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無關嗎……?」


    搭乘馬車返迴亳邑的途中,晄不斷重複低喃這一句話。


    馬車是昌自亳邑駕駛過來的。根據昌所說,當時馬匹怎麽樣也不肯走進陝邑外城門,他隻好將馬車停在城牆外,自己走入城裏。


    這時馬車由煒白拉動,昌則躺在馬車裏。離開瘴氣彌漫的城鎮不久後,昌的高燒開始消退,氣色也好多了。多半是睡著了,還發出了微微的鼾聲。


    帶有雲彩的天空蔚藍澄澈,曬在背上的午後陽光十分暖和,但是晄的心情卻是沉重苦悶。


    「那家夥是希望你能專心處理野午一事,所以才沒告訴你占術的結果吧。別太在意了。」


    小蛇汪李爬到他肩上,用尾巴拍了拍晄的臉頰。


    「嗯……」


    (可是,也不算完全無關啊……)


    自己這麽擔心陝邑和楓牙,對方卻無法理解,這讓他很難過。


    「不過這種時候,就算抱怨或意誌消沉也無濟於事吧。」


    解決完野午的事情後,再迴陝邑吧。隻要盡力做好自己份內工作就好了,他在內心如此說服自己,心情卻遲遲無法平複。


    晄先將昌送迴裏長家,返迴自己的住家時,天空已有星星開始眨眼睛。


    「小晄!」


    一走進家門,一位身形修長有著纖細鼻梁和細長雙眼的青年,和另一名與他容貌酷似的美女登時猛然起身。是晄的大哥舜,和大姐莉由。


    舜是名經驗豐富的青銅器工匠,雖然對於青銅器的雕刻圖案有莫名的執著,一般人難以接受,算是美中不足的一點,但是在失去雙親的晄心目中,他是個足以代替父親的可靠存在。


    莉由則是溫柔聰慧廚藝精湛,在晄眼中,也是位少見的絕世美女。當然,前來提親的人多不勝數,但不知為何她卻非常討厭男性,甚至不準大哥與弟弟以外的男子接近自己五尺以內。


    盡管多少有些缺點,但在晄心中都是一對值得自豪的兄姐——


    「你迴來啦,過得還好嗎?昨晚有沒有睡好?」


    舜大力摸了摸晄的腦袋。


    「我好寂寞呢,晚餐有好好吃嗎?沒有吃壞肚子吧?」


    莉由則是張手緊緊抱住他。


    兩人直到現在還是把晄當作小孩子看待。


    「我才不在一晚而已,你們太誇張了啦!」


    到了這把年紀還被人摸腦袋或是緊緊抱著,他根本高興不起來,但是見到他們如此熱情地迎接自己,心情莫名輕鬆不少。


    「小晄,你一定很累了吧。」


    舜輕輕捏著晄的臉頰。


    「在陝邑發生了什麽事嗎?」


    莉由也擔心地看向晄。


    任何事都瞞不過這兩個人呢,但現在不是發牢騷的時候。


    「我沒事啦。對了,聽說有盜賊襲擊野午?」


    「好像是個多達四、五十人的大型盜賊集團哦。當時野午的男村民們才剛打獵迴來,當天的獵物、狩獵工具和糧食都被搶走了。」


    聽到這個消息後,舜急忙聚集村裏的男丁趕往野午,但是盜賊們早已跑得不知去向;昌則是親自前往陝邑。舜在野午待了一晚,莉由也一大早就去幫忙,兩個人也是不久前才迴來。


    「我們已經包紮好了傷患的傷口,也送去了這幾天的糧食,另外,我們也已請求亳邑城出兵相助。」


    「盜賊集團會不會襲擊其他村落呢?我現在就去野午看看,有汪李和煒白在的話,馬上就能捉住盜賊了——」


    晄正要走向大門,卻被莉由製止:「你在說什麽啊,天色都這麽暗了。」


    「城裏已經貼出告示,提醒附近村落加強警戒,所以沒問題的。等向野午村民詢問詳情後,再去逮捕盜賊吧,今晚小晄你也先好好休息吧。」


    「真是給你們添麻煩了,原本這是我的工作呢……」


    幸好有迴來——晄心想。要是繼續留在陝邑的話,舜的負擔將會不斷加重。


    「為了小晄,我什麽都願意做喔。」


    舜溫柔笑道。


    「那麽,陝邑怎麽樣了?」


    「關於這件事呢……」


    晄坐在火爐旁,一邊吃著晚餐,一邊斷斷續續地描述陝邑的情況。


    「——不及格。」


    大略說完之後,舜用駭人的低沉嗓音做出評語。晄嚇了一跳,抬起低垂的小臉,雖然肉眼看不見,但可以感覺到舜全身正散發出濃烈的陰氣。


    「等、等一下,舜哥——」


    「我是指楓牙親王。要求小晄離開瘴氣彌漫的陝邑是沒問題,但是竟然瞧不起小晄——這樣簡直是欺人太甚。最重要的是,他竟敢傷害我最心愛的小晄,真是不可原諒!」


    問題出在這裏嗎!


