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時候開始,我對看書這件事情就束手無策。


    閱讀上麵排滿印刷字體的書籍,對我來說更是痛苦萬分。隻要長時間翻書,眼睛盯著字看,我就會沉不住氣:心跳加速、掌心冒汗,最後甚至會思心反胃。稱之為閱讀恐懼症也不為過。


    我在學校裏可說被書折騰得相當淒慘,因為不管哪本教科書裏都滿是印刷字體。若是隻要聽課寫筆記的科目,還沒什麽問題;但是,需要熟讀教科書的英文和現代國文,成績就慘不忍睹了。到現在為止,隻要看到「長篇閱讀測驗」這幾個字,我脖子都還會汗毛直豎呢。


    雖然也曾跟母親和老師提過,但他們隻會安慰我說:若天生就討厭書的話也沒辦法,人原本就各有擅長的事物,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不需要特別在意喔。


    他們體貼的心意我雖然很感謝,不過,他們的體貼可以說完全搞錯了重點。我並非討厭看書,而是想看書卻無法如願,因為當要看書時,身體就會自然而然地產生抗拒。


    無法解開他們的誤解,也可能是因為我不擅長說明的關係。然而最大的原因,應該還是出在我的外表吧!因為我看起來就是不可能會喜歡看書的模樣。不管站在哪裏,我的身高永遠高人一等,體格也很魁梧。不管是誰,都會認為我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類型。在運動會和體育競賽時,一定會被推派為選手強製參加,被體育類社團力邀加入的情況更有如家常便飯。


    然而,我對體育活動卻沒什麽興趣,反而想要看書,在學校時也經常擔任圖書股長。整理圖書這種大家討厭的工作我也不覺辛苦。當時我的樂趣就是站在書架旁邊,按照順序欣賞書背。隻要不打開書本,單純想像內容的話身體就沒什麽問題。


    不過,我這種體質並非與生俱來。至於為什麽會造成這種體質,我心裏也有數。那段與《漱石全集》相關的故事,就是造就我這個體質的導火線。


    那是我上小學前發生的事。在一個細雨綿綿的春日時分,我獨自在老家二樓的起居室看書。


    在此先稍微介紹一下我的老家。


    我的老家位於大船,剛好處在橫濱市和鐮倉市的交界,隻要從東京搭j r線來鐮倉觀光的話,一定會經過這個地方,


    在大船車站附近的山坡地上,矗立著一座隻有上半身的巨大觀音像。雖然照耀其上的眾光燈讓觀音像看來氣勢十足,不過,突然從樹林間冒出的白色臉龐,不免有些嚇人。除了二十四小時都有細眼觀音看顧注視的這點以外,這裏可說是個毫無特色的樸實住宅區。


    過去,這裏除了觀音像之外,還有一個獨特之處,那就是這裏曾是日本屈指可數的電影拍攝片廠。雖然片廠在我國中時就已關閉,但是外婆不時就會提起,這個支持著日本電影黃金時期的城鎮,曾擁有如何輝煌的時光。然而對於不熟悉電影的我來說,依然不是很了解這些事。


    與拍攝片廠近若咫尺的「五浦食堂」就是我家,那是一家會在豬排蓋飯上放上很多豌豆的普通日式簡餐店。


    這間食堂最早是由我的外曾祖父所建,外婆繼承下來經營。聽說過去因為有很多片廠的工作人員光顧,所以生意相當興隆,但自我懂事以來,就算講得好聽點,客人也不能說算多。


    這並不是因為餐館的評價變差了,而是因為隨著拍攝的電影數量減少,在片廠工作的員工也跟著銳減之故。外婆並沒有僱用店員,而是獨自一人扛下店鋪經營的大小事務。


    我們住在餐館的二樓,是一個由外婆、媽媽和我組成的三人小家庭。父親在我出生前就已過世,媽媽則迴到娘家生下我。另外一提,把我取名叫「大輔」的人是外婆。


    因為媽媽在橫濱的食品公司上班,所以教養小孩的工作幾乎全都落在外婆身上。從拿筷子的方式到鞠躬的姿勢等,隻要做錯一件事,就會飛來十頓說教。雖然身為全家唯一的一個男孫,我卻不曾有倍受寵愛的記憶。


    雖然外婆有著圓潤的下巴,看起來十分和藹,但唯獨眼神特別銳利。五官長相與山上的觀音像幾乎一模一樣。


    好了,剛才也提過了,那天我獨自一人在二樓的起居室閱讀繪本,應該是在看《古利與古拉》(注、)吧。直到這一天、這一刻為止,我還是一個非常愛看書的文靜小孩。除了繪本之外,也舍閱讀加上讀音的兒童讀物,當時隻要一到書店就會央求大人買新書給我,對此我如今仍印象深刻。


    當把家中所有的書都看膩了之後,我開始覺得百般無聊。當時正值午餐時間快要結束的時候,樓下傳來客人的聊天聲與電視機的聲音。雖然想要出去玩,但外麵下著雨也隻好放棄。


    我離開起居室,走到外婆位於走廊盡頭的房間。那是一間朝北的小和室,天花板矮得出奇。這棟房子由於不斷重複擴建的緣故,很多地方的格局部變得有點奇怪。


    外婆雖然告誡過我,不可以擅自進入這個房間,不過,我有我的目的——那就是來找書看。


    在和室的一麵牆上立著一個大書櫃,裏麵擺放的自然是外婆的藏書。外貌酷似觀音菩薩的外婆,結婚前似乎是一位惹人憐愛的文學少女。據說她當年在店裏幫忙所得的零用錢,幾乎都花在書本上。


    外婆收集的書,主要都是明治、大正時期(注2)的舊日本文學作品,不過,當時的我並不了解那些書的內容為何。隻是想著既然有這麽多的書,那麽或許會有一些適合我看的吧!我懷抱著這份期待來到外婆房間。


    注1:日本著名兒童繪本,描寫一對雙胞胎野鼠吉利與古拉的故事。


    注2:約指一八六八年~一九二六年間。


    我從排列整齊的架上抽出書來,確認裏麵的內容。那時的我還看不懂漢字。我並沒有將拿出的書放迴書櫃,而是隨手疊放在旁邊後,又伸手去拿另一本書。當時到底算是在找書呢?還是在玩把書本弄亂的遊戲呢?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當書櫃上到處都出現空隙之後,我發現在書櫃的最下麵一層排放著許多以書盒收藏著的小開本書籍。因為書本袖珍,讓我心想這會不會是兒童讀物呢?把臉湊近一看,才遺憾地發現書盒背上印刷的書名依然全是漢字,僅僅一本上麵寫著平假名,我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讀了出來。


    「從、此、以、後……」


    這到底是什麽書呢?就在我打算從書櫃中拿出書來,伸手碰觸到書盒的那一刻……


    「你在做什麽?」


    一道低沉的嗓音在我頭頂上響起。我嚇了一跳迴過頭,發現穿著圍裙的外婆正低頭看著我。不知何時來到二樓的外婆,以有如觀音菩薩般的細長雙眼注視著我,我不禁害怕地發起抖來。


    我正坐在散亂著數十本書的榻榻米上。


    突然間,我想起了外婆曾告誡我,要我盡量不要進到這房間的事。外婆的話還沒說完,下一句是——如果進到房間,也絕對不要碰書櫃上的書,因為那是我最珍視的東西。


    這時我知道有件事絕對非做不可。外婆是個非常嚴厲的人,不過隻要誠心道歉就會獲得原諒。之前把餐館的椅子排成隧道來玩的時候也是,正當我跪下來開口說對不起,低頭道歉時——


    外婆的反應卻超乎想像。她粗暴地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拉起來站直,接著對還驚慌失措的我連續打了兩巴掌,力道十足,毫不留情。我被打得跌倒在地,手肘和大腿剛好撞到了書本。就在我即將哭出來的那一瞬間,外婆又立刻把我拉起,在極近的距離下,以觀音菩薩般的三白眼瞪著我。驚魂未定的我,小便還差點漏了出來。印象中外婆從不曾動手打我,除了這次以外。


    「……不準看這些書!」


    外婆以嘶啞的聲音如此說道,像是再次叮嚀般地又補上一句,.


    「如果再做同樣的事,你就再也不是我們家的小孩了。」


    我隻是默默地點頭。


    老實說,我不是心理學者,也無法斷言這件事是否就是造成我奇特「體質」的原因。而我也是長大成人之後才想到,源頭八九不離十就是自此而起吧!


    會如此認定的理由,隻是因為在惹外婆大發雷霆之後,我就變成一個恐懼印刷字體的人。當然,從此之後,我也不曾擅自進入屋裏的那間和室。


    我不清楚外婆是何時發現我的轉變,但她好幾年來都不曾提過這件往事。對外婆來說,那或許也是個苦澀的記憶吧!


