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笛卷之怪蛇


    一。


    進入陰曆七月之後,雨仍下個不停。


    如絲細雨淅淅瀝瀝,沒完沒了。


    源博雅和安倍晴明坐在外廊的木地板上正喝著酒。


    還是把白天。雖然已是下午,但離傍晚還有充足的時間。


    濃雲布滿天空,陽光沒有直射下來,但完全不覺得晦暗。不確定的光源就存在與大氣之中。


    雲層的厚度比之前好象薄了一點。


    晴明宅邸的庭院裏雜草叢生,長勢旺盛的幾乎都是紫斑鈴草、野鳳仙花、鴨蹠草等野草。被雨水打濕的草葉晃晃的。


    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靠坐著一根柱子,支起一條腿,視線似看非看的投向庭院。


    “這麽看來,最近好象發生了很多怪事啊,晴明……”


    博雅端起酒杯往嘴裏送,一邊對神情淡然的晴明說著。


    “怪事?”


    晴明問道,他的目光仍舊向著庭院。


    “剛才不是說了嗎?”


    “說了什麽?”


    “就是關於蛇的事啊。”


    “噢!”


    “事情是這樣的。”


    博雅開始敘述起來。


    二


    在藤原鴨忠家裏幹活兒的侍女小菊,某天走路時右腳忽然一瘸一拐的。事情即起源於此。


    最初瘸的不厲害,但不到兩三天工夫,任誰都一眼就能看出來了。而且,她走路時還疼得皺眉蹙目。


    “你怎麽啦?”


    鴨忠家的人問她時,小菊說:


    “我右腿長了一個不好的疙瘩……”


    她說那塊東西很疼。


    一看,果然像她說的,在她右腿大腿內側,生了一個大腫塊。大小足有成人的拳頭般大,腫脹得成了紫紅色。


    家裏人頗為吃驚,馬上叫來有經驗的人給上了藥。可是,完全沒有消腫的跡象。再將刀尖燒紅,刺穿那腫塊,打算擠出裏麵的膿液,不料卻隻是出血而不出膿。


    “疼啊!疼啊!”


    因為小菊疼得直叫喚,眾人也無計可施了,那腫塊還是不見小,反而又大了一圈。


    正一籌莫展的時候,一位奇怪的老人上門來了。


    “我聽說府上正為腫塊的事而煩惱。”那老人說道。


    他一頭蓬亂的白發,連長須也是雪白的。


    臉上滿是皺紋,隻有埋在皺紋中的一雙眼睛閃動著怪異的亮光。


    說話時,可見他嘴裏的牙齒已經掉了好幾顆,剩下的牙齒也已變黃。


    所穿衣物似乎原本是白色的,現已髒汙殘舊,襤褸得好不容易才認出是窄袖的款式。


    “可以的話,我願意為貴府效勞……”


    鴨忠家的人雖很詫異,但還是說:


    “不拘是什麽人,隻要能治好了,什麽都好說。”


    對於聲聲唿痛的小菊而言,既然老人說行,也隻好讓他一試了,不試怎麽知道呢。


    進了屋,老人讓小菊仰臥,將裙擺掀起來,觀察右腿大腿處。


    “嗬,生長得很不錯呀。”


    老人說著,笑得很開心。


    他轉頭對鴨忠家的人說:


    “可以去弄一條活狗來嗎?”


    屋裏的人都莫名其妙,但事已至此,無法拒絕,就到門外抓了一條正好路過的狗來。


    老人在院子裏打下四根木樁子,把活狗仰麵朝天地捆在木樁上。


    “給我一個錐子。”


    老人這麽一說,就有人拿來一把錐子交給了他。


    老人把錐子收入懷中,把小菊叫到庭院中。


    此時,藤原鴨忠也出現在外廊內,饒有興趣地注視著老人在院子裏的舉動。


    老人讓小菊仰躺下來,擺成與狗恰成對照的樣子。


    老人掀起小菊的衣裙,顯露出右腿大腿上的腫塊。


    那條狗顯得驚恐不安,牙齒咬的嘎吱嘎吱作響,嘴角冒出泡沫。


    “請哪位拿長刀來——”


    老人這麽一說,鴨忠馬上吩咐人拿來常用的長刀,交給老人,問道:


    “這樣的可以嗎?”


    “可以。”


    老人拔刀出鞘,照著仰臥在小菊旁邊的狗肚子,滿不在乎地劈下去。


    那條狗“嗷”地大聲慘叫起來。


    “哇!”


    旁觀者無不失聲驚唿。


    狗腹被刀刃豎著砍開一個大口子,鮮血飛進,也濺在小菊的腫塊上麵。


    小菊因驚嚇過度已失去了神誌。


    “這樣子行嗎?”


    眾人不住地問,老人卻絲毫不以為意。


    “馬上就成。”


    老人的嘴角向上一扯,算是笑笑,說道。


    急促喘氣的狗不久就斃命了。


    “這一手也夠嚇人的……”


    鴨忠眺望著這情景,自言自語著。


    “然後怎麽辦呢?”


    鴨忠坐在外廊木條地板上,問道:


    “等。”老人答道。


    “等?”


    “是的。”


    “等多久?”


    “馬上就成。”


    老人重複著先前的話。


    整黨此時——


    “哎呀!”


    “快看哪!”


    一直默默旁觀的眾人指著小菊的大腿喊叫起來。


    腫脹得比成人拳頭還大的腫塊表麵裂開了,一個黑糊糊的東西從中露出頭來。


    “這不是蛇嗎?!”


    毫無疑問,那東西隻能說是蛇。


    從小菊的腫塊裏探出來的,是一條黑蛇的頭。


    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蛇爬出來了,眨眼間就爬出近尺長。


    蛇一邊爬,一邊把腦袋探到長刀劈開的狗腹部。正好在小菊腿上的腫塊到狗腹之間形成一條血線,蛇就爬過了這條血線。


    但是,這麽大的一條蛇,那腫塊怎麽藏得下呢?


    就在蛇從腫塊裏爬出足有兩尺長時,老人已從懷中掏出了剛才那把錐子。


    他走向那條蛇,彎下身子,突然從側麵紮向蛇頭。錐子穿透了蛇頭。


    蛇身彎彎曲曲地扭動著,想要逃迴小菊的大腿裏,但因為老人把紮透蛇頭的錐子往外拉,蛇已無法逃迴原來的地方。


    小菊大腿的肌膚不停地鼓突著,令人惡心,似乎是蛇尾在拚命擺動著,不肯被牽拉出去。


    不久——


    蛇可能已精疲力竭,乖乖被老人從小菊腿中拉出來了。


    從老人手中的錐子上懸垂下來的黑色蛇身,足足四尺有餘。


    不過,雖說是蛇,它的眼卻與通常的蛇眼不一樣。本應有眼睛的地方隻是一個空洞,沒有眼珠。


    而且,覆蓋在它身上的是逆鱗。


    盡管蛇頭億被錐子紮穿,蛇卻還活著,蛇尾卷住了老人握錐的右手。


    “是它進了小菊身上?”鴨忠問道,


    “正是。”


    老人點點頭。


    “它究竟是什麽東西?”


    “它雖然長成蛇的模樣,其實不是蛇。不,它雖然是蛇,但更多的還是其他的東西。”


    “其他的東西?”


    “是的。”


    “是什麽?”


    “無關者還是不知道為好。”


    老人沒有說出來。


    “我要答謝你。你想要什麽?”鴨忠問。


    “答謝就不必了——”


    老人嘴角兩端向上一扯,自得地一笑。


    “……我把它帶走,沒有問題吧?”老人說。


    “你說要它,拿來做什麽?”鴨忠


    問。


    “嘿,拿他做什麽好呢?”


    老人避而不答。


    三


    “晴明,這是前不久發生的事……”博雅說道。


    據說老人就是那麽讓蛇卷在胳膊上,出門而去。


    “原來是用狗嘛……”


    晴明自言自語著。


    “下手也真夠狠的……”


    博雅皺著眉頭說,似乎滿腦子還是自己剛才所說的景象。


    “噢。”


    得到晴明的唿應,博雅這才心情好轉似的說:


    “這事情挺不可思議的吧?”