    「既然如此,我就要祭出我珍藏的咒具向王爺……」


    舜放下手中的碗和湯匙正要起身時,「啊,不用了啦!我已經不介意了!」晄趕緊拉住他。身為青銅器工匠的舜,也擅長製作咒具。盡管外表一副牲畜無害如春天晨霧般弱不禁風,但要咒殺一兩名王爺——而且還是在被累焰那般優秀的咒術師(本職是占術師)保護著的情況下——可說是輕而易舉。


    「哎呀,煒白,你怎麽了?今天吃得比平常慢呢。」


    這時莉由看向低垂著頭,吃著玉米粥的煒白。當然,雙方之間依然隔了五尺遠。平時煒白總是拿著比普通碗大上三倍的巨碗,盛了滿滿的粥之後一碗接一碗吃,但今天連第一碗都還沒吃完。一定是因為見到陝邑被妖魔占據,覺得自己的罪孽深重吧。


    「你在那邊什麽也沒吃吧?我還以為你會很餓,所以煮了很多呢。還是你身體不舒服?」


    莉由不知道是煒白毀滅了陝邑,單純地表示擔心。


    「不,我沒有不舒服。莉由煮的粥很好吃,我隻是在細細品嚐。」


    煒白抬起臉來,微微一笑。


    「這才是正常的食量吧,你至今都太反常了。」


    小蛇汪李哼了聲嘲笑。


    聽著眾人的對話,舜心中升起疑惑,微皺起眉。


    (如果隻是陝邑成了廢墟,那麽要求小晄迴到亳邑,完成野午領主應盡的職責,這是理所當然,但是——)


    在妖魔橫行的城鎮當中,絕對需要能夠殲滅強大妖魔的炎招戈使用者,以及汪李、煒白的協助。逮捕盜賊一事,雖說可以交給亳邑城士兵處理,但沒有任何人能出麵代替晄。更何況,倘若陝邑的情況持續惡化,楓牙也沒有法術能保護己身免於瘴氣的侵害。在這種情況下,那位王爺應該沒有愚蠢到還會堅持什麽領主的義務。也就是說,發生了某種晄不能待在陝邑的狀況吧。若真是如此,楓牙便是及格。


    (不過,總覺得事情不會就這樣結束呢。得調查看看才行——)


    盜賊一事解決後,晄恐怕會再前往陝邑,得在那之前想想辦法。


    「對了,需由日光與月光同時照耀……舜哥,你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嗎?」


    晄想起他還沒詢問最重要的事情。


    「日光與月光嗎……」


    舜重新坐好,再次拿起碗與湯匙。看來是放棄報複王爺了。


    「在製作咒具和祭具時,我也會思考陰陽的平衡,所以曾經雕刻過象征日月的圖紋,可是……」


    舜歪過俊容。即便是製作咒具的名匠,也無法讓日光與月光同時照耀。


    x


    「這是我當上領主後,能為野午村民貢獻己力的第一份工作呢。」


    翌日早晨,晄騎著變化為馬的煒白登上野午山。方才他已去了一趟野午村,依村民的說法,盜賊們似乎是以矗立於村落南方的野午山為根據


    地。


    僅有五戶的貧窮村落情況相當慘重。當時盜賊們射出的眾多箭矢遺留在原位,道路兩旁散落著水瓶碎片。原本屋子就建造得不甚穩固,也不斷生鏽腐蝕,如今門框與窗框又變得更為歪斜,梁柱斷裂,牆壁上破了大洞。


    「虧我們還是靠弓箭討生活的,真是太沒麵子了!」


    村長嚴語畢後,羞愧地低下頭去。


    嚴是位肌肉結實,帶有濃厚獵人氣息的勇猛男子,年紀還不到四十吧。嚴並沒有因為晄年紀小就看輕他,也沒有因為晄「田」的身分而阿諛諂媚,總是一副坦蕩的姿態與晄相處。


    嚴說明道,盜賊集團在去年年底開始於野午山出沒,他們也一直相當警戒。遇劫之際,獵人們也勇敢地挺身反抗盜賊,但是終究寡不敵眾,結果村裏的幼童被當作人質,村民也隻好將這一年來獵得的毛皮都交給了盜賊。


    「我們本來打算在六天後的春季市場上販售,如今全都沒了,村民們全都會餓死的。」


    平時總是驍勇膽大的嚴,此刻表情也非常凝重。


    雖已向官府要求搜山,卻沒能得到正麵的迴應。這也是無可厚非。畢竟野午山海拔雖然不高,卻是座深幽陰暗的山林,一旦迷路便再也出不來。而且到處都有野熊出沒,深山裏又有豺狼虎豹,要是不小心踏進了那些野獸的狩獵範圍,沒人能保證有辦法活著迴來。