    我們兩個人談及這件事,竟然是在事隔十五年之後,當時,外婆住進附近的醫院,而我前往探望。關於打你的那件事……外婆就這樣完全沒有預兆,直接開始說起來:


    「看到你在我的房間裏,真是嚇了我一跳。之前都不曾發生過這種事吧?」


    那口氣就像是在談論上星期才發生的事一樣,我稍加思索後才理解外婆在說些什麽。


    不管是說著話的外婆,還是聽著話的我,和當時都已經大不相同了。我成長得比一般人還要高壯,也已舉行過了成人式:而原本體型就嬌小的外婆,由於消瘦之故變得更加瘦小,因身體不適而臨時休業的次數也日漸頻繁。


    那時正值梅雨季剛開始,外麵下著蒙蒙細雨。每逢季節交替時外婆就會受偏頭痛所苦,不過,這次的偏頭痛持續時間很久,因而入院檢查。正處於就職麵試高峰期的我,在聽完公司的說明會後順路來醫院探望。身穿西裝聽著五歲時的往事,感覺有點奇妙。


    「我並沒有想要打你,當時真是做錯了呢。」


    外婆望向遠方,眼神異常清澈,讓我莫名地覺得不安。


    「擅自進入外婆房間的人是我啊,不用放在心上。」


    那並不是需要記恨的事,而且,從那次之後外婆也不曾動手打過我。然而,外婆的表情卻依然消沉。


    「如果你到現在還持續看書,人生應該會大不相同吧!我是這麽認為的。」


    我以指尖輕摳眉毛。或許外婆說得沒錯,我並沒有繼續執著於看書這件事,在大學時期受到


    人家勸詭後加入了柔道社。四年間,不但取得了段位,還在縣內的體重分級選手賽中,擠進前幾名。時間雖然不長,不過我覺得自己的身體也變得頗為強壯。頸部和肩膀都很結實,體格也變得愈來愈好。


    「……都到現在了,就算不看書也無所謂啊!」


    我如此說道。這句話有一半是場麵話,有一半是真心的。雖然我的大學生活也還算充實,不 過——如果能夠看書,現在一定會做些不同的事吧!


    「是這樣嗎?」


    外婆歎了二u氣,閉起眼睛。我原以為外婆睡著了,結果隔了一陣子後,她又開口說:


    「……你會和什麽樣的人結婚呢?」


    「什麽?」


    外婆突然轉變話題令我困惑不已,剛才提起動手教訓我的事也很突然。從剛才開始我就覺得 外婆說話沒有重點,舉止有些奇怪。


    「結婚還早得很吧!」


    在迴話的同時,我轉頭看向敞開的門外,想著如果剛好有護士小姐經過,請她們看一下外婆 的狀況可能比較好。


    「或許可以跟喜歡書的女孩結婚呢!即使你沒辦法看書,她也可以跟你說書中的故事……不過,因為書蟲會喜歡同類,可能有點困難呢。」


    外婆捉弄似地對我說,這到底是在開玩笑,還是神智不清?不管哪一種都感覺不太對勁。接著,外婆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補上一句話:


    「……我死了之後,我的書就隨你們處置。」


    像是臉上突然被潑了冷水一般,雖然想強裝鎮靜,但我並不是個靈活應變的人。


    「您……您說什麽……說這些還太早了吧。」


    我吶吶地低聲迴答。外公和父親都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這是我第一次從至親口中聽到這樣的話。外婆閉上眼苦笑著,像是在說她很清楚我內心的震撼。


    外婆的腦中有惡性腫瘤,時日也不多了。雖然還沒有人跟她說過精密檢查的結果,但或許隱約從我和媽媽的態度中猜到二一了吧,觀音菩薩之眼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我終於了解,外婆從剛才開始究竟想講些什麽了。


    那就是想在生前傳達給我這個外孫的事——也就是遺書。


    *


    在葬禮過了一年多之後——二○一○年八月的盛暑時節,我才再次想起外婆的書。大學畢業後,我依然住在大船的老家。中午左右才勉強從床上爬起時,房外傳來媽媽的聲音:


    「噗輔,來一卜。」


    平常要上班的媽媽居然會在家,這讓我稍微有些困惑,過不久後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天。畢業之後,對星期幾已經沒什麽概念了。


    打著哈欠離開房間,發現走廊盡頭處的拉門開著。媽媽似乎在外婆以前起居的和室房間裏。


    「好痛!」


    一踏入和室,我的頭便狠狠撞上門楣。柱子甚至發出嘰嘎的搖晃聲響。


    「你在做什麽,噗輔?房子都要被你撞垮了,」


    媽媽雙手抆腰、雙腳張開地站在房間中央如此說道。她的頭已經快要碰到從天花板上垂下的日光燈罩了,雖然遠不及我,但媽媽的身材也相當高。


    「因為就隻有這裏的門楣特別矮嘛!」


    我按著額頭找藉口辯解。之前也曾提過,這個家擴建了很多次,格局頗為奇怪。雖然說門楣矮,也不過幾公分之差,但這微妙的幾公分之差反倒容易令人疏忽。


    「那是因為你迷迷糊糊的吧?除了你之外,都沒人撞到過喔!」


    我覺得應該不至於吧,門楣上明明還釘著黑色橡膠板。自我懂事以來它就已經釘在上麵了,可見以前住在這裏的人一定也曾經撞到頭!竟然認為隻有我一個人會迷糊撞上,還真令人意外。


    「我正在整理你外婆的東西……」


    媽媽邊說著,忍不住抱怨了一下:


    「……啊,真是的,兩個高大的人站在這裏,感覺還真擁擠呢,坐下吧!」


    媽媽這麽一說後,我麵朝著跪坐的她,盤腿坐了下來。圓潤的下巴加上細細的眼睛,可以若無其事地說出尖酸刻薄的話語。除了身材之外,媽媽和外婆幾乎有如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媽媽有兩個姊姊,也就是我的阿姨,但最像外婆的人就是媽媽。


    雖然如此,媽媽本人對於擁有母親的遺傳卻一點也不高興,更不如說,因為相像而生氣吧!我從不曾看過媽媽和外婆平靜地講話超過五分鍾以上。媽媽不願在「五浦食堂」幫忙而去外麵工作,或許也是不想和外婆在餐館裏朝夕相處所致。


    「你外婆的一周年忌辰也已經過了,所以我想差不多該開始整理了。」


    媽媽如此說道。正如她所說,我們坐著位置的周圍疊放了好幾個紙箱。外婆留下的和服、首飾等遺物,阿姨她們早也分完了,殘存在這間房裏的都是些沒人要的東西。雖然不知道為什麽過了一周年忌辰之後,就是該整理遺物的時間,不過,遲早遺是非整理不可。


    我不安地扭動著背部,直到現在,身處這個房間還是會令我坐立難安。像現在這種淩亂的模樣,更是讓我清楚迴憶起五歲時的情景。為了轉換心情,我瞪大眼睛環視房間四周,結果發現一個重大的變化。


    「外婆的書呢?」


    滿牆的書櫃,如今已是空空如也,連一本書也不剩。


    「書在這裏麵啊,我不是說我在整理嗎?你都沒在聽喔!」


    砰砰,媽媽伸手拍了拍旁邊的紙箱。


    「你


    知道關穀交流道附近有個老人院嗎?我有個熟人在那邊工作,因為想要成立圖書室,所以正在募集書刊。我跟對方提到家裏有一些書,可不可以給他們?對方高興得不得了,還說隻要可以幫忙送去,不管多少本都願意收下。所以我就跟對方說,那麽就讓我家那個遊手好閑的噗輔來幫忙送……」


    「妳在外麵也這樣叫我喔……」


    噗輔指的就是我,這綽號是由用來稱唿無業遊民的「噗」(注3)和大輔的「輔」結合而成。媽媽竟然還將這個令人討厭的綽號到處宣傳。


    「我取的綽號很貼切啊,事實就是如此,也不工作,整天遊手好閑。」


    注3:日文中的流行語,原為放屁聲,以很隨性放屁也無所謂之意,引申為不願找正職,隻想自由自在、隨性過生活。


    「……又不是我自己喜歡不工作。」


    我的工作到現在都還沒有著落。原本一家位於橫濱的小建設公司已經發給我錄取通知,不過,那家公司在今年二月時突然倒閉。雖然我現在也持續在找工作,不過,一直都還沒有得到麵試的通知。我並非畢業於名門大學,除了體力之外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優點,而目前的不景氣更加劇了難以就業的困境。


    「你太挑剔了,隻想找自己喜歡的工作,去參加自衛隊或警察的考試看看嘛。明明就遺傳到我,體格比別人高大這麽多,也不坦率地好好利用這項優勢。」


    想不出可以反駁的話,被大家勸說參加自衛隊或警察的特考,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柔道的段位在工作上也能加分,隻不過習武四年後,讓我了解到自己的個性不適合和人爭鬥。雖然,我不覺得勞動身體是一件苦差事,不過,比起保護市民安全或維護國家和平,我還是寧願做一些比較不起眼的工作。


