書的事情。」


    討論書的事情——我注意到這句話。也許他就是筱川智惠子出的「謎題」。不過我沒料到委托人會突然上門。


    「總之,我先去見見他。」


    栞子小姐強而有力地說完,狀況外的妹妹不解地偏著頭。


    「嗯……拜托你了。然後,快來吃飯吧……」


    「不好意——嗯,可以再給我一碗飯嗎?」


    走廊盡頭傳來男人的聲音。聲音聽來有些低沉,不過很清楚。


    「請等一下!我幫你添!」


    「小文——」栞子小姐叫住正要把脖子縮迴門內的文香。她似乎聽過剛才聽到的聲音,不曉得為什麽臉頰緊繃。


    「我想應該不會,但是……那位客人……該不會是門野澄夫?」


    「什麽啊,原來姊也認識啊。」


    栞子小姐露出我過去不曾看過的苦澀表情。在家庭餐廳吃飯吃到一半,通心粉裏爬出巨大白蟻時、到府收購的迴程上不得不進入廢墟狀態的公用廁所時,她都不曾出現這樣的表情。我戰戰兢兢地開口:


    「他是誰?」


    「誰……」


    栞子小姐垂頭喪氣地歎息迴答:


    「他是前年被我禁止進入本店的人。」


    2


    我們一進入客廳,隻見一位穿著t恤和牛仔褲的男人背對著壁寵盤著腿;他充滿肌肉的身體曬得很黑,從事的大概是在戶外勞動身體的工作;圓溜溜的眼睛讓他顯得娃娃臉,不過從發際線後退的狀況判斷的話,他大概超過三十五歲了。


    男人與栞子小姐視線一對上,立刻放下碗筷,離開座墊,手按著榻榻米,深深低頭行禮。


    「……栞子小妹,好久不見,看你過得似乎很好,我就放心了。」


    問候內容很貼心,但他沒等迴答就再度吃了起來,想必是個


    神經很粗的家夥。


    栞子小姐放好拐杖坐下,她妹妹和我也跟著默默坐在矮桌前。今天晚餐是炙烤鰹魚片、南瓜沙拉、涼拌芝麻菠菜和豬肉味噌湯。還是一樣讓人想不到這些道地菜色是出自高中女生之手。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門野澄夫先生。」


    栞子小姐冷冷問道。不曉得是不是太生氣,所以平常的扭捏都不見了。


    「我應該說過,你不準再到我們店裏來吧。」


    門野澄夫完全不為所動,用筷子一次夾起三片鰹魚。


    「……因為你說不準進入店裏,我就到主屋這兒來了。」


    「強詞奪理。」


    她毫不掩飾地皺起眉頭。她這麽明顯討厭一個人還真難得,對方應該做過什麽很過分的事。


    「……這個炙烤鰹魚片真好吃,南瓜沙拉也是一絕……裏頭該不會加了鬆子吧?」


    男人悠哉地對妹妹說話。筱川文香大概是受不了現場緊繃的氣氛,快速站起身。


    「啊,糟糕,我得去泡茶了。」


    她走進旁邊的廚房,手背到身後關上紙拉門,大概是想在門後偷聽吧,不過這麽一來,我們也比較方便說話了。


    「你說是家母介紹你來的,是真的嗎?」


    栞子小姐說。她沒有把這男人趕出去,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對對,我遇上一點小麻煩,碰巧遇到智惠子姊就和她商量,她告訴我你有辦法解決。」


    「咦?你叫她智惠子姊……」


    該不會有血緣關係吧?不過他們長得一點也不像。


    「不是真的姊弟。我怎麽可能和這個人是親戚,別開玩笑了。」


    栞子小姐不屑地說。門野澄夫一臉認真地點頭。


    「欸,我們算是青梅竹馬吧。三浦家就位在我老家附近……我們兩家是世交。」


    「三浦是我母親的舊姓。」


    栞子小姐不悅地為我補充說明。所以結婚之前叫做三浦智惠子啊?我第一次聽說。


    「我懂事時,她已經是大人了,而且長得很漂亮,包括我和我哥哥們在內,住在那附近的男生們各各都很仰慕她。知道她要結婚時,我們都好難過……從那之後已經過了三十年呢。」


    他扳著手指數數,嘴上說出年代。


    「我後來見過登哥之後就懂了,他真的是很適合智惠子姊的人選呢。啊啊,登哥就是這裏的前任老板。」


    門野澄夫為困惑的我說明。看樣子他和筱川夫妻真的很熟識。既然這樣,為什麽會被禁止進入書店呢?


    「我們家有三兄弟,上麵有兩個哥哥,最大的哥哥和我一樣很愛書……他也是這裏的常客。他和智惠子姊、登哥也是好朋友……不過他上上個月過世了。」


    「我知道,我去參加了家祭。」


    栞子小姐以僵硬的聲音說道。


    「我因為劇團債務等諸多原因,原本就給大哥添了許多麻煩,便放棄繼承大哥的財產……」


    「這也是應該的。所以你來這裏做什麽?」


    男人喝光剩下的豬肉味噌湯,看樣子已經吃飽了,一邊打嗝一邊合起雙手。


    「就是啊,栞子小妹,你還記得嗎?大哥他是寺山修司的超級書迷,有許多初版書的收藏。欸,我也是死忠書迷就是了。」


    寺山修司。我沒讀過他的書,不過我知道名字。新書書店裏擺了好幾本他的文庫本。


    「……怎麽可能會忘記。」


    栞子小姐的眼睛變得更加冷漠。


    「那就好……我是來找你商量寺山的初版書。就是那本你也稱讚過書況很好的《請賜予我五月》。喔!現在正好是五月。」


    「喂,你也差不多——」


    「對不起,我去一下廁所。啊,不用,我知道在哪裏,用不著擔心。」


    根本沒有人擔心,他誇張地說完後走出去。氣勢遭挫的栞子小姐十分不愉快地緊抿嘴唇。


    我感覺到單純厭惡之外的其他反應。栞子小姐的態度與麵對「天敵」母親時有些不同。如果那個人隻是因為惹麻煩而被禁止進入書店,我想她的反應不會這麽情緒化。從他們兩人的對話內容,可聽出他們過去感情很好。會不會是因為栞子小姐曾經深信門野澄夫才造成這樣的反動,所以現在仍舊生他的氣呢?


    (該不會是……不,應該不可能吧。)


    我打消一瞬問浮上腦海的想法,她雖然會做些超乎常軌的事,不過應該不至於與那個男人交往。大概是其他關係。


    「寺山修司是什麽人?」


    我從簡單的話題切入。老實說這一點我也很好奇。栞子小姐的表情終於軟化。問她有關書的事情就對了。


    「這個嘛,很難用一句話解釋……他以歌人身分出道,也是很活躍的詩人和劇作家。他是戲劇實驗室『天井棧敷』的老板,也是知名的電影導演,在國外也有很高的評價。」


    「本行是什麽?」


    「他活躍於各類活動,我想沒有拘泥於哪個是本行。可以說他的職業就是當寺山修司。他在散文家這一行也廣為人知,尤其是《離家出走的建議》、《丟掉書本上街去》等書,現在仍然能夠在新書書店裏買到。」


    「我看到過《離家出走的建議》。」


    我說。那個書名我有印象。


    「內容是什麽呢?」


    「那是寫給少年、少女看的連載短篇小品文……不過現在讀來仍會覺得內容相當挑釁。他要大家暫時從外人角度看自己與血親之間的關係,主張離家獨立。」


    內容似乎和書名沒兩樣。國中、高中時代,我和父母親吵架時,也曾經認真考慮要離家出走。如果我能夠看書的話,也許真會買下這本書。


    「真的有人因此離家出走嗎?」


    「有的。經常有離家出走的人去找寺山。這本書四十多年來持續影響著年輕人,也有人是藉口受到這本書影響而盡做些不負責任的事……」


    她板著一張臉轉頭看向走廊,似乎很在意門野澄夫。他還沒有打算離開廁所迴來。


    「如果不想說,我不會勉強你,不過,那個人做了什麽?」


    一陣沉默。栞子小姐看向下方,以兩隻手調整眼鏡的位置,鏡框隱約發出喀啦的聲響。


    「家父過世後,我幾乎是一個人經營這間店。即使雇用了打工店員,也很快就離開了……我當時比現在更不擅長接待客人,所以客人也流失了不少。」


    她淡然開始說明。我聽過打工店員跑掉的事,聽說是因為受不了她聊書聊太久。少了打工店員的話,接待客人的工作就必須全部由她接手。


    「當時他正好迴到老家,也經常到我們家來。他沒有工作,成了哥哥的負擔,我當時因為生病在療養……煩惱沒有辦法采購新商品,他一聽到我這麽說,幾乎每天都會帶著我們店裏想經手的舊書給我。寺山的初版書也是其中一部分。每一本書的書況都很好,所以幫了我大忙,我對他當然很威謝,但……」


