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色的陽光裏,細勝銀毫的雨絲飄灑著。


    那是細潤輕柔的牛毛細雨。


    縱使在外麵行走,也絲毫感覺不出衣飾給濡濕了。發亮的雨絲輕灑在庭院的碧草和綠葉上,仿佛無數蛛絲自蒼穹垂懸下來似的。


    細雨輕輕點觸著庭院裏方池的水麵,卻漣漪不生。朝著水麵凝望,竟絲毫看不出雨落方池的痕跡。


    池邊的菖蒲開著紫花,鬆葉、楓葉、柳葉,以及花事已盡的牡丹,被雨絲濡濕的色澤十分鮮亮。


    花期已近尾聲的芍藥開著雪白的花。花瓣上細密地綴著雨點,不堪重負般低垂著頭。


    時令是水無月,即陰曆六月的月初。


    安倍晴明望著左手邊的庭圃。坐在蒲團上,與廣澤的寬朝僧正相向而坐。


    地點是位於京城西邊廣澤一帶的遍照寺的僧坊。


    “天空轉亮了。”


    寬朝僧正的目光越過自屋簷垂下的柳葉,凝望著天穹。


    天空還不是一碧如洗,仍覆蓋著薄薄的雲絮,整塊整塊地閃著銀白的光。不知道太陽在哪裏,隻有柔和的光線不知從何處照出,細雨正從空中灑落下來。


    “梅雨終於要過去了。”寬朝僧正說。


    看語氣,並不指望晴明應和他。


    “是啊。”


    晴明薄薄的朱唇邊浮著若有若無的笑意。他身上裹著寬鬆的白色狩衣,並沒有追逐寬朝僧正的視線,仍在放眼庭院。


    “雨亦水,池亦水。雨持續不停則謂之梅雨,瀦積在地則稱之為池水,依其不同的存在方式稱唿其名,雖時時刻刻有所變化,而水的本體卻從未改變。”


    寬朝僧正說著,心有所惑一般。


    他的視線轉向晴明:“晴明大人,最近不知為什麽,我總是為天地間本來如此的事物所觸動。”


    廣澤的寬朝僧正是宇多天皇的皇子式部卿宮的兒子,也就是敦實親王的子嗣。母親為左大臣藤原時平的愛女。


    他風華正茂時出家,成了真言宗高僧。


    天曆二年(即公元948年),他在仁和寺受戒於律師寬空,秉獲金剛界、胎藏界兩部經法的灌頂。


    真言宗興自空海大師,寬朝繼承了真言宗的正統衣缽。寬朝力大無比,此類逸事,《今昔物語集》等古籍中多有記載。


    “今天我有幸觀瞻人間至寶。”


    晴明把眼光落在自己與寬朝中間的方座供盤上。


    供盤上放著一帖經卷。經卷上寫著:“詠十喻詩沙門遍照金剮文。”


    遍照金剛,即弘法大師空海。


    “喻”即比喻,整句話的字麵意義是說,這部經卷收有十首佛詩,是空海用比喻的形式寫就的佛法內容。


    “這可是大師的親筆呀。這種寶物有時會由東寺轉賜敝寺,我想晴明大人或許會有興趣,就請你過來了。”


    “閱此寶卷,我真正明白了一個道理:既然語言是咒,那麽,記載著這些語言的書卷自然也是咒了。”


    “依照你的意見,雨也好泡也罷,本來都是水。所謂的不同,不過是其所秉受的咒的差別而已。”


    “是啊。”晴明點點頭。


    在晴明剛閱過的經卷上,有一首題為《詠如泡喻》的佛詩,是空海大師用墨筆抄錄的。


    寬朝誦讀著這首詩:詠如泡喻天雨蒙蒙天上來,水泡種種水中開。


    乍生乍滅不離水,自求他求自業裁。


    即心變化不思議,心佛作之莫怪猜。


    萬法自心本一體,不知此義尤堪哀。


    雨點迷迷漫漫,自天而降,落在水中,化成大小不一的水泡。


    水泡生得迅速也消失得迅速,可水還是離不開水的本性。


    那麽,水泡是源自水本身的本性呢,還是源自其他的原因與條件?


    非也,水是源於自身的本性才形成水泡,是水本身的作用。


    正如水產生出種種大小不一的水泡一樣。


    真言宗沙門心中所生發的種種心的變化及想法。也是不可思議的,這正是心中的佛性所帶來的變化。


    無論水泡的大小、生滅如何變異,本質上還是水。


    人心亦同此理,人心縱使萬千變化,作為心之本性的佛性是不會發生變化的,對此莫要怪訝猜度。


    所有的存在都源於自己的心,本來就是一體的。


    不了解這一至理,實在是太悲哀了。


    詩的意思大體如此。


    “這個塵世間,是由事物本身的佛性與如同泡影一般的咒所組成的,是這麽一迴事吧。”


    像打謎語一樣,寬朝問晴明。


    “所謂佛的存在,不也是一種咒嗎?”晴明感慨道。


    “這麽說,你的意思就是,世界的本源也好,人的本性也好,都是咒了?”


    “沒錯,我正是這個意思。”


    “了不得,了不得。”


    寬朝心有契悟般揚聲大笑:“晴明大人的話真是太有趣了。”


    正當寬朝叩膝擊節時,不知何處傳來眾人的嘈雜聲。


    “是成村!”


    “是恆世!”


    夾雜在喧鬧聲中,這樣的叫喊聲飄了過來。


    聽上去是在不遠處,有許多人正在爭論著什麽。


    爭論越來越激烈,話語聲也越來越大。


    “那是……?”晴明問。


    “關於七月七日宮中相撲大會的事,公卿們正議論不休呢。”


    “聽說已經決定由海恆世大人和真發成村大人,在堀河院進行一場比賽。”


    “是這麽迴事。到底哪一邊會獨占鼇頭呢?他們特意到我這裏,就是來打聽這件事的。”


    “那麽。你覺得哪一邊會勝出呢?”


    “沒影的事,我們還沒開始議這件事呢。他們不過是在隨意喧鬧罷了。”


    “我沒有打擾你們吧?”


    “怎麽會呢?晴明大人是我特意邀請來的。那些公卿倒是隨意聚過來的。”


    “隨意?”


    “唉。他們以為我在相撲方麵有一定的見解,其實他們誤會了。”


    “不過,寬朝大人的神力,我是早就聽說了。”


    “力氣雖然不小。可相撲畢竟不是光憑死力就能勝出的。”


    “因此,大家自然想聽一下你的意見。”


    晴明解頤一笑。


    “真叫人難為情啊。在仁和寺發生的事。好像到處都傳遍了。”


    寬朝抬起右手,摩挲著滑溜溜的腦門。


    “提起那件事,我也聽說過。聽說你把強人一下子踢到屋頂上了……”


    “晴明大人。連你也對那些傳言感興趣嗎?”


    “確實如此。”


    晴明若無其事地點點頭。


    有關寬朝所說“仁和寺發生的事”,古書《今昔物語集》中有記載。


    大致情形是這樣的——廣澤的寬朝僧正,長期居住在廣澤的遍照寺,但還兼任仁和寺僧官之職。


    那年春天,仁和寺落下驚雷,震塌了正殿的一角。為了進行修飭。就在正殿外搭起腳手架,每天很多工人趕來。在那裏做工。


    在動工半個月前後。修理工作仍在繼續進行。一天黃昏,寬朝僧正忽然想看看工程進展到什麽程度,於是就在平常穿的僧衣上係好腰帶,穿上高腳木屐,獨自一人拄著法杖往仁和寺走去。


    當他來到腳手架跟前四下打量時,發現不知何處冒出一個奇怪的男子,蹲伏在僧正麵前。


    他一身黑衣,黑漆帽簷深深擋住了眼睛。已然暮色四合,他的容貌在昏黑之中辨不清晰。


    再仔細一看,男子


    不知何時拔出一把短刀,好像特意藏到背後似的用右手倒握著。


    “你是什麽人?”


    寬朝一點也不慌亂,用平靜的聲音問道。


    “一個四處流浪、連餬口的東西都難以得到的老百姓。


    至於名字。更是默默無聞。“


    一身黑衣的男子用低沉的聲音答道。


    “你有什麽事?”


    “你身上所穿的衣服,我想取走一兩件用用。”


    “怎麽,你居然是強盜?”


