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局
「全都是些五四三的廢物嘛!」
進藤光重新蓋上紙箱，不滿地抱怨道。
灰塵讓人鼻子發癢，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濕氣和黴味。一陣寒意襲來，明明離傍晚還有一段時間，倉庫裏的光線卻有點陰暗。
「阿光，我們出去啦，這裏好詭異哦！」
阿光的青梅竹馬。藤崎明惶惶然地看了看四周，隻要想到阿光的爺爺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生氣地衝進來罵人；心裏就七上八下的。被阿光騙進倉庫來，她開始覺得有點後悔了。
「小明你也幫我一起找嘛，說不定會發現什麽寶物哦!」
阿光毫不在意，將頭伸進一個老舊的長箱子裏。
「哦!這個好像不錯喔！」
嘿咻，阿光舉起一塊厚實的木板。一副沉重的樣子放在地板上。
「啊，我知道這是什麽。」
小明蹲在阿光拿出來的戰利品旁邊。
那東西有著四根圓圓的腳，淡淡的黃白色平麵上描著格子狀的線條，側麵還看得見原木美麗的年輪。
「是玩五子棋的台子。」
「笨蛋，這是圍棋用的棋盤啦!」
阿光用袖子擦了擦布滿格線的表麵。
「這應該可以賣個好價錢呢!」
可是小明卻一臉看起來很不安的樣子。
「可以嗎?隨便拿這種東西去賣……」
「安啦、安啦!」
麵對阿光隨口應付的態度，小明歎了一口氣。
雖然小明的生日比阿光早了四個月，不過他們還是同年級。從幼稚園直到小學六年級也一直都同班。
相處這麽久，小明也早就知道阿光的個性既容易得意忘形又愛調皮搗蛋。順帶一提，因為之前社會科的測驗阿光隻考了八分，分數實在太慘不忍睹，零用錢當然就被扣住了。所以現在他才會為了弄點零用錢而潛入倉庫。
小明再次大大地歎了一口氣，望向正在擦拭棋盤的阿光。
阿光從剛剛就一直拚命擦著棋盤的表麵。
「怎麽了嗎?」
「這汙點怎麽也擦不掉耶，」
聽到阿光這麽說，小明側過頭來。
「哪裏有一汙點?很幹淨呀，」
「哪有，，很髒耶!」
阿光指著棋盤的表麵。
「你看，這裏有像血跡一樣的斑點……」
「在哪?」
小明提心吊膽地湊了上去看。她本來就對靈異照片或是學校七不思議那種恐怖怪談很戚興趣。
「這裏啊。」
阿光用指尖煞有介事地比了比。一副那邊有著阿光所說的點點血痕的樣子。
可是小明卻隻有看到原木棋盤上清楚分明的格線而已。小明皺起眉，仔細盯著阿光手指所指的地方。
「在哪裏啊?」
「就在這裏嘛!」
阿光提高了音量。
從棋盤角落延伸到中央的地方，有一塊看起來被染成暗黑色的東西。
剛開始阿光還以為是什麽陰影，不過卻不是；想說是沾到髒東西所以用力地擦，可是還是一點也沒有變淡。與其說是表麵有髒汙，仔細看倒像是什麽滲入木頭深層的東西。
愈是用力擦拭，那個痕跡看起來好像愈明顯，阿光不禁急了起來。明明就滲得那麽深，可是卻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
就在這個時候……
——你看得見嗎?
一道很細微的聲音傳來。
「我從剛剛就一直在說了呀!」
阿光眼光沒有離開棋盤，口氣很衝地迴道。
唿~一陣微風吹過。
——你聽得見我的聲音嗎?
這不是小明的聲音。
阿光大吃一驚地抬起頭。他戚覺到除了自己跟小明以外，還有第三個人的氣息。他像被嚇到似地驚跳了起來，小心翼翼地環顧四周。
「小明，倉庫裏有人。」
「咦?」
小明呆呆地看著阿光。
「是誰?」
阿光朝向黑暗處出聲問道。
「別躲了，快出來!」
「討厭啦!」
小明露出一臉不安的表情，站起身來。
「阿光你不要亂說啦!我……我要迴家了!」
雖然對靈異話題很有興趣，可是真的碰到了還是會覺得害怕吧。小明背向阿光，提起腳步走向中間樓梯往下的階梯。
「等等啦，」
阿光也想跟在小明的身後追出去。他覺得倉庫裏的溫度好像突然問下降了。
——找到了。
聲音再次響起。
這次的聲音不但清晰，而且近在咫尺。
四周空無一人。阿光迴過頭去……
隻有棋盤在。
他小小聲地鬆了一口氣。不會吧……可是……他馬上陷入天人交戰的狀態，下一刻，他決
定還是逃走好了。
不過——
一陣馨香突然籠罩著阿光。
宛如月光般的薄衣，輕輕地拂過阿光的臉頰。
——戚謝世上所有的神明!
十分沁涼悅耳的聲音。
聲音的主人也同樣清俊神美。.
珍珠色的和衣上披著外袍，宛如夜色般的深藍襯衣則從襟口處透一出來；一頭又長又亮的黑發束在肩後，肌膚如同陶瓷般雪白無暇，細長的眼瞳散發著強烈的光輝。
阿光雙眼圓睜。
他不知道眼前的這個「人」是誰，不過看到對方穿著古時候的服裝。使他驀然驚覺到眼前的這個「人」好像應該不可能出現在這裏吧。
尖叫聲頓時衝出喉嚨。
那個「人」朝著阿光邁出一步。
阿光像著了魔似地無法動彈。
兩人的視線交會，那「人」微微地笑了。
瞬間，阿光的視線完全被耀眼的白光填滿。
黑暗降臨，阿光便就這樣墜落其中。
阿光就讀的班級其吵鬧程度是全校出名的。
這並不是說他們不理會或是看不起導師櫻井，這反而是因為老師的教法不錯，同學們戚情也很好的證明。隻不過櫻井老師還是偶爾還是會對幾個搗蛋分子碎碎念一下。
阿光當然就是常被碎碎念的固定成員之一。雖然他的個子不高，不過身手敏捷，鬥嘴才能可說是班上數一數二的。
然而，這樣的阿光今天卻反常地陷入愁雲慘霧當中。隻見他單手支著頭，看起來像是犯牙痛一樣，也沒跟著朋友們閑聊。
就連櫻井老師宣布要再考一次社會小考時，阿光的態度仍然沒變。教室裏頓時一片哀鴻遍野，可是阿光卻依然反常地不發；口。
「把課本收起來。」
櫻井老師斷然地說道，學生們勉勉強強地照做了。
阿光也慢吞吞地把課本收好。
從昨天開始頭就痛到不行。
自從翻出棋盤看到怪異幻覺之後，他就一直頭痛不已。
阿光是在那之後被小明的唿喚聲叫醒的。當時他戚覺肩膀好痛。聽說昏倒的時候剛好還狠狠地撞了一下。
這是阿光有生以來第一次昏倒。當時小明也嚇到快哭出來了，連爺爺和奶奶也聞聲趕來，最後竟然還叫了救護車送醫，造成極大的騷動，真是丟臉到不行。而且身體跟灌了鉛一樣地沉重，疲憊到就連出個聲音都嫌麻煩。
到了今天早上，身體的倦怠戚雖然有稍微好一點，可是頭昏昏沉沉的症狀卻一點也沒改善。
考卷從前麵傳了過來。當他傳到後麵的位子時，明明
知道斜後方的小明正擔心地看著自
己，不過因為就連做出迴應也覺得很累，所以阿光隻當作沒看到又轉迴自己的桌子。
「可以開始了。」
櫻井老師拍了拍手。
大家一起把考卷翻了過來。
阿光也努力集中精神在考卷上。
今天絕對不能再不及格。昨天迴家老媽擔心得不停追問前因後果，然後生氣的開罵，真的
是很慘。如果今天又考不及格，她一定會更生氣。零用錢凍結期間不知道會延長到什麽時候。
但是不管他看了幾次考卷，還是一直在第一個問題上打轉，完全沒讀進腦袋中。
「閱讀下段文章，迴答以下問題。」
阿光小聲地念著題目。
『我服侍一條天皇的皇後彰子，編寫了一本關於一個男人被眾多女人包圍的長篇故事，請問我是誰?』
——啊，曆史問題嘛!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阿光從椅子上彈跳起來。
「什麽人，」
阿光大聲地叫出來，班上的同學全部嚇一跳似地一起迴過頭看著他。
他急忙地想搗住嘴巴，不過已經來不及了。
「怎麽了?進藤同學?」
櫻井老師疑惑地問道。
阿光呆立當場，啞口無言。同學們注視的眼光戚覺令他很刺目。
「老師……」
小明看不下去，舉起手來。
「進藤光昨天突然昏倒，還叫了救護車，到今天早上身體還很不舒服。」
小明的話讓教室一片嘩然。
「阿光，是真的嗎，」
「你坐了救護車啊，好酷哦!」
男孩們羨慕的眼光全部投注在阿光的身上。
「大家安靜，坐下！」
雖然櫻井老師出聲製止，但騷動還是沒有平息下來。
阿光手撫住額頭，眼睛二化。
太陽穴四周戚覺怪怪的。隱隱作痛著。總戚覺到一股不屬於自己的氣息。
——那個……
小心翼翼的聲音響起，讓阿光更加咬牙切齒。
（不要跟我說話!）
這次他沒再叫出聲了。隻是在腦中用盡全力拚命這樣想著。
不過，意思似乎有傳達給「對方」的樣子，所以已經聽不到聲音了。
可是卻好像戚到對方正在窺探阿光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他刻意壓抑自己的氣息，還一副很擔心阿光的模樣。
阿光皺著眉，坐了下來。
「都給我乖乖考試，不然就算零分喔!」
櫻井先生又說了一遍之後，教室終於開始安靜下來。大家又心不甘情不願地坐迴椅子上重新拿起鉛筆。
阿光屏住唿吸，側耳傾聽。
存在戚還是沒有消失。不對，其實從昨天到現在一直都有東西在的戚覺。隻是自己不肯正視對方罷了。
（喂！）
阿光小小聲地喚了一下。
馬上就得到迴應。不是聲音，而是宛如移動身體時，空氣流動的反應。
（你在我的身體裏麵嗎?）
——是的。我在你的意識裏麵。
就算他這麽說，阿光還是無法馬上理解。
阿光本來以為是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可是同學的臉和名字都還對得上，而且他也知道眼前的考試很重要。如果自己真的有問題，那他就不可能安分地坐在位子上。
而且存在於阿光體內的意識很明顯跟阿光不一樣。因為阿光在考卷前，絕不可能還有閑情逸致地想這是不是什麽「曆史問題」之類的。
（你聽好，除非我找你說話，否則你不準出來!我的心是屬於我的，絕對不會交給你!）
眼前浮現出對方的側影。
——我隻是……
對方似乎想要解釋什麽，戚覺支支吾吾的樣子，不過阿光卻嚴厲地用拳頭敲著桌麵。
（快迴答！）
——好吧。
對方縮了縮，答應了。
聽到對方同意了，阿光不由得鬆了一口氣。還好沒有像科幻電影一樣被奪走身體。
因為心情變好了，所以也比較有心思去了解對方的事。
（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藤原佐為。
藤原佐為?他喃念著，好奇怪的名字。
（那，你是幹什的麽啊?）
雖然阿光的語氣相當不禮貌，不過佐為卻一點也沒有生氣的樣子。
——我是在平安的城都教君主下圍棋的人。
佐為的身影飄然地出現在阿光旁邊。
他的四周散發著淡淡的光輝，並沒有在地上投下陰影。教室裏突然出現身穿平安時代服裝的人，卻沒有造成任何騷動。看樣子大概也跟他的聲音一像，除了阿光之外沒人看得到。
阿光動動下巴，起了個頭，佐為便娓娓道出自己的過去——
平安時代的京城。
越過腹地極為寬廣的宮牆，肅穆的皇宮大內寢殿式建築正端立在其中，鋪著白砂的庭園對麵有一座架著小橋的池塘，流水的聲音聽在耳邊十分悅耳。
佐為正在那裏。
佐為的工作便是在天皇日常起居的清涼殿中，擔任天皇的圍棋指導。
他對這工作並沒有抱持著任何野心或是不滿，因為下圍棋就是佐為的心願。
而佐為的棋就跟他本人一樣，恬淡平穩。因為佐為把下棋當作是一種心靈的對談，在下棋過程中可以跟對手互相交流，透過圍棋帶給對方快樂，並且得到快樂，進而使棋藝達到更高深的境界。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
除了佐為以外，還有另外一位指導天皇圍棋技巧的人。
那個男人的圍棋跟佐為正好相反。對他麵言，下棋是要扳倒對手、潰擊對方的手段，獲勝是他唯一的目的。
這種態度並沒有誰對誰錯的問題。佐為認為這樣也沒有什麽不好。
既然每個人的長相都不一樣，下棋的方法自然也不會相同。若非如此，世界也未免太過乏味了。
可是，另外一位棋師並不是這樣想的。
「皇上，指導您下棋一個人就夠了。我們來對奕，一決雌雄，勝者留下。」
他想獨占棋師的名譽以及俸祿。
天皇接納了男子的建議，於是舉行了對弈。
對弈在棋局勢均力敵的情況下進行。
因為是第一次，以天皇為首，許多宮人也一起觀戰。中場之後，棋局開始逐漸變得沉悶了起來，就在此時，發生了一件事……
裝棋子的容器叫作棋盒。而男子執的是黑子。原本應該隻有黑棋的棋盒裏麵，混入了一顆白棋。
當佐為看到的同時，那男子也注意到了。
當然，那枚白棋必須還給佐為不可。
那男子拿起白棋時佐為仍然是這麽想著。
袖子遮住了男子的手。
男子並沒有把棋子還給佐為。
棋盒的蓋子上，有一些被男子的黑棋吃掉的白棋。他將錯混的白棋放進了那裏麵。
被吃掉的棋子叫作提子，提子愈多對自己愈有利。
佐為目睹了男子的行徑。他把用不光明手段得來的棋子，若無其事地當作是自己的提子。做了不該做的事，行為不正。
「你剛才——」
佐為正想出聲指責時，男子卻指著佐為的臉，大聲怒吼道：
「喂！你剛才把摻雜在自己棋盒裏的黑子，當成自己的提子對吧!」
佐為啞口無言，因為他並沒有
做這種事。
一看到佐為沉默不語，男子又趁機拚命責備佐為。
「我看到了!你趁大家注視棋盤時，把摻雜在棋盒裏的黑子，當作自己的提子!」
「你、你胡說，作弊的人是你!」
「哼！好無聊的辯解!」
就算佐為想要再解釋什麽，男子卻不讓他這麽作。他大聲地擾亂佐為，阻止佐為出聲。
人群開始騷動。誰也沒看到佐為有做出如男子所說的行為，不過也沒人看到男子的作弊。
將自己的罪行賴給佐為，嫁禍他人。也沒有去數提子的數目，而是拘泥在「做了」、「沒做」的爭執上。但不知道為什麽，被罵的人卻是佐為。
就在此時，禦簾內側傳來一聲暍斥，震懾全場。
正是天皇。
眾人皆噤若寒蟬。
「見敢在朕麵前做出此種卑鄙行為.」
雖然看不到表情，不過從聲音就可以聽得出來他語氣中厭惡的戚覺。
「繼續下棋，不許再爭辯!」
棋局又再度展開。
但是佐為卻無法按捺住動搖的心情。他不斷思索著為什麽。心裏充滿憤恨、後悔、著急和鬱悶的思緒。眼前刺目的畫麵擾亂著佐為的心神。
雖然眼睛盯著棋盤，但卻心神不定。
男子則趁機利用佐為的慌亂。棋盤上勢均力敵的形勢並沒有延續到中場以後，佐為輸了那盤棋。
對奕結束，佐為被冠上在棋局中動手腳被看破而輸了棋的差勁棋師一行名，喪失了棋師的資格。
大概也沒人想聽佐為的辯解，所以佐為便什麽也都不想說了。
佐為被逐出了京城。
而除了下圍棋之外，佐為並沒有其他的興趣和謀生的能力。
宇治川邊，芒草與稻穗隨風搖曳。
他一躍而下，全身被水包圍。水溫並沒有想像中的冷，甚至比人們的眼光還讓人戚到溫暖、祥和……他隻有一點遺憾，那就是不能再繼續下棋了。
佐為的意識逐漸歸天。就在此時，佐為的心裏又浮現出執棋的觸戚。
好想再下棋啊……
好想繼續下棋……
佐為的魂魄幻化成吹拂人世的風，停留在世上。如夢似幻間，時遞星栘。
佐為仍然非常想下棋，他時而微歎，時而狂熱。
某天，佐為注視著寄宿在棋盤中的自己。棋盤上棋子繁布交錯，讓佐為的靈魂梢稍得到平複；而有時候他也會不禁流下懊悔之淚，這些眼淚終於沾染在棋盤上形成了淚痕。
然後，某一天，佐為聽見一個小孩的聲音。
小孩不住地窺探著佐為棲宿的棋盤。細細的指尖來迴輕撫著它，那孩子說道：
「除了我，沒有人看得見這棋盤上的一汙痕，這痕跡看起來像某人的淚痕，為什麽隻有我看得見呢?」
聽到聲音，佐為緩緩地起身了。
——就讓我寄宿在你心裏的一個小角落吧……
小孩微微地點頭，答應了佐為的請求。
佐為離開了棋盤，在這孩子的心裏取得新的居所。逐漸忘卻了被背叛、被欺騙所流過的眼淚。
平安時代的八百年後。離平安京一百三十裏處。新的京城裏，居住的是征夷大將軍的武士長，而非天皇。
孩子將身體借給佐為，而佐為則藉著他的身體下棋。
他的名字叫作虎次郎。虎次郎長大之後取名為本因坊秀策，在二十一歲的時候便首次參加禦城棋。
禦城棋是一年一次，在將軍大人麵前對奕的棋賽。各個圍棋家族都會掛著家徽出賽。
秀策首次出賽後即獲得十三年來連十九勝的佳績。連勝記錄之所以中斷，並不是因為秀策輸棋，而是因為他英年早逝的緣故。
「對不起，佐為。」
秀策即使到了瀕死之際，仍在乞求佐為原諒。
「我已經無法再讓你下棋了……」
佐為隻是拚命搖頭。
對佐為麵言，秀策是無可取代的存在。雖然說是心靈寄宿之所，但也是一同努力下棋的同誌。
失去了秀策，佐為戚到深深的空虛。明明自己早已沒有能唿吸的軀體，但胸口卻隱隱刺痛。
佐為仍然想要繼續下棋。為了秀策，也為了自己。
還想再下棋。
高高采向天際的手。曾經以為已經與秀策一起握住了那隻手。但是，卻又再次變得遙遠。
佐為空虛地握了握拳，聲已嗚咽。
他仍未達到神乎其技的境界啊……
阿光眨了眨眼，注視著窗戶外就看得見的時鍾。
從剛剛到現在，並沒有過了多久。
隻是肩膀兩側戚覺很重，腦子也昏沉沉的。
平安時代的木頭地板、江戶城的塌塌米……總覺得腦海裏似乎仍殘留著這些戚覺。
而且，還有佐為的悲歎以及漫長的等待。
他想到在爺爺家裏看到的棋盤一汙痕。
果然，那個應該是血痕吧。「秀策」大概是吐血而亡的樣子。
（神乎其技啊……）
阿光喃喃念道。
（所以呢?）
他隨口問道。雖然很同情佐為，但卻跟自己沒關係。
（你轉而附身在我身上是因為還想繼續下棋?）
——是的。
迴答得十分迅速。
（你那麽喜歡圍棋嗎?）
阿光不可思議地問道。
——是的!