    她說到這裏停住,再次看了看走廊的情況。門野澄夫還在廁所,我開始覺得他是故意的。


    「沒多久,他的哥哥到我們店裏來。就像他說的,那位哥哥是我們店裏的常客,不過身體狀況已經變得很糟,我們也很久沒見麵。當時我請他看看擺在玻璃櫃中的寺山初版書,結果他相當驚訝,說:『這些全都是我的書。』」


    廚房裏傳來氣笛聲,很快又停止。筱川文香大概在用茶壺煮熱水。


    「是他偷的嗎?」


    我不自覺地壓低聲音。栞子小姐點頭。


    「而且不隻是哥哥的舊書……之前拿到店裏來賣的書,多數都是從其他店裏偷來


    的商品。」


    我的背後飄出討厭的汗水。意思是他在我們店裏銷贓。過去在《最後的世界大戰》那本書的案子裏,曾經聽過關於舊書店買賣贓物時的法律責任,隻要店家不知道那是贓物,就被視為是「善意第三人」而不會追究責任。


    但是,就算如此,也不可能裝作什麽事也沒發生就帶過吧。


    「後來怎麽解決呢?」


    「我報警了,不過他的家人想辦法讓他獲得不起訴處分……我把店裏剩下的舊書贓物送迴原本的書店。他的哥哥也去拜訪各間受害的書店,賠錢和解。不過我沒有收下。」


    我在腦中整理了一下情況。商品被送迴其他被偷的舊書店,商品無法送還的店家就賠錢。文現裏亞古書堂將買下的贓物直接送還各店家。也就是說——


    「這樣一來,我們店裏不是蒙受很大的損失嗎?」


    「不會,因為已經賣掉的贓物有賺錢……賣價減掉進貨價格雖然是赤字,不過比起被偷的書店,我們的受害程度不算大……而且我沒有看出那是贓物也有責任。


    總之,我禁止他進出我們店。他的家人似乎也和他斷絕往來了。」


    我可以理解栞子小姐的態度了。被原本信賴的人背叛,憤怒程度自然會加劇。廁所響起衝水聲後,門野澄夫大聲踩響地板迴來了。


    「唿——抱歉抱歉。」


    他迴到位子上再度盤腿坐下。我感覺自己正看著來路不明的生物,給比自己年紀小很多的女性添了莫大的麻煩之後,他怎麽還能夠毫不在乎的樣子。


    「……茶還沒好嗎?」


    他的聲音以自言自語來說算是很大聲。我的怒意湧上心頭,不曉得他這個人是故意挑釁,還是臉皮厚到不行?總之是個令人不愉快的家夥。


    「然後呢?你有什麽事?」


    栞子小姐再度開啟話題。男人仰望天花板後,終於想起似地拍了一下手。


    「啊,對了,是關於《請賜予我五月》的初版書。其實呢,我大哥打電話給我,就在他過世前一個禮拜……他說要把《請賜予我五月》給我,就是我以前拿到這裏賣的那本。」


    「什麽?」


    我們同時大叫。剛剛才聽說他的家人幾乎與他斷絕往來了。


    「……要說謊也該看看情況。」


    栞子小姐毫不留情地說。


    「為什麽你大哥要把那本書給你呢?何況還是《請賜予我五月》的初版書,絕對不可能。」


    「不,我沒有說謊。是真的是真的。」


    男人不正經地一邊笑一邊迴答。我從來不曉得「是真的」這句話可以聽起來這麽虛假。


    「我也不曉得原因。大哥說,下次碰麵時再告訴我詳情,結果我們還沒碰麵,他就死了。而且,我在大哥過世七七四十九日時要把那本書拿走,卻被在場所有人阻止。就算我解釋了原因,也沒有人願意相信我。」


    相信你才有鬼吧。門野澄夫對著無比驚訝的我們繼續說:


    「其實,我已經找到買家了,剩下的隻是把書交給對方而已。事到如今我卻拿不到書,這該怎麽辦?錢我也已經收了,你能不能幫幫我呢?」


    簡直惡劣到極點——我心想。在書拿到手前就已經打定主意賣掉了嗎?而且還是哥哥的遺物。無論他說什麽都教人很難相信。我認為他隻是為了搶奪珍貴的初版書,才說了這番謊言。


    「……什麽時候必須拿到?」


    但是,栞子小姐卻沒有打算結束這個話題。


    「欸,最晚下個禮拜之內……咦,你願意幫我想辦法啊?」


    不隻是我,就連提出要求的當事人自己也瞠目。


    「總之……我先調查是不是真的。」


    她的臉上牢牢貼著「非我所願」幾個字。她當然不是因為個人喜好才想要幫忙,我想應該是為了見到母親,所以無法拒絕母親安排的「謎團」。


    「呃,沒問題嗎?」


    委托人雖然就在眼前,但我還是對著栞子小姐小聲耳語。調查了真相之後,應該就能清楚結果了。


    我無法估計筱川智惠子的意圖。她為什麽要出這麽刁難的「謎團」呢?——該不會隻是想看看女兒傷腦筋的模樣吧?


    「欸,沒有調查還說不準……」


    她無力地迴答。看來不太有自信。


    3


    假日午後,我和栞子小姐相約在大船車站碰麵。我們要找門野澄夫的家人談談這次的委托,栞子小姐表示希望和他們談談,他們立刻答應,說隨時都可以過去。


    店裏的廂型車煞車有怪聲,所以送廠維修中,我們搭乘單軌電車抵達門野澄夫老家所在的深澤。沿途因為有許多轉彎,所以左右搖晃激烈,速度莫名地快也是單軌電車的特色。不過,因為軌道在高處,窗外看到的景色很棒。


    五月的陽光照著房舍屋簷和綠樹。延伸到大海那頭的藍天,已經有初夏的徽兆。


    「在閃耀的季節……」


    栞子小姐突然說。我們坐在四人座位上,她坐在我對麵,抱著拐杖看著窗外。


    「誰能歌頌那張風帆?刹那間,我流逝的時間啊……」


    她的視線一與我的眼睛對上,就降低音量,紅著臉低下頭。


    「那是什麽?」


    「沒、沒什麽……請當作沒聽到……」


    「可是,是很好的一段話。」


    她立刻拾起臉來,眼鏡後頭的大眼睛閃閃發光。


    「大輔先生也這麽覺得嗎?」


    「嗯?是啊。」


    「我也很喜歡呢。這是寺山修司的〈五月的詩〉,收錄在《請賜予我五月》開頭的作品。」


    她閉上眼睛繼續背誦。背得很完美,毫無停滯。


    二十歲,我在五月誕生。


    我踩著樹葉,唿喚青春的樹林。


    現在這時候,我在我的季節入口,


    靦腆地走向鳥兒們,


    試著揮起手。


    二十歲,我在五月誕生。


    很適合清爽的窗外景色。我一點也不懂詩,不過我感覺剛才那一瞬間仿佛變成了文字。


    「寺山最早的作品集是《請賜予我五月》。一如這首詩提到的,這本書在他二十歲時出版。書中除了詩之外,還收錄了他過去寫的短歌、俳句、日記,可謂是集結了當時最精采的內容……但是寫這首詩時,寺山早已因為腎病住院了。他幾乎無法離開病床,甚至有生命危險。」