    「那個,關於書的事。」


    我試著轉移話題。這種要我以當公務員為目標的事,暫且還是等以後再說。


    「那不是外婆很珍惜的書嗎?也不必非要捐給別人……」


    「沒關係啦。」


    媽媽毫不遲疑地迴答。


    「因為你外婆說過『我死了之後,我的書就隨你們處置』,你沒聽她說嗎?」


    「是有聽過啦!但也不表示要我們拿去送人或丟掉吧!」


    我覺得應該是指隨你們誰要就拿去,也就是讓我們好好收藏的意思。但媽媽一副你不懂啦的感歎模樣,搖搖頭說:


    「看來你還不了解你外婆啊!她最愛說『不管什麽東西都無法帶到那個世界』。所以,像你外公去世時,她也馬上就把遺物都處理掉。她就是會這麽想的人。」


    這麽說來,我倒是真的不記得外婆擁有任何類似外公遺物的東西。外公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去世了,大約是在媽媽剛上小學的時候。那時,正好也是像現在一般的酷暑,據說是在前往川崎大師寺參拜後,在返家途中遇到車禍的樣子。


    「如果你要看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


    不,我沒有要看,應該說我沒辦法看。反正,放在家裏也隻是當成擺飾而已,或許把這些書送給想看的人比較好。


    「那麽,我開車送過去就可以了吧?」


    我轉動身子環視一下房間。從書櫃上拿下來的書尚未裝箱完畢,有些還四散在榻榻米上,得將那些書全部裝箱後才能拿到車上。


    「嗯。不過,我有事想先跟你商量。」


    媽媽把堆在榻榻米上的一小堆書推到我眼前,大概有三十本左右。那是比其他書更小、更薄,如少年漫畫單行本那般大小的書籍。就像被挖掘出來一般,埋藏在我心中的厭惡記憶再度甦醒。沒錯,這就是那時我試圖要拿出來的書。直到此時,我才第一次注意到《漱石全集》這個書名,那是夏目漱石的作品《從此以後》。


    「我想可能有私房錢藏在裏麵,所以每一本都翻了一下,不過……」


    連這種事都做喔!完全不理會我受不了的表情,媽媽從印著《第八冊從此以後》的書盒中取出書,把包著一層薄薄防潮紙的封麵翻開來讓我看。


    「你看,我發現了這個!」


    沒有印刷任何文字的右側空白襯頁上,有著由細毛筆寫上的文字,字跡稱不上漂亮,文字的整體平衡與間隔也有點怪。


    「夏目漱石


    致田中嘉雄先生」


    寫在書上的字有兩行。「夏目漱石」寫在襯頁的正中央,而「致田中嘉雄先生」則較靠近裝訂處。


    「這是不是夏目漱石的簽名?如果是真的,那可就不得了了!」


    媽媽的眼睛散發出閃亮的光芒,不過,我的情緒並沒有隨之起舞。假如這簽名是真的確實很小得了,但如果是假的就沒什麽好大驚小怪了。


    接過書打開後,一股古老紙張的臭味撲鼻而來。一看到排列在書上的印刷字體,心窩附近竄起一股寒意。我急忙翻到最後一頁,上麵印著發行年月日——昭和三十一年七月二十七日,出版社是岩波書店。


    「……是你外婆結婚前一年呢。」


    我疑惑地歪著頭,夏目漱石有活到那時候嗎?他應該是更早之前的人吧!


    「這個叫田中的人是誰啊?」


    外婆的名字叫五浦絹子,名字完全不對,假設,夏目漱石真的替田中這個人簽了名,為什麽這本書會在外婆手上呢?


    「我不認識啊,會不會是外婆之前的書主請夏目漱石簽的?因為這本書看起來好像是從舊書店買迴來的。」


    媽媽伸出手來,啪啦啪啦地翻著書頁,有一張名片大小的紙張像書簽般夾在書裏。看起來像是這套全集的價格標簽,上麵略微褪色的字跡寫著:「全三十四冊,初版,藏書印三五00圓」,雖然不太清楚以前的物價,不過以這麽有價值的古董書來說,不會太便宜了一點嗎?還是有人惡作劇故意這麽寫的?


    我吃驚地倒吸了一口氣。


    定睛一看,在價格標簽的角落用古雅字體印著「文現裏亞古書堂」。在幽暗店內看書的美人身影再度浮現腦海。這就是我高中母校附近的那家舊書店。


    「我想知道這套全集現在值多少錢?如果很有價值,平白送人就太浪費了,應該鄭重地收藏起來。不曉得哪裏有知道舊書價值的人,還是你有沒有這樣的朋友?」


    我在北鐮倉車站附近停下速克達,將安全帽收進座椅底下。


    由前置物籃上取出的百貨公司紙袋內裝著《漱石全集》,時隔數年後,我又再次來到「文現裏亞古書堂」。連同周遭的風景在內,這裏和我高中時期幾乎沒什麽不同。車輛無法會車的狹窄道路、老舊的木造建築、生鏽的旋轉招牌、還是一樣稀少的行人。


    這家店一定打從外婆年輕時就存在了吧。身為小餐館的女兒,零用錢不可能多到可以一直買新書,之所以能夠收集這麽多書,應該就是在這樣的舊書店裏便宜購買的。稍微一想,就知道這是理所當然的結論。


    我來這裏是希望能請對方協助鑒定《漱石全集》,而且也想詢問外婆是否曾經來過。若要再加上一點私心的話,那就是有點期待,想試試看能否打聽到在高中二年級夏天時見過的那位美女的消息。


    從六年前的那一天開始,每次經過這裏我都會窺視一下店內,不過,每次都隻看到頭發花白的店主人,帶著有如咬破黃蓮般的苦澀表情在工作。若沒什麽事卻隨意進店問話的行為也令人難以恭維,但今天是有事前來,順便問一下她的事情應該不會太過突兀才對。


    舊書店的拉門上掛著「營業中」的牌子。稍微望了一下幽暗的店內,裏麵還是一如既往沒什麽改變。店裏排放了幾個大書架,而櫃台就在書架對麵。


    有人坐在櫃台裏麵。


    但並非那位不苟言笑


    的店主人,而是一位看似身材嬌小的年輕女性。因為她低垂著頭,所以無法清楚看到臉蛋。我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起來,或許真的是那時候的那位女子!等我迴過神來,才發覺我已拉開入口的拉門。


    隨著店員抬起頭來,我那沸騰的體溫也跟著急速下降。在她長度微妙的短發底下,一雙大眼睜得圓圓的。雖然皮膚曬得像暑假的小學生一樣黑,不過身上倒是穿著高中製服般的ll襯衫。和那時的女生一點也不像,是另外一個人。


    打工的高中生——不,或許是店主的女兒,她的相貌和店主有點像。少女的目光停在我手中提著的紙袋上。


    「啊,是要讓我們收購的書嗎?」


    聽到這活力十足的聲音,我突然迴過神來。我並非來賣書也不是來買書,隻是來問一下內有簽名的《漱石全集》值不值錢。這或許有點厚臉皮。


    雖說如此,要是現在就轉身離開感覺也有點蠢,所以我決定還是先和她說說話。


    書架與書架間的通道也堆了很多書,對身材魁梧的我來說行走有點困難。腳下的那些書應該沒辦法抽出來吧!那麽客人又要如何購買呢?


    少女從櫃台內站起來,看來是小我很多屆的學妹,穿著我高中母校的製服。暑假中還穿著製服,可能是上午有社團活動的練習吧!


    「……不是要請你們收購,隻是想請你們幫忙鑒定一下而已,可以嗎?是我外婆過去在這家店買的書。」


    我稍微觀察一下對方的表情,但對方隻是默默等著我繼續說下去。我將裝著《漱石全集》的紙袋拿到櫃台上,把《第八冊從此以後》拿出來取下書盒後,將簽著名字的封麵襯頁翻給對方看。此時,少女瞇起眼睛靠了過來。


    「就是這個簽名……」


    「哇啊!上麵簽的是夏目漱石耶!這是真的簽名嗎?」


    由於想都沒想過竟然會被反問,一瞬間我竟不知該如何迴應。


    「就是因為不知道這個簽名是不是真的,所以才來這裏。」


    「這樣啊……恩,這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少女抱起雙臂,抬頭看向我。吼!怎麽又把話丟迴來啊?


    「……可以請你們幫忙鑒定看看這是不是真的嗎?」


    「啊,現在沒辦法,因為店長不在,我也不懂這些。」


    少女很幹脆地迴答。


    「那麽店長大概何時會迴來呢?」


    我開口詢問時,少女的眉毛皺了起來。


    「……店長住院中。」


    她的聲音變得有些低沉。這麽說來,印象中這家書店似乎經常臨時休業。或許店主的身體並不好。


    「是生病嗎?」


    「不……嗯,是腳受傷……所以隻要有人拿書過來,我就必須拿到醫院請店長鑒價。啊,真麻煩!」


    解釋到一半轉成抱怨,不過,就算住院也還得繼續工作這點倒是令人吃驚。看來舊書店即使遇到這種情況也無法停止營業吧!


