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早上,倉橋到廳裏後最先接到的報告,讓他重新調整了一整天的行程。


    報告表示目擊到土禦門夏目的行蹤。


    「……發現她的是幸德井家的姐妹,時間是昨天深夜。」


    在陰陽廳廳舍寬敞的廳長室內,急忙把夜叉丸叫過來的倉橋劈頭說道,夜叉丸咻地吹了聲口哨。


    倉橋年過五十,是個外表嚴厲,給人鋼鐵般印象的男人。另一方麵,夜叉丸看起來不超過二十歳,是個放蕩貴族風格的纖瘦男子。兩人看起來格格不入,但他們過去確實是同僚,為一同走在染血的陰陽道上的同誌。


    「確定嗎?那對雙胞胎找到土禦門夏目,這報告實在太讓人意外了。」


    「她們視見的是龍的生靈,一位十來歲的少女,符合這條件的不可能還有其他人。」


    倉橋說得平靜,他也不是沒有感到驚訝,隻是他不是會把這種程度的驚訝表現在外的男人。


    提出報告的白蘭與玄菊為特別靈視官,基本上平常工作時都待在祓魔局本部內。昨天晚上兩人心血來潮,出了趟遠門去參觀目前測試中的早期靈災探測網,就是在那個時候碰巧發現龍生靈的靈氣。


    「地點在哪裏?」


    「新宿,不過最後移動到吉祥寺。」


    「哦……吉祥寺的哪一帶?」


    「沒有掌握到這麽詳盡的情報。」


    土禦門夏目施下隱形,幸德井兩姐妹雖然坐在車上追蹤,但由於對方在人群中進行中長距離的移動,她們實在很難追蹤到最後。況且雖然說是稀奇的靈氣,但能在人潮洶湧的新宿碰巧發現隱形的人,已是令人驚歎的表現了。


    前年夏天,土禦門夏目犧牲自己的性命,幫助因『鴉羽』附身而失控的土卸門春虎恢複正常。後來,覺醒成為夜光後的春虎行使操縱靈魂的禁咒『泰山府君祭』,讓她複活。


    可是後來不知道為什麽,夏目讓自己使役的龍附身了,這是去年冬天咒搜部的山城隼人目擊並且接觸到出現在星宿寺的夏目後得知的事實。


    話說迴來,即使是龍的生靈,夏目也並未因此構成威脅。盡管被施下陰陽法禁止的禁咒,但她的存在本身沒有多麽重大的價值。


    不過對陰陽廳現在追捕的兩大人物,土禦門春虎和大友陣來說,夏目是重要的王牌——可以用來當作人質的人物。由於有這層意義,再加上考慮到她遠比那兩位容易捕縛,夏目便成了陰陽廳鎖定的目標。


    另外,在星宿寺的報告中也得知夏目現在正與土禦門家——在『鴉羽』遭奪後潛伏於地下的土禦門泰純、鷹寬與千鶴等三人共同行動。這麽一來,捕縛夏目說不定能成為一網打盡土禦門家的大好機會。


    「我們應該立即采取行動。」倉橋下了這樣的決定。「這是『上己』計劃實行前的絕佳機會,就算需要投入咒搜部全部的人力,也要趁現在抓住他們。」


    「——可是目前隻知道他們潛伏的場所在吉祥寺吧?他們肯定會設下嚴密的隱形,真的找得到他們嗎?」


    「這方麵可以請求警視廳的協助,畢竟本家屋宅燒毀那件案子到現在還沒有解決。隻要拜托他們確認是不是有可疑人士出入,應該可以縮小捜尋範園。」


    土禦門家的三人當中,鷹寬是前咒搜官,深知咒搜部的手法,因此與其耍些小手段,不如利用組織采取正麵攻擊或許更為有效。


    不過如果隻是防備鷹寬,無法保證能捕縛他們。


    「隻要泰純讀星,馬上能察覺我方的動向,請求外部支援實在不是個好方法。」


    「所以這件事情得在今天解決,要是拖越久,對方越有可能察覺異狀。」


    「什麽時候解決都一樣,他們可是帶著小孩子逃離咒搜部的追捕長達一年半以上的時間。不管行動再怎麽快,隻要一接近就會讓對方察覺。不,不隻是這樣,說不定我們就連打算行動,他們也會馬上發現。雖然說行動越快越好,但是光靠速度逮不到他們,必須一舉咬住他們的要害才行。」


    也許是模仿蛇,隻見坐在沙發上的夜叉丸伸長手臂,用指尖在空中迅速抓住了空氣。


    夜叉丸這番話確實有理,不過大前提是不能放任土禦門家的人不管,這一點夜叉丸理應也很明白。


    看見盟友一臉嚴肅地瞪著自己,夜叉丸露出了狂妄的笑容。


    「式神的星相讀不出來。」


    倉橋的眼角抽動了一下。隻是這麽簡短的一句話,他就已經聽出來夜叉丸話裏的意思。


    「這件事交給我吧。公主的準備差不多完成了,我也終於閑下來了。隻要我和蜘蛛丸一起過去,應該不一一解決這件事情。」


    「大連寺鈴鹿的監視怎麽辦?」


    「現在應該以這件事優先吧?」


    夜叉丸說著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舉止彷佛和平常一樣隻是要出門散歩。


    他朝倉橋咧嘴一笑。


    「其他事就拜托你了,等我的好消息吧。」


    ★


    「——事情就是這樣,總之這裏沒有人喪命。他們三個現在沒有意識,可以下令待命中的咒捜部人員展開行動了。」


    在土禦門一家潛伏的民宅稍遠處,夜叉丸正在與廳舍裏的倉橋聯絡。


    比方說,另一位『占星術士』倉橋美代也是一樣,『讀星』基本上讀的隻有人類的星相與命運,無法讀出式神的星相。而生靈的星相之所以難以判讀,主要是因為附身在對方身上的靈性存在阻礙了星辰的光輝。


    正因為如此,泰純無法預知身為式神的夜叉丸與蜘蛛丸將會展開突襲。雖然他從周圍可疑的舉動讀出征兆,但這次是夜叉丸他們技高一籌。


    由於三人抵抗,展開了咒術戰,造成不小的騷動。夜叉丸會像這樣稍微移動場所,也是因為附近出現好奇的民眾圍觀。向倉橋報告的夜叉丸身旁,可以看見前來協助的蜘蛛丸身影。


    他們耗了一番工夫,最後終於在日落時鎖定地點,幸而沒有造成人員傷亡,對周圍的損害也控製在最低程度。從戰略上來看,在預定於上已執行的計劃之前捕縛『占星術士』泰純,意義相當重大。


    話雖如此,但事情並非完全順利。


    『土禦門夏目逃了?』


    「正確來說是她一開始就不在那裏麵,看起來是出門去了。這得怪我疏忽大意,以為三個大人都在,她一定會跟在他們旁邊,也沒事先確認就闖了進去。」


    『在咒搜部人員進入現場之前,最好先等她迴來吧?』


    「你打算埋伏嗎?很遺憾,剛才那是一場相當激烈的咒術戰,房子稍微遭到破壞,周圍也有人群聚集,要期待她傻唿唿地迴來自投羅網是不可能的事。」


    夜叉丸感到最可惜的是在咒術戰時,他們的手機和電腦遭到破壞。鷹寬在中途便不以逃亡,而是以破壞電子器材為優先。這麽做一方麵是為了防止情報外泄,另一方麵也是為了斷絕找到夏目的線索。就即時反應看來,實在是令人讚歎的敏銳判斷。


    但就算失去線索,夜叉丸他們也不可能放任夏目在外逃亡。夜叉丸打算立刻開始捜索她的下落,隻是——


    「這一次我認為應該盡可能活用這樣的狀況,所以我有一個提議,可以把捕縛土禦門家三人,以及與他們共同行動的未成年人正在逃亡這件事透過媒體報導出去嗎?報導越聳動越好,而且要馬上進行報導,做得到嗎?」


    『不是不可能,隻是……你有什麽企圖?』


    「嗯,原本我們想要逮到土禦門夏目,是因為她對土禦門春虎和『黒子』來說有當成人質——或是誘出他們的『誘餌』價值。如果是後者,不一定需要事先捕縛。」


    假設夜叉丸


    他們抓到夏目,便能利用這件事勸服春虎以及大友投降。


    在這種情形下,春虎和大友盡管不可能無視,但也很難預測他們具體來說會如何行動。此外,一旦對方采取行動,如果他們有溝通的意願還不打緊,如果沒有的話,事態將有極大的變動——更確切來說,勢必會引發激烈的戰況。畢竟他們是為了奪迴陰陽廳的俘虜而來,肯定會用盡各種可能的手段,以萬全的準備應戰。屆時夜叉丸他們就算不可能落敗,也需要為了防備他們的到來耗費不少資源。


    相對的,隻捕縛了泰純等三人,但夏目仍在逃的消息一旦傳出去,春虎與大友的選擇必定會受到局限。


    一是視為陷阱,無視這個消息。


    另一個是「立即」展開行動。在陰陽廳掌握到夏目的行蹤之前,率先確保她的安全。


    大友不曉得會做出什麽決定,而春虎在看見這條新聞後,馬上行動的可能性非常高。他將不惜犯下禁忌也要使其複活的夏目托付給土禦門家,而不是留在自己身邊,這麽做不曉得是為了什麽原因,但至少他肯定是認為夏目在泰純等人的身邊能保證安全,才把她交給他們保護。如今泰純等人遭到捕縛,隻有夏目獨自逃亡,春虎不可能按兵不動。