這次的迴答比剛剛更加鏗鏘有力。
就算曾在窄廊上看過爺爺握著棋子，但是阿光本身卻是一點興趣也沒有。他覺得圍棋是隻有老年人才會拿來打發時間做的事。
阿光肩膀微微一聳。
（歹勢啊，我對圍棋一點興趣也沒有。）
話一出口，阿光立刻戚到唿吸一滯。
他搗住嘴站了起來。力道太猛翻倒椅子弄出巨大的聲響，可是卻已管不了了。
「進藤同學?」
櫻井老師雙眼圓睜看著他。
「阿光?」
小明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阿光完全無視於大家，跌跌撞撞地衝出教室。
有東西快從喉嚨裏噴出來了!他傾身撲向走廊上的洗手台。
阿光用力地嘔吐著，但卻吐不出東西來，而胃卻不斷痙攣著。身體劇烈起伏，他又接著開始狂嘔了起來。
「阿光，你沒事吧?」
聽到小明的聲音。以及幾個人逐漸靠近的腳步聲。
「你幹嘛啊——可惡，」
阿光大聲怒吼道。
小明及眾人頓時停下腳步。
——我、我什麽也沒做呀……
佐為的聲音狼狽地傳來。
——我隻是想把不能下棋的悲傷傳達到你的意識罷了，我不曉得會影響到你的身體。
「還是到保健室去吧!」
櫻井老師伸出手撫向正臉色發青、不停喘著氣的阿光背上。
阿光不僅考試考到一半突然衝出教室，還對著空氣大聲吼叫。她實在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啊……我沒事了……」
阿光故作沒事，很有精神地迴答。但是，他的臉色依然慘白。
用水漱漱口以後，總算是恢複了一點點精神。
（……受不了，我真佩服你長達千年的熱情，不對，應該是執著吧!）
阿光故意不怕死地笑道：
（但是很抱歉，我有我自己的人生計劃……）
話還沒說完，比剛剛更為
強烈的反胃戚再次朝阿光襲來。
阿光不斷地幹嘔著，抱著肚子彎下腰來。雙腳一軟，他知道如果不扶住洗手台邊緣，自己就會昏倒。但是他的指尖也開始泛冷，漸漸失去知覺了。
阿光經曆了這輩子第二次的昏厥。
幾個男同學送阿光到保健室，半途中阿光雖然醒了過來，但仍然戚覺十分地不舒服。
他不想待在保健室，於是勉強想要再迴教室，不過小明及眾人臉上表情都明白地寫著『不可以』三個字。對平常的阿光麵言，能夠蹺課在保健室睡覺根本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可是他現在之所以想要迴教室，就是因為不想跟佐為獨處。
阿光用充滿敵意的眼光看向身旁的佐為。
而佐為則是擔心地望著阿光。
佐為的表情不像是裝出來的，不過他臉上的表情背後，似乎又透著些微的期待。
阿光惡狠狠地瞪著他。
佐為吃了一驚，身體僵了僵。
馬上，阿光又是一陣反胃，他連忙搗住嘴巴。最後，阿光像是終於認輸般肩膀垮了下來。
（我知道了啦，）
佐為眨眨眼。
（不管是要下圍棋，還是要下什麽東西，都隨便啦!）
聽到阿光這麽說，佐為露出開心的表情。
不過是偶爾下下圍棋而已嘛!忍一忍就算了，總比被這隻怨靈害死的好，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阿光壓抑著反胃的戚覺，歎了一口氣。
佐為的身影到剛剛為止一直看起來很透明，現在則變得跟平常人沒什麽差別的樣子，他的臉上露出單純的笑容。
阿光突然起了壞心眼，又補充說道：
（我先告訴你，我的心是屬於我的!）
——是，
聽到了最好的迴答。
（你不要擅自跟我說話。）
——好。
（要等我跟你說話你再迴答我。）
——遵命。
現在的佐為不管跟他說什麽他都會答應吧!
阿光從原本的苦笑變成開始偷偷計劃著某件事。
佐為想下棋，而阿光則想著賺點零用錢。
如果事情順利的話，兩人的願望都能達成，譬如說打賭下圍棋之類的。阿光賊賊地笑了。
阿光又去了爺爺平八那邊，看到孫子這麽有朝氣的樣子讓他驚訝了一下，但也放下心來。
救護車的騷動明明才剛發生不久。阿光卻已經跟往常一樣，不走玄關而從庭院直接進屋來，書包也隨手亂放。
「噢，阿光，你好多了嗎?」
乎八關心地問道。
「嗯，沒事沒事。」
阿光一副沒事地迴答道，然後轉向平八。
「爺爺，其實是……」
阿光微微地仰起頭，這是他每次有事情要炫懼的習慣。
「我學了圍棋，如果下贏你，給我一千塊好不好?」
「圍棋?」
平八呆呆地跟著念了一遍。
「圍棋。」
阿光點點頭。
「你要給我一千塊哦，」
阿光知道爺爺一直很喜歡下圍棋。
在阿光小時候曾經有好幾次，爺爺都跟阿光說，如果坐滿一個小時讓爺爺教下棋的話，就會給他點心。那個時候，阿光一點都不覺得好玩，每次總是時間一到就溜走了。
現在阿光已經國小六年級了，雖然乎八沒有再勉強說要教他了，不過他心裏一定還殘留著想要阿光學圍棋、再一起下棋的心情。而這點正是阿光要利用的重點。
果然，平八眼睛為之大亮。
「好！你等著，我去拿棋盤!不準逃喔!」
平八丟下這句話後，立刻啪啪啪地衝進屋內，腳步搖搖晃晃地看起來好像快跌倒的樣子。
家裏麵喜歡圍棋的也隻有平八一個人，原先隻是平常打發時間的小小悠閑娛樂，不過卻漸漸地發生了改變。因為曾經有一次為了圍棋而與鄰居發生爭執，甚至還被人冷冷地嗆說他太不像一個大人了，敦他快點放棄圍棋。
然後，今天終於找到了同好，找到棋友。
「哈哈!你終於了解圍棋的樂趣啦!」
平八一邊笑一邊將棋盤放在窄廊邊緣。
「來吧，不管幾盤我都陪你下!」
「先下一次就好!」
這樣的話，應該也能拿到不少的零用錢吧!
——不是一次，要說一盤!
「不是敦你不準擅自跟我說話嗎……」
阿光突然搗住嘴巴。
坐在棋盤前麵的平八正用怪異的表情抬頭看著自己。
「不，我不是指爺爺啦!」
阿光慌張地解釋著。
「我，我隻是想起和朋友吵架的事情……啊，放心吧!你不用擔心!來，我們開始吧!」
阿光一口氣說完，在平八的麵前坐了下來。
看樣子平八暫時是不想深入追究的樣子。
「我很厲害哦，」
「我知道我知道，要給我一千塊哦。」
阿光隨意地敷衍著，平八把棋盒推向阿光。
「來吧，要我讓你幾子都行。」
「讓子?」
正當阿光歪頭思考著那是什麽意思的時候，佐為在阿光腦裏迴答道：
——實力較弱的人可以先放棋子，在有利的情況下比賽。
（就是放水嘛，）
這樣的話他就懂了。
「爺爺你很強嗎?」
在阿光的記憶裏，平八總是坐在棋盤前不停喃喃念著「不是那裏——」、「也不是這裏——」，坦白來說，圍棋給他的戚覺就是不帥、陰沉、遜掉了。
「你說這是什麽話!」
被孫子瞧不起，平八露出一臉大受打擊的樣子，他站起來衝進內室，等他再出來的時候，拿了幾個獎杯和獎狀出來。鎮內圍棋大賽冠軍或是亞軍的字體閃閃發亮，裏麵也有印著區大會字樣的東西。
「沒想到爺爺這麽厲害……」
阿光的驚訝完全寫在臉上。
「這就叫做真人不露相!」
平八得意地笑道。
阿光變得有點不安。但畢竟戰帖已經下了，如果輸了的話什麽都沒有了。雖然說他沒有義務要給平八一千塊，可是……
（佐為，你贏得了嗎?）
——我也不知道，大概可以吧……
佐為的迴答讓人一點也無法安心。
不過畢竟是平安時代的貴族，也參加過禦城棋賽。佐為大概應該有五成以上的勝算吧。阿光拚命往好的方麵想，然後彎身對著棋盤。
「我不要讓步，總之先下下看吧，我一定比你還厲害!」
「少胡說了，你不是剛學會嗎?」
平八看著阿光莫名自信的樣子，顯得有點驚訝。
「什麽厲不厲害，你隻是在逞強。」
但是，竟然這麽有自信說不需要讓子。平八催促著阿光先下第一子。
可是，阿光卻拿起棋盒的蓋子。當他看到裏麵放的是黑子之後，便伸手向平八要他的棋盒。
「我喜歡白色。我要那個白的棋子。」
阿光將裝黑子的棋盒推向平八，自己則抱走裝白子的棋盒。
「執黑子的人才能先下啊!」
平八一臉受不了的樣子，然後摸摸自己光禿禿的頭頂。阿光說他已經學會圍棋了，可是看起來一點也不像。
「那爺爺你先下吧!」
阿光幹脆地說。跟下子的先後比起來，能夠拿到白色的棋子對他來說還比較重要。
平八用的棋子，正象征著他對圍棋的狂熱。黑子是用一種叫做那智黑的石頭，而白子則是用一種叫白蛤的貝殼所磨出來的，最初摸下去的厭覺涼涼的，但吸收手的熱度之後就會變得微溫，有種棋石吸附在手指的戚覺。
這是阿光第一次的體驗。光是叮叮當當地把玩著棋石，就覺得很有趣了。
倏地，一陣香味飄來。
閃亮亮的東西飄落在阿光的頭上。
阿光抬頭一看，才發現那是佐為的眼淚。
佐為忍住聲音，隻有眼淚無聲地滴滴落下。
如同佐為的身影，淚珠並未留下任何痕跡，就這麽散失在空氣中，看似迷蒙卻很美麗。能夠再次戚受到棋子的喜悅戚，似乎讓他整個人盈滿光輝。
阿光將目光栘到手中握的白棋。
小小的棋石，一握就能藏到掌心裏。
——你這麽高興嗎?
距離本因坊秀策過世，自己再次寄身於棋盤，已經過了一百四十年了。這期間他隻能靜靜地等待，消磨這段漫長的時間。
阿光很難想像，為什麽佐為會如此地狂熱。
阿光不由自主地開始同情起佐為來。幹脆不要隻為了賺零用錢，偶爾、隻是偶爾，也下下棋好了，他心裏這麽想著。
「阿光，我下子羅!」
平八放了一顆黑子在棋盤上。
鏗的一聲響起讓阿光迴過神來。
（喂!佐為。）
阿光催促著佐為。
——好的。
佐為的氣息稍微動了動，來到阿光的身旁。
——第一步棋下星位是嗎?
（星位?）
聽到陌生的詞匯，讓阿光偏了偏頭。
——你看看棋盤，有九個黑點對吧?
佐為用手上的檜木扇指著棋盤上的一點。交錯著數條漆印直線的棋盤，上麵的確有幾個地方特別地明顯。
——那就是星位!
在棋盤的正中央有一個星，而仿佛要包圍棋盤似的，在周邊另外還有八個星位。
——第一步棋下星，在秀策時代根本無法想像。
佐為用扇柄抵著下巴，觀望著棋盤。平八的第一步就放在阿光麵前左下角的星位。
——看來這一百四十年來，大家做了相當多的研究……
阿光心裏一驚。
剛剛還為了佐為漫長地等待了一百四十年而戚動，可是換句話說，佐為已經有一百四十年沒下棋了啊!
都過了一百多年，圍棋就算有什麽改變也不足為奇，即使佐為以前曾經很厲害，但在現代搞不好還是行不通的。
一瞬間，阿光的表情像吃到最討厭的青椒一樣，整個人看起來垂頭喪氣。
千元零用錢人手作戰計劃看起來烏雲重重，不過事到如今也不能說不比了。
「阿光你怎麽了，快下呀!」
平八催促著。
——那麽，右下角，小目。
阿光拚命眨著眼睛。右下角小目?怎麽聽起來像是咒語一樣啊?
