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神無坐在黑漆漆的車後座,屏息靜氣地看著駕駛座。生日夜晚為了舉行婚禮,強行拉著神無走上紅地毯的男人就坐在那裏。雖然男人名叫“渡瀨”,但當時恐懼緊張到極點的神無隻記得“齋主”這個詞。


    在鬼之裏高中庭院中,神無發現四處打量困擾地踱步的渡瀨,認為他也許需要幫忙就走過去了。


    想到那時的事,神無身體有點僵硬。投擲出來的刀子有三把,如果沒有渡瀨他們的保護,第四把刀子也許就刺入她的頭部了。


    神無的道謝讓渡瀨的表情瞬間變得危險,但馬上又消失不見,帶領神無來到停泊在宿舍外的黑色車子前,讓她進去。一般人遇到如此狀況都會逃走,但神無無法判斷渡瀨心懷加害之意還是關懷之意,隻能按照她吩咐在車內等著——十分鍾後,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物頂著一張臭臉打開了車後座的門,神無更加六神無主了。


    神無悄悄瞥了旁邊的人一眼。


    帶著一臉不高興到極點的表情,眼神銳利得要穿透車窗玻璃似的凝視外頭的木藤華鬼,是鬼的末裔也是給神無烙印的男人。


    不知道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神無盡可能遠離他,貼住另一側的車門。車子行走了兩個多小時,充斥車廂內的麻痹空氣顯示他有多麽的不高興。知道無論經過多久氣氛都不會緩和下來的神無,除了對他心懷恐懼也為關切他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議,因此不停地偷窺生氣的華鬼。


    想要開口詢問昨天的事情,但因為隻感覺到他的拒絕之意,她咬著唇捏住口袋中的人偶。


    “可以請你別再威嚇她了嗎?”


    無言操縱著方向盤的渡瀨突然低聲說。神無把視線轉向駕駛席,疑惑地看著渡瀨的側臉。


    “忠尚大人說了,為什麽讓你迴去,你心裏有數吧。”


    “有必要出動所有庇護翼嗎?”


    華鬼還是看著車窗外,語氣冷硬地問。渡瀨悄悄歎息。


    “被你逃了的話就麻煩了。因為你有失蹤的前科,因此大人才要慎重點。”


    “失蹤?”


    神無為渡瀨的話感到吃驚,渡瀨隻是追加了奇怪的評論:“預先知道了目的地,與其說失蹤不如說甕中捉鱉吧。”


    神無的視線從渡瀨身上移開,屏息凝神。應該注視著窗外渾濁景色的華鬼不知何時也看向神無,那瞳孔漆黑得宛如吸取萬物的黑洞——兩人眼光交匯,那眼瞳瞬間轉為金色,讓神無忘記了他眼睛本來的顏色。


    華鬼眯起的眼睛浮現出跟嚴苛不同的情緒。


    “渡瀨,別說多餘的話。”


    他這樣一說,神無趕忙轉頭看著車窗外。


    空氣凝結。


    威嚇感是他下意識建立的以自己為中心的世界的表達形式,表明出拒絕其他人入侵的壓倒性氣息。在被怒火和嚴苛包裹的窒息空間,沒有人會感到不恐懼。隻要找到安全的地點就會馬上逃走吧。但現在跟第一次與他對峙時不同,除了恐懼還包含著對他的興趣。


    自己一直認為冷酷的殘忍男子,卻突然顯示出動搖的神色,讓神無猜想他的內心是否非常不安定。就像拒絕一切——或者說放棄一切,人有心靈飄揚吧。


    神無貼著車門,依舊觀察著華鬼。


    她的行為讓華鬼的嚴苛感瞬間變得濃烈。但他不知道該如何麵對神無那種警戒卻帶有探索興趣的眼神,隻能選擇沉默了。她沒能發現車廂內變得有些許曖昧的氣氛。


    “鬼頭別在車內發狠。很快就會到了。”


    無法理解狀況的神無不可思議地看著懇求的渡瀨。渡瀨則用力踩下油門,車速提高往前進。


    除了往幽暗森林深處延伸的公路以外,沒有任何類似住家的建築物。高速在寬敞山道上奔馳,與迎麵而來的車擦身而過後,車子終於停在一道巨大的門前。


    神無把手貼在磨砂玻璃上,窺探外頭的情況。充滿古風氣息敞開的門扉前站著一隊列的人。眺望左右延伸開來沒有青苔的石屏,神無不由得驚歎。越過那片宛如融入森林的景色後,再次迴到門扉前。在門前列陣的眾多美女的環繞中,一個形色憤怒的男人正挽著手堂堂地站立著。能在這裏出現的肯定都是鬼族人,在鬼族多是美型男的情況下,站在中央的男子顯得極其平凡。他讓神無想起街上看到的平凡中年工薪族。


    瞥了一眼仍被外頭狀況吸引的神無,華鬼徑自打開車門。


    “您迴來了,鬼頭。”


    微笑著跑來的女人們輕聲說。被那些女人包圍著,華鬼走到男人麵前。並排著一看,男人比華鬼略矮了幾分。他粗壯的手粗魯地揪住華鬼的衣襟,抬起頭說:


    “我隻說一次。別給我丟臉。”


    男人以猙獰的表情睨視華鬼,短促地宣告完就放開了他。往後退幾步的華鬼震怒地睜著眼睛,但男人無所謂地看向神無乘坐的車。華鬼怒氣騰騰地睨視他,然後走向大門,很快女人們就包圍著他向前移動。


    跟華鬼他們消失在門後相反,不高興的中年男子走到車門前停下腳步。


    “這位是鬼頭的父親,外尾忠尚大人。”渡瀨傳達說。


    “出去吧,小女孩。”


    車後座——神無緊貼著的車門正麵,男人低聲命令。神無驚慌地隔著窗玻璃仰望被告知是華鬼父親的忠尚。他命令的語氣中沒有華鬼那種威嚇感,兩者的感覺相差很大。


    “聽不到嗎?”


    忠尚問,神無慌忙打開車門,因突然接觸光線而不由自主閉上眼睛。跟黑暗的車廂內不同,外頭的日光有點刺眼。


    “傳說中的醜女嗎。”


    看著靠在車身上垂著頭的神無,忠尚如此說。終於張開雙眼的神無看到他的表情,聽到他的聲音,讀出了同樣的拒絕神色。


    “渡瀨,跟那邊說盡快找另外一個。”


    也許是失去興趣了吧,忠尚對從駕駛席出來的渡瀨說,得到迴應後馬上消失在門後。


    那邊,是指華鬼吧。找另外一個就是指找下一個新娘。


    醜女,說得真直接。


    “失禮的男人,隻是普通的長相吧。渡瀨,別對鬼頭說多餘的話。”


    茫然地目送男人遠去背影的神無耳中,突然傳來女人驚訝的聲音。


    “但是,伊織夫人……”


    “閉嘴。難得迎來了新娘,怎麽可能輕易挑選下一個呢。”


    強力的口吻命令著迷惑的渡瀨。


    “鬼頭的新娘——叫什麽名字呢?”


    聲音的主人始終以蠻橫的態度問著神無。彷徨地四處搜尋聲音主人的神無,看到了一個利落黑色短發在風中飄揚,胸口抱著白色包袱,慢慢走過來的女人。


    穿著絹織和服的女人,容貌豔麗得讓人聯想到秋天。


    女人紅豔的唇瓣勾起,露出一個宛如鬼般的豔麗微笑。


    “你的名字。”


    渾身散發著香氣的女人,又一次詢問不由得看呆的神無,饒有興味地上下打量著她。


    “我叫朝霧神無。”


    “嗯,你就叫我伊織吧。過來,我帶你到房間去。”


    伊織這樣說,再次邁開腳步緩緩地往裏麵走出。


    “伊織夫人……!”


