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環繞伏見桃山城池的澱川,源遠流長數公裏,下遊延伸至浪華江的大阪城邊。因此,京都一帶政治上的一舉一動,會立刻引起大阪的微妙反應;大阪方麵一將一卒的言論,也逃不過伏見城敏感的耳目。


    現在———


    以這條貫穿攝津、山城二國的大河為中心,日本文化正經曆巨大的激變。太閣1亡故以後,大阪城中的秀賴與澱君更分外賣力地向世人炫耀著已如黃昏之美的權威。而自關原之役後,為加速時代的腳步,德川家康在伏見城內親自訂下戰後的經綸國策,決定從根本上改革豐臣文化的舊貌。


    從河裏來往的船隻、陸路上男女的風俗、流行歌曲,以及求職浪人的臉色上,都可以看到這兩股文化的融和交匯。


    “將來會怎麽樣呢?”


    人們馬上對這個話題產生了興趣。


    “什麽會怎麽樣?”


    “當然是天下大勢啊!”


    “一定會變的!從藤原道長以來就沒有一日是不變的。源家、平家這些武人掌權之後,更是加速著這種變化。”


    “你的意思是還會再打仗嗎?”


    “當然啦!現在就算想讓天下太平,也是力不從心了。”


    “大阪方麵好像一直和各國浪人暗中有聯係呢!”


    “可能是吧!雖然無法證實,但是聽說德川大人已向南蠻船買槍械和彈藥了。”


    “可是,我也聽說大禦所的孫女千姬,要嫁給秀賴公為妻呢!這又是怎麽迴事呢?”


    “在上位者所為皆聖賢之道,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當然無法了解嘍!”


    雖然已是秋天,秋老虎的威力猶勝夏天,石頭被曬得滾燙,河水也快沸騰了。


    酷熱曬得澱川京橋口的楊柳樹蒼白而無力,幾近枯萎。有一隻發了狂似的油蟬飛過河川,飛蛾撲火似的直衝進一間町屋裏。這些屋子的窗戶灰塵密布,以至於鎮上的夜晚燈光暈暗。橋上橋下是由無數的運石船聯結而成。河裏是石頭,路上也是石頭,到處石頭橫陳。


    每一塊石頭都有兩塊榻榻米那麽大。此刻正是午餐後的休憩時間,搬運石頭的工人毫不在意地在這些曬得發燙的石頭上或臥、或坐、或躺、或趴,享受片刻的輕鬆。而馱木材的老牛也在一旁流涎休息,渾身叮滿蒼蠅。


    他們正在修築伏見城。


    修築伏見城的主因,並非由於世稱“大禦所”的家康要在此居住,而是德川的戰後政策之一。


    一來可讓讓譜代諸侯1不致流於逸樂鬆懈;二來可以消耗外樣諸侯2的經濟實力。


    再則是為了讓平民歌頌德川的德政,所以在各處大興土木,好讓平民百姓增添收入。


    如今修築城池已經成為全國性的計劃,規模極其龐大,包括修築江戶城、名古屋城、駿府城、越後高田城、彥根城、龜山城、大津城等等。


    修築伏見城動用了近千名的土木工人,主要的工作是修築外城郭的石牆,也因此引來了眾多的妓女、車夫、商人相繼湧入伏見町。


    “大禦所非常繁華啊!”


    大家都在歌頌德川的德政。


    還有———


    “要是開始打仗了……”


    城裏的人善於投機取巧,都在暗自盤算。對於社會的變動精打細算一番之後,他們斷定:


    這裏鐵定能賺大錢!


    因此,無形中商品趨於活躍,當然大部分都是軍需品。


    普通百姓的腦海裏已不再懷念太閣時代的文化了。目前他們隻是醉心於大禦所的新政策,無論由誰掌權,隻要能夠滿足私欲和生活,就沒有怨言了。


    家康利用凡夫俗子的心理順水推舟,就像撒糖果給孩童般易如反掌。但他並非使用德川家族的財富造福平民,而是對財力雄厚的外樣諸侯們征收苛稅,如此一箭雙雕,既可博得民心,又可削弱這些諸侯的勢力。


    除了都市政策之外,大禦所的政治方針裏尚有農村政策。此後不允許從前毫無律法地征捐課稅,也不完全由政府掌控一切。如此,德川式的封建政策慢慢地由都市延伸到鄉村。


    以往主張平民不需知道政治,奉行政府的政策即可。


    現在變成勿使農民饑餓,亦不可任其放縱無度,是施予農民的最大慈悲。


    整體的施政方針有了很大的改變,主要是要讓人民永遠以德川為中心。


    這個政策同時影響了諸侯和一般人民,成為牽製後代子孫的封建製度的前提。然而此刻誰也不會考慮到百年後的事情。


    不,應該說這些修築城池的工人及石頭搬運工們,連明天的事情也不操心。


    他們隻要吃過午飯,就會祈禱:


    天快點黑吧!


    這就是他們所有的欲望。


    但是有時他們也會熱烈地談論著時局:


    “會不會再打仗呢?”


    “如果會打的話,是什麽時候呢?”


    那麽他們內心的真正想法是什麽呢?


    “即使再打仗,我們的生活也不會比現在更壞了。”


    宮本武藏火之卷(2)


    所以他們並非真的在擔憂局勢或考慮和平之事,也從未想過由哪位執政者掌權與人民何幹?


    “要不要買西瓜啊?”


    有位姑娘經常在中午休憩時間提著西瓜簍子前來叫賣。窩在石牆的陰影下賭錢的工人向她買了兩個西瓜。


    “這位大爺,要不要買西瓜啊?買個西瓜吧!”


    姑娘對著一堆又一堆的人群叫賣著。


    “哎喲!我們哪有錢買啊!”


    “嘿,要是免費的話,我們就幫你吃掉吧!”


    姑娘聽到的全都是這一類的迴答。


    這時,一位臉色蒼白、抱著膝蓋倚靠在石縫間休息的年輕搬石工,張開無力的眼神問道:


    “你在賣西瓜嗎?”


    這個人身材瘦削———雙眼凹陷———整個人被太陽曬得黝黑,都走了樣,但是依稀認得出這位搬石工人正是本位田又八。


    又八拿著沾了土的銅板在手掌上數著,數完之後遞給賣西瓜的姑娘,買了一個西瓜,抱在懷裏,又靠迴石頭無力地低頭坐著。


    “嘔!嘔!”


    他突然單手撐住地麵,像牛一樣往草地上嘔了一堆唾液。西瓜從膝蓋滾落下來,他連揀迴來的力氣都沒有,看來,他買這個西瓜並非想吃它。


    “……”


    他用幹澀的眼睛望著那個西瓜,眼神中沒有任何希望和意誌力,唿吸的時候整個肩膀都劇烈地上下起伏著。


    “……畜牲!”


    腦海裏浮現出他所詛咒的那些人,有阿甲白皙的麵孔,還有武藏的身影。他迴顧一步步淪落至此的過程,總想著要是沒有武藏,要是沒碰到阿甲,如今就不會陷於如此的困境了。


    錯誤的第一步就是參加了關原之戰,再來就是受了阿甲的誘惑,要不是這兩件事,自己現在早當了故鄉本位田家的家長,而且娶了漂亮的新娘,飽受村人羨慕的眼光了。


    “阿通一定還在埋怨我吧!不曉得她現在怎麽樣了?”


    他現在的生活中,隻有思念阿通才能得到些許精神上的慰藉。自從他了解阿甲是一個什麽樣的女人之後,雖然還是跟阿甲同居,但心已經飛到阿通的身邊去了。被趕出阿甲的“艾草屋”之後,又八對阿通的思念更與日俱增。


    之後,他又從洛內的一些武士口中聽到有關新進劍士宮本武藏(musasi)的傳聞,原來那人就是他以前的朋友武藏(takezou)。


    得此消息,又八的內心受到莫大的衝擊。


    ———好,我也做得到!


    他戒


    了酒,並改掉懶惰的惡習,迎接一個全新的生活。


    ———我也要做給阿甲看,你等著瞧吧!


    但是,他一直沒有找到適當的職業。因為他這五年當中都由那個比他年長的女人供養,和社會脫節太久,讓他變得非常遲鈍,他自己也了解這一點,一切都太遲了。


    ———不,還不遲,我才二十二歲呢!做什麽都可以……


    任何人都可能有這種奮發圖強的精神。又八抱著閉上眼睛來飛越命運斷層的悲壯意念,到這伏見城當搬運石頭的苦力,而且在這夏末秋初的炎熱季節裏,非常賣力地工作,連自己都很滿意。


    ———我也要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讓世人瞧一瞧。武藏那一點雕蟲小技,我當然不服他。我將來一定要超越他,讓大家刮目相看。到時候還可以暗中對阿甲報一箭之仇。你們等著瞧吧!隻要再花上十年的時間就夠了。


    但是,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十年之後,阿通幾歲了呢?


    她比自己和武藏年輕一歲,這麽算來,從現在開始再過十年,阿通就三十一歲了。


    ———阿通能不能守身不嫁,等俺到那個時候呢?