——就是右下角星位的下麵。
阿光慌慌張張地取了一粒白子。
他先看著棋盤右邊，尋找著星位的下方。應該是正下方吧……他的手滑了過去。
（這裏嗎?）
阿光戚覺有點心虛冒汗地放下棋子。
「你下快一點好不好?」
平八邊說邊下第二棋。
——接著是右上角。
（右上角的哪裏?）
右上角指的是剛剛的棋子右上方的星位，還是棋麵最右上的星位?到底是哪一個。不趕快下不行，阿光愈是焦急就愈搞不清楚狀況。
——這是小目，這次是星位上麵。
（這裏嗎?）
阿光僵硬著放了棋。
還沒喘口氣，平八已經一副等不及的樣子又接著放子。
「給我下快一點!」
聲音聽起來有點嚴厲。
這麽說來，平八之所以跟鄰居吵架的原因似乎也是受不了對方想太久的關係。他是個很容易戚到不耐煩、性子很急的人。
——大飛，
耳邊又傳來一句咒語。
（算了啦，你幹脆說從右邊數來第幾個好了!）
受不了，幹脆禁止使用專業術語好了。
——從右邊數來第七行，從上麵數來第十七行……
可是，從邊緣開始一條一條數，反而更花時間。
明明才放了幾個棋石而已，阿光就已經汗流滿麵了。
「阿光……」
充滿失望的聲音傳來。平八歎了一口氣，將捏著的黑子放迴棋盒。冷冷地看了阿光一眼。
平八本來滿心期待可以跟孫子一起享受對奕的樂趣，結果卻失望了。誇下海口的行為還算是可愛，可是每一步棋都要等這麽久，慢吞吞的實在讓他很難繼續比下去。
期待愈高失落戚也愈重。
「你半年後再來吧!」
平八把棋子放迴棋盒，然後連同阿光麵前的棋盤一起收了起來。
阿光實在啞口無言，隻好無精打采地逃離爺爺家。
跟賺取零用錢的美夢破碎比起來，他反而還比較氣自己。
「佐為，對不起哦。」
阿光迴到自己房間後，對著垂頭喪氣的佐為道歉。
雖然在電視和書桌前看到佐為還是覺得很怪異，不過也隻有剛開始而已，馬上就習慣了。
看著佐為的身影對話，與其說是共有同一個意識，反而還比較像個別的存在。似乎也沒有被附身的戚覺。
「不過，事實就是這樣羅。我連圍棋的基本都不懂，要我下棋還是太勉強了。」
就算佐為再厲害，可是實際上下棋的人還是阿光。如果不多少知道一點圍棋的基本知識，實在是致命的弱點。
本來還想偶爾下下棋的阿光，現在已經完全打消這個念頭了。他不想再次不停冒著冷汗然後一個一個慢慢找位置了。
「別再叫我下棋了——」
話才說一半，熟悉的反胃戚又再次襲來。
佐為的肩膀顫抖著，滿是悲傷。
他垂頭喪氣地，好像隨時要消失的樣子。不對，實際上，佐為的身影本來就微微的透明，
一副看起來可以穿透過去的存在戚。
「拜托你不要動不動就這麽沮喪好不好!」
你是大人了吧!阿光說著。既率真又熱情，佐為的情緒太過激烈，讓阿光的身體也劇烈地跟著起起伏伏。
——我以為終於可以下棋了……
「我也很鬱卒呀，」
如果不管他的話，佐為似乎又會抽抽噎噎地繼續哭下去，阿光有這種預戚，所以打斷了他的話。
「明天以前一定要把考卷訂正完才可以。想哭的人是我耶!」
阿光看著攤在書桌上的考卷支撐著下巴。
社會科的成績隻有四十五分。他已經可以想像媽媽生氣的樣子了。想當然爾，零用錢又拿不到了。
「佐為……你知道天保改革嗎?」
阿光不抱期待地問道。
——你是說水野忠邦老中嗎?
令人驚訝的是佐為竟然立刻迴答了。
——他作了很多事，像是讓離開農村的居民迴歸農業、降低物價等等……
佐為的語氣好像是在講隔壁鄰居的事跡一樣。
阿光一驚，肩膀動了動，握緊鉛筆。
——我曾在城裏遇見過他，是一個很有王者風範的人物……
「知道了，這樣就夠了。」
打斷佐為，阿光又問了下一個問題。
「那……培裏是從哪裏來的咧?」
——浦賀吧。記得是率領了四艘軍艦來的。
阿光振筆疾書。
「佐為你還滿有用的嘛!」
不愧是活了千年的人。
阿光不停問著並非一無是處的佐為，然後一個一個把答案訂正完後，他終於停下筆來，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佐為。」
——什麽事?
阿光看向佐為。
「我又不會下圍棋，你為什麽會附身在我身上?」
——我才想問你呢!
佐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迴答道。
阿光與佐為兩人同時歎了一口氣。
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阿光完全不懂圍棋，也沒有天賦。就連到目前為止什麽都沒看過也沒有半點戚觸。
為什麽會是他?這是兩人共同的心聲。
阿光將注意力放迴考卷上。托佐為的福，終於把正確答案都訂正上去了。如果由他自己一個人做的話，大概要花一個小時吧。
他覺得好像一直單方麵受到佐為的照顧。
「佐為。」
阿光又出聲喚道。
「我們去圍棋教室看看吧，」
這已經是阿光最大的讓步了。
第二局
根據區公所發行的地方報紙，寫著圍棋教室每周末在社會保險中心開課。參加者沒有年齡限製，也不收錢，剛好符合阿光的需求。
他問了媽媽地點，離家也不遠。穿過車站前的商店街再過去一點的距離而已。
為什麽想去那裏?媽媽這麽問他，阿光則是隨便敷衍幾句便馬上出了家門。
那是他平常根本不會去的地方。
他甚至都站在教室的玄關大廳了，還在思索著自己到底可不可以進去。
——在這裏下圍棋嗎?
佐為興致勃勃地抬頭看著掛著招牌的大樓。之前一直都隻在皇宮大內中下棋的佐為覺得很新鮮。
「應該吧。」
阿光的聲音聽起來沒什麽自信。不過佐為興奮的情緒一直從旁邊傳來，逼得阿光隻好舉起手伸向門把。
好險，馬上就看到上圍棋課的教室。一道似乎是講師的聲音傳了過來。阿光從沒關的門探頭進去看，正麵就是一個畫著棋盤的白板。前麵放了好幾張長桌，看起來還滿多人的。
阿光躡手躡腳地走進去，在一個空位上坐了下來。
來上課的幾乎都是五、六十歲的大人。而男人占了六、七成。其中並沒有像阿光這種年齡的小孩。不過還好，上課氣氛並不會顯得太過嚴肅。
阿光隻認真地聽了一下子，馬上就打起嗬欠來。
別說是什麽「大飛」了，根本是一連串的咒語連發嘛!
說話的是一個戴著眼鏡，看起來脾氣不錯的男人。他們目光相對了一下，男人露出驚訝的表情，不過還好沒說什麽。
男人用平穩的聲音緩緩地說著，偶爾會問大家懂不懂，然後環視著教室裏的眾人。除了阿光以外，大家都很戚興趣地聽著。會大聲迴答的幾乎都是一些婆婆媽媽，她們可能都是這個斯文男人的粉絲，才會來學圍棋的吧!
白板上貼著黑色和白色的磁鐵，男人不斷栘著位置讓大家看。阿光大概知道他似乎正在解釋著好棋跟壞棋的下法，但是……
（根本都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嘛!）
阿光極力忍住第七次的嗬欠。
——因為阿光是初學者嘛.
佐為跟阿光說明道。
——現在教的是很簡單的詰棋。
詰棋?馬上就又來一個阿光不懂的名詞。他猜測大概是跟習題作業類似的意思吧!那幹脆就叫做練習題就好啦，阿光碎碎抱怨著。
——阿光，阿光!
佐為叫著，眼神並沒有從男人身上移開。
——不知道那個老師的棋藝如何耶?
他記得教室門口好像有貼一張寫著講師名字的紙。他轉頭過去看，上麵寫著白川道夫七段。
（聽說是職業的。）
——職業的?
（就是靠下圍棋賺錢生活的人。）
當佐為了解到原來男人正跟以前的自己一樣，便用戚慨的眼光再次看向白川。
男人剛好也講解完畢，正把手上的指揮棒收了起來。
「那麽，大家開始對奕吧!」
白川的發言造成一陣騷動。
有人清了清嗓子，也有人換位子尋找一起對奕的人，教室的氣氛一下子變得熱絡起來。
不一會兒，到處都是正在對奕的人。
阿光看向幾個人，卻沒有人接受他對奕的邀請。讓他放心的同時，也戚到無所事事。
幹脆迴家好了，正當他這麽想的時候，他看到白川沿著桌子朝這邊走了過來。四目相接，已經逃不掉了。
「呃——你是……」
「進藤，我叫做進藤光。」
沒辦法，阿光隻能小聲地迴答道。
「第一次下圍棋嗎?」
白川露出穩重的笑容。
還好他不是覺得阿光來錯地方，這讓阿光稍微安下心來。
「是的，我什麽都不懂。」
「這樣啊，為什麽會對圍棋產生興趣呢?」
阿光看了看站在旁邊的佐為。
「說不上是興趣啦……」
……話才說完就覺得不太妙。
「我隻是想學一點基礎，這樣不但考試能考得好，還可以賺零用錢……」
「考試?」
白川奇怪地問道。
「啊……就是像這樣偶爾下下棋，對考試時應該多少有點幫助……」
白川眨了眨眼。
他是不是說得太沒禮貌了?阿光開始戚到有點後悔。
不過白川還是笑了笑，在阿光的麵前坐了下來。
「好!那我們來玩玩撿石頭的遊戲。」
這次換阿光眨眼了。剛剛那種莫名其妙的迴答竟然通過了。
白川在分成兩半的棋盤上放了幾顆棋子。
跟他溫柔的個性一樣，白川的講解既親切又容易理解。
圍棋的基本重點就是包圍對方的棋子並將其吃掉，而自己則要努力不讓對手吃掉棋子。所以要確保自己的『地盤』——也就是領地——範圍愈大愈好。最後數地盤，多的人就獲勝。
看到阿光大概懂了之後，白川站起身來。
「剩下的時間你要不要參觀一下?」
畢竟不能隻陪阿光一個人。
「謝謝。」
阿光低頭道謝。
他吸了吸氣，環顧四周。
看起來似乎都是強者對強者，普通對普通的人在對打。
每個人看起來都很認真的樣子。看到跟自己爸媽和祖父母年齡差不多的大人們露出這種表情，真的讓人戚到既奇妙又有趣。
阿光小心地盡量不妨礙到別人，走近去看大家對奕的狀況。
裏麵有人正寒憲串串地討論著什麽。似乎也不是每個人都這麽認真嘛。阿光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他們的對話。
「你看那裏，阿古田先生又在欺負弱者了。」
「真討厭，他真的很愛那樣耶!」
說話的是兩個歐巴桑。
欺負這個字眼讓阿光不禁順著她們的視線看過去。
——就是那個人。
佐為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生氣。
是一名矮胖男人和一名削瘦的男人正在下棋。兩人都約莫四、
五十歲，矮胖的男人看起來很狂妄，而瘦小男人則沒信心地縮著單薄的肩膀。
——他下的棋的確很過分。
佐為的話還沒說完，便響起一個毫不客氣的聲音。
「好啦——這麽一來，這六子我就收下了!嘿嘿嘿。」
他單手插著腰，粗魯地下著白棋。
「你這麽喜歡把棋子送人啊!」
他拿起黑子陰沉地笑著的表情，說實話真的很猙獰。
——現在下棋的這個人實力的確不錯，但是他的棋步卻都不是走正確的棋路。
（咦?怎麽說?）
——他抓住對方的弱點，就亂攻一通。隻是在擾亂棋局，毫無意義。
阿古田的對手隻是慌亂地看著棋盤，連棋子都抓不好。
——一點慈悲心也沒有!
佐為瞪著阿古田。
看到對方想了再想，最後才下的一子，阿古田又傲慢地接著說道：
「見然下在那麽蠢的地方，像你這麽喜歡輸棋的人還真是少見。」
他很明顯就是故意那麽說的。激怒對手，把別人逼到無路可走，然後自己覺得很有趣。
——可惡，又來了，那個棋步實在太惡劣了。
佐為忍不住站起身來。
雖然看不出來哪裏惡劣，不過站在阿古田斜後方觀局的阿光卻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情。
阿古田的發際部分看起來有一點很微妙的奇怪地方。耳朵後麵的地方，頭皮和頭發看起來有點浮起。
（假發?）
一定沒錯。懷疑馬上變得肯定。因為阿古田似乎擔心假發會跑掉，一直伸手壓著。
——我看不下去了!
（嗄?）
——阿光！你去替那個人下！
佐為將扇子指向阿古田的對手，想要換成自己來下。
——我絕不容許這種欺負弱者的圍棋。
佐為生氣了。
——看我用壓倒性的勝利教訓這個男人，讓他嚐嚐被逼到走投無路的痛苦!
佐為難得義正嚴詞地說道。
平常動不動就沮喪不已、動不動就淚眼汪汪的，阿光本來還覺得他是很難相處的家夥，原來佐為也有會讓他激動火大的事情呀!而且，這件事他竟然也有同戚。
（佐為，冷靜點。）
阿光安撫著佐為。
（我可以體會你的心情啦……但是一百四十年前的實力，不知道能不能贏耶，）
——阿光你不相信我的實力嗎?
佐為對著阿光激動地說。自己竟然被小看讓他更為憤怒。
（看我的吧!要教訓他用不著跟他比賽下棋。而且這方法還會讓他成為大家的笑柄昵!）
阿光注意到自己旁邊的桌子上放著一組沒有用到的棋組。他拿掉棋盒的蓋子，舉了起來。
他站在阿古田的正後方，邪惡地笑了笑。
接著，他把棋盒高舉過肩——
「啊——對不起!」
阿光假裝腳步顛躓了一下，然後把棋子和棋盒全都灑在阿古田的頭上。
棋子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掉到地上。阿古田一時之間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愣在那裏。
他不明所以地抬起頭，看到眾人都看著他。教室內一陣鴉雀無聲。
阿古田的臉微微地泛紅，肩膀也微微顫抖著。
「你、你幹嘛……」
他隻說了這句話，突然間就爆發了。
「好好的一場對奕，都被你搞砸了，」
「哎呀——我手滑了一下嘛……」
阿光不懷好意地迴答道。
「我馬上拿起來，不好意思哦……歹勢啊……」
阿光用力抓住還蓋在阿古田頭上的棋盒。
「混帳!你幹嘛!」
阿古田狼狽地想要拍掉阿光的手。阿光則立刻把手抽迴。因為動作太快，結果導致阿古田的手打到自己的頭。
「啊啊！」
在場的眾人全部叫了出來。
阿古田的頭皮好像在剝葡萄皮一樣，整個露了出來。在日光燈的照射下，閃閃發著光。掉在地上的假發，看起來好像什麽別的動物一樣。
四周一片寂靜，阿古田嚇得快速撿起假發，然後戴了迴去，他慢慢地轉過頭，看著眾人。眾人也看著他。接著，他和阿光四目相對。
下一秒鍾，阿古田發出一聲慘叫後便衝出了教室。
一時之間，沒人有動作，也沒人說話。
不過，似乎聽到某處有人小小聲地噗哧笑了出來。已經到了極限了，眾人一起爆笑出聲。
原本阿古田的霸道行徑就讓眾人都很厭惡。就算覺得他很可憐，不過看到昔日耀武揚威的阿古田變成那樣，還是會讓人笑不可遏。
就連白川老師也忍不住笑得雙肩抽搐。不過，他可能想到自己畢竟還是老師，於是趕忙換上正經的表情，叮嚀著阿光：
「下次見到阿古田先生，要老實地跟他道歉哦!」
「是，非常對不起。」
阿光坦率了道歉，吐了吐舌頭。
圍棋課程結束走到外麵時，已是日暮時分。
阿光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其實還滿好玩的。不過，嚴格來說，好玩的不是圍棋而是圍棋教室。
隻要想到阿古田的慘叫聲，阿光的嘴角便忍不住彎了起來。那副慘樣真是……
「很厲害吧，」
他對佐為說道。
不過卻沒有迴音。
阿光看了看身側，佐為像是飄在水麵的水母一樣，虛虛浮浮地跟在阿光旁邊。
「怎麽了啦，」
——沒下到棋……
佐為頗為消沉地喃喃念著。
「嗄?」
——好不容易到了棋盤旁邊……一盤……竟然連一盤都沒下到。
佐為悲傷哽咽的聲音一響起，阿光就戚到背部一陣陰寒。熟悉的反胃戚再次湧了上來。
「啊，你看!」
阿光趕忙指著電器行的門口。
「圍棋，圍棋耶!」
櫥窗外麵展示著二口電視，正好播放著圍棋的節目。這樣一來應該就能稍微轉移佐為的注
意力吧。
——那個箱子，是什麽東西?