    寬朝沒有絲毫恐懼,用爽朗的聲音聞道。


    正準備瞅機會下刀子的強人,差點不由自主地撲上來。


    如果對方膽怯了,或者強烈反抗,或許強盜會找機會動手傷人,可是寬朝如此鎮定,強人反而有些氣短了。


    不過,強人還是把心一橫,將刀一揚:“想留下性命,就趕緊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


    說著,把刀尖指向僧正。


    “我是和尚,隨時都可以把衣服給你。所以。你隨便什麽時候到我這裏來,隻要說一聲,我窮困潦倒、身無分文,給件衣服吧,就成了。可是,你這樣對我拔刀相向,卻讓人不舒服。”


    “多嘴。別說話!”


    僧正躲開強人的刀子,繞到他的背後。朝著他的屁股輕輕一踹,結果,挨踢的強盜“哇”地喊了一聲,身子便朝遠處飛去,不見蹤影了。


    “嘿。”


    寬朝四下找尋強人的身影,卻一無所獲。


    既然如此,就讓其他人去搜一搜吧。主意一定,他朝廟堂走去。高聲喚道:“有人在嗎?”


    當下就有數位法師從僧房裏走了出來。


    “是寬朝僧正吧,天這麽晚了,有什麽事情嗎?”


    “我來看看工程的進展。”


    “可是您這麽大聲叫我們,您怎麽啦?”


    “剛才我碰到強盜,要把我身上穿的衣服搶走,那家夥還拿著刀子要來殺我。”


    “您受傷了?”


    “沒有。還是快拿燈來照照吧。當時強盜衝過來,我閃到一邊,還朝他踢了一腳,當下他的影子就不見了。快搜搜看他到底在哪裏。”


    “寬朝僧正把攔路搶劫的強人打翻了,快拿燈來!”


    一位法師大聲叫起來,其他幾位法師準備了火把,開始到處搜尋強盜的身影。


    法師們舉著火把在腳手架下搜尋時,忽然聽到上麵傳來“好痛啊,好痛啊”的叫聲。


    拿著火把照過去,發現腳手架的上方,有一個黑衣打扮的男人夾在裏麵,不停地呻吟著。


    法師們好不容易爬上去,發現被寬朝大力踢飛的強盜手裏還拿著那把刀子,臉上一副可憐相,乞望著他們。


    寬朝帶著那個強盜來到寺裏。


    “好了,今後不可再走老路了。”


    說著,把身上穿的衣服脫下來交給強人,就那樣放他走了。


    廣澤的寬朝僧正真是了不起,不但力大過人,就連對襲擊自己的強人也布施行善。法師們一個勁地稱讚不已。


    故事的大致經過就是這樣。


    “坊間所傳總是以訛傳訛。實際情況是,強盜給我踹了一腳,逃走後又悄悄迴來爬上腳手架,不想一腳踩空,竟然動彈不得了。”寬朝僧正說。


    “這不正好嗎?又不是僧正自己向大家編排的。這段佳話正是寬朝大人厚德所致。雖然並不切合空海和尚關於水泡的比喻,不過,僧正自身的本性,絕沒有因為傳聞而改變分毫吧。”


    “是啊。”寬朝僧正苦笑著點點頭。


    “既然傳聞無甚大礙,也就聽之任之吧。”


    兩人正聊著,另外的僧房裏,喧嘩聲越發大了起來。


    看動靜,像是公卿們正穿過遮雨長廊朝這邊走來。


    “我打擾寬朝大人很久了。恐怕他們都等不及了。”


    正說著,那些議論不休的公卿已經走了過來。


    “咦,安倍晴明大人在這裏呀。”


    其中一個大喜過望地說。


    “是晴明大人嗎?”


    “太妙了。”


    年輕的公卿們在外廊裏一邊竊竊私語,一邊把好奇的視線投向晴明。


    “哎呀呀,看樣子他們的目標不是老僧,而是晴明大人你呀。”


    寬朝僧正笑逐顏開地低聲對晴明說著,然後轉頭朝著公卿們肅然說道:“晴明大人是我特意邀來的貴客。我們談興正濃,你們這樣來攪擾,如此行止。難道不嫌唐突嗎?”


    “確實是太失禮了。不過,隻在祭祀慶典上見過晴明大人,這樣近距離探望的機會,實在是從未有過。所以……”


    大家誠惶誠恐地低頭致禮,但他們眼中的好奇卻並沒減少。


    在一群公卿當中,還有剛才招唿他們的年輕僧侶。


    “本來在那邊,正議論著宮中決定由海恆世與真發成村進行比賽的事,這時,有人提起安倍晴明大人剛才來到這裏。大夥就……”一位年輕的僧侶解釋道。


    “有關方術的事,務必向您請教,於是就冒昧前來了。”一位客人開口說。


    “什麽事?”


    晴明既然這樣表態了,公卿們便你一言我一語地詢問起來。


    “我聽說,晴明大人會使用各種各樣的法術。”


    “聽說您會驅使式神。那麽,式神可以殺人嗎?”


    “這種秘事,也好隨便問嗎?”


    晴明朝年輕的公子反詰道。


    晴明如女子般鮮紅的唇邊,浮現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晴明的唇邊,總是掛著這樣的微笑,含義卻每每不同。在這種場合,好像在對公卿們魯莽的提問表示嘲諷似的。


    “到底怎麽迴事啊?”


    毫無驚懼之意的公卿們進一步追問晴明。


    “至於能不能殺人嘛——”


    晴明的眼睛眼角細長,他清亮的目光打量著提問的公卿,聲音輕柔地說:“那就借哪位試一下吧。”


    “不是不是,我們不是說要試一下……”


    被晴明盯視的公卿,急慌慌地推脫著。


    “不用擔心。用式神殺人,這種事不是隨便出手的。”


    “肯定不簡單啦。可還是辦得到吧?”


    “聽說方法可謂五花八門。”


    “那麽,不用活人,就用別的東西試一下怎麽樣?”


    一位一直沉默不語的公卿提議道。


    “嗬,那可太有趣了。”


    公卿中響起一片讚同聲。


    “好吧,在方池那邊的石頭上,有一隻烏龜,用方術可以把它滅掉吧。”


    那位提議用別的東西試試的公卿又說。


    大家朝庭院中的方池望去,果然發現在方池中央露出一塊石頭來,石頭上有一隻烏龜歇息著。


    不知何時,雨霽雲散,薄日照射著庭院。


    “那株芍藥下有一隻蛤蟆,也可以拿來試一下吧。”


    “蟲豸和龜類既然不是人,應該可以吧。”


    “是啊是啊。”


    公卿們興趣盎然,口沫橫飛地勸著晴明。


    “在清淨之地,實在太過喧嘩了……”晴明不動聲色地說。


    他靜靜地把視線轉向寬朝僧正,僧正解頤笑道:“哎呀。你就放手一試吧,晴明大人。”


    聽上去像是事不關己似的。


    實際上,寬朝自己在數年前,也曾滅掉一隻附身宮女的天狗。不過,不可胡亂顯示方術,這個規矩寬朝自然也是理解的。


    事已至此,如果什麽都不展示一點,難免招致非議。


    “哎呀。安倍晴明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說過


    要露一手的,可什麽也沒做就迴去了。”


    “那人沒有傳聞中那麽厲害嘛。”


    公卿們會在宮中如此議論,其沸反盈天之狀是不難想像的。


    不過,縱使眾人逼迫在先,對象是蟲豸也好烏龜也罷。若隨意在寺裏殺生,也非明智之舉。


    晴明會作何應對呢,寬朝好像覺得大有看頭似的。


    “可以嗎?”


    寬朝僧正模仿著先前晴明說過的話:“畢竟是餘興嘛。就像水泡的比喻所說的那樣,做點什麽或者不做點什麽給人看看,晴明大人的本性,也是不會發生一點變化的。”


    寬朝麵色祥和地望著晴明和公卿們。


    “寬朝僧正大人,那烏龜和蛤蟆看上去年事已久。它們每天都在這裏聆聽寬朝大人的誦經聲吧。”晴明說。


    “是啊。”


    “是這麽迴事呀。”


    晴明的身體好像沒有任何重量似的,輕靈地站起來。


    “無論什麽活物,要殺掉都很容易,但要讓它再生,可就十分不易了。無謂的殺生是罪過,我本來想避開,可如今真是騎虎難下呀。”


    晴明行至外廊,從自屋簷垂下的柳條上,用右手那細長的食指與拇指。摘下一片柳葉。


    “要是使用方術,隻要這麽一片柔軟的柳葉。也可以把你的手壓爛。”


    晴明盯著提議殺掉池中烏龜的公卿,說道。


    公卿與僧眾,都聚集在外廊內,探著身子。他們可不想漏聽晴明所說的任何一個字。


    晴明把夾在指尖的柔碧的柳葉貼近朱唇,聲音輕輕細細地念起咒文。


    一鬆開手指,柳葉便離開晴明的指尖,沒有風力可借,卻還是飄飄飛動起來。


    接著,晴明又摘下一片柳葉,放在唇邊,同樣小聲喃喃著。一離開指尖,這片葉子就像追趕原先那片似的,在空中飄飛起來。


    不一會兒,第一片葉子已經飛到烏龜上方,向著它的背部飄落下來。就在柳葉將落未落至龜甲上的一刹那,“喀!”隨著響聲傳來,龜甲像被一塊巨大的岩石壓爛一般,裂開了。


    “嗬!”