    而且既然「必須馬上采取行動」,那麽春虎的行動不可能太謹慎。他的行動必須大膽,當然就容易產生破綻。


    『換句話說,你打算用這條新聞引誘出土禦門春虎——』


    「沒錯,我要一口氣收拾掉他,雖然是場賭注。」


    雖然是魯莽的作法,不過今天早上也說過,在現在這個時期發現夏目是絕佳的機會。在上已的計劃執行前,夜叉丸希望能盡可能排除不確定的因素,於是決定就算手段稍嫌強硬,也要賭上這一把。


    倉橋對於這個提議的決定也很迅速。


    『好,我馬上安排。』


    事情就這麽決定了。接下來將出現一場預料之外的總體戰,情形不曉得會如何發展——正因為如此才有意思。


    夜叉丸與倉橋當場決定大致的戰略,接著夜叉丸掛斷電話,與蜘蛛丸一同捜尋起夏目的下落。


    2


    他毫無迷惘。


    看見那則新聞快報後,天馬立刻走迴自己的房間,從衣櫥裏拿出一個大背包。


    一年多前,他就已經準備好這個背包,裏麵事先放進了換洗衣物、現金、咒符,以及各種需要的物品。接著隻要再把今天放學後從「工廠」拿迴來的式符放進背包裏,就完成了離開家裏的準備。


    他將意識集中在稍遠處的公寓一室,「視」察裏麵的靈氣。留守在那間房裏的咒搜部式神仍在持續監視天馬,沒有見到其他特別的變化,看來在那則新聞報導出來後,監視體製依然維持原狀。


    不過,維持原狀隻是暫時的,隻要夏目還在逃亡,自己作為她過去的夥伴,身邊勢必將遭到嚴密監控。因此要離開的話,現在是最好的機會。


    不知道自己能幫上什麽忙,可是與其思考這種事情,現在最要緊的是采取行動,其他人恐怕也是相同的心情。


    隻是,自己還有個必須解決的問題。


    天馬稍微猶豫了一下,最後選擇迴家後換下的陰陽塾製服,重新穿好製服。


    他深深一唿吸,然後走出房間,前往客廳。外祖父不在那裏,他又接著走向廚房,也沒看見外祖母的身影。難不成是洗澡時間到了嗎?可是兩人都不在屋裏實在不太尋常。


    「外公?外婆?」


    這時間就寢還太早,他姑且走到寢室,結果果然沒找到他們。為了慎重起見,他也找過浴室和廁所,但是到處都沒看見他們。難道他們在這時間瞞著天馬,一起外出了嗎?天馬心存懷疑,接著拉開了待客室的紙門。


    他赫然一驚,手停了下來。


    待客室為鋪上榻榻米的和室,正中央擺著一張老舊的矮桌。矮桌後方,外祖父母背對壁龕,並肩跪坐,外公身穿束帶裝扮,外婆也穿上了陳舊的巫女服裝。兩人簡直像在這裏等待天馬到來——不,他們肯定是在等天馬來到這裏。


    他們發現了。天馬驚覺事情曝光,杵在原地。


    接著——「坐下。」外公喚道,瞧也沒瞧他一眼。


    天馬依照吩咐,有氣無力地來到外祖父麵前坐下。他跪坐在榻榻米上,雙手按住膝蓋。


    外祖父老當益壯,目光也很銳利,是位神情嚴厲的老人家。相對的,外祖母是位慈祥和藹,散發出良家婦女氣氛的老婦人。


    然而,兩人現在神色異常嚴肅,他們特地換上正式裝扮,想必和天馬換上製服是一樣的心情。


    不曉得他們是什麽時候察覺的,應該是自己在前年夏天接受陰陽廳調查的時候就注意到了吧。他不想添麻煩,不想讓他們擔心,所以一心保持沉默,或許這樣反而傷了外祖父母的心。


    天馬坐下後,外祖父母有很長一段時間沉默不語。雙方都是稍微低著頭,沒有看向對方的臉。


    不過,就算沒有言語或是視線上的交會,祖孫之間的「對話」依然成立。天馬能感覺到,外祖父母試圖勸戒將闖入極大危險的外孫,讓他明哲保身的聲音。


    保護者擔心天馬未來的心情、對百枝家繼承人難掩的期待,以及在失去女兒之後,不願意再失去外孫的心意。更重要的是,即使沒有出色的表現,也希望天馬能過著安穩生活的強烈心願,這些念頭每一個都比語言更明確地傳入天馬心中。


    另一方麵,在漫長的沉默中,他也明白外祖父母清楚感受到了自己的意誌。


    天馬幼稚、不諳世事又單純,因此有臨危不懼的勇氣。


    外祖父母比誰都了解天馬的體貼,以及對兩人由衷的謝意。他是個從無半句怨言,始終堅定地仰慕著兩人,為外祖父母著想的孫子。這樣的外孫如此堅決地保持沉默,他們不可能沒感受到背後的含意。


    雙方相互推測對方的心情,加深對彼此的理解。沉默的對話緩緩交流,這是長年來同住一個屋簷下,由衷為對方著想的人才能達成的溝通。


    接著,外祖父終於沉重地開了口:「……你的心意沒有改變嗎?」嗓音有些嘶啞。隻有活過漫長歲月的人,才能發出如此百感交集的嗓音。


    天馬用力握住自己的膝蓋,他認為自己不配也沒有價值,讓對方為自己發出這樣的嗓音。盡管如此,他的決心完全沒有動搖。


    「對不起。」


    他試圖說得斬釘截鐵,可惜輕細的嗓音既微弱又聽得出顫抖。麵對自己這不中用的表現,他差點苦笑出來。


    他再一次深唿吸,這次他緩緩吸了口氣。


    「對不起,我要走了。」


    說著,他終於抬起了垂下的頭。


    眼神與外祖父母交會,不知何時抬起頭的外祖父母以透徹而且安詳的目光凝視著他。


    「這樣啊。」


    外祖父用和剛才一樣的嗓音迴答,天馬頓時心頭一熱。


    「血緣果然是無法違抗的啊。」


    「……就是說啊。」


    外祖母呢喃著說。


    接著,外祖父端正坐姿,板起神情,老而彌堅的信念讓外祖父擺出了百枝家當家的架勢。


    「天馬,百枝家從今天起將你逐出家門。」


    聽見這嚴厲的宣告,天馬微微顫抖,但他毫不畏懼。不能畏懼,這樣的態度隻會對不起外祖父母與自己的決心。


    「是。」


    他坦然接受外祖父的宣告,接受後給了這樣的答覆。


    看見外孫這樣的反應,外祖父嚴厲的臉龐掠過一絲驕傲的神情。


    「所以……你用不著在意我們,不需要顧慮百枝家,可以盡管按照自己的信念


    行動。」


    「外公……」


    天馬瞠目結舌,忍不住吃驚。


    外祖父朝坐在隔壁的外祖母使了個眼神,外祖母露出落寞的微笑,接著站起來拿起放在壁龕的一個小盒子,然後迴到桌邊。


    外祖母將盒子遞給外祖父,外祖父打開盒子,拿出裏麵的東西。


    盒子裏麵放著一把鑰匙。


    「把這拿去吧,這是你父親留給你的東西。」


    「父親嗎?」


    天馬驚訝地從外祖父那裏接下鑰匙,那是把很大的鑰匙,隻是乍「視」之下不像是咒具。


    見外孫用困惑的眼神看向自己,外祖父說:


    「詳情你可以問威契夫的鶴田先生,他知道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


    「鶴田先生?為、為什麽?」


    「你的父母死後,把這交給我們的人就是他。剛才我打電話過去確認過了,他還在早稻田的研發中心等你。」


    「居然有這種事,可是……!」


    外祖父母自不必說,他也不想讓鶴田卷進自己惹出的麻煩。


    不過,天馬還沒來得及把自己的心情說出口,外祖父先露出了無畏的笑容。


    「就像你貫徹自己的意誌,我們也有自己的決心,就算會因為這樣卷入麻煩也不後悔。」


    被人搶先說到這種地歩,天馬無言以對。再說既然先打電話過去確認,可見外祖父早預料到事情會有這樣的發展。


    最後,外祖母以一如往常的溫柔語氣說了聲:「保重身體。」


    天馬強忍住險些奪眶而出的淚水,緊握手中拿到的鑰匙,讓雙手按在榻榻米上,深深地低頭致意。


    ★


    「我走了。」


    「好,路上小心。」


    簡短的道別,不論是對京子還是祖母美代來說,這都是她們期待已久的別離。雖然經過漫長的等待,但事情一旦開始,就讓這段等待的時光彷佛變得極為短暫。


    兩人在美代隱居的倉橋宅邸別館道別,京子的態度坦坦蕩蕩,美代則是泰然自若。她們在不到一個小時前看見土禦門一家遭到逮捕的新聞,準備早已完成,接下來隻剩付諸行動。


    京子原本不希望祖母留在這裏,但兩人又無法一起離開。軟禁的生活使得祖母的體力衰退不少,盡管表現得不明顯,但由於天天見麵,再不願意也會察覺。她實在不可能撐得住躲避陰陽廳——親生兒子的逃亡生活。