正如阿光所想，佐為呆呆張著嘴盯著電視看。
——哦哦哦!箱子裏麵有小小的人和圍棋!
剛剛的陰霾一掃而空，他在電視旁東看看西看看，一整個很忙的樣子。
棋局似乎已快到終局，盤麵上已經排了很多棋子。這樣一來，阿光根本看不懂什麽是什麽，隻是望著對奕的人。
一個中年男子單手放在大腿上，悠然地坐在棋盤前麵。頭發雖已半白，但一點也不顯得衰老。甚至看起來既威嚴又有男子氣概。
阿光不由地歎了一口氣。
下子的方式、眼神的流動，阿光從來沒看過有人的下棋動作這麽好看的。
阿光看了看旁邊，發現佐為也盯著男人看。
「佐為?」
注意到佐為嚴肅的表情後，阿光開口喚他。
不過佐為似乎沒有聽到的樣子。此時的他讓人覺得有種難以親近的模樣。
「佐為!」
——啊，什麽事?
「怎麽了，表情好恐怖。」
——恐怖，你說我嗎?
他指了指自己的臉。
阿光點點頭，看來佐為自己並沒有發現。
「電視怎麽了嗎?」
——沒事。
佐為輕輕地搖搖頭，將
視線轉迴電視螢幕。
——那個男人……
他隻說了這句話，結果馬上心思又被棋局給吸引住了。
店的自動門打開，老板從店裏麵走了出來。
「有什麽事嗎?」
「不，隻是看看而已。」
阿光慌忙的舉起手在麵前揮了揮。大概是看太久，讓人覺得可疑了。
「啊，天元戰嘛。」
老板也看向螢幕，點了點頭。
「小弟，你也下圍棋嗎?」
話中帶著一點很稀奇的語氣。
「也不是說下啦，就是……」
阿光一時語塞，又將視線掉迴電視螢幕上。
「這個人是誰呀?」
「塔矢名人呀，他叫作塔矢行洋，你在下圍棋卻不認識他?」
「嗯，也沒有說是在下棋啦，就是……」
「聽說塔矢名人很厲害，是三冠王喔!大家都說他是f最接近神乎其技的人乙喔!」
佐為的肩膀微微一動。
神乎其技。
那也是佐為千年來的悲願。
——塔矢……
佐為喃念著。
才看了對方下了幾步棋，佐為馬上就知道這男人的下法絕不普通。即使在秀策的時代，也很難得見到這種下法。
知道有跟自己同樣目標的競爭對手，佐為的表情透露出緊張戚。
「叔叔，你很懂圍棋嗎?」
「唔，怎麽了?」
「那個，除了圍棋教室以外，還有哪裏可以下圍棋呀?」
阿光的話讓佐為迴過神來。
「就是圍棋會館羅，」
「圍棋會館?」
「就從這裏直直走。」
老板指了指商店街的前麵。
「車站前麵的大樓不是有一個捐血中心?就在那個窗戶上的大字下麵。」
阿光看過捐血中心好幾次，從來都沒發現那裏有圍棋會館這個東西。
「謝謝叔叔。」
阿光快速地說完，馬上就跑掉了。
——阿光!我還想看電視!
「不過那裏都是高手，你這樣的小孩還應付不來啦!」
阿光完全沒把佐為的請求跟老板的忠告聽進去。
——阿光，你這麽突然要去那裏?
（你不是說想下棋的嗎?）
話是這麽說沒錯。
（我也想看看佐為的實力。）
阿光穿過來來往往的行人，朝著車站方向跑去。
車站前麵巴士停車場的旁邊有一棟六層樓的大樓，正如電器行老板所言，紅十字的圖案下麵掛著捐血中心和牙科的招牌，圍棋會館的字樣就在中間。
「好，我們走吧，」
搭上電梯，佐為慌張地問這是什麽，阿光在向他解釋這是可以上下移動的鐵籠子的同時，他們已到了三樓。電梯門一開，便看到一扇門，門牌上麵寫著『圍棋會館』。
沒時間讓他猶豫，自動門已經戚應到阿光而打開了。
令人意外的是裏麵的人很多。麵積大約臼正學校教室的兩倍大。排著桌子和椅子，幾乎坐了八成。本來阿光還想像著裏麵的氣氛應該戚覺不良又陰暗，不過沒想到店內的窗戶很大，到處都裝飾著綠色的觀葉植物，看起來有種咖啡廳的戚覺。
沒有放背景音樂，隻聽得到下棋的聲音。不過光是這個聲音就挺吵的了。
隻是……
（都是些大叔嘛，）
這是阿光的第一印象。這裏根本沒有像白川那麽年輕的男人。都是些中年歐吉桑，根本就是歐吉桑集中營嘛!
「啊，你好，請進。」
一個年輕的女生聲音突然響起，阿光轉頭過去看。
入口處旁邊的櫃台裏麵，有一個約莫二十歲左右的女人，臉上帶著微笑說道。
阿光正猶豫著要說些什麽，女人卻拿了一張紙和一支原子筆給他。
「請寫下你的名字。」
原本隻是一時好奇，所以進來後有點後悔的阿光，覺得自己隻是個小孩似乎與這裏格格不入而有點不安，甚至還閃過一個念頭想要用假名。不過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麽好名字，再加上女人一直盯著阿光的手看，結果到最後還是寫了本名。
「你第一次來嗎?」
「我第一次來這種地方……」
阿光覺得圍棋會館真的很稀奇。
「任何人都可以在這裏下棋嗎?」
不知道需不需要什麽執照還是資格之類的東西?不過女人卻幹脆地迴答不用。
「你的棋力到哪裏?」
「氣力?」
是問我的能力嗎?是要說很厲害嗎?還是要說先下下看再說?正想著到底要怎麽迴答才好時，女人指了指表格。上麵印著棋力，還有「段、級」等文字的空格。
「棋力啊?我不知道耶!」
阿光在空格裏填了一個「?」。
「不知道?」
女人驚訝地問道。
「我沒有和人對奕過。」
是沒有在現代跟別人對奕過。阿光在心裏補充道。
「但是應該滿強的。」
「沒有對奕過卻很強?」
女人輕輕地笑出聲來。似乎覺得阿光好像吹牛吹過頭了。
阿光絲毫不在意，他環視著室內找尋著對奕的對手。最好是也滿厲害的、有耐心一點，能夠好好下棋的對手。
「啊！」
阿光叫了出聲。
「太好了，有個小孩子!」
裏麵的位子上，坐著一個身穿高級立領夾克的少年。他有著光潤的臉頰及長長的睫毛，頭發大約到下顎的位置，臉蛋十分俊秀，如果忽略那對剛毅的眉毛，看起來就像少女一樣。
阿光大聲的叫喚讓少年抬起頭，露出困惑的表情。
「可以跟他下棋嗎?」
阿光指著少年，詢問著櫃台的女人。
但是女人卻支支吾吾地迴道：
「他呀……」
一怎麽了嗎?不能跟他下嗎?」
阿光繼續問著，而少年則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你在找人對奕嗎?好啊，我跟你下。」
「阿亮，可是他……」
女人看著阿光，似乎想再說什麽。
阿光因為看到跟自己同年的小孩，終於放下心來。
「和老頭子下棋根本提不起勁嘛!」
阿光無禮地說著。
少年微微一笑，指著店裏的一隅。
「我們到裏麵去吧！我叫塔矢亮。」
「我叫進藤光。小學六年級。」
「我也一樣。」
知道兩人同年，阿光忽然覺得跟亮又多了一點親切戚。
「等一下！」
女人叫住阿光。
「你還沒付錢，小孩子五百元。」
「咦?」
第一次聽到要收錢的。
「市河小姐，他今天第一次來，你就優待一次吧!」
看到正慌張地掏著口袋的阿光，塔矢亮向女人求情，讓阿光更覺得這個小孩人真好。
「你的棋力多強?」
一坐下來，塔矢亮便問道。這個問題果然真的很重要吧。
「我不太清楚，但是應該很強……應該啦。」
聽到阿光這樣迴答，亮果然跟那個女人一樣地笑了。
「不清楚卻很強?那我先讓你四子或五子吧!」
「讓子?我不用你讓。」
阿光斷然地拒絕。
「我和你同年耶!」
「咦?嗯，說的也是。」
看到阿光說得理所當然的樣子，阿亮靦腆地摸了摸頭。
「跟『塔矢亮』對奕卻不要讓子?」
一直聽著他們對話的其他大叔迴過頭，看著阿光的臉，嘿嘿嘿地笑道。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
說得好像是阿光太不自量力了。
也就是說，塔矢亮的棋力應該很不錯羅?那找他當對手正好，甚至還太好了呢!
「好吧，那你先下吧!」
「好。」
亮同意不讓子，於是催促阿光先下。阿光將棋盒放在旁邊，抓起一粒黑子。
「啊，我下得很慢，你要多包涵喔。」
阿光的視線在棋盤上掃視了一會，喀咚地放了一子。
塔矢亮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手。
如果稍微有下過的話，應該能把棋子夾在食指和中指間再放子。但是阿光卻是用拇指和食指捏著棋子放下，一看就知道這是初學者或從未下過圍棋的人的手勢。
可是，阿光卻說自己很強，真的很奇怪。
而且他看起來不像是在騙人或是吹牛，反而一副真的打從心裏這麽想一樣。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他的態度也不會這麽沉穩。阿光盯著棋盤的樣子，就是一副很投入棋局的戚覺。
亮抓起白子，決定不再胡思亂想，先專心於眼前的棋局比較重要。
他下了一子，跟阿光全然不同的，棋子下在棋盤上的聲音清澈且響亮。
阿光總是梢作停頓後，才慢慢地放子。一時間兩人皆無言地下著棋。
令他驚訝的，是阿光流暢的布局。雖然他拿棋子的方式很生硬，棋路卻很老練。
不過……亮心裏思考了一下。
通常在棋局的序盤時，下子的方式都頗為固定。這是由先人們經年累月研究琢磨後，研究出最能營造勢均力敵局勢的方法。而這種下法就稱作定石。當然，定石並非一成不變，隨著時代變遷，會反覆地改進、尋找出新的下法。
阿光所下的定石頗為古老，現在已經很少看到了。阿亮不太確定他是不是故意用古老的定石來下的。
而且他的手常常會停在奇怪的地方，戚覺上並不像是因為自己下了一步好棋而在思考下一步要怎麽走。
亮看了阿光一眼。
阿光握著黑棋，一直盯著棋盤。對於亮下的棋步似乎一點也不焦急或動搖。
亮微微地歎息。
對方不僅根本不為所動，甚至還輕鬆地閃避了自己覺得下得絕妙的攻勢。
本來想說阿光是新手，所以他打算主導這盤棋局。先估量阿光的實力，再稍微贏過他一點點就好。可是，現實卻不是這麽迴事。
「啊——是這裏。」
阿光喀咚地放了一子。
看到這步棋時，亮大吃一驚。
這不是最好的一步棋，也不是最強的一步棋，這是在試探亮的實力。
這是在試探他會如何下、下在哪裏的一步棋。
塔矢亮冷汗直冒。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棋局，從棋盤深處看到無垠的黑暗擴散。他漸漸在黑暗裏墜落了。完全動彈不得。
於是，他輸了。
隻差了兩目。雖然差距不大。但是，亮心裏非常清楚，這不是輸兩目的問題。這是經過估量、試探後的兩目。恐怕，所有的棋路都在對方的計算之內。
「不好意思，我下得很慢。」
阿光跟亮道著歉。但是阿光的聲音卻沒有傳到塔矢亮的耳裏。
「對奕對我來說果然還太早了。」
阿光一副很累的樣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他向櫃台的市河小姐打完招唿後便走出店門，而亮仍然注視著盤麵。
「阿亮，怎麽了?」
聽到阿光的話，其他客人笑著問道。他們注意到亮的臉色不對後，於是驚訝地看向棋局。然後小小地驚唿了一聲。
塔矢亮輸了。而發現的客人陷入一陣騷動。
亮的實力幾乎已經到了職業的境界了。店裏沒有一個客人能夠和他勢均力敵，他們對亮都抱持著一種親切以及尊敬的戚覺。
跟亮對弈的時候，他不僅會讓子，而且會特別用心地下指導棋。所以當阿光指名跟亮下棋時，市河小姐之所以會猶豫也是怕阿光與亮的能力相差太大。
「等一下，阿亮你輸了?」
市河小姐插嘴道。
「可是那孩子說過，他從來沒和別人對奕過耶!」
眾人啞口無言。
「那孩子、到底是誰?」
其中一個客人愕然問出口。卻沒有一個人知道答案。
而最想知道答案的人，就是塔矢亮自己。
才和佐為相處沒幾天，阿光已經徹底習慣了有佐為的存在。
除了看到販賣機或是飛機會發出慘烈的驚叫聲之外，佐為平常幾乎都很乖，一點也不難相處，所以阿光仍舊過著與之前沒什麽兩樣的生活。
不過周圍的人似乎並不是這麽想的。看到會老實交社會科作業、有時還會一個人喃喃自語、不然就是對著空無一人的空氣大聲叫喊的阿光真的怪怪的。而且，當小明知道阿光跑去圍棋教室的事情之後，更露出一臉到底發生什麽事的表情。
其實阿光隻去過那麽一次就沒去了，所以也隻懂白川所教的基礎而已。結果最後也沒有跟阿古田道歉，算是有這麽一點點遺憾。
（不過話說迴來，你的實力也太弱了吧，）
第四節課，一天裏麵最困的時候。心情上隻想著吃午餐，前麵三節課累積的疲勞讓人昏昏欲睡。
櫻井老師教的東西左耳進右耳出地催眠著，於是想轉換心情的阿光開始找佐為聊天。
（對付一個六年級的小學生，才贏他一點點，我好失望。）
阿光本來期待著佐為的棋力能夠讓他大獲全勝。
——那不一樣，我隻是下盤指導棋而已。
（是是是，隨便啦。）
阿光沒跟他辯，隻是大大地打了個嗬欠。
——你怎麽這麽說啦!
（圍棋真的好無聊!而且也不好玩!）
——阿光好過分!
佐為傳來抗議的聲音。
——一點都不會無聊，圍棋是既優雅又高尚、充滿智慧的深奧遊戲。
（好啦好啦。）
正當阿光含含糊糊隨意地敷衍的時候，櫻井老師拍了拍手。
「好了，把書收起來，現在要小考。」
「小考——……」
阿光大叫一聲，身子整個坐了起來。
「上次不是才考過嗎?」
「那不一樣，這次是小考。」
櫻井老師表情頗為無辜。
雖然全班的同學都一起抗議著，不過櫻井老師還是充耳未聞地發著考卷。
「寫完的人可以先交卷沒關係。」
老師話一說完，阿光便看著考卷。
（佐為，輪到你表現了，）
不過佐為正鬧著脾氣，所以沒有迴答。
（來啦，這裏，知道答案嗎?）
阿光又再一次出聲喚道，佐為怱地現身了。
——如果我迴答的話，你願意下棋嗎?