    “要說奇怪倒的確是奇怪……”


    “沒錯,是很怪,但我想知道你怎麽看。”


    “哎,博雅,聽你的口氣,好象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地方有蛇作怪,是怎麽迴事?”


    “確實有。”


    “可以跟我說說嗎?”


    晴明提出要求,博雅點頭說聲“好”,便開始敘述另一件關於蛇的怪事。


    四


    事情發生在參議橘好古的宅邸。


    而且,被蛇傷害的就是橘好古本人。


    這也是不久之前發生的事。


    一天,好古的背部突然覺得灼痛起來。


    原以為是睡落枕了,但卻總不見好轉。


    一天、兩天過去了,好古的背部漸漸腫起。


    腫塊開始不怎麽起眼,但逐日增大,到第五天,最初的拳頭大小已擴展至整個背部。


    後背腫得像背著一個鍋,而且是紫黑色的。


    請來藥師,使盡法子,都沒有任何好轉。背部腫脹得越來越厲害,除了巨痛,還兼有奇癢。


    因為伸手到背上抓撓不止,像瘤子般鼓起的背部皮膚已腐爛不堪。


    好古終於無法站立,而他又不能仰臥,隻好趴伏著,背部朝上,整天趴在床上。


    進食和大小解,都是在家人的攙扶之下,才強撐起身應付的。


    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一位打扮奇特的老人上門來訪,說:


    “看來你們挺為難啊。”


    他一頭亂發,衣衫襤褸,雙目炯炯。


    正在家人疑惑之時,老人說:


    “府上橘好古大人這樣子了吧……”


    本應秘不外傳的是——好古的情況,被老人說得絲毫不差。


    “就讓我來為負傷大人效勞吧。”老人說。


    老人肩頭背著一個袋子似的東西,戴裂口用繩子捆紮著。


    袋子竟是濕乎乎的狗皮做的。


    看來是殺了好幾條狗,剝下皮縫製成的。新鮮的血腥未直撲鼻孔。


    家人將老人的話稟報主人好古,好古氣息奄奄地說:


    “隻要能幫我弄這個事,誰都行啊。”


    老人立即被請進家中。


    “嗬嗬,這個可是了不得呀……”


    老人一見好古,便自語道。


    他卸下肩頭的袋子。


    “把它掛在那裏吧。”


    老人吩咐橘宅的人,讓他們將皮袋子懸掛在好古正上方的屋梁上。


    他又從懷裏掏出一塊拳頭大小的生肉塊,塞進從屋梁上垂下來的皮袋子裏。


    “請拿四根這麽粗的青竹過來。”老人比畫著說道。


    好古的宅院裏正好有一片竹林,於是家人立即從竹林裏砍下竹子,預備好四跟青竹竿。


    “燒起炭火,抓一把鹽過來。”


    四根青竹竿的一頭放在炭火上焙燒,並將鹽粒搓在上麵。


    從橘宅中選出四個家人,讓他們各自握住一根青竹竿。


    老人脫去趴伏在床上的好古的衣裳,將腫得高高的背部裸露出來。


    他吩咐持竹的人:


    “好,用手上的青竹打在背部!”


    但是,對於橘宅中的人而言,好古是他們的主人,突然說要用青竹打他的背部,他們實在下不了手。


    “沒、沒關係,打吧……”好古說。


    於是,四條漢子開始用手中的青燭打好古的背部。


    “聽著:再使勁些!”老人說。


    好古背上立即皮破血流。


    好古咬緊牙關,忍受著痛楚。


    “不要停!”老人說。


    就這樣,打著打著,出現了奇怪的現象。


    懸吊在梁上的皮袋起初是癟的,但現在開始逐漸膨脹起來。


    這是怎麽迴事呢?


    而且,進入袋子裏的東西似乎還活著。


    懸掛著的袋子搖晃起來袋子表麵的變化顯示出裏頭有什麽東西在蠢動著。


    袋子為什麽會漲大起來呢?


    “啊!”


    一名手持青竹的人叫喊起來。


    “快看呀。”


    好古高高腫起的背部竟然開始癟塌下去了。


    與此同時,從上方垂吊下來的皮袋子卻越發漲大起來了。


    似乎通過青竹的抽打,把好古背部的東西逼迫出來,趕入袋子中去了。


    “繼續打!”


    眾人照老人吩咐,不停地抽打好古的背部。


    打著打著,好古的背部變成徹底萎謝的樣子,再後來,那裏的皮膚逐漸平複了。


    青竹酬答之下,皮破血流,但現在好古背部的情況,看上去卻與常人無異。


    倒是那個懸掛著的狗皮袋子已經脹大得和厲害。


    而且袋子的表麵還在不停的蠕動著。


    “把袋子放下來。”


    老人看著三人合力好不容易放下袋子,說:


    “辛苦啦。”


    他顯得心滿意足的樣子。


    “這個我要帶走了。”


    老人將那個顯得沉重的狗皮袋子輕而易舉地搭上肩頭。


    “哎,請等一等——”


    好古一邊穿衣一邊起身。


    “可以讓我看看袋子裏的東西嗎?”


    “那好辦。”


    老人將袋子卸在地上,解開了紮住袋口的繩子。


    “請您過目。”


    好古從袋口往裏窺探,隨即發出一聲驚叫,倒退好幾步。


    袋子裏有過百條黑蛇緊緊纏繞在一起,蠢動著。


    老人沙啞著嗓子嘿嘿一笑,再次將袋子杯上肩,走出橘宅。


    五


    “晴明,竟然連這種事也有啊……”


    博雅一口氣說完,將手中的杯子放在地板上。


    雨已停了。不知不覺已是黃昏。


    之所以不怎麽覺得天色昏暗,是因為博雅說話的時候,雨停了,覆蓋著天空的雲層漸漸散去了吧。


    從雲團與雲團之間,露出傍晚澄澈的藍天。這部分天空現出夏日的姿彩。


    “這陣子,我身邊還不斷地發生那樣的事情呢。”


    “原來是這樣……”


    “藤原鴨忠大人家裏發生的事,和橘好古大人身上發生的事,肯定是有關係的。但是,要說兩者之間有什麽關係,我實在猜不透。”


    “噢。”


    晴明點點頭,一副沉思的樣子,然後問道:


    “那個奇怪的老人到藤原鴨忠大人和橘好古大人家,是什麽時候的事?”


    “去鴨忠大人家是在四天前,去好古大人家應該是在昨天吧。”


    “唔。”


    晴明再次點頭。


    “哎,晴明,你知道什麽了嗎?”


    “啊,還沒有知道什麽,但聯想起一些事。”


    “聯想?”


    “對。”


    “聯想到什麽事?”


    “稍等一下,還有一件事,你得先告訴我。鴨忠大人和好古大人


    近二十天來曾經去過東寺嗎?”


    “說起來,在大約半個月前,的確去那裏參觀過已故空海和尚從大唐帶迴來的東西吧……”


    “是哪一位?”


    “我說的是鴨忠大人,但好象好古大人也同行。”


    “噢。”


    “他們兩個都對來自大唐的東西格外感興趣,什麽佛像呀、香爐呀、佛具筆墨之類的東西,他們知道是空海和尚直接從大唐帶迴來,收在寺裏的,早就對寺方說過想一睹為幸,終於在半個月前實現心願了吧。”


    “是這樣……”


    “晴明,你為什麽會提起東寺?你知道什麽情況嗎?”


    “知道。”


    “等一下。”


    晴明說著,站起身來,身影消失在裏間。


    不一會兒,晴明帶著一個紫色布包裹著的、有成年人腦袋大小的東西迴來了。


    晴明像原先那樣在外廊內坐下,將那個東西放在博雅的膝頭。


    “這是什麽?”


    “打開看看嘛,博雅。”


    “好。”


    博雅拿起包裹,打開一看,裏麵是一座連成一體的木雕佛像。


    “這是怎麽迴事?!”


    木雕的形象是明王坐在翅膀半開的孔雀上。


    “孔雀明王嘛。”


    “這我知道。為什麽讓我看這個?”


    “這座明王像是空海和尚從大唐京城帶迴來的。我把它從東寺借了出來。”


    “從東寺/”


    “是從東寺的明惠大人處借的,就是昨天的事。”


    “這有什麽關係嗎?”