    「……與這首詩的內容完全不同。」


    情況看來根本不是踩樹葉的時候,讓人很難想像這是重病患者所寫的東西。


    「也許該說被疾病打倒時,反而能夠充分運用想像力……後來他在戲曲中這樣寫到:『無論哪一種鳥,都無法比想像力飛得更高吧』……」


    正好單軌電車抵達湘南深澤站。我們下車來到月台上,平日午後,在小型無人車站下車的乘客很少,鎌倉的這一帶幾乎看不到觀光客。


    「二十歲就出道,不算早嗎?」


    我走出車站後問。雖然我不清楚歌人或詩人應該在幾歲左右出道。


    「出道是更早之前的事。他十五歲就開始創作俳句和短歌,與同世代的同好們廣泛交流。高中時還曾經主辦全國學生俳句大會。他十八歲時從出生長大的青森來到東京,投稿《短歌研究》雜誌,被當時的總編中井英夫選為特選……以十幾歲的天才歌人之姿受到矚目。」


    栞子小姐流暢地說明。申井英夫這個名字我有印象。


    「中井英夫……是不是也寫小說?」


    最近我經常整理偵探小說的書櫃,印象中曾在書背上看過這個名字。栞子小姐微笑點頭:


    「是的。他是日本偵探小說史上三大奇書之一《獻給虛無的供品》的作者,也是知名的幻想文學作家,更是將眾多年輕歌人介紹給世人的短歌集編輯。寺山的《請賜予我五月》能夠發行,也多虧了中井的努力。」


    走上緩坡,我配合拄著拐杖的她放慢腳步。偌大的獨棟建築連綿不絕直到遠處,可看見有著亮澤狗毛的大型犬睡在木製露台上。


    「寺山罹患腎病倒下,正是他開始各式活動的時候。而中井英夫希望至少能夠在這位天才過世之前出版一本書,於是出了《請賜予我五月》。寺山當時當然沒有死,出院後以時代的反骨派參與並拓展各式領域的活動……」


    「他什麽時候去世?」


    「一九八三年,四十七歲時。」


    「……很年輕呢。」


    「是的。因為肝硬化和腹膜炎引發敗血症……有人說也是腎病的影響,不過他的身體似乎原本就不太健康……啊,就是那棟房子,有氣派鬆樹的那間。」


    視線前方是一棟兩層樓的老建築。或許是因為蓋在斜坡上的關係,水泥地基格外高人一等。從地基上的停車位,走出一位身穿西裝的中年禿頭男子。打扮很得體,不過身形和大眼睛都與門野澄夫神似。


    「那位就是他的哥哥,我記得名字是幸作。」


    他說過自己有三兄弟,所以那位大概是二哥吧。對方注意到我們之後,深深一鞠躬,栞子小姐連忙迴禮。


    「謝謝你們特地過來,我替我弟惹的麻煩致歉。我也才剛到……」


    門野幸作親切地說,一直盯著栞子小姐的臉看。短暫沉默之後,他馬上迴過神來。


    「總之先進來吧,大嫂應該在等我們了。」


    他率先邁步。看樣子他不是住在這裏,應該隻是為了和栞子小姐談話才特地過來一趟吧。看他的打扮,也許是趁著工作空檔過來。還真是熱心啊。就算是與弟弟有關的事情,我還是不懂為什麽有必要這樣做。


    前來玄關迎接我們的是一位打扮樸素的中年女性。沒有化妝的臉上有幾顆大大的痣,瘦弱脖子上的皺紋引人注目。


    「我是門野久枝……給你們添麻煩了。」


    「不、不會。我、我們才是受您先生、照顧了……」


    栞子小姐結結巴巴地迴應。我們被帶領到和室,來到佛壇前上香。


    逝者名叫門野勝己,隻根據遺照判斷的話,大約不到五十五歲。裝飾在旁邊的全家福照片上,除了妻子之外,還有兩個兒子和抱在懷中的三毛貓,不過現在住在這個家裏的好像隻有妻子一個人。那隻貓也許在某處。


    「我的小叔給你添麻煩,真的很抱歉。」


    端出茶後,遺孀立刻也說了和門野幸作一樣的話。打招唿的對象一一道歉,讓栞子小姐也變得很緊繃。


    「那、那個……呃,前幾天、前陣子的休假,澄夫先生來到我家……找我和、這邊這位大、不對、呃、五浦、談話……」


    一如往常地,一講到我她就舌頭打結。和平常一樣的叫法不也可以嗎?聽著她說話的兩人臉色變得陰鬱。門野幸作以沉重的語氣率先開口說話:


    「我不知道他做了多麽失禮的事……但請你別客氣,盡管告訴我們,我們會盡力補償。」


    我與栞子小姐麵麵相覷。看樣子他誤以為我們是為了門野澄夫在店裏引發的麻煩,而登門抱怨。怪不得他們那麽幹脆就同意了我們的見麵要求。


    「對、對不起,都怪我沒有說明清楚……今、今天我們來訪,是因為澄夫先生找我們商量。聽說各位不曉得勝己先生要把書給他這件事……所以希望身為第三者的我能夠出麵調查……」


    「啊啊,原來是那件事啊。」


    門野幸作皺起臉來。


    「不管怎麽說,他拿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去煩你,實在很抱歉。反正一定又是那家夥在撒謊,根本沒有其他人聽說過這件事……大嫂,你也不知道吧?」


    「是啊。」大嫂點頭。


    「為了謹慎起見,我們也問了其他親戚,不過我先生似乎沒說過那種話……寺山修司的初版書他尤其寶貝,教人很難相信他會給澄夫……」


    栞子小姐沒有說半句話,也許她覺得很頭痛吧。這兩個人看來也不像在撒謊,至少應該比那個男人值得信任。


    「澄夫從小就愛撒謊。不管做了什麽壞事,也還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絕對不會道歉。」


    「他惹出過……很多事情嗎?」


    我忍不住問了門野幸作。看樣子那人不隻做過偷書賣給文現裏亞這一樁壞事。這麽說來,我幾乎不知道關於那個男人的過去。


    「我們的父母很早就過世了。說來丟臉,也因此沒有好好管教身為老麽的他。等他長大,習慣愈來愈差勁,他會從錢包裏偷錢,或是在超市偷東西……老是給代替父母照顧我們的大哥添了不少麻煩。」


    我想起佛壇的牌位並非隻有一個,其他的大概是他們兄弟的父母親的牌位吧。


    「您的父母是什麽時候過世的呢?」


    「一九八〇年。他們兩夫妻在結婚紀念日那天去了溫泉,結果旅館失火全燒光了……大哥當時二十歲,我十三歲,澄夫才五歲。」


    他對每個數字如數家珍,顯然這件事情在他心裏留下深刻的印象吧。


    「大哥從大學休學後,進入叔叔的公司開始工作。因為他年紀還很輕,也因此沒有多餘的心力吧,他對不聽話的澄夫十分嚴格。澄夫上高中後就幾乎不再和大哥說話,最後終於離家出走,加入了小劇團。」


    「離家出走……」


    我喃喃自語。前陣子才聽過這個詞。


    「欸,大概是受到寺山修司的書影響吧。因為他曾經偷偷跑進大哥的書庫裏,擅自把書拿走閱讀。包括隨筆和戲曲在內。」


    原來是真的實踐了《離家出走的建議》嗎?看來即使看書的喜好相近,也不表示彼此能夠互相了解。


    「雖說是劇團,不過也頂多是學生演戲的程度,每次公演就會增加債務,為了填補債務,他就會去做些奇怪的打工……他曾經打電話給我,問我要不要買高級鍋具組或是淨水器之類的。售價高到難以置信。」


    我努力不在臉上表露情感。那個大概是被直銷商教唆的吧,我也曾經過過那種不斷推銷的家夥。收入不穩定的人特別容易被盯上。


    「大概是三年前吧,他終於付不出債務,請大哥代為償還。因為他說付不出房貸,所以大哥就讓他住在這個家裏。他趁著滲透你們店時,做出那樣的事……這次還大言不慚地撒這種謊……我們真是怎麽道歉也道歉不完。」