阿光唿吸一緊。
（什麽嘛!竟然跟我談條件?沒想到你竟然是這種人，）
——因為你說圍棋既無聊又不好玩……我想你一定不願意再下了。
（唔……）
確實是不太想下沒錯，事實上是根本不想。如果可以不要下，那他一定舉雙手讚成。
「全都是些五四三的廢物嘛!」
進藤光重新蓋上紙箱，不滿地抱怨道。
灰塵讓人鼻子發癢，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濕氣和黴味。一陣寒意襲來，明明離傍晚還有一段時間，倉庫裏的光線卻有點陰暗。
「阿光，我們出去啦，這裏好詭異哦！」
阿光的青梅竹馬。藤崎明惶惶然地看了看四周，隻要想到阿光的爺爺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生氣地衝進來罵人；心裏就七上八下的。被阿光騙進倉庫來，她開始覺得有點後悔了。
「小明你也幫我一起找嘛，說不定會發現什麽寶物哦!」
阿光毫不在意，將頭伸進一個老舊的長箱子裏。
「哦!這個好像不錯喔！」
嘿咻，阿光舉起一塊厚實的木板。一副沉重的樣子放在地板上。
「啊，我知道這是什麽。」
小明蹲在阿光拿出來的戰利品旁邊。
那東西有著四根圓圓的腳，淡淡的黃白色平麵上描著格子狀的線條，側麵還看得見原木美麗的年輪。
「是玩五子棋的台子。」
「笨蛋，這是圍棋用的棋盤啦!」
阿光用袖子擦了擦布滿格線的表麵。
「這應該可以賣個好價錢呢!」
可是小明卻一臉看起來很不安的樣子。
「可以嗎?隨便拿這種東西去賣……」
「安啦、安啦!」
麵對阿光隨口應付的態度，小明歎了一口氣。
雖然小明的生日比阿光早了四個月，不過他們還是同年級。從幼稚園直到小學六年級也一直都同班。
相處這麽久，小明也早就知道阿光的個性既容易得意忘形又愛調皮搗蛋。順帶一提，因為之前社會科的測驗阿光隻考了八分，分數實在太慘不忍睹，零用錢當然就被扣住了。所以現在他才會為了弄點零用錢而潛入倉庫。
小明再次大大地歎了一口氣，望向正在擦拭棋盤的阿光。
阿光從剛剛就一直拚命擦著棋盤的表麵。
「怎麽了嗎?」
「這汙點怎麽也擦不掉耶，」
聽到阿光這麽說，小明側過頭來。
「哪裏有一汙點?很幹淨呀，」
「哪有，，很髒耶!」
阿光指著棋盤的表麵。
「你看，這裏有像血跡一樣的斑點……」
「在哪?」
小明提心吊膽地湊了上去看。她本來就對靈異照片或是學校七不思議那種恐怖怪談很戚興趣。
「這裏啊。」
阿光用指尖煞有介事地比了比。一副那邊有著阿光所說的點點血痕的樣子。
可是小明卻隻有看到原木棋盤上清楚分明的格線而已。小明皺起眉，仔細盯著阿光手指所指的地方。
「在哪裏啊?」
「就在這裏嘛!」
阿光提高了音量。
從棋盤角落延伸到中央的地方，有一塊看起來被染成暗黑色的東西。
剛開始阿光還以為是什麽陰影，不過卻不是；想說是沾到髒東西所以用力地擦，可是還是一點也沒有變淡。與其說是表麵有髒汙，仔細看倒像是什麽滲入木頭深層的東西。
愈是用力擦拭，那個痕跡看起來好像愈明顯，阿光不禁急了起來。明明就滲得那麽深，可是卻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
就在這個時候……
——你看得見嗎?
一道很細微的聲音傳來。
「我從剛剛就一直在說了呀!」
阿光眼光沒有離開棋盤，口氣很衝地迴道。
唿~一陣微風吹過。
——你聽得見我的聲音嗎?
這不是小明的聲音。
阿光大吃一驚地抬起頭。他戚覺到除了自己跟小明以外，還有第三個人的氣息。他像被嚇到似地驚跳了起來，小心翼翼地環顧四周。
「小明，倉庫裏有人。」
「咦?」
小明呆呆地看著阿光。
「是誰?」
阿光朝向黑暗處出聲問道。
「別躲了，快出來!」
「討厭啦!」
小明露出一臉不安的表情，站起身來。
「阿光你不要亂說啦!我……我要迴家了!」
雖然對靈異話題很有興趣，可是真的碰到了還是會覺得害怕吧。小明背向阿光，提起腳步走向中間樓梯往下的階梯。
「等等啦，」
阿光也想跟在小明的身後追出去。他覺得倉庫裏的溫度好像突然問下降了。
——找到了。
聲音再次響起。
這次的聲音不但清晰，而且近在咫尺。
四周空無一人。阿光迴過頭去……
隻有棋盤在。
他小小聲地鬆了一口氣。不會吧……可是……他馬上陷入天人交戰的狀態，下一刻，他決
定還是逃走好了。
不過——
一陣馨香突然籠罩著阿光。
宛如月光般的薄衣，輕輕地拂過阿光的臉頰。
——戚謝世上所有的神明!
十分沁涼悅耳的聲音。
聲音的主人也同樣清俊神美。.
珍珠色的和衣上披著外袍，宛如夜色般的深藍襯衣則從襟口處透一出來；一頭又長又亮的黑發束在肩後，肌膚如同陶瓷般雪白無暇，細長的眼瞳散發著強烈的光輝。
阿光雙眼圓睜。
他不知道眼前的這個「人」是誰，不過看到對方穿著古時候的服裝。使他驀然驚覺到眼前的這個「人」好像應該不可能出現在這裏吧。
尖叫聲頓時衝出喉嚨。
那個「人」朝著阿光邁出一步。
阿光像著了魔似地無法動彈。
兩人的視線交會，那「人」微微地笑了。
瞬間，阿光的視線完全被耀眼的白光填滿。
黑暗降臨，阿光便就這樣墜落其中。
阿光就讀的班級其吵鬧程度是全校出名的。
這並不是說他們不理會或是看不起導師櫻井，這反而是因為老師的教法不錯，同學們戚情也很好的證明。隻不過櫻井老師還是偶爾還是會對幾個搗蛋分子碎碎念一下。
阿光當然就是常被碎碎念的固定成員之一。雖然他的個子不高，不過身手敏捷，鬥嘴才能可說是班上數一數二的。
然而，這樣的阿光今天卻反常地陷入愁雲慘霧當中。隻見他單手支著頭，看起來像是犯牙痛一樣，也沒跟著朋友們閑聊。
就連櫻井老師宣布要再考一次社會小考時，阿光的態度仍然沒變。教室裏頓時一片哀鴻遍野，可是阿光卻依然反常地不發；口。
「把課本收起來。」
櫻井老師斷然地說道，學生們勉勉強強地照做了。
阿光也慢吞吞地把課本收好。
從昨天開始頭就痛到不行。
自從翻出棋盤看到怪異幻覺之後，他就一直頭痛不已。
阿光是在那之後被小明的唿喚聲叫醒的。當時他戚覺肩膀好痛。聽說昏倒的時候剛好還狠狠地撞了一下。
這是阿光有生以來第一次昏倒。當時小明也嚇到快哭出來了，連爺爺和奶奶也聞聲趕來，最後竟然還叫了救護車送醫，造成極大的騷動，真是丟臉到不行。而且身體跟灌了鉛一樣地沉重，疲憊到就連出個聲音都嫌麻煩。
到了今天早上，身體的倦怠戚雖然有稍微好一點，可是頭昏昏沉沉的症狀卻一點也沒改善。
考卷從前麵傳了過來。當他傳到後麵的位子時，明明
知道斜後方的小明正擔心地看著自
己，不過因為就連做出迴應也覺得很累，所以阿光隻當作沒看到又轉迴自己的桌子。
「可以開始了。」
櫻井老師拍了拍手。
大家一起把考卷翻了過來。
阿光也努力集中精神在考卷上。
今天絕對不能再不及格。昨天迴家老媽擔心得不停追問前因後果，然後生氣的開罵，真的
是很慘。如果今天又考不及格，她一定會更生氣。零用錢凍結期間不知道會延長到什麽時候。
但是不管他看了幾次考卷，還是一直在第一個問題上打轉，完全沒讀進腦袋中。
「閱讀下段文章，迴答以下問題。」
阿光小聲地念著題目。
『我服侍一條天皇的皇後彰子，編寫了一本關於一個男人被眾多女人包圍的長篇故事，請問我是誰?』
——啊，曆史問題嘛!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阿光從椅子上彈跳起來。
「什麽人，」
阿光大聲地叫出來，班上的同學全部嚇一跳似地一起迴過頭看著他。
他急忙地想搗住嘴巴，不過已經來不及了。
「怎麽了?進藤同學?」
櫻井老師疑惑地問道。
阿光呆立當場，啞口無言。同學們注視的眼光戚覺令他很刺目。
「老師……」
小明看不下去，舉起手來。
「進藤光昨天突然昏倒，還叫了救護車，到今天早上身體還很不舒服。」
小明的話讓教室一片嘩然。
「阿光，是真的嗎，」
「你坐了救護車啊，好酷哦!」
男孩們羨慕的眼光全部投注在阿光的身上。
「大家安靜，坐下！」
雖然櫻井老師出聲製止，但騷動還是沒有平息下來。
阿光手撫住額頭，眼睛二化。
太陽穴四周戚覺怪怪的。隱隱作痛著。總戚覺到一股不屬於自己的氣息。
——那個……
小心翼翼的聲音響起，讓阿光更加咬牙切齒。
（不要跟我說話!）
這次他沒再叫出聲了。隻是在腦中用盡全力拚命這樣想著。
不過，意思似乎有傳達給「對方」的樣子，所以已經聽不到聲音了。
可是卻好像戚到對方正在窺探阿光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他刻意壓抑自己的氣息，還一副很擔心阿光的模樣。
阿光皺著眉，坐了下來。
「都給我乖乖考試，不然就算零分喔!」
櫻井先生又說了一遍之後，教室終於開始安靜下來。大家又心不甘情不願地坐迴椅子上重新拿起鉛筆。
阿光屏住唿吸，側耳傾聽。
存在戚還是沒有消失。不對，其實從昨天到現在一直都有東西在的戚覺。隻是自己不肯正視對方罷了。
（喂！）
阿光小小聲地喚了一下。
馬上就得到迴應。不是聲音，而是宛如移動身體時，空氣流動的反應。
（你在我的身體裏麵嗎?）
——是的。我在你的意識裏麵。
就算他這麽說，阿光還是無法馬上理解。
阿光本來以為是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可是同學的臉和名字都還對得上，而且他也知道眼前的考試很重要。如果自己真的有問題，那他就不可能安分地坐在位子上。
而且存在於阿光體內的意識很明顯跟阿光不一樣。因為阿光在考卷前，絕不可能還有閑情逸致地想這是不是什麽「曆史問題」之類的。
（你聽好，除非我找你說話，否則你不準出來!我的心是屬於我的，絕對不會交給你!）
眼前浮現出對方的側影。
——我隻是……
對方似乎想要解釋什麽，戚覺支支吾吾的樣子，不過阿光卻嚴厲地用拳頭敲著桌麵。
（快迴答！）
——好吧。
對方縮了縮，答應了。
聽到對方同意了，阿光不由得鬆了一口氣。還好沒有像科幻電影一樣被奪走身體。
因為心情變好了，所以也比較有心思去了解對方的事。
（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藤原佐為。
藤原佐為?他喃念著，好奇怪的名字。
（那，你是幹什的麽啊?）
雖然阿光的語氣相當不禮貌，不過佐為卻一點也沒有生氣的樣子。
——我是在平安的城都教君主下圍棋的人。
佐為的身影飄然地出現在阿光旁邊。
他的四周散發著淡淡的光輝，並沒有在地上投下陰影。教室裏突然出現身穿平安時代服裝的人，卻沒有造成任何騷動。看樣子大概也跟他的聲音一像，除了阿光之外沒人看得到。
阿光動動下巴，起了個頭，佐為便娓娓道出自己的過去——
平安時代的京城。
越過腹地極為寬廣的宮牆，肅穆的皇宮大內寢殿式建築正端立在其中，鋪著白砂的庭園對麵有一座架著小橋的池塘，流水的聲音聽在耳邊十分悅耳。
佐為正在那裏。
佐為的工作便是在天皇日常起居的清涼殿中，擔任天皇的圍棋指導。
他對這工作並沒有抱持著任何野心或是不滿，因為下圍棋就是佐為的心願。
而佐為的棋就跟他本人一樣，恬淡平穩。因為佐為把下棋當作是一種心靈的對談，在下棋過程中可以跟對手互相交流，透過圍棋帶給對方快樂，並且得到快樂，進而使棋藝達到更高深的境界。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
除了佐為以外，還有另外一位指導天皇圍棋技巧的人。
那個男人的圍棋跟佐為正好相反。對他麵言，下棋是要扳倒對手、潰擊對方的手段，獲勝是他唯一的目的。
這種態度並沒有誰對誰錯的問題。佐為認為這樣也沒有什麽不好。
既然每個人的長相都不一樣，下棋的方法自然也不會相同。若非如此，世界也未免太過乏味了。
可是，另外一位棋師並不是這樣想的。
「皇上，指導您下棋一個人就夠了。我們來對奕，一決雌雄，勝者留下。」
他想獨占棋師的名譽以及俸祿。
天皇接納了男子的建議，於是舉行了對弈。
對弈在棋局勢均力敵的情況下進行。
因為是第一次，以天皇為首，許多宮人也一起觀戰。中場之後，棋局開始逐漸變得沉悶了起來，就在此時，發生了一件事……
裝棋子的容器叫作棋盒。而男子執的是黑子。原本應該隻有黑棋的棋盒裏麵，混入了一顆白棋。
當佐為看到的同時，那男子也注意到了。
當然，那枚白棋必須還給佐為不可。
那男子拿起白棋時佐為仍然是這麽想著。
袖子遮住了男子的手。
男子並沒有把棋子還給佐為。
棋盒的蓋子上，有一些被男子的黑棋吃掉的白棋。他將錯混的白棋放進了那裏麵。
被吃掉的棋子叫作提子，提子愈多對自己愈有利。
佐為目睹了男子的行徑。他把用不光明手段得來的棋子，若無其事地當作是自己的提子。做了不該做的事，行為不正。
「你剛才——」
佐為正想出聲指責時，男子卻指著佐為的臉，大聲怒吼道：
「喂！你剛才把摻雜在自己棋盒裏的黑子，當成自己的提子對吧!」
佐為啞口無言，因為他並沒有
做這種事。
一看到佐為沉默不語，男子又趁機拚命責備佐為。
「我看到了!你趁大家注視棋盤時，把摻雜在棋盒裏的黑子，當作自己的提子!」
「你、你胡說，作弊的人是你!」
「哼！好無聊的辯解!」
就算佐為想要再解釋什麽，男子卻不讓他這麽作。他大聲地擾亂佐為，阻止佐為出聲。
人群開始騷動。誰也沒看到佐為有做出如男子所說的行為，不過也沒人看到男子的作弊。
將自己的罪行賴給佐為，嫁禍他人。也沒有去數提子的數目，而是拘泥在「做了」、「沒做」的爭執上。但不知道為什麽，被罵的人卻是佐為。
就在此時，禦簾內側傳來一聲暍斥，震懾全場。
正是天皇。
眾人皆噤若寒蟬。
「見敢在朕麵前做出此種卑鄙行為.」
雖然看不到表情，不過從聲音就可以聽得出來他語氣中厭惡的戚覺。
「繼續下棋，不許再爭辯!」
棋局又再度展開。
但是佐為卻無法按捺住動搖的心情。他不斷思索著為什麽。心裏充滿憤恨、後悔、著急和鬱悶的思緒。眼前刺目的畫麵擾亂著佐為的心神。
雖然眼睛盯著棋盤，但卻心神不定。
男子則趁機利用佐為的慌亂。棋盤上勢均力敵的形勢並沒有延續到中場以後，佐為輸了那盤棋。
對奕結束，佐為被冠上在棋局中動手腳被看破而輸了棋的差勁棋師一行名，喪失了棋師的資格。
大概也沒人想聽佐為的辯解，所以佐為便什麽也都不想說了。
佐為被逐出了京城。
而除了下圍棋之外，佐為並沒有其他的興趣和謀生的能力。
宇治川邊，芒草與稻穗隨風搖曳。
他一躍而下，全身被水包圍。水溫並沒有想像中的冷，甚至比人們的眼光還讓人戚到溫暖、祥和……他隻有一點遺憾，那就是不能再繼續下棋了。
佐為的意識逐漸歸天。就在此時，佐為的心裏又浮現出執棋的觸戚。
好想再下棋啊……
好想繼續下棋……
佐為的魂魄幻化成吹拂人世的風，停留在世上。如夢似幻間，時遞星栘。
佐為仍然非常想下棋，他時而微歎，時而狂熱。
某天，佐為注視著寄宿在棋盤中的自己。棋盤上棋子繁布交錯，讓佐為的靈魂梢稍得到平複；而有時候他也會不禁流下懊悔之淚，這些眼淚終於沾染在棋盤上形成了淚痕。
然後，某一天，佐為聽見一個小孩的聲音。
小孩不住地窺探著佐為棲宿的棋盤。細細的指尖來迴輕撫著它，那孩子說道：
「除了我，沒有人看得見這棋盤上的一汙痕，這痕跡看起來像某人的淚痕，為什麽隻有我看得見呢?」
聽到聲音，佐為緩緩地起身了。
——就讓我寄宿在你心裏的一個小角落吧……
小孩微微地點頭，答應了佐為的請求。
佐為離開了棋盤，在這孩子的心裏取得新的居所。逐漸忘卻了被背叛、被欺騙所流過的眼淚。
平安時代的八百年後。離平安京一百三十裏處。新的京城裏，居住的是征夷大將軍的武士長，而非天皇。
孩子將身體借給佐為，而佐為則藉著他的身體下棋。
他的名字叫作虎次郎。虎次郎長大之後取名為本因坊秀策，在二十一歲的時候便首次參加禦城棋。
禦城棋是一年一次，在將軍大人麵前對奕的棋賽。各個圍棋家族都會掛著家徽出賽。
秀策首次出賽後即獲得十三年來連十九勝的佳績。連勝記錄之所以中斷，並不是因為秀策輸棋，而是因為他英年早逝的緣故。
「對不起，佐為。」
秀策即使到了瀕死之際，仍在乞求佐為原諒。
「我已經無法再讓你下棋了……」
佐為隻是拚命搖頭。
對佐為麵言，秀策是無可取代的存在。雖然說是心靈寄宿之所，但也是一同努力下棋的同誌。
失去了秀策，佐為戚到深深的空虛。明明自己早已沒有能唿吸的軀體，但胸口卻隱隱刺痛。
佐為仍然想要繼續下棋。為了秀策，也為了自己。
還想再下棋。
高高采向天際的手。曾經以為已經與秀策一起握住了那隻手。但是，卻又再次變得遙遠。
佐為空虛地握了握拳，聲已嗚咽。
他仍未達到神乎其技的境界啊……
阿光眨了眨眼，注視著窗戶外就看得見的時鍾。
從剛剛到現在，並沒有過了多久。
隻是肩膀兩側戚覺很重，腦子也昏沉沉的。
平安時代的木頭地板、江戶城的塌塌米……總覺得腦海裏似乎仍殘留著這些戚覺。
而且，還有佐為的悲歎以及漫長的等待。
他想到在爺爺家裏看到的棋盤一汙痕。
果然，那個應該是血痕吧。「秀策」大概是吐血而亡的樣子。
（神乎其技啊……）
阿光喃喃念道。
（所以呢?）
他隨口問道。雖然很同情佐為，但卻跟自己沒關係。
（你轉而附身在我身上是因為還想繼續下棋?）
——是的。
迴答得十分迅速。
（你那麽喜歡圍棋嗎?）
阿光不可思議地問道。
——是的!