    “所以說嘛,博雅,我正想現在開始調查它們之間有什麽關係。”


    “調查?”


    “對呀,得走一趟啦。”


    “外出嗎?到哪裏去?”


    “去西京。”


    “西京?”


    “你去嗎?”


    “唔。”


    “天馬上就黑了,雨也停了,我想,現在帶上酒肴去西京,這主意也不錯。”


    “噢。”


    “怎麽樣?”


    “不錯不錯。”


    “走吧。”


    “走。”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六


    牛車踏著碎石前行。


    晴明和博雅在牛車裏相對無言。


    太陽已經下山,四周黑沉沉的。


    漂浮在空中的雲團飛快地向東移動。不知不覺間,晴空的部分變得比濃雲的部分還要多。


    處於雲團之間、澄澈透明的夜空上,群星閃爍。


    沒有牧童駕車,隻是一頭大黑牛,在夜間的京城大道上向西進發。


    西京比東麵蕭條,住家也少。起初還偶然一見的燈火,現在已經看不到了。


    “不過,晴明……”


    博雅向仍舊默然的晴明搭話。


    “為什麽不去東寺而去西京?”


    緊閉紅唇,視線投向簾外的黑夜的晴明,說話時也沒有迴過頭來:


    “因為有一位大人在那裏。”


    “有一位大人?”


    “對。”


    “他是誰?”


    “去了你就知道了。”


    晴明把他的紫色布包裹擱在腿上。


    “可是,你為什麽要把它帶上?”


    “看情況,說不定會用得上。”


    “什麽情況?”


    “它原是天竺之神……”


    “嗬……”


    “孔雀吃毒蟲和毒蛇,於是被尊為身,受到祭祀,成了佛的尊神。雖說是神,但人們對它施的咒,其意義一直都在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發生變化。”


    “對神施咒?”


    “即便是神,一旦脫離人們加之於其上的咒,也就不能存在於這世上了……”


    晴明的目光迴到博雅身上時,速度逐步放緩的牛車停了下來。


    “到了,博雅。”晴明說道。


    下了牛車,腳下是一片草地。


    雨後的草葉濡濕了博雅的鞋子和衣服。


    借著月光打量四周,發現麵前是一所殘破的小廟。周圍雜草叢生,開始微微傳來夏蟲的鳴叫。


    “是這裏啊……”


    博雅自言自語。


    晴明邊點點頭邊向破寺的方向張望。


    “道滿大人,您在寺裏嗎?”晴明探問道。


    這時——


    “哎……。”


    破寺裏傳出一聲低沉的應答,隨著木板的嘎吱聲,出現了一個黑色的人影。


    “所謂‘道滿大人’,就是那位蘆屋道滿大人嗎?”博雅問。


    “正是。”


    “晴明,是你來了啊……”


    就在晴明迴答博雅的問題時,那人影開腔了。


    “不過來嗎?”


    “我去不了。”晴明說。


    “有什麽事?”


    “我冒昧前來,是為了領會您在藤原鴨忠大人家和橘好古大人內家獲取的東西。”


    晴明話音剛落,黑暗中傳來了道滿低低的笑聲。


    道滿的笑聲小小的,給人稀稀拉拉的感覺。


    “有什麽還不還的?又不是你的東西。”


    “我是受東寺的明惠和尚之托。”晴明說。


    “你也會替別人辦事嗎?”道滿說。


    “嘿嘿。”


    道滿的笑聲傳過來。


    “過來取嘛。”


    “所以我不能去。”


    晴明這麽一說,道滿哈哈大笑起來。


    此時,博雅似乎才察覺某種情況。


    “喂,喂,晴明——”


    博雅的聲音輕而僵硬。


    他的眼睛盯著腳下和周圍的草叢。


    “別動,博雅。”晴明說。


    仔細一看,發現近處的草叢以及身邊的地麵上,到處都爬動著無數黑糊糊的細長的東西。


    它們又黏又黑的體表不時在月光下反射出青光。


    “你拿得了的話,盡管拿走好了。”


    “那就承您的美意啦。”


    晴明一點也不覺得為難,隨即解開抱在身前的紫色布包。


    孔雀明王像從中現身。


    “哇!”


    道滿不覺失聲叫起來。


    晴明輕啟紅唇,悄念起咒語來。


    孔雀明王咒——是孔雀明王的陀羅尼經。


    歸命覺者。歸命覺者。歸命我教。歸命金光孔雀明王。歸命大孔雀明妃……


    晴明一邊念著陀羅尼經,一邊將孔雀明王像放置在草叢中,然後站起身來。


    他的雙唇仍在念咒。


    ……祈請您的造物者,百物不侵者,請護我身。歸命一切諸佛,僧眾安樂,得生百歲,得見百秋。


    二人周圍的雜草隨著晴明念的陀羅尼經穸穸簌簌地搖擺。


    看來有某些東西正在繁茂的草叢中爭鬥。


    終於,爭鬥逐平靜下來了。


    “夫切,古切,達夫工,無切,諸事圓滿……”


    當晴明念完長長的陀羅尼經時,四周已複歸靜謐。


    “結束裏吧?”


    晴明小聲自語著,捧起剛才放在草叢中的孔雀明王像。


    “噢……”


    博雅說話了。


    作為孔雀明王像基座的孔雀嘴邊竟然銜著一條黑色的小蛇。


    之前並沒有那麽一條小黑蛇。


    還有,孔雀的左腳踩著另一條黑色的小蛇。


    這也是之前所沒有的。


    仔細看晴明手中的木雕像,發現那兩條小蛇都不是


    真的蛇,而是木雕的蛇。


    “我這裏的確受到您歸還的東西了。”


    晴明向道滿低頭致意。


    “晴、晴明,這孔雀腳下和嘴裏的……”博雅問。


    “你剛才不是也看見了嗎?”


    “……”


    “草叢中到處都是的東西,就是它們。”


    “哦,是蛇嗎?”


    “沒錯。不過準確的說,應該是一種蛟吧。”


    “蛟?”


    “把它看做是兩種動物中的任何一種都沒有關係,你認為它是什麽就是什麽好了。”


    “不過,剛才草叢中到處都是啊。”


    “原本隻是兩條。一條是在好古大人背部,它變成了許多條,但當孔雀明王出現時,就恢複成最初的兩條啦。”


    “噢,噢。”


    就在博雅嘖嘖稱奇之時,道滿開腔了:


    “喂,晴明,帶酒了嗎?把酒拿過來好嗎?”


    “我們過去吧。”


    晴明抱起捕獲兩條蛟的孔雀明王像,沉著的走過濡濕的草叢。


    博雅跟隨其後。


    “來得正好,晴明……”


    道滿滿心歡喜的樣子。


    七


    三人置身破寺之中。


    沒有本尊,屋頂有個破洞,月光微微從中透入。


    板壁垮塌了一半,木地板塌陷處有草露出頭。


    夏蟲就在身邊鳴叫。隻點燃了一盞燈,晴明和博雅在木地板上坐下,與道滿麵對著麵。


    一個有豁口的瓶子。三隻空的素色陶杯。


    陶杯斟滿酒後,三人暢飲起來。


    “不過,晴明,我還沒弄明白究竟是怎麽迴事呢。”


    博雅把酒杯送到唇邊,說道。


    在他看來,這一趟本來頗有點深入虎穴的味道。


    但是,來了一看,竟是道滿,晴明似乎已索迴道滿弄到手的東西。不管道滿認為自己是來幹什麽的,反正晴明自己知道,他就是來妨礙道滿的。既然如此,為何這道滿竟能與晴明相對暢飲呢?