    雖然有這層顧慮,但京子還是想帶美代離開這個家裏。祖母要是行動不方便,自己可以盡量幫忙。


    隻是,美代絕不願意做出這種拖累孫女的行為。正因為美代知道自己無法再幫上京子的忙,才能以堅定的神情目送她離開,而京子也不願意玷汙祖母體貼又崇高的心意。


    「要我帶什麽禮物迴來嗎?」


    「我想想,好久沒吃到千年堂的最中餅了。」


    「……居然臉不紅氣不喘地要求這麽昂貴的禮物,再說祖母,沒人警告你別吃太多甜食嗎?」


    「我已經是半隻腳踏進棺材的老人家了,至少讓我吃吃自己喜歡的東西吧。」


    「拜托別說這種觸黴頭的話,祖母您要是走了,以後就隻剩下我一個人應付父親羅?您可得負起責任,活著看見自己的兒子改過自新。」


    「說得也是,好不容易活了這麽久,我也想看看曾孫的臉呢。」


    兩人和平常一樣調侃著對方,不約而同輕聲笑了出來。


    京子明知自己的神情自在,理應沒有其他留戀,腳步卻遲遲無法移動,下不了踏出第一歩的決心。


    看出孫女的遅疑後——「京子。」祖母平靜地催促著她。於是京子放鬆雙肩,拿起準備好的小行李箱。


    「嗯,我走了。」


    「好,再會。」


    簡短地互相道別後,京子離開了別館。


    位於倉橋宅邸最深處的別館四周有小片竹林圍繞,視野不佳,但一到外麵——正確來說是在走出竹林前,就能感受到潛藏在庭院各處的氣息與靈氣。


    從遠處監視的是在倉橋宅邸工作的倉橋家門生,畢竟現在是那則新聞播報後,尤其她又在深夜裏拖出行李箱,他們自然會有所警覺。傭人大多是一般人,其中也可以感覺到陌生的靈氣,恐怕是特地過來這裏支援的吧。自己說不定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京子忍不住心想。


    她不逃也不隱匿蹤跡,堂堂正正地走向正門。石燈籠在庭院裏點起燈火,她拖著行李箱一路從宅邸旁繞到正門。


    在她走到宅邸正麵時,對方似乎終於按捺不住,其中一位門生擋到了京子麵前。


    「京子小姐,請您迴房,拜托您!」


    這麽勸她的是從小照顧她的傭人,彷佛受到那個人的鼓舞般,另外又有兩個人站了出來。三人擋住京子的去路,堵在她麵前。


    京子姑且停步,盛氣淩人地說:


    「讓我過去。」


    「恕難從命!」


    「是嗎,這樣的話……抱歉了。」


    京子一邊陪罪,拿出了咒符。


    然而,對方快了一步,後來出現的那兩個人在趕來的時候早已準備好術式。


    「束縛,急急如律令!」


    兩人同樣擲出木行符,這是為在束縛京子的行動時不傷害到她的符術。此外,由於兩人同時出招,就算有一邊被京子擊落,另外一邊也能成功捕縛。


    不過,兩人的符術沒有消失,藤蔓蠕動著纏住京子的身體。京子發出輕聲慘叫,跌倒在地上,手中的行李箱也摔到一旁的草坪。


    「京子小姐。」一開始叫住京子的傭人連忙衝上去,「這、這是怎麽一迴事!」京子的身體在被藤蔓束縛而倒在地上的瞬間出現裂核,接著身影消失,現場隻剩下人形的式符。


    那是簡易式。


    「糟糕,所以她才特地繞到正門來嗎?」


    「在後門!」傭人拿起式符,住背後的兩人大喊。


    「這邊是誘餌,京子小姐打算從後門出去。」


    使出術式的兩人急忙衝了出去,而且不隻他們,那些在遠處觀望的人們也同時往後門狂奔。傭人握緊手中的式符,也跟著跑過去。「後門!」、「到後門去。」號令聲此起彼落,在宅邸引起了一陣小騷動。


    等到周圍人群散去後,隱形躲在庭院樹後的京子取迴了掉在地上的行李箱。


    離開別館時,她先讓簡易式拖著行李箱往外走,趁眾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式神身上後,再走到庭院,尾隨式神前進。接著她把門生們誘導至反方向,這次才真的往正門走了過去。


    不過,她正要衝出宅邸前的門口時,可怕的靈氣悄然接近,那是這一年半來,在宅邸外隨時監視她的式神。式神身上的術式為一發現京子的靈氣後便展開行動,但式神畢竟是式神,隻是忠實執行陚予的任務,不管生氣還是憤恨都沒有意義。


    雖然明白這種事情——


    「……老實說,我做夢都會夢到這一幕呢。」


    美麗而危險的笑容掠過,京子迅速結成手印。手指動作行雲流水,比起先前的簡易式更加俐落。


    「哞、毗悉毗悉、伽羅伽羅、悉摩利、婆娑訶。」


    不動金縛。


    監視用的式神雖然沒有實體化,但京子的咒術以咒束縛靈性的存在。式神出現裂核,停止動作,京子接著間不容發地翻動手腕。


    她擲出咒符,動作猶如抽刀劈斬。


    「急急如律令!」


    咒力霎時凝聚,火行符燃起藍白火焰,以咒力之火燒毀式神。束縛、燃燒,整個過程發生在轉瞬之間,但是先前衝向後門的門生當中想必會有幾人察覺這邊的異狀。京


    子重新製成簡易式充當誘餌,留在原地,心裏也明白這樣的障眼法馬上就會讓人識破,接著她隱形從正門衝了出去。


    在不受監視的狀態下出門,光是這樣就讓她的身體忍不住顫抖,感動於重獲的自由。不過,接下來才是真正的難關,首先要找到公共電話。如今很少有地方設置公共電話,不過隻要仔細找一定找得到。這一年半來,京子在來往塾舍的車子裏麵仔細確認過公共電話設置的場所,於是她拖著行李箱狂奔,衝進離宅邸最近的電話亭。


    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使用公共電話,她拿起聽筒,投入零錢,撥出記憶中的那個電話號碼。


    所有同伴裏麵,隻有一個人沒換電話號碼。在別館進行最後一次觀星時,她「視」見那個人是第一個展開行動的夥伴。


    鈴聲響了兩聲後,電話接通了。


    「天馬?」


    『京子!你是京子嗎?你從哪裏打來的!』


    他們在塾裏碰過幾次麵,不過自前年夏天以來就沒有像這樣交談過。光是聽見熟悉的嗓音,京子就感覺胸口發燙。


    「我在家裏附近的電話亭。我知道你離開家裏,我也出來了,能找個地方會合嗎?」


    門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追過來!」足子壓抑住激動的情緒,快速交代要事。因為京子的手機遭到沒收,會合需要事先指定地點。


    『京子,你知道夏目在什麽地方嗎?』


    「對不起,我沒讀出小夏的星相,不過要接近她應該不成問題。」


    不曉得為什麽,不管訓練再多次,京子就是無法讀出夏目的星相。


    盡管如此,也不是完全無計可施,比方說可以借由俯瞰其他星相的運行,間接預測夏目的行動。尤其在現在的狀況,吉祥寺附近的咒捜官想必正在集體追捕夏目,換句話說,在他們前進的方向上應該可以找到夏目。


    『好,我們找個地方會合,京子你在家裏附近對吧?』


    「對,天馬你在哪裏?方便的話我們可以在新宿——」


    『不要緊,我這就過去你那裏。』


    「咦?可是——」


    『這麽做比較快。』


    ——嗯?


    天馬的話讓京子覺得不太對勁,然而現在分秒必爭,必須指定一個門生們不會發現,天馬又能立刻明白的場所。


    京子在腦中浮現附近的地圖,告知天馬會合的場所。


    最後,天馬比京子的預想還要迅速到達指定地點。


    ★


    鈴鹿知道土禦門一家遭到逮捕的消息,是在新聞出來的三十分鍾過後。雖然氣惱這三十分鍾的延誤,但她馬上下定了決心。


    為了捕縛潛伏中的土禦門一家,陰陽廳,尤其是咒搜部現在勢必動員了相當的人力。如果夏目現在還在逃亡,那些人將有一段時間需要為了這件事情奔走。


    當然,不能忽視父親與倉橋設下陷阱的可能性。說起來,眼前這則新聞就是誘出春虎的絕佳誘餌。隻是就算是陷阱——不對,正因是陷阱,陰陽廳更會為了迎戰春虎派出強大的戰力。無論是哪一種情形,現在廳舍的防守薄弱,鈴鹿要逃隻能趁現在。


    ——看我怎麽逃出這個鬼地方……!