    「算了,因為是在大船綜合醫院,不算很遠,從這裏騎腳踏車,大概十五分鍾左右吧。」


    「……啊,是在那裏啊!」


    我不加思索地低喃。就在我家附近,對我來說,一提到醫院最先想到的就是大船綜合醫院,不論是媽媽生下我的地方,或是外婆咽下最後一口氣的地方,都是那裏。


    「總之,這些書我就先收下了,因為我暑假還有社團活動,也不曉得能不能馬上就送過去,所以可能得花個幾天,可以嗎?」


    我稍微思索了一下。也不好意思請她特意把書拿到醫院請店主鑒定。不管如何,媽媽已經說了「如果簽名是真的就不賣」,還是先帶迴家比較好吧!正想要如此迴答時,少女就先開口了:


    「請問,莫非你常常去大船綜合醫院?」


    「……那間醫院就在我家附近。」


    少女的表情突然為之一亮。


    「這樣的話,可以請你拿到醫院嗎?我會事先聯絡好,可以在醫院當場幫你鑒定喔!」


    「咦?」


    強行把舊書送到醫院去請人幫忙鑒定,這種事應該是前所未聞吧!而且,還是個無法讓這家店賺到半毛錢的請托,如果那個外表令人不寒而栗的店主知道的話,一定會暴跳如雷吧!


    「不……不需要幫忙到這種地步……」


    不過,少女已經打開手機,以超快的速度輸入簡訊,根本沒理會我在說話。不消片刻她就已傳送完畢,她關起手機,朝著我露出潔白的牙齒微笑道:


    「我已經傳簡訊過去了,所以什麽時候去都沒問題喔!」


    事到如今,也不好意思開口婉拒了,所以我隻能默默點頭。


    大約過了十五分鍾之後,我來到了大船綜合醫院的停車場。


    六層樓高的白色病房大樓,在盛夏的陽光照射下閃閃發亮。由於十年前改建過,大船綜合醫院如今已是這附近最大的醫院。雖然在醫院正麵玄關有一片廣大的庭院,不過,不論散步步道或長椅上都看不見病患的身影,隻有蟬鳴聲響徹四周。


    我手裏拿著裝有《漱石全集》的紙袋,穿過自動門進入建築物中。在冷氣十足的大廳中,門診的病患擠得水泄不通。


    我心中帶著自己為何會身在此處的疑惑,爬上通往外科大樓的階梯。自從上次前來領取外婆的骨灰後,我不曾再來過這裏。


    外婆在病房和我講話後,大約過了一個月左右離開人世。從醫生那裏得到正式的病情報告後,外婆表示想要去草津溫泉當成最後的迴憶。因為病情穩定,又是本人提出的希望,所以主治醫生也同意了。


    在我和媽媽陪同下,外婆神采奕奕地享受了一趟溫泉之旅,就算和媽媽鬥嘴也樂在其中的模樣,完全看不出來是個病人。然而,當一個星期後迴到大船的家時,外婆便立刻昏迷、失去意識,就此與世長辭。這宛如經過周密計算好的往生方式,讓我們這些親人在傷心之外更感到愕然失措。


    在護理站前麵的會客簿簽下姓名後,我直接往少女告知的病房前進。心裏才剛準備著該如何開口時,就已經到達病房門前。我輕吐了一口氣,做好心理準備後輕敲一下房門:


    「抱歉打擾了!」


    沒人迴應,再敲一次門也是一樣。無計可施之下隻好稍微把門打開,看看裏麵有沒有人。


    我瞬間定格。


    裏麵是一間小巧而整潔明亮的個人病房,窗邊放著一張可調節躺臥角度的病床。一位身穿奶油色睡衣的長發女子正閉著雙眼,躺在角度稍微抬起的床墊上。


    一定是看書看到打瞌睡了吧,她的膝上放著一本沒闔起的書與一副粗框眼鏡。女子長長的睫毛底下,有一個高挺的鼻梁,薄唇微張,那給人柔和感覺的美貌令我印象深刻——她就是六年前出現在文現裏亞古書堂門口的那名女子。除了臉頰稍微消瘦了一點之外,其餘幾乎沒什麽改變,現在看起來比以前更漂亮。


    床的四周堆了好幾落的舊書,櫛比麟次地排列著,看起來有如街區的縮影一般。如果說是用來打發住院生活的閑暇時間,帶來的量也多得超乎想像。不會遭院方責罵嗎?


    突然間,女子睜開雙眼,邊揉著眼看向我說:


    「……是小文嗎?」


    她口中說出一個陌生的名字,輕柔、清澈的聲音又讓我吃了一驚。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開口說話。


    「妳有帶書來嗎……?」


    或許因為沒有戴上眼鏡,女子似乎把我誤認成其他人了。再這麽沉默下去的話,可能會引發更多的誤會,所以我像是要清喉嚨般地硬咳了一聲:


    「……妳好!」


    我以對方能清楚聽見的音量打了招唿。她吃驚地肩頭一震


    ,連忙想戴起放在膝上的眼鏡,忙亂之際,手臂碰到的書從床畔滑落下來。


    呀啊,一道輕細的哀號傳了過來。


    我的身體不經思考就擅自行動了。我朝病房內大步一躍,同時伸長了手,在書即將落地前順利接起。雖然書不是很大本,不過厚實得有些沉重。白底的封麵被《再見了照片 8月2日山上的旅館》等的印刷字體給填滿。那本書看來年代久遠,封麵的邊角都已經翹起又有點泛黑。


    雖然我自認為這樣的反應還算不錯,但是,一抬起頭,對方竟已把毛毯拉到胸部附近,手遺伸到護士唿叫鈐的按鈕上,圓睜的雙眼中浮現出明顯的驚怯之色。房間突然闖入一個陌生的彪形大漢,任誰都會感到吃驚害怕吧。我急忙拉開距離站好,說道:


    「對不起,我是為了我外婆的書才來拜訪的。之前去了北縑倉的書店,那裏的人叫我過來……妳剛才沒收到簡訊嗎?」


    差點就要按下按鈕的手指停了下來,她轉身麵向放在邊桌上的筆電,瞇起眼睛盯著畫麵瞧——看著看著就滿臉通紅起來。


    「……真……」


    真?我傾頭表示不解後,對方像要把身體疊起來一般,深深地低下頭致歉。美麗秀發的發線朝向我。我還是第一次像這樣目不轉睛地盯著別人的發漩直瞧。


    「真……真是對不起……我妹妹給您添……添麻煩……了。」


    女子結結巴巴地,以細不可聞的聲音說著,邊說耳根子也變得愈來愈紅。


    「勞煩您特……特地親自造訪……我是店長篠川栞子。」


    終於搞清楚情況了,剛才在文現裏亞古書堂的少女是這個人的妹妹。那少女說會傳簡訊給店長,這麽說來店長已經換人了。


    「以前的店長似乎另有其人,好像頭發有一點斑白。」


    「……那是家父……」


    「妳父親?」


    我仿佛鸚鵡學語般重複問道後,女子點頭示意:


    「去年與世長辭了……我繼承父親的書店……」


    「原來如此,還請節哀順變。」


    我深深地低頭致意。去年我也失去了家人,因此對她增加了幾分親近戚。


    「戚……感謝您的安慰……」


    現場籠罩在一片沉默之中,她並沒有和我四目相對,隻是看著我的喉頭附近。和我的想像不同,對方的個性似乎很內向又容易怯場。當然,還是一個美女,不過卻有些出乎意料,應該說,這種個性能夠接待客人嗎?雖然事不關己,卻不免替她擔心。


    「幾年前妳有幫忙父親看店過嗎?」


    我如此問道後,女子吃驚地稍微睜大了眼睛。


    「因為就讀附近的高中,我高中時偶爾會經過貴書店的門口。」


    「這……這樣……思,我偶爾幫忙過……」


    女子的肩膀稍微放鬆了一下,對我似乎不再那麽警戒了。


    「那個……」


    女子怯生生地伸出手來,是要跟我握手嗎?帶著困惑,我放下紙袋,把滿是汗水的手往牛仔褲上擦了擦,結果她卻緩緩說道,,


    「……書,謝謝您……」


    我完全會錯意了。這麽說來,我手上現在還拿著剛才在落地前伸手接住的《再見了照片》。


    「很貴嗎?這本書。」


    為了掩飾內心的尷尬,我交還書時開口問道。不過,她的頭往旁邊輕搖了一下,到底是傾頭還是點頭呢?感覺有點微妙。


    「這本書雖然是初版……不過,狀況沒有很好……大約二十五萬圓左右。」


    「二十……」


    對方隨口迴答的金額令我大吃一驚,這麽髒的書?我不由得定睛仔細觀察封麵。不過,她並沒有打算再多加說明,隻是隨意地把二十五萬圓的書往邊桌上一放,然後再次伸出手來。這次她又要做什麽?