    「若是有足夠的武器和人手,我也想入山搶迴毛皮啊——」


    嚴十分不甘。


    無論如何,一定要在五天之內捉到盜賊,並且奪迴毛皮才行——因此晄決定親自前往野午山。


    在一片蔥綠色的南麓山路裏行進了約莫兩刻鍾後,煒白冷不防停下腳步。


    「來了——共有三人。應該是哨兵吧,發現到我們後走下來了。」


    煒白抬頭看向左邊斜坡。為了戰鬥而生的神獸,其視覺聽覺嗅覺皆異常敏銳。他自登山後就察覺到了盜賊的氣息,一路朝他們的方向前進。


    「那麽,就按照我們剛才的計劃——」


    晄重新握好韁繩,盡量佯裝什麽也沒發現,繼續往前進。


    不久之後左前方的草叢沙沙作響,三名男子一一衝出山路。各自手上都拿著弓箭或斧頭,神色不善地擋住晄的去路。


    男子們用草繩綁起滿是灰土的亂發,身上穿著有不少破洞的麻布衣。眼窩凹陷,瘦得幾乎隻剩皮包骨。野午的窮困村民雖然也都相當瘦弱身穿破舊布衣,但眼前的男子們看來更加淒涼。


    「小鬼,你坐的那匹馬還挺好的嘛。」


    手持斧頭的男子說道,勾起隱藏在亂糟糟胡須裏的嘴角。


    「珍惜你的小命的話,就把馬跟隨身物品都交出來!」


    「請、請你們不要殺我!我是野午的領主,想要什麽東西的話,我統統可以給你們……」


    晄盡全力裝出非常害怕的模樣。


    三名男子麵麵相覷。


    「就你這樣的小孩子——唬人的吧!」


    「不,我曾在某處聽說過,亳邑的楓牙親王將野午賜給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


    男子們開始竊竊私語。


    「這麽說來,難不成真的——」


    男子互相對視點頭。


    「你先下馬吧!」


    持斧頭的男子下令。


    晄聽從地自煒白背上跳下,右邊的男子拉緊弓弦瞄準著晄,左邊的男子則走向晄,手上拿著繩子。


    「你這個臂環真漂亮。」


    男子扭過晄的手臂,正要綁上繩子時,目光停留在汪李身上。


    「這個不行!」


    晄迅速按住汪李。


    「讓我看看吧。你剛不是說過想要什麽都給我們嗎?」


    「可、可是……」


    由於以前被無賴匪徒纏上的時候,汪李曾經張口咬了想碰自己的人的手指。


    「我說了給我看看!」


    男子伸手捉起晄壓著汪李的右臂,見到晄仍想抵抗,男子一把揪住晄的頭發,「啪!」一個巴掌打向晄的臉頰。


    就在這時——


    「喂喂,快住手吧。」


    一道仿佛是涼風吹過夏日天空般的嗓音響起。男子們同時看向聲音來源。


    一名少年正站在右前方的山毛櫸枝頭上。在不算粗壯的樹枝上,他交叉手臂,平衡感極佳地僅用雙腳支撐體重。身上穿著像是以槐樹染過的淡黃色外袍,綁著紅色腰帶,頭發則是用與腰帶同樣顏色的方巾盤起,整體相當高貴氣派,與五官分明的俊美容貌十分匹配。年齡與晄相仿,抑或大個一、兩歲吧。身高比晄高,但體型還帶有些許少年的柔軟。


    「那個人是——」


    晄瞠目結舌。


    「你是誰啊!」


    男子用充滿威嚇的聲音質問。


    「不要那麽兇嘛。我不是什麽值得報上大名的人物,隻是恰巧路過而已。」


    少年穩如泰山,單手插在腰上,另一隻手豎起直指在麵前左右搖擺。那身打扮,那個動作,已經算是超越滑稽甚至到了裝腔作勢的地步了。


    「看到你們欺負一個可愛的少年,我實在無法坐視不管呐。快放了他吧。」


    「開什麽玩笑——快給我滾下來!順便連你也一起五花大綁!」


    男人們身上猛然迸出殺氣。


    「喔~想跟我打架嗎?正好,我也想解解悶呢。我就當你們的對手吧。」


    話才剛說完,少年便從山毛櫸枝頭上縱身跳下。雖說是利用了樹枝的彈性,但他的跳躍力完全不輸給煒白。少年越過手拿斧頭的男子頭頂後,降落在晄眼前,抬手劈向企圖綁住晄的男子手臂。男子「唔」的一聲不禁後退。


    「你趁現在快逃吧。」


    少年視線緊盯住男子們,同時迅速將晄護在身後。


    「咦,呃,可是——」


    晄一時語塞,不曉得該如何說明。這時手持斧頭的男子已經怒氣衝衝地衝上來,用力揮下斧頭。少年輕一點地,就在男子揮下斧頭前竄進他懷中,一拳打向心窩。男子握著斧頭直接向後飛去。