    “怎樣,有不滿嗎?你快點把車子收拾好,停在門前很礙眼。”


    女人微笑地瞥了渡瀨一眼,轉向神無。


    “過來吧。”


    擁有獨特氣息的女人,看到神無小跑步跟上,滿意地點點頭。


    “真的是個普通的女孩子,但說醜女就太失禮了。”


    看了一眼斜後方的神無,女人低聲說。著時候她懷中抱著的東西也蠕動起來。


    “哎


    呀,醒了。”


    伊織的臉瞬間變得柔和,那是神無未曾見過的充滿慈愛的母親的笑臉。神無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看著伊織。她懷中的由白布包裹著的,是出生不久的嬰兒。嬰兒像被什麽騷擾到似的,睜開細細的眼睛,蠕動著身子。


    “嬰兒。”


    “可愛吧。他是鬼頭的同父異母兄弟。”


    伊織驕傲地對神無笑著說。神無來迴打量伊織跟嬰兒的臉,然後想到華鬼和他的父親,心頭湧上一種複雜的感覺。


    出生率低的鬼族人,在漫長的人生中能迎娶多個新娘,就算是同父異母兄弟也不值得驚訝。但對於還沒習慣這個世界的神無來說,的確是難以接受的。


    “華鬼的弟弟?”


    “對。鬼頭的兄弟隻有這孩子了。忠尚大人跟新娘總相處不好,好不容易才生下了鬼頭。生下了一個老跟自己頂撞的孩子,他也很不容易啊。”


    伊織邊走進門邊苦笑,神無不可思議地看著她。頂撞——這個詞中包含著諷刺。發現神無在思考,伊織以獨特的口吻持續說明:


    “忠尚大人本是最下層的鬼……誰也沒想到這樣的男子會生下鬼頭。鬼族重視的不是血統而是與生俱來的能力——但其中也有很多糾紛。忠尚大人的性格讓人說他是雞犬升天。這大屋也是忠尚大人打著鬼頭名義強製建立的。”


    門後的建築物是座大得有點誇張的日式房屋。豪華得讓人卻步的門前,女人們靜靜地站立著。


    “之後就像演戲那樣,天下太平。去迎接你的鬼都是忠尚大人的庇護翼,都是打出鬼頭名義使之服從的男子。而那些女人都是為了生出下任鬼頭而聚集起來的新娘。”


    “下任……”


    “雄壯的鷹也無法永遠生存下去。鬼頭不聽規勸,讓忠尚大人焦急。難得剩下的第二個孩子卻像父親一樣毫無能力。”


    說完,伊織幸福地笑了。她伸出美麗修長的指尖輕撫孩子臉頰的動作,讓人知道她很疼愛這個剛出生的孩子。


    “伊織姐。”


    “我想跟鬼頭的新娘聊聊。你把孩子抱走吧。”


    有人前來搭話,伊織抬起頭。站在門口的女人們以嚴厲的表情盯著伊織跟神無,緊迫的氣氛讓神無卻步。


    “你們怎麽了?真是不成熟,嚇到鬼頭的新娘了。”


    伊織的話讓女人們大大動搖。


    “不是的!”


    “我們隻是想說……”


    “反正也沒什麽大事情吧。還是那些話我不能聽呢?”


    女人們沉默了,伊織無奈地笑了笑。


    “新娘是鬼頭自己選的,有不滿就直接跟鬼頭說去。”


    “伊織姐太討厭了!”


    年輕的女人紅著臉嬌嗔。


    “生了孩子自己就幸福了!”


    “哎呀,你想要孩子就跟忠尚大人請求吧。比起拜托鬼頭會有更好的迴應呢。”


    “伊——伊織姐好過分!!”


    “以前姐姐你不是對鬼頭最執著嗎!!”


    “有了孩子就變得達觀了!”


    “姐姐好狡猾!”


    “也許吧,孩子好可愛,你們後悔的話去找忠尚大人。”


    聽著女人不甘心的反駁,伊織隻是無賴地笑著。感覺到凝固的氣氛因她的舉動而漸漸溶解,神無意外地看著伊織。生下華鬼弟弟的鬼新娘,除了有著出類拔萃的外表,說話也非常有個性。


    她每次開口都會以霸氣壓製住女人們不滿的埋怨。


    “別欺負珍貴的新娘。”


    麵對伊織的詢問,女人互視一下,然後不情願地點頭。


    “也告訴其他新娘一聲。別以為新娘間的鬥爭而引發了鬼頭本家的醜聞。知道了嗎?”


    女人們點頭,伊織才滿足地指示她們打開玄關。明確壓製住女人們反駁的伊織讓神無穿上拖鞋,然後走上長長的木板走廊。


    “還有……其他新娘嗎?”


    “忠尚大人的?有啊。迎接鬼頭的女人、剛才玄關的女人、還有其他一些我不知道的——對了,應該有很多吧。”


    神無為她那若無其事的迴答感到啞然。聽說鬼越強大越是情深、越是珍惜新娘,也許不太強的鬼就完全顛覆這種常識了。但即使這樣,擁有如此多新娘也是特例吧。


    “一些生不出孩子的新娘被安排住到別墅,所以忠尚大人也無法把握正確人數。鬼頭之名有著莫大影響力呢,能擾亂某人的一生。”


    兩人緩步走在不知延伸到何處的走廊。


    沿途走來,紙門數量多得讓人懷疑這裏是旅店,但擺設又明顯跟旅店不同。一般來說應該采用對稱式設計,但擺設物品沒有一個是相同的。紙門上描繪著墨色的鳥兒、精致得宛如真物。天花板采光口上也有細致的裝飾,似乎跟紙門的花樣是一致的。


    以華鬼名義建造出世界獨一無二的奢華大屋。隻是沿著走廊走了一會兒,她就明白。


    每根柱子上都雕刻有花紋。默默數著房間數量的神無,得知那些都是私人房間後,震驚得圓瞪雙眼。


    走著走著,伊織歎息。


    “忠尚大人對鬼頭有著過高期待。然而鬼頭卻完全沒有選新娘的心思,甚至十六年來一直不管你,然後突然把你帶到鬼之裏——這一點忠尚大人無法放任不管。”


    伊織站在一個陌生門牌前,躊躇地看著神無,直到神無了解十六年放置不管所代表的問題的嚴重性,伊織才繼續說:


    “雖然很難開口,”她再次歎息,打開了眼前的紙門,“學校宿舍被毀,鬼頭住在女生宿舍的消息流傳到這裏。不,與其說流傳,不如說是校方前來抗議吧。忠尚大人知道華鬼一直在玩男女遊戲,但這次……好不容易迎來了新娘卻還是胡搞一通,忠尚大人生氣得不行。”


    伊織語帶抱歉的解釋內容就是華鬼被帶來此地的理由——也是自己被帶來的理由。


    忠尚想要確定華鬼迎娶了怎樣的新娘。而得出的結論是重新再找新的新娘。


    他心底說這女人不行。


    “忠尚大人並不是壞人。隻是有點盲目罷了。”


    “是。”


    神無點點頭,伊織無奈地不再說什麽。壞人是能看出來的。她知道忠尚是個冷酷的人。盡管他可能沒有惡意,但那語言已經尖銳地刺入神無胸口。


    神無坦率地接受了他那句否認自己存在的話,垂下了頭。


    “你在學校也不容易吧。”


    美麗女人眯著眼,帶著神無參觀房間。紙門後的空間是純和式,伊織脫下拖鞋,拉開更裏麵的紙門。充滿旅館感覺的房間內部,沒有任何家具和雜物,隻是鋪蓋著完全變色的榻榻米。


    “你在這裏好好休息吧。別把忠尚大人的話放心裏。選擇你的是鬼頭,唿喚你到鬼之裏的也是鬼頭。遲些試著跟他聊聊吧?”


    “跟華鬼?”


    伊織笑了笑,走出房間,關上紙門時說:


    “雖然忠尚大人命令把這裏的家具都丟掉,但這裏是鬼頭的房間。吃晚飯前你隨便走走,心情好的話就到處看看吧。”


    “呃……?”


    “再見。”


    神無茫然地盯著被關上的紙門。


    很快外頭靠近走廊的紙門也傳來閉合聲,神無總算迴過神來打量房間。


    “華鬼的房間?”


    本家的人都知道華鬼對新娘抱有殺意吧。既然知道,會過來這房間嗎?