    「……您帶來的書,可以讓我看看嗎?」


    她的目光落在裝著《漱石全集》的紙袋上。我愈來愈討厭麻煩別人這種奇怪事情的自己了。我稍微舔濕了一下幹澀的嘴唇,說道:


    「其實,我並不是要拿來賣的,因為在整理外婆的書時,意外發現這套全集裏有簽名……這似乎是很久以前在貴書店買的,所以想拿來請你們幫忙鑒定看看這套書的價值如何。這樣也能請你們幫忙嗎?」


    如果對方稍微露出一點猶豫之色,找就打算直接拿迴家。


    然而,篠川粟子卻直視著我,看起來有如換了一個人似的。她那充滿堅定意誌的眼神,讓我為之震懾。


    「請讓我看一下。」


    她以清楚明確的聲音如此迴答。


    「啊,這是岩波書店的新版書呢。」


    把紙袋遞過去後,她望向紙袋內的雙眼閃閃發亮,就像正要打開生日禮物的小孩一樣。從最初的第一冊開始,一本一本地將書本從書盒中拿出翻閱。書背上印刷的書名《我是貓》、《少爺》等都是連我也知道的作品。


    在翻閱書本的同時,她嘴角的笑意也愈來愈濃。有時候會點頭,有時候會瞇起眼睛,偶爾還會加入之前那個差勁的口哨。看起來不像是故意要吹的,這似乎隻是她入迷時的一個習慣。


    (……啊,就是這個。)


    留在我記憶中的就是這個表情,看書看到渾然忘我的快樂神情。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對方的臉,靜靜地拉了張圓椅坐在旁邊。


    口哨聲突然停了下來,她膝上放著那本《第八冊從此以後》,略帶凝重的眼神看向襯頁上的簽名——不過就隻有短短一瞬。她啪啦啪啦地翻動書本,突然間,目光停駐在「全三十四冊·初版·藏書印三五00圓」的價格標簽上,似乎對價格標簽很感興趣。


    篠川小姐將簽了名的那本書留在膝上,然後按照冊數依序繼續確認其他的書,最後再一次仔細翻閱《第八冊從此以後》……


    「果然。」


    她低聲說著,並抬頭看向我。


    「讓您久等了,很抱歉,我大概知道了。」


    「結果如何呢?」


    「很可惜,這個簽名是假的。」


    她帶著惋惜的口氣如此說道。我並不覺得驚訝,因為原本就覺得那個簽名有點可疑。


    「果然和真的簽名不一樣嗎?」


    「思,最基本的年代就不同了,夏目漱石的卒年為大正五年,而這套新版的全集是在昭和三十一年才發行……這已經是夏目漱石去世四十年之後的事了。」


    「四十年……」


    這已經不是簽名真假的問題了,已過世的人,怎麽可能替四十年以後才出版的書簽名嘛!


    「那麽,這並非什麽稀有的書囉。」


    「址的……這套拳擊是以平價版的形式製作販售,已經再版了好幾次,舊書店裏流通的數量也很多。但是,注釋和解說都很充實,裝訂也很漂亮,雖然不是很稀有,不過卻是一套好書,我很喜歡喔。」


    她就像在稱讚自己朋友一般述說著。表情和口氣與剛才那副羞怯畏縮的模樣判若兩人,現在的模樣與她更為相符,或許這才是她原本的個性吧。


    「岩波書店是日本第一個出版《漱石全集》的出版社,創辦人岩波茂雄與漱石關係深厚,和漱石的弟子們也互有往來。他們互相合作,編輯出最初的全集,之後每隔幾年還會推出改訂的版本,即便是這套平價版也沒有偷工減料。最初公開漱石所有日記的就是這套全集,而各冊中的解說更是由漱石的弟子小宮豐隆為了這套全集而撰寫。」


    她的說明毫無遲滯,聽著聽著整個人就被深深吸引。


    「請問,《漱石全集》出版過很幾次嗎?」


    「除了岩波書店之外,很多出版社都曾出版這部全集。如


    果連同未曾全部出版完的中斷版本一起計算,到現在為止,發行的版本超過三十種以上。」


    「……還真厲害呢。」


    我不由得如此低語。


    「沒錯,因為夏目漱石可說是日本最受愛戴的作家吧。」


    似乎讚同我的話一般,篠川粟子點了點頭。不過,我說的厲害並非指昔日的大文豪,而是口若懸河地替我說明的她。雖然她沒有領略我話中真意令我鬆了一口氣,不過卻也戚到有些遺憾,就是如此複雜的心情。


    我把目光移向和其他書分開的《第八冊從此以後》,問道:


    「那麽,這本書中的簽名隻是一般的塗鴉囉!」


    先前有如一拍即響般的即答,首次出現了空檔。


    「……您這麽想也可以,隻不過……」


    篠川小姐雙眉緊蹙露出困惑的神情。到底是怎麽迴事呢?我開口問道:


    「有什麽奇怪的地方嗎?」


    「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隻是有些地方我不太明白……冒昧請問一下,您的外婆有在藏書上塗鴉的習慣嗎?」


    「咦?不,怎麽可能。」


    我搖頭否定,完全無法想像。


    「外婆相當重視她的書……甚至連其他家人也不準碰。如果不小心碰到,她還會勃然大怒。」


    碰外婆的書是禁己i,不隻是我,家族裏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就算是和外婆如同水火的媽媽也小敢亂碰。小過話說川來,我家並沒有其他人愛看書,所以應該也不會特意去碰才對。


    「我也覺得應該會是如此……嗯,一定是這樣沒錯,如果是寫上自己的名字就另當別論了……」


    篠川小姐再次從書盒中取出《第八冊從此以後》翻開封麵。我從椅子上探出身體,再次觀察簽著名的地方。


    「夏目漱石


    致田中嘉雄先生」


    寫字的人下筆的力道很弱,一筆一畫都很纖細。仔細看會覺得字跡很女性化,看似是沒什麽個性、容易模仿的字,不過,這並非外婆的筆跡。


    「應該是有人把這套全集賣給了文現裏亞古書堂,然後再轉手賣給了外婆吧?」


    我如此間道後,篠川小姐望著書的臉龐抬了起來。


    「……是這樣沒錯。」


    「那麽,會不會是之前書主的塗鴉呢?那個叫做『田中嘉雄』的人就是原來的持有者……」


    「不是,那也不合理。」


    她將夾在書中的價格標簽給我看——「全三十四冊,初版·藏書印三五○○圓」。


    「這個價格標簽是祖父剛開始經營文現裏亞古書堂時所使用的,到現在已經有四十五、六年了。」


    外婆買這套《漱石全集》好像也在這個時期。四十五、六年的話是西元幾年呢?腦中浮現不出任何數字,算了,西元幾年應該無所謂。


    「這個價格標簽上並沒有標記『有字跡』。」


    篠川小姐邊用手指指著標簽進行說明:


    「舊書店收購書籍時,首先會確認書的狀態,就像我剛才一樣,在這麽明顯的地方有字跡,一般來說應該會發現,也會在價格標簽上寫下來。不然,之後的客人有可能會抱怨。」


    「……喔!」


    原來如此,連我也總算明白了。沒有將有「塗鴉」的訊息標記在價格標簽上,真的是很不合常理。


    「所以,由此可以判斷,您外婆在本店購買這套全集時,並沒有這個假簽名。」


    我雙手交疊在胸前,總覺得事情好像變詭異了。如果我和她所說的話都沒錯,那就表示在書上簽下這個假簽名的人並不存在。怎麽可能會有這種蠢事?


    「啊……」


    我靈光一閃,不由得發出聲響。


    「怎麽了嗎?」


    「……說不定,是我外公的傑作。」


    「您的外公嗎?」


    「因為已經去世好幾十年了,我不曾見過他,不過,他好像曾經不小心動到外婆的書櫃,而引發了不小的風波……」


    聽媽媽說,外婆當時氣得差點把外公趕出家門呢。如果,外公不隻是翻書,還在上麵塗鴉的話——那麽,就不難理解為什麽外婆會動手打隨意碰書的我了,應該是過去的惡夢又再度浮現腦海了吧!「如果再做同樣的事,你就再也不是我們家的小孩了。」會說這一句話或許也是想起外公做的事了吧。


    「我已經想不到還有誰可能會做這種事了,大家都不敢去碰書櫃……」


    不過,篠川小姐靜靜地搖了搖頭說道:


    「我覺得並非如此。」


    「咦?」


    「並不是您其他的家人,而是您的外婆自己所寫。」


    篠川小姐斬釘截鐵地斷言。


    「為什麽?」


    我問道。為什麽可以說得如此確定呢?