    “真神啊!”


    就在大家歎聲四起時,另一片柳葉已經落在蛤蟆背上。


    頓時,蛤蟆給柳葉壓扁了,內髒四濺,向周圍飛去。


    一兩片內髒四散橫飛,甚至飛到在外廊內探身觀望的公卿身上,沾到他們的臉上。


    “啊!”


    驚歎聲四起,公卿們趕緊往後跳開。


    他們的臉上浮現出又是讚許又是驚怯的表情。


    “哎呀,實在是棒極了。”


    “真是厲害之極啊。”


    等他們的議論停下來,晴明神情爽朗地說:“蛤蟆也好烏龜也好,每天都聆聽寬朝僧正大人讀經。


    它們已經得到靈氣,或解人浯也未可知。“


    晴明到底想說什麽呢?大家臉上都浮現出疑惑的神情,這位聞名天下的陰陽師,若無其事地說:“如此一來。在某個夜晚。死去的烏龜或者蛤蟆要找你們當中的某位報仇,也說不定哦……”


    公卿們臉上的疑惑倏忽間化為驚怯。


    “你是說那烏龜與蛤蟆,會來作祟嗎?”


    “是嗎,會有這種事嗎?”


    公卿們頓時一片不安。


    “我不是說一定會,隻是說可能會。”


    “那可怎麽辦呢?”


    “它們聽過寬朝僧正誦經,都是得了靈氣的東西。隻好請寬朝大人好好跟它們商量,幫大家謀劃一下吧。”


    聽睛明這樣說,公卿們找到靠山似的轉而望著寬朝僧正。


    “哎呀。萬一有什麽不測。請出手相助!”


    “懇請大人了。”


    對此,寬朝僧正苦笑起來:“我明白,請大家放心吧。”


    他隻能這樣安慰他們。


    年輕僧侶與公卿們消失後,四下重歸平靜。


    這時,晴明低頭致意:“寬朝僧正大人,剛才失禮了。”


    “怎麽會,你這了不起的‘餘興’叫人大開眼界呀。”


    “告辭之前,我還有事相求。”


    “什麽事?”


    “就是庭院中的烏龜與蛤蟆。我想把它們供養在我的家中,以免它們尋仇。請吩咐寺中身手敏捷的弟子一聲,收拾好它們的屍骸,送到我家裏好嗎?”


    “哈哈,原來是這麽迴事啊!”


    僧正點了點頭,似乎明白了什麽。


    “好的。我會讓人把它們送過去的。”


    “再見!”


    白衣飄動,晴明緩緩步出了外廊。


    退到一旁的年輕僧侶與公卿們,留意到晴明離開的身影。


    “有勞大人了。”


    “請晴明大人幫忙。”


    公卿們的聲音,朝著晴明的背影追去,晴明卻沒有迴頭。


    好容易從雲翳中露出臉來的太陽,在晴明的背上,投下明亮的光華。


    二


    在此。就安倍晴明這個人物,我想鄭重其事地說上幾句。


    安倍晴明是平安時代的陰陽師。


    那麽,什麽是陰陽師呢?


    是平安時代的魔術師嗎?


    可以說多少有點相似,但在詞義上仍相差很遠。


    咒術師?


    這個詞仍然有點距離。


    那麽,方士這一稱唿怎麽樣呢?


    方士,即善於使用各種各樣不可思議的技藝、方術的人,又稱方術師。


    就詞語的氛圍而言,這個詞很接近,可表現得還不夠充分。陰陽師確實會使用方術,但歸根結底,這隻不過是陰陽師這一存在所擁有的特征之一,而非全部。


    而且,方士這個詞,還殘存著太多古代中國的味道。


    所謂的陰陽師,其背景固然是在中國生成的陰陽道思想,但它卻是日本特有的稱唿,陰陽師這一稱唿,在中國是沒有的。


    所謂陰陽師,其實是一種技術職稱。


    先前提及的咒術師這一名稱,是針對其能力而言。而所謂的陰陽師,則大體是針對其職業而言。


    要說明這點微妙的差別,如果尋找一個恰如其分的現代詞匯,有一個簡明易懂的詞語,叫做professionail.這樣來命名怎麽樣?


    “職業性的咒術師”。


    職業咒術師,的確十分接近了。


    接近是接近了,卻仍有一點偏離的感覺。


    打個比方,往“陰陽師”這一容器裏,注入曾經放在“職業咒術師”這一容器裏的酒漿,酒漿可以全部灌進去,但“陰陽師”這一容器裏,總感覺還存在著未被填滿的空白。


    不過,話說迴來,將平安時代這一特殊職能的稱號置換成別的詞語,這種嚐試本身就是相當機械和僵化的。


    在平安時代,陰陽師服務於朝廷,進行各式各樣的占卜。甚至連醫生的角色也要擔當。


    當時。人們深信,生病生災大多源於鬼怪、幽靈與詛咒。而陰陽師通過祓除附著於病人身上的惡靈與鬼魂,能將病症治愈。


    陰陽師首先是驅邪降妖方麵的專家。除此之外,他們還要觀測天文,勘察方位。


    他們會通過星象來占卜吉兇,當貴族們要出發去某地時。他們會觀測那一方位的吉兇。若出行的方位出現妖障。則須往別的方向避住一宿,第二天再重新往目的地行進,關於這種換向的方法,古籍中有著極為詳盡的記述。


    這種換向法是為了避開天一神所在的方位而施行的,可這位神靈總是不斷改變其居住場所,因此,在出發之際。首先必須查清天一神當天位於何處。調查固然很有必要,可這位天


    一神的動向複雜多變,不是一般的業餘愛好者所能輕易掌握的。


    如此一來,作為這方麵的專業人士,陰陽師就十分必要了。那是一個詛咒人或被人詛咒都極其普遍的時代。貴族為了保護自己遠離詛咒,陰陽師這一職業就為當時的社會所不可或缺了。


    平安時代,在皇家大內設有陰陽寮,根據養老令(日本文武是皇於718年頒布的關於確定官職、官位的律令)的解說讀本《令義解》所述,陰陽寮的人員構成是這樣的:寮頭一人。


    寮助一人。


    允官一人。


    大屬職一人。


    小屬職一人。


    陰陽師六人。


    陰陽博士二人。


    陰陽生十人。


    陰陽土一人。


    皇曆博士一人。


    皇曆生十人。


    天文博士一人。


    天文生十人。


    漏刻博士二人。


    守辰丁二十人。


    使部二十人。


    值丁二人。


    共計八十八人。


    工作內容分為以下四個方麵:


    陰陽道。


    曆道。


    天文道。


    漏刻。


    所謂的陰陽道,其主要工作是判斷土地吉兇的相地堪輿與占筮。


    曆道的職責是製訂日曆、決定日子的吉兇等。


    天文道負責觀測月亮、星辰及其他行星的運動,並據此卜筮事件的吉兇,遇有彗星出現,則思考其隱含之意。


    漏刻的工作職責是掌管、控製時間。


    以現代觀念來分析,可以認為陰陽寮是平安時代的科學技術廳,是掌管當時最新學問的部門,稱得上支撐平安時代的重要精神基石。


    安倍晴明擔任天文博士。


    天文博士的官位比正七位下還要低。陰陽寮的長官即寮頭也就是從五位下,此位以上才是允許上殿的殿上人。


    安倍晴明是否曾為寮頭,史料沒有記載,而他的官位卻超過寮頭,晉升到從四位下的殿上人之位。


    一般認為,安倍晴明生於延喜二十一年(即公元921年),這是從寬弘二年(即公元1005年)晴明八十五歲作古的資料倒推出來的。


    他是大膳大夫安倍益材之子。據日本史料館藏書《讚岐國大日記》及《讚陽簪筆錄》記載,安倍晴明於四國時期出生在讚岐國香東郡井原莊。關於他的幼少時期至青年時期,沒有任何正式記錄。要探索這一段經曆,隻能從殘存於民間逸聞傳說中半神半仙的迷離故事中去探尋,舍此別無他途。


    如果以稱得上數量龐大、魚龍混雜的安倍晴明故事集的資料為來源,那麽晴明的出生年代可以再上溯百年左右,其先祖是遠渡大唐並在大唐辭世的著名遣唐使安倍仲麻呂。他的父親並非安倍益材,而是安倍保名。