    鈴鹿立刻著手準備離開研究室,雖然說她幾乎是身無長物。


    離開這裏之後,首先要展開什麽樣的行動,前往什麽地方,自從鈴鹿決定逃出這個地方就在煩惱這個問題。不過,現在目的地很明確,也就是吉祥寺那一帶。看見這則新聞,所有有反應的人不論敵我,必定都會前往吉祥寺,而她也決定主動投身於這場風暴。


    「……好,走吧。」


    鈴鹿所在的研究室以結界封鎖,在咒術層麵上與外界隔絶,不離開結界無法確認負責監視的蜘蛛丸是否在外麵走廊。另一個逃走的路線是窗戶,不過隻要一出窗戶,蜘蛛丸馬上會察覺。這麽一來,與其在懸空的場所迎擊,不如在走廊上奮戰。


    ——雖然情形也沒變得多有利……


    要是正麵交戰,鈴鹿肯定敵不過蜘蛛丸。她唯一可能的勝算是,蜘蛛丸和夜叉丸一樣,至今仍沒有在一般職員麵前露過臉。


    她打算暫且衝破蜘蛛丸的防守,接著大吵大鬧引起職員們的注意。這麽一來,蜘蛛丸——也許——無法實體化攻擊鈴鹿。蜘蛛丸一旦無法行動,還有派出咒捜官阻止鈴鹿這個方法,可惜咒搜部此時正大舉出動——應該是這樣。


    靠猜測與臆測製定計劃也沒有意義……


    ——反正想破頭也得不到答案。


    隻能放手一搏了。


    鈴鹿站在門前深唿吸,她取出咒符,把手放到門把上,將精神集中在門的另一頭——走廊的氣息。


    接著她轉動門把,開門衝了出去。


    可是——


    「!」


    ——沒有人在!


    感覺不到蜘蛛丸的靈氣,她連忙「視」向周圍,還是一樣沒找到那股靈氣。她找尋起走廊前方的靈氣,同樣沒有發現。


    「為、為什麽……」


    碰巧……不可能,難道是陷阱嗎?這樣的念頭竄過腦海,然而事到如今再對她設下陷阱也沒有意義才對。


    ——啊,我、我懂了!


    這是因為夏目那件事情的緣故。蜘蛛丸在這個時間點離開監視鈴鹿的崗位,最有可能的原因是他也在處理吉祥寺那件事。


    仔細想想,這是為了捕縛知道倉橋和夜叉丸等人「惡行」的人,對他們來說肯定是迫在眉睫的問題。現場不曉得會發生什麽「緊急」狀況,況且土禦門家的人想必實力相當堅強,一般咒搜官很難輕易捕縛他們。


    關於這一點,如果有強大的式神蜘蛛丸在現場暗中相助,必定能幫上大忙。如此一來,此時不隻蜘蛛丸,夜叉丸可能也不在廳內,這可是求之不得的幸運機會。


    ——趁現在!


    鈴鹿立即隱形,沿著走廊一路跑向廳舍出口。


    意料之外的情形讓她的心髒劇烈跳動,雙腳輕飄飄的,踏著熟悉的走廊,感覺卻像在陌生的建築物裏。冷靜下來,鈴鹿安撫自己的情緒。雖然想以全力奔走,但現在應以隱形的完成度為第一優先。她抑製激動的腳步,全神貫注,一邊探索周圍的靈氣,一邊以最短的路徑前進。


    走下樓梯來到一樓,鈴鹿沒有選擇廳舍正門,而是走向員工專用的後門。路上她與好幾位職員擦肩而過,每一次都讓她的心跳加速。鈴鹿最後順利抵達後門,雖然有警衛常駐,鈴鹿的咒力又受到限製,但陰陽廳內並不存在可以看穿『神童』大連寺鈴鹿隱形的職員。最大的問題在監視攝影機,幸而咒術相關的機構常容易輕忽機械設備,即使有警衛從撮影機畫麵看見鈴鹿而趕來,也不可能「現在馬上」抵達這裏。


    鈴鹿屏氣凝神,穿過後門,就這麽成功離開廳舍。


    戸外夜幕低垂,她沒有解開隱形,跑在街燈點亮的人行道上,接著在遠離廳舍的地方轉彎進入旁邊的道路。轉彎前,她迴頭瞧了一眼,沒發現異狀。然後,她一路直走,越走越慢,最後終於停了下來。


    她茫然杵了一會兒,調整唿吸。


    她逃出了陰陽廳。


    ——這是真的嗎?


    由於完全不費吹灰之力,鈴鹿差點再次懷疑起這是陷阱。她帶著虛幻的感受,在久違的自由麵前難以自持。


    ——不、不行,現在不是出神的時候,我得盡快趕去小夏那裏!


    夜叉丸和蜘蛛丸甚至為了這件事不惜放棄監視鈴鹿,可見敵人對這件事情非常重視。鈴鹿尚未能掌握正確狀況,隻能以速度彌補之前的延誤。


    以前的銀行帳戶還能用嗎?手上雖然也有現金,但不知道搭計程車從秋葉


    原趕到吉祥寺需要多少錢,還是搭乘電車更快?夜叉丸和蜘蛛丸目前暫時離開,不知道在他們得知鈴鹿逃亡之前還剩下多少時間。


    ——啊,對了。既然太陽已經下山,幹脆用式神飛過去……!


    鈴鹿抬頭望向大樓林立的夜空。


    雖然幾乎是空手離開廳舍,但她不忘攜帶用來生成自己擅長的摺紙式神的式符——仿似聖經的咒具。在空中可以筆直衝過去,而且隻要施下隱形,也用不著擔心被人發現。問題在於距離,雖然需要橫跨整個東京都,但也不是做不到——


    「不許動。」


    太大意了。


    警告聲伴隨迸散的咒力,鈴鹿還來不及反擊就遭到施放的咒術吞噬。


    腦中一片空白,不過身體沒有受傷。急忙間,她「視」見不管前後左右還是頭頂,都有結界封鎖。


    「……好久不見,大連寺。」


    「弓、弓削麻裏」


    鈴鹿過來的路上——陰陽廳廳舍的方向出現一位女性跋魔官,她把身上的防瘴戎衣改成了一件短夾克。


    那是獨立祓魔官弓削,『十二神將』裏的『結姬』。鈴鹿見過她幾次麵,但是兩人幾乎不曾交談。


    「我接到倉橋局長的通知,表示你很有可能因為土禦門夏目那件事情擅自行動,所以今晩我不在祓魔局,而是負責在本廳待命。」


    「可惡……!」


    她因為蜘蛛丸不在就掉以輕心,可是不管吉祥寺那邊的局麵多麽緊急,他們也不可能鬆懈監視,對知道重大秘密——知道上已時將舉行第三次靈災恐怖攻擊這件事情的鈴鹿置之不理。


    陰陽廳盡管傾全力追捕夏目、迎擊春虎,也不可能暫停都內的靈災修祓工作。平常祓魔局就是以吃緊的人力進行日常的工作,假設需要迎戰春虎,『十二神將』中靈力格外強大的獨立祓魔官必定是不可或缺的戰力。盡管如此,將這些獨立祓魔官全部調離原本的工作崗位實在是天方夜譚,因此留下來進行日常工作的人同時也負責監視鈴鹿。


    ——慘了。


    麵對獨立官,鈴鹿的勝算很低。雖然說走為上策,但不巧的是已經讓對方先發製人了,而且偏偏是被陰陽廳內最強的結界術者弓削關進結界裏麵,如今要展開反擊實在是難如登天。


    ——差一點就成功了!


    鈴鹿忍不住懊悔,但腦中冷靜的部分察覺離成功不隻「差一點」。弓削一開始就發現鈴鹿逃出廳舍,而且為了不讓她有機會耍花招,一直在等待可以確實捕縛鈴鹿的瞬間。簡單來說,她太天真了,悔恨差點讓她掉下淚來。


    「……大連寺,我知道你和土禦門夏目是朋友,我能了解你的心情。」


    弓削臉上的表情顯然是對年少的鈴鹿充滿同情,不過她的口吻始終平靜而且公事公辦。


    「可是既然你也是專業陰陽師,就該識時務安分地迴到廳舎。」


    「囉嗦!你根本什麽都不懂,少在那裏裝腔作勢!」


    鈴鹿的怒罵讓弓削嚇了一跳。由於弓削與鈴鹿不熟,對她在擔任陰陽廳形象代言人時的印象格外強烈。


    「……這麽說來,木暮前輩好像說過她『很有活力』……」


    弓削嘟囔著,神情不禁凝重。


    不知不覺間,路上沒有行人經過,大概是設下了隔離結界,實在是位無隙可乘的祓魔官。在逮住鈴鹿的現在,她還是一樣小心謹慎。


    ——怎麽辦?這下該怎麽辦!