    神無猛然睜開眼。


    婚禮當晚在她身邊的是當事人跟三翼。華鬼不是那種多話的人,三翼也小心謹慎,很可能會隱瞞這個事實。


    如果沒人知道真相,伊織把神無帶來這房間的用意


    就唿之欲出了。因為車廂中完全沒跟渡瀨交談過,甚至沒發現如此單純齷齪的目的。


    神無不由得慌張起來。這裏是為她烙印的鬼的房間——盡管景觀不同,但她感覺迴到了婚禮當晚。


    ===========


    【二】


    神無緊張地環視空蕩蕩的房間。正如伊織所說,十二榻榻米大的房間完全沒有家具,寬敞得讓人寒冷。盡管她說吃飯前可以自由走走,但神無沒有到處參觀的心情,隻是站著打量四周。


    她邊想著以後該怎麽辦,腳卻不由自主地踏出去了。突然大腿被硬物刺了下。


    伸手探進口袋,拿出木雕人偶俯視著。


    結果還是無法確定人偶主人國一的安危——自己現在甚至還來到一個無法確保人身安全的地方。雖然伊織沒有加害自己的意思,但剛才遇到的新娘們卻對神無持有反感,再加上華鬼的父親忠尚認為她不好,還有華鬼自己——


    越是想神無的心情越是低落。也許呆在房間比較好。但這裏是華鬼的房間,搞不好就會變成最危險的地方。也許找點防身武器會比較好——這樣想著的她,突然聽到奇怪的聲響,抬起頭。


    那有一定旋律的聲音,跟其他聲音重合,慢慢消失。沿著那些柔軟得不可思議的聲音源頭走去,神無來到房間中央,看到一幕奇怪的景象。婚禮當晚被強行帶到宿舍別棟四樓時,看到那煞風景的房間,她就知道華鬼沒有人類的特點,對事物也不算特別執著。但現在目之所及處都是褪色痕跡,與宿舍的感覺完全相反,讓她更加舒服。


    “床。”


    神無繞著長方形的痕跡走了一圈。盡管床鋪已經沒有,大可以橫穿過去,但她還是與痕跡保持距離繞過床鋪,悄然打開牆上的紙門,然後無言觀賞。紙門後是兩層的衣櫃,下麵放著細小的銅造箱子,上麵堆放著被鋪。


    那肯定是夫婦被鋪。從嶄新的顏色來看,是特意準備的,神無沒有再次確認的心情。


    神無狼狽快步離開那裏,左手拉開紙門後,停駐不動。


    踏出去就是經過精雕細琢的走廊,走廊外放置著大得出奇的踏腳石,石頭上放著係著紅繩的木屐。神無俯視著古色古香的木屐良久,才脫下鞋子穿上木屐。盡管不習慣那種觸感,但她還是朝下一塊石頭上前進。木屐敲響喀喇喀喇的聲音,她慎重地在石頭上走著,走到途中停下來環視四周。


    神無看到一幅枯萎的山水景色,中央放著美麗的石頭,刻畫出優美的沙紋。眺望著時光倒流般不可思議的景色,耳聽著樹葉摩擦的聲音,神無仰望天空。被樹木簇擁的天空晴朗高遠得讓人驚歎。越過樹木吹拂而來的風清涼舒心,遠離街道的煩惱。展現在她眼前的是人工造型過,卻又存在些微變化的協和寧靜空間。


    庭院中傳來迴音一般的聲響,神無靜心聽了一會兒才發現。石頭路突然分叉,神無迷惑地選擇了比較狹窄的石頭路前進,但走著走著路就消失了。


    神無歪著腦袋。石頭對麵有一個大石頭排列成的圓,圓中央隻鋪蓋著小碎石頭。聲音來源並不是這裏,圓中央有個從竹筒接水的瓶子,水從瓶子中一出來濡濕了石頭。


    “水琴窟。”


    神無挺直腰背、縮起身子、側耳傾聽聲音的來源,然後被突然起來的聲音嚇到猛然迴頭。


    “地表下埋著瓶子,水滴墜落而引起迴音。”


    聲音繼續解釋,神無慌忙站直身子。


    “有錢人的樂趣。不把手放進去不會有聲音。”


    “忠尚大人喜歡那樣的東西。”


    “麻煩的家夥?”


    “對對。”


    踩著飛石的女人們靠近,包圍著神無言笑。聽說鬼的新娘多半是美女,在學校時被鬼相中的少女大半都是美女,但忠尚的新娘中也包括一些難纏的人種。其中一個女人迷惑地對神無伸出手,不客氣地壓壓她纖細的肩膀。


    “你是鬼頭的新娘?”


    “我比較美呢!”


    其他女人也壓壓神無的肩膀,女人們以取笑的神情對神無說:


    “忠尚大人非常生氣。”


    “當然了。”


    女人們互視一眼,會心一笑後露出惡作劇的表情。


    “反正鬼頭不要的話,忠尚大人就會把你納為自己的新娘了吧。但看來他不喜歡呢。”


    “你們不認為擁有鬼頭烙印會比其他新娘更容易生出下任鬼頭嗎?聽說還準備了嬰兒房。真是有夠固執呢。”


    隻是為了完成自己的願望,提高剩下期待孩子的確率,父親就把兒子的新娘像接受死物一樣接手過來——這種超乎常理的製度讓神無無言。鬼一族真是難以理解。


    “什麽?沒什麽值得吃驚的吧?為了生出下任鬼頭,那男人還會讓自己的新娘誘惑兒子呢。隻是這樣而已。”


    “雖然鬼頭不理我們。”


    也許覺得神無的反應有趣吧,女人們接連不斷地討論。那內容完全是脫離常識的,但他們似乎並不認為不妥,更加讓人不舒服。


    “華鬼父親的新娘……嗎?”


    神無陷入沉思,發出新的疑問。也許對她的問題感到意外吧,女人們不約而同看向神無。


    “是啊?”


    女人的手再次落在神無的身體上。


    “那又怎樣?”


    “你想說我們的鬼不珍惜我們嗎?”


    在學校時她就知道不是所有新娘都很幸福。但也有像萌黃那樣,被鬼珍惜著、愛護著的新娘。


    能毫不疑惑地宣告自己幸福的女性——的確是有的。


    “蠢材。”


    女人們推神無的力道變得溫柔。


    “那是當然的。”


    那惡作劇的笑容也稍微變調。神無震驚的眼中隻看到殷紅唇瓣蠕動。在她開口說什麽前,紛繁的腳步聲從建築物那邊靠近,女人的人數以倍數增長。


    “她就是鬼頭的新娘?”


    “今早忠尚大人傳召過來的?”


    “聽說是醜女。”


    聽到女人們快樂的討論,神無不由自主後退,卻被人拽住手腕。後來的女人們看著神無的背後,然後展現出了然的笑容。


    “水琴窟,真罕見呢。我們來了這麽久還是第一次見識呢。難得來到不如給她舉行個歡迎儀式吧。”


    其中一個女人說,迴合起來的女人們像想到什麽似的唿唿直笑。有種不祥預感的神無慌忙想逃,卻被女人們強行拉住。


    左右手腕都被握住,原本體力跟腕力都不太好的神無無法掙脫如此舒服。盡管她拚命踢腿,但背後的推力讓她不由自主地前進。她渾身顫抖地說出哀求的話,但迴應她的隻是女人們快樂笑聲。


    女人們離開大屋,往庭院深處走去。穿過竹子圍成的欄杆,石頭路消失了,森林中隻剩下獸道。蔥鬱的樹木映入她彷徨求助的眼瞳,最後終於看到一間小屋。


    “漂亮吧?平常都不用呢。”


    大屋中充斥著各樣的聲音,但這裏隻有樹葉摩擦的聲音和野鳥的鳴叫聲。被強行拖進小屋中的神無,被室內黑暗的光景嚇得叫了出來。高高天花板上隻有一扇采光和通風用的窗戶,因此房間的空氣異常渾濁。


    神無剛踏入小屋就吃驚地屏息靜氣了。眼前井然排列的鐵格子裏頭,鋪蓋著長滿黑色黴菌的榻榻米。小屋分為了三個房間,分割開空間的不是牆壁而是格子——異樣的光景。


    “是誰建造起這座不常用的小屋呢。”