    他再度鞠躬道歉。看樣子他似乎養成了隻要提到那個男人就會道歉的習慣。


    「……請問——」


    一直沉默的栞子小姐開口。她誠惶誠恐的態度已經消失,不曉得何時已經變得抬頭挺胸。


    「事實上我有點在意,我認為不能斷定澄夫先生是在撒謊。」


    門野家的兩個人睜大著雙眼。不隻是因為她的這番話,也許也是因為她的改變。她的那個開關似乎再度打開了。


    「……什麽意思?」


    門野久枝問。


    「一般來說,撒謊時,我們都會讓謊言聽來像是真的。但是澄夫先生沒有提到勝己先生把初版書交給他的原因,如果他真要騙過所有人,首先應該會注意到這點才對。隻要稍微想一下就會明白,如果沒有原因也沒有證據的話,不會有人相信他說的話。」


    這麽說來,當事人也因為不明白原因而困惑著。雖說他困惑的同時,已經把書賣了,還收下了訂金。


    「我很謝謝你的體貼,但會不會是他根本沒想


    到你說的那些事呢?澄夫有時……就是會這麽漫不經心。」


    大嫂很委婉地責罵門野澄夫,親生二哥也交抱雙臂點頭。


    「或許的確如此……」


    就連栞子小姐也抱持同樣看法。或許是因為過去遭受的種種牽連,所以這三個人對於門野澄夫都沒有什麽好感。


    「……能否讓我看看勝己先生的書庫?也許我能夠從中找到答案。」


    4


    書庫位在一樓後側。替我們領路的隻有門野幸作一人,因為大哥的遺孀預約了要去醫院看診,因此充滿歉疚地出門去了。


    「大哥罹患的是肺癌,到了後期,出院在家裏療養,這也是所有家人的希望。但是,對於大嫂是很大的負擔……弄得她現在身體狀況也不是太好。」


    來到上鎖的門前,他一邊翻找口袋一邊說。


    「不好意思,打擾了。」


    栞子小姐致歉,門野幸作搖頭。


    「沒什麽好道歉的,你行動不便還特地前來。我在報紙上看過,你也遇到不好的事。」


    栞子小姐的身體變得僵硬。田中敏雄引發的事件也上了電視新聞。被害人的名字雖然沒有公開,不過有不少在地人和他一樣都知道。


    「請進。」


    打開門,門後麵是一間日照很差的房間。鐵製書櫃就像圖書館內一樣擺成川字型,裏頭隻擺了一張椅子,沒見到其他家具。


    「哇啊,好驚人……」


    栞子小姐拄著拐杖搖搖晃晃走進書櫃之間。


    「這個房間隻用來擺書嗎?」


    我問門野幸作,不過他沒迴答,一直看著以手指撫摸書背的栞子小姐。「請問……」我出聲喊他,他才終於有反應。


    「啊啊,是的。大哥決定這裏隻用來擺自己的書。他想要打造一個隻有愛書的空間……父母親過世之後,他唯一的樂趣就是看書,假日也經常躲在這裏。」


    他懷念地眯起眼睛。我也稍微環視藏書,其中一個書櫃塞滿寺山修司的著作和研究書,寺山修司之外的詩集、歌集也相當多。書櫃一半都是《現代詩手帖》、《短歌研究》等過期雜誌。


    「站在舊書店工作人員的角度來看,這些書也很冷門吧。」


    我以為他是在對我和栞子小姐說,但是栞子小姐隻顧著在後側看藏書。我隻好含糊地點點頭,我不曉得這樣算不算冷門。


    「大哥大學時念的是國文係,他似乎想要研究戰後的短歌和現代詩。若不是父母親發生那樣的事,他或許能夠成為研究員……會沉迷在喜歡的領域中,這點他和澄夫一樣。隻不過澄夫迷的是演戲。三兄弟裏頭隻有我是半吊子,我也受到影響稍微接觸了一些,不過很快就放棄了……他們的熱衷程度我比不上。」


    他感慨地說著,視線仍舊跟著栞子小姐。眼神雖然沒有下流的感覺,但還是讓人十分在意。


    這時候,她終於轉向我們,興奮地紅了臉頰。


    「包括限定版和共同著作的作品在內,寺山的著作幾乎都齊全了,而且保存狀態很好,是相當充實的收藏。」


    「寺山的初版書幾乎都是購自文現裏亞。都是當時還是打工唐員的智惠子小姐……你的母親替大哥找來的,當然《請賜予我五月》也是。澄夫應該不知情。」


    「……果然沒錯。」


    栞子小姐的笑意消失。


    也就是說,筱川智惠子理應很清楚這裏的《請賜予我五月》。很難想像這樁谘詢隻是來自於舊識的委托,包括找上栞子小姐幫忙在內,整件事情應該存在著某種意義。


    「我家兄弟各自都受到智惠子小姐的影響而開始看書。為了盡量和她多聊一會兒,唯一的方法隻有聊書了。三兄弟之中,最早淘汰的就是我。」


    我終於明白他從剛才就一直盯著栞子小姐看的原因了,因為她和她母親年輕時很神似。門野澄夫也提過大家都很仰慕智惠子小姐。


    「智惠子小姐開始在舊書店工作後,仍然常常來我們家裏玩。直到大哥結婚、生小孩之後才開始疏遠。」


    我想多間問關於筱川智惠子的過去,但是礙於栞子小姐在場,很難問出口。她將視線看向手上的書,試圖轉移話題。淺綠色的封麵上印刷著樹葉插畫和《請賜予我五月 寺山修司作品集》的書名。沒有褪色和變色,不過看來是相當老舊的書。


    「這就是那本初版書嗎?」


    「是的。很少能看到狀態這麽完好的舊書……到底是從哪裏采購來的呢?」


    她小聲說道。身為舊書店老板的她,對於母親的手腕似乎充滿著複雜的心情。


    「能夠讓我看看裏頭嗎?」


    取得逝者弟弟的許可後,栞子小姐在椅子上坐下,以熟練的手勢翻開書頁,她細細的手指很快就停在印有書名的扉頁上,那兒有個像是用釘子畫出來的字跡寫著「寺山修司」。


    「那是真的簽名嗎?」


    「是的。大概是送給相關人士或熟人的公關書。《請賜予我五月》隻印了一千本,當時沒有成為話題,因此幾乎賣不掉。寺山的名聲大開,獲得很高的評價之後,這本書也沒有再版。而且裝訂很講究,現在在舊書界已經有相當高的價格了。」


    而且還有親筆簽名。賣掉的話,價格應該相當高。


    扉頁底下出現一位青年穿著黑色毛衣的照片,這位一定就是寺山修司了。真的很年輕。二十歲的話,年紀比我還小。


    下一頁是〈五月的詩〉。這本書裏收錄的不是隻有詩,還有短歌和俳句。


    「這裏的藏書都是大哥的驕傲。他曾經開心地說,智惠子小姐總是能夠幫他找來珍奇的物品。我想他最寶貝的就是這本《請賜予我五月》……啊啊,對了,他提起過這首短歌,就在過世之前,最後一次和我說話時。」


    門野幸作伸出手指輕輕敲著短歌那一頁。


    胸口疼痛的話,合上畫有鬱鬱蒼蒼山河的素描簿,閉眼入睡。


    我的背後一陣顫抖。不隻是因為我聯想到了過世大哥的病徵,而是因為我明明沒有見過鬱鬱蒼蒼的山河,那幅景象卻莫名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腦海裏。短歌我隻在教科書上讀過,沒想到會留下這種印象。


    「……啊。」


    栞子小姐發出聲音。書裏夾著一張摺起的紙和一張照片,照片裏是一個穿著短褲的五、六歲孩子躺在地上,手裏拿著彩色鉛筆,一臉嚴肅地轉頭看向鏡頭,似乎正在說「滾開」。


    看似從素描簿上撕下的圖畫紙和彩色鉛筆散落在他身邊。他似乎正把好幾張圖畫紙接在一起,畫成一幅巨大的圖畫。我想大概是戰艦,不過老實說畫得很醜。當事人或許也有自覺吧,畫出界的線上打了好幾個叉。