    「這招突刺真是不錯。」


    體術高手煒白低聲讚許。由於他現在是馬的姿態,看不出臉上是什麽表情,但如果是人形的話,鐵定正在微笑吧。


    「你在磨磨蹭蹭什麽啊!不是叫你快跑嗎!」


    「可是,那個……」


    「真是的——!」


    少年衝向晄抓起他的手後,開始往山下拔腿狂奔。


    「等、等一下啦!」


    晄幾乎算是被半推半拉,也跟著往下跑。煒白則蹬著馬蹄跟在後頭。


    「真是個性急的家夥!」


    汪李咕噥說道,飛向少年,用尾巴纏住他的手臂後,拍動迷你的銀色翅膀。登時少年的身體浮至空中,由於他還握著晄的手,晄也跟著離地。


    「嗚哇!」


    接著晄與少年一同掉落在茂密的矮竹叢裏。


    「痛死我了……你幹嘛啦!」


    少年揉著撞到的屁股狠瞪向汪李。


    「對不起哦。這其中有很多很多原因——」


    晄先從矮竹叢的縫隙間偷看男子們的情形。被少年打飛的那名男子還無法起身,其中一名夥伴在照顧他。另一名男子應該是在尋找突然消失的兩名少年吧,四處東張西望。煒白機靈地跑下山路,那名男子便追在煒白後頭,跑過了矮竹叢前方,似乎沒有注意到躲起來的晄兩人。


    晄縮迴腦袋,重新麵向少年,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瞧。應該是初次見麵吧,但晄卻對那張臉龐和他所散發的陽氣感到熟悉。


    「難不成,你是陝邑那時候的小雞?


    」


    少年頓時麵紅耳赤,間隔了好一半晌之後——


    「——別叫我小雞啦!」


    少年不滿嘟噥,噘起嘴唇。


    「啊,果然!而且講話聲音也一樣,我在陝邑遇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你人形的姿態一定是這種感覺呢~」


    「是啊,就是你決定了我人形的模樣啦。連這件閃亮亮閃死人的黃色衣裳和紅色腰帶也是。」


    小雞少年老大不高興地說道。「咦——?」晄則是瞪大眼睛。


    「是這樣子嗎?」


    反問的人卻是汪李。妖魔若要獲得人形,首先最重要的條件是與特定人類進行精神上的交流。當雙方擁有的想像一致時,就會決定相貌與外表年齡。汪李在下定決心跟隨晄時,希望自己能夠保護晄。雖不曉得晄麵對白銀大蛇時有何種想像,但在他迴神之際,他就已經變成了青年的模樣。晄對小雞持有的印象,是可以對等來往的同年少年吧,而少年或許也希望成為晄的朋友。但話說迴來——


    「……你是怎麽從一隻毛茸茸的小雞想像成這幅模樣的啊……?」


    「我就說別叫我小雞啦!」


    「所以他不是變成了彼此想像中的人形,而是在我想像之後才變作人形的囉?」


    晄連連眨著瞪大的圓眼。因為是以小雞為想像對象,所以他的紅色頭巾可能是雞冠的具現化吧。


    「這件事我剛才就已經說過了吧!你真笨耶~」


    「不過,幸好你沒事。我一直很擔心你會不會又被犬隻攻擊呢。沒想到你居然能從那個滿是瘴氣的陝邑裏逃出來——」


    晄說話的同時,忽然想起再次相遇時心裏冒出的第一個疑惑。


    「你為什麽會在這種地方啊?」


    「倒是你,幹嘛看到那些軟腳蝦還驚慌失措的啊?化蛇大哥和駁老兄也是,是因為不想被看到真麵目嗎?」


    「我是故意要讓自己被盜賊抓住的。」


    晄簡單扼要地說明自己是野午的領主,而野午前陣子遭到盜賊洗劫一事。


    「若交由汪李和煒白出馬,要逮捕盜賊集團的確是很簡單,可是若是嚇到他們,讓他們逃走就糟了。而且我想要和平地拿迴被搶走的毛皮,也希望盡量不要傷害到他人。所以才擬定了這個特意被抓的作戰計劃,等找到盜賊們的巢穴和藏匿戰利品的地方後,再一舉擒住他們。」