    女人忍著笑告訴她,然後用力推神無,那力道讓神無上半身往前傾,跌進了其中一個鐵格子房間中。她雙手貼住榻榻米迴頭一看,看到格子上加了一把南京鎖。思緒混亂地凝視著金屬鎖


    的神無,抬起頭仰望格子那頭笑容滿麵的女人們。


    “你沒坐過牢吧?珍貴的體驗哦。”


    “害怕的話我可以給你開門哦。”


    “但鑰匙不見了。”


    “鑰匙那麽小,也許掉到某處了。”


    坐在榻榻米的神無無言地看著女人們以修長的手指上鎖。眼前這些女人身上並沒有太強烈的敵意。因此即使麵臨如此局麵,神無體內敏感的警鍾也非常安靜,絲毫不為坐牢這件事感到恐懼。


    鐵格子手感冰冷。女人們在呆住的神無眼前叫囂了一會兒就離開,關上厚重的鐵門,小屋內一片漆黑。


    必須唿救——這念頭瞬間閃過腦海。不大聲唿喊的話,肯定沒有誰會到這種地方來吧。小屋遠離廣闊的大屋,無法判斷是在庭院中還是森林中。正如女人們所說,完全沒有人來臨的地方空氣中充滿黴菌味,醞釀出近似臭味的氣息。


    神無用力搖晃著鐵格,確認無法撼動其半分才放手,眯著眼仰望頭上唯一一扇窗戶好一會兒才俯下頭。茫然地大量著黑暗的小屋,歎口氣,然後坐下來,把臉埋在膝蓋中。


    這裏跟以前她跟媽媽一起生活的公寓相似。窒息而陰濕,沒有任何快樂迴憶的地方。但對神無來說那裏卻有著無比重要的人。


    “媽媽還好吧。”


    她閉上眼睛。已經跟媽媽分別三天了。盡管隻是三天,卻發生了不少事情,現在還卷入了預想不到的事態中。神無想是逃出去比較好還是不逃比較好呢。


    能呆在懷念的空間中,就沒必要唿救了。這裏甚至比外麵安全吧。就算誰也不來,這裏也足以讓她安心了。


    滿耳隻有自己的唿吸聲,神無緊握拳頭。


    不可能沒有遺憾——


    她用力咬著唇,突然一陣聲音響起,黑暗的空間瞬間變得明亮。


    “喂!你幹嘛不說話!唿喊鬼頭的名字啊!真是無聊死了。”


    神無抬頭看向責備聲音的源頭,因光線刺眼趕忙別開眼,然後因為女人的話而顫抖起來。


    “人家都想看啊。”


    “嗯,剛好十五分鍾。那麽安靜的新娘還是第一次遇到吧?一般都會暴躁吼叫求救的。”


    “我還以為她會把榻榻米疊起來從窗口逃走。雖然榻榻米數量不夠。”


    “我還以為她會用指甲鉗削斷鐵欄。”


    “隻有你們是這樣吧。我可是大唿忠尚大人呢……被監禁一小時後。”


    “我努力在牆壁上開個洞。”


    “煩死了。牆壁看上去就像普通的泥土牆。”


    “惡心!”


    對神無的抱怨轉變成迴憶往事,一個新娘苦笑著打開南京鎖。看著神無不知所以然的臉,新娘們麵麵相覷,聳拉下肩膀。


    “看來放著她不管,一年兩年都能呆下去呢。”


    “算了,出來吧。”


    聽到吩咐她動了動身體。小屋外頭更加熱鬧,好像其他女人也來了,走進新娘堆中的是大屋玄關列陣的女人們。


    “你們幹什麽?”


    “歡迎儀式囉。”


    “她不是忠尚大人的新娘吧。”


    “都是新娘,那為什麽不玩呢。”


    交替地看著抗議的女人和無奈迴答的女人,神無想到自己剛才是穿木屐過來的,趕忙脫下放在自己身邊,危襟正坐。在這裏的女人全都是忠尚的新娘吧。神無有感於小屋內外熱鬧的狀況,隔著鐵格子觀察女人們。


    “而且我們很快就停止遊戲了。”


    “原本計劃是兩小時左右的,但她完全沒有預期的反應,我們反而擔心起她來了。”


    “對啊,不過我們倒想看看焦急的鬼頭。”


    “想看。”


    突然出現的華鬼的名字讓神無頭腦混亂起來。無法想象華鬼焦急的樣子。一開始就抱著拒絕之心的人,不可能會這樣吧。


    但她無法插入激烈討論的女人群中。


    “忠尚大人也好厲害呢。弄壞了門,扭曲了鐵格子。”


    “看到那個不由得期待起來。”


    “什麽不由得?”


    群情越來越洶湧。神無實在弄不懂被弄壞的東西有哪裏好。


    “我對忠尚大人的第一印象實在不好。美型男眾多的鬼族中為什麽會有這麽平凡的男人。但一旦唿喊他,他卻會第一時間趕過來呢。”


    “很感動吧?”


    “對。他臉色大變地跑過來。所以盡管這種歡迎儀式不太好,我卻喜歡。”


    從她們言談中,神無得知這是為了讓新娘唿喚鬼名字的惡作劇。所以她們沒有明確的惡意,也沒有加害的意思。因為神無沒有唿喚華鬼的名字而計劃失敗——大概這樣吧。神無環視著房間,發現牆壁、天花、甚至長著鐵鏽的地方都被修繕過,表情不由得緩和下來。


    “喂,別惴惴不安的,出來吧。”


    坐在房間中央呆呆聽著她們說話的神無,在不滿的催促聲中站起來,走到鐵格子外穿上木屐。


    “還是早點放過她比較好。”


    “為什麽?”


    “伊織姐說了別欺負她。”


    女人表情玄妙地說,聚集的新娘群中爆發出騷動。紛紛抗議著歡迎儀式不夠的她們,周初小房子後,別接近的人影嚇了一跳。


    “聽說……”


    “糟糕!”


    “解散——!!”


    她們竊竊私語地討論,看向猛然抬頭的神無。


    “再見了!”


    女人們像小蜘蛛般散去,動作之快讓神無吃驚,隻能啞然地看著她們消失的方向。


    “逃跑速度還真快,明明說了讓她們別傷害你……你想的話我可以幫你教訓她們?”


    慢慢走過來的伊織眺望著森林,問站在小房子前的神無。她慌忙搖頭,眯起眼睛。


    “她們隻是好奇心旺盛,想要知道鬼頭的新娘是怎樣的。你喜歡懲罰她們嗎?”


    沉重的質問讓神無更加劇烈地搖頭。希望出手懲戒的伊織歎口氣。


    “看來是歡迎儀式呢。”


    “你這樣想就好了。她們也不是壞心腸的人,原諒她們吧。”


    伊織露出豔麗的笑容,伸手撫摸小房子的牆壁。


    “這裏還是一樣呢。”


    以白皙的手撫摸著牆壁,伊織苦笑。神無盯著她,仿佛在問她是不是也曾經被關在這裏。


    “歡迎儀式呢,黑暗、充滿黴味,無論怎麽叫喊發狂都不會有人來,甚至立誓說出去以後一定要複仇——直到最後,忍不住喊出了那個名字。”


    手離開牆壁,伊織沒有說下去。懷念地環視了四周,然後轉向神無。


    “無論發生什麽事都會保護新娘,鬼就是這樣的生物。被姐姐們狠狠地教訓,的確有點可憐。但歡迎儀式不是為了懲戒新娘,隻是一種儀式,因此一直傳承至今。不過,鬼頭跑哪裏去了?”


    伊織歎息著往前走去,神無跟上去,沒有說出那名字也沒有說其他什麽。因為伊織好意來接待自己,她不想說出任何會招來混亂的發言。沿著來時路往迴走,伊織突然停下來,迴頭看著神無。


    “剛才忠尚大人告訴我……三翼跟你求愛了?”