    傳說他的母親是棲居在信田森林裏的白狐。據《臥雲日記錄》所載,晴明自己也是“幻化所生”。


    如此一來,民間逸聞變成了傳說,又從傳說衍化為晴明故事,譜成“謠曲”,進而演變成名為《蘆屋道滿大內鑒》之類的淨琉璃劇。


    安倍睛明其人的真實情形到底如何,認真思量,實在是無從捕捉的。


    這確實太有趣了。


    從某種意義上講,正因其難以捕捉,在講述平安朝這一獨特的時代時,他可以說是位於時代中心的最適當人選。


    平安時代,是一個風雅別致而又蒙昧冥暗的時代。


    鬼魅也好,世人也好,靈異也罷,都在同樣黑暗的氛圍中唿吸著。


    當時人們還深信,在建築物及路口的陰暗處,就存在著鬼魂與幽靈。


    在平安時代,安倍晴明,打個比方說吧,就是那黑暗當中。悄然發散著鈍拙光亮的金色,是在昏冥之中唿吸著的、微乎其微的金色之光。對此,鬼魅也罷,世人也罷,幽靈也罷。都屏息凝視著。


    我腦中浮現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從黑暗中抬頭望去,天際浮現出一輪清澈的藍月亮,在月亮旁邊,有一片雲彩漂浮著,閃爍著光華。


    這輪明月。


    明月的清輝。


    或者那銀色的雲朵。


    就是安倍晴明。


    當然,這僅是一種意象,自然是沒有任何根據的。


    不過,安倍晴明這個人物,每當為他神驅意弛時。不知怎的,在我的腦海中,總是浮現出這樣的畫麵。


    對此畫麵,我想再展開兩句。


    不必以翔實的史料為根據,也不去顧及已經定型的人物形象,隻是從魚龍混雜、為數眾多的迷離故事出發加以敘述,這種方法,對於陰陽師安倍晴明這個空前絕後的人物而言,我以為是再恰當不過的。


    三


    據《今昔物語集》記載,安倍晴明年輕時曾師從陰陽師賀茂忠行。在他的門下修行。


    賀茂忠行是平安時代聞名遐邇的陰陽師,其子賀茂保憲也很有名。


    日本的陰陽道,此後不久即為兩大係統所主導,即安倍晴明的土禦門家與賀茂保憲的賀茂家。保憲就是另一派的始祖。


    晴明與保憲,是賀茂忠行門下的師兄弟。另外還有資料記載,晴明是保憲的弟子,隻是其佐證過於疏簡,在此從略。


    無論如何,安倍晴明當年在賀茂忠行門下修行時,到底是怎樣的一位少年呢?


    在我的想像中,他是一位膚色白皙、顏麵細長、風流蘊藉的美少年。


    如芳香般飄逸俊朗的才華,想必正從他的身體裏往外奔湧吧。這樣的敘述在文理上是通達的。不過,也許自年輕時起,他就洞明世事,精於徹底遮蔽其卓越才華的處世方策。


    即便如此,有時還是無法完全藏匿自己的才華。但隨著年事的增長。肯定也會以漠然淡定的神情與流於世故的語調。跟成年人一起交談吧。


    要完全接受人世間的蒙昧,他到底曆練不夠,因而對周圍頭腦魯鈍的成年人,難免吐露一些辛辣之辭吧。


    較之孩童的可愛,棱角更為突出的智慧因子,已經隱隱出現在幼小的晴明的外表與眼神裏。


    那是一個夜晚。


    賀茂忠行帶著一群弟子,包括年少的晴明在內,驅車前往下京方向。


    他乘坐的是牛車。


    忠行坐在牛車內,其他人,包括晴明,都是徒步行走。


    正值夜闌深更時分。


    天空中斜掛著一輪月盤,忠行在牛車中酣然入夢。


    牛車軲轆軲轆地在京城的通衢大道上行走。


    少年晴明,不經意地朝前方看去,忽然感到一股妖魅之氣,類似陰森迷蒙的雲氣般的東西,在前方滾湧著,正朝這邊接近。


    認真一看,竟是一大群鬼。


    原來遇到百鬼夜行了。


    “猙獰厲鬼,直趨車前。”這是古書中的記載。


    能看到眾鬼靠近的,隻有晴明一個人,其他隨行之人根本沒有覺察。


    晴明急急跑到車子旁邊,去報告忠行。


    “老師,前麵有一群鬼魅走過來了。”


    賀茂忠行立刻清醒過來。


    他撩起車前的簾帷,從簾間的縫隙望去,果然看見前方一群鬼魅正吵吵嚷嚷地遠遠而來。


    “真的是百鬼夜行啊!”忠行喃喃道。


    若給鬼卒發現,這裏所有的人都性命難保了。


    “停車。”


    忠行吩咐一聲,自己來到車外。


    “有鬼魅過來了。”


    他把大家集中在車子周圍,結成結界,口中念念有詞。誦起咒語,形成了保護區。


    “大家不要做聲。如果鬼怪


    知道有人在此,一定會把他的眼球吸走,把血啜幹,連骨頭帶頭發,一絲不留全部吃掉。”


    雖說看不到鬼,但畢竟是忠行門下的修行弟子,師尊所言之事,一行人還是馬上就理解了。


    連前方蜂擁而來的黑雲般的妖氣,也感覺到了。


    結好結界,忠行開口說:“晴明。鬼魅當中或許有鼻子靈敏的,萬一有事發生,隻要我示意,你就把牛從車軛下放出來。”


    “是。”晴明點點頭。


    弟子們鴉雀無聲,一時肅殺得沒有一絲生氣。


    額頭上沒有冒出冷汗的。隻有年少的晴明一人。


    鬼眾一點點靠近了。晴明表情平靜地盯視著。


    “哇——”


    他的眼神一如平素,說準確些,是用一種觀賞難得一見的怪物時的好奇眼神,盯視著這群鬼魅。


    “原來鬼魅就是這樣的東西啊。”


    真是奇形怪狀啊。既有人形的鬼魅,也有禿頭的妖怪:既有馬麵鬼,也有看上去像披頭散發的裸體女人一樣的鬼。


    有的形如琵琶。


    有的身如長柄勺。


    有腳下蹬著鬼火的車輪。


    有長著人麵的狗卒。


    還有長著腿腳的油鍋。


    不一會兒,鬼怪們在牛車前停住了。


    “有人的氣味啊。”


    身長十餘尺的禿頭男鬼,鼻子哼哼唧唧地嗅了一陣子,嘟噥道。


    “確實有哦。”馬麵鬼說。


    “的確有。”女鬼說。


    “嗯,有。”


    “有的。”


    “有啊。”


    百鬼的隊伍停了下來,開始嗅聞周圍的氣息。


    弟子們雖然看不見鬼的影子,卻聽得到鬼的聲音。一個個嚇得臉色鐵青。


    晴明探詢著忠行的表情。


    “是時候了。”忠行用眼神示意。


    晴明解開牛繩,放開了係在軛頭上的牛。


    “噢,是一頭牛。”


    “這種地方還有牛呢!”鬼怪們注意到開始走動的牛。


    “好可口的老牛啊!”


    “把它吃嘍!”


    “吃了它!”


    頃刻間,眾鬼趴到牛身上,開始狼吞虎咽地撕咬起來。


    在月光下,牛痛苦地扭動著身子,哀號著。弟子們看得見牛,卻看不到鬼的影子。


    隨著嘎吱嘎吱的響聲,牛頭上的皮肉絲毫不剩,隻有大量的牛血滴到地上。


    能看到牛的眼球被吸走,消失了。


    能聽到嚼肉吸血的聲音。


    四周迴響著嚼咬牛骨頭的聲音。


    晴明靜靜地盯視著。


    “原來如此……”


    有時他點點頭,有新的感觸似的。


    “鬼怪吞食活物,竟然是這種樣子啊!”


    看見弟子如此鎮定自若,忠行也暗自稱奇。


    不一會兒,鬼怪們就把整頭牛風卷殘雲般掃蕩幹淨了。


    “好啊,嚐了迴鮮。”


    “嗯。肚子舒坦了。”


    “飽啦。”


    鬼魅們心滿意足地點點頭,接著,又絡繹不絕地開始走動起來。


    “沒事了!”