    「不錯耶,聽起來很有趣!也讓我參一腳吧!」


    少年看來無比興奮。


    「什麽很有趣——不行啦!這個任務很危險的!」


    晄的音量不由得抬高,他連忙捂住嘴巴豎耳傾聽。幸好沒被男子們發現。


    「我們可是很認真的,一不小心,野午村民一年來的辛勞有可能就會化為烏有啊。」


    「我知道啦!既然絕不容許失敗,你們更需要人手吧?我外表看來還是個小孩子,就算被他們抓住也不奇怪啊。」


    少年語畢後,倏地從矮竹叢裏滾至山路,抱著一隻腳大唿小叫:「痛死我啦~我的腳扭到了!」


    「等、等一下,你怎麽突然受傷了?」


    晄慌忙跑至少年身旁蹲下察看。


    正好這時方才下山的男子拉著煒白的韁繩返迴,挨揍的男子和照顧他的男子也聽見聲音後迴過頭來,


    少年嚷著:「我站不起來了啦,痛死了,我不行了~」他不斷發出這個世界好像快完蛋般的淒厲叫聲,等待男子們過來。


    「傻小子,真讓人受不了。誰叫你明明是個毛還沒長齊的小鬼頭,還硬要逞強當英雄呢。」


    男子們迅速將晄與少年綁起。


    「痛痛痛,痛死我啦~」


    少年一邊哀嚎,一邊瞟向晄咧嘴賊笑。


    晄與少年在男子們的催促之下,穿過灌木叢爬上陡峭的斜坡。不久之後樹林豁然開朗,他們來到一處細長形的岩石平台。岩石平台上有十幾道人影,應該都是盜賊的同夥吧,但令人驚訝的是當中不隻男子,還有女人及年幼孩童。他們各自劈著木柴或晾衣服,孩子們則在應該是母親的女人身旁跑來跑去。


    他們發現到雙手被反綁在後的兩名少年和馬匹後,都停止交談投來充滿好奇的視線,小孩急忙躲進母親身後。


    持斧男子命令同伴看顧晄兩人後,走入岩石平台後方的樹叢裏。


    一開始雖未發現,但原來循著岩石平台,在山坡上茂盛繁密的樹叢裏頭,有好幾個剛好能容人直立走進的洞穴。也許是很久以前的部落遺址,看來盜賊們是以此處為根據地。


    不久之後,另一名男子出來通知:「首領叫你們帶進來。」


    煒白被拴在灌木上,晄與少年則被帶進其中一個洞穴。


    人工洞穴裏的寬度與深度大約足夠四至五人生活,角落放置著瓶瓶罐罐與櫃子。


    一名四十歲左右的男人背對著內側岩壁,盤腿坐在熊毛皮上。胡髭蓬鬆雜亂,身材與其他人一樣削瘦,但目光相當敏銳,散發出沉穩的威儀。他就是盜賊的頭目吧。


    晄兩人在壓製下,坐在那名男人麵前。


    「你就是野午的領主吧,我叫作焉。是負責管理這一群人的頭頭。」


    男人說道。


    「你的臉怎麽了?」


    焉的視線停在晄的臉頰上。


    「是。因為我叫他讓我看看臂環,呃,我絕不是想瞞著首領把它偷來哦,真的隻是想看一下而已——可是這小子卻拚命反抗。」


    賞了晄一個耳光的男子縮起身軀答道。


    「渾帳東西!」


    下一秒焉怒聲咆哮。


    「我明明說了那麽多次,要你們除非自己身處險境的時候,否則絕不能胡亂動手打人啊!首先,你就是為了搶奪他身上的東西才會把他帶過來的吧!在這種即將與亳邑城主楓牙決一勝負的時候,要是傷了重要人質怎麽辦!」


    麵對他駭人的魄力,「……非常抱歉。」男子更是忐忑瑟縮。


    焉再次轉向晄。


    「我手下的年輕小夥子真是太失禮了。看在我的麵子上,你就原諒他吧。那麽,你是基於何種目的才會不帶半人就登上野午山?」


    「也不是什麽目的啦……」


    話說到一半,晄忽然想起在岩石平台上玩耍的孩子們。再這樣置之不顧,將來那些孩子們也會淪為盜賊吧。必須想辦法讓他們的生活迴到正軌。


    「我希望你能歸還從野午村搶走的東西。」


    晄不再佯裝害怕,筆直地注視著焉。


    「什麽?」


    焉挑起單眉,小雞少年也瞪大眼睛看向晄。


    「你們從野午村奪走的毛皮,是村裏的男人們花了一整年才獵到的重要成果,希望你能還給他們。如果無法拿毛皮到春季市場上販賣的話,村裏所有人會餓死的。」


    「你這臭小鬼——」


    將晄捉來的男子一把揪起他的胸口。


    「住手!」


    焉厲聲一喝,男子隨即退下。


    「所以,那之後呢?」


    「我希望你們能自首。」


    焉瞠大了眼,接著忽然放聲大笑,而且持續了好一會兒。


    「有什麽好笑的?」


    晄愣愣地看著焉。


    「我當初聽說是有能且聲名遠播的楓牙親王特意賞賜野午,還以為是個多了不起的少年,原來隻是個傻小子啊!」


    笑了一陣之後,焉以指尖揩去眼角的淚珠說道。


    「屆時我會請求楓牙判刑不要過重。在你們服勞役的時候,我也會找人替你們照顧這裏的孩子。所以——」


    晄語氣真誠地提議,然而——


    「真是笑死人了。」


    焉露齒嗤笑。


    「我們偷搶擄掠也不是現在才開始的事。曾經搶劫過的地方不止野午,也不隻有亳邑。盜賊的下場通常是成為活祭品,好一點的話也要剕刑(注:「剕」音同「廢」,中國隋朝之前的五大酷刑之一,會切去受刑人的單腳或雙腳—亦有一說是削去膝蓋骨讓犯人無法站立)。隻要是同夥的話,女人孩子也一樣要受刑。被活埋在貴族墓穴裏的孩子們是打哪兒來的,你可別跟我說你不知道哦。誰會高高興興自己去送死啊。」