    「如果是其他人擅自塗鴉,您的外婆不可能就這樣置之不理。這本書上完全沒有企圖將字擦掉的痕跡……即使擦不掉,也可以重新再買一本第八冊。剛才我也說過了,這絕對不是一本很貴的書,不僅再版過好幾次,在販售新書的書店裏也持續販售很長一段時間。」


    「可是……或許不是故意放著不管,也可能是因為外婆並沒有發現有人擅自塗鴉……」


    講到一半我就閉嘴了,這才是絕不可能的事。五浦家的觀音菩薩絕非泛泛之輩,如果有人動了那房間的書,外婆絕對會立刻發現才對。


    (……真的是外婆自己寫上去的嗎?)


    如果真是如此,那麽就無法視之為單純的惡作劇了,一定是有什麽內情,讓外婆非得在上麵塗鴉不可。我皺起眉毛,雙手交疊抱胸。


    「另外,我還有些介意的地方,就是這個價格標簽……」


    她的話說到一半就停了。我抬起頭來,篠川小姐像是受到驚嚇般將視線移向膝蓋。光滑柔順的黑色長發,遮蓋住她美麗的臉龐。


    「……嗯……不好意思……」


    篠川小姐以相當微弱且靠不住的聲音道著歉。態度一瞬間又迴到了收下《漱石全集》之前的羞怯模樣。他到底爲什麽要道歉,我完全摸不著頭緒。


    「咦?為什麽要道歉?」


    我問道。


    「……因為……給您添麻煩……」


    「咦?對不起,可以請妳再說一遞嗎?」


    因為聽不太清楚,所以我把身子探了過去,不過篠川小姐立刻就往窗邊縮了迴去。我做了什麽嗎?正當我捫心自問、疑惑不已時,篠川小姐白皙的喉嚨震了一下,擠出了怪腔怪調的聲音:


    「隻……隻是要確認這是不是真的簽名而已……我卻得意忘形地喋喋不休……」


    我愈來愈搞不清楚狀況了。


    「我以前就常被人說……隻要一提到書的事情……嘴巴就會停不下來……」


    就在此時,我也發現自己反射在窗戶上的模樣,一個沉甸甸地坐在圓椅上的彪形大漢,眉間刻畫著幾條皺紋,以莉人般的銳利目光瞪著自己。就算是我自己,也覺得那樣子真是煞氣十足,隻要思考一些不習慣的事情,我的眼睛就會露出遺傳自外婆的兇光。


    「占……占用了您寶貴的時間,真的是……」


    她開口的同時,也順手將《第八冊從此以後》收入紙袋,似乎是打算把話說到這裏為止。


    「完全沒有添什麽麻煩!」


    迴過神時,我發現自己已經大聲喊了出來。篠川小姐嚇得身體一顫,差點把整個紙袋連書一起滑落,不過又急忙用手臂誇張地往內一抱,總算抱住了紙袋。篠川小姐安心地吐了一口氣之後,發現我正注視著她,立刻有些難為情地拿紙袋遮住臉。


    「……請讓我繼續聽


    下去。拜托妳了。」


    這次我特別小心地輕聲請托她。篠川小姐怯生生地從紙袋背後窺看我,和剛才那副滔滔不絕的模樣有如天壤之別,可說是判若兩人。


    「小時候,我因為書而有一些不好的迴憶,變得無法看書,不過,心裏一直都渴望能看書,所以能夠聽妳說這些事,我覺得很愉快。」


    不知不覺中,這些話便脫口而出,這些無人理解、關於我奇特「體質」的事。篠川小姐睜大了眼睛,緊緊注視著我。正當我覺得她也不可能理解而打算放棄時,篠川小姐拿開了眼前的紙袋,水汪汪的黑色眼眸又恢複了燦爛光輝。就像打開開關一樣,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您變得無法看書是因為被外婆責罵的緣故嗎?」


    她以清澈的聲音清楚問道,這次換我嚇了一跳。


    「妳為什麽會知道呢?」


    「因為您知道,如果不小心碰到,外婆會『勃然大怒』。不過您又說過,『大家都不敢去碰書櫃』,所以我猜這裏指的應該是您以外的大家……如果曾遭受到足以引發軒然大波的責罵,那麽,會變得無法閱讀一點都不奇怪……」


    我啞口無雷。她竟然如此輕而易舉就說中了,她果然是個一提到書,思緒就會非常清晰、敏捷的人。


    我將雙手放在膝上,挺直腰杆,繼續聽她說下去。


    「我非常喜歡舊書……覺得這些輾轉流轉在人與人之間的書本身也有故事存在……而不隻是寫在書裏的故事而已。」


    她話說到這裏後停了下來,與我四目相接,像是如今才發現我這個人的存在一樣。


    「……可以請教您的大名嗎?」


    「我叫五浦大輔。」


    「五浦先生,其實我還有些覺得在意的地方。」


    當她以姓氏稱唿我時,我的背脊突然竄起一陣麻意,感覺彼此間的距離似乎突然拉近了。她再次拿出「全三十四冊,初版,藏書印三五○○圓」的價格標簽給我看。


    「就是這個價格標簽的內容,這裏寫著『藏書印』對吧?」


    「咦……啊,是的!」


    「請看這個。」


    篠川小姐從床上堆著的《漱石全集》小山中,拿出其中一本,把書從書盒中取出。那是《第十二冊心》,翻開封麵後,襯頁上並沒有簽名。不過,倒是印著繡球花模樣的印章。


    「這就是藏書印,就像是書的擁有者在自己的收藏品印上的印鑒。中國和日本很久以前就流行製作這樣的印鑒,隨著書主的喜好品味,設計也各有不同。這和用來確認身分的印章一樣,一般都隻有文字而已,不過,也有像這樣以圖案為主的設計,使用這個藏書印的人,或許喜歡繡球花吧!」


    「喔……」


    我根本不知道有這種東西,實在是深戚佩服,這時我的腦中突然浮現了一個疑問:


    「咦?這本書也有印上這個藏書印嗎?」


    我看著放在她膝上的《第八冊從此以後》問道,如果有印上這麽顯眼的藏書印,一定會發現才對。


    「沒有,這就是奇怪的地方,沒有這個藏書印的隻有這本《從此以後》,其他的所有書都有印上。」


    「……這樣不是很奇怪嗎?」


    「非常奇怪呢。」


    我喃喃自語著。三十四冊之中,有藏書印的書沒有簽名,有簽名的書則沒有藏書印,感覺謎團好像愈來愈複雜了。


    「……您曾聽說過您的外婆是在怎樣的情況下,到我們裏購買這套全集的嗎?」


    「沒有……我隻知道,外婆在結婚前經常買書……阿姨他們和我媽大概也都不知道吧,因為沒有人對這些舊書有興趣。」


    「……這樣啊。」


    說完這一句話後,她將拳頭放在嘴上,繼續說道:


    「這麽說來,最有可能的就是這本第八冊……」


    篠川小姐突然沉默下來。我急忙看向窗戶的玻璃,這次倒影並沒有瞪著別人,沉默下來的原因似乎並不是因為我的眼神。


    「這本第八冊有什麽奇怪嗎?」


    我焦急地催促她繼續往下說,不過,篠川小姐看起來似乎也很猶豫要不要繼續。過了不久,她將食指豎了起來放到嘴唇上。


    「……可以為我接下來要說的事保密嗎?」


    「咦?」


    「因為這涉及到您外婆的隱私。」


    「……我知道了。」


    我稍微遲疑了半晌後點頭同意。如果外婆還在世的話就另當別論,但如今已過了第一年的忌日,應該會允許自己的孫子偷偷聽一下吧。總之,我現在非常想要知道後續。


    「關鍵就在於五浦先生您將這套書拿到了我們店裏,我想這就是答案。」


    「這是怎麽迴事?」


    「如果沒有這個簽名和價格標簽,誰也不會知道這套書是在舊書店買的。所以,我想道戒撲是五浦先生您的外婆故意想讓家人如此認為吧。」


    「映?」


    我訝異地瞪大了雙眼,完全不能理解她到底在說些什麽。


    「什麽要讓我們如此認為?這套書原本不就是外婆在文現裏亞古書堂買了之後再加卜簽私的,不是嗎?」


    「直到剛才我也是道麽認為,不過,我覺得事情有些複雜。」


    她打開(第八冊從此以後),摸了一下襯頁上的簽名。


    「道是咐與簽名的格式,普通像這樣的情況……」


    篠川小姐脫到此處,發現我一頭霧水地歪著頭。


    「我說的贈與,是贈送的贈和給與的與。這種除了簽上作者的名字外,還會寫上受贈者名字的簽名,就稱為贈與簽名。」


    贈與簽名。原來是這樣啊!又多學到一件事了。我點頭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贈與簽名的簽名方式並沒有固定,把受贈者的名字簽在中央,左邊才簽上贈與者……也就是作者自己的名字,這是普遍的簽法。不過,這本書卻相反。」


    與寫信的方式相同吧。的確,這本書上「夏目漱石」的名字是簽在中央,左邊才簽上「致田中嘉雄先生」。


    「會不會隻是因為外婆不曉得贈與簽名的規矩呢?」


    「或許如此……不過,還有更奇怪的事,那就是為何五浦先生您的外婆,會以贈與簽名的方式來簽名呢?如果隻是想要假裝成名人的簽名書,隻要簽上漱石的名字不就好了?應該不需要另一個名字才對。」


    我看到這本書的時候,也一直對田中嘉雄這個名字耿耿於懷——這個人到底是誰?