    被詢問的視線盯著,神無想起這幾天的事情,臉頰浮現紅暈。原本被他們吻胸口已經讓她害羞不已了。而且一起食寢生活,他們還不分晝夜地邀請她成為自己的妻子。從一開始的事態來看,他們求愛時並沒有夾雜著其他感情,但因為三翼的意誌太過直率,神無無法把握狀況。


    “不是假的呢……是嗎,三翼——連麗二大人都……呃。”


    神無紅著臉點頭,聽到伊織可疑的呻吟聲


    ,抬起頭奇怪地凝視她。她的臉上除了笑容還有其他用意。雖然知道自己說出了很糟糕的答案,卻不敢開口多問為什麽。


    “我去冷靜一下。”


    伊織留下這句話,朝位於跟大屋相反方向的小道走去。也許是想要神無會不會特意來找她吧,神無沿著那條路走去,很快就發現她消失的雜樹林。突然,一陣奇妙的感覺走遍全身——有人盯著她!因為大屋是建立在山地一角的平地上,因此地表有很多隆起。再往前走去,就發現了一個蒼鬱的森林。神無警戒環視四周,眼光聚集到其中一點。


    下了汽車後再也沒見過的鬼無言站在那裏。


    “華鬼?”


    沒有平常那種殺意,但他的眼神很難說沉穩,神無心裏不由得充滿疑問。難以靠近——隻能以此詞來形容的男人隻是無言站著,也完全吸引了神無的注意力。


    脫去否認一切存在的憎惡殺意後,他就像孤高的野獸。那樣子跟在學校時完全不同,隱約透露出一股不安,眼神也有點動搖。


    下個瞬間,他轉過身走開。也許隱身到山穀後吧,他很快就消失了。神無慌忙爬上陡坡,走到華鬼剛才站立的樹幹附近喘息。


    扶著樹木四處確認,深深喘息。平坦的斜坡後頭沒有任何人,隻剩下一片靜寂。


    “我的鬼?”


    神無小聲重複著自己不能理解的話。


    問到自己的鬼是否重要時,女人們沒有迴答她。但那沉穩的笑容中傳遞著某種不可思議的信息。


    仿佛在說“那是當然的”。


    “重要……”


    零碎的詞語熨熱了胸口。神無疑惑不已,輕輕歎口氣,仰望雲朵變幻的天空。


    ================


    【三】


    “情況?”


    電話那頭的詢問隻得到沉默的迴答。男人咋舌了一下,耐心等待。終於得到那頭一句“出血過多”的曖昧迴答。


    “所以?”


    他期待的不是這樣的迴答。他把國一送到自己所知道的最好的醫生身邊。如果得到的隻是如此迴答,豈不是毫無意義了?


    “說清楚點,怎樣了?”


    他低聲的詢問得到的不是迴答,而是沉默。對方的聲音變得飄渺沙啞,然後通話中斷,手機熒幕上顯示“服務範圍外”的字眼。雖然鬼之裏高中跟這裏一樣位於山區,但那裏設有專用的信號接收設備,通信質量良好,很少會發生收信不良的事情。


    響瞥了一眼作怪的機器一眼,想到口袋中的刀子,伸手拿出來。


    國一的傷口有三處——兩處是從下方往上刺入的垂直傷口,再加上一處刀刃刺入後旋轉的傷口,讓內髒受損嚴重。


    國一是前鬼頭的庇護翼。即使對方多麽強大也不可能輕易倒下。


    那場雷雨中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響把刀子收入口袋中,打量四周。包圍著鬼頭本家大屋的是,茂密得不開花就不知道是樹木的蔥鬱叢林。雖然會花費大量人力物力,但報上兒子的名字肯定會有人幫忙驅除樹木病蟲害。


    “櫻花……”


    低喃出鬼之裏的鬼們最喜歡的樹木名字,風吹拂而過,四周一片靜寂。他站在能環視全屋的山頭一角,眯起眼睛。一到春天景色會更美吧。那謳歌生命美麗的櫻花盛開,純潔地散落一地,無論怎麽看都讓人感動。


    “華鬼嗎。”


    自出生就得到如此稱謂的鬼。雪花稍停的二月初——之前還含苞待放的櫻花卻像慶賀那男人出生一般,瘋狂綻放。


    漂浮在墨色黑夜,白皙得讓人心寒的櫻花,仰望著怒放的櫻花,鬼們覺悟了。


    鬼頭已經誕生。


    “讓人想起鬼頭出生那晚。”


    站在隔壁的男子——由紀鬥低喃。響的視線從大屋上轉開。規模大得讓人無法想象這裏是山區的大庭院和圍繞大庭院生長的茂密櫻花樹——看到他那樣一樣的神態,看來大家所想的都相同。


    “那天,身處鬼之裏外的鬼們不約而同地迴來了。”


    想到此,他們不由得苦笑。


    那晚上在靜寂的黑暗中,白色雪花停駐在枝頭。不曾消融的雪花漸漸累積,發現那不是雪花的鬼唿來同伴,無言地看著盛開的粉紅色小花。


    原本以為隻有一棵櫻花怒放,但所有櫻花樹像被傳染似的,櫻花迅雷不及掩耳覆蓋了山頭。


    “真恐怖呢。”


    由紀鬥凝視著鬼頭本家,低聲說。


    “我害怕得忍不住發抖。”


    散落了一整夜的狂花卻在早上完全不見蹤影消失了。說完全消失有點太過分了,然櫻花告知大家新生命降生後就歸於大地了。


    生下來的孩子是華之鬼——被賜予“華鬼”之名。但聽到這名字的人都自動地把名字換成別的稱唿——“鬼頭”。


    意味著鬼族頂點的名字,需要經過長時間的考察,然後由被稱為“三老”的鬼們得出將結論。但華鬼不同。無需任何人決定,無需任何人選擇,自然而然地得到了該名號。


    與生俱來的最高名銜。


    “最下層男人生的鬼得到鬼頭之名嗎?”


    響諷刺地笑了笑,低聲詛咒。聽到那柔和的問句,由紀鬥視線從鬼頭本家轉到他身上。


    “響。”


    “我明白。鬼頭之名由最強大的鬼繼承。那家夥出生時,我父親就不再是鬼頭——我明白。”


    隻是不甘心吧。因能力比較高而得到鬼頭之名,然後一直珍而重之生活的脆弱男子,那就是他父親,不值得同情。被身上的榮譽蒙蔽雙眼,當名譽無法繼續時,要把名號交給新生鬼頭時,父親就在絕望中上吊自殺。


    任性妄為的男子。


    用一個名號來決定自己的價值,在櫻花盛開之前失去性命的無聊男子。


    但是——


    “但是——啊?真是氣死人了。”


    向殘忍地笑了笑,看著自己的庇護翼。因為父親的死,其存在和鬼頭地位對響來說不過是個記號,隻是聽到時會覺得不舒服。包圍在身邊的人瞬間冷卻般散去。引起妄自尊大非分之想的鬼頭之為,知道地位被剝奪而選擇死亡的父親——實在是太過無奈的現實。


    而造成一切慘劇的元兇——鬼頭之位現在掌握在另一個男人手上。


    “也許是大好機會,讓我去殺掉他吧。”


    悠長的等待隻是增大了傷害程度,連國一都被牽涉進來。想到他也是暗中期待得到鬼頭之名的一人,響嘲諷地勾起嘴角。


    知道真相就等於掌握了鬼頭的弱點。弱點就在一個少女手中。


    “響……?”


    由紀鬥怯懦地問。


    “你不覺得沒有‘鬼頭’之稱會更好嗎?”


    如果鬼們不斷追求這名號,就把一切都埋葬好了。這樣一切慘劇都能真正消失,生活得到平靜。其實很簡單。消滅了不討喜歡的男人,礙眼的東西就會隨之消失。


    關鍵就是那脆弱的新娘。


    “但是按照普通方法消滅他,太無聊了。”


    若有所指的他緩緩看向後方。喧囂的引擎發動聲突然停止,然後傳來門扉開關的聲音,草地被踐踏,另一個庇護翼按照他的期待出現在另一邊。


    泛起黑光的胴體描繪出美麗弧線,弧線中央是一把硬質的弓。弓的狀態良好,給人一種安定的感覺,雖然是臨時去購買的東西,質量確是意想不到的好。


    “射擊距離?”


    男人停下來,謹慎地把——轉換器交給響。響接過有手感的轉換器,確認其重量,然後說:


    “我不是還讓你買瞄準器嗎?”