    「這是小時候的澄夫,背景大概是這間書庫吧。我第一次看到這張照片。」


    門野幸作不解地偏著頭。也就是說這已經是三十年前的照片了嗎?不過照片完全沒有褪色,看來莫名新穎。


    「拍攝日期是一九八一年五月二十日……似乎是最近才從底片洗成照片。」


    栞子小姐讓我們看看照片角落的日期。啊啊——門野幸作開口:


    「這張照片大概是大嫂拍的。當時我們家的相機都很老舊,沒有加上日期的功能。」


    「……久枝小姐當時已經在這個家了嗎?」


    栞子小姐問。


    「是的。大嫂原本是大哥大學的學妹。還沒有結婚之前,就經常到家裏來,也幫我們照顧澄夫。雖然他和人嫂不親……不過,他會在家裏乖乖畫畫,還真罕見呐。我還以為他隻喜歡在外頭到處亂跑。」


    「……會不會是因為腳受傷的關係?」


    聽她這麽一說,我們才看到小男孩


    右腳上打著厚厚的石膏。門野幸作拍了一下手說:


    「我想起來了,因為他從渠道的橋上摔下去骨折,我和大哥還輪流背著澄夫上醫院。隻要稍一不注意那家夥,就不曉得他會做出什麽事……」


    栞子小姐把照片擺在腿上,攤開對折成四角形的紙張。看到紙上隱約有橫線,我猜這原本大概是便條紙。紙張很舊了,上麵畫著滿滿像是灰色尖山的東西。


    「這是什麽?」


    聽見我發問,栞子小姐把畫轉了個方向。我這才了解意思,大概是戰艦的艦首。前後沒有清楚區分,所以也有可能是艦尾。總之上頭有炮台。


    「大概是澄夫在照片上畫的圖畫的延伸。」


    原來如此。照片上的確沒拍到這個部分,一定是拍完照之後才畫的。


    「看樣子圖畫紙不夠他畫呢。」


    門野幸作小聲笑了笑。那個吊兒郎當的男人也有過這麽天真無邪的孩提時代。但是,有件事讓我很好奇,不論是這幅畫還是這幀照片,都和《請賜予我五月》一點關係也沒有,到底為什麽會夾在這裏呢?


    栞子小姐拿著紙張的手突然微微顫抖,仿佛看見什麽可怕東西股雙眼大睜,臉色變得鐵青。


    「怎、怎麽了?」


    「大輔先生……這、這裏……」


    她的舌頭打結,難得看到她談舊書時會出現這麽大的反應。我湊近看向她手指著的地方,那兒隱約留著圓圓的鉛筆字跡。


    勉強可辨識出大約寫了三行字,而且隻有開頭的幾個字。「閃耀」、「誰」、「刹那」。


    (嗯……?)


    我想起了什麽。好像最近才聽過。


    「在閃耀的季節……誰能歌頌那張風帆?刹那間,我流逝的時間啊……」


    栞子小姐以沙啞的聲音說。對了,就是〈五月的詩〉。


    「這是……寺山的筆跡……」


    好一陣子沒有任何人開口。有人擦去寺山親筆寫的字跡後,在紙上畫畫——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不太想知道。


    「確定是寺山修司寫的沒錯嗎?」


    「從字跡特征來看,恐怕沒錯……」


    小孩子不懂作家親筆字跡的價值吧。如果他看得懂也很奇怪,所以他想要清除擋路的文字在上麵畫畫,這樣做也很合理。


    「但、但是,這應該不是這本書的原稿吧?如果是要出書的原稿,應該不是用這種普通便條紙,而是好好寫在稿紙上,不是嗎?」


    「《請賜予我五月》進行出版作業時,寺山已經因為腎病而住院。長期的療養生活已經帶來經濟上的負擔,他也經常寫信向恩師討錢,因此平常不一定有稿紙。


    再者,他也曾在信中感歎作品要出版了,卻沒有人能夠幫他謄寫,這至少可以說明作品是有草稿的……因為內容幾乎都被擦掉,所以無法斷定,不過這張紙很有可能是《請賜予我五月》的草稿或筆記……」


    已經過世的大哥也說過智惠子小姐總是能替他找來珍貴的東西,這肯定也是筱川智惠子找來的。當然,他一定很珍惜,因為就連隻剩下隱約親筆字跡的草稿,他都這樣好好保存著。


    「一定是澄夫做的沒錯吧。」


    門野幸作以低沉的聲音對栞子小姐說。


    「是的……從這幅畫看來也沒有其他可能性……」


    全是因為圖畫紙不夠的關係吧。他因為骨折,腳不能動,懶得去拿新的圖畫紙,所以用了這間書庫裏找到的紙張——結果讓這個世界上絕無僅有的珍貴親筆草稿就這樣消失了。


    「……怎麽不畫在背麵就好了呢?」


    我說。沒必要特地把字擦掉吧。


    「因為這張紙不是很厚,也許他怕透過去……事實上背麵好像也寫了什麽,不過完全看不出來背麵的內容……」


    這下子我無話可說。背麵被擦掉的很可能是詩或短歌或俳句等其他草稿。


    「……大哥就是從那時開始將書庫上鎖。」


    逝者的弟弟徐徐開口。


    「他開始對澄夫嚴厲也是同一時期。我也曾經覺得奇怪……原因或許就是這件事……」


    栞子小姐翻完整本《請賜予我五月》後,靜靜合上,原本夾在裏頭的東西當然也恢複原狀。


    有一件事情可以確定。


    大哥不可能把這本書留給門野澄夫。絕對不可能。雖然不曉得原因是什麽,但是那個男人肯定在撒謊。


    說到不曉得原因的還有一件事——結果,筱川智惠子想要給女兒的考驗是什麽?這個答案很清楚的「謎團」,究竟存在著什麽意義?


    5


    栞子小姐沒有立刻聯絡門野澄夫。知道他在說謊後,逼問他就很簡單了,但是,這麽一來,她也無法達成想要見母親的目的。我一開始一直以為她在煩惱著該怎麽做才好,但是我發現事情並沒有這麽單純。因為栞子小姐問我,今天晚上下班後有事嗎?


    「我有些關於《請賜予我五月》的事情想要談談。」


    我雖然對於她想要談的內容沒有線索,不過既然她特地確認我的行程,表示這事情很複雜吧。看樣子事情不是得知門野澄夫撒謊就結束了。


    我坐立不安地工作著。表麵上時間毫無停滯地過去,到了準備打烊的時候。但是從結論來說,我當天沒有機會問她關於《請賜予我五月》的事情是什麽。因為有位意外的客人來訪。


    我將旋轉招牌收進店裏時,「請問……」有人對我說話。


    「昨天很抱歉……有件事很希望找你們談談。」


    氣色不佳的中年女性穿著不合季節的深藍色厚外套。她就是之前才見過的門野久枝。


    早就整理完收銀機的零錢,做完打烊工作的栞子小姐正熱衷於看書,一見客人進門來,連忙把書塞進櫃台角落。她正在看的書是《作家自傳40 寺山修司》。既然是自傳,應該是寺山自己寫的傳記吧。書中還收錄了〈任誰無不思故鄉〉和〈橡皮擦〉。


    這本是我們店裏原本就有的庫存書。她或許是為了那樁《請賜予我五月》的委托,正在調查些什麽吧。


    門野久枝簡單問候之後,便進入正題。


    「昨天,我聽幸作說了……澄夫毀了先夫原本擁有的寺山修司原稿,這是真的嗎?」


    「……可以確定的確與他有關係。」


    栞子小姐謹慎迴答。


    「那個東西很貴嗎?」


    「我沒有見過實品,所以難以判斷,不過……我想的確有書迷願意花大錢收藏。因為寺山的親筆原稿在他死後,位於舊書界的價值又更高了。」


    「這樣啊……」


    她看向下方,表情沒有驚訝。可看見她緊咬牙根似乎在忍痛。


    「我原本想要直接和他談,但是他的手機好像已經停用,聯絡不上他……我想他也許最近會過來這裏,能否麻煩你們到時把這個交給他?」


    她從包包裏拿出厚厚的信封擺在櫃台上。那一包顯然裝著現金,而且是不少錢。栞子小姐不解地凝視著對方。


    「澄夫毀了那張原稿當天,我也在那個家裏。打從他們父母親雙亡後,我就經常進出他們家幫忙做家事。」


    我想起在門野家看到的照片,門野幸作說過拍照的就是她。


    「幸作當時去國中校外教學不在家,我負責照顧澄夫。當時,他和我一點也不親,也很討厭我和他說話……漸漸地我也感到生氣,就讓受傷的他自己一個人待在書庫裏。


    我也很清楚書庫裏有先夫珍貴的收藏品……如果我那時沒有移開視線,並去幫他拿不夠的圖畫紙……或許他和先夫的感情就不會惡劣到這種地步了。」


    她似乎認為應該對於不是自


    己造成的錯誤負責。感情惡劣是他們當事人之間的問題,而且造成這種情況的主因是門野澄夫。她以這種方式給他現金,又能夠解決什麽呢?