    又八在關原戰役之後,完全失去了故鄉的消息。一想到這裏,他就覺得十年還是太久了,至多也得在五六年內便功成名就、衣錦還鄉,並向阿通道歉,將她迎娶進門。


    “對了!就這麽辦!我要在五六年內闖出一片天地!”


    他望著西瓜的眼睛,終於閃爍光芒。這時,在巨石另一側的一個同伴,手肘靠著膝蓋說道:


    “喂!又八,你一個人在那兒喃喃自語些什麽啊……哎喲!你的臉色好蒼白啊!你有氣無力的,到底怎麽了?是不是吃到壞西瓜拉肚子了?”


    聽對方這麽一說,又八恢複了一點精神。他微微一笑,又好像真有點頭昏眼花的樣子,吐了幾口口水,搖著頭說道:


    “沒什麽大不了的,大概是中暑吧……很抱歉,我休息片刻就會好的。”


    “你這小子還真好強!”


    強壯的同伴用憐憫的語氣嘲弄著。


    “那個西瓜怎麽啦?你買了又不吃,在搞什麽啊?”


    “我對大家很抱歉,所以買來請大家吃的。”


    “你這家夥還挺會做人的嘛!喂!這西瓜是又八施舍大家的,快過來吃吧!”


    那男子拿著西瓜靠到牆角,聚集在那裏的工人們蜂擁而上。大家切開西瓜,狼吞虎咽地啃著西瓜甘甜的果肉。


    宮本武藏火之卷(3)


    “好啦!要幹活啦!”


    小領班站在石塊上麵大聲喊叫。監工的武士拿起皮鞭從遮陽的小屋子裏走了出來。這一片大地立刻彌漫著汗臭味,連馬蠅都嗡嗡飛了起來。


    工人把巨大的石塊放在千斤頂或圓棒子上,用一條粗大的鋼索拉著,慢慢前進,乍看之下仿佛是雲峰在移動一樣。


    隨著築城時代的出現,全國也開始流行一種“曳石歌”。現在這些人正邊拉石頭邊哼著這些歌曲。阿波的城主峰須賀至鎮現在出任修城奉行1,在他寫給政府的書信中,有一段這麽寫著:


    昨晚,我從某人學了一首歌,聽說是名古屋的曳石歌,謹抄錄於此。


    我們這些人


    對藤五郎來說


    不是粟田農


    而是拉石塊的工人


    嘿咻!嘿咻!


    喀嚓!喀嚓!


    拉石塊的聲音


    令人四肢發軟


    有時候還會


    陪上老命呢


    這首歌不論男女老少,人人都會唱。光從歌詞就可以看出這個浮世人生了。


    勞動歌竟然變成弦樂,連峰須賀這種諸侯在晚上遊樂的時候,也會唱上幾句。


    太閣盛世之後,大街小巷才出現歌舞升平的景象。室町將軍時代,即使有歌曲也是一些頹廢的室內音樂。那個時候,連孩童唱的童謠都欠缺朝氣。但自從太閣盛世以來,歌曲變得非常明朗,充滿希望。老百姓喜歡在太陽底下汗流浹背時唱這些歌曲。


    關原戰役之後,整個社會文化充斥著德川的色彩,而且日趨濃烈,連歌曲也有所改變,豪放的曲風變淡了。在太閣時代,歌曲都是由民間創作。但自從大禦所時代來臨,都是由德川家的作曲者創作歌曲,然後提供給老百姓。


    “啊!好累啊!”


    又八抓著像火一樣炙熱的頭發。同伴們齊聲合唱著曳石歌,仿佛一群蒼蠅圍繞在耳邊嗡嗡叫,令他感到非常嘈雜。


    “……五年、五年,唉!我工作五年之後還要怎麽做呢?做一天吃一天,要是休息一天的話就要餓肚子。”


    他又開始嘔出口水,蒼白的臉俯向地麵。


    有一個人不知何時出現在不遠處,戴著粗草繩編的鬥笠,鬥笠的邊緣遮到眉毛的地方。這個年輕人腰上掛著武者修行的包袱,身材高挑,拿著半開的鐵扇靠在帽緣遮擋陽光,眼睛熱切地望著伏見城的地勢及施工情形。


    2


    武士不知在思索著什麽,忽然在一塊大平麵石板前坐了下來,石板的高度剛好和桌子差不多,可以把手肘放在上麵。


    “唿!唿!”


    他把石板上幾乎曬焦的沙子吹掉,除了沙子之外,連螞蟻也被他吹散了。


    他兩隻手肘靠在上麵,拿著鬥笠撐住臉頰。石頭上反射太陽的光芒,從草地上蒸發出來的熱氣烤著他的臉。炎熱的天氣令他動也不動一下,隻是聚精會神地看著修城的工事。


    這個人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又八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而又八也對這個武士視若無睹,反正跟自己毫無瓜葛,而且他的頭和胸部仍然覺得非常不舒服,不時反胃,背對著那個人坐著休息。


    那個人似乎聽到了又八痛苦的呻吟,順手摘下鬥笠。


    “拉石頭的!”


    他出聲問道:“你怎麽了?”


    “……我好像中暑了。”


    “很難過嗎?”


    “現在好一點了……可是還很想吐。”


    “我給你藥吃吧!”


    他打開一個盒子,拿出一粒黑色藥丸放入又八口中。


    “吃了馬上會好的。”


    “謝謝您!”


    “苦嗎?”


    “嗯!不太苦。”


    “你還會在這裏繼續休息嗎?”


    “是的……”


    “如果有人來了,麻煩你叫我一聲,或丟個小石頭通知我,拜托你啦!”


    修行武者說完,又迴原來的位子上。這迴他拿出紙筆鋪在石板上,專心地畫著。


    他的眼神透過鬥笠邊緣,仔細注視著這座城,有時候往城外看,有時又看著城後麵的山線、河川位置以及天守閣等等。他用筆把伏見城裏裏外外的地理,巨細靡遺地繪在紙上。


    關原之役爆發的前夕,這座城被西軍的浮田軍和島津軍攻陷,增田郭、大藏郭還有各所的壘柵、濠溝等,幾乎都被破壞殆盡。而現在重新修複的銅牆鐵壁,較之太閣時代更顯威嚴,睥睨著一衣帶水的大阪城。


    又八偷瞄了一眼那位修行武者專心畫下的草圖。他似乎曾經從城後的大龜穀以及伏見山上俯瞰過整座城池,還畫出一幅背麵圖,所以這一幅畫得的確精密。


    “……啊!”


    又八叫了一聲,因為他看到專心畫圖的武士鬥笠後,站著一位穿著草鞋、用皮帶將大刀係在背上、穿著半套甲胄的武士,也不知道是負責工事的諸侯的臣下,還是伏見的直屬大臣,正悶不吭聲地站在渾然不覺的修行武者身後。


    真是對不起他。又八感到非常對不起這個人,但是已經來不及了。現在丟石頭或示警都已經太遲了。


    宮本武藏火之卷(4)


    剛好,有一隻馬蠅叮上修行武者滿是汗水的脖子,他伸手趕開它。


    “啊!”


    一抬頭,他瞪大眼睛,非常驚訝!


    監工的武士也迴瞪他一眼,突然伸出戴著護腕的手,欲取走石板上的草圖。


    炎炎夏日,修行武者百般忍耐酷暑煎熬,好不容易才畫好的城池實景圖,竟然有人一聲不響地從身後伸手欲取走,不由得令他火冒三丈。


    “你要幹什麽?”他用盡全力怒斥一聲。


    他抓住對方的手腕,站了起來。但又搶不迴被監工武士奪去的地圖。二人就這麽高舉著手僵持著。


    “給我看。”


    “你太無理了!”


    “這是我的職責所在。”


    “你是幹什麽的?”


    “我看一下不行嗎?”


    “不行!像你這種人即使看了也看不懂的。”


    “總之,我先沒收了。”


    “不行!”


    那張圖在二人手中被撕成了兩半,各執半張。


    “你再不老實的話,我可要把你帶迴去。”


    “帶到哪裏去?”


    “奉行所。”


    “你是官差嗎?”


    “當然是。”


    “你是哪裏的?誰的屬下?”


    “你沒有必要知道,我是這個工地的監工。如果你懷疑的話,盡管去調查。倒是你,是誰允許你來描繪城池地勢及修築工程的?”


    “我是個修行武者。因為覺得所學不足,所以至各國觀察地理形勢及修築工程,充實自己,這有什麽不妥嗎?”


    “多如牛虻的間諜,都是跟你一樣的借口……總之,這張圖我是不會還給你的,而且還要帶你到那裏去,把另一半也交出來。”


    “那裏是哪兒?”


    “工事奉行的衙門。”


    “難道你拿我當犯人嗎?”


    “少囉嗦!”


    “喂,你這個小官差,如此耀武揚威就可以嚇唬我們這些百姓嗎?”


    “走不走?”