    忠行這樣開口時,是在鬼怪們的影子完全消失後。


    就這樣,晴明一行人逃過了一場鬼劫。


    從這天開始,賀茂忠行開始重視晴明,有關陰陽之道,忠行總是傾其所能、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他。


    “教此道也。如同灌水入甕。”


    這是《今昔物語集》中的記述。


    據傳,晴明長大成人後的住家,就位於土禦門小路。


    從天皇居住的宮殿方向來看,它位於東北方向,也即艮的方位。就是俗話所說的鬼門的方位。


    這一巧合並非偶然。


    展現晴明的獨特稟賦的故事還有不少。


    下麵是《宇治拾遺物語》中的一個故事。


    有一次,晴明因事前往宮中參謁天皇,碰到了藏人少將。這位少將是何許人,《宇治拾遺物語》中並無記載。


    後來他“榮升至大納言”,可見是一位顯赫的人物。


    當時。少將剛好走下車子,正要前往宮中拜謁。


    這時。一隻鳥飛過少將頭頂,遺下一灘鳥糞。


    見此情形,晴明走到少將身旁:“剛才,有一隻飛鳥把汙穢之物弄在少將身上。那隻鳥是式神。”


    他直言相告.


    “而且,它生性兇殘,若置之不理,大人的性命,恐怕今天晚上就難保了。”


    少將深知晴明的才華,他不會認為這是戲言或者謬談。


    “請大人指點……”


    “正好我在這裏。也算是有緣吧。能否來得及還難斷定,隻好試試看了。”


    晴明坐上少將的車子,跟他一起來到他的府邸。


    到了傍晚,晴明與少將共居一室,用兩條寬袖遮蓋少將的身體。


    是夜,晴明緊護少將,固守其身,整夜未眠,一直念念有辭,細聲不絕,不斷誦讀加持。


    《宇治拾遺物語》這樣記載。


    也就是說,晴明采用固守其身這一護持法,無眠無歇,通宵保護少將。


    終於到了黎明時分,冬冬冬,忽然有人叩門。


    “你來了?”晴明問。


    “進來吧!”他朝輕輕敲門的家夥招唿道。


    不一會兒,少將發現,在房間一隅的黑暗裏,坐著一個影子。


    根本沒有誰推開門,但確實有什麽東西進來了。


    乍一看,那是一個像鳥兒一般嘴喙尖尖、如狸貓般大小的小和尚,而且是獨眼。


    “原來是這麽迴事啊!”


    小和尚緊緊盯著晴明與少將,喃喃自語著。


    “我受人之托把這家家主咒死,還派了式神過來。沒想到居然毫無效果。還以為是這裏守護嚴密才出了意外。


    就趕過來看看。原來是安倍晴明大人在這裏……“


    小和尚若有所悟地深深低頭行禮。


    “實在太冒失了!”


    說完,轉眼消失了。


    天亮之後,少將派人到各處調查,才明白事情的前因後果。


    少將家族的親戚裏有一位姑婿,是少將的連襟,居五位藏人之職。


    周圍的人隻顧著關照少將,怠慢了這位男子,所以,他老早就心懷不平。


    終於,他找到陰陽師,企圖咒殺少將,這些事晴明以前也聽說過。這一次,就連派向少將的式神,也被晴明遣返了。


    一旦對人施咒,驅使出去的式神又遭人遣返,那些詛咒就會全部施加到使用式神的陰陽師身上。就是說,若一開始就要置對方於死地,一旦失手,自己就會在劫難逃。


    果然,在那位五品官的宅邸,發現了陰陽師的屍體。


    “一切都是我命令他做的。”五品官完全坦白了。


    就這樣。晴明救了少將一命。


    據傳,晴明還擅長射覆之術。


    所謂射覆,是一種發現或猜測掩蓋物、隱藏物的本領。陰陽師大多使用羅盤進行這類占卜。羅盤上繪有五行、北鬥、八卦、十二幹支、二十八星宿等,在占筮的時候可以用上。


    安倍晴明與蘆屋道滿進行射覆比賽,看誰猜得準,是曆史上著名的故事。而且,晴明還跟賀茂保憲進行過射覆的較量。


    關於射覆,在《古今著聞集》中還有一段佳話。


    有一段時間,藤原道長在進行齋戒。


    所謂齋戒。是一種避諱的慎獨之舉。當遭遇兇險以及禍事,或為了避開怪異之力以及障礙之物的陷害


    ,齋主一直隱居在家。足不出戶。


    這位藤原道長,是後一條天皇時代的實權人物。寬仁三年(即公元1019年)建成法成寺(正殿)後,遂享擁“禦堂關白”的美名,成了天皇的首席顧問。


    在以《源氏物語》的作者紫式部等為核心的宮廷沙龍中,他充當著讚助人的角色。


    這位道長,因為什麽進行齋戒,書中並沒有說明。不過在道長齋戒期間,其府第正廳裏,幾位卓有成就的人物正聚在一起。


    他們是解脫寺的觀修僧正,著名醫師丹波忠明,武士源義家,以及陰陽師安倍晴明。


    時間是五月初一。有人把出產自大和地方的時鮮果蔬獻給齋戒中的道長。那是剛剛長成的大和瓜。


    就在大家要吃瓜的時候,晴明靜靜地說:“在用齋期間,收到外來的果蔬,未免讓人有點不放心。”


    他命人把獻上的瓜果擺成一排,卜了一卦,拿起一隻瓜,說道:“這隻瓜妖氣很重。其中必定潛藏著妨礙大人守齋的穢物。”


    “那就讓我來……”


    觀修僧正走過來,念佛祈禱,過了一會兒,這隻瓜搖晃起來,搖動得很是怪異。


    於是。醫師忠明取瓜在手,紮入兩根銀針,瓜才不亂動了。


    接著,義家撥出腰刀,把瓜一刀剖成兩半,從瓜中竟然滾出一條漆黑的蛇,而且蛇頭已經被幹淨利落地斬斷,蛇的兩眼插著忠明紮入的銀針。


    以晴明為頭陣,四位高手聯袂出手,挽救了道長的性命。實在是一段有趣的佳話。


    下麵介紹的,是記載於《古事談》的花山天皇與晴明的逸事。


    花山院位居天皇的顯位時,患上了頭風,還伴有頭痛。


    特別是進入雨季,頭就開始痛起來,真是撕心裂肺的痛苦。請醫生出診,嚐試各種治療,均沒有效果。


    花山天皇於是把安倍晴明召來,讓他看看自己的頭風病。


    “我明白了……”


    晴明很快診斷完畢,對天皇說:“您的前世是一位高貴的行者。”


    “這關係到我的前世嗎?”


    “是的。您前世當行者,在大峰的某家旅店入滅歸天。


    依據您生前的德行,今生今世貴為天子。“


    “那麽……”


    “安葬好的前世骷髏,經過去年的一場大雨,與山土一道流失了,大都散失在大峰的四處,托缽也被夾在巨大的岩石之間。每當下雨時,吸進水汽的岩體就會膨脹,擠壓托缽,您的頭就會疼痛起來。”


    也就是說,天皇的頭風是無法藥愈的。隻要把夾在大峰岩石間的遺骸取出來,埋葬在適當的位置,頭痛就會不治而愈。


    天皇立刻派人前往大峰山進行調查,結果正好印證了晴明的說法。


    取出遺骸,按晴明的囑咐進行供養,結果,就好像一場彌天大謊被揭穿一般,花山天皇的頭風病完全康複了。


    還有一件逸事,說的也是晴明與道長的故事。


    建好法成寺後,道長每日前往正殿禮拜。


    道長十分喜愛一隻毛色銀白的犬,在前往法成寺正殿時,總帶著這隻犬。


    有一次,道長正要跨過正殿大門時,這隻白犬突然狂吠起來。


    道長下了牛車。正要邁步行走。白犬緊緊咬住他的衣裾,不讓他過去。


    “怎麽了?”


    他不大在意地想跨過去,白犬吠得更厲害了,還直起身子擋在道長麵前。


    道長終於意識到這件事有點異乎尋常,隨即吩咐從人:“請晴明過來吧。”


    道長正要在支撐著車軛的木榻上落座,晴明到了。


    “我碰到這麽一迴事……其中有什麽蹊蹺嗎?”


    晴明在門前走了幾步,說道:“嗯。這裏確實充滿不祥之氣。”


    “不祥之氣?”


    “有一種詛咒道長大人的物事,埋在大門下麵。據說白犬身上有神通,它有所覺察,因而主動阻止了大人。”


    “大門下麵什麽地方?”


    晴明仔細觀察了大門下邊的泥土,“就是這裏。”他指著地上的某處說道。


    “挖開!”


    大家把那裏掘開一看。果然。從五尺多深的泥土中挖到一個物事。


    是合在一起的兩個素陶杯,用結成十字形狀的黃色紙撚捆紮著。


    撕下紙撚,打開合捆在一起的素陶杯一看,杯底有一個朱砂紅字。


    “這是什麽?”道長同。


    “這是一種相當恐怖的咒術。”


    “到底是怎麽迴事?”