    玻璃門毫無預警地打開,一身黑的中年男子溜了進來。與門野久枝不同,才五月而已,他已經穿著短袖襯衫了。


    「大嫂,你果然在這兒。」


    「澄夫……」


    門野澄夫走近櫃台。他們兩人麵對麵比較之下,服裝的落差更加明顯。


    「剛才我打電話到深澤的家裏,電話上的人說,你有事找我,所以到文現裏亞來了,我連忙追過來……嗯?這本是大哥過世之前說他正在讀的書。」


    說完,他拿起《作家自傳40 寺山修司》,對我和栞子小姐露出天真無邪的微笑。


    「午安……應該說晚安吧。然後呢,《請賜予我五月》的結果如何了?有辦法處理嗎?」


    他當著大嫂——現任的書主麵前直接問。不管怎麽說,我隻知道這個男人小時候犯下了無可彌補的過錯。


    「那個,澄夫,關於這件事……」


    大嫂誠惶誠恐地開口。說話的語氣像是在說給小朋友聽。


    「結果店裏的人也沒辦法弄清楚你大哥的打算。因為你大哥很寶貝那本書,不可能就這麽簡單地給你……」


    她的說法莫名委婉,無法清楚指責是他撒謊吧。


    「如果你是需要錢的話,能不能收下這個呢?」


    她把剛剛擺在櫃台上的信封遞給門野澄夫。門野澄夫雙手捧著書,沒有絲毫動搖。


    「……意思是你不願意把《請賜予我五月》交給我嗎?」


    「很抱歉……」


    「那麽就算給我錢也沒有意義了。」


    他冷冷地說。我瞠日結舌,我還以為他的目的就是錢,舊書隻是次要。


    「我已經和人約好要把《請賜予我五月》賣給對方了,沒有書就沒有意義。如果你願意把書和錢都給我,我可以考慮。」


    錯了,他的目標果然還是錢。這個人真的沒救了。大嫂大概是第一次聽到書已經約好要賣的事,她呆若木雞站在原地。


    「如果找我就是為了這件事,我無話可說。還是你要和我去哪裏喝茶?車站另一頭有不錯的咖啡廳……」


    「……不了,告辭了……」


    她隻能勉強擠出這句話,準備對我們行禮離開。


    「久枝女士,請留步。」


    栞子小姐說。


    「昨天我們造訪貴府時,看到了您在一九八一年五月二十日替澄夫先生拍下的照片,拍的是他在書庫畫畫的樣子。那張照片是最近才衝洗出來的嗎?」


    聽到這唐突的問題,我也倉皇失措。這麽說來,我記得她當時很在意衝洗的時間點。


    「欸、嗯……就在先夫過世之前不久,他說想看看家人的照片。我把現有的相簿全部拿給他看過,正好當時找到了我單身時拍攝卻忘了衝洗的底片,所以……」


    這件事對於逝者來說大概有什麽意義吧。雖然我不是很清楚她問這個問題有什麽意義。


    「謝謝,很抱歉攔住您。」


    她的問題似乎已經問完了。遺孀臉上充滿困惑地離去。究竟是怎麽迴事?


    「原來大嫂拍了那樣的照片啊,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一九八一年的話,我才六歲吧,我看起來怎樣?」


    「我也有問題問你。」


    栞子小姐完全無視他的問題,繼續說下去:


    「你說過令兄過世之前正在讀那本書,真的嗎?」


    「真的真的……你記得我說過是大哥突然打電話給我,對吧?他始終不進入正題,我實在等不下去了,所以主動問他:『你最近在看什麽書?』於是他說正在重讀這本書,也因此才想到要打電話給我。」


    他這麽說完,就把《作家自傳40 寺山修司》拿給我們看。封麵是作者的肖像照,大概是中年之後才拍攝的照片,與《請賜予我五月》書中年輕的模樣完全不同。


    「然後,他突然說要把《請賜予我五月》給我。」


    「……我明白了。」


    不曉得她明白了什麽,她輕輕點頭。


    「已經沒有問題要問,你可以走了。」


    她冷冷地說。門野澄夫也看不出什麽驚訝的樣子。


    「了解……那麽,《請賜予我五月》就拜托你了。」


    他吹著口哨愉快地走出店外,沒有走向北鎌倉的驗票口,而是往反方向走去。他打算迴去哪裏?這麽說來,我完全沒聽他提過現在住的地方。他的家人一定也不知道。


    「那個人說的話,可以相信嗎?」


    「他的人格無法相信……但是,隻有這一次,他很可能是說真的。」


    「呃……意思是……」


    「他大哥或許真的要把《請賜予我五月》給他。」


    我仔細盯著栞子小姐瞧,她的眼神很認真。我終於注意到原來她從未排除門野澄夫說實話的可能性。她的沉默隻是在整理思緒,或許原本打算今晚就和我討論這件事。


    「可、可是……他是那種人耶?幾十年來與家人處不好,隻會找麻煩。他大哥有可能突然改變想法嗎?」


    「因為單純發生了讓他改變想法的事情……看到那個書庫時,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裏頭的藏書整理得很整齊,但是隻有這本書和《請賜予我五月》的初版書擺在完全不對的地方。」


    「什麽意思?」


    「之前管理藏書的人都是書主門野勝己先生,對吧?他讀完之後也確實會擺迴原本的地方。我猜想,這兩本書應該是直到他無法恢複意識之後,才由家人之中的某一位……對書一無所知的那一位,放迴書庫裏……」


    也就是說這本是他臨死前閱讀的書。這一點從門野澄夫剛才的發言中得到了證實,但是——


    「請問,這點很重要嗎?」


    「是的。」


    栞子小姐斷然這麽說道。


    「這本書應該就是關鍵。」


    6


    隔天,我們搭上單軌電車再度前往深澤。


    這天不是公休日,所以栞子小姐的妹妹幫忙顧店。因為這天是她期中考的最後一天,下午有空,於是自告奮勇幫忙。


    看樣子她似乎誤以為隻要我們去店外進行某些調查之後,就會有大筆采購進來。大概是四月那趟江戶川亂步收藏的收購,讓她產生這樣的誤會吧。這次栞子小姐的目的是其他事情,就算解開謎團也不會得到什麽,不過我們沒有告訴她。