    “你有本事逼我走啊!”


    他擺出磐石般不移的姿勢。監工武士臉色一變,把手裏的半張圖丟在地上,用力踐踏,然後從腰際拔出一把長兩尺餘的鐵尺。


    心中暗想,如果對方動手拔刀的話,就用鐵尺攻擊,所以擺好應戰姿勢,對方卻似乎無此意,於是他又再問一次。


    “你再不走的話,我要用繩子鞭你了。”


    話尚未說完,修行武者已一個箭步向前,大喝一聲,一手掐住對方的脖子,另一隻手抓住他的腰帶,往巨石的尖角丟了過去。嘴裏罵道:


    “你這個寄生蟲!”


    監工武士的頭就像剛才被工人們切開的西瓜一樣,被砸得稀爛。


    “啊!”


    又八用手捂住臉。


    因為像大紅色味料般的東西飛濺到他身邊來。然而站在後麵的修行武者依然神色自若,不知是早已習慣如此殺人,還是在猛然暴怒之後已經恢複冷靜。總之,他並不急於逃脫,隻是彎腰撿起被監工武士踐踏過的半邊地圖,收集好散落一地的紙片,接著又冷靜地尋找剛才拋擲監工時被扯掉的鬥笠。


    “……”


    又八目睹如此可怕的力量,大受驚嚇,更覺得毛骨悚然。這個修行武者看來未滿三十,麵色黝黑,布滿淺色斑點,從耳下到下巴有四分之一的臉不見了,說不見了好像有些奇怪,可能是被刀劍削掉後,肌肉萎縮造成的。耳後也有一道黑疤,左手手背也有刀傷,看來如果他脫光上衣,可能還有不少刀疤。單憑外表,就足以令人心生畏懼,望而卻步。


    撿起鬥笠戴到怪異的頭上後,修行武者像陣風般疾步離開。不用說,這一切都發生在極短的時間內,數百個如螻蟻般的石頭搬運工,以及舞著皮鞭和鐵尺斥罵著的其他監工,都無人察覺異動。


    不過,這麽廣闊的工地一定有從高處不斷虎視眈眈監視的眼睛,這些人是站在圓木城樓上負責棟梁以及供應苦力的上層官吏。猛聞一聲巨響,正在樓下茶水間用大鍋煮水的足輕們紛紛問道:


    “什麽聲音?”


    “什麽事情?”


    “是不是又有人吵架了?”


    大家七嘴八舌,衝出外頭。


    此時,圍著隔開工地現場和房屋的竹籬笆口,已黑鴉鴉地聚集了一群人正大唿小叫著,四周彌漫著滾滾黃沙。


    “一定是大阪來的間諜。”


    “真是好了瘡疤忘了疼,竟然還敢來。”


    “殺死他!”


    大家異口同聲。這群石工、土工,以及工事奉行的屬下,視兇手為自己的敵人一般,立刻聚集起來。


    殘了半邊臉的修行武者已經被逮捕了。原來他躲藏在即將離開圍籬往外走去的牛車背後,正要穿過竹籬笆口時,被附近的工人發覺,便用一支狼牙棒,猛然勾住他的腳。


    同時,城樓上也有人喊道:


    “抓住那個戴鬥笠的人!”


    工人們聽到命令,不問青紅皂白就將他撲倒在地。修行武者神色驟變,如困獸般瘋狂搏鬥。


    宮本武藏火之卷(5)


    他先劈手奪下狼牙棒,將這個戰利品掛在頭發上。再製伏了四五個人之後,隻見一道白光閃過,原來是掛在他腰際那把幾乎與他一樣高的大刀。這把刀平常看來嫌大,遇到危急打鬥時卻正合用。


    他拔出大刀揮向對手。


    “你們這些混蛋!”


    他怒目直瞪眾人,身陷重圍的修行武者決心殺開一條血路。


    圍住他的人怕危險,紛紛散開,但是逃了一半,又有很多小石頭從四麵八方飛向他。


    “殺死他!”


    “殺死他!”


    這些人對真正的武士是懼而遠之。一般而言,他們心目中的修行武者大都是賣弄半調子學問或知識,在人世間耀武揚威、不事生產的遊民,這些靠勞力維生的石工、土木工對他們相當反感。


    “殺死他!”


    “打死他吧!”


    群聲高喊,石如雨下。


    “這些無名小卒!”


    修行武者一衝向他們,他們就一哄而散,與其說他的眼睛已替自己找到一條生路,倒不如說他對這些人已經失去理智,無法判斷利害關係了。


    雖然這些工人受傷的不少,還有幾個人連命都丟了,但是一瞬間便全都迴到各自的工作崗位,廣大的工地上仿佛未曾發生過任何事,拉石頭的拉石頭,土工挖著泥土,石匠則鑿著石塊。


    鑿石頭發出的火花和刺耳的噪音,工作中的馬匹發出的狂暴嘶鳴聲。在夏末的午後,陣陣撞擊著耳膜,更令人倍感酷熱難耐,自伏見城延伸到澱川上空的雲峰,無一刻稍歇。


    “這個人隻剩一口氣了,在奉行來之前,就先放在這裏吧!你在這裏看著他,若死了就算了。”


    又八接受班頭及監工武士的命令,但是腦袋不知怎麽了,從剛才目擊一切動亂,直到這會兒,一切宛如一場惡夢,雖然眼睛、耳朵都還有意識,但接收的訊息卻傳達不到腦中。


    “……啊!做人還真無聊!剛才這男子還在那邊畫什麽城池地勢圖呢!”


    又八用幹澀的眼睛看著離自己十步遠的物體,從剛才到現在一直陷在虛無恍惚的思緒中。


    “……他好像已經斷氣了。他還不到三十歲吧?”


    又八這麽想著。


    工人們用粗大的麻繩綁住隻剩半邊下巴的修行武者,扭曲的烏黑臉孔上,布滿凝結的鮮血和泥土,倒臥在地上。


    繩子的另一端綁在一塊巨石上。又八心想,對於一個


    無法動彈的死人,大可不必如此捆綁吧!無法想像這個人曾遭到何種毒手毆打,隻見從破褲管中露出的腳踝,皮開肉綻,連白骨都露了出來,頭發沾滿血跡,嗜血的蚊蠅聞腥而來,手腳上更是爬滿了螞蟻。


    “此人立誌當修行武者時,一定胸懷大誌吧!不知他是哪裏人?雙親是否健在?”


    又八思及此事,心中一陣淒楚,不知是因為想到修行武者的一生,還是想到自己的未來。


    “說到希望,應該有出人頭地的快捷方式吧!”


    他喃喃自語著。


    時代煽動年輕人的野心。“年輕人啊!擁有夢想吧!”“年輕人奮起吧!”現在正是接受磨煉的過渡期。連又八也能感受到現今的社會潮流,讓人相信自己可以從一介匹夫成為一國一城的主人。


    為了這份野心,年輕人紛紛離鄉背井,毫不眷戀骨肉親情,絕大部分選擇當修行武者。隻要成為修行武者,在當今的社會裏就可以不愁吃穿了。因為連一般農夫百姓,都關心武術,寺廟也很樂意讓他們寄宿,運氣好的話,還有機會成為地方仕紳豪族的座上客。更走運些,遇到願意“養兵千日”的諸侯而獲得經濟上的支援也說不定。


    但是在眾多的修行武者當中,這種幸運兒畢竟少之又少,在萬人之中隻有一二人能功成名遂,出人頭地。雖然如此,他們仍無畏修煉的辛苦及達成目標的困難,走上永無止境的修行路。


    真是愚蠢哪……


    他可憐起同鄉朋友宮本武藏所選擇的路。雖然自己已經下定決心要爭口氣給他瞧瞧,但也絕不會選擇那麽愚笨的一條路。他看著缺了下巴的修行武者的屍體,出神地想著。


    “……咦?”


    又八往後跳開一步,張大眼睛,因為身上爬滿螞蟻的修行武者,手突然動了起來,他全身捆滿了繩子,就像一隻烏龜隻露出手腳在地上爬行著。終於,他撐起腹部,抬頭往前爬了一尺左右。


    又八咽了咽口水,又後退數步,從心底湧上一陣驚恐,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隻能瞪大雙眼,不知所措。


    “咻!咻!”


    他好像張口想說些什麽。所謂他,就是那個隻有半個下巴的修行武者,那個又八以為已經斷氣的男子,竟然一息尚存。


    “……咻!咻!”