    “我總有上當受騙的感覺。”


    博雅這樣想也不無道理。


    “一切都起因於明惠大人的疏忽大意。”晴明說。


    “疏忽大意?”博雅問。


    “因為藤原鴨忠大人和橘好古筧艘來,他便去整理要給他們看的東西。。縧t;br>”是明惠大人嗎?“


    “對。當時,因為孔雀明王像也蒙了塵,他打算弄幹淨,但是,這兩條蛟挺礙事的,他用布隨手擦拭時,差點把蛟弄斷了。”


    “……”


    “當時,明惠大人留意到,這尊孔雀明王像並非由一整塊木頭雕成,而是由三個部分組合成的。”


    “噢。”


    據說,孔雀明王和孔雀明王座下的孔雀是由同一塊木頭雕成的,但孔雀口銜的蛟和腳踩的蛟卻都是能夠拆卸的。


    “讓孔雀明王座下的孔雀口裏銜著蛟,這樣別出心裁的構思,並不常見。”


    明惠覺得頗為新奇,又覺得卸下兩條蛟更便於拭除汙跡,便把兩條蛟拆卸下來,放在一邊,完成了工作。


    “可是,明惠大人忘記把那兩條蛟重新裝嵌迴原處了。”


    過了一些時候,明惠察覺到這個問題,兩條蛟卻已遍尋不獲。


    “明惠大人這才發現事態嚴重。”


    “發生了什麽事?”


    “首先,這是空海和尚於一百幾十年前從大唐帶迴來的鎮寺重寶。”


    “還有其他原因?”


    “有。它自空海和尚帶迴之後,被置於東寺,每日傾聽空海和尚和僧眾的讀經之聲……”


    “對對。”


    “若它被用於某種咒時,沒有比它更強有力的了。”


    “但是,晴明,你怎麽會連這些也知道呢?”


    “因為明惠大人告訴我的呀。”


    “噢。”


    “明惠大人擔心有人將蛟偷去,用於邪門歪道……”


    晴明說著,微笑著瞥一眼道滿。


    “照理說,那不過是明惠丟人現眼而已嘛。”


    道滿興致勃勃地端起酒杯。


    “為什麽?”


    “因為讓我知道這件事了呀。”道滿說道。


    “東寺四處找那些有可能幹這種事的落魄陰陽師打聽,於是我就認定有事情發生了。”


    “著就是說……”


    “蛟的失蹤與我無關嘛。”道滿說道。


    “那、那麽……”


    “大概是那蛟自己逃出來的。”道滿應道。


    “真有那樣的事嗎?”


    博雅的聲音大了起來。


    “不能說沒有。”


    說這話的是晴明。他又說:


    “……以前不是有過佛像雕刻師玄得大人雕刻的天邪鬼,因為厭惡被廣目天王踩在腳下,於是趁機出逃的事嗎?”


    “是啊……”


    “光是來到本國已有一百幾十年了,一直被孔雀腳踩口銜的蛟,也會盼望脫身吧。遇上從孔雀口中取下、腳下挪出的機會,肯定得利用起來啦。”


    “可它原本隻是塊木頭而已。”


    “隻要有人拜過,什麽東西都會有靈魂駐身的吧。即使它們隻是蛇啊蛟啊之類的,再聽了百餘年的經,就是石頭也會動的。”晴明說。


    “根據我的調查,藤原鴨忠、橘好古偏偏在那寺裏喝了水。”道滿笑著說。


    “水?”博雅問。


    “對,的確是那樣。”


    晴明點點頭。


    “水?”


    “我也問過明惠大人。我問他有沒有誰在寺裏喝過水。”


    “然後呢?”


    “據說鴨忠大人和好古大人當時喝了從井了打上來的水。”


    “為什麽水會有那樣的靈力……”


    “蛟是水中的精靈啊。它一旦獲得自由,必然會潛入最近的水裏去。”


    “那麽,兩條蛟就逃進了水井……”


    “因為那裏的水最近吧。”


    “也就是說,鴨忠大人,好古大人把有蛟的水……”


    “對,他們喝了那種水啦。”


    “於是,蛟就進了他們體內?”


    “就是這麽迴事。”


    “但是,在鴨忠大人家裏,有蛟潛入身體的是侍女小菊呀。”


    “你不知道那位鴨忠大人有個習慣,凡吃進口裏的東西,必先有人試吃驗毒嗎?”


    “那麽,小菊就是堰毒之時被蛟潛入了體內……”


    “應該是吧。”


    “好古大人身上的蛟為什麽增加了那麽多呢?”


    “那是因為好古大人體內積存的惡氣太重的緣故吧。”


    “什麽是惡氣?”


    “就是嫉妒他人、憎恨他人的心思。”


    “那麽,就是說,好古大人這種心思特別強烈嗎?”


    “應該是吧。”晴明說。


    “我也調查過,知道誰喝過水。於是算好蛟成長起來的時間,就去把它們收迴來啦。”


    道滿笑嘻嘻地說著。


    “收迴來幹什麽?”博雅問。


    哈哈哈!


    道滿痛快地大笑過後才說:


    “當中的緣由,你向晴明打聽吧。這個家夥一旦親自出馬,就不會空手而歸。”


    他悻悻地說著。


    飲宴持續到半夜。


    八


    “晴明,那是怎麽迴事?”


    博雅發問時,已在歸途中的牛車內。


    “什麽?”


    晴明反問,似乎不知道博雅所指為何。


    “道滿大人不是說問你嗎?”


    “哎呀,他是指什麽事情呢?”


    “別蒙我啦,晴明。我問的是,道滿大人很幹脆就撤手罷休的原因。”


    “是這件事啊……”


    在昏暗的車裏,能感覺到晴明從懷裏掏出什麽東西的動作。


    果然,晴明取出了一件東西。


    那東西發出朦朧的青色磷光,在黑暗中隱約可辨。


    它的軀體被晴明的右手握住,尾巴纏繞在晴明的右手腕上。


    “晴明!”


    博雅在黑暗中不禁向後縮去。


    “這、這是……”


    “就是蛟啊。”


    “可是,它不是放迴那邊的孔雀明王座下了嗎?”


    “那已經隻是純粹的一塊木頭啦。”晴明說。


    “什、什麽?!”


    “我想要的不是蛇形的木頭,而是附在上麵的東西。在這一點上道滿大人也懷有同樣的心思,因為正好有兩條,我就和道滿大人各得其一啦。”


    “竟然是這樣……”


    “這就是道滿大人所謂的‘不會空手而歸’啦。”


    “可是,這樣……行嗎?”


    “什麽事行不行?”


    “你打算怎麽跟東寺方麵交待?”


    “當然是說已安全取迴嘛。”


    “他們不會知道嗎?”


    “知道什麽?”


    “就是——那東西已是一塊純粹的木頭的事。”


    “他們要是知道,就不會鬧出這種事情來。如果有誰知道那玩意兒已經變成純粹的木頭,明惠大人反而會大鬆一口氣呢。”


    晴明在黑暗中微笑著,他用左手食指輕撫著蛟的顎。


    蛟顯出很舒服的樣子,在晴明的手上屈曲著身體,緩緩地蠕動著。


    《怪蛇》完


    龍笛卷之首塚


    一


    我要寫一寫賀茂保憲這個人物。


    他是一名陰陽師。


    他和安倍晴明同樣唿吸著那個昏暗時代的氣息。


    賀茂保憲是晴明師傅的兒子——陰陽師賀茂忠行的長子。


    有史料說保憲和晴明是師兄弟關係,也有人認為,保憲是晴明的師傅。


    保憲較晴明年長,但在這裏我不想特別表明他的年齡,因為這樣對以下要講的故事可能比較方便。


    陰陽道後來分為賀茂家的勘解由小路流和安倍家的土禦門流,成為兩支;若土禦門流以安倍晴明為始祖,則勘解由小路流的代表就是賀茂保憲。


    保憲的陰陽之術據說超過了亦父亦師的忠行,有一則史料這樣記述:


    當朝一保憲為陰陽基模


    意思是說,本朝的陰陽師就是以賀茂保憲為首領。


    晴明年幼之時,跟隨師傅忠行前往下京,他最先察覺到百鬼夜行的情況,報告了師傅。這則逸事已多次提及。據說保憲也和晴明一樣,自幼便能識別並非此世的東西。


    《今昔物語集》裏有這樣一個故事:


    一次,賀茂忠行受一位身份高貴的人物委托辦祓事。


    所謂祓,是指驅除汙穢和災厄的儀式。既有作為慣常儀式的祓,也有具體地清除某種禍事、保護人身的祓。


    《今昔物語集》中沒有具體說明是何種目的的祓,但從故事的內容來看,應屬後者吧。


    當時,賀茂保憲還隻是個未到十歲的小童。


    這個小保憲向要出門的忠行懇求帶自己一起去。他苦苦地懇求。


    忠行沒有辦法,隻好決定帶上不到十歲的保憲去那個祓殿。


    所謂祓殿,就是舉行祓的儀式的建築物。有專門的祓殿,有時也在普通的房子中,選一個房間當作祓殿,舉行儀式。


    祓殿內設祭壇,前置八足案桌,案桌上放置供品,供品為米、魚、肉之類,以及一些紙折的馬、車、船、等等。


    忠行坐在案桌前,開始念咒。


    委托做祓事的人都坐在忠行的後麵,老老實實地低著頭。


    至於保憲,他坐在忠行的側麵,一會兒發呆,一會兒左顧右盼,一會兒又撓撓耳根。


    不久,祓事做完,委托者散歸,忠行父子也離開了祓殿。


    歸途之中,忠行和保憲同乘牛車。


    牛車四平八穩地走動著。


    大約走了一半的時候,保憲突然開口說道:


    “父親——”


    “什麽事?”忠行問道。


    “那些是什麽呀?”