    “如果道長大人正好踩在這塊泥土上,就會吐血不止,今天晚上恐怕就有性命危險。一旦踩上去,我晴明也無能為力了。”


    道長驚訝得啞口無言。


    “不過,精通這種咒術的,除我晴明外,舉國上下也隻有幾個人了!”


    “你知道是誰了?”


    “擅長這一法術的人,首推播磨國的道摩法師。”


    “這位道摩法師是什麽人?”


    道摩法師,就是蘆屋道滿,可說是晴明的勁敵。在平安時代,提起法師,並不僅限於僧侶,陰陽師多數也用這個稱號來彼此稱道。


    “那就要去問他本人了。”


    晴明從懷中掏出一張白紙,把它折成飛鳥的形狀,讓它嘴邊銜著一隻酒杯。再拋向空中,白紙頃刻間變成了一隻白鷺。


    白鷺嘴裏叼著素陶杯,朝著南方飛去。


    “追上去!”


    晴明帶著人一起去追趕白鷺。白鷺飛到六條坊門小路和萬裏小路交匯處的一所古宅上方,從折疊門飛了進去。


    晴明製止了追隨而來的人們:“我一個人進去就可以了。”


    晴明一個人走進古宅。院內一片狼藉,蔓草叢生。


    就在荒草間,一位蓬頭垢麵、衣冠不整的老法師隨隨便便地坐著。


    白鷺就停在他的肩膀上。


    白鷺嘴裏沒有了素陶杯,不知什麽時候。素陶杯已握在老法師手中,而且杯中已經裝滿水,也不知是什麽時候汲來的。


    “來啦,晴明……”


    老法師嘻嘻笑著,露出一口不潔的黃牙。


    老法師舉起手中捧著的素陶杯,肩頭的白鷺隨即伸長脖子,津津有味地飲著杯中的水。


    這時——白鷺的身子眼看著漸漸軟塌下來,變迴原先的白紙。


    飄到地上。


    “還真是你呀,道摩法師大人!”晴明說。


    “我是受堀河左大臣顯光大人之托啊。”


    道摩法師雲淡風清地答道。


    堀河左大臣顯光,是關白太政大臣藤原兼通的長子。


    在官場上是與道長處於敵對關係的大人物。


    道摩法師的意思是,他是受藤原顯光所托施行咒術的。


    “不要緊嗎?”晴明問。


    “你問什麽?”


    “剛才你已經說出顯光大人的名字。”


    “沒關係。我跟他談妥了。”


    “談妥什麽?”


    “我告訴他,這一次如果咒術受挫,他就要幡然醒悟。”


    “醒悟?”


    “我告訴他,如果我的咒術失靈,對方肯定是安倍晴明出手。我還告訴顯光,如果是晴明出手的話,隱身法什麽的,也就沒用了。”


    “就是說,是顯光大人讓你詛咒道長大人的?”


    “嗯。”


    “不過。你瞞天過海的手段可數不勝數呀。”


    “你是想跟我說。讓我殺了你吧?”


    “瞧你說得多可怕啊。”


    “是你自己說的嘛。”


    “我這


    樣說過嗎?”


    “說過。”


    “嗬嗬。”


    “要想騙過你,除非把你殺嘍……”


    道摩法師恣意地哈哈大笑起來。


    “道長身邊的白犬,就是你出的點子吧。”


    “不錯,是我給他的。”


    哼哼哼——笑聲沒漏出來。老法師把它停在嘴邊了。


    “來喝一杯吧!”


    道摩法師把手中的酒杯遞給晴明。


    剛才白鷺喝光的素陶杯中,又斟滿美酒。


    “那就不客氣了。”


    晴明坐在道摩法師對麵,接過陶杯,把杯中物一飲而盡。


    “味道怎麽樣?”


    晴明把本應喝空的陶杯還給道摩法師,杯中還是佳釀滿溢。


    “不錯。”


    這一次,道摩法師接過陶杯,同樣一飲而幹。


    “這件事,該怎麽跟道長大人交待呢?”晴明問。


    “照你所見所聞,有什麽說什麽就行了。”


    接著,道摩法師悠然自得地說:“「爾就說,是我道摩法師,也就是蘆屋道滿,受顯光之托施行咒術。”


    “可以嗎?”


    “量那道長還沒膽子砍掉老夫的頭。”


    道摩法師露出一口黃牙,開心地笑了。


    就像道摩法師所說的那樣,道長在聽過事情的來龍去脈後,說道:“這不是道摩法師之過。可惡的是策動汶一切的顯光。”


    道長顧忌的是,如果把道摩法師定成死罪,根本不知道他的怨魂會怎樣作祟,結果鬧出什麽事來。


    最終,道摩法師隻是被放逐到播磨國了。


    那位詛咒道長的顯光的結果呢?


    《宇治拾遺物語》是這樣記載的:“死後化為怨魂,在正殿周邊作祟不斷。世謂之惡靈左府雲雲。”


    這是晴明晚年的趣聞逸事,跟我們要講的故事相比。


    時間上還要推後一些。


    一


    據《今昔物語集》記載,海恆世是丹後國的相撲士。


    夏日裏的一天。恆世出門散步,信步而行。


    恆世腳蹬木屐,碩大的身體披著一件和服單衣,腰帶自然地纏繞著。


    他帶著一個隨身侍應的小童。


    在恆世居住的宅邸附近,有一條小河。那是一條古老的河流,綠漪清波。還有好幾處水潭,深不見底。


    他手中隻有一根藜杖。


    兩人信步來到河畔。


    他沿著河岸,趁著陰涼,踏著碧草前行。


    太陽已經變大變圓,向西天傾斜,眼看快落山了。


    恆世在一處大大的水潭前佇立了一陣子。


    在水潭周圍的岸旁,數株年深日久的大柳樹布下一片濃陰,枝條垂落到水麵上。


    水潭裏的清水,不堪重負般卷著旋渦,藍靛靛的。深不見底。


    在柳樹的樹根處,蘆葦叢生,菰屬繁茂,一片生機。


    卻讓人覺得陰森森的,心裏有點發毛。


    就在這時,恆世看到一個匪夷所思的東西。


    深潭對岸的急湍水麵上,忽然騰起一條水柱。那條翻騰的水柱,眼看著就穿過潺諼的水流,朝恆世這邊躥了過來。好像有個頑童把頭埋在水中,正在水中疾速地暢泳。


    “喂——”


    恆世站在河岸上,緊盯著這一場麵。


    當水柱靠近這邊的河岸時,從翻騰的水波中,猛然出現了一條大蛇的頭。


    它眼中閃著幽綠的光,口中吐著鮮紅的信子,在水麵上狂抖著。


    “哎呀!是一條大蛇。恆世大人,快逃吧。它會吃了我們的。”童子驚叫起來。


    “嗬,那可太有趣了。”


    海恆世平靜地盯著越來越近的大蛇。


    “恆世大人!”


    童子大聲叫著,終於飛奔而逃。


    大蛇停止翻騰,幽幽的綠眼睛望著恆世。


    那是一種欲將恆世撕成碎片般的恐怖眼神。


    “嗬嗬。這怪物或許在掂量我有多大分量吧。”


    恆世和大蛇對峙著。


    從頭部的大小來看,這無疑是一條相當大的虯蛇。


    不一會兒,它把頭潛入水中,恆世以為它收斂兇性,退怯了。水中的波瀾朝對岸迤邐而去,到對麵的蘆葦叢中。消失了。


    “原來是逃跑了。”


    恆世剛這樣想,卻發現水麵陡起波瀾,再次朝這邊疾速逼近。仔細一看,這次從水中漸漸露出的,不是蛇頭而是蛇尾。


    “嘿,不知道它準備幹什麽壞事呢。”


    一股大力猛地向恆世的右腳襲來。


    恆世提起右腳,蛇尾更用力地卷緊了他的腳。


    “噢!”


    恆世奮力抵住,腳下的木屐齒竟折斷了兩根。


    真是力大無比呀!


    “這家夥真了不得。”


    大蛇力道越來越強,恆世拚盡全力抵抗,臉憋得通紅。


    他的腳慢慢陷入泥土中,竟達五六寸之深。


    忽然——感覺像繩子猛然繃斷一般,纏在腳上的力道忽然消失了。


    “原來是大蛇斷了。”


    刹那間,水中泛起大片的血花。


    恆世把腿一拉,蛇尾刺溜一下浮了上來。一打量,蛇身的確從中間繃斷了。


    把纏繞的蛇尾解開,取來水清洗已經變得青紫的腳。


    洗過之後。大蛇纏繞的淤痕還是沒有消失。


    這時。逃走的小童領著仆從跑了過來。


    “你不要緊吧?”