    他的喉嚨發出斷斷續續的唿吸聲,嘴唇幹裂而泛黑,看來是不可能從那裏吐出半個字了,但他拚命地想擠出一句話,這使他的唿吸發出像破笛般的聲音。


    令又八感到驚訝的並非他還活著,而是他居然能用被捆綁在胸前的兩隻手爬了過來。不僅如此,更令人訝異的是,居然還拉動繩子另一端的大岩石,他就用這瀕死的剩餘力量,一尺、兩尺慢慢地爬了過來。


    宮本武藏火之卷(6)


    這簡直是鬼魅般的神力,即使在此工作,自認可以一當十、當二十的大力士,也比不上他。


    何況這個修行武者正瀕臨垂死邊緣,也許是求生的意誌力發揮了常人所不能及的神力也說不定。總之,修行武者因用力而突出的雙眼直瞪著又八,慢慢向他爬過來,讓又八毛骨悚然。


    “……咻……咻……拜、拜托……”


    那個人又發出奇怪的聲音,含混不清。惟一能讀出些意思的,隻有他的眼睛———自知死期將至的眼睛———充滿血絲,閃著淚光。


    “……拜……拜……拜托你……”


    突然,他的頭往前一折,這次真的斷氣了吧!又八仔細一看,他頸部的皮膚已經變紫,草叢裏的螞蟻爬上他沾滿塵土的頭發,還有一隻鑽進他流著血的鼻孔。


    “……”


    又八不知他要拜托自己什麽事情,但是這力大無比的修行武者,臨終前最後的願望,就像道魔咒般附在他身上,讓他覺得身負著一個不可違抗的約定———此人剛才看到自己的痛苦,好心贈藥,並拜托他有人靠近時知會一聲,但由於自己恍恍惚惚未能及早示警,害得他遭此下場,這些似乎都是冥冥中一股奇妙的緣分。


    曳石歌的歌聲漸漸遠去,不知不覺中已是黃昏,城池籠罩在一片暮靄中。伏見城鎮裏開始出現點點燈火。


    “對了……不知道他身上有什麽東西?”


    又八伸手摸到綁在死者腰上的修行包袱———看看裏麵的東西,就可以知道他的身份了。


    他一定是希望我把他的遺物送迴故鄉。


    又八如此判斷。


    他從死者身上取下包袱和小藥盒,放在自己懷裏———他也想到似乎該剪下一撮頭發,但是看了一眼死者的臉,又令人望而生畏。


    這時傳來了腳步聲。


    他躲在石頭後麵偷看,原來是奉行麾下的武士們。又八想到自己擅自從屍體上偷取的東西,此刻正在懷中,立即感受到危機,再也待不下去了,於是他彎著腰,偷偷從石頭背後躲躲閃閃像野兔般逃走了。


    黃昏將至陣陣涼風吹來,充滿了秋意,牆角長滿了肥大的絲瓜,在棚下燒洗澡水的糕餅店老板娘,聽到屋內傳出聲響,便從木門探頭進去問道:


    “誰啊?是又八嗎?”


    又八寄宿在這裏。


    他急急忙忙迴來,之後在屋裏翻箱倒櫃,找出一件上衣和一把腰刀,換了衣服以後,用一條大手帕包住頭臉,穿上草鞋。


    “又八,裏麵很暗吧!”


    “什麽?不會,不會很暗。”


    “我馬上去點燈。”


    “不必點了,我馬上要出去。”


    “要不要衝個澡?”


    “不必。”


    “擦擦身體再走吧!”


    “不必。”


    說完他立刻從後門飛奔出去。屋後是一片空曠的草原,再沒有人家。他前腳剛離開屋子,就看到幾個人正穿過茅草叢,走進糕餅店裏。其中也包括了工地的武士。又八看了,喃喃自語地說:


    “這裏太危險了。”


    他們一定是發現有人拿走了那缺了半個下巴的修行武者屍體上的包袱和小藥盒。當時隻有自己在他身邊,因此難脫嫌疑。


    “但是……俺並非小偷啊!俺是受死者之托,才取走他的東西。”


    又八一點也不覺得歉疚,他把東西放在懷裏,認為自己隻是暫時代為保管。


    “我再不去搬運石頭了。”


    他對明天即將開始的流浪生活一點計劃也沒有。但是如果沒有這個轉機,也許他還得繼續搬上幾十年的石頭呢!一想到這裏,他反而覺得前程漸露曙光。


    齊肩高的茅草上沾滿了黃昏的露水,隻要躲進草叢就不必擔心在遠處的那些人發現自己的蹤影,所以逃起來還頗輕鬆。隻是,往哪裏去呢?他現在孑然一身,愛去哪就去哪,但他覺得在不同方位上等著自己的命運,有好有壞,現在他選擇的任何一個方向,都將造成他往後截然不同的人生。他此刻實在無法同意人生早已注定了的說法,除了依靠偶然之外,也別無它法了。


    他想要去的地方有大阪、名古屋、江戶,但是無一處有熟人,連像骰子點數般的依憑也沒有。擲骰子沒有必然的結果,對又八而言也無必然之事。他想,如果這裏發生了什麽偶然之事,那就跟著這偶然向前走吧!


    然而在伏見的茅草原上,怎麽走也不會碰到什麽偶然之事,隻有蟲鳴和夜露。被濡濕了的單衣下擺緊貼著他的腳,高高的雜草刺得他的腳陣陣發癢。


    又八已經忘記了白天的病痛,取而代之的是饑餓。他餓得前胸貼後背,此刻雖不需擔心有人追他,卻覺得舉步維艱,痛苦莫名。


    唉!真想找個地方睡上一大覺啊!


    這個欲望驅使他在無意識的狀態下,來到草原盡頭的一棟房子。走近一看,房屋周圍的圍牆


    和大門就像被暴風吹垮之後,再也無人著手整修,屋頂缺了一大塊。但是看得出來這棟屋子曾經是豪族的別墅,房子蓋得非常華麗,可想見都市來的美麗佳人以前曾在這裏的紡織機前麵工作呢,又八穿過少了門板的門進入屋內,眺望著埋在秋草中的主屋和廂房,使他憶起《玉葉集》裏麵的《西行》這首詩歌:


    宮本武藏火之卷(7)


    與君有緣來相識


    聞君住在伏見城


    欲訪君宅身親臨


    隻見庭草掩門扉


    舉手撥草始進門


    露濕衣袖聞蟲鳴


    他想起了這句詩,渾身泛起陣陣寒意。原本他認為此地無人居住,但是看到屋內隨風閃耀著一陣陣紅色的爐火火光,不久,傳來一陣簫聲。


    吹簫者原來是個苦行僧,剛好找到合適的落腳處,在此過夜。紅彤彤的爐火燃燒著,熊熊火光映照著他,使他在牆上的身影更顯龐大。他孤獨地吹著簫,既非自娛亦非娛人,而是在這孤寂秋夜,他已處於渾然忘我的境界。


    一曲過後:


    “哎!”


    苦行僧在荒野的廢墟顯得怡然自得,喃喃自語著:


    “四十而不惑,我已經都四十七歲了,竟然還犯錯,害我的獨子浪跡異鄉,想來真是慚愧,無顏對逝去的妻子及活著的兒子啊……所謂四十而不惑,那隻有聖賢才做得到啊!四十歲是凡夫俗子的危險關卡,此時絕不能有任何疏失,尤其關於女人。”


    他雙手持簫,盤腿而坐:


    “我在二三十歲時也曾屢受女色之害,年輕時的任何緋聞還不至於影響前途……但是人過中年還迷戀女色,將為眾人譏笑,尤其發生了阿通之事後,更難容於世。蜚言滿天飛、身敗名裂,連親生兒子都棄我而去,自毀一生……這樣的失敗若在年輕時發生的話,還有挽迴的機會,但是年近半百的人,是無法東山再起了。”


    他旁若無人地自語道。


    又八悄悄地走進房間。當他看見火光中苦行僧那瘦削的臉頰,及全身瘦骨如柴,蒼灰的毛發,加上他的喃喃自語,仿如夜半鬼魅,令人毛骨悚然。又八鼓不起勇氣向前搭訕。


    “啊!為什麽……我會犯下如此錯誤呢……”


    苦行僧仰天歎息,又八視線所及是他那大如窟窿的鼻孔,身穿浪人的襤褸衣著,外披一件黑色袈裟,證明他是普化禪師的弟子。地上鋪的席子,看來是他四處露宿時的隨身之物。


    “過去的錯誤已無法挽迴。人生旅程在步入中年之後更需步步為營、謹慎行事。我自以為人情練達,小有成就,就沉溺於女色,果真嚐到失敗的苦果。想必是命運之神的懲罰……實在是太慚愧了!”


    苦行僧贖罪般低垂著頭:


    “我已經無所謂了。在懺悔中,尚能苟延殘喘於大自然的懷抱中,已經是我莫大的幸福了。”


    語畢,熱淚盈眶:


    “但是,我最愧對我的兒子,就像惡有惡報,我的胡作非為都報應在城太郎的身上了。如果我還是姬路池田侯的藩臣的話,我的兒子如今也是個千石武士之子了。如今他卻必須遠離骨肉至親、流落他鄉……不,這件事情還不打緊,要是城太郎長大之後明白真相,知道我這個父親在四十幾歲時還因迷戀女色而被趕出藩地放逐的話,他會怎麽想呢?我實在無顏見他啊!”