    “哪些?”


    “我看見了奇怪的東西。”


    “什麽時候?


    “父親做祓事儀式的時候。”


    “你看見了什麽?”


    “在父親念咒的時候,有好些像人又不是人的東西出現了,不知從哪裏來的。”


    《今昔物語集》中這樣記載:


    一眾嘍羅神色可怖,既非人,然則以人形現身,其數在二三十……


    保憲還說:這些怪異的人形不但食米啖肉,還騎乘安放在一旁的紙馬、紙車、紙船,在儀式進行之時喧嘩不止。


    “你看見了那些東西?”


    “是的。其他人好象完全看不見的樣子,但父親您也看見了吧?”


    “噢。”


    “我一直在想那些到底是什麽,可怎麽也想不明白。所以才問父親的。”


    “那些嘛,也就是那樣的東西啦。”忠行說。


    “那樣的東西?”


    “對。”


    “我還是不明白。”


    “這世上存在著那樣的東西。如果你不是我忠行的兒子,我會簡單地說那些是亡者……”


    “不是亡者嗎?”


    “是亡者,但這樣說還是不夠全麵的。”


    “哦……”


    “所謂亡者,原指人死後,其魂魄變化所成的東西,但你所見的東西,卻與人死不死沒有關係。而是一直存在於世上。”


    “……”


    “天地之間,石、水、樹、土,還有你和我,都有那種東西存在。當人的魂魄凝聚不散,附在上麵,便會成為你所看到的那種東西。”


    “唔……”


    保憲似懂非懂地應著。


    “不過,爸爸能看見這些東西,是經過多年修行才可以的。你是一個沒有進行過任何修行的孩子,你竟然也能看見……”


    “是的,父親。”


    “你得實話實說:除了今天之外,以前你也曾看見過那些東西嗎?”


    “是的,有時會看見。”


    “唔……”


    “父親的工作,就是跟那些東西打交道嗎?”


    “不單純是這些。不過,基本上是吧。”


    “挺有趣的啊。”


    保憲說著,臉上浮現出笑容。


    “原以為還是很舊以後的事呢,看來該早著手才是。”


    “您是指哪方麵的事呢?”


    “就是教給你陰陽之道的事。”


    “陰陽之道?”


    “是關於天地間的道理和咒。”


    “噢。”


    “因為那種東西隨時會出現,如果你對此一無所知的話,有可能像道摩法師那樣誤入歧途。我要把我所了解的一切都教給你!”


    忠行這頭大發宏願,但這個十歲孩子的迴答卻有點漫不經心。


    “是嗎。”


    不過,忠行還是實現了自己的承諾。


    從歸來的那天起,忠行就像自己所說的那樣,把自己所懂得的一切都教給了兒子保憲。


    像幹涸的大地吸收雨水一樣,保憲將父親所教的一切都變為自己的東西。


    二


    酒至微醺。


    位於土禦門小路的安倍晴明家。


    在外廊木地板上,安倍晴明和源博雅相對而坐,自斟自飲。


    晴明一如往常地靠坐著柱子,支起右膝,右胳膊搭在上麵。


    晴明很隨意地穿著一身白色狩衣,目光似看非看地投向庭院。


    皎潔的月光照射著庭院。


    這是秋天的園子。院子四處長著黃花龍芽、龍膽、桔梗。秋蟲在這些雜草中鳴唱。


    晴明和博雅之間的木地板上,放著一個酒瓶子。


    在晴明和博雅的麵前,各有一隻斟滿酒的杯子。還有一隻空杯子。


    下酒菜是香魚。各自麵前的碟子裏,是撒鹽烤熟的香魚。


    剛烤的香魚的香氣散入夜間的大氣之中。


    “說到秋天的香魚,就讓人覺得傷感。”


    博雅邊說邊用右手中的筷子戳著香魚背。


    “像這樣一到秋天吃香魚的時候,我就不由得痛切地感受到時光的流逝。”


    “唔。”


    晴明靜靜地點點頭。


    香魚也叫做年魚。


    香魚在秋天產卵。孵出的小魚順河而下出海,在海裏成長之後,再返迴原來的河流。時間正在櫻花落下的前後。


    在清澈的河流裏靠進食矽藻長大,到秋天水溫下降時,隨著一場場雨水來到下遊,再次產卵。產卵後的香魚,無論雌雄都會死掉。


    香魚的壽命是一年。


    在一年裏,誕生、旅行、成長、衰老、死亡——香魚要經曆這一切。


    “哎,晴明……”


    博雅用筷子撕扯著香魚的尾鰭,嘴裏嘟噥著。


    “夏天時仍像嫩葉般青綠色的、健壯的香魚,到了秋天就變得衰老,呈現黑糊糊的鐵鏽色。簡直就像看著人的一生啊。”


    接著,博雅又用筷子扒下魚頭周圍的肉。


    “像這樣來吃秋天的香魚,我不免覺得罪孽深重。但如果問我:要是在它沒有衰老時吃掉它,就不會罪孽深重了嗎?我又覺得,那樣也是罪孽深重的。這可真是挺煩惱的,晴明……”


    “噢。”


    “大概人吃什麽,就是在剝奪那種東西的生命吧。不剝奪別的生命,人類自己又無法活下去——由此說來,人活著本身,就是罪孽深重的吧。”


    博雅放下筷子。


    “所以,每當我在這個時節吃香魚的時候,腦子不知不覺就會湧出各種各樣的問題。”


    博雅左手起捏魚頭,右手按住魚身。


    他左手拈住魚頭,慢慢掀起,把魚頭連骨一起從魚身拿開。


    “唉,這魚骨弄得還真利索!”


    博雅左手拈著魚頭連著魚骨,碟子上留下完整的無骨魚身。


    “知道怎麽弄嗎,晴明?像我剛才那樣子,魚骨很容易就弄出來了。”


    “是千手忠輔教你的吧?”


    “沒錯。自從黑川主那件事之後,他總會時時帶些從鴨川河捕獲的香魚到我家。”


    博雅去掉背鰭和胸鰭,嚼起了魚肉。


    “是帶魚子的香魚。”博雅說道。


    碟子裏隻剩下連骨魚頭、背鰭、胸鰭和尾鰭。


    “哎,晴明——”


    博雅拿起杯子,眼望著晴明。


    “什麽事?”


    “就是放在那裏的杯子。”


    博雅用眼神示意放在一旁、一直空著的第三隻杯子。


    “原來是那東西。”


    “為什麽把它放在這裏?”


    “其實是有客人要來。”


    “客人?”


    “在你決定要來之後,對方派家人來過。說是那人今天晚上無論如何也要見我一麵。”


    “那位客人要見你?”


    “對,我跟他說了,已和友人有約在先,但對方還是說無論如何要過來,隻好決定讓他也來了。杯子是為他備下的。”


    “那位客人是誰?”


    “他嘛……”


    晴明把杯子端到唇邊,呷了一口酒後,臉上浮現出無法言喻的表情。


    晴明的臉上呈現既似困惑、又似苦笑般的表情。


    “很少見嘛,晴明,你也會露出那樣的表情啊……”


    “真的挺為難。”


    “為難?是你為難嗎?”


    “對呀。”


    “他究竟是誰嘛?”