    「……我認為剛好相反。」


    一道平穩的聲音傳來,篠川小姐的黑色雙眸閃耀著興奮的光芒。我則繼續被她的話吸引住,連人帶椅往床邊靠近。


    「……相反?」


    「如果這個簽名的字跡全都是一個人寫的話,整體的平衡戚就顯得有點奇怪。原先簽在第八冊上的名字並非夏目漱石,而是田中嘉雄先生。之後,您的外婆才又在旁邊寫下夏目漱石的名字……這樣推測起來就比較合理了。」


    「咦?可是……這個叫田中的人明明不是作家,為什麽會在書上簽名呢?」


    「我想他原本應該沒有打算要假裝成作家。」


    她雙頰泛紅地迴答,.


    「這應該是一份禮物吧!如果贈與者寫上自己名字的話,就沒有什麽好奇怪的了。」


    「啊……」


    也就是說,這套書是田中嘉雄這個人送給外婆的禮物。


    我突然想起外婆離開人世前講的話——書蟲會喜歡同類。外公並不是喜歡看書的人,所以,若外婆結婚前曾和「同類」的男生感情要好,也不稀奇。


    陷入沉思中的我,恍


    然大悟地迴過神來。這麽一來,事情就說得通了。


    「不過,這套全集是我外婆在文現裏亞古書堂買的吧,並非田中這個人送的不是嗎?」


    「沒錯。田中先生送的禮物恐怕就隻有這一本。而您的外婆在收到這本有簽名的八第八附從此以後》之後,才在我們店裏買下整套的三十四冊。重複的第八冊,大概拿去處理掉了吧。隻有這本書沒有藏書印:同時,價格標簽上也沒有寫上有簽名這件事,也就可以獲得解釋了。


    「為……為什麽要做這麽拐彎抹角的事呢?」


    「為了不想要讓這本第八冊被其他家人看到……就算是被看到,也不會被認為是禮物的一種偽裝。如果口(有將《漱石全集》的第八冊放在書櫃上,或許會太過顯眼惹人注意,所以才在我們


    店裏買了三十四冊的套書…:而故意將價格標簽夾在第八冊中,也是為了留下這是購自舊書店的


    『偽證』吧。」


    「那麽,簽名又是為了什麽?」


    「我覺得加上漱石的名字,是為了保險起見。並不是為了讓家人認為這是真的簽名……反倒


    是誤導大家認為『這不過是前書主所寫,沒什麽大不了的塗鴉而已』吧。」


    我迴想起剛看到這個簽名時的情況。一開始我就心存懷疑,覺得這簽名或許是遙假,不過除


    了是惡作劇之外,並沒有聯想到其他的可能。可說是徹底被外婆的偽裝所欺瞞了呢。


    「……非得偽裝到這種地步才行嗎?」


    我低喃自語。沒想到看起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外婆,竟然會有必須隱藏到這種程度的事情。


    「已經是過去的事情……應該有什麽理由吧。」


    篠川小姐措辭很謹慎。關於那個「理由」我心裏也有數。外婆結婚前,外曾祖父母都還健


    在。當時和現在不同,必須瞞著父母才能和異性交往的情況比比皆是——最後,外婆嫁給相親認識的外公,而與這個叫田中嘉雄的人不了了之。


    我迴想起那次在這家醫院裏和外婆說話時的事。在外婆為了打我的事道了歉之後,突然話鋒一轉談起我的結婚對象。也許是因為提到與《從此以後》這本書相關的事,才會聯想到結婚吧。


    這麽說來,「我死了之後,我的書就隨你們處置。」這句話或許也隱含了什麽意義.或許就是指讓我們看到這個簽名也無所謂了。


    對外婆來說,這些話題應該都互有關聯吧!


    「那為什麽要放在書櫃上呢?把書藏起來不就好了?」


    唯獨這點我無法理解,如果藏在抽屜裏的話,應該就沒必要去設計這些掩人耳目的花招了。


    「或許您的外婆覺得,與其把書藏起來,還不如和其他書放在一起會更安全。而且……」


    篠川小姐的手充滿憐惜地輕撫著《第八冊從此以後》,不知為何,這讓我想起了外婆曾打過我的手。


    「……想要把自己心愛的書,放在隨時都拿得到的地方,或許也帶著這種心情吧。」


    低著頭的她,目光似乎投向比膝上的書還遠的地方。這麽說來,這個人也是個「書蟲」呢,若有男友的話,應該也和她是同類。一瞬間我真的想要如此開口問她。


    「……到此為止的推論,無法得知到底哪些才是真的。」


    篠川小姐突然抬起頭來說道:


    「因為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也無法向您的外婆求證……而由這些書中推論得出的訊息拚湊之後,能夠獲知的結論就僅是如此而已。」


    她的嘴角揚起淡淡的微笑。我有一種如夢初醒的感覺,的確,外婆早已離開人世,現在已無法得知哪些事情哪個部分才是事實。


    此時,篠川小姐突然朝手腕瞄了一眼,似乎在確認手表上的時間。或許等一下有診察吧。


    「這套全集您打算如何處理呢?如果願意的話,我們可以收購下來喔……」


    「不,我想帶迴去。真的相當厭謝!」


    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雖然不是什麽價值連城的物品,但是這套全集中充滿了外婆的過去。我不想這麽快就把它轉手給他人。


    「……妳說的內容非常有趣。真的!」


    我和坐在床上的篠川小姐四目相望。就這麽直接告辭也未免太蠢了,正當我極力思索著是否該說些下次還請再多告訴我一些等等的話來為下次見麵埋下伏筆時,她將裝著《漱石全集》的紙袋拿到我的眼前。


    「……謝謝!」


    當我收下紙袋時,她的嘴唇動了一下:


    「……五浦大輔先生。」


    「思……是。」


    突然叫我全名,讓我有點詫異。


    「莫非,您的名字是您外婆取的嗎?」


    「咦……是啊,為什麽妳會知道?」


    除了親戚以外,這件事應該沒人知道才對,當然我也不覺得有人想知道。當我迴答後,篠川小姐的表情露出些許陰霾。


    「……您的外婆大約是什麽時候結婚的呢?」


    現在又是怎麽迴事?莫非剛才的話題還沒結束嗎?疑惑的我試圖在記憶中尋找答案。詳細時間雖不太清楚,但最近似乎有聽人談論過這件事。突然間,我看了一下紙袋裏麵。


    「啊,對了,聽說是這本書發售的隔年。」


    我打開紙袋,指著放在最上方的《第八冊從此以後》。


    一瞬間,篠川小姐的臉似乎僵住了。不過這或許隻是我一時眼花吧!


    「讓您聽我說些奇怪的事情,真的非常抱歉。」


    篠川小姐坐在床上,拘謹地低下頭道歉。


    我迴到家向媽媽報告結果之後,她臉色為之一變。


    當然,關於外婆過去的事我一句都沒提,隻有告知她簽名是假的而已,不過,她倒不是為此而發怒。


    「我什麽時候說要拿去舊書店了?竟然還厚臉皮地跑到醫院,請人家免費幫忙鑒定,這未免也太麻煩人家了,簡直比吃霸王餐還要惡劣!」


    竟然可以冒出吃霸王餐這種說法,真不愧是餐館之女。不過對身為餐館之孫的我,這樣的比喻還真是命中要害啊。媽媽命令我明天找個時間帶點心過去賠罪,我自然乖乖聽命行事。雖然是順勢而為的結果,但畢竟給人添了麻煩是事實,況且,這也是再次去見篠川小姐的好藉口。


    隔天是平常日。


    我和昨天一樣直到中午才起床,媽媽老早就已經出門上班。我走下樓梯朝信箱裏張望,發現應征的公司寄了通知書來。打開一看,裏麵出現了履曆表和無情的未錄取通知。我歎著氣,將通知丟進垃圾桶,拉開餐館的拉門往外麵走去。