    他雙手掩麵好一會兒,突然想起什麽似地立刻往門邊走去:


    “不要再想了,我怎麽又想起這些煩惱事……啊!月亮出來了,到野外去吧!把這些煩惱全都拋到九霄雲外去。”


    他拿起簫,步出屋外。


    真是奇怪的和尚,又八躲在陰暗處看他離去,發現他瘦削的鼻梁下依稀蓄有兩撇胡子,看來並不老氣,但為何走起路來顯得老態龍鍾呢?


    他出去之後沒再迴來。可能精神有些異常吧!如此一想,又八心裏不禁發毛,卻也對他心生憐憫。這些都還好,最令他擔心的是,夜風襲過爐火發出劈劈啪啪聲響,火勢逐漸向地板蔓延。


    “危險!”


    又八跑過去用瓶子的水把火澆熄,這是荒野中的廢墟還不算什麽,要是飛鳥時代1或者鐮倉時代2遺留下的古跡,那該如何是好呢?


    “就是因為有這種人,奈良跟高野才經常遭祝融肆虐啊!”


    他坐在苦行僧原先的位子,內心充滿道德感。那些浪人不但舉目無親,一無所有,對社會更缺乏公德心,他們毫無意識到星星之火足以燎原,所以經常在寺廟的大殿裏生火取暖,烘烤著他們那無用的行屍走肉之軀。


    “話說迴來……這事也不能全怪浪人。”


    又八想到自己也是個浪人。以前從來沒有一個時代像現在有這麽多的浪人。為什麽存在這麽多的浪人呢?那是戰爭的後遺症,有很多人因為戰爭而升官發財,還有更多如蚊蠅般被丟棄於後的人。而這些人就成為新興時代的壓力、負擔。此乃自然的法則,因果循環,這些浪人雖然燒掉不少國寶級的寶塔,但都比不上戰爭的烽火在高野及睿山所燒毀的皇室寶物來得可觀。


    “……哦!那裏有太多寶貝了。”又八巡視四周,自語道。


    原本以為這裏隻是個取暖的地方,細看之下,以前可能是用來喝茶的茶室,角落的架子上有件東西引起他的注意,那並非昂貴的花瓶或香爐,而是一個缺了口的溫酒瓶和黑鍋子。鍋內殘留一些剩菜餘羹,他拿起溫酒瓶搖一搖,裏麵有嘩啦的聲音,從缺口溢出淡淡酒香。


    宮本武藏火之卷(8)


    “謝天謝地!”


    饑腸轆轆的人是不會去顧慮那是他人之物的,他一口氣喝光瓶裏的酒,連鍋子都一掃而光。


    “啊!吃得好飽!”


    他躺在地上,手枕著頭。


    爐火昏昏欲睡似地慢慢變小了,唧唧的蟲鳴如雨聲般愈叫愈響,不隻是門外,連牆壁、天花板還有破草席上都傳來此起彼伏的蟲鳴。


    “對了!”


    他想起什麽似的猛然坐起,掏出懷裏那個殘了半邊臉的修行武者在臨終前托付他的小包袱。嗯,趁這個時候,先看看裏麵是什麽東西。


    他打開包袱一看,裏頭是一條髒兮兮的蘇芳染的小手巾,還有一件幹淨的上衣及旅行者的隨身用品,換洗的衣褲內有一個用油紙包裹、看起來蠻貴重的東西,還有些許盤纏,突然,咚的一聲,有東西掉落腳邊。


    那是一個紫色皮革製的小袋子,裏麵裝著為數不少的金銀財物。又八數著數著,心裏漸漸感到忐忑不安,不覺喃喃自語:


    “這是他人的財物啊!”


    他又打開另一個油紙包裹,裏麵是一幅用古老的金鉑紙作裱褙的花梨木卷軸,令人有一窺究竟的誘惑。


    從外表完全看不出是什麽東西,他把卷軸放在地上慢慢攤開,上麵寫著:


    印可


    一中條流太刀之法


    一表


    電光、車、圓流、浮船


    一裏


    金剛、高上、無極


    一右七劍


    神文之上


    口傳授受之事


    月日


    越前宇阪之莊淨教寺村


    富田入道勢源門流


    後學鍾卷自齋


    佐佐木小次郎閣下


    在卷軸背麵另外貼著一張紙片,上麵寫著“奧書”兩字,裏麵還有一首極其有趣的詩歌:


    井不掘


    水不存


    月光照耀


    不留形影


    人啊你自己去汲水吧


    “啊哈!這是劍術的秘傳目錄啊!”


    又八馬上明白,但是他對鍾卷自齋這個人卻是一無所知。


    又八隻要一聽到伊


    藤爾五郎景久這個人,就會聯想到:


    就是創立一刀流,號稱一刀齋的人啊!


    又八所知僅止於此,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位伊藤一刀老師就是鍾卷自齋,更不知道他還有一個外號叫“外他通家”,並繼承了早已被世人遺忘、正統的富田入道勢源的道統。晚年時,避居鄉村安享餘年,是一位高潔的武士。


    佐佐木小次郎閣下?這麽說來,今天慘死在伏見城工地裏那個修行武者的名字就叫小次郎了?


    嗯!他點頭說道:


    “他的武功應該非常高強才對啊!從目錄的判斷他繼承了中條流的印可,沒想到卻英年早逝,真可惜啊!迴想起他垂死前的奮力掙紮,想必他是心猶未甘、死不瞑目吧!他臨死時一定是想拜托我將他的遺物送迴故鄉。


    又八為死去的佐佐木小次郎誦經超度,並決心完成他的遺誌,將他的遺物送返故裏。


    橫躺在地上的又八越躺越覺得冷,索性把柴火全丟進火堆,旺盛的火烤得他全身暖烘烘的,很快便進入夢鄉。


    此時,遠處的荒野中傳來陣陣簫聲,大概是那位苦行和尚!他究竟在傾訴些什麽呢?也許如他剛才在屋裏自言自語般,是要抒發滿腹愚癡和煩惱吧!因此,即使已是夢海人靜,他依然瘋狂地在荒野中吹簫遊蕩。但是又八已疲憊不堪,倦極欲眠,簫聲和蟲鳴聲在他的睡夢中漸漸遠去。


    3


    灰色的雲籠罩著整個原野,秋高氣爽的清晨,放眼望去處處沾滿露水。廚房的門被風吹倒,地上殘留著狐狸的足跡,雖然天色已白,栗鼠們仍活潑地跳來跳去!


    “啊!好冷啊!”


    苦行僧醒來之後,進入廚房。


    天色微明時,他才精疲力盡地迴來,簫沒離手,便倒頭唿唿大睡。


    由於整夜在荒野中遊蕩,他那單薄又髒亂的外衣沾滿雜草和露水,宛如中了狐蠱的人。今天氣溫下降,冷了些,他看來似乎受了風寒,皺巴巴的臉打了一個大噴嚏。


    鼻涕沾在嘴上的八字胡,他也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對了,昨晚應該還剩一些酒。”


    他自言自語地站起來,走過布滿狐狸足跡的走廊,來到後麵那間有爐子的房間。


    這個空屋在白天看起來更寬廣,必須費點神才能找到,酒當然不會不翼而飛。


    咦?


    他睡眼惺忪地四處搜尋,酒瓶明明擺在這兒的,竟然不見了!接著,他發現爐火旁空空的溫酒瓶,和以臂當枕躺在那兒唿唿大睡還淌著口水的陌生人。


    “這個人是誰啊?”


    他彎下腰凝視他的臉。


    地上的人睡得正香甜,鼾聲如雷,大概打他一拳也叫不醒。我的酒一定是被這小子給喝掉了,想到這,再聽到如雷的鼾聲,苦行僧不禁火冒三丈。


    還有,鍋裏留下來預備當今天早餐的食物,也已經鍋底朝天,空空如也。


    宮本武藏火之卷(9)


    苦行僧勃然大怒,這是很嚴重的民生問題。


    “喂!”


    他用腳踢地上的人。


    “嗯……嗯……”


    又八伸個懶腰正要抬頭。


    “喂!”


    苦行僧又補上一腳,這迴可把他給踢醒了。


    “你要幹什麽?”


    又八睡眼惺忪,鐵青著臉,猛地跳起來:


    “是不是你用腳踢我?”


    “踢你也無法平息我的怒氣,是你吃掉我鍋裏的食物和酒嗎?”


    “那是你的?”


    “當然是我的。”


    “那就很對不起了!”


    “道歉就能了事嗎?”


    “我向你道歉。”


    “光是道歉不夠。”


    “那我該怎麽辦才好呢?”


    “你要還給我。”


    “怎麽還啊?東西都已經吃到我肚子裏了,吃飽了才能維持我今天的元氣。”


    “沒有食物我也會餓死啊!我每天沿門吹簫,千辛萬苦才討來這些食物。這是惟一僅存的,現在全部被你吃掉了。你還給我!還給我!”


    苦行僧如餓鬼般咆哮,蓄著八字胡且饑餓的臉變得鐵青。


    “你別這麽無情嘛!”


    又八有點輕蔑地說:


    “隻不過是些剩菜剩酒罷了!何必發這麽大的脾氣呢?”