    博雅饒有興味的大聲問道,身子前傾。


    “這位大人親自前來,大概是有事相求。他平時不會輕易動身的。”


    “噢?”


    “他要求的事往往是很麻煩的。”


    “所以你要說出他是誰呀!


    “不,既然是他,就用不著我現在特地說出來了。”


    “為什麽?”


    “因為他已經到了吧。”


    晴明的目光移向院子,隻見一位身穿唐衣的女子站在月光下,身上帶著朦朧的青光。


    “晴明,是式神嗎?”


    博雅見了,問道。晴明微微點頭,說道:


    “蜜夜,是那位大人到了?”


    “是。”


    被叫做“蜜夜”的女子點點頭。


    “帶他過來吧。”


    “已經來了。”


    蜜夜說話之時,有東西從她背後走了出來。


    “啊……”


    博雅見了,不由得輕唿一聲。


    從蜜夜身後慢吞吞地現身的,是一頭身形龐大的野獸。


    “老虎?!”


    博雅變成了半站起來的姿勢。


    的確是一隻老虎,但皮毛的顏色卻不同。


    若是老虎,毛皮一般是黃色加黑條紋,但這隻老虎身上卻沒有任何條紋圖案,是一隻漆黑一團的老虎。


    老虎慢騰騰地撥開黃花龍牙的草叢,從停下腳步的蜜夜身旁走過來。


    綠瑩瑩的眼珠子在黑夜裏像磷火在燃燒。


    微微張開的口中,紅得像鮮血一樣,長牙映照著月光,一閃一閃。


    這頭黑虎身上,騎坐一個人。


    這個人並非跨坐在黑虎身上。他側坐在無鞍無墊、光溜溜的虎背上,望著晴明,笑容可掬。


    這是一個身穿黑色狩衣的男子。


    “不必驚慌,博雅。”


    晴明把自己的筷子伸向博雅的碟子。


    碟子裏是剛才博雅吃剩的香魚。所謂剩下的部分,也就是魚頭連魚骨、背鰭和胸鰭以及尾鰭而已。


    晴明用筷子尖挑起躺著的魚頭,理一下魚頭和魚骨,讓香魚骨成為在水中遊動的姿勢。


    他將背鰭放在魚骨上,將胸鰭放在魚身左右兩邊。


    最後,用筷子尖挾起尾鰭,放迴它原來的位置——與魚頭反向的、魚骨的另一頭。


    晴明將筷子尖按在魚頭上,口中輕輕念咒,然後對著香魚“噗”地吹裏一口氣。


    於是,隻有頭和骨的香魚竟然就這個樣子緩緩遊動起來,仿佛碟子裏有水和空氣在流動似的。


    隻剩骨頭的魚擺動著背鰭、胸鰭、和尾鰭,在月光下遊向黑虎和騎在上麵的人的方向。


    “真是……”博雅脫口而出。


    當骨頭魚接近時,黑虎就像咽喉裏蓄養著悶雷似的發出低沉的骨碌聲。


    緊接著的一瞬間——


    “嗷!”


    老虎吼叫著,向香魚縱身撲去。


    博雅看見的東西就到此為止。


    正在撲向香魚的老虎突然消失了蹤影。


    夜間的庭院裏,隻有蜜夜和那位穿黑色狩衣的男子站在月光下。


    “嘿!”


    穿黑色狩衣的男子撓撓後頸,躬身,伸出右手,從草叢裏抱起一隻小動物。


    是一隻黑色的小貓。


    這貓小得讓人以為是貓崽,但從樣貌四肢來看,應該是一隻成年的貓。


    小貓不停地呲牙咧嘴,正啃吃著什麽東西。


    借著月光仔細一看,原來是香魚的骨頭。


    “它的尾巴是一分為二的!”博雅說。


    的確,那隻黑貓的長尾巴尖端分成了兩叉。


    “那是貓又嘛,博雅。”晴明說。


    “貓又?”


    “就是那位大人使用的式神。”


    晴明若無其事地說。


    穿黑色狩衣的男子把黑貓攬入懷中,滿臉笑容,說道:


    “我如約來到啦,晴明。”


    “歡迎光臨,賀茂保憲大人……”


    晴明說著,他那點過胭紅似的唇上流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


    三


    喝酒。


    現在保憲加入進來,成了三人共飲。


    “哎呀,真是讓您受驚啦,博雅大人……”


    保憲邊端起杯子喝酒邊說。


    對於保憲,博雅當然也認識。


    隻是剛才事出突然,一下子沒有認出是誰而已。


    賀茂保憲比晴明更早供職於陰陽寮,曆任天文博士、陰陽博士、曆博士,當過主計頭,現在擔任穀倉院別當的職位。


    當然了,博雅的官位比他高,所以保憲說話的語氣頗為恭敬。


    “我的確是吃了一驚,以為是真老虎出現了。”


    “到晴明這裏,總是希望搞點什麽新意才好。”


    保憲顯得很輕鬆。


    “這酒怎麽樣?”


    晴明這一問,保憲又端起酒杯喝酒。


    “是三輪酒嗎?很不錯啊。”


    晴明邊往保憲的空杯裏添酒邊說:


    “保憲大人……”晴明說道。


    “噢?”


    “您今天有何貴幹呢?”


    保憲用不拿杯的手撓撓頭,絲毫沒有為難的樣子,說道:


    “那件事呀,真是很為難。”


    “是什麽事?”


    “頭顱。”


    “頭顱?”


    “藤原為成看來是被一個奇特的頭顱附體了。”


    “是奇特的頭顱?”


    “你聽我說,晴明,是這麽迴事……”


    於是,保憲開始敘述起來


    四


    三天前,賀茂保憲見到藤原為成,地點是在清涼殿。


    保憲辦完事,正從渡殿走向清涼殿,迎麵走來了藤原為成。


    為成顯得雙頰消瘦,臉色憔悴。


    他甚至沒有馬上察覺到保憲已在眼前。


    他之所以注意到保憲,是因為保憲先向他打招唿,叫了一聲“為成大人”。


    為成聞聲一哆嗦,當明白打招唿的是保憲時,才輕鬆下來似的長舒一口氣。


    “原來是保憲大人,您有什麽事嗎?”為成說。


    “您氣色不佳啊。”


    “氣色?”


    “是的。”


    保憲點點頭,說道。


    保憲現職雖然是穀倉院別當,但誰都知道他曾在陰陽寮任職。


    雖說已離開陰陽寮,卻仍是陰陽師的名門賀茂家的當家,現在仍有許多弟子輩的人任職陰陽寮。


    安倍晴明年輕時亦師從賀茂家的賀茂忠行大人。


    被這位保憲突然來一句“氣色不佳”,為成當然嚇了一跳。


    “簡直就像剛從墳場爬出來的死人的麵相啊。”


    保憲這麽一說,為成突然變得一臉頹喪。


    “求求您了。”


    為成幾乎哭出來似的。


    “請您救救我吧,請您救救我……”


    他簡直就是把保憲當成救命稻草,抱住不放。


    可是,偏偏又是在那樣的地方。


    因為是在渡殿往清涼殿走的途中,在那裏被他拉住可是一籌莫展。


    無奈。


    “為成大人,可要被人看見啦。”


    保憲說道。


    為成放開了保憲。


    為成好象也為自己的失態感到羞愧,他調整一下唿吸,說道:


    “保憲大人,您看能抽點時間找個地方……”


    “找個地方?”


    “說實話,我這次遇上了很可怕的事情。”


    “很可怕的事情?”


    “是的。關於那件事,請務必給我出出主意。”


    “噢。”


    “關於這件事情,如果不是像您這樣的人物,肯定不行,保憲大人……”


    “像我這樣的?”


    “陰陽師——而且還得是能力極出眾的人物才成。”


    “那麽,去陰陽寮更好吧?安北晴明在那邊。”


    “那邊我剛才去了,說是他現在外出了,不在呢。”


    “那,也不在宮裏嗎?”