    這天從一大早就在下雨,天氣令人心情鬱悶,梅雨季節的確就快到了。我們從單軌電車的車站撐著傘走向門野家,花了比預期中更多的時間。


    出來應門的人是門野久枝。家裏既冷又安靜。


    「您一個人嗎?」


    栞子小姐拄著拐杖,一邊脫下短靴一邊問。玄關處擺了成排的男鞋,一定是過世的丈夫與孩子們的鞋子吧。裏頭還混了一雙格外破爛的運動鞋。


    「是的……」


    門野幸作不在這裏吧。欸,社會人士平日應該是要上班的。


    我們麵對麵坐在前天來過的那間和室裏。我完全不曉得從栞子小姐的口中會說出什麽樣的真相。因為知道在這裏就會聽到答案,所以我之前什麽也沒問。


    《請賜予我五月》的初版書早就擺在矮桌上。


    「這是您從書庫裏拿出來的?」


    「我想你也許會需要。」


    我偷偷觀察對方的反應。看起來很冷靜,但總覺得有些刻意,舉止和聲音都比上次更僵硬。


    「然後,你說有事……」


    「久枝女士。」


    栞子小姐突然叫她的名字。


    「您認識我的母親……筱川智惠子,對吧?您們應該見過。」


    「……什麽意思?」


    「幸作先生說過家母有時會來這裏叨擾。自從大哥結婚、生孩子之後才逐漸疏遠……所以您應該有不少機會與家母見麵吧?」


    她沉著的表情裏隱約出現一陣顫抖。


    「我們的確見過,從我和先夫結婚之前,就知道她了。這又有什麽問題呢……?」


    「您為什麽沒說呢?」


    「咦?」


    「不管是好是壞,我母親都是很容易讓人留下印象的人。知道她的人,幾乎一定都會告訴我他們認識……除非有人因為什麽不想說的原因而不提。」


    我想起門野兄弟。大概是因為栞子小姐長得太像母親的緣故,他們兩人都曾經對她提到筱川智惠子的事。不隻是他們兩個,之前遇見的每個人也都是如此。


    當然也有例外。就像誌田那樣,顧慮栞子小姐而刻意隱瞞自己與筱川智惠子的關係;還有一種就是感到害怕,不希望再與她扯上關係的人。


    「我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也不是刻意隱瞞不提……你要說的事情就是這個嗎?」


    「不是,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栞子小姐打開《請賜予我五月》,拿出夾在裏頭的那張照片。照片上是小時候的門野澄夫,表情很嚴肅。


    「這張照片原本一直都是底片狀態,沒有衝洗成照片。幸作先生、澄夫先生,以及您的丈夫之前都不知情……所以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一九八一年五月二十日這天發生了什麽事情,這張照片留下了關鍵性的線索。」


    「呃……」


    她的視線在照片上遊移,似乎在找尋那個「線索」,但是她又立刻抬起頭。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您的丈夫一直以為是澄夫先生把寺山用鉛筆寫的草稿擦掉後,在上麵畫畫。我一開始也是這麽認為。但是,如果是這樣,澄夫先生是用什麽東西擦掉寺山寫的作品呢?」


    空氣中彌漫著微妙的氣氛。能夠擦掉文字的工具應該隻有一個吧?


    「用什麽?除了橡皮擦之外……嗯?」


    我緘口。照片上找不到橡皮擦。


    「您的丈夫規定書庫裏不可以擺放書本以外的物品。假如是澄夫先生擦掉的,表示他應該把橡皮擦帶進了這個房間。但是,這張照片中,他使用的是彩色鉛筆。橡皮擦擦不掉一般的彩色鉛筆,所以他不可能帶橡皮擦進書庫。」


    「……那個時候應該已經有能用一般橡皮擦擦掉的彩色鉛筆了。」


    門野久枝不是很堅定地反駁。但是,栞子小姐仍然緊咬著不放。


    「或許是吧,但是,澄夫先生當時用的彩色鉛筆不是能擦掉的。請看清楚這邊。」


    栞子小姐指著散落在地上的其中一張圖畫紙。那張畫的是艦橋的部分,似乎費了不少功夫才畫出來。


    「畫錯的地方,澄夫先生打了叉。如果能夠用橡皮擦的話,他當然會用橡皮擦擦掉重畫才對。他沒有理由帶個無法使用的東西進書庫。」


    栞子小姐攤開與照片夾在一起的舊紙張,巨大戰艦的一部分塗滿了灰色。門野久枝難受地轉過頭去。


    「骨折而無法自由行動的澄夫先生,不可能特地前往其他房間去拿橡皮擦。如果他要去其他房間的話,應該會先找紙而不是橡皮擦。


    真相恐怕是這樣。澄夫先生因為沒有圖畫紙而困擾著,開始在書庫裏垂手可及的範圍內尋找,因此他找到寺山親筆字跡早已被擦掉的紙張……他隻是用了那張紙而已。」


    我想起《作家自傳40 寺山修司》的封麵,其中收錄了〈任誰無不思故鄉〉和〈橡皮擦〉。過世的大哥——門野勝己大概是看過這張照片之後,打開那本書時,看到「橡皮擦」這個詞而循線找到了真相。


    然後,當場打電話給弟弟。


    「這張照片拍攝前後,幸作先生因為校外教學不在家。所以有機會躲過管理收藏的勝己先生的眼睛,擦掉草稿的人,就隻有你了。」


    門野久枝突然弓起背,以滿布皺紋的雙手遮著臉,看起來好像一口氣老了幾十歲。她沒有哭泣也沒有叫喊,隻是保持這個姿勢動也不動。


    「我原本在更早之前就想要道歉了。」


    從她的指間流瀉出悶悶的聲音。


    「但是,那天,勝己迴到家,把那個孩子痛罵了一頓,那張恐怖的臉,我從來沒有看過,所以我愈來愈開不了口……」


    我聽見她的啜泣聲。不過她仍繼續說下去。


    「這三十年來,那個孩子的哭聲一直在我耳邊沒有消失……他隻是待在書庫裏畫畫而已,卻被我牽連……打從那天之後,勝己看弟弟的眼神似乎有哪裏不一樣了……」


    如果我那時沒有移開視線,並去幫他拿不夠的圖畫紙——她昨天說的這句話一定是真心話。她把文字擦掉時,應該沒有想過門野澄夫會把那張紙拿來畫畫。


    「為什麽要把字跡擦掉呢?」


    我問她。


    「你也知道書庫裏的東西是你丈夫最重要的收藏,你昨天不也這麽說了嗎?為什麽要做這種事呢?」


    門野久枝顫抖。栞子小姐似乎沒打算追問理由,她似乎已經知道了。


    「智惠子小姐……」


    「咦?」


    我不自覺出聲。為什麽會出現這個名字?


    「當時,她也經常進出這個家。這個家裏的每個人都非常傾慕她……她遠比我漂亮又聰明……和勝己的嗜好也一樣。她替勝己尋找珍貴舊書賣給他……勝已經常秀給我看他不斷增加的收藏,說那是智惠子小姐帶來的、那是智惠子小姐找來的……」


    門野幸作也說過,過世的大哥對於藏書很自豪。看樣子他連對自己的女朋友也炫耀過。


    「老是聽到智惠子小姐的名字,我整個人都快瘋了。我為了他來到這個家,照顧不喜歡我的小弟,我比誰都還要盡心盡力,為什麽他對我好像絲毫不關心……


    繼續這樣放著不管,勝己或許會變成隻滿心期待她帶來的舊書,或許真的會對我一點也不在乎……等我迴過神時,我手上已經拿著他最寶貝的親筆原稿……」


    像是擠出來的低沉聲音在整個房間內迴蕩。對筱川智惠子的嫉妒,導致珍貴的親筆原稿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這是多大的損失,她一定也知道,所以她無法對任何人說。