    鈴鹿無計可施,思考空轉,隻有焦躁不停膨脹。


    「沒錯,我的確不清楚你的情形,不過命令就是命令,我得完成自己的工作。」


    「你真的明白自己接到的命令正不正當嗎?」


    「身為組織成員,不管接到什麽樣的命令都必須服從。如果懷疑命令的正當性,可以采取規定的手續確認。要是現場人員全憑自己的想法擅自行動,組織不可能成立。」


    「這是那些高層的歪理吧!而且他們自己還不是為所欲為!」


    「就算這樣還是要遵守規定。我再說一次,放棄抵抗跟我走。」


    弓削的語氣冰冷,與關在結界內的鈴鹿逐漸縮短距離。


    如果在這時候揭穿倉橋他們的計劃,不曉得能有多大的效果,而且弓削與父親他們狼狽為奸的可能性不知道又有多高。


    或許該賭上弓削毫不知情的可能性,至少告訴她靈災恐怖攻擊的計劃。然而,鈴鹿現在就算說得口沫橫飛,弓削都不可能相信。而且要是在被捕後說服她,到時候夏目也已經遭到逮捕。萬一對方拿夏目出來當擋箭牌,屆時鈴鹿也無計可施。


    必須找方法脫離現在的困境,隻是成功逃脫的機率幾近於零。鈴鹿隻好無助地向神明祈禱,希望能發生讓弓削必須立刻趕到現場的大規模靈災。


    「來吧,乖乖跟我走。」


    「嘖!開什麽玩笑,死老太婆!」


    「老——」


    弓削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她露出了極為不滿的表情。她差點鼓起臉頰,又急忙製止自己。她輕咳著說:


    「我說你啊,說話用不著這麽難聽——」


    「就是說啊,剛才那確實是鈴鹿不對。」


    弓削疑似和鈴鹿一樣受到驚嚇,反射似地轉頭望向背後,遭結界囚禁的鈴鹿同樣也循著弓削的視線望去。


    無人的街道上,弓削背後站著一位少年。不對,那不是少年,應該稱為青年。年輕剽扞的站姿、無所畏懼的狂妄神情、閃耀堅定光芒的瞳孔,他那挑釁的視線直盯著弓削。


    「不過祓魔官搶咒搜官的工作算什麽職業陰陽師?既然是祓魔官就要有祓魔官的樣子,不如別管那個小鬼頭,來應付真正的『鬼』吧。」


    冬兒這麽宣告,慢條斯理地取下額頭上的頭巾。


    ★


    夏目正獨自逃亡,得知這個消息時,冬兒恨不得馬上衝去夏目身邊。


    在所有同伴裏麵,自己無庸置疑是行動最無拘無束的一個。既然如此,自己有率先找到夏目的義務。不對,不管是位於什麽樣的立場,在不知道春虎行蹤的狀況下,能救夏目的隻有自己。


    不過,在冬兒正打算采取行動時——「……慢著。」天海製止了他。


    「這是陷阱,除非是故意放出消息,否則不可能這麽快報導這則新聞。」


    「你的意思是這是假消息嗎?」


    「不,新聞內容恐怕是真的,可是陰陽廳現在肯定在吉祥寺那邊布下了天羅地網。」


    「無所謂,總之我隻要比他們早一步找到夏目就行了。」


    如果夏目還沒被捕,就不能讓她輕易落入敵人手中,與鏡的特訓就是為了替這一刻作準備。這次就算天海阻止,他照樣會付諸行動。


    「先等一下嘛,我沒叫你不要去,隻是這次的行動對他們來說也是場豪賭。這樣的話,就這麽一頭栽進陷阱實在太可惜。」


    天海盯著播出新聞的筆記型電腦螢幕,以冷靜的噪音這麽說道。他的目光如刹刀般銳利,露出與咒術犯罪交手半個世紀以上的前咒搜部部長臉孔。


    「本來在逮捕土禦門夏目之前,應該會有報導限製。在這個階段解除限製,等於是要那些潛伏中的人『立刻出麵』。不過要說他們已經安排妥當也不對,時機、地點都不知道,恐怕就連他們也無法預期會發生什麽狀況,正好讓我們拿來利用。」


    「……也就是說?」


    「對方也沒有做好萬全的準備,不知道事情會如何發展。」


    「這樣的話更要以速度取勝,這正是兵貴神速的場麵吧?」


    「如果隻有我們的話。」


    天海簡短地說,冬兒猛然察覺他的意思,反應了過來


    。


    冬兒朝天海投去疑問的視線,催他繼續往下請,但天海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眼神。年老策士的意識集中在播出新聞的螢幕——更準確來說,是集中在熒幕後麵那些相關人士看不見的舉動。


    「……就這一次的情形看來,兵貴神速的是對方。無論是人數、時間、地理條件,要是速戰速決,對方無疑擁有較大的勝算。隻有我們的話,勝算雖低也隻能賭上逆轉獲勝的可能性……但這一次,棋盤上的棋子不隻我們。既然那些基本上要死到臨頭才肯行動的家夥看出今後事情發展,采取行動,我們也不是沒招可出……」


    天海的嘀咕聲一方麵是向冬兒解釋,但一半以上是自言自語。一旁的水仙瞥向冬兒,冬兒隻是不發一語,凝視著天海。


    接著,天海忽然向冬兒轉過頭。


    「冬兒,你會下將棋嗎?」


    「不會,我隻知道一些規則。」


    「這樣的話你應該下過一、兩次吧?下棋的時候,你會滿腦子隻想著怎麽把王吃下來嗎?不可能吧?如果你認真想要獲勝,必須綜觀整個戰局。如果不布好製勝的局麵,不可能獲勝。」


    「……這意思是?」


    「你先到秋葉原廳舍與鈴鹿接觸,視情形把她帶出來。」


    這是出乎意料的指示。不過在天海大善的手下工作,這種程度的事情根本不值得驚訝。


    「……方便知道理由嗎?」


    「不隻是鈴鹿,聽見這個消息後,你那些夥伴們不可能沉得住氣。到時候最難采取行動的當屬人在陰陽廳的鈴鹿。」


    「這意思是要我過去幫她逃走嗎?」


    「沒錯。」聽見冬兒這麽確認,天海給了他肯定的答覆。


    「再說對咒搜部來說,土禦門家那些人其實是*鬼門。分家的鷹寬過去是我的屬下,非常熟知咒搜部的手法,是個相當難應付的對手。再加上當家的泰純是美代讚譽有加的高明『占星術士』,對方打算采取什麽行動全逃不過他的掌握,不是能輕易逮捕的對手。」(編注:源自風水用語,在棋類術語中代表禁忌的走法。)


    「……可是土禦門家的三人被抓了……」


    「沒錯,換句話說,倉橋他們使出不同於咒搜部的手段,而且是能瞞過『占星術士』注意的方法。」


    聽天海這麽故弄玄虛,冬兒蹙起了眉頭。前者姑且不論,後者——瞞過『占星術士』的方法真的存在嗎?


    像是看出冬兒內心的疑惑般——「八瀨童子。」天海的解答大出冬兒意料。


    「式神的星相無法判讀,所以能在不知不覺中接近對方。尤其他們很會耍小聰明,這是最難纏的地方。要是他們出其不意展開突襲,土禦門家的人再厲害也逃不過他們的手掌心。」


    「也就是說,真正逮捕土禦門一家的不是咒搜部,其實是夜叉丸他們嗎?」


    「……可以這麽認為。換言之,他們現在不在廳舍,咒搜部那邊應該也為了土禦門家忙得人仰馬翻。對方特地製造這個『破綻』給我們,我們也用不著客氣,盡管利用吧。」


    於是冬兒聽從指示,立刻從六本木的潛伏處前往位於秋葉原的陰陽廳廳舎。


    接著,他在廳舍前方發現隔離的結界——


    碰上已經逃出廳舍的鈴鹿,以及準備抓住她的弓削。


    「沒了八瀨童子,跑來一個『十二神將』,這種事可沒人告訴過我。」


    冬兒取下頭巾,一邊抱怨下指示的天海。


    他當然記得獨立祓魔官『結姬』的長相,也知道她擅長施展結界。老實說,鈴鹿與弓削實在是出人意表的組合,不過她們看起來確實不像是開心聊天的狀況。


    ——至少沒有錯過就該慶幸了。


    「冬兒!」遭到結界囚禁的鈴鹿驚愕大叫。


    也許是多心了,之前還是個小鬼頭的鈴鹿變得多了點女人味。自從在倉橋家別館分別以來已經過了一年半的時間,她會有所成長也是理所當然。這麽說來自己又是如何,稍微變了一點嗎?


    不過從她馬上泄漏出自己名字這點看來,她還是一樣莽撞。


    「冬兒——阿刀冬兒嗎!」


    弓削轉向冬兒,擺出防禦架勢。看來不隻咒搜部,祓魔局也獲得了與冬兒相關的情報。


    「能讓『十二神將』記住區區一介前塾生的名字,實在備感光榮。」


    他諷刺地說,謹慎地讓咒力在全身循環。


    弓削除了設下隔離的結界,並未帶部下同行。她隻身前來阻止鈴鹿,為的是不想把事情鬧大。事實上,『十二神將』之間的咒術戰要是傳出去肯定會引起外界嘩然,這就成了冬兒可以利用的破綻。


    ——居然第一戰就要應付等級這麽高的對手……


    總之現在分秒必爭,雖然知道自己不夠資格與『十二神將』,尤其是和獨立官對戰,事到如今也隻能充一下場麵。


    「鈴鹿,幾分鍾可以解開?」


    鈴鹿和弓削馬上聽出他話裏的意思。


    「五——四、四分鍾!」


    「兩分鍾內解決。」


    說完,他一鼓作氣衝向弓削。


    麵對他的攻勢——「……你是認真的嗎?」弓削冷冷地說,接著毫無預警使出不動金縛。冬兒擲出護符,同時往一旁跳開。


    弓削的金縛撞上冬兒展開的咒壁。冬兒原以為成功阻止對方了,沒想到咒壁連帶後麵的空間同時遭到束縛。萬一剛才沒有躲開,等於是一擊就出局了。


    ——沒有事先準備就能使出這樣的結界嗎……?