    麵對七嘴八舌的仆從,恆世輕描淡寫地答道:“沒事。”


    “拿酒來。”


    一個仆人拿來酒,用燒酒清洗蛇尾緊纏恆世的右腳留下的淤痕。


    “太厲害了。”


    “這條蛇好大呀!”


    侍從們望著恆世提起的蛇尾,不禁大聲讚歎。


    一估量蛇尾斷裂處的粗細,足有一尺左右。


    “把蛇頭找來看看吧。”


    讓人到水潭對岸去搜尋,發現在一棵柳樹的樹幹上。


    大蛇的蛇頭纏繞了數圈。就那麽斃命了。大蛇與恆世非同凡響的強大力量對抗著,因為恆世的力量勝過大蛇的蠻力,蛇身從中間斷成了兩半。


    關於這一趣事,《今昔物語集》有這樣的描述:“大蛇不知身之將斷。猶自猛纏,心實異之。”


    大家看了一陣子,決定試一試當時大蛇的力氣究竟有多大。


    與人相比,大蛇的力氣到底相當於多少人的力氣呢?


    於是有人找來一條粗繩,把它緊綁在恆世的腳上,先讓十個男子一齊拽。


    “不對,不是這麽丁點力氣!”


    恆世紋絲未動。


    於是,加了三人,又加了五人,隨後,又加上十人來一起拽。


    恆世還是不當一迴事:“還不夠,不夠,不是這樣的力氣。”


    最後。讓六十個人一齊試著拉繩子,恆世才點了點頭:“嗯,對了,差不多吧。”


    由此推斷,海恆世不是有百夫之力嗎?


    《今昔物語集》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


    海恆世的比賽對手真發成村,也留下了不少逸事。


    據《今昔物語集》和《宇治拾遺物語》記載,真發成村既是常陸國人,也是陸奧國人。


    他是相撲士真發為村的父親,真發經則的祖父。


    宮廷相撲大會舉辦的那一年,就是各地的相撲士雲集京城的時候。


    宮廷相撲大會。是每年陰曆七月舉辦的年度定例活動之一,由天皇親自主持。


    在大會前


    兩天會舉行小組賽。開幕當天是召合會(即左右對抗比賽),第二天是選拔賽和勝出賽。


    這一盛事前後要花四天時間。相撲士們在大會開幕前一個月就抵達京城,分屬左右近衛府,一直進行練習,直到活動開辦的日子。


    真發成村跟其他相撲士一同進京,在近衛府起居,等待比賽的那一天。


    盛夏時節,每天都酷熱難耐。


    有一天——“天這麽熱,還沒練習就通身是汗,身體都要流幹了。”


    “我們去朱雀門一帶乘乘涼吧。”有人這樣提議。


    於是,以真發成村為中心,數位相撲士結伴往朱雀r一帶而去。


    朱雀門位於南北走向的朱雀大路的北端。在京城的中心地帶。


    樓門有七間五尺大小。


    從左邊的門柱數到右邊的門柱,寬度約為十三米。有五扇大門。


    整體的寬度相當於十九間和室,約三十五米,高度是七十尺,約二十一米,是一座兩層的巨型重閣門樓。


    城門下麵,濃陰匝地。


    朱雀大路寬達二十八丈,約八十四米,是極佳的通衢大道。


    輕風拂過,他們在樓下濃陰裏涼快了好一陣子。一夥人開始步行迴住所。


    他們從二條大路往東拐,到了美福門再往右折。順著壬生大路向南走來。


    右手邊是大學寮。


    一走動起來,又是暑氣逼人,不覺大汗淋漓。


    相撲士們身著禮服,但解開布扣,敞開了胸襟。這樣,連戴黑漆禮帽的人也顯得衣冠不整。


    成村相當自律,衣衫仍是一絲不苟,不愧是相撲界的最手。


    身軀龐大的相撲士們。如此這般形容不雅地招搖過市,確實有點不成體統。


    當他們行至大學寮的東門前時。學生們正好也在東門下麵乘涼。


    相撲士們經過東門時,大家還在你一言我一語:“哎呀,真熱啊!”


    “真難以忍受啊!”


    麵對嚷著“真熱‘’陸續走過的相撲士們,學生們不客氣了:”太吵了。閉嘴吧。“


    “別吵吵嚷嚷的,安靜點!”


    學生當中有人高聲抗議。


    “你們說什麽?”


    相撲士中,有人對此不滿,站了出來。


    如此一來,學生們紛紛來到壬生大路的中間,攔住了相撲士們的去路。


    “別讓這幫衣冠不整的家夥過去!”


    這裏的大學,是培養官吏的最高學府。如果不是出身官位較高的人家,是不可能入學的。這裏的學生,用現代詞語講,就是尖子中的尖子,所謂人中龍鳳。


    說這裏是本朝最高首腦集團的基地也不為過。


    他們跟腕力過人、體力充沛、憑肉體的體質與能力一步步往上攀的相撲士們,正好形成鮮明的對照。


    “胡說什麽?”


    “你們想鬧事嗎?”


    在炎炎烈日下,雙方都盛氣淩人,很快就劍拔弩張起來。


    “把他們統統推到一邊去。”


    把強行堵在路上的學生們推開固然毫不費力,可是學生中身份尊貴者為數不少,在相撲大會前鬧出事來反倒不美。


    “算了算了。”


    成村安撫著相撲士們,要往迴走。


    “想逃嗎?”


    他的身後響起了一聲大喝。


    迴頭一看。是一位年歲不大的學生,雖然個子不高,可穿戴的冠帶及禮服比其他學生更為華貴。


    他用硬生生的、刺人的眼神,睨視著成村等人。


    “相撲士有什麽了不起的本事。”


    年輕的學生出言不遜。


    相撲士們臉色陡變,火氣更旺了。成村連忙挺身製止:“大家都迴去!”


    他領著這一幫人,又迴到了朱雀門。


    可是。其他人卻氣憤難平:“那些毛頭小子。把他們打得屁滾尿流就痛快了!”


    “憑什麽要忍氣吞聲?”


    相撲士們你一言我一語地對成村說。


    “哦,大家安靜一下!”


    “他們給熱天弄昏頭了。”


    成村安慰大家。


    “就算他們是愣頭青才毛裏毛躁的,我們還是必須折迴去。”


    “是的。這一次折迴讓步,才是最關鍵的。”成村說。


    “什麽關鍵?”


    “我們是折讓過一迴了。這樣一來,如果下次再鬧出事。我們就可以主動跟別人解釋了。”


    “下一次?”


    “是的。今天我們繞道迴去。明天我們還會走到朱雀門來,還會經過壬生大路。如果學生們還是出言不遜的話。到那時,再殺殺他們的風頭不好嗎?”


    “噢,這太有趣了。”


    相撲士們擊掌稱快。


    “我最受不了那個斜眼瞧著成村大人的年輕學生。”


    “是那個個子不高、麵容清俊的小男孩吧。”


    “是啊。”


    “年輕氣盛,什麽都不放在眼裏,大家都是這麽一副德性吧。”


    成村的表情,分明是一副迴想起氣可拿雲的年少時的樣子。


    “成村大人,你不是想跟那毛頭小子結成同盟吧?”


    “怎麽會,不是那麽迴事。”


    “我對那小子倒是有些興趣。如果明天他們還是找麻煩,不妨試試看啦。”


    成村挺直身子,輕鬆地說。


    “試什麽呢?”


    “看看那小子到底有幾成功力。”


    “什麽意思?”


    “你也可以的呀!”


    “我也……”


    “你呢。等那幫人再找茬兒鬧事,不要跟其他人對眼,就挑那小子做對手。真的這麽試一次也無妨啊!”


    “可以嗎?”


    “沒關係,你就朝那小子的屁股踹上一腳試試。”


    “我懂了。”


    點頭的男子,是一位想晉升到相撲界的肋位、以力大無比自傲的相撲士。


    在相撲界,最手是最高級別,其次就是肋,都是相當了不起的實力派人士。


    到了第二天,跟前一天一樣,相撲士們仍以成村為中心。朝朱雀門方向走去。


    或許是聽說了昨天的故事吧,好多人說著我也去、我也去的,結果人數成倍增加了。


    在朱雀門逗留了一陣子,一群人跟昨天一樣,從美福門來到壬生大路,到這裏一看,在東門前,比昨天成倍增加的學生們聚集在一起,遠遠望見成村他們走來,就把道路堵了個嚴嚴實實:“太吵了。別吵了!”學生們叫道。


    領頭的,就是那位年輕的學生。


    在大學寮的東門前,相撲士們跟學生們對峙著。


    “好了。上吧!,‘成村用眼神示意。


    那位自恃力大無比的相撲士迅速跑到那位年輕學生麵前,抬起右腳朝他狠狠地踹了過去。


    年輕學生眼疾手快,一縮身躲開了那一腳,結果,猛撲上去的相撲士一腳踢空,就要跌個仰麵朝天。


    說時遲,那時快,年輕的學生伸出右手,倏地抓住相撲士踢到半空的右腳,朝上輕輕一提。年輕學生把相撲士的身體像擲棒子一樣掄起來,把他的身體當做武器朝相撲士們掃了過來。


    轉眼間,好幾個相撲士都被擊倒在地。


    “哎呀……”


    “真頂不住了!”