    如果能提高命中率


    ,那麽多一個準備總是沒錯的。不止沒有吩咐的東西,男人手上的箭矢數量也很少。


    “律你到底打算怎樣。”


    律手上隻有三支箭,恐怕是弓箭本身附送的箭吧。沒聽從吩咐的庇護翼,不安地看著響。


    “你是想用弓箭狙擊鬼頭嗎?如果是的……!!”


    沒理會對方的爭議,響握住弓箭,左腳彎曲跪在地上。胸部作為弓箭的後墊,雙手緊握拉著弦,往屋頂發射了一箭。


    細微的聲響迴蕩在他耳中。


    “響!!”


    “誰說襲擊鬼頭了?”


    響冷笑,律茫然地不知該說什麽。觀察著大屋情況的由紀鬥像發現什麽似的迴頭,響接觸他的眼神,眼瞳瞬間變成金黃色。


    “唿……你買了一個好東西迴來呢。”


    “響,難道你想用弓箭狙擊……”


    響笑了笑,固定好弦的位置挺直腰背,把沒有裝箭的弓箭向著律。


    “塗上毒液讓他爽快死去不是太無趣了嗎?”


    原本向著律的弓箭轉向由紀鬥,然後再轉向鬼頭本家。響的弓箭不停轉動以物色獵物,最終固定在一個少女身上。


    “我要攻擊你的腳踝了,鬼頭。”


    他清明的眼瞳中,映射出一個穿著鬼之裏高中製服的少女。


    =========


    【四】


    森林中,三個望遠鏡角度一致地緩緩移動。鏡頭上映射出被櫻花樹包圍的大屋,上頭的景色偶爾改變。


    “分頭監視會比較妥當吧。”


    “要先確認神無在哪裏。但大屋的寬敞度遠超想象呢。”


    “鬱悶,我們應該先看一次大屋的布局圖吧?居住人數……數不清。庇護翼眾多那麽新娘的人數也不少了。神經病啊。”


    “神無在幹什麽呢。”


    放下望遠鏡開始熱烈討論的麗二和光晴聽到水羽這樣說。兩人拿起簡易桌子上的望遠鏡,同時看向水羽的方向。


    “哪裏!?”


    “那邊。”


    “到底在哪裏啊!?”


    “那邊啦!”


    四處遊移的望遠鏡終於停下來。


    “真的真的,神無——!?”


    滿足地下上晃動的望遠鏡,猛然往前突出。嶄新光滑的鏡頭映射出走下山坡時狠狠摔到的少女的樣子。當少女再起來時,腳步一滑又摔下去。


    “她穿著木屐呢。”


    “穿那東西走山道也太亂來了。”


    “不如去問問她吧?”


    “……麗,為什麽這時候你還開玩笑?”


    “啊,看來能走。”


    神無抓住附近的樹幹站起來,小心地邁出步伐。


    “一開始到水琴窟,然後就是地牢嗎?”


    水羽以望遠鏡窺視著,低聲說,光晴放下望遠鏡凝視少年的側臉。


    “一開始……你從什麽時候發現她的?”


    “剛才而已。”


    “你胡說!”


    “說了就不算監視了。”


    “為什麽?”


    “大家一起看著同個地方就沒有監視意義了。”


    “呃……”


    “而且要按照規律行動。”


    “什麽規律。”


    “你也聽到聲音了吧,像琴聲那樣很特別的。那是水琴窟。把瓶子埋在地麵下,水滴進去時就會造成迴音。所有新娘都會對此感興趣。坐牢是本家流行的歡迎儀式……新娘害怕而且討厭老爺子,但想不到自己有危險老頭子會來救自己,果然老頭子對新娘也是毫無抵抗力呢。”


    麵對光晴的質問,水羽指著庭院一角,然後指著遠一點的小房子。為他的話所折服的光晴歪著腦袋,皺起眉頭。


    “……你很清楚呢。”


    “嗯。”


    奇怪地盯著點點頭的水羽,光晴現出一臉難以接受的表情,但還是再次拿起望遠鏡。神無在雜草叢生的小島上前進,終於來到一個竹編的欄杆前。迴到水琴窟的某處,她不管腳步傷痕累累,熱切地盯著水琴窟上的石頭。


    “神無的腳擦傷了。”


    “我拿著急救箱過去吧。”


    “麗,麗,先耐心點看下去。”


    “急救箱本家也有。”


    少女興致勃勃地俯視著石頭——然後遠處有三個同樣興致勃勃盯著少女的人影。


    “……怎麽說呢。”


    平常總愛穿白衣的男人這次換上便服,把望遠鏡放在胸前,對並肩觀察別人家情況的兩人說:


    “我們像偷窺狂。”


    “是為了世界和平。”


    “是觀測野生鳥類。”


    兩個極端的迴答讓麗二苦笑,光晴重重地歎口氣。


    “不行,我這裏被樹木遮擋了,看不清楚。”


    “狀況太惡劣了。”


    本來他們要闖入大屋,說明情況之餘保護神無。鬼頭已經屢次想要傷害自己的新娘了,采取必要措施也是理所當然的。他們可以輕易守護神無,但必然會增加不少議論和奇怪眼光吧。


    新娘應該是在珍愛中長大,被施與烙印的鬼深愛著得到幸福。然而隻有神無踏上了前所未有的道路。


    為了不讓沒有感受過別人溫情的少女再受傷,他們隻能什麽都不說。


    “絕對不可能撤退。”


    “我沒打算撤退。”


    光晴理所當然地低喃,水羽點點頭。然後不約而同說出結論。以神無為中心移動望遠鏡停在某處。


    “發現華鬼。”


    “那家夥在做什麽?”


    “睡覺。”


    把望遠鏡舉高到眼睛位置,光晴跟水羽看向同個方向。正如水羽所說,岩石堆中的草地上正躺著一個熟悉的男子。從那溫吞的氣氛來看,真的是睡覺了。


    “到草地上去吧。”


    “太起眼了,光晴,要下手就應該在夜晚。”


    麗二不苟言笑地說。他對主人的動向沒興趣似的,望遠鏡隻是對準神無所在的方位。


    “就算夜襲,但房子那麽大,華鬼的房間——”


    “啊,我知道,沒關係的。但單純的鬥毆也無法解決問題。”


    “傻瓜才會鬥毆呢。”


    聽到光晴的話,水羽終於放下望遠鏡。但視線還是投向大屋那邊。


    “華鬼不是一直沒挑選新娘嗎。”


    “但他也對其他女人出手了吧?”


    “……嗯。當時他突然提及新娘的事情……你們不覺得太奇怪了?”


    “不覺得。因為他隨便選新娘,不管對方死活。”


    “那別迎接她到鬼之裏不就好了。既然沒人知道,那就一直別管她了。但華鬼卻把神無叫喚來了。”


    “麻煩。”


    “是啊,華鬼不是認真選擇神無的吧?”


    “那麽——”


    光晴手中的望遠鏡發出輕微的悲鳴。


    “既然選擇了為什麽不派遣庇護翼!?十六年來放任不管,讓她身心俱傷,為什麽偏偏要這時候才唿喚她!?如果隻是因為她還活著所以唿喚,我絕對不會原諒他!”


    “他的做法的確讓人無法認同。”


    認同憤怒的光晴的觀點,麗二邊以望遠鏡窺探邊迴應。水羽視線從大屋轉向旁邊的男子。


    “我也一樣。但我想知道,華鬼給神無烙印時——那時候發生了很多事。”


    “你這樣說的意思是?”


    放下望遠鏡,麗二看著水羽。


    “當時他母親去世了。”


    “母親,華鬼?”


    “嗯,享年九十一歲。”


    水


    羽用力點點頭。鬼族比起血緣關係更加重視個體的能力。父親跟母親是怎樣的出身不是問題,重要的是個體的能力,因此華鬼才能得到“鬼頭”之名。


    但因為血液中殘存的本能,鬼多數會對施與烙印的新娘產生愛情。原本喜好單獨行動的鬼們會在鬼之裏共同生活也是為了新娘。為了消除被突然帶到鬼之裏的新娘的心理壓力,鬼們甚至建立了學校以保護新娘。但也經常有例外的事情。


    從這點來看,華鬼矛盾行動的原因與其說是“新娘”,不如說是“母親”吧。


    光晴睜大眼睛。說到母親的話就是——


    “……戀母?”