    “據我了解的情況,說他可能和源博雅大人一起,到逢阪山的蟬丸法師處聽琵琶去了。”


    “噢……”


    “就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您就跟我打招唿了。”


    “原來是這樣。”


    “可以聽聽我的情況嗎?我真是太需要您的幫忙了。”


    如此百般懇求,保憲也無法拒絕了。


    “那就請您介紹一下情況吧。”


    五


    “早知道變成這樣,我也不跟他打什麽招唿了……”


    保憲邊舉杯飲酒邊說道。


    在保憲盤腿而坐的兩腿之間,那隻黑色的貓又盤成一團,閉目養神。


    保憲喝一口酒,放下杯子。


    他將手指上沾帶的酒在貓又鼻子前晃一晃,這時,貓又微睜開眼,露出綠色的瞳仁,然後伸出紅紅的舌頭,將保憲指頭上的酒舔淨。


    那指頭往下一滑,輕撫貓又的喉部,貓又很舒服似的閉上眼睛,喉嚨裏發出“咕咕”的聲音。


    “可是,因為當時為成大人麵呈死相,所以我就脫口而出了……”


    “麵呈死相?”


    “對。”


    “……”


    “你當時在就好,晴明。”


    “抱歉了。”


    “據說你是到逢阪山的蟬丸法師處去了……”


    “我和博雅大人一起到蟬丸法師那裏,邊彈琵琶邊喝酒。”


    “嘿!”


    保憲抬起撫弄貓又的手指,撓撓自己的鼻尖。


    “那,您答應了嗎?”晴明問。


    “為成大人的事嗎?”


    “對。”


    “我去了。”


    “在哪裏談的?”


    “在車裏嘛。”


    保憲說。


    六


    二人到為成的車子裏說話,那車子停在門廊處。


    這樣做是為了不想被人聽見。


    二人進入為成的車裏,放下簾子,將其他人支開。


    於是,為成開始講起事情的原委。


    “其實,我不久前跟一個女人好上了,不時上她的門……”


    為成壓低聲音說。


    “噢,女人啊。”


    “是藤原長實大人的女兒。她的名字叫做青音……”


    “發生什麽事了嗎?”


    “沒出事的那段時間挺好的,但是,有一天晚上,我跟另一個人在青音的家門口撞個正著。”


    “嗬嗬。”


    “那一位,是橘景清大人。”


    “就是說,腳踩兩隻船,終於露餡了?”


    “唉,就是


    那麽迴事。”


    “然後呢?”


    “但是,這是不可能退讓的,我不肯讓,景清大人也不肯讓,青音姑娘也不知道該如何選擇。最終,大家說好另擇日期,由青音姑娘作出一個決定,是選擇我還是選擇景清大人。”


    “結果呢?”


    “過了一天,青音姑娘派人送了一封信來。”


    “哦,寫信……”


    “信上寫著,請晚上到一條的六角堂來。”


    “如果說的是位於一條的六角堂的話,那可是沒有開放的六角堂呀。”


    “是的。這個佛堂是先皇所建,預備要安放觀音菩薩像的,但由於佛像雕刻師未完成佛像就死了,最終什麽也沒有放,就是那樣一個佛堂。”


    這個佛堂也不是一所大佛堂。


    從入口到對麵牆壁,若兩手平伸向前走十步,手指尖就能觸到牆壁。


    這樣一個一直沒有佛像,無人理會的佛堂,在風吹雨打之下已呈破敗之相。


    由於一直無人使用,門極少打開,於是被稱為“不開的六角堂”。


    “要你去那裏?”


    “對。信上要我單獨前往。”


    “於是,你就去了?”


    “是的。”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昨天晚上。”為成說。


    不知不覺中,為成對保憲說話的語氣更加恭敬了。看來是把希望寄托在保憲身上了。


    昨晚,為成是在晚上出門的。


    牛車來到六角堂前,為成吩咐隨行的人明天早上來接,然後就讓牛車迴家了。


    六角堂中似乎點著一兩盞燈。


    為成進了六角堂,見青音姑娘和橘景清坐在那裏。


    “原來不是約我一個人……”為成說道。


    “為成大人,看來我也要向你說同樣的話。”景清說。


    為成像聽不見景清的話似的,轉向青音姑娘問道:


    “姑娘,您今晚特地召我來這種地方,是要玩什麽遊戲呢?”


    木地板上鋪著暈圈式的墊子,恐怕是日間預備的,青音姑娘坐在墊子上,靜靜地微笑著。


    有兩盞燈火。


    木地板上甚至備好了酒瓶和杯子。


    三隻杯子。


    此外別無隨從人等。


    大概青音也好景清也好,都把隨從譴迴家了吧。


    若在這樣的地方遭到強盜的襲擊,絕對無法抵抗。用這種方式召人見麵,這位大家閨秀也真是瘋得可以。


    但是,也正是她這種性格吸引了我——恐怕為景清也是這樣吧。為成心想。


    自己偶爾會和景清在赴幽會時撞車。說不定,就是這位姑娘故意這麽安排的。


    為了今天晚上的一幕……


    自己也好景清也好,要按照這位姑娘的意思,上演一場二男爭一女嗎?至少自己產生了這種想法。


    所以,自己話裏用了“遊戲”這個詞,特地要青音姑娘和景清明白。


    若依她的意思,最終選中了自己,這當然是可喜之事。


    總之,今天晚上的是若為出入宮中的人所知,一定會傳言滿天飛。


    為成心想,作為傳言中的出場人物,可要盡量扮演好角色。


    如果這是青音姑娘早有預謀之事,自己和景清就是她所選擇的出場人物。


    想到這一點,心裏就很來勁。


    “喂,來吧,來吧!”


    景清也再次點點頭。


    “今夜究竟預備了什麽消遣?”


    被為成和景清催問,青音姑娘展露出燦爛的笑容,說道:


    “今天晚上是滿月啊。”


    “滿月?”


    發問的是為成。


    “不拿燈火也可以走夜路呢。”


    “你是說,我們從現在起要走夜路?”景清問。


    青音沒有迴答這個問題,說聲“請吧”,示意二人拿起酒杯。


    待二人取杯在手,青音拿起酒瓶,替二人把酒杯斟滿。


    看著為成和景清一飲而盡,青音說道:


    “從這裏到船岡山的途中,有一座首塚,二位知道吧?”


    “當然知道。”


    “我知道。”


    二人點頭。


    這座首塚埋有五顆頭顱。


    大約二十年前,發生了藤原純友之亂,這次動亂被小野好古等人鎮壓,純友被誅殺。這是天慶四年的事。


    但是,餘黨落草為寇,為禍伊予、讚歧、阿波、備中、備後——連京城附近也不時波及,朝廷派追捕使搜尋,最後,捉獲首謀者五人,押送迴京城,判以死罪。


    五人在鴨川河灘上被埋至頸部,連續十天不給吃喝。


    每天都運食物到他們麵前,但隻給看不給吃。食物放在麵前的地上,香氣可及,卻不能進入腹中。


    “求您給一口……”


    “就算以後砍頭,現在也給點吃的吧!”


    “好餓呀。”


    不管他們怎麽哭求,也不給一口東西。


    在他們麵前,狗和烏鴉吃掉了食物。


    狗啃去犯人臉上的肉,烏鴉啄食他們的眼睛。


    犯人們活了整整十天,簡直不可思議。


    這十天裏下了三次雨,總算給他們濕潤了喉嚨。如果不下雨,恐怕撐不過七天。


    到第十天,才把他們挖了出來,就地斬首。


    有人害怕犯人們死後作祟,就把一塊拳頭大的石頭丟在犯人們的跟前,吆喝道:


    “嘿,吃飯吧!”


    就在犯人們以為是飯,伸出頭去吃的時候,他們的腦袋被砍了下來。


    被砍下的頭顱全部都滾向石頭的方向,據說竟有一個頭顱咬住了那塊石頭,雙目圓睜著。


    這樣做是為了不使犯人們的心思落在行刑的差役身上,而是落在那塊石頭上。這樣,犯人們變不會記得砍頭者的麵孔,也就無從作祟——這是差役們的想法。


    埋了屍首,做個墳塚,將那塊石頭放在上麵。


    但是,據說有人夜晚通過那座首塚時,至今仍能聽見從墳塚裏傳出來的聲音。


    “好餓呀……”


    “好餓呀……”


    “行行好給點吃的吧。”


    “誰的肉都行,給我吃吧……”


    “好餓啊……”


    “好餓啊……”


    “嗷嗷……”


    “嗷嗷……”


    據說這樣的聲音會對路過的人緊跟不舍。


    當然,這隻是傳說。


    為成和景清都沒有聽過這樣的聲音。


    “那個首塚關我們什麽事呢?景清問道。”


    “我希望二位今晚到首塚走一趟。”


    青音孩子氣地說道,臉上掛著微笑。


    七


    “這簡直就是《竹取物語》的故事嘛!”