    外頭依然是快要把腦袋烤焦的酷熱天氣。帶著濕氣的熱風從海邊吹了過來,飄散著淡淡的海水鹹味。雖然真的很不舒服,不過這便是我從小就已習慣的鐮倉夏日。


    在車站前的麥當勞填飽肚子後,我在車站大樓繞啊繞地四處尋找「美味的東西」,但就是無法決定該買什麽才好,雖然不知道篠川小姐的喜好也是原因之一,不過,更大的原因是無法專注於眼前的任務,我滿心掛念著昨天離開病房前的那些對話。


    是外婆為我命的名,或是外婆在什麽時候結婚——這些問題似乎沒有什麽特別的意義,不過,毫無疑問地,篠川小姐因我的迴答而有所動搖。


    昨天晚上,我詢問媽媽當初選擇「大輔」這個名字的經過。


    「你出生的時候,那個人就硬要取這個名字啊。」


    媽媽看似無奈地說,好像對這件二十年前的往事心裏還有疙瘩。但她把外婆稱為「那個人」,實在有點過分,令我無法認同。


    「那個人說,從以前就有一個非


    取不可的名字,我也一時心軟沒有阻止……當初如果沒取『大輔』這個名字就好了,感覺就像以前的暴走族,不是嗎?」


    我又不是以前的暴走族,硬要我讚同也很令人傷腦筋。而且暴走族大都取什麽名字我也不可能知道啊。


    「好像是那個人最喜歡的小說中出現過的人名,雖然漢字不同,不過讀音一樣喔,到底是哪一本小說,我倒是忘了。」


    哪一本小說我倒是知道,我一迴家之後便翻了《第八冊從此以後》,書中疑似主角的男子,名字就叫「代助」(注4),外婆一定是根據這個名字來替我命名的吧。這件事篠川小姐也發現了。


    雖然一打開書就讓我直冒冷汗,不過,我還是忍耐著稍微看了一下最開頭的部分。就我看到的有限內容中,隻有寫著主角與寄住的書生邊吃早餐,邊聊天而已。得知代助是一個無所事事的男子時,讓我油然而生一股親切戚。代助看來不像是會主動積極的類型,不知道之後會有什麽樣的發展?如果我沒有這種「體質」,就可以讀到最後了。


    話說迴來,外婆又為什麽要替我取這個名字呢?這實在令我一頭霧水。總不可能是期望我變成在大白天就無所事事的人吧?


    我邊思考著邊在商店街隨意閑晃,最後在一家點心店前停下腳步。這是一家相當知名的點心店,招牌產品是夾著葡萄幹與奶油的葡萄幹夾心餅幹。帶這裏的點心去探病應該還不錯吧!而且再繼續逛下去,實在會熱得受不了。


    正當我打算走進店裏時,發現店內有一個很眼熟的嬌小女性。黝黑的皮膚與微胖的體型,再加上一雙圓滾滾的大眼。雖然每次看到她都會讓我聯想起小熊,不過她的年紀比我媽媽大。看來她似乎是剛買完東西,手上提著裝了禮盒的塑膠袋,


    「哎啊!大輔,你也會來這種店裏買點心喔?」


    是住在藤澤的舞子阿姨。


    舞子阿姨是五浦家的長女,在我們親戚間可說是一生最為順遂的人生贏家。


    阿姨從小的成績就很優秀,從橫濱的教會女子大學畢業後,立刻嫁給電力公司的員工,旋即接連生下兩個女兒。他們一家四口在大船附近的藤澤市鵠沼蓋了一間大得出奇的房子,過著輕鬆愜意的優渥生活。雖然個性熱心也樂於助人,不過和她說話總讓人有點無法喘息。


    注4:與大輔的日文發音皆為taisuke。


    阿姨的五官和外婆、媽媽都不太像,倒是和神桌上供奉的外公照片很像,有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我家的美奈,上上個月不是離職了嗎?接著不是到處旅行就是去找朋友吃飯,好不容易不久前又開始工作,不過,工作地點卻在川崎車站旁邊。跟她說一個年輕女生不要到川崎工作,可是那孩子卻完全聽不進去。」


    阿姨把我帶到車站大樓內的全國連鎖咖啡廳,店內全都是和阿姨同年代的女性客人,男客人就口(有我一個,實在令人渾身不自在。


    「……也不是什麽危險的地方啊。」


    話題中的人物是我表姊,我們最後一次見麵是在之前外婆的一周年忌。


    「可是,川崎以前是男人玩樂的地方啊,你表姊又常加班,實在很令人擔心哪。」


    阿姨好像把川崎認定成風化區,以前或許是如此,不過現在車站附近已經都成了普通的購物中心,正打算迴話時,阿姨突然話鋒一轉:


    「話說迴來,惠理最近怎麽樣?工作還忙嗎?」


    惠理是媽媽的名字。印象中似乎常聽她抱怨最近常加班。


    「……大概吧!」


    「你最近怎麽樣?找到工作了嗎?」


    「……不,還沒。」


    「打算找什麽樣的工作?有好好在找工作吧?」


    談話不知不覺間變成說教。長大之後我也稍微摸清這個阿姨的個性,隻要她滔滔不絕地講自己家裏的事,就是要詢問對方狀況的伏筆。已經麵試了幾間公司,現在有去hellowork (注5),當我支支吾吾地這麽迴答時……


    「現在這麽不景氣,一定要仔細思考自己的性向,不然是找不到工作的,看你這麽有體力,去考一下自衛隊或警察怎麽樣?」


    雖然說法稍微婉轉了一點,不過,意思和媽媽差不多。真不愧是姊妹啊!我在這種奇特的小地方感到佩服。


    「你姨丈也很擔心,如果一直都沒辦法順利找到工作的話,隨時都可以找我們商量喔!」


    這倒是引起我的興趣,姨丈是鵠沼大地主的二少爺,在藤澤一帶人麵似乎也相當廣。雖然去年已經退休,不過聽說打算參選市議員。或許他有打算介紹我到什麽地方工作也說不定。


    注5:日本的職業介紹所。


    「啊,好的。」


    「總不能老是渾渾噩噩的,不然,你外婆在天國也會替你擔心喔。你可是她老人家最疼愛的外孫,就算把你塞進眼中也不覺得疼呢!」


    我差點把冰咖啡噴了出來。


    「不,怎麽可能,不會吧?」


    外婆的那雙鳳眼連沙子都放不進去吧!她可不是家人犯了錯後,還能原諒、疼愛的那種人。


    「跟惠理說的話一模一樣呢,你們兩個竟然都沒有察覺。」


    阿姨一臉遺憾地歎了口氣:


    「我啊,看著你外婆的時間比大家都還要長,所以很清楚。你外婆最疼愛的就是你和惠理了……她每次來我家都是在談論你們的事,就連最後的旅行也隻帶你和惠理去不是嗎?一開始我和你姨丈明明說要陪她一起去,不過被你外婆拒絕了。」


    這件事我倒是第一次聽到,但和要上班的媽媽與忙著找工作的我相比,已經退休的姨丈和家庭主婦的舞子阿姨,時間上的確比較自由。


    說到這裏,我印象中倒真的不曾看過外婆和舞子阿姨爭吵的畫麵。我一直以為阿姨和媽媽不同,可以與外婆相處融洽,不過,這也可以說是彼此間略有距離戚吧。


    「可是,為什麽是我們……」


    我和媽媽不管外表或內在都不可愛,看不出來有什麽長處可以讓外婆喜愛。


    「……可能是個子高的關係吧!」


    「什麽?」


    我不經大腦地脫口迴問,阿姨露出認真的表情說道:


    「我不是在開玩笑喔!你外公雖然也很高,不過我們家都遺傳到小個子,隻有惠理和你例外。我想你外婆應該是喜歡體格好的人……你想想看,一進到你外婆的房間,不是有這個嗎?」


    阿姨用手指框出了一個細長的四角形,隔了一會兒,我才發現阿姨指的是什麽,是那塊釘在門楣上的橡膠板。


    「那個啊,是我小時候你外婆釘上去的,我們家明明沒有人身高會碰得到,但你外婆卻說『之後出生的小孩如果長大,頭去碰到,不是很可憐嗎?』……這是在懷惠理之前的事,所以大概也過了四十五、六年了吧。」


    我倒吸了一口氣。數字在我的腦中不斷縈繞,此時,外婆的聲音突然迴蕩在我腦海中——


    「如果再做同樣的事,你就再也不是我們家的小孩了」。


    原來是這樣嗎?我心中不斷低喃。為了掩飾內心的激動,我喝了一口冰咖啡。雖然嘴裏幹澀不已,但手心卻是濕答答地滿是汗水。


    「……大輔你有撞到過那裏嗎?」


    我默默地點頭。


    「那麽也算是值得了,你外婆一定很高興呢。」


    阿姨的話語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我終於了解為什麽篠川小姐會感到驚愕了——不,還不能斷定這就是事實。我抬起頭來說道:


    「這麽說來,我有個問題很久之前就想問了。」


    我強裝鎮定地開口問道。這並不是之前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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