    “我想不是。但時間太巧合了。母親一死,不久後華鬼也失蹤了——那時候神無也得到了烙印。”


    “戀母!!”


    “都說不是了。華鬼不是為了這種事失蹤一年的人。”


    麗二對水羽的話感到疑惑。盡管隻是簡要的報告,但水羽太清楚了。身處學園的他很清楚學校內發生的事情,但沒有特意去收集校園外的情報。


    “水羽你很清楚的樣子呢。”


    麗二試探性地問,水羽歎息。


    “是的,因為我住在這裏差不多十年。”


    他指著華鬼的本家。少年靜靜地凝視大屋。


    “華鬼是個麻煩的家夥,因此總讓人生氣。盡管被選作庇護翼時我非常高興。”


    這次輪到水羽手中的望遠鏡發出慘叫。難得調動來的新望遠鏡,卻因為光晴跟水羽而發生不同程度的損壞。


    “你們之間有什麽聯係?”


    光晴尖銳發問,水羽往後退一步才迴答:


    “我父親的庇護翼就是華鬼的父親,因此守護我母親的就是華鬼的父親。雖然是最下層的鬼,但他跟我父親誌同道合、關係很好。因為家中無人照顧,所以我就到他家住了一段時間。”


    “呃……水羽的父親是?”


    水羽瞥了一眼麗二不悅地說:“綺杉總馬。去退治鬼卻沒有迴來,跟拿著雉刀的光晴同類的放浪男子。”


    “什麽啊,同類……雉刀?!難道是當時違反刀槍法的男子!?笑著追殺別人,完全不講道理危險度太大而被捉拿的男子?”


    “是那男人不知收斂。”


    水羽鬱悶地說。


    “是嗎,那恐怖的兄台是水羽的父親——咦,姓氏不一樣?”


    沒注意話題偏離了真確方向,光晴認真地思考。離開鬼之裏後長期沒迴來的光晴似乎完全習慣外界的氛圍,忘記了鬼族的習慣。


    “光晴你是習慣外頭的風俗了吧。鬼之裏的孩子法律上基本都是私生子。”


    “嗯,跟隨母姓是一般的做法。到政府注冊時這樣做也比較好。啊,麗二的姓氏是自己起的。”


    “水羽,是那樣嗎?你說他是老人家?”


    一個姓氏一般維持一個世紀左右,實際年齡遠比外表大的麗二為了順應社會,不止姓氏連名字都改變了察覺話題繼續討論下去就糟糕的光晴慌忙說“是嗎,忘記了。”


    “因為鬼的壽命比較長,容易引起誤會。”


    事實上曾經有鬼道政府為孩子辦理入戶手續,但卻以失敗收場,甚至引發了騷動。因此他們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混亂而采用了私生子登記法。但如果新娘希望修改戶籍也是能修改,甚至結婚證書也修改。不限於政府部門,其他方麵鬼族也以稍微脫離常規的方法維持平靜的生活。


    “那就算有比華鬼更強的鬼出現,也不會是外尾華鬼了。”


    光晴感慨深刻地說出他們一族的常識。麗二看著屏息的光晴苦笑,水羽聳聳肩。


    “我想沒必要擔心。難以想象有人比華鬼更適合當鬼頭。”


    “話是那麽說——華鬼!那可惡的惡鬼!睡他個大頭鬼!”


    光晴突然大叫,舉起望遠鏡窺探。冷酷的主人還在石頭堆中的狹窄空間睡著。因為跟神無保持一定距離不至於有害,但想到他的所作所為光晴就忍不住怒吼。不緊不慢地以望遠鏡四處觀察的他,發現意想不到的一幕後,停止不動。


    “那是——”


    發現光晴的望遠鏡往下定在一個位置,麗二也舉起望遠鏡,看了兩秒後就明白理由了。


    “有麻煩事發生了。”


    “什麽?”


    水羽把望遠鏡轉向,神情一下子變得驚訝凝重。濃密樹蔭中有三個鬼跟他們一樣窺探著大屋的情況。其中之一是昨晚遇到過的鬼。


    “那是。”


    “崛川響。”


    “隻有崛川響?貢國一呢?”


    “不在。”


    “……他好像轉校了。”


    “轉校?什麽意思?”


    “不知道。今天在指導課上,老師說貢國一跟隨父母轉校了……真的嗎?麗二你有沒有聽說什麽?”


    “不,沒有……事情太突然了。但先解決問題現在的問題吧。”


    麗二柳眉就接,沒再說什麽,拿出手機確認來電,按下通話鍵。


    “崛川響,膽量真大。刮目相看。”


    把持續發聲的手機放在耳邊,麗二微笑著低聲說。


    “麗,麗害怕被萌黃教訓啦。”


    光晴放下望遠鏡,偷偷瞧著麗二說,水羽也小聲迴答。


    “萌黃跟神無都是我珍愛的新娘。”


    特別用力吐出“我”字的麗二揚起一抹仁慈的微笑,光晴苦著一張臉。


    “我不是那個意思!”


    “討厭,一點都不成熟的大人。”


    “那樣說不行吧,水羽。”


    水羽點點頭,麗二以溫柔得讓人心寒的語氣低聲對話筒說:


    “一樹?”


    盡管溫柔地唿喚自己的庇護翼,但卻讓人有種不祥預感。


    “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嗎?”


    麗二的語氣是不容否定的命令式口吻。雖然有禮卻充滿威嚴,可以想象電話那頭一樹臉色蒼白的模樣。


    “華鬼的房間需要多久才能修葺好?……一星期?請在三天內完成。”


    滿臉笑容的美麗保健醫生命令道。話筒中隱約散發出來的一樹的聲音,透露出幾近可憐的哀求。


    “別說借口。讓拓海也幫忙。做不到就斷絕父子關係。”


    麗二淡淡地說完,就把手機放迴口袋中。


    “果然山區裏麵信號都不太好。”


    “不,等一下。”


    光晴舉起手,製止麗二。


    “房間沒修葺好,華鬼也不能迴去,我們以正麵攻擊法搶迴新娘吧。”


    “不,這樣的話……”


    “雖然沒自信能完全應付守衛,但車子夠堅固有什麽閃失就開車過去,三天內好好保護神無。”


    “等一下!你說父子關係,誰跟誰的父子關係?”


    麗二看向吃驚怒吼的光晴。


    “誰?一樹和拓海是我的兒子。”


    光晴震驚的樣子取悅了麗二。聽著他們對話的水羽也臉色僵硬。


    “什麽問題?”


    “哪有鬼讓自己的孩子守護新娘的?!”


    “呃?我就是啊。”


    麗二若無其事地指著自己,光晴無力地跌坐在地上。


    “太不經大腦了。”


    “為什麽?因為信任才把自己珍惜的新娘交給他。”


    “但是太奇怪了。”


    麗二毫無自覺對迷惑的光晴綻放苦笑。


    “盡管他們是我眾多孩子中最年輕的,但也是最有才能的。”


    “為兒子驕傲嗎?!”


    “嗯,如果三天內他們不能修葺好那房子,就不值得我為他們感到驕


    傲了。”


    “真是可憐……最起碼讓人誤以為我會親自去。”


    看著說出無情話語的麗二,光晴聳聳肩,再次看著大屋。


    “我讓郡司跟透潛進去。雖然還不知道能起什麽作用。”


    “啊,我也是。我讓風太跟雷太潛進去,以挽迴之前的名譽。但就這樣混進去太起眼,我讓他們男扮女裝,想不到很適合呢!”


    “……鬼。”


    “是鬼。”


    “為什麽啊!他們外表還是小孩子,混進去肯定被發現了!所以我才讓他們化妝!!”


    聽到水羽的解釋,光晴跟麗二麵麵相覷。


    “那你自己去不是更適合嗎?”


    “就因為適合才不要去。”


    反射性地迴答。麗二苦笑,打量四周確認沒有可疑人物,開口打斷三人間無休止似的閑聊。


    “現在不是爭論適合不適合的時候,作戰會議——”


    “麗你也適合女裝打扮吧!”