    晄倒抽了口氣。因為他一直不知道所有罪行與之相對應的刑罰是什麽。


    「縱使你向楓牙親王說情,讓女人孩子們免於死罪,但她們總計有五十多人,你要怎麽養活她們?如果是被貴族買作奴隸一輩子工作到死,至少也還有得吃。但若無人願意收容她們,她們隻會餓死在路邊。」


    晄沮喪地低垂下頭。即使楓牙願意答應他的請求,僅讓男人們服勞役刑就抵罪,但剩下來的女人孩子們多達五十人的話,晄根本無法全部養活。


    「你再去確認一下,看是否有人在後麵跟蹤。居然會提出這種愚蠢的建議,搞不好隻是為了找出我們的根據地。」


    焉吩咐其中一名手下。


    都怪自己多嘴,反而讓對方升起戒心了——晄十分懊悔。這樣看來,要取迴被搶走的東西可能也很困難。


    「那邊那位穿黃衣的小子,你叫什麽名字?」


    焉看向小雞少年。


    (這名少年若是可以順利過關就好了……)


    晄對他寄予微小的期待。晄擁有理解野獸妖魔心情的能力,盡管眼前的少年有時太過精力旺盛,但晄卻能隱約知道他是個本性認真善良的妖魔。


    「我叫作鳳。」


    少年答道。


    「聽說你隻是恰巧路過,你是哪裏人?」


    「我沒有家,是個到處流浪的人啦。」


    「話雖如此,你穿得卻像是位貴族呢。那件黃色外袍是絲綢做的吧。」


    「啊~這件衣服嗎?對啊,我看到它曬在貴族宅邸的庭院裏頭,就順手偷過來了。」


    其實鳳身上穿的衣物是由小雞的羽毛變成的,但這點不能說。


    「你也是賊人嗎?」


    焉像在評估鳳般,仔仔細細地打量他。


    「沒錯,我是個沒有父母也沒有家的流浪孤兒。喂,讓我留在這裏吧。我根本不曉得這家夥是野午的領主,隻是看到三位大叔圍著一個跟我年紀相仿的小孩,才會不由得升起正義感幫助他而已。對於打了你手下一事我在此鄭重道歉,也讓我加入你們吧。我沒有食物也沒有睡覺的地方,不管什麽粗活雜事我都可以幫忙!」


    鳳一口氣滔滔不絕說完,眼眶還泛淚地注視著焉。演技真是一流。


    「嗯,看你打架的本領還不錯,應該很有用處。好吧,就讓你加入我們。」


    「哇噢,謝謝你啦!首領肚量真大!雖然你很瘦啦。」


    「隻不過,我絕不容許背叛。你若是以獎金為目的向城裏的官府告密的話,我不會輕易放過你。」


    焉眼帶殺氣地瞪向鳳。


    「那是當然的啊。我接下來要靠你養耶,怎麽可能會恩將仇報呢。」


    鳳一派輕鬆地笑著答腔。


    「你真的好有膽量喔~」


    晄悄聲說道,盡量不讓外頭的看守男子聽到。


    「我說過這是我的優點了嘛。」


    鳳咧嘴笑道,用湯匙舀起粥送入晄的口中。


    晄已被關進盜賊作為根據地的一處洞穴當中。到了晚餐時間,鳳拿著粥走進洞穴裏,由於晄雙手雙腳皆被綁住,鳳便喂給他吃。


    「看他們的反應,似乎沒有發現你是妖魔呢。」


    「我會那麽笨嗎!又不是化蛇大哥。」


    「我也還沒露餡啊,他們不過是有一丁點起疑罷了。」


    晄左臂上的汪李不服抗議。


    晄在被丟進洞穴裏之前,盜賊們仔細地檢查了他的隨身物品。為了脫下他的衣服,男子們試圖拿下臂環,汪李卻牢牢地纏在手臂上,就算動員數人用力拉扯,他也是不動如山。「難道這不是普通的臂環?」男子們似乎是心裏發毛,於是放棄取下臂環。


    接著藏在衣服底下的炎招戈也被發現了,但是除了晄以外,神聖之戈炎招戈對其他人而言都太重難以拿起。盜賊們也無法將炎招戈拔出劍鞘,更是感到詭異。


    這件事向焉稟報後,晄在被詢問時突然靈光一閃:「這是我那個會製作咒具的大哥做給我當護身符的,上頭施有詛咒。」全都歸咎在舜身上。盜賊們更是懼怕:「亂碰的話搞不好會被下咒!」此後完全不敢靠近晄。