    苦行僧頑固而憤怒地說:


    “你說什麽?即便是剩飯殘酒,也是維係我一天生命的糧食啊!你還給我,要是你不還的話……”


    “你想怎麽樣?”


    “哼!”


    他抓住又八的手腕———


    “我不會饒你!”


    “你別欺人太甚!”


    又八甩開他的手,反揪住苦行僧的領子,想要摔倒他。可是苦行僧瘦弱的身子猶如饑餓的野貓,用力掐住又八的喉嚨,力氣奇大無比,令人驚訝。


    “你這個臭小子!”


    又八再加把勁,但是對方的腳力怎麽這麽強,站得這麽穩呢?


    反倒是又八被抬起下巴,發出奇怪的聲音:


    “唔……”


    又八漸漸被推到另一個房間。他本想抵抗對方,可是對方順勢將他扔向牆壁。


    由於屋子的梁柱、牆壁早已毀損斑駁,經不起又八這一跌撞,全都倒塌了,又八整個人埋在泥堆裏。


    “呸!呸!”


    又八猛吐了幾口口水,掙紮站起,一張臉氣得說不出話來,拔起大刀便衝過去,苦行僧舉簫迎戰,一邊則喘息不已,看來又八比他強壯多了。


    “你等著瞧!”


    又八窮追猛打,令他毫無招架餘地。苦行僧臉色慘白,有時稍一遲緩差點就被踢倒,危急時苦行僧高聲呐喊求救,四處閃躲以免被大刀砍到。


    最後導致又八失敗的原因是他過於輕敵,苦行僧像貓一樣跳到庭院裏,又八追出去,走廊上久經風吹雨淋,早已腐朽的地板被他踩破了一個大洞。他一腳陷進去,動彈不得。苦行僧見狀立即展開反擊。


    “喝!喝!喝!”


    對方見有機可乘,一言不發地直接進攻開來。


    又八的腳動彈不得,無力招架,猜想自己轉眼間就會被打得鼻青臉腫。正在拉扯時,從又八懷裏掉出一顆小小的金子,每挨一拳懷裏就發出響聲,金子從他懷裏劈哩啪拉地掉了出來。


    “咦?”


    苦行僧聞聲鬆手。


    又八好不容易脫離魔掌。


    苦行僧暴怒下連揮重拳,打得疲累不堪,氣喘籲籲,眼看滿地金銀,不由目瞪口呆。


    “嘿!你這個畜牲。”


    又八摸摸腫脹的臉,顫抖地叫罵道:


    “這算什麽?我隻不過吃掉你一些剩菜殘酒,你就把我打成這樣。你看!我有的是錢,你這個餓鬼別死咬著我不放,如果你那麽貪財的話,這些錢給你啊!來吧!還你那冷飯殘酒的錢再加上利息,還給你啊!你剛才打我的也要還給我,現在換我揍你了,你頭靠過來給我打啊!”


    又八連聲大罵,可是苦行僧一聲不吭,漸漸平靜下來,竟然臉靠著走廊門板哭了起來。


    “你這個畜牲,你看到錢財還裝模作樣。”


    又八添油加醋,不停謾罵,可是苦行僧像泄了氣的皮球,說道:


    “啊!真是太丟臉了,為何如此愚蠢呢?”


    他這些話並不是對又八說的,而是一個人自怨自艾,比起常人他是一個自我要求非常嚴謹的僧人。


    “你這個渾蛋!都一把年紀、落魄至此了,還執迷不悟嗎?你真是寄生蟲!”


    他用頭猛撞身旁一根黑柱子,撞完又哭,哭完又撞。


    “


    你為什麽吹簫呢?是想借著簫聲發泄自己的愚昧、邪念、迷惘、固執、煩惱嗎?你到底在爭什麽?隻為了一點冷飯餘酒,就和別人爭得你死我活,而且對方還隻是一個毛頭小子呢!”


    這個人真是太不可思議了!起初以為他說著說著會嚎啕大哭,可是他一直不停地用頭猛撞柱子,仿佛不撞得頭破血流不肯罷休。


    他自怨自責,自己打自己的次數比打又八的還要多,又八看得目瞪口呆,直到看見苦行僧的頭都快撞破了,趕快上前阻止。


    宮本武藏火之卷(10)


    “哎呀!不要再撞了!不要再傷害自己了!”


    “你不要管我。”


    “你到底怎麽了?”


    “我沒怎麽樣!”


    “難道你有病啊!”


    “我沒病。”


    “那你為何如此呢?”


    “我隻是極端厭惡自己罷了!我討厭自己的身體,我多麽希望把自己殺掉好讓烏鴉吃個精光。但是這般愚昧地死去仍然心猶不甘,至少先修身養性,改邪歸正後再曝屍荒野。可是我拿自己也無可奈何,才如此焦慮不安啊!你剛才說我有病,可能真的是有病吧!”


    又八心中湧起一股歉意,撿起地上的金子,將一部分遞給他:


    “剛才我也有錯。這些給你,代表我的一點歉意。”


    “不要!”


    對方把手縮了迴去:


    “我不要什麽金銀財寶,不要!不要!”


    剛才為了一點鍋底剩菜餘飯拚命的苦行僧,現在卻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人往後直退。


    “你,你這個人真是奇怪啊!”


    “也沒那麽奇怪吧!”


    “不,我怎麽看都覺得你有點怪異!”


    “怎麽個怪異法呢?”


    “苦行僧!你說話時帶著中部地區的鄉音。”


    “因為我是姬路出身。”


    “哦!我是美作出身。”


    “作州?”


    他瞪大眼睛,又問道:


    “你來自作州的哪裏?”


    “吉野鄉。”


    “唉!提到吉野鄉令我非常懷念。當我在日名倉藩所工作的時候,曾經被派到那裏,那一帶我很熟。”


    “這麽說來你以前是姬路藩的武士?”


    “沒錯,以前我也是武家的後代,我叫青木……”


    正想說出自己的名字,但一想到目前的落魄,無顏在人前表明自己的身份。


    “騙人的,我剛才說的都是騙你的。怎麽樣?我們到鎮裏去洗個澡吧!”


    他突然站起來,往原野方向走去。


    4


    又八很在意身上這些錢財,因為它不屬於自己,所以更介意。雖然不該動用,但先挪出一點應該不為過吧!


    “那位死者托付我將遺物帶迴故鄉。從裏頭拿出一點錢來充當盤纏也是應該的。”


    又八自圓其說後,如釋重負。他慢慢地拿出一部分錢來花用。


    但是,除了錢財之外,還有一卷署名給佐佐木小次郎的“中條流印可目錄”,究竟他的故鄉在哪裏呢?雖然猜測那位死去的修行武者很可能就是佐佐木小次郎,但是,他是一個浪人呢?還是一名住持?有過何等遭遇?又八完全無從得知。


    惟一的線索是那位將“印可目錄”傳授給佐佐木小次郎的劍術師父鍾卷自齋。隻要找到自齋,小次郎的一切便可分曉。於是,為了尋找此人,又八從伏見到大阪沿途所經過的客棧、茶館、飯店,他都一一詢問:


    “有沒有人知道劍術高手鍾卷自齋呢?”


    “我們從未聽說過。”


    大家都這麽迴答。


    “他是繼承富田勢源一派,自創中條流的大師。”


    又八試著詳加解釋。


    “沒聽過!”


    幾乎沒有人知道這個人。


    終於他在路邊碰到一位看來略懂劍術的武士。對方告訴他:“你說的那位鍾卷自齋即使還活著也已經老邁了。他以前曾去關東,晚年不知隱居在上州的哪一座山區裏,久不聞世事,你若想打聽他的消息,要到大阪城詢問一位叫富田主水正的人,就可以知道了。”


    又八又問他富田主水正是何許人物。


    武士說他是秀賴公的武術師父之一,從越前宇阪之莊的淨教寺村來的,屬於富田入道勢源的一族。


    雖然聽得迷迷糊糊,但總是一絲線索。又八一到大阪就住進一家小客棧,並向客棧老板詢問是否有這樣一位武士住在城裏?


    “有!聽說是富田勢源先生的孫子,但並非秀賴公的武術師父,而是在城內教導百姓武術。但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幾年前他就迴到越前去了。”


    客棧裏的人給他這些消息,客棧位於大阪城裏,並常替城裏的人跑腿辦事,因此這裏的人所說的應比剛才的武士還可靠些。


    客棧老板也給他一些建議:


    “即使你到越前尋找主水正先生,也不知他在何處?與其到遠方盲目尋找,還不如去找伊藤彌五郎先生,可能較容易得到消息。這個人以前的確曾經在中條流的鍾卷自齋這個人身邊修煉武功,後來自創流派叫一刀流。”


    這是個好主意。


    但是,當他尋找到彌五郎一刀的住處時,他們說他最近幾年都住在洛外的白河邊。最近在京都大阪附近都看不到他的蹤影,不知道是不是又去遊學了。


    “哎呀!真是麻煩!”