這次的迴答比剛剛更加鏗鏘有力。
就算曾在窄廊上看過爺爺握著棋子，但是阿光本身卻是一點興趣也沒有。他覺得圍棋是隻有老年人才會拿來打發時間做的事。
阿光肩膀微微一聳。
（歹勢啊，我對圍棋一點興趣也沒有。）
話一出口，阿光立刻戚到唿吸一滯。
他搗住嘴站了起來。力道太猛翻倒椅子弄出巨大的聲響，可是卻已管不了了。
「進藤同學?」
櫻井老師雙眼圓睜看著他。
「阿光?」
小明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阿光完全無視於大家，跌跌撞撞地衝出教室。
有東西快從喉嚨裏噴出來了!他傾身撲向走廊上的洗手台。
阿光用力地嘔吐著，但卻吐不出東西來，而胃卻不斷痙攣著。身體劇烈起伏，他又接著開始狂嘔了起來。
「阿光，你沒事吧?」
聽到小明的聲音。以及幾個人逐漸靠近的腳步聲。
「你幹嘛啊——可惡，」
阿光大聲怒吼道。
小明及眾人頓時停下腳步。
——我、我什麽也沒做呀……
佐為的聲音狼狽地傳來。
——我隻是想把不能下棋的悲傷傳達到你的意識罷了，我不曉得會影響到你的身體。
「還是到保健室去吧!」
櫻井老師伸出手撫向正臉色發青、不停喘著氣的阿光背上。
阿光不僅考試考到一半突然衝出教室，還對著空氣大聲吼叫。她實在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啊……我沒事了……」
阿光故作沒事，很有精神地迴答。但是，他的臉色依然慘白。
用水漱漱口以後，總算是恢複了一點點精神。
（……受不了，我真佩服你長達千年的熱情，不對，應該是執著吧!）
阿光故意不怕死地笑道：
（但是很抱歉，我有我自己的人生計劃……）
話還沒說完，比剛剛更為
強烈的反胃戚再次朝阿光襲來。
阿光不斷地幹嘔著，抱著肚子彎下腰來。雙腳一軟，他知道如果不扶住洗手台邊緣，自己就會昏倒。但是他的指尖也開始泛冷，漸漸失去知覺了。
阿光經曆了這輩子第二次的昏厥。
幾個男同學送阿光到保健室，半途中阿光雖然醒了過來，但仍然戚覺十分地不舒服。
他不想待在保健室，於是勉強想要再迴教室，不過小明及眾人臉上表情都明白地寫著『不可以』三個字。對平常的阿光麵言，能夠蹺課在保健室睡覺根本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可是他現在之所以想要迴教室，就是因為不想跟佐為獨處。
阿光用充滿敵意的眼光看向身旁的佐為。
而佐為則是擔心地望著阿光。
佐為的表情不像是裝出來的，不過他臉上的表情背後，似乎又透著些微的期待。
阿光惡狠狠地瞪著他。
佐為吃了一驚，身體僵了僵。
馬上，阿光又是一陣反胃，他連忙搗住嘴巴。最後，阿光像是終於認輸般肩膀垮了下來。
（我知道了啦，）
佐為眨眨眼。
（不管是要下圍棋，還是要下什麽東西，都隨便啦!）
聽到阿光這麽說，佐為露出開心的表情。
不過是偶爾下下圍棋而已嘛!忍一忍就算了，總比被這隻怨靈害死的好，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阿光壓抑著反胃的戚覺，歎了一口氣。
佐為的身影到剛剛為止一直看起來很透明，現在則變得跟平常人沒什麽差別的樣子，他的臉上露出單純的笑容。
阿光突然起了壞心眼，又補充說道：
（我先告訴你，我的心是屬於我的!）
——是，
聽到了最好的迴答。
（你不要擅自跟我說話。）
——好。
（要等我跟你說話你再迴答我。）
——遵命。
現在的佐為不管跟他說什麽他都會答應吧!
阿光從原本的苦笑變成開始偷偷計劃著某件事。
佐為想下棋，而阿光則想著賺點零用錢。
如果事情順利的話，兩人的願望都能達成，譬如說打賭下圍棋之類的。阿光賊賊地笑了。
阿光又去了爺爺平八那邊，看到孫子這麽有朝氣的樣子讓他驚訝了一下，但也放下心來。
救護車的騷動明明才剛發生不久。阿光卻已經跟往常一樣，不走玄關而從庭院直接進屋來，書包也隨手亂放。
「噢，阿光，你好多了嗎?」
乎八關心地問道。
「嗯，沒事沒事。」
阿光一副沒事地迴答道，然後轉向平八。
「爺爺，其實是……」
阿光微微地仰起頭，這是他每次有事情要炫懼的習慣。
「我學了圍棋，如果下贏你，給我一千塊好不好?」
「圍棋?」
平八呆呆地跟著念了一遍。
「圍棋。」
阿光點點頭。
「你要給我一千塊哦，」
阿光知道爺爺一直很喜歡下圍棋。
在阿光小時候曾經有好幾次，爺爺都跟阿光說，如果坐滿一個小時讓爺爺教下棋的話，就會給他點心。那個時候，阿光一點都不覺得好玩，每次總是時間一到就溜走了。
現在阿光已經國小六年級了，雖然乎八沒有再勉強說要教他了，不過他心裏一定還殘留著想要阿光學圍棋、再一起下棋的心情。而這點正是阿光要利用的重點。
果然，平八眼睛為之大亮。
「好！你等著，我去拿棋盤!不準逃喔!」
平八丟下這句話後，立刻啪啪啪地衝進屋內，腳步搖搖晃晃地看起來好像快跌倒的樣子。
家裏麵喜歡圍棋的也隻有平八一個人，原先隻是平常打發時間的小小悠閑娛樂，不過卻漸漸地發生了改變。因為曾經有一次為了圍棋而與鄰居發生爭執，甚至還被人冷冷地嗆說他太不像一個大人了，敦他快點放棄圍棋。
然後，今天終於找到了同好，找到棋友。
「哈哈!你終於了解圍棋的樂趣啦!」
平八一邊笑一邊將棋盤放在窄廊邊緣。
「來吧，不管幾盤我都陪你下!」
「先下一次就好!」
這樣的話，應該也能拿到不少的零用錢吧!
——不是一次，要說一盤!
「不是敦你不準擅自跟我說話嗎……」
阿光突然搗住嘴巴。
坐在棋盤前麵的平八正用怪異的表情抬頭看著自己。
「不，我不是指爺爺啦!」
阿光慌張地解釋著。
「我，我隻是想起和朋友吵架的事情……啊，放心吧!你不用擔心!來，我們開始吧!」
阿光一口氣說完，在平八的麵前坐了下來。
看樣子平八暫時是不想深入追究的樣子。
「我很厲害哦，」
「我知道我知道，要給我一千塊哦。」
阿光隨意地敷衍著，平八把棋盒推向阿光。
「來吧，要我讓你幾子都行。」
「讓子?」
正當阿光歪頭思考著那是什麽意思的時候，佐為在阿光腦裏迴答道：
——實力較弱的人可以先放棋子，在有利的情況下比賽。
（就是放水嘛，）
這樣的話他就懂了。
「爺爺你很強嗎?」
在阿光的記憶裏，平八總是坐在棋盤前不停喃喃念著「不是那裏——」、「也不是這裏——」，坦白來說，圍棋給他的戚覺就是不帥、陰沉、遜掉了。
「你說這是什麽話!」
被孫子瞧不起，平八露出一臉大受打擊的樣子，他站起來衝進內室，等他再出來的時候，拿了幾個獎杯和獎狀出來。鎮內圍棋大賽冠軍或是亞軍的字體閃閃發亮，裏麵也有印著區大會字樣的東西。
「沒想到爺爺這麽厲害……」
阿光的驚訝完全寫在臉上。
「這就叫做真人不露相!」
平八得意地笑道。
阿光變得有點不安。但畢竟戰帖已經下了，如果輸了的話什麽都沒有了。雖然說他沒有義務要給平八一千塊，可是……
（佐為，你贏得了嗎?）
——我也不知道，大概可以吧……
佐為的迴答讓人一點也無法安心。
不過畢竟是平安時代的貴族，也參加過禦城棋賽。佐為大概應該有五成以上的勝算吧。阿光拚命往好的方麵想，然後彎身對著棋盤。
「我不要讓步，總之先下下看吧，我一定比你還厲害!」
「少胡說了，你不是剛學會嗎?」
平八看著阿光莫名自信的樣子，顯得有點驚訝。
「什麽厲不厲害，你隻是在逞強。」
但是，竟然這麽有自信說不需要讓子。平八催促著阿光先下第一子。
可是，阿光卻拿起棋盒的蓋子。當他看到裏麵放的是黑子之後，便伸手向平八要他的棋盒。
「我喜歡白色。我要那個白的棋子。」
阿光將裝黑子的棋盒推向平八，自己則抱走裝白子的棋盒。
「執黑子的人才能先下啊!」
平八一臉受不了的樣子，然後摸摸自己光禿禿的頭頂。阿光說他已經學會圍棋了，可是看起來一點也不像。
「那爺爺你先下吧!」
阿光幹脆地說。跟下子的先後比起來，能夠拿到白色的棋子對他來說還比較重要。
平八用的棋子，正象征著他對圍棋的狂熱。黑子是用一種叫做那智黑的石頭，而白子則是用一種叫白蛤的貝殼所磨出來的，最初摸下去的厭覺涼涼的，但吸收手的熱度之後就會變得微溫，有種棋石吸附在手指的戚覺。
這是阿光第一次的體驗。光是叮叮當當地把玩著棋石，就覺得很有趣了。
倏地，一陣香味飄來。
閃亮亮的東西飄落在阿光的頭上。
阿光抬頭一看，才發現那是佐為的眼淚。
佐為忍住聲音，隻有眼淚無聲地滴滴落下。
如同佐為的身影，淚珠並未留下任何痕跡，就這麽散失在空氣中，看似迷蒙卻很美麗。能夠再次戚受到棋子的喜悅戚，似乎讓他整個人盈滿光輝。
阿光將目光栘到手中握的白棋。
小小的棋石，一握就能藏到掌心裏。
——你這麽高興嗎?
距離本因坊秀策過世，自己再次寄身於棋盤，已經過了一百四十年了。這期間他隻能靜靜地等待，消磨這段漫長的時間。
阿光很難想像，為什麽佐為會如此地狂熱。
阿光不由自主地開始同情起佐為來。幹脆不要隻為了賺零用錢，偶爾、隻是偶爾，也下下棋好了，他心裏這麽想著。
「阿光，我下子羅!」
平八放了一顆黑子在棋盤上。
鏗的一聲響起讓阿光迴過神來。
（喂!佐為。）
阿光催促著佐為。
——好的。
佐為的氣息稍微動了動，來到阿光的身旁。
——第一步棋下星位是嗎?
（星位?）
聽到陌生的詞匯，讓阿光偏了偏頭。
——你看看棋盤，有九個黑點對吧?
佐為用手上的檜木扇指著棋盤上的一點。交錯著數條漆印直線的棋盤，上麵的確有幾個地方特別地明顯。
——那就是星位!
在棋盤的正中央有一個星，而仿佛要包圍棋盤似的，在周邊另外還有八個星位。
——第一步棋下星，在秀策時代根本無法想像。
佐為用扇柄抵著下巴，觀望著棋盤。平八的第一步就放在阿光麵前左下角的星位。
——看來這一百四十年來，大家做了相當多的研究……
阿光心裏一驚。
剛剛還為了佐為漫長地等待了一百四十年而戚動，可是換句話說，佐為已經有一百四十年沒下棋了啊!
都過了一百多年，圍棋就算有什麽改變也不足為奇，即使佐為以前曾經很厲害，但在現代搞不好還是行不通的。
一瞬間，阿光的表情像吃到最討厭的青椒一樣，整個人看起來垂頭喪氣。
千元零用錢人手作戰計劃看起來烏雲重重，不過事到如今也不能說不比了。
「阿光你怎麽了，快下呀!」
平八催促著。
——那麽，右下角，小目。
阿光拚命眨著眼睛。右下角小目?怎麽聽起來像是咒語一樣啊?