    她自然不可能提到筱川智惠子的名字。光是麵對與她長相神似的女兒,都是一種痛苦吧。這就是那個「不想說的原因」吧。栞子小姐隻是從有些不自然的態度,就看穿了這一點。


    「對不起,澄夫……對不起。」


    坦承不知不覺變成了像是在念咒語般的道歉。對一個不在場的人道歉,又有什麽意義?——就在我這麽想之時,與走廊分隔的紙拉門喀啦打開。


    出現的人正是門野澄夫。他穿著一點也不適合這個房間的氣氛,也不適合今天天氣的扶桑花圖案夏威夷衫。臉上的表情盡管嚴肅,看來卻像是快要笑出來。


    「咦……你怎麽會在這裏……?」


    「你果然在這裏,在我們到達這裏之前。」


    栞子小姐像是在迴答我的疑問。男人露齒一笑。


    「哎呀,原來被識破了。」


    「因為玄關那兒有一雙鞋子看起來是你的。」


    這麽說來,那兒有一雙莫名破舊的運動鞋。原來是他的東西啊。


    「昨天我聽說找到我以前的照片了,所以想過來看看,順便也想知道《請賜予我五月》的情況怎麽樣了。因為大嫂說栞子小妹等人要過來,我本來


    也打算旁聽的,但結果被大嫂趕去書庫裏躲著……」


    所以他待在書庫裏偷聽嗎?也就是說剛才的內容他應該全都聽到了——但是,他還是一樣臉上掛著輕浮的笑意。


    「澄、澄夫……過去真的……」


    「哎呀,沒關係啦,大嫂。」


    他以溫柔的聲音說道,並在她旁邊蹲下,一見門野久枝仰起還留著淚痕的雙眼,他似乎難為情地搔搔頭。


    「我已經不記得當時被罵的事了。我和大哥感情不好,全是因為我太沒出息。大嫂一直以來不是都替我說話嗎?我做過的事,一定也帶給你很多不好的迴憶吧。所以,你用不著把這種小事放在心上……」


    我對他手上的動作比較在意。他一邊說著讓人感動的話,同時把《請賜予我五月》裝進從口袋拿出的紙袋裏,接著還把圖畫和照片也小心翼翼地擺在一起。


    接著他拿著紙袋準備站起身,門野久枝連忙以雙手抓住那隻袋子。


    「等、等一下,你打算拿走這本書做什麽?」


    「做什麽?隻是要帶走而已。大哥察覺到自己誤會我,所以把這本書給我當作道歉,想要和我重修舊好……栞子小妹,我說得沒錯吧?」


    「……恐怕就是那樣沒錯。」


    她不情願地點頭。


    「隻不過我沒有證據能夠證明……」


    她沒忘了加上這一句。這次為了這個男人解謎,不是因為她喜歡,畢竟對方原本就是她不想見到的人。


    「有沒有證據都無所謂吧。隻要大嫂同意的話……不過既然你討厭智惠子姊,一定不想看到她賣的書吧?」


    「但、但是……這本書是你大哥很重要的遺物,我希望能夠繼續留在這個家裏。隻有這本不能讓你拿走……反正你是打算賣了換現金吧?」


    「大嫂。」


    門野澄夫的表情突然改變,他端正跪坐,從上方握住大嫂抓著紙袋的雙手。突然,房裏充滿明亮的光芒,雨驟然停止,太陽一瞬間從雲間露臉。


    「我的確打算賣掉這本書,不過是打算賣給會珍惜閱讀的書迷。大嫂對於寺山一點興趣也沒有,不是嗎?而且今後也不會讀這本書……


    與其讓這本書沉睡在一到五月就充滿黴味的書庫裏,不如讓它離開,書也比較幸福。你看,寺山也寫了《藍色種子在太陽裏》啊……啊,你不知道嗎?書裏有寫。」


    我旁邊的栞子小姐歎氣。看樣子他的引用大概是斷章取義,不過我覺得他說的也沒錯。


    「……大嫂,你抓得這麽用力,會把書弄壞喔。」


    他有些哀怨地說。大嫂愣了一下,把手放開。然後,就不再伸手了。


    「你別再踏進這裏……別再出現在我們麵前。」


    「我知道,我也正有此打算。」


    門野澄夫深深低下頭鞠躬。


    「大嫂,感謝你這些日子以來的照顧。」


    門野澄夫大概是想趁著大嫂還沒改變主意,拿著紙袋快速離開。既然關鍵的書不在了,我們也沒有必要繼續待在這裏。約好這次的事情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之後,我們離開門野家。


    太陽仍躲在厚厚的雲層後麵,不過現在雨已經停了。


    「這樣就算解決了嗎?」


    我一邊走一邊問栞子小姐。總覺得無法釋懷。


    「我想是解決了……也必須尊重死者的遺願。」


    「可是他馬上就會把書拿去賣掉吧……《請賜予我五月》。結果,那位太太把寺山的親筆字跡全部擦掉,卻也沒有對丈夫說一聲抱歉。」


    「門野先生……勝己先生很清楚弟弟的個性,所以我想他已有心理準備才決定把書給他。即使打電話給了弟弟,卻沒有對太太提到自己發現了……一定是因為他沒有打算責怪太太。」


    「……也是。」


    門野澄夫雖然很想要那本書,卻直到最後都沒有責怪讓自己頂罪的大嫂。這就是兄弟都期望的解決方式。已經沒有我們的事了,栞子小姐漂亮解決了筱川智惠子提出的「謎團」。


    (……該不會——)


    我突然渾身寒毛直豎。既然她能夠提出這個「謎團」,表示她早就知道答案了不是嗎?那位洞察力比女兒優秀的筱川智惠子不可能什麽也沒發現,而且她一定能夠立刻從門野久枝的微小反應推測出真相。就像栞子小姐剛才做的一樣。


    如果她早就知道一切,知道門野家的人因為自己而發生齟齬、感情交惡,這幾十年來卻隻是視而不見,我覺得這一點比什麽都還要恐怖。


    我搖頭甩開這種想法。這種事情輪不到我插手,已經結束了。


    總之,現在趕快迴店裏去——此時,眼前突然遞出了一把傘。


    「怎麽了嗎?」


    「不、不好意思……可以幫我拿嗎?」


    我們正要下坡。也許是拄著拐杖不好走,平常即使我主動提出要幫她拿東西,她也會強硬不給,所以我不知不覺也習慣了。這種事應該由我主動開口才對。


    「好。」


    我接過傘時,有個柔軟的東西碰到我另一隻手。


    「咦……」


    她握住我的手。她低著頭連耳朵都紅了。我沒有多餘的時間想其他的,隻是迴握她的手。


    「我要去見母親。」


    雖然看不到她的眼睛,不過她的聲音很清楚。


    「不過,我會迴來……一定會迴來,迴到這隻手能夠碰到的地方。」


    這個人會不會某一天被她母親帶走呢?——我心中總是懷抱著這樣的不安。表白時也是如此。我不記得自己曾經告訴過她,也許是她不知不覺注意到了。


    該不會這也是她自己的不安,或許她不是說給我聽,而是說給自己聽。


    「我知道。」


    我想我大概知道。


    下坡時,再度開始下雨。我們沉默地鬆開手,撐起各自的傘。一穿過狹窄巷道,就看見單軌電車的車站了。


    「啊……」


    栞子小姐驚唿。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我也屏息。有個人站在通往月台的樓梯上。穿著白色雨衣的長發女性,隔著淺色太陽眼鏡直直凝視著我們。她的模樣還是和女兒極為砷似。


    我完全不清楚她究竟是怎麽知道我們的行蹤,沒想到她會這麽早出現。栞子小姐拄著拐杖走過行人穿越道,與站在屋頂下的母親麵對麵。車站的入口隻有這裏。


    「你真悠哉啊,栞子。」


    筱川智惠子說。


    7


    我們在空蕩蕩的月台上等著單軌電車,雨勢變得比剛才更強勁了。


    我要搭乘上行電車迴大船,母女兩人則要搭乘通往江之島的下行電車。這是筱川智惠子的提議。我當然不能一起去,她們兩人要單獨談話。


    「澄夫把《請賜予我五月》帶走了嗎?」


    母親似乎很愉快,不過女兒的表情很僵硬。


    「……是的,就在剛才。」


    「這樣。那麽你姑且合格了,雖然花了太多時間。」


    她沒有打算問發生了什麽事讓他把書帶走。剛才的疑慮再度掠過我的腦袋,她果然早就知道真相了吧——然後一直撒手不管嗎?


    她突然看向我的臉,我感覺她的視線刺入我的眉宇深處,幾乎不自覺地停止唿吸。


    「五浦,你有事情要問我?」


    「……不,沒事。」


    現在問又有什麽用?結果,筱川智惠子的嘴邊綻開淺笑。


    「我當然全部都知道。」


    我的背後一陣冷。我當然沒有開口詢問,她隻是隨便迴答嗎?如果不是這樣,為什麽會知道我在想什麽?


    「哎呀,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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