    鳳會負責照顧晄,就是因為沒有其他人願意進來。


    「你就徹底假裝自己是臂環,乖乖讓他們取下不就好了嗎?」


    鳳受不了地說道。


    「我也有想過,但若是交到別人手上,之後反而更難行動吧。」


    汪李哼了聲。


    「我身上的東西全被檢查過了,看來他們比我想像中的還要防著我呢。」


    晄露出無力的笑容。由於盜賊們發現炎招戈後卻無法取走,才會將晄的雙手雙腳緊緊綁起。


    「你真的很笨耶。居然會在那種情況下勸對方自首?你要是維持一開始那種驚慌失措的模樣,搞不好就不會惹怒頭頭,對方還會彬彬有禮地款待你,也用不著被軟禁了。這麽一來,要找出藏匿毛皮的地點或是搜集情報,都是易如反掌的事嘛。」


    「起先我也是這麽打算啦……」


    原本他和汪李及煒白也是計劃好,先順從地被盜賊捉住,成為人質後,再建議他們去要求楓牙交付贖金借此拖延時間,然後趁機找出被搶奪的東西。


    「化蛇大哥你也是啊,貴為水妖之王的你,怎麽會跟隨這種笨瓜啊?」


    「誰知道呢。但是他若不是傻瓜,就不會不惜忤逆大王也要留我一命吧。」


    汪李輕聲笑道。


    「我被焉的氣勢震懾住了,忘記跟他說楓牙現在人在陝邑,贖金的支付必須等上一段時間。再這樣下去,他們真的會跑到亳邑城去討錢的。你能不能幫我向焉說明一下呢?」


    倘若處理不當,消息有可能會傳迴家裏。他不想讓舜和莉由操心。倒不如說,他們兩人要是知道晄被盜賊擒住,不曉得會做出什麽事情來。


    「真是的,真拿你沒辦法。算啦,包在我身上好了。」


    「謝謝你,幸好你願意跟我一起來。」


    「你這家夥太老實又太正經了啦。雖然我不認為這是壞事,但還是稍微認清一下這個世間沒那麽好混吧。」


    鳳咧嘴燦笑,敲向晄的額頭。


    「煒白怎麽樣了?」


    「被帶進焉的洞穴裏了。沒問題,大家也沒發現那位大哥是妖魔。不過他既不喝水也不吃飼料,焉很擔心。聽說那家夥以前是養馬的,見是一匹好馬,片刻也不離地照顧著他呢。」


    「煒白以前被人下咒,現在隻吃得下我們家中魔法鼎煮出的食物喔。」


    「我知道啊。」


    見到鳳即答,晄大吃一驚。如果煒白待在焉身邊的話,他應該沒有機會告訴鳳這些事吧。


    「你什麽時候問的?」


    晄不解發問,但這時——


    「鳳,你還在喂他嗎?快點喂完去沼澤汲水吧。」


    一名盜賊探頭進洞穴裏頭。


    「好~我馬上就去!」


    鳳將剩餘的粥喂進晄嘴裏。


    「盜賊們當作根據地的洞穴,似乎不隻這裏一處。搶來的東西可能都放在那裏,等我又找到線索後再來通知你吧。」


    他快速說完後,就離開了洞穴。


    「他是怎麽知道煒白曾經被人下咒的事情呢?」


    晄歪過腦袋。對了,先前出現在陝邑的他為何來到野午山一事,他也還沒告訴自己。


    (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少年。)


    晄望向鳳離去的洞穴外頭,湛藍的暮色已開始靜靜降臨。


    「鳳有來過嗎?」


    「不,他拿了晚飯過來後,就沒再來過了。」


    入夜已過了一段時間,晄忽然聽見有人在洞穴外與看守男子交談。


    (他是出去尋找被搶的東西了嗎?希望他暗中偵察一事不會被人發現。)


    晄豎耳傾聽男人們的對話。


    「我請他來我們的那處洞穴裏睡,他卻沒有過來呢。希望不是出去方便的時候迷路了。」


    「有可能是在別處的洞穴裏睡著了吧。今晚月亮很亮,應該不會迷路啦。」


    「是啊,那家夥明明是個小鬼頭,卻相當老練穩重,看來是用不著擔心。」


    (太好了。照這樣看來,他就算消失一會兒也不會引起騷動呢。)


    晄稍微放下心中大石。此處有很多深度較淺的橫向洞穴,找起東西來十分耗費時間,但相對地也不用擔心被人找到。


    詢問鳳蹤跡的男子似乎離開了。不久之後,傳來細微的打唿聲。他轉動身子看向入口的方向,隻見負責看守的男子靠在洞穴入口上打起瞌睡。


    趁現在去外麵看看吧。晄在地上爬行,從洞穴中露出小臉。


    陰曆十五已過數日,但月亮仍在東邊天際上散發著耀眼的光芒。在月光照射下,呈現一片柔白色澤的岩石平台上倒映著樹林的黑影,再從樹林的縫隙間看去,可以眺望到岩石群下方延展開來的大片森林。