——就是右下角星位的下麵。
阿光慌慌張張地取了一粒白子。
他先看著棋盤右邊，尋找著星位的下方。應該是正下方吧……他的手滑了過去。
（這裏嗎?）
阿光戚覺有點心虛冒汗地放下棋子。
「你下快一點好不好?」
平八邊說邊下第二棋。
——接著是右上角。
（右上角的哪裏?）
右上角指的是剛剛的棋子右上方的星位，還是棋麵最右上的星位?到底是哪一個。不趕快下不行，阿光愈是焦急就愈搞不清楚狀況。
——這是小目，這次是星位上麵。
（這裏嗎?）
阿光僵硬著放了棋。
還沒喘口氣，平八已經一副等不及的樣子又接著放子。
「給我下快一點!」
聲音聽起來有點嚴厲。
這麽說來，平八之所以跟鄰居吵架的原因似乎也是受不了對方想太久的關係。他是個很容易戚到不耐煩、性子很急的人。
——大飛，
耳邊又傳來一句咒語。
（算了啦，你幹脆說從右邊數來第幾個好了!）
受不了，幹脆禁止使用專業術語好了。
——從右邊數來第七行，從上麵數來第十七行……
可是，從邊緣開始一條一條數，反而更花時間。
明明才放了幾個棋石而已，阿光就已經汗流滿麵了。
「阿光……」
充滿失望的聲音傳來。平八歎了一口氣，將捏著的黑子放迴棋盒。冷冷地看了阿光一眼。
平八本來滿心期待可以跟孫子一起享受對奕的樂趣，結果卻失望了。誇下海口的行為還算是可愛，可是每一步棋都要等這麽久，慢吞吞的實在讓他很難繼續比下去。
期待愈高失落戚也愈重。
「你半年後再來吧!」
平八把棋子放迴棋盒，然後連同阿光麵前的棋盤一起收了起來。
阿光實在啞口無言，隻好無精打采地逃離爺爺家。
跟賺取零用錢的美夢破碎比起來，他反而還比較氣自己。
「佐為，對不起哦。」
阿光迴到自己房間後，對著垂頭喪氣的佐為道歉。
雖然在電視和書桌前看到佐為還是覺得很怪異，不過也隻有剛開始而已，馬上就習慣了。
看著佐為的身影對話，與其說是共有同一個意識，反而還比較像個別的存在。似乎也沒有被附身的戚覺。
「不過，事實就是這樣羅。我連圍棋的基本都不懂，要我下棋還是太勉強了。」
就算佐為再厲害，可是實際上下棋的人還是阿光。如果不多少知道一點圍棋的基本知識，實在是致命的弱點。
本來還想偶爾下下棋的阿光，現在已經完全打消這個念頭了。他不想再次不停冒著冷汗然後一個一個慢慢找位置了。
「別再叫我下棋了——」
話才說一半，熟悉的反胃戚又再次襲來。
佐為的肩膀顫抖著，滿是悲傷。
他垂頭喪氣地，好像隨時要消失的樣子。不對，實際上，佐為的身影本來就微微的透明，
一副看起來可以穿透過去的存在戚。
「拜托你不要動不動就這麽沮喪好不好!」
你是大人了吧!阿光說著。既率真又熱情，佐為的情緒太過激烈，讓阿光的身體也劇烈地跟著起起伏伏。
——我以為終於可以下棋了……
「我也很鬱卒呀，」
如果不管他的話，佐為似乎又會抽抽噎噎地繼續哭下去，阿光有這種預戚，所以打斷了他的話。
「明天以前一定要把考卷訂正完才可以。想哭的人是我耶!」
阿光看著攤在書桌上的考卷支撐著下巴。
社會科的成績隻有四十五分。他已經可以想像媽媽生氣的樣子了。想當然爾，零用錢又拿不到了。
「佐為……你知道天保改革嗎?」
阿光不抱期待地問道。
——你是說水野忠邦老中嗎?
令人驚訝的是佐為竟然立刻迴答了。
——他作了很多事，像是讓離開農村的居民迴歸農業、降低物價等等……
佐為的語氣好像是在講隔壁鄰居的事跡一樣。
阿光一驚，肩膀動了動，握緊鉛筆。
——我曾在城裏遇見過他，是一個很有王者風範的人物……
「知道了，這樣就夠了。」
打斷佐為，阿光又問了下一個問題。
「那……培裏是從哪裏來的咧?」
——浦賀吧。記得是率領了四艘軍艦來的。
阿光振筆疾書。
「佐為你還滿有用的嘛!」
不愧是活了千年的人。
阿光不停問著並非一無是處的佐為，然後一個一個把答案訂正完後，他終於停下筆來，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佐為。」
——什麽事?
阿光看向佐為。
「我又不會下圍棋，你為什麽會附身在我身上?」
——我才想問你呢!
佐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迴答道。
阿光與佐為兩人同時歎了一口氣。
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阿光完全不懂圍棋，也沒有天賦。就連到目前為止什麽都沒看過也沒有半點戚觸。
為什麽會是他?這是兩人共同的心聲。
阿光將注意力放迴考卷上。托佐為的福，終於把正確答案都訂正上去了。如果由他自己一個人做的話，大概要花一個小時吧。
他覺得好像一直單方麵受到佐為的照顧。
「佐為。」
阿光又出聲喚道。
「我們去圍棋教室看看吧，」
這已經是阿光最大的讓步了。
第二局
根據區公所發行的地方報紙，寫著圍棋教室每周末在社會保險中心開課。參加者沒有年齡限製，也不收錢，剛好符合阿光的需求。
他問了媽媽地點，離家也不遠。穿過車站前的商店街再過去一點的距離而已。
為什麽想去那裏?媽媽這麽問他，阿光則是隨便敷衍幾句便馬上出了家門。
那是他平常根本不會去的地方。
他甚至都站在教室的玄關大廳了，還在思索著自己到底可不可以進去。
——在這裏下圍棋嗎?
佐為興致勃勃地抬頭看著掛著招牌的大樓。之前一直都隻在皇宮大內中下棋的佐為覺得很新鮮。
「應該吧。」
阿光的聲音聽起來沒什麽自信。不過佐為興奮的情緒一直從旁邊傳來，逼得阿光隻好舉起手伸向門把。
好險，馬上就看到上圍棋課的教室。一道似乎是講師的聲音傳了過來。阿光從沒關的門探頭進去看，正麵就是一個畫著棋盤的白板。前麵放了好幾張長桌，看起來還滿多人的。
阿光躡手躡腳地走進去，在一個空位上坐了下來。
來上課的幾乎都是五、六十歲的大人。而男人占了六、七成。其中並沒有像阿光這種年齡的小孩。不過還好，上課氣氛並不會顯得太過嚴肅。
阿光隻認真地聽了一下子，馬上就打起嗬欠來。
別說是什麽「大飛」了，根本是一連串的咒語連發嘛!
說話的是一個戴著眼鏡，看起來脾氣不錯的男人。他們目光相對了一下，男人露出驚訝的表情，不過還好沒說什麽。
男人用平穩的聲音緩緩地說著，偶爾會問大家懂不懂，然後環視著教室裏的眾人。除了阿光以外，大家都很戚興趣地聽著。會大聲迴答的幾乎都是一些婆婆媽媽，她們可能都是這個斯文男人的粉絲，才會來學圍棋的吧!
白板上貼著黑色和白色的磁鐵，男人不斷栘著位置讓大家看。阿光大概知道他似乎正在解釋著好棋跟壞棋的下法，但是……
（根本都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嘛!）
阿光極力忍住第七次的嗬欠。
——因為阿光是初學者嘛.
佐為跟阿光說明道。
——現在教的是很簡單的詰棋。
詰棋?馬上就又來一個阿光不懂的名詞。他猜測大概是跟習題作業類似的意思吧!那幹脆就叫做練習題就好啦，阿光碎碎抱怨著。
——阿光，阿光!
佐為叫著，眼神並沒有從男人身上移開。
——不知道那個老師的棋藝如何耶?
他記得教室門口好像有貼一張寫著講師名字的紙。他轉頭過去看，上麵寫著白川道夫七段。
（聽說是職業的。）
——職業的?
（就是靠下圍棋賺錢生活的人。）
當佐為了解到原來男人正跟以前的自己一樣，便用戚慨的眼光再次看向白川。
男人剛好也講解完畢，正把手上的指揮棒收了起來。
「那麽，大家開始對奕吧!」
白川的發言造成一陣騷動。
有人清了清嗓子，也有人換位子尋找一起對奕的人，教室的氣氛一下子變得熱絡起來。
不一會兒，到處都是正在對奕的人。
阿光看向幾個人，卻沒有人接受他對奕的邀請。讓他放心的同時，也戚到無所事事。
幹脆迴家好了，正當他這麽想的時候，他看到白川沿著桌子朝這邊走了過來。四目相接，已經逃不掉了。
「呃——你是……」
「進藤，我叫做進藤光。」
沒辦法，阿光隻能小聲地迴答道。
「第一次下圍棋嗎?」
白川露出穩重的笑容。
還好他不是覺得阿光來錯地方，這讓阿光稍微安下心來。
「是的，我什麽都不懂。」
「這樣啊，為什麽會對圍棋產生興趣呢?」
阿光看了看站在旁邊的佐為。
「說不上是興趣啦……」
……話才說完就覺得不太妙。
「我隻是想學一點基礎，這樣不但考試能考得好，還可以賺零用錢……」
「考試?」
白川奇怪地問道。
「啊……就是像這樣偶爾下下棋，對考試時應該多少有點幫助……」
白川眨了眨眼。
他是不是說得太沒禮貌了?阿光開始戚到有點後悔。
不過白川還是笑了笑，在阿光的麵前坐了下來。
「好!那我們來玩玩撿石頭的遊戲。」
這次換阿光眨眼了。剛剛那種莫名其妙的迴答竟然通過了。
白川在分成兩半的棋盤上放了幾顆棋子。
跟他溫柔的個性一樣，白川的講解既親切又容易理解。
圍棋的基本重點就是包圍對方的棋子並將其吃掉，而自己則要努力不讓對手吃掉棋子。所以要確保自己的『地盤』——也就是領地——範圍愈大愈好。最後數地盤，多的人就獲勝。
看到阿光大概懂了之後，白川站起身來。
「剩下的時間你要不要參觀一下?」
畢竟不能隻陪阿光一個人。
「謝謝。」
阿光低頭道謝。
他吸了吸氣，環顧四周。
看起來似乎都是強者對強者，普通對普通的人在對打。
每個人看起來都很認真的樣子。看到跟自己爸媽和祖父母年齡差不多的大人們露出這種表情，真的讓人戚到既奇妙又有趣。
阿光小心地盡量不妨礙到別人，走近去看大家對奕的狀況。
裏麵有人正寒憲串串地討論著什麽。似乎也不是每個人都這麽認真嘛。阿光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他們的對話。
「你看那裏，阿古田先生又在欺負弱者了。」
「真討厭，他真的很愛那樣耶!」
說話的是兩個歐巴桑。
欺負這個字眼讓阿光不禁順著她們的視線看過去。
——就是那個人。
佐為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生氣。
是一名矮胖男人和一名削瘦的男人正在下棋。兩人都約莫四、
五十歲，矮胖的男人看起來很狂妄，而瘦小男人則沒信心地縮著單薄的肩膀。
——他下的棋的確很過分。
佐為的話還沒說完，便響起一個毫不客氣的聲音。
「好啦——這麽一來，這六子我就收下了!嘿嘿嘿。」
他單手插著腰，粗魯地下著白棋。
「你這麽喜歡把棋子送人啊!」
他拿起黑子陰沉地笑著的表情，說實話真的很猙獰。
——現在下棋的這個人實力的確不錯，但是他的棋步卻都不是走正確的棋路。
（咦?怎麽說?）
——他抓住對方的弱點，就亂攻一通。隻是在擾亂棋局，毫無意義。
阿古田的對手隻是慌亂地看著棋盤，連棋子都抓不好。
——一點慈悲心也沒有!
佐為瞪著阿古田。
看到對方想了再想，最後才下的一子，阿古田又傲慢地接著說道：
「見然下在那麽蠢的地方，像你這麽喜歡輸棋的人還真是少見。」
他很明顯就是故意那麽說的。激怒對手，把別人逼到無路可走，然後自己覺得很有趣。
——可惡，又來了，那個棋步實在太惡劣了。
佐為忍不住站起身來。
雖然看不出來哪裏惡劣，不過站在阿古田斜後方觀局的阿光卻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情。
阿古田的發際部分看起來有一點很微妙的奇怪地方。耳朵後麵的地方，頭皮和頭發看起來有點浮起。
（假發?）
一定沒錯。懷疑馬上變得肯定。因為阿古田似乎擔心假發會跑掉，一直伸手壓著。
——我看不下去了!
（嗄?）
——阿光！你去替那個人下！
佐為將扇子指向阿古田的對手，想要換成自己來下。
——我絕不容許這種欺負弱者的圍棋。
佐為生氣了。
——看我用壓倒性的勝利教訓這個男人，讓他嚐嚐被逼到走投無路的痛苦!
佐為難得義正嚴詞地說道。
平常動不動就沮喪不已、動不動就淚眼汪汪的，阿光本來還覺得他是很難相處的家夥，原來佐為也有會讓他激動火大的事情呀!而且，這件事他竟然也有同戚。
（佐為，冷靜點。）
阿光安撫著佐為。
（我可以體會你的心情啦……但是一百四十年前的實力，不知道能不能贏耶，）
——阿光你不相信我的實力嗎?
佐為對著阿光激動地說。自己竟然被小看讓他更為憤怒。
（看我的吧!要教訓他用不著跟他比賽下棋。而且這方法還會讓他成為大家的笑柄昵!）
阿光注意到自己旁邊的桌子上放著一組沒有用到的棋組。他拿掉棋盒的蓋子，舉了起來。
他站在阿古田的正後方，邪惡地笑了笑。
接著，他把棋盒高舉過肩——
「啊——對不起!」
阿光假裝腳步顛躓了一下，然後把棋子和棋盒全都灑在阿古田的頭上。
棋子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掉到地上。阿古田一時之間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愣在那裏。
他不明所以地抬起頭，看到眾人都看著他。教室內一陣鴉雀無聲。
阿古田的臉微微地泛紅，肩膀也微微顫抖著。
「你、你幹嘛……」
他隻說了這句話，突然間就爆發了。
「好好的一場對奕，都被你搞砸了，」
「哎呀——我手滑了一下嘛……」
阿光不懷好意地迴答道。
「我馬上拿起來，不好意思哦……歹勢啊……」
阿光用力抓住還蓋在阿古田頭上的棋盒。
「混帳!你幹嘛!」
阿古田狼狽地想要拍掉阿光的手。阿光則立刻把手抽迴。因為動作太快，結果導致阿古田的手打到自己的頭。
「啊啊！」
在場的眾人全部叫了出來。
阿古田的頭皮好像在剝葡萄皮一樣，整個露了出來。在日光燈的照射下，閃閃發著光。掉在地上的假發，看起來好像什麽別的動物一樣。
四周一片寂靜，阿古田嚇得快速撿起假發，然後戴了迴去，他慢慢地轉過頭，看著眾人。眾人也看著他。接著，他和阿光四目相對。
下一秒鍾，阿古田發出一聲慘叫後便衝出了教室。
一時之間，沒人有動作，也沒人說話。
不過，似乎聽到某處有人小小聲地噗哧笑了出來。已經到了極限了，眾人一起爆笑出聲。
原本阿古田的霸道行徑就讓眾人都很厭惡。就算覺得他很可憐，不過看到昔日耀武揚威的阿古田變成那樣，還是會讓人笑不可遏。
就連白川老師也忍不住笑得雙肩抽搐。不過，他可能想到自己畢竟還是老師，於是趕忙換上正經的表情，叮嚀著阿光：
「下次見到阿古田先生，要老實地跟他道歉哦!」
「是，非常對不起。」
阿光坦率了道歉，吐了吐舌頭。
圍棋課程結束走到外麵時，已是日暮時分。
阿光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其實還滿好玩的。不過，嚴格來說，好玩的不是圍棋而是圍棋教室。
隻要想到阿古田的慘叫聲，阿光的嘴角便忍不住彎了起來。那副慘樣真是……
「很厲害吧，」
他對佐為說道。
不過卻沒有迴音。
阿光看了看身側，佐為像是飄在水麵的水母一樣，虛虛浮浮地跟在阿光旁邊。
「怎麽了啦，」
——沒下到棋……
佐為頗為消沉地喃喃念著。
「嗄?」
——好不容易到了棋盤旁邊……一盤……竟然連一盤都沒下到。
佐為悲傷哽咽的聲音一響起，阿光就戚到背部一陣陰寒。熟悉的反胃戚再次湧了上來。
「啊，你看!」
阿光趕忙指著電器行的門口。
「圍棋，圍棋耶!」
櫥窗外麵展示著二口電視，正好播放著圍棋的節目。這樣一來應該就能稍微轉移佐為的注
意力吧。
——那個箱子，是什麽東西?