    冬兒汗水直流,雖然不是什麽大絕招,但說起來就像拳擊裏麵,以直拳般的沉重威力擊出刺拳,是足以見識到獨立祓魔官實力的高出力咒術。


    「難不成你打算跟我戰鬥嗎?」


    「恕我逾越。」


    「勸你別不自量力,隻會害自己受傷而己。」


    「如果能解決這件事,受點傷隻是小意思。」


    他再度奔走,接著——「第一封咒,解除!」冬兒全身溢出鬼氣,形成閃爍不定的鎧甲。蹬上地麵的力氣倍增,身體變得輕盈,行動也變得更加快速。很久沒有在訓練場外解除封印,自由活動的解放感増強了冬兒的鬥誌。


    然而,弓削麵不改色。她知道他的名字,同樣也知道他是生靈。


    她的手一揮,在冬兒反射似地避開時,生成將敵人固定在空間的咒壁。生成的咒壁不隻一道。弓削結成手印的手有如揮舞指揮棒,每動一下就有咒壁隨之生成。要是碰上這些咒壁,冬兒將馬上遭到束縛,於是他以生靈的反射神經接連避開弓削的攻擊。


    鈴鹿慘叫著:「冬兒!」但是冬兒頭也不迴,「還有一分三十秒!」如此吼了迴去。


    他拚命迴避攻擊,不隻是依賴反射神經,同時也凝「視」弓削的靈氣波動,事先預測攻擊方向。可以用來應付鏡的這一招不可能對付不了弓削,他這麽激勵自己,總之是全力迴避。


    另一方麵,看見冬兒的行動,弓削稍微板起了臉孔。


    也許是認為再這麽下去隻是浪費時間,她立刻改變戰術。她俐落地把手臂舉到頭上,接著一口氣釋放咒力。往上空延伸的咒術如牽狀向外擴散,用結界完全覆蓋冬兒他們所在的街道。


    意料之外的攻擊讓冬兒心頭一驚,仰望向頭頂,接著弓削朝做出這種反應的冬兒揮下高舉的手臂。


    覆蓋街道的結界依照臨時組成的術式,朝冬兒急速縮小範圍。無處可逃。而且範圍越是縮小,咒力的壓力越是增加,帶給冬兒的行動巨大的負擔。


    「嘖!」


    結界範圍縮小到隻有冬兒一個人大,他束手無策,不知不覺中已經遭到結界的束縛


    。


    ——厲害……!


    像冬兒這種小角色也許沒有資格讚歎,但實在是不愧『結姬』之名的精采手法。看著受到咒壓推擠,單膝跪在地上的冬兒,弓削稍微噘起嘴,像在罵「真受不了」。


    她與鏡的類型完全不同,但同樣可以窺見『十二神將』的「厲害」之處。剩下一分鍾,他本來打算撐到三十秒,可惜她果然不是個可以保留實力的對手。


    「第三封咒,解除!」


    事情發生在轉瞬之間,兇惡的鬼氣溢出,從內側轟飛『十二神將』的結界。


    「什麽!」


    弓削以及鈴鹿全驚愕地張大了雙眼。


    冬兒全身纏繞化為火焰的鬼氣,吼出發自丹田的撕吼聲。他的額頭上長出一對尖角,獠牙撕裂嘴唇,整個人如射出的箭一鼓作氣攻向弓削。


    他以蠻力扭曲弓削反射性設下的咒壁,並且往後推擠。弓削不禁啞然後退,冬兒立刻間不容發地展開追擊,持續進攻,不讓對方有恢複冷靜的時間。


    弓削的臉色鐵青,連續生成咒壁,冬兒則是一個接一個破壞這些咒壁。弓削試圖生成多重結界以拖延冬兒的速度,又讓蠻力逼得連連後退。這樣的突擊力與爆發力正是驅使鬼的冬兒最大的武器。


    「混帳——那到底是怎麽一迴事!」


    「天曉得!詳情就問你那個『廳長的朋友』吧!」


    咚,他踏碎柏油路麵,接著讓爆發的鬼氣加在拳頭上揮出,如炮彈發射。弓削的雙手手指以神速結成手印,展開特殊結界。她好不容易歪斜著避開冬兒的攻擊,像是把自己的身體拋出去一般。


    避開的那一擊擊中後方大樓,外牆粉碎,地麵震動宛如發生地震,大樓和路麵皆出現裂痕。


    冬兒化成緊咬住獵物的野獸,再度追逐起弓削。冬兒再一次踏地,弓削啐舌,一口氣往後退開,拉開距離,重新擺好架勢。


    不過,在確認弓削往後退開足夠的距離之後,冬兒也立即後退。


    弓削正感到錯愕時,「——兩分鍾到了。」鈴鹿解開弓削的結界。冬兒抱起鈴鹿,卯足全力脫離戰場。


    「糟了!」


    弓削急忙間想追上去,遺憾的是冬兒解除封印後的體能比起人類更接近式神。他把附近的街燈當成踏板,一口氣跳上大樓屋頂。弓削立刻試圖以結界進行妨礙——「急急如律令!」可是結界與鈴鹿的護符抵消,她忍不住啐舌。


    冬兒與鈴鹿的身影消失在大樓的另一頭,冬兒的鬼氣再度封印。而在一分鍾過後,弓削徹底失去兩人的蹤影。


    3


    夏目隻是一味地逃。


    車站有剛才那些咒搜官在監視,因此她拉著秋乃的手徒步往前走,盡可能遠離車站。她甚至連奔跑也覺得害怕,就這麽埋頭走個不停。


    ——怎麽辦?


    頭腦無法運轉,思緒混亂,血氣盡失,胃部絞痛。


    她的視線搖擺不定,不停往前走的雙腳彷佛踩不到地麵。全身倦怠,有些發燙,似乎隻要稍不注意,隨時可能雙膝一軟,摔倒在地上。


    剛オ看見的新聞畫麵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簡直和鄉下宅邸失火的那時候一樣……不對,現在的情形更糟糕。那時候一旁有春虎、冬兒和其他夥伴,有陰陽塾的大人們保護自己,然而現在夏目獨自一人,無人可以依賴。


    ——怎麽辦?


    泰純、鷹寬和千鶴被陰陽廳逮捕了,雖然得去救他們,但又想不出具體的方法。該迴去看看情形嗎?不過逮捕三人後,陰陽廳現在必定正全力捜索唯一逃過追捕的夏目,迴去無疑是飛蛾撲火,此時應該以逃命優先。


    話說迴來,對方是如何發現他們?敵人逼近到什麽程度?應該立刻找個地方躲起來,還是逃得越遠越好?


    再說,如果能成功脫逃,接下來該怎麽辦?手上沒有任何關於春虎所在地的線索,今後究竟該何去何從?


    ——怎麽辦、怎麽辦……


    視線扭曲,耳朵嗡嗡作響,喘不過氣。


    身體變得沉重。


    今後自己該怎麽辦……


    「——目、夏目!」


    手臂遭到用力拉扯,夏目終於迴過神來。


    她轉過頭,發現秋乃正停下腳步看著自己,眼鏡底下的渾圓瞳孔蒙上一層擔心的陰影。


    「夏目,沒事吧?」


    「……沒事。」


    「你騙人。」


    「我沒騙人,真的沒事。我們一定可以成功逃出去,所以秋乃你不用擔心——」


    「我不是這個意思啦!我擔心的是『夏目你』沒事嗎!你一直走個不停對吧?可是你究竟要去什麽地方?總之你先冷靜下來吧。」


    現在不是冷靜下來的時候,她馬上就想這麽反駁。


    ——不對。


    秋乃說得對,夏目這麽告誡自己,對秋乃點了個頭。


    她先是強迫全身的力氣放鬆,雙腳顫抖,恐怕是悄然逼近的危險和疲勞累積的緣故。盡管施下隱形,走路卻意外消耗體力,這正是內心平衡瓦解的證據。不過,正是在這種時候,更應該發揮出自己最佳的表現。


    夏目閉上雙眼,讓唿吸和緩,腦中浮現「阿」字,凝「視」自己的靈氣,使紊亂的心靈平靜下來。


    這是向千鶴學來的冥想法,阿字觀。以足夠的時間——雖然說大概也隻有一、兩分鍾——調整靈氣流向後,夏目緩慢睜開雙眼。眼前,感覺得出擔心的秋乃在看見夏目的表情時鬆了口氣。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用不著向我道歉,更重要的是……大叔他們被抓了吧?我們也會遭到追捕嗎?」


    「對,他們肯定會追上來。」


    陰陽廳不可能在這時候放過夏目,必定會調派人力追捕。


    夏目重新確認起自己的所在地。


    這地方是民宅與公寓林立的住宅區,寬度勉強能讓兩輛車交會的狹窄巷弄如棋盤交錯。家家戶戶透出明亮的燈火,路邊的街燈也亮了起來。


    眼前是完全陌生的風景,令人愕然。之前焦躁驅使著她,隻希望能盡早遠離吉祥寺。


    ——這裏是什麽地方?