    左右兩邊沿著岩石平台建有九個和晄所在的洞穴相同的穴屋。居民們都已安靜入睡,沒有一絲燈光,也聽不見說話聲。


    鳳說過除了這裏之外,盜賊集團還有其他據點。


    依盜賊首領焉所說,光是女人孩童就多達五十人以上。襲擊野午的盜賊也有四、五十人左右,表示是個總計約有百人的大集團。假設一個洞穴能住五、六個人,那麽住在這處岩石平台區的,隻有一半的盜賊同夥而已囉?


    (不全部集中在同個地方的話,逮捕時會有難度吧。)


    倘若真想動手,汪李與煒白頃刻間就能撂倒百人,但若要不傷及任何人就捉住他們,必須擬定好縝密的作戰計劃才行。


    ——盜賊的下場通常是成為活祭品,好一點的話也要剕刑。被活埋在貴族墓穴裏的孩子們是打哪兒來的,你可別跟我說你不知道哦。


    冷不防他想起焉說過的話。


    (還是說隻要拿迴被搶走的東西,放過盜賊們好了……)


    這種想法掠過腦海,晄趕緊搖頭。


    (不行,那麽做的話,這裏的人們又會再次襲擊其他村落的。)


    總之先捉住所有人,再向楓牙要求減刑,接著尋找願意收容孩子的人。這是晄所能想到的最佳解決辦法。


    (要聚集盜賊的話,地點在那裏比較好吧。)


    晄看向西邊岩石平台的盡頭,然後注意到有人站在那裏。


    「鳳——?不對。」


    對方背對著自己,所以看不見臉龐,但背影與鳳十分酷似,不過身上的衣服顏色不同。鳳身穿黃色外衣綁著紅色腰帶,但對方是穿著近似於黑的藍色外袍,係著仿佛散發出銀色光芒的雪白腰帶。雖說是深夜,但月亮如此明亮,他不可能會把小雞的顏色看作藍色。


    「他是盜賊的同夥嗎?」


    「不,那家夥也是妖魔。」


    汪李伸長脖子,凝視著那個人的後背。


    「妖魔?」


    「而且屬陰屬得徹底。是我們不小心從陝邑帶來的嗎?」


    也許是察覺到了他們的視線,對方緩緩轉過身來。


    他有著非常潔白,幾近透明的白皙肌膚,臉頰與嘴唇也毫無紅彩。鼻梁纖細,細長的雙眼微微低垂,從遠處看都能清楚見到他的長睫毛。


    (女孩子——?)


    雖穿著男性服裝,但與同年齡的晄及鳳相比之下,對方下顎的線條與肩膀都較為纖弱。


    那對像是倒映出明月的湖泊般的眼眸,緊盯著晄。他的薄唇嘴角慢慢向上勾起。


    那抹笑容妖豔的叫人發寒。


    (你是誰?)


    正想詢問時,晄卻發現自己出不了聲。不僅如此,連動也動不了。


    為什麽——?他心生困惑,緊接著連自己原本在思考什麽也忘了。


    一陣煙霧鑽入腦海,一種與墜入夢鄉時相同的感覺襲向全身。


    有某個人正在波濤洶湧的黃河岸邊戰鬥,右手高舉著炎招戈。


    (啊,是禹王。)


    晄隱約感覺到對方是夏朝的開國元祖,也是第一個拿起炎招戈的英雄。


    與禹王對戰的是一位人麵蛇身的紅發神隻。他不曉得自己為何會覺得對方是神,而不是妖,但總之就是直覺認為。


    經過了長時間的激烈纏鬥之後,禹王有一半身軀無法動彈。禹拖著無法再戰的手足,仍是奮戰不懈。突然間,禹王的姿態化作了另一名男人。然而背景的黃河依然不變,仍舊急流滾滾。那名男人也手持炎招戈與人麵蛇身的神打鬥。


    (那是湯王——)


    晄立即明白,是炎招戈的第二任主人,殷朝始祖天乙。


    黃河泛濫成災,多處邑城沉入泥沼之中,湯王為了守護人民不斷向神挑戰。


    神轉頭看向這邊。


    一雙血色的眼睛幾近直豎,雙唇之間可以窺見到尖牙。


    神怒不可遏地瞪視著晄。


    他的背脊頓時竄起雞皮疙瘩。


    好可怕。看到受到詛咒而失控暴走的汪李時;看到受到操縱,追趕著自己想殺了自己的煒白時,他都很害怕,但如今相比之下卻顯得微不足道。


    但是,晄沒有逃,他心想不可以逃。


    (這一次