    又八放棄這條線索,他告誡自己:“欲速則不達。”


    又八禁錮已久的那顆年輕的野心,來到大阪之後慢慢蘇醒了,因為此地極需人才。


    在伏見城,新政策及武家製度已經建立得非常完整,但是大阪城目前正在招募人才,組織浪人軍,本來這是非公開性的。


    宮本武藏火之卷(11)


    “後藤又兵衛大人以及真田幸村大人,明石掃部大人再加上長曾我部盛親大人等人,據說都受秀賴公私下的資助。”


    城內議論紛紛,比起其他任何城池,這裏的浪人倍受尊敬。大阪城的城邊小鎮是浪人的最佳住處。


    長曾我部盛親就住在城外市郊,雖然還很年輕,卻剃了光頭,並改名叫一夢齋。


    我決心不問世事了!


    他如此昭示世人,寄情於山水和青樓間,但是一旦逢事發生時,他會立刻奮起。


    為了報答太閣的恩典!


    聽說他手下養了七八百個浪人,這些人的生活開銷全仰賴秀賴公的援助。


    又八在大阪城待了兩個月,所見所聞讓他產生一種直覺:就是這裏!這裏就是我出人頭地的地方!


    他非常興奮。


    他以前曾經光腳扛著一支槍,跟宮本村的武藏馳騁在關原的天空下。當時的豪情壯誌,久已遺忘。最近他的身體日益強壯,昔日的壯誌打心底慢慢蘇醒了。


    他包袱裏的錢財越來越少,但是他還是覺得:我就要開始走運了!


    因此,每天他都朝氣蓬勃,即使不小心腳被石頭絆到,也覺得運氣仿佛會從腳底萌芽似的。


    首先我要先裝扮自己———因為時入晚秋,天氣漸寒,他買了適合自己的背心和外套。


    由於長住客棧不符經濟,因此他借宿在順慶堀附近一位馬具師家中。平日東遙西逛,想迴去就迴去,不迴去也無所謂,日子過得愜意又逍遙,也結交了不少知心好友,並磨煉出謀生技巧。


    他所以能如此順利,是因為他時時警惕自己要改頭換麵,重新做人。


    看啊!肩扛大槍,有人牽馬,身後跟隨二十幾名侍從,現任職大阪城京橋口的掌櫃,聽說他以前在順慶堀的河邊搬運砂石呢!


    在城裏經常可以聽到這一類令人羨慕的傳言,又八靜靜地觀察著這一切。


    人世間宛如一座蓋好的石牆,砌滿了壘壘石頭,無隙可鑽!


    他開始有點厭倦了,可是他又想:這算什麽?還沒找到可攀援的空隙之前,看起來是這個樣子。要是能夠好好地把這座石牆切開,進到裏麵就可出人頭地了!雖然非常困難,但總是有辦法的!


    他替自己打氣,而且拜托讓他寄住的馬具師幫忙找工作。


    “這位客官啊!你不但年輕而且略懂武術吧!你若進城謀職一定是輕而易舉。”


    馬具師認為他很容易找到工作,實在太看重他了。就在四處求職的日子裏,轉眼就到了十二月的冬天,包袱裏的錢財隻剩一半了。


    繁華城鎮的冬日清晨,到處是一片白雪皚皚。當冰雪融化、道路開始變得泥濘不堪時,也傳來了敲鑼打鼓聲。


    每當臘月來臨,人們總是忙碌得很。也有些人悠閑地聚集在冬陽下,原來是販賣物品的商人,他們用簡陋的竹籬笆圍了一個賣場,裏麵有五六個豎著紙旗或長矛的攤位,對著路人和圍觀的人搖旗呐喊,招攬顧客,簡直就是一幅活生生的生活戰爭。


    人群中混雜著劣質醬油味,有幾位露出長腳毛的男人,在吃完天婦羅後,互相開玩笑,並學馬一樣嘶嘶地叫。到了晚上,就會出現一群濃妝豔抹的女人,當街阻客。她們宛如剛放出牢籠的母羊,拿著豆子邊走邊吃。在一個露天的酒攤旁,有兩個人在打架,不知誰輸誰贏,隻見地上血跡斑斑。那個打輸的人慌慌張張地往城裏逃走。


    “非常謝謝你,客官,幸虧你坐在這裏,我們的東西才沒被打壞!”


    賣酒商人不斷向又八道謝。


    道完謝之後,又說:


    “這次給你溫的酒,冷熱適中。”


    老板還送了幾道下酒菜。


    又八心情很好,剛才那些城裏人滋事時,他心想要是他們砸毀了這個貧窮的賣酒攤販,他就要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所以一直提高警覺,注視這些人。終於,一切平安無事,賣酒的小販和又八都深感慶幸。


    “老板,今天好多人啊!”


    “可不,都臘月了,雖然行人來去匆匆,但很少人會停下腳步啊!”


    “隻要天氣晴朗就好了。”


    有一隻鳶,嘴上不知叼了什麽東西,從人群中飛上天去。又八喝得滿臉通紅,忽然想起一件事:


    對了!我在當石頭搬運工時發誓戒酒的,什麽時候我又開始喝起酒了呢?


    他就像在想別人的事情一樣,事不關己。


    唉!算了吧!做人不喝點酒,枉此一生!他找借口自我安慰。


    “老板,再來一杯。”


    他往後麵叫了一聲。老板立刻又送上一杯。一個浪人裝扮的男子,也一起跟著走來,坐到又八對麵。他隻穿一件領口肮髒的上衣,沒穿外套或背心,身上佩戴一把令人生畏的長刀。


    “喂,喂,老板,快點給我送上酒來,要溫熱啊!”


    那個人一隻腳盤在椅子上,眼睛骨碌碌地上下打量著又八,四目相交時———


    “嘿!”


    那人應酬性地對他一笑。


    宮本武藏火之卷(12)


    又八也迴應道:


    “嘿!”


    “我的溫酒沒送來之前,請我喝一杯怎麽樣啊!對不起!打擾你了。”


    “這個……”


    那個人立刻伸出手來,說道:


    “愛喝酒的人,一看到酒就很難抗拒誘惑。老實說,剛才我看你在喝酒,酒香撲鼻,令人受不了,所以就過來跟你要杯酒喝。”


    那個人喝起酒來既暢快、又豪氣,像個行家,又八一直注視他的一舉一動。


    此人酒量很好。


    又八隻喝了一壺,而他已經喝超過五壺,而且還神誌清醒,又八問他:


    “你能喝多少?”


    他迴答說:


    “大概一升左右,不過心情好的時候我就變成無底洞了。”


    接著,他們談到目前的時局。


    一談到這個話題,那男子變得慷慨激昂:


    “家康算什麽?除了秀賴公之外,大禦所的人簡直都是一群傻瓜,那個老家夥要是沒有本多正純以及帷幕的舊臣,他還有什麽本事呢?他隻不過是比一般的武士更富心機、狡猾、冷血,再加上些許政治手腕罷了!本來石田三成會比他更有成就的,隻可惜石田三成這個人不但喜歡操縱諸侯,而且太過於吹毛求疵,何況他的身份還不夠高呢!”


    原來以為會繼續這類話題,但是對方問他:


    “閣下,現在如果關西和關東各擁政權,你會投靠哪一邊呢?”


    又八不假思索地迴答道:


    “我會投靠大阪。”


    “喲!”


    那個人拿著酒杯站了起來:


    “原來我們是同誌啊,再敬你一杯,請問閣下是哪裏的藩士呢?”


    他又繼續說:


    “噢!對不起,我先自我介紹。我是蒲生浪人,名叫赤壁八十馬。你認識一位名叫塙田右衛門的人嗎?他和我是生死之交。我們共同期盼將來能出人頭地。還有一位是聞名大阪城,名字響當當的大將,叫做薄田隼人兼相,我們曾經一起周遊列國。我也曾見過幾次大野修理亮,他是一個陰險的人,雖然他比兼相更有勢力,但不可靠。”


    他發現自己說得太多了,立刻打住,並問道:


    “請問閣下您?”


    他又再問了一次。


    雖然又八認為他說的話並不全然可信,但總覺得矮人一截,頗為自卑,所以,他也決定對他吹噓一番:


    “你知不知道越前宇阪之莊淨教寺村的富田流的開山祖師富田入道勢源先生?”


    “我隻聽過他的名字。”


    “有一個大隱居士鍾卷自齋,他繼承了那個正統,自創中條流,是個淡泊名利的隱士,他就是我的恩師。”


    即使聽他這麽說,對方毫無訝異,更舉杯說:


    “那麽閣下一定精於劍術了?”


    “沒錯。”


    又八謊話越說越輕鬆順口。


    他似乎陶醉在自己的謊言中了,說謊成了他的下酒菜。


    “說真的,從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認為你是個劍術高明的武士,你看來鍛煉得身強體壯,我正猜想你是從哪個門下出來的人呢?既然你自稱是鍾卷自齋的門下,敢問先生尊姓大名呢?”