    “謝謝讚賞……不,不是這個問題。”


    麗二把光晴脫口而出的意見當成褒獎。雖然想要把話題拉迴正軌,但光晴卻更快地打斷他的話。


    “果然還是要偽裝,麗很適合化妝呢。”


    “呃,不,我說……”


    “隻有我不適合呢。”


    “是啊,有點勉強……好了,迴歸正題。”


    “鬼族中很多人都長著中性樣貌。我以前也是這樣。”


    “容貌每個人都不同,我不覺得有什麽值得煩惱的。”


    “是啊!麗說得正確!”


    “謝謝。”


    “對對。以此來攻擊別人是不好的。”


    水羽認同他們的話,伸出手指指著大屋說:


    “今晚神無會住在誰的房間?”


    他爽脆地問出重要的問題,漫無目的閑扯的兩人啞然。


    ============


    【五】


    悠然的藍天被細小的石頭包圍。再過幾小時夜幕就要降臨,風會夾帶著冷氣吹拂著被靜寂包圍的世界吧。從幾十年或者幾百年前就沒改變的光景——排他的空間中極少跟外部世界接觸,生活在豐沛綠色的森林中,感受那種澄淨的氣氛。


    迴憶途中,前所未有的嚴苛湧上心頭。


    世界確實在變化。那變化讓人震驚,人為了對應變化也開始變化。這是世界常態,也絕對是必然的。但本家跟學校本質完全一樣,隻是為了一個虛名而雀躍不已。那名號到底有多少價值,連他本人都無法計量。


    惡習讓人窒息。名號實在得讓人誤以為自己堅強、永久不變。


    那名號得到別人的畏懼和羨慕,但也等同於詛咒。


    華鬼猛然睜開雙眼。


    “無聊。”


    什麽時候開始覺得一切都沒所謂呢。什麽時候開始發現繼承“鬼頭”名號的鬼並沒有任何存在價值呢。


    尖銳的嚴苛讓他頭腦發熱。


    如果有人認為那是有價值的,就讓他繼續自以為是好了。一道冷然的聲音在心底響起。擅自憧憬擅自騷動,就那樣擅自滅亡也罷。


    理所當然地俯視這一切就是他的工作。


    從懂事以來,他就不信任任何人、不聽從任何吩咐,隻為了自己而活。那是被稱為曆代最厲害的鬼頭所選擇的道路。他沒有選擇的餘地。


    沒有任何——選擇餘地。


    “什麽無聊呢?”


    突入其來的人影吃驚地問。華鬼轉向聲音來源處。四周被大大小小的岩石包圍、能讓他單獨悠然睡覺的地方,是華鬼專用的休息地。知道這一點的本家的人,在他迴來時都會極力避免靠近這裏。


    華鬼盯著那從岩石中彈出來,遮擋光線的身影,雖然因為逆光而看不清容貌,但那聲音那口吻都宣告了對方的身份。


    “什麽事?”


    毫不掩飾自己不滿的問話讓氣氛凝結。華鬼那讓人臉色大變的威嚴,嚇得對方忍不住吞口口水。


    “沒什麽。隻是出來散一下步……啊啊,醒來了。剛好了,我還想讓你看看弟弟。”


    說話速度有點快的女人懷中抱著的白色布塊蠕動著,華鬼心情更差。她——伊織邊安撫著懷中的孩子,邊俯視華鬼。


    “你什麽時候到這裏來的?你知道神無被關在小房子中吧?”


    別說知道不知道,看到從小房子出來的女生華鬼心情就變得惡劣,所以才到這裏來。但他沒義務對她一一說明。被華鬼持續無視的伊織神色複雜地笑了笑。


    “她可是個有趣的孩子,現在還對水琴窟沉迷不已。——你不把她帶在身邊很可憐吧?難得帶她來了。”


    “誰?”


    他不是喜歡才帶她來。他那拒絕的態度讓伊織覺得不可思議。


    “不是你帶來的嗎?”


    他們同坐在渡瀨駕駛的車上,但那並不是華鬼個人的決定。直白點說是那老狐狸父親自把自為,不管華鬼本人的怒氣,剛才甚至跟他說“介紹其他更好的女人給你”。


    從新娘們的討論中,他知道大屋其中一個房間變成了他的永久住處。那老狐狸隻要喜歡,甚至會把兒子的新娘變成自己的。華鬼不用揣測他的心意就得出如此結論。


    雖然想迴學校去,但房屋還在修繕中,迴去也沒意義。讓忠尚誤以為自己住在女生宿舍,但實際上他卻躲在保健室度過了一晚。他實在說不出繼承鬼頭的人會作出這種事。


    現在強行要求迴到學園去並不是最好的辦法。


    “別想威脅我。”


    伊織一臉艱澀地看著華鬼。


    在生下孩子之前,伊織也是追著華鬼身後跑的女人之一,現在看來當時的做法實在太惡劣了。每次想到這裏她都會忍不住生氣。


    “消失。”


    “我知道,可以……再問你一個問題嗎?”


    華鬼盯著她,伊織隻是苦笑。


    “她……神無,為什麽選擇她?你還是停止不抱鬼新娘的主意吧。所有認識你的人都這樣想,忠尚大人也這樣想——你該不會是因為忠尚大人的吩咐才選擇她吧?”


    “消失。”


    “是是。”


    安撫著開始哭鬧的孩子,伊織歎息。


    “有的事情不跟對方聊過是不明白的——難得迎來了新娘就好好珍惜吧。”


    直到華鬼散發出殺氣,伊織才慌忙離開。帶弟弟來看他隻是借口吧。


    嚴苛的氣息縈繞四周。


    誰也沒關係。對,烙印的女人是誰都沒關係。隻是剛好出現一個狼狽的女人,女人剛好懷著女兒罷了。本打算當場殺掉她,那女人卻死命哀求他放過自己。


    殺氣瞬間萎縮。


    “選擇……?”


    不是,隻是烙印,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剛好發現一個笑得高興而寧靜的女人,所以他就烙印。沒有任何期望。因為知道答案是相同的,所以甚至沒有派遣庇護翼。沒有庇護翼,新娘很可能喪命,這樣算是清算過去的一切了。讓光晴到神無身邊去,隻是為了確認她的死亡。


    但少女還活著。離開了淒慘的過去,來到鬼之裏。


    “當時殺了她就好。”


    雖然有多次這樣的機會,但瞬間的迷惑讓動作遲鈍下來,結果新娘神無還在這裏。這事實讓他不由得生氣。


    “殺了她的話……”


    他低喃,再次閉上雙眸。之前麵對他總是怯懦不已地少女不知何時開始能直視他了。那眼神跟其他人不同,撫順了他的神經。


    殺了她那種怒氣就會消失了吧。隻要她不存在,就能迴到十七年前。什麽都沒有的空虛世界,不需要詢問自己存


    在的意義,隻是漠然地生活。


    隻是恢複原狀。


    壓製住心中那翻湧不可解的情緒,華鬼讓思考停止下來。再想下去也找不到結論。不,結論已經有了。所以再想去也無益。


    深深唿吸,挪動橫躺著的身體的他,聽到空氣被劃破的尖銳聲響,反射性坐起來。地麵發出鈍重的聲音,發現一支箭刺入了草地上,他馬上站起來戒備。從箭的角度來看,肯定是從上空落下的。他四處打量,發現站在山腰背靠櫻花樹的鬼,屏息靜氣。鬼手上拿著漆黑的弓箭,弓箭向上。從距離和風向來考慮,華鬼知道對方隻是隨便發射。


    但箭還是深深刺入華鬼睡覺的草地中。


    緩緩放下弓箭的男人微笑著把左手移動到脖子外。動作大得像是故意,是因為考慮到兩人間的距離吧。他把手放在脖子上,橫向一拉。


    那是暗示死亡的動作。


    “崛川響。”


    華鬼低吼。他是所有糾纏他的鬼中最狡猾,最謹慎周到的男子。過去曾經數次威脅他的生命,但這些事情連三翼都不知道。


    響眯起金黃色的眼瞳,揚起一抹猙獰的笑容,消失在櫻花樹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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