正如阿光所想，佐為呆呆張著嘴盯著電視看。
——哦哦哦!箱子裏麵有小小的人和圍棋!
剛剛的陰霾一掃而空，他在電視旁東看看西看看，一整個很忙的樣子。
棋局似乎已快到終局，盤麵上已經排了很多棋子。這樣一來，阿光根本看不懂什麽是什麽，隻是望著對奕的人。
一個中年男子單手放在大腿上，悠然地坐在棋盤前麵。頭發雖已半白，但一點也不顯得衰老。甚至看起來既威嚴又有男子氣概。
阿光不由地歎了一口氣。
下子的方式、眼神的流動，阿光從來沒看過有人的下棋動作這麽好看的。
阿光看了看旁邊，發現佐為也盯著男人看。
「佐為?」
注意到佐為嚴肅的表情後，阿光開口喚他。
不過佐為似乎沒有聽到的樣子。此時的他讓人覺得有種難以親近的模樣。
「佐為!」
——啊，什麽事?
「怎麽了，表情好恐怖。」
——恐怖，你說我嗎?
他指了指自己的臉。
阿光點點頭，看來佐為自己並沒有發現。
「電視怎麽了嗎?」
——沒事。
佐為輕輕地搖搖頭，將
視線轉迴電視螢幕。
——那個男人……
他隻說了這句話，結果馬上心思又被棋局給吸引住了。
店的自動門打開，老板從店裏麵走了出來。
「有什麽事嗎?」
「不，隻是看看而已。」
阿光慌忙的舉起手在麵前揮了揮。大概是看太久，讓人覺得可疑了。
「啊，天元戰嘛。」
老板也看向螢幕，點了點頭。
「小弟，你也下圍棋嗎?」
話中帶著一點很稀奇的語氣。
「也不是說下啦，就是……」
阿光一時語塞，又將視線掉迴電視螢幕上。
「這個人是誰呀?」
「塔矢名人呀，他叫作塔矢行洋，你在下圍棋卻不認識他?」
「嗯，也沒有說是在下棋啦，就是……」
「聽說塔矢名人很厲害，是三冠王喔!大家都說他是f最接近神乎其技的人乙喔!」
佐為的肩膀微微一動。
神乎其技。
那也是佐為千年來的悲願。
——塔矢……
佐為喃念著。
才看了對方下了幾步棋，佐為馬上就知道這男人的下法絕不普通。即使在秀策的時代，也很難得見到這種下法。
知道有跟自己同樣目標的競爭對手，佐為的表情透露出緊張戚。
「叔叔，你很懂圍棋嗎?」
「唔，怎麽了?」
「那個，除了圍棋教室以外，還有哪裏可以下圍棋呀?」
阿光的話讓佐為迴過神來。
「就是圍棋會館羅，」
「圍棋會館?」
「就從這裏直直走。」
老板指了指商店街的前麵。
「車站前麵的大樓不是有一個捐血中心?就在那個窗戶上的大字下麵。」
阿光看過捐血中心好幾次，從來都沒發現那裏有圍棋會館這個東西。
「謝謝叔叔。」
阿光快速地說完，馬上就跑掉了。
——阿光!我還想看電視!
「不過那裏都是高手，你這樣的小孩還應付不來啦!」
阿光完全沒把佐為的請求跟老板的忠告聽進去。
——阿光，你這麽突然要去那裏?
（你不是說想下棋的嗎?）
話是這麽說沒錯。
（我也想看看佐為的實力。）
阿光穿過來來往往的行人，朝著車站方向跑去。
車站前麵巴士停車場的旁邊有一棟六層樓的大樓，正如電器行老板所言，紅十字的圖案下麵掛著捐血中心和牙科的招牌，圍棋會館的字樣就在中間。
「好，我們走吧，」
搭上電梯，佐為慌張地問這是什麽，阿光在向他解釋這是可以上下移動的鐵籠子的同時，他們已到了三樓。電梯門一開，便看到一扇門，門牌上麵寫著『圍棋會館』。
沒時間讓他猶豫，自動門已經戚應到阿光而打開了。
令人意外的是裏麵的人很多。麵積大約臼正學校教室的兩倍大。排著桌子和椅子，幾乎坐了八成。本來阿光還想像著裏麵的氣氛應該戚覺不良又陰暗，不過沒想到店內的窗戶很大，到處都裝飾著綠色的觀葉植物，看起來有種咖啡廳的戚覺。
沒有放背景音樂，隻聽得到下棋的聲音。不過光是這個聲音就挺吵的了。
隻是……
（都是些大叔嘛，）
這是阿光的第一印象。這裏根本沒有像白川那麽年輕的男人。都是些中年歐吉桑，根本就是歐吉桑集中營嘛!
「啊，你好，請進。」
一個年輕的女生聲音突然響起，阿光轉頭過去看。
入口處旁邊的櫃台裏麵，有一個約莫二十歲左右的女人，臉上帶著微笑說道。
阿光正猶豫著要說些什麽，女人卻拿了一張紙和一支原子筆給他。
「請寫下你的名字。」
原本隻是一時好奇，所以進來後有點後悔的阿光，覺得自己隻是個小孩似乎與這裏格格不入而有點不安，甚至還閃過一個念頭想要用假名。不過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麽好名字，再加上女人一直盯著阿光的手看，結果到最後還是寫了本名。
「你第一次來嗎?」
「我第一次來這種地方……」
阿光覺得圍棋會館真的很稀奇。
「任何人都可以在這裏下棋嗎?」
不知道需不需要什麽執照還是資格之類的東西?不過女人卻幹脆地迴答不用。
「你的棋力到哪裏?」
「氣力?」
是問我的能力嗎?是要說很厲害嗎?還是要說先下下看再說?正想著到底要怎麽迴答才好時，女人指了指表格。上麵印著棋力，還有「段、級」等文字的空格。
「棋力啊?我不知道耶!」
阿光在空格裏填了一個「?」。
「不知道?」
女人驚訝地問道。
「我沒有和人對奕過。」
是沒有在現代跟別人對奕過。阿光在心裏補充道。
「但是應該滿強的。」
「沒有對奕過卻很強?」
女人輕輕地笑出聲來。似乎覺得阿光好像吹牛吹過頭了。
阿光絲毫不在意，他環視著室內找尋著對奕的對手。最好是也滿厲害的、有耐心一點，能夠好好下棋的對手。
「啊！」
阿光叫了出聲。
「太好了，有個小孩子!」
裏麵的位子上，坐著一個身穿高級立領夾克的少年。他有著光潤的臉頰及長長的睫毛，頭發大約到下顎的位置，臉蛋十分俊秀，如果忽略那對剛毅的眉毛，看起來就像少女一樣。
阿光大聲的叫喚讓少年抬起頭，露出困惑的表情。
「可以跟他下棋嗎?」
阿光指著少年，詢問著櫃台的女人。
但是女人卻支支吾吾地迴道：
「他呀……」
一怎麽了嗎?不能跟他下嗎?」
阿光繼續問著，而少年則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你在找人對奕嗎?好啊，我跟你下。」
「阿亮，可是他……」
女人看著阿光，似乎想再說什麽。
阿光因為看到跟自己同年的小孩，終於放下心來。
「和老頭子下棋根本提不起勁嘛!」
阿光無禮地說著。
少年微微一笑，指著店裏的一隅。
「我們到裏麵去吧！我叫塔矢亮。」
「我叫進藤光。小學六年級。」
「我也一樣。」
知道兩人同年，阿光忽然覺得跟亮又多了一點親切戚。
「等一下！」
女人叫住阿光。
「你還沒付錢，小孩子五百元。」
「咦?」
第一次聽到要收錢的。
「市河小姐，他今天第一次來，你就優待一次吧!」
看到正慌張地掏著口袋的阿光，塔矢亮向女人求情，讓阿光更覺得這個小孩人真好。
「你的棋力多強?」
一坐下來，塔矢亮便問道。這個問題果然真的很重要吧。
「我不太清楚，但是應該很強……應該啦。」
聽到阿光這樣迴答，亮果然跟那個女人一樣地笑了。
「不清楚卻很強?那我先讓你四子或五子吧!」
「讓子?我不用你讓。」
阿光斷然地拒絕。
「我和你同年耶!」
「咦?嗯，說的也是。」
看到阿光說得理所當然的樣子，阿亮靦腆地摸了摸頭。
「跟『塔矢亮』對奕卻不要讓子?」
一直聽著他們對話的其他大叔迴過頭，看著阿光的臉，嘿嘿嘿地笑道。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
說得好像是阿光太不自量力了。
也就是說，塔矢亮的棋力應該很不錯羅?那找他當對手正好，甚至還太好了呢!
「好吧，那你先下吧!」
「好。」
亮同意不讓子，於是催促阿光先下。阿光將棋盒放在旁邊，抓起一粒黑子。
「啊，我下得很慢，你要多包涵喔。」
阿光的視線在棋盤上掃視了一會，喀咚地放了一子。
塔矢亮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手。
如果稍微有下過的話，應該能把棋子夾在食指和中指間再放子。但是阿光卻是用拇指和食指捏著棋子放下，一看就知道這是初學者或從未下過圍棋的人的手勢。
可是，阿光卻說自己很強，真的很奇怪。
而且他看起來不像是在騙人或是吹牛，反而一副真的打從心裏這麽想一樣。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他的態度也不會這麽沉穩。阿光盯著棋盤的樣子，就是一副很投入棋局的戚覺。
亮抓起白子，決定不再胡思亂想，先專心於眼前的棋局比較重要。
他下了一子，跟阿光全然不同的，棋子下在棋盤上的聲音清澈且響亮。
阿光總是梢作停頓後，才慢慢地放子。一時間兩人皆無言地下著棋。
令他驚訝的，是阿光流暢的布局。雖然他拿棋子的方式很生硬，棋路卻很老練。
不過……亮心裏思考了一下。
通常在棋局的序盤時，下子的方式都頗為固定。這是由先人們經年累月研究琢磨後，研究出最能營造勢均力敵局勢的方法。而這種下法就稱作定石。當然，定石並非一成不變，隨著時代變遷，會反覆地改進、尋找出新的下法。
阿光所下的定石頗為古老，現在已經很少看到了。阿亮不太確定他是不是故意用古老的定石來下的。
而且他的手常常會停在奇怪的地方，戚覺上並不像是因為自己下了一步好棋而在思考下一步要怎麽走。
亮看了阿光一眼。
阿光握著黑棋，一直盯著棋盤。對於亮下的棋步似乎一點也不焦急或動搖。
亮微微地歎息。
對方不僅根本不為所動，甚至還輕鬆地閃避了自己覺得下得絕妙的攻勢。
本來想說阿光是新手，所以他打算主導這盤棋局。先估量阿光的實力，再稍微贏過他一點點就好。可是，現實卻不是這麽迴事。
「啊——是這裏。」
阿光喀咚地放了一子。
看到這步棋時，亮大吃一驚。
這不是最好的一步棋，也不是最強的一步棋，這是在試探亮的實力。
這是在試探他會如何下、下在哪裏的一步棋。
塔矢亮冷汗直冒。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棋局，從棋盤深處看到無垠的黑暗擴散。他漸漸在黑暗裏墜落了。完全動彈不得。
於是，他輸了。
隻差了兩目。雖然差距不大。但是，亮心裏非常清楚，這不是輸兩目的問題。這是經過估量、試探後的兩目。恐怕，所有的棋路都在對方的計算之內。
「不好意思，我下得很慢。」
阿光跟亮道著歉。但是阿光的聲音卻沒有傳到塔矢亮的耳裏。
「對奕對我來說果然還太早了。」
阿光一副很累的樣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他向櫃台的市河小姐打完招唿後便走出店門，而亮仍然注視著盤麵。
「阿亮，怎麽了?」
聽到阿光的話，其他客人笑著問道。他們注意到亮的臉色不對後，於是驚訝地看向棋局。然後小小地驚唿了一聲。
塔矢亮輸了。而發現的客人陷入一陣騷動。
亮的實力幾乎已經到了職業的境界了。店裏沒有一個客人能夠和他勢均力敵，他們對亮都抱持著一種親切以及尊敬的戚覺。
跟亮對弈的時候，他不僅會讓子，而且會特別用心地下指導棋。所以當阿光指名跟亮下棋時，市河小姐之所以會猶豫也是怕阿光與亮的能力相差太大。
「等一下，阿亮你輸了?」
市河小姐插嘴道。
「可是那孩子說過，他從來沒和別人對奕過耶!」
眾人啞口無言。
「那孩子、到底是誰?」
其中一個客人愕然問出口。卻沒有一個人知道答案。
而最想知道答案的人，就是塔矢亮自己。
才和佐為相處沒幾天，阿光已經徹底習慣了有佐為的存在。
除了看到販賣機或是飛機會發出慘烈的驚叫聲之外，佐為平常幾乎都很乖，一點也不難相處，所以阿光仍舊過著與之前沒什麽兩樣的生活。
不過周圍的人似乎並不是這麽想的。看到會老實交社會科作業、有時還會一個人喃喃自語、不然就是對著空無一人的空氣大聲叫喊的阿光真的怪怪的。而且，當小明知道阿光跑去圍棋教室的事情之後，更露出一臉到底發生什麽事的表情。
其實阿光隻去過那麽一次就沒去了，所以也隻懂白川所教的基礎而已。結果最後也沒有跟阿古田道歉，算是有這麽一點點遺憾。
（不過話說迴來，你的實力也太弱了吧，）
第四節課，一天裏麵最困的時候。心情上隻想著吃午餐，前麵三節課累積的疲勞讓人昏昏欲睡。
櫻井老師教的東西左耳進右耳出地催眠著，於是想轉換心情的阿光開始找佐為聊天。
（對付一個六年級的小學生，才贏他一點點，我好失望。）
阿光本來期待著佐為的棋力能夠讓他大獲全勝。
——那不一樣，我隻是下盤指導棋而已。
（是是是，隨便啦。）
阿光沒跟他辯，隻是大大地打了個嗬欠。
——你怎麽這麽說啦!
（圍棋真的好無聊!而且也不好玩!）
——阿光好過分!
佐為傳來抗議的聲音。
——一點都不會無聊，圍棋是既優雅又高尚、充滿智慧的深奧遊戲。
（好啦好啦。）
正當阿光含含糊糊隨意地敷衍的時候，櫻井老師拍了拍手。
「好了，把書收起來，現在要小考。」
「小考——……」
阿光大叫一聲，身子整個坐了起來。
「上次不是才考過嗎?」
「那不一樣，這次是小考。」
櫻井老師表情頗為無辜。
雖然全班的同學都一起抗議著，不過櫻井老師還是充耳未聞地發著考卷。
「寫完的人可以先交卷沒關係。」
老師話一說完，阿光便看著考卷。
（佐為，輪到你表現了，）
不過佐為正鬧著脾氣，所以沒有迴答。
（來啦，這裏，知道答案嗎?）
阿光又再一次出聲喚道，佐為怱地現身了。
——如果我迴答的話，你願意下棋嗎?
阿光唿吸一緊。
（什麽嘛!竟然跟我談條件?沒想到你竟然是這種人，）
——因為你說圍棋既無聊又不好玩……我想你一定不願意再下了。
（唔……）
確實是不太想下沒錯，事實上是根本不想。如果可以不要下，那他一定舉雙手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