    說這話的是博雅。


    在聽保憲敘述事情經過的時候,博雅脫口說了這麽一句。


    青音姑娘以次來考驗為成和景清。


    首先,二人中的一個先離開六角堂,他須走夜路前往首塚,然後再返迴這裏。作為真正抵達了首塚,而不是半途而返的證據,必須把塚上那塊有成年人拳頭大小的石頭帶迴來。


    接下來,第二個人就帶著這塊石頭出發,把石頭放迴它原來的位置。


    “第二天早上我們三個人一起出發,看看那塊石頭是否已放迴去。”


    青音姑娘這樣說。


    “我青音變屬於能夠做到這件事的人。”


    “如果兩個人都能做到,那怎麽辦?”


    發問的是為成。


    “喲,那就再想一個考驗的辦法吧。”


    青音姑娘興致勃勃地說。


    聽到這兒,博雅變說,是和那個《竹取物語》的故事相類似。


    這個《竹取物語》的故事,又以《赫映姬》之名廣為人知。


    從月亮下來凡間的赫映姬,遇到五名貴公子求婚。


    對這些男人,赫映姬預備了幾道難題。


    赫映姬要石作皇子去取龍頭張的五彩玉,要中納言石上麻呂去取燕窩中的子安貝。


    “我將是達到要求的人的妻子……”


    在晴明和博雅自由地唿吸著京城的空氣的這個時期,《竹取物語》的故事和漢文書籍一樣,是宮中的通用教養之一。


    “這種做法,倒是青音姑娘的一貫風格。”晴明說。


    “那麽,他們兩個都去了嗎?”博雅問。


    “噢,去了。”


    保憲用右手食指梳理著貓又的喉嚨周圍,答道。


    八


    以抽簽來決定誰先去。


    青音姑娘的手握著預先準備好的小石頭,二人選答是在哪一隻手中,答中者先行。


    猜中的是景清。於是,景清先而去。


    為成在六角堂和青音姑娘邊喝酒邊等待,但總不見景清的蹤影。


    離理應迴來的時間又過了很久,景清還是沒有迴來。雖說半途上要走山路,但並不是難以辨認的路徑。


    拉起板窗朝外望望,美得令人歎息的滿月當空高懸。如此月明之夜,即使沒有燈火也能走夜路。


    是途中被鬼吃了嗎?或者遇上了強盜?


    或者,是被首塚中的犯人之靈攫住?


    又或者——


    “是膽小害怕,溜掉了嗎?”為成手端酒杯,喃納自語。


    即使景清不玩了,僅此並不算為成獲勝。要取勝的話,為成必須親自前往首塚,把那塊石頭帶迴來。


    但是,如果自己外出,就要把青音姑娘單獨留下了。雖然是她一手安排這件事,她也會感到害怕吧。


    說不定她會放棄這遊戲,要我不要去。


    如果是青音自己提出中止遊戲,為成當然沒有必要再去,這場較量也就是為成不戰而勝了。


    不,如果我說要去,青音姑娘一定會要求中止遊戲。


    “姑娘呀……”


    滿有把握的為成放下了酒杯。


    “景清迴來的太遲了,我去看一下情況吧。”


    “噢,好的。”


    青音姑娘說得很輕鬆。


    “我也正想請為成大人去取石頭,同時再順便看看景清大人那邊情況怎麽樣呢,你這樣說,真是太好了。”


    青音這麽一說,為成就沒有退路了。


    “如果我帶迴了石頭,這場比賽就算我取勝了吧?”


    “當然。”


    青音點點頭。


    九


    為成在趕路。


    夜路。


    終於來到了船岡山前,開始上山,因為月光清朗,夜間的山路比想象中要容易走。


    但是,盡管路好走,晚上前往首塚到底是一件別扭的事。


    內心不免害怕。


    景清那小子——


    “開溜了吧。”為成自語著。


    大概他在附近安排了一輛牛車吧。


    把牛車喊過來,可能就這麽乘車迴家去了。不,肯定是那麽幹的。


    咦,這不會是設計好的一部分吧——


    也不妨這麽想。


    可能景清和青音合謀,要耍什麽花招。但是,即便真是那樣,自己也無從識破。


    總之,隻能走一趟了。


    坡道上,樹梢從左右兩邊伸過來,遮擋了一半月光。


    四周一片昏暗。


    好幾次絆在樹根或石頭上,好幾次絆倒在地。


    又一次絆倒了,一隻手撐住地麵。目光不經意地向前瞄瞄,看見有件東西。


    是人——


    一個人倒在那裏。


    `站起來,走近仔細查看,果然是個人,而且是一具遺體。


    那身衣服倒是眼熟。


    “是景清大人……”


    為成脫口而出。


    倒在那裏的,的確就是不久前離開六角堂的橘景清


    不過,用手去摸一下,感覺景清的衣服濕乎乎的,觸碰過死者衣服的手指頭黏糊糊的。一股腥味撲鼻而來。


    是血。


    為成大吃一驚。


    再仔細看看,這具遺體沒有了頭顱。


    為成用手去摸衣服,覺得又薄又扁。


    手上黏糊糊,卻不知摸到的是哪一塊。


    而且,還覺得特別硬。


    衣服裏是空的?!


    景清的遺體幾乎隻剩下骸骨。


    “天啊!”


    為成驚唿一聲,想站起來。


    但是,他站不起來。


    他嚇癱了。


    他雙手又雙膝著地,打算像野獸一樣爬著逃走。想逃脫什麽,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總之,要逃離那個地方。


    爬著爬著,右手觸到一件東西。


    他不假思索地一把抓過來,一看,是一截肘部以下的殘肢。


    是景清的右手。


    “哇!”


    為成驚叫一聲,想把殘肢拋開,但自己的手指深深地摳著那截殘肢,無法甩脫。


    而且,好沉重。


    似乎景清的右手還抓著什麽東西。一看,那是成年人拳頭大小的石頭。


    啊,這就是那塊石頭嘛——為成心想。


    看來,景清已去過首塚了。然後,在歸途中慘遭不測的吧?


    為成好不容易才直起身來。


    他極力抑製著雙膝的顫抖,邁開了步子。很想撒腿就跑,可腳下直大戰,實在是跑不起來。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為成左手竟然握著那塊石頭,拿著它一步步走。


    要盡快往前走。盡快遠離此地。


    因為景清的手也不放開那塊石頭,而石頭上拖帶著景清的殘肢。


    等於為成拎著那隻斷手在走。


    即便隻是步行,也累得膝彎腰折。


    不過,拚了命也不能停。


    為成幾乎沒有察覺到自己是提著景清的斷手在走。


    必須把這塊石頭拿到青音姑娘那裏去——為成的思維似乎停頓在這個念頭上。


    走啊走。


    月光灑滿一路。


    為成熱淚長流。


    正當此時——


    有一個聲音傳過來。


    聲音很小,是硬東西和硬東西相碰撞的聲音。


    咣!當!咣!


    不止一兩個東西。


    咣!咣!當!


    是從身後傳來的。


    那聲音從身後逼近來了。


    隨著它越來越近,聲音也越來越大了。


    好可怕啊。


    為成覺得恐懼,但不敢迴頭去看。


    正要大喊一聲向前衝時,左手突然被拉向一旁。


    一陣戰栗傳到左手,仿佛釣到一條大魚的那種感覺。


    為成隻往自己的左手瞥了一眼,隨即發出一聲慘叫。


    兩個頭發蓬亂的腦袋咬住為成拎著的景清的右手。這兩個頭顱正在左右晃動,動作如同野狗在撕扯肉塊。


    他不禁鬆開手。


    猛地把景清的斷手扔了出去。


    “哇!”


    為什麽會把那殘肢帶到這裏來呢?


    為什麽沒有在途中扔掉它?


    什麽石頭不石頭,管它呢?


    青音姑娘什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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