    夏目拿出手機,利用gps定位係統確認現在的地點。她大致往東——往新宿的方向逃,以為自己走到了荻漥,結果還在西荻漥附近。還不到能放下心來的距離,雖然說不管逃到哪裏都無法安心,但至少要是不逃出東京,勢必難以逃離陰陽廳的搜索。


    ——可是逃出東京也無法解決問題……


    話雖如此,與秋乃一同在都內潛伏,一邊逃離陰陽廳的追捕這種事情,夏目不可能做得到。兩人都還沒成年,也沒有可以用來充當身分證件的東西,缺乏必要知識、技能與人脈。兩、三天或許還沒問題,若要長期潛伏的話怎麽想都有困難。


    ——而且也不能就這麽拋下父親、叔父和叔母……


    如果能救出泰純他們,就能繼續潛伏,隻是由夏目與秋乃單獨闖入陰陽廳救出三人這種事簡直是癡人說夢。比起救出三人,說不定找出行蹤成謎的春虎還比較有希望。


    ——啊,對了,看見那則新聞,春虎或許會展開行動!至少得逃到那個時候……


    然而,春虎不一定會有所反應,也無法想像他會在什麽時候、以什麽樣的形式展開行動,況且自己到時候又該如何配合行動?


    「…………」


    焦躁與不安再次悄悄爬上心頭,如同在無垠的黑暗中,獨自摸索前進的恐懼。過去泰純等三人為她驅離了這樣的情感,如今她更實際感受到自己受過的「庇護」。獨自翱翔的夜空有時冰冷刺骨,夏目終於體會到這一點。


    「我、我說


    啊,我們不能去找之前收到信的那個百枝天馬嗎?」


    「……什麽?」


    秋乃突如其來的提議讓夏目嚇了一跳,秋乃仰望著夏目,「不行嗎?」又問了一次。


    「不行的話,另一個人……那個人叫什麽名字?京子?找那個女生也行,畢竟這是緊急狀況嘛。之前收到的『迴信』是『我們還是夥伴』的意思對吧?那麽看見剛才的新聞,他們肯定很擔心你,你就去拜托他們吧。」


    「不、不行,不能做這種事!這樣會給大家惹麻煩的——再、再說他們兩個應該都遭到陰陽廳監視,尤其現在對方說不定正為了我可能出現而加強戒備,這麽做不管對我們還是他們來說都太危險了。」


    「可是信成功交出去啦,鷹寬叔叔也說過,陰陽廳肯定還不知道我的存在。由我來居中聯絡,我們這就去拜托他們幫忙吧。要是你被抓到,他們一定會很傷心。」


    秋乃說得非常認真。她以自己的方式努力思考,希望能夠幫助夏目。夏目反射性地否決了她的提議,內心卻是波濤洶湧。


    光憑夏目與秋乃兩人什麽事情也做不到,這一點無庸置疑。


    然而此時的夏目等於移動中的炸彈,顯而易見的是,一旦她接近過去那些夥伴,就會害得他們卷入麻煩。大家或許會說這樣的擔心太見外,可是萬一接受對方好意結果反而拖累他們,她實在過意不去。況且,一旦卷入麻煩,「必定」會造成危害。


    「…………」


    做不到,不能依賴他們。她冷靜做出這樣的結論,但內心的糾葛依然無法平息。


    秋乃凝視著夏目,眼鏡底下的瞳孔映照出夏目動搖的身影。


    秋乃的眼神坦率,忽然間,那樣的目光與某個人重疊。


    ——『鼓起勇氣,盡管依靠我們吧。』


    冰冷的電流竄過身體。


    那是春虎。那已經是相當久遠的事情,當時春虎與冬兒剛轉進陰陽塾。


    那時夏目遭夜光信徒的咒搜官綁架,春虎前來營救夏目時對她說了這麽一句話。後來,這句話成為讓夏目一改之前的態度,往夥伴們踏出第一歩的契機。


    夏目的眼裏散發出下定決心的覺悟,看見她露出這種表情,秋乃的神情終於不再那麽沉重。


    可惜……


    「看來幸運之神站在我們這一邊呢。」


    說話聲忽然響起,夏目的心髒猛然一震。


    不知不覺中,在秋乃背後稍遠處,有位陌生青年把雙手盤在身後,姿勢端正地站在那裏。那是位襯衫搭配背心,脖子上係著一條領巾,裝扮高雅又複古的青年,其中最奇特的當屬那副戴在右眼的單片眼鏡,模樣猶如一位年輕貴族,整體裝扮與現代格格不入。


    不過,問題不在青年的打扮。夏目——秋乃也是一樣——還沒有完全解除隱形。一般人要是經過,不會意識到她們的存在,再說如果隻是接近,她們也不可能沒發現。


    夏目渾身僵直,青年對著她和秋乃露出平穩但又給人冰冷印象的微笑。


    「今天我的表現真是活躍。初次見麵,你好——應該可以這麽說吧,畢竟上次見麵的時候你死了。我叫夜叉丸,過去主人給你們添麻煩了,土禦門夏目。」


    「——!」


    夏目不禁愕然,張大了雙眼。


    ——八瀨童子?可是——為什麽?


    逃亡生活中,她從泰純那裏聽說了有關代代服侍相馬家當家的八瀨童子的事情。與多軌子在陰陽塾的咒練場比試,以及『鴉羽』附身在春虎身上時,夏目都曾親眼目睹八瀨童子的身影。


    在春虎寫給泰純的信裏,提過「夜叉丸」這個名字。他與陰陽廳廳長倉橋源司狼狽為奸,是其中一位敵人首領。這樣的大人物忽然出現在這個場所,她一時間難以置信。


    另一方麵,夜叉丸露出饒富興味的眼神,觀察著夏目。


    「……原來是這樣啊。」


    他的雙唇因為愉悅而扭曲。


    「確實是遭到龍附身,不過……說是附身,其實是利用了某種術式吧。而且這個術式相當複雜。既然特地讓人還魂,為什麽要進行這樣的處置?說不定春虎把你托付給泰純,原因就在這裏。嗬嗬,原本以為你隻有當成誘餌的價值,沒想到居然這麽讓人好奇。」


    「……」


    夏目咬緊牙,瞪著夜叉丸。


    單片眼鏡的鏡片反射出冷冽的光芒,青年這時候給人的印象不像貴族,反倒像極了瘋狂科學家。扭曲的知性與高貴的人格支撐起深不見底的陰森氣息,宛如一條擁有美麗鱗片與兇惡毒牙的巨蛇,讓人湧起不隻是恐懼與厭惡,甚至還有近似敬畏的情感。


    夜叉丸以冰冷的視線觀察夏目,接著目光忽而轉向秋乃。


    「話說迴來,我還不知道原來你還有『同夥』,她的身上好像也有東西附身,而且是很奇特的種類。你特地帶她一起走,難不成她是土禦門家的秘密武器嗎?要是那樣就有趣了。」


    被夜叉丸盯上的秋乃臉色蒼白,身體不住顫抖。但是看見秋乃那副畏怯的模樣,反倒讓夏目鼓起了勇氣。


    「……父親呢?」


    「嗯?」


    「土禦門泰純他們沒事吧?」


    「啊啊,用不著擔心,他們還活著。我這個逮到他們的人親口向你保證,不會有錯。」


    「是你……」


    夏目的神情變得兇狠,夜叉丸卻刻意露出溫柔的微笑。


    這時,「——快投降。」夏目嚇了一跳,把視線轉到背後。那裏不知何時又出現另一位青年。


    身穿軍衣外套搭配牛仔褲,一頭卷發紮在背後。他擁有剽悍的長相與精壯的體格,是位令人聯想到士兵的青年。然而,青年看著她們的瞳孔相當理智,和散發出墮落氣氛的夜叉丸正好形成對比,自製的氛圍相當強烈。


    夏目見過他,那是多軌子身邊的八瀨童子,蜘蛛丸。


    「之前也說過……我不想傷害你們。」


    「怎麽搞的,蜘蛛丸,伏兵怎麽自己曝露行蹤了。」


    「現在還有更優先的事情。」


    「話是這麽說沒錯啦。」


    蜘蛛丸以嚴謹的態度,叮囑著不滿的夜叉丸。


    當然,夏目現在不是在意這種事情的時候。


    ——出現兩位八瀨童子!而且正包圍著我們……!


    蜘蛛丸是可以輕易擊倒北鬥的式神,夜叉丸的實力想必不輸給蜘蛛丸,夏目如今正遭到這樣的對手前後夾攻。如同蜘蛛丸的規勸,在這絶望的狀況下,除了投降別無他法。


    夏目同時注意雙方動靜。


    「……多軌子也來了嗎?」


    「沒有,主人目前正在修行,再說這一次我們是擅自行動。」


    「…………」


    「你果然還是很恨公主呢,不過這也怪不得你。」


    夏目沒有迴答夜叉丸。她對多軌子確實抱著強烈而複雜的心情,不過現在更重要的是沒有主人陪伴在兩位護法身邊這個事實。


    沒有主人指使的式神通常無法發揮全部實力,雖然這樣多少削弱了八瀨童子的實力,但夏目的勝算也沒有因此提升。尤其多軌子不在現場,也失去了與她而不是與夜叉丸交涉的餘地。而且如果期待夜叉丸有可能像多軌子那樣手下留情,無異於請求饑餓的野狼饒過自己一命。


    盡管如此。


    ——無所謂。


    夏目緊張到了極點,心境卻是豁然開朗。


    雖然不到豁出去的程度,但不同於茫然的不安,她決心挺身麵對眼前的威脅。或許這種行為魯莽又幼稚,但這同時也是形成年輕力量源泉的精神所在。


    「……第一封咒,解除!