    “我叫佐佐木小次郎,伊藤彌五郎一刀齋是我的師兄弟。”


    “哇!”


    那個人驚叫一聲,又八自己也嚇了一大跳,急忙想告訴他———我是開玩笑的。


    但是,赤壁八十馬已經跪地磕起頭來,這下子恐怕難以解釋清楚怎麽一迴事了。


    “我真是有眼無珠。”


    八十馬一再道歉。


    “久仰佐佐木小次郎的大名,您是劍道高手,剛才我有眼不識泰山,實在失禮,還望原諒。”


    又八鬆了一口氣,要是對方認識或見過佐佐木小次郎的話,他的謊言當場就會被拆穿,現在可能已經被對方罵得狗血淋頭了。


    “哎呀!請站起來。你這麽向我道歉,讓我不知如何是好!”


    “不、不,我剛才大言不慚,您一定聽得很不舒服吧!”


    “你在說什麽,我也尚未求得一官半職,而且年輕無知呢!”


    “但是,您的劍術相當高明,名聞天下。大家都說———沒錯,就屬佐佐木小次郎最厲害!”


    八十馬喃喃自語,他已經酩酊大醉了,說完這些話,立刻瞪大眼睛說道:


    “


    您這麽厲害竟然還沒求得一官半職啊?實在太可惜了。”


    “我專心勤練劍術,所以還沒有找到伯樂呢?”


    “哦!原來如此———這麽說來,您也是胸懷大誌啊。”


    “本來就是啊,無論如何我必須先找到合適的人投效才行啊!”


    “這小事一樁。隻要實力雄厚就行了。不過空有實力,卻不知自我表明,也是行不通的,像剛才我見到您,也是聽您的大名之後才感到非常驚訝!”


    八十馬添油加醋地又說:


    “我來替您引薦引薦如何?”


    “老實說,我現在正投靠我的朋友薄田兼相,以大阪城目前的形勢,很多人不計代價極力招兵買馬,要是我向薄田氏推薦像您這樣的人物,他一定立刻聘雇您的,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宮本武藏火之卷(13)


    赤壁八十馬很熱心,而又八也希望能找到一份工作,但是,顧忌到自己盜用佐佐木小次郎的名字,心裏總覺得不甚妥當,卻又騎虎難下。


    要是一開始就據實以告,自己是美作的鄉士本位田又八,八十馬大概不會如此熱心了,說不定還會嗤之以鼻地輕視他,還是佐佐木小次郎的名字好用。


    又八心裏暗自盤算。話說迴來,不必過於擔心吧!因為佐佐木小次郎已經被打死在伏見城的工地裏,而且除了自己,無人知曉他的真實身份。


    那件足以證明身份的“印可目錄”,對方在臨終前托交自己,別人自然無從查證,更何況他隻不過是一名被眾人打死的擅闖者,不可能有人會來調查這件事情的。


    別人不可能知道這件事。


    又八腦裏閃過這麽個大膽而僥幸的想法。他意氣盎然,決定從此以後要扮演佐佐木小次郎的角色。“老板,算賬!”


    他付完賬,正要起身離座時,八十馬急忙問:


    “剛才談的事怎麽樣呢?”


    他跟著一起站了起來。


    “我希望你能盡力幫忙,但是站在馬路邊不好說話,我們另外找個地方好好聊聊吧!”


    “啊!說的也是!”


    八十馬滿足地點了點頭,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情看著又八替他結賬。


    他們來到氣氛曖昧、充滿脂粉味的後街。又八想找個高級的酒樓,但是八十馬卻說:


    “到那種地方去隻是浪費金錢罷了!我知道有一個更好、更有趣的地方。”


    又八也經常到後街遊玩,現在他被帶到這裏來,看起來這裏的氣氛和情調都蠻合自己的胃口。


    這裏叫比丘尼後街,住滿了歌妓。此處繁華熱鬧,聽說一個晚上要耗掉一百石的燈油呢!


    有一條潮水迴溯的陰暗河流,在紅燈籠下仔細一看,到處爬滿了海蟲及河蟹,看起來像是令人惡心的毒蠍子。臉上塗滿白粉的歌妓中,少見眉清目秀的。有些已經年老色衰,臉上塗著厚厚的白粉,頭上包紮比丘尼頭巾,在這寒冷的夜晚,仍然出來招攬客人,她們妖豔的妝扮,頗能吸引遊客的注意。


    “沒有。”


    又八歎了一口氣。


    “應該有吧!比起一般茶店的女郎和歌妓要好得多了。叫妓女是不太好聽,不過,冬天寒冷的夜晚,在這裏過上一夜,聽她的枕邊細語,談談她的身世遭遇,你就會知道,她也並非一出生就注定要當妓女的。”


    八十馬得意洋洋地走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他繼續說道:


    “聽說有些比丘尼曾經服侍過室町將軍,也有很多女人自稱是武田大臣的女兒,或者是鬆永久秀的親戚,平家沒落的後代也是如此,而從天文、永祿那個時代來看,這些盛衰變化非常劇烈,所以才會造成落花飄零,沉浮在浮華世界的下水道裏吧!”


    他們來到一家酒館,又八完全信賴八十馬,看來他是個中老手,他喝酒和對待女人的方式都很老練,果然沒錯,這個後街的確有趣。


    他們當然在那裏過了一夜,到了第二天中午八十馬還意猶未盡,而又八住在阿甲的“艾草屋”時,一直覺得抬不起頭來,多年來的鬱悶心情在此一掃而空。


    “好了,好了,別再喝酒了。”


    到後來,他連帽子都脫下來了。


    “該走了。”


    “跟我一起喝到晚上吧!”


    八十馬不打算離開。


    “留到晚上有什麽事?”


    “今天晚上我約好要到薄田兼相的官邸去和兼相會麵,現在就離開去那兒又太早了,對了,我得先了解閣下您希望多少酬勞?以免到了那裏無法詳談。”


    “從一開始就期待功名利祿,那行嗎?”


    “話不能這麽說,你不能低估自己,你要是出示足以證明你是佐佐木小次郎的中條流的印可,卻告訴對方隻要能有個一官半職就好,酬勞好商量。那樣對方會輕視你的。從一開始你就必須提出要求說我要五百石,像這樣自信心越高的武士,他的待遇自然也會越高,你可別自貶身價啊!”


    這一帶天色很早就暗了下來,大阪城巨大的影子斜斜映在山穀間的石壁上,遮蔽了整個黃昏的天空。


    “那就是薄田的官邸。”


    兩人背對著護城河停下腳步,雖然白天灌了不少酒暖和身子,但是,現在站在河邊迎著寒風,還是冷得直打哆嗦。


    “是那旁邊的木門嗎?”


    “不,是木門旁那棟正方形建築物。”


    “哇!這房子好宏偉啊!”


    “因為他已經名利雙收了啊!他三十歲時還是默默無聞呢!才短短幾年,就飛黃騰達了……”


    又八把赤壁八十馬的話當成耳邊風。並非心存懷疑,而是因為過於信任,以至於他所說的每一句話沒有必要刻意去注意。望著掛在巨大城堡上各大將軍、小將軍的名號,他心想:


    “大丈夫當如是也,我自信也有這份能力。”


    他也是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難以壓抑這種嫉妒和羨慕的心情。


    宮本武藏火之卷(14)


    “今晚我們就去拜見兼相,你看看我是如何引薦你的。”


    八十馬說完,接著又說:


    “我剛問你的酬勞呢?”


    他催促著。


    “對了,對了。”


    又八拿出懷裏的錢袋,本來他每一次都認為隻用一點點沒關係,可是不知不覺,花得隻剩三分之一了,他拍拍這些剩下的錢說道:


    “我隻剩這些錢了,這些當推薦金夠嗎?”


    “沒關係,已經夠了。”


    “是不是要拿個東西把它包起來呢?”


    “什麽啊!要去求得一官半職時,大家都會送推薦金,或者是獻上金子。不隻是薄田如此,現在大家都公然收取紅包。你也不用有所顧忌———那麽,我先幫你收下了。”


    又八將身上僅剩的錢全部掏出後,有點不安,便追到八十馬後麵,說:


    “那就麻煩你了!”


    “沒問題的,你要是苦著一張臉去送禮的話,恐怕連紅包都還沒給就被趕出來了,而在大阪不隻是兼相有權有勢。大野、後藤那兒我也有門路可以拜托的。”


    “什麽時候會有迴音呢?”


    “這個嘛!你在這裏等我當然是可以,但是護城河旁邊不但寒風刺骨,而且容易引人起疑,不如我們明天見吧!”


    “明天———在哪裏見麵呢?”


    “就在人們經常聚集的廣場。”


    “知道了。”


    “就約在我們第一次碰麵的酒館裏見麵。”


    兩人約定好見麵時間之後,赤壁八十馬向他揮揮手就走進門去。又八瞧他大搖大擺、長驅直入的架式。


    看來,他的確是薄田兼相潦倒時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宮本武藏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吉川英治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吉川英治並收藏宮本武藏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