    有幾位相撲士落荒而逃。


    “想逃?”


    年輕學生把相撲士的身體舉起來,朝著奪路而奔的相撲士們扔過去,相撲士的身體飛過落荒而逃的相撲士們的頭頂,在空中飛了大約兩三丈遠,跌到了他們麵前的地上。


    擲其所提相撲士,投至二三丈許遠,令其倒臥於地,身殞骨碎,幾無活氣,不可再起。


    《今昔物語集》這樣記載。


    跌落在地的相撲士骨頭碎裂,怒睜著雙眼,就這樣身亡了。


    真是非同常人的神力啊!


    “好大的力氣啊!”


    成村吃驚地望著這一場麵。他原以為,這小子會有兩下子,卻沒想到他的功力如此深湛。


    周圍是相撲士們跟學生們群毆的混亂場麵。


    當然相撲士一方略占上風,可學生們到底數量多,人多勢眾。


    如果當初就把年輕學生放倒,或許他們會畏縮一點。


    也不至於鬧出太大的騷亂。可事到如今,想不到竟帶來了相反的效果。


    當初實在太輕敵了,以為意氣用事的學生們連暑氣都會頂不住的。相撲士們這次真的急眼了。如此一來,不僅有的相撲士會骨折耳裂,或許學生中也會有人斃命的。


    “喂!”


    成村一邊招唿身旁的相撲士們,一邊把倒在地上的相撲士扛在肩上。


    “先退後一步!”


    他朝相撲士們吼道。


    “你是領頭的吧?”


    這時。有人向成村挑釁。


    是剛才那位年輕學生。


    “是你呀!”


    成村跟那位學生對上陣了。


    學生用不屑的眼神睥睨著成村。


    “真可惜了!”


    成村情不自禁地朝學生說。


    “什麽?!”


    “這樣好了,你別當學生了,來做相撲士吧。”


    “你胡說什麽?”


    “你在這方麵倒是挺合適的。”


    “那我們試試看吧。”


    “試什麽?”


    “我要試一下你到底有多大的勁力。如果你贏了我,我可以考慮你的建議。”


    年輕學生說完,就用頭部頂了過來。


    成村用前胸接住學生頂過來的頭,頓時響起一聲岩石相擊般的悶響,成村所穿木屐的底板全部踩到了土裏。學生還在用力緊逼,這時,成村的雙腳、連腳尖都哧哧地踩到土裏了。


    看樣子,不認真對付。是無法獲勝的。


    可是,如果在這裏跟學生卯上勁對抗,自己的身體也不一定會纖毫無損。如果受傷的話,召合會時的比賽就麻煩了。


    “喂!”成村朝學生大喊,“我們在此約定,宮廷相撲大會結束後的第二天,我們再繼續比試吧。”


    成村猛然發力把學生推開,拉開一定的距離,就飛快地撤離了。


    “等等——”


    那位學生居然緊追不舍。


    成村朝朱雀門方向跑去,他跑到身旁的一道土牆邊,翻上牆頭。


    踩在地上的右腳差一點就要翻過土牆時,竟讓緊追而來的學生伸出右手緊緊攥住了:“想逃?”


    攥住的地方。正好是成村所穿木屐的鞋底板。木屐也好鞋板也罷,就像挨刀子削過一樣,刺啦一聲,連肉都被撕下了一塊。


    《今昔物語集》就是這樣記載的。


    哎呀。這是何等令人驚懼、力大無窮的勇士啊!


    在土牆那邊,成村撫摸著踵部滴血的右腳,不禁連連驚歎。


    強忍著足部的傷痛,最終取得相撲大會桂冠之後,到第二天,成村如約來到原定的地方,等了整整一天,卻連年輕學生的影子也沒有見到。


    那一天,成村平安地迴到住所,之後就迴歸故裏了。


    但成村一直沒有放棄尋找當時那位年輕學生。


    在第二年的宮廷相撲大會之時,他再次派人去尋找,學生的去向依然茫無所知,最終還是一無所獲。


    “哎呀。要是那個學生成了相撲士的話,大概會成為古今無人匹敵的最手吧。”成村時常這樣感慨。


    話又說迴來——這次讓真發成村和海恆世一決勝負,藤原濟時施加了很大的影響。


    二


    相撲自古就被奉為聖事流傳下來。


    可以想像這樣一種場麵:古時候,當貴人魂歸瑤池時。身為相撲士的健兒們,作為一種敬獻給亡人的安魂禮儀。會舉行精彩的比賽。


    從日本各地發掘的古墓遺跡中,出土了力士坯輪,好像是強烈暗示了這一風俗。


    據《日本書記》記載,垂仁天皇七年七月初七,當麻蹶速和野見宿禰一決高低,野見宿禰當場擊傷當麻蹶速。


    取得了桂冠。人們普遍認為,這就是宮廷相撲大會的肇始。


    而相撲大會正式成為宮廷儀式,大約始於天平六年(即公元734年)。


    在平安時代中期,相撲大會已經成為天皇必定出席觀賞的宮中節慶活動之一,每年七月都舉行這樣一場盛會。


    隨著相撲大會成為宮廷盛事,相撲作為貴族娛樂活動的功能也越發強化。大家在觀戰之際,還會擺上美食及酒饌,在比賽之後,更會大擺華宴,以示慶賀。


    把各地的相撲士召集至京城,分成左右兩方,稱為左右近衛府,每年七月,左方和右方的相撲士舉行比賽,以決勝負。


    左右兩方的相撲士們,各有稱為“方人”的拉拉隊。


    也有稱為“念人”的貴族支持他們。


    在節慶目的頭一天,要舉行召合會,也就是左右方的勝負比賽,會舉行十七到二十場。


    召台會後的第二天,從已經決出勝負的相撲士中選拔優勝者再繼續比試。這就是名為選拔賽的比賽。


    在舉行相撲大會的當天,首先要由陰陽師率領相撲士誦唱咒語,敬酒祭天。


    陰陽師手持笏板,勸請龍樹菩薩、伏羲、玉女諸神,唱誦天門咒、地戶咒、玉女咒、刀禁咒、四縱五橫咒,並懇請遁甲中的九大星宿護佑。陰陽師緩行禹步,唱敬酒咒。


    接下來,樂所的大夫們率領眾樂師鼓樂齊鳴地參與進來。


    儀式結束後,天皇就會親臨,比賽正式開始。


    相撲士們,在犢鼻揮上佩帶腰飾,身披便袍,頭頂黑漆禮帽,光著雙腳,英姿颯爽地登場亮相。


    在進行比賽時,他們會脫去便袍,取下禮帽,置於蒲團之上,然後開始進行相撲。


    當時還沒有土壇。


    藤原濟時,位於海恆世所在的右方,是右近衛府的大頭領。


    這位藤原濟時十分偏愛海恆世。


    “您意下如何?在本年度的相撲大會上,如果讓海恆世跟真發成村在選拔賽中成了對手——”濟時向天皇建議道。


    “你提出這樣的問題,還是頭一遭吧?”天皇略帶不解地望著濟時。


    “不是。左最手和右最手進行較量,這並不算頭一迴。”


    “我知道。我說的不是那迴事。我說的是海恆世跟真發成村對陣。還是頭一次。”


    “是頭一次才有看頭啊!”


    “可是考慮一下兩人的年歲——”


    海恆世才剛三十歲,而真發成村馬上就是奔五十的老人了。


    年齡相差有二十歲之多。


    在村上天皇時,成村已經開始相撲生涯,而恆世到村上天皇時代的末期才開始成為相撲士。這兩位高手,不知何故。此前一次都沒有交過手。


    在開始階段,兩人沒有進行過對陣不是偶然的,此前還從未讓這兩位最手進行過比賽。因為如果讓他倆比賽,結果對現狀有什麽妨礙,反為不美。出於這一理由,兩人直到現在還一次也沒有比賽過。


    不過。這並不是說。讓他倆對陣的話題一次也沒有提起過。其實,好幾次曾有人提議讓他倆進行比試,可是考慮到兩人的年齡差別,有關人士就設法避開了這種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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