    」


    夏目大喊,自行解除封印,「陰氣」立刻自全身溢出。


    這是高純度的陰性水氣,是附身在夏目身上的靈獸北鬥的靈氣——龍氣。「嗅。」夜叉丸雙眸一亮,一副忍不住讚歎的模樣,蜘蛛丸也板起了臉孔。


    「因捺羅也、婆娑訶!」


    夏目短促吟誦出掌管雷電的帝釋天真言,往前後敞開雙臂。龐大的龍氣依循五行相生的原理——也就是水氣與木氣相生轉變為雷氣,一口氣釋放。


    操縱雷的雷法,原本是需要複雜術式的招數,但在沒有實體化,遵從主人的命令行使咒術的護法式霹靂的協助下,讓夏目可以瞬間使出這一招。


    雷擊撕裂夜晚的道路,耀眼的光芒閃爍接著爆炸,在沒入夜幕的住宅區中響起落雷般的轟聲。


    攻擊幾乎是瞬間發動的,但夜叉丸以咒壁防禦,蜘蛛丸也避開了攻擊。不過,這是使出龍全部的力量,接近全力的一擊,就算迴避也不可能毫發無傷。兩人遭到雷電的威力波及,身體不約而同出現裂核。


    ——趁現在!


    夏目抱起因為突如其來的雷擊而頭暈目眩的秋乃,以生靈的腳力一鼓作氣跳上半空中。接著她在空中一蹬,又跳向更高的空中。夏目每往上跳,腳下就有金黃龍氣灑落。她躍過民宅,遠離夜叉丸他們所在的巷弄,沿著低空狂奔。


    身纏龍氣在空中飛行,這是借由龍北鬥的力量使出類似飛行的能力。


    「哎呀,佩服佩服,土禦門家的守護獸果然厲害,而且運用方式也很高明。沒想到還有這種方式,不愧是土禦門家的人。」


    夜叉丸他們從下方追了上來,在建築物的屋頂上奔跑,輕鬆跳過一個又一個屋頂,動作輕盈而且敏捷,完全感覺不到重力的存在。


    「龍的生靈嗎?有意思,不過使用過度恐怕會造成不好的影響吧,你好像『撐不了』太久哦?」


    「呃……!」


    夜叉丸他們從容追逐著在空中狂奔的夏目,但在使用龍氣時無法隱形。


    夏目於是心一橫,改跳向正上方。她想起和蜘蛛丸交手時的情形,八瀨童子的「飛行」能力絕不算高。她踏著夜空往上逃,突破夜晚的空氣,一路往上爬升。抱緊了她的秋乃「咿咿咿!」發出了慘叫聲。


    龍氣原本就容易引人注目,要是沒有盡可能往上空移動並混入雲層之中的覺悟,不可能逃過兩位八瀨童子的追逐。即使是在那樣的高度,隻要展開結界應該能耐得住。


    然而,此時忽然有數道影子從旁邊追過夏目,接著飛往高空。


    「燕鞭?」


    十隻青藍色的燕子組隊擋住夏目的去路,它們在上空盤旋,接連向夏目展開攻擊。


    夏目急忙踹踢空氣,忽左忽右閃避那些捕縛式的攻擊。不過,『燕鞭』以整齊劃一的靈活動作通力合作,在劃破天空的同時逼近夏目,整體行動宛如單一的生物。


    「夏夏夏、夏目!要摔下去了!要摔下去啦!」


    「忍耐一下,抓緊我!」


    夏目大叫,用力抱住秋乃。


    ——這是八瀨童子操縦的吧?而且一次發動十隻!


    論在空中的靈活度,『燕鞭』占上風,夏目實在不可能甩掉它們。


    「既然如此!」


    夏目停止釋放龍氣,讓龍氣在體內凝結。在空中奔馳的力量消失,她直接呈拋物線從空中摔了下來。


    秋乃的慘叫聲撕裂夜空,但馬上讓狂風卷起的轟聲蓋了過去。由於夏目忽然往下墜落,『燕鞭』急忙追了上來。夏目便趁它們聚集在同一個地方的瞬間——「急急如律令!」使出符術。


    擲出的木行符如避雷針般誘導雷電,竄入燕群中的咒符讓電擊爆炸。閃電呈放射狀延伸,化為銳利的煙火,點綴著夜空,一擊將式神一掃而空。


    然而,身上不再纏繞龍氣,意味著防壁的效果也消失了。


    「哞、毗悉毗悉、伽羅伽羅、悉摩利、婆娑訶。」


    「呀!」


    從旁使出的不動金縛一舉束縛夏目與秋乃,是蜘蛛丸。他疑似趁夏目的高度不再上升時,從下方跳了上來。


    不過,他說不想危害她們的話似乎是認真的。術式並未牢牢束縛她們。夏目再度放出龍氣,一邊小心別傷到秋乃,一邊從全身釋放電擊,燒毀咒術網。


    在夏目重獲自由的同時,接著輪到下方飛來符術。她立刻在空中一蹬,好不容易閃過攻擊。這一擊是夜叉丸使出的。她與地麵還有一段距離,對方卻完全掌握她的位置。隻要她運用龍氣,在幽暗的夜空以電擊為武器戰鬥,就不可能逃過他們的注意。


    ——可是我也無處可逃了!


    她以電擊牽製往這裏接近的蜘蛛丸,這時第二群捕縛式出現。它們這次不再聚集於一處,而是彼此保持距離,肆意攻擊夏目。夏目一邊控製著威力,一邊連續釋放電擊,但全讓它們閃了過去。大氣焦灼,閃電的殘像徒勞無功地汙濁澄澈的夜空。


    現場展開了空戰,而且夏目被迫陷入消耗戰。附身在夏目身上的北鬥發出力量逼近極限的警告,雷法也好,利用龍氣飛翔也罷,都是消耗劇烈,無法連續使用的招式。


    像是看出夏目的力量到達極限——「快住手,你撐不下去了!」蜘蛛丸移動到夏目的麵前,朝她大喊。


    接著——


    他露出狐疑的神色,「……那是什麽?」喃喃說著。


    「那是……兔子嗎?」


    聽見蜘蛛丸這麽說,夏目連忙看向自己用雙臂環抱的秋乃。


    受到激烈的空戰與龍氣影響,秋乃早已是昏頭轉向。她在模糊的意識中緊抓住夏目,但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平常藏起來的兔子耳朵和尾巴就這麽現出實體。


    「……真是驚人。」


    這麽說的是不知何時升上夜空的夜叉丸,他大概是打算出其不意展開攻擊吧,但他沒看向驚慌中轉過頭來的夏目,隻是凝視著她手臂裏的秋乃。


    「該不會……不對,可是這是……為什麽會在這裏?難不成那個女孩子是相馬家的人嗎?」


    夜叉丸的眼神與先前截然不同,呢喃的嗓音也帶有激動的情緒。夏目出自本能抱緊秋乃,試圖從夜叉丸的視線中保護她。


    ——慘了!


    夏目一時輕忽,忘記夜叉丸——大連寺至道和多軌子同為相馬一族,和秋乃是同一族人。


    不過,為什麽秋乃的身世會曝光?


    「這下事情越來越有趣了,沒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碰上麵,這也是相馬家的血脈牽起的緣分吧。」


    「部長?」


    「蜘蛛丸,逮住她們!暗、地哩底曳、娑婆訶!」


    夜叉丸以戴著白手套的手結成羅刹天印,在夜空中生成黑霧,往夏目逼近。夏目立刻使出雷擊,可惜力量薄弱,無法完全擊散黑霧。逼不得已之下,她隻能蹬著空氣逃往上空,接著蜘蛛丸繞到了她背後。


    也許是因為接到夜叉丸的指示,蜘蛛丸的攻擊不再手下留情。


    「喝!」


    他怒喝一聲,揮出拳,巨大的咒力隨之襲來,讓夏目來不及閃躲,直接遭到攻擊。


    全身承受的衝擊力道讓她不由得咳了口氣。這是依據她身上纏繞的龍氣,使出逼近她忍耐極限的一擊。全身痙攣,手臂使不上力,抓住她的秋乃從她的手臂中滑落。


    「秋乃!」


    她馬上伸出右臂,好不容易抓住秋乃的手。幾近昏厥的秋乃又一次發出了淒厲的慘叫聲。兩人倒立著從空中落下,這時第二群『燕鞭』也衝了上來。


    ——呃!


    沒有餘力重整架勢,夏目用右手抓住秋乃,大動作揮舞左臂。雷擊劃過夜空,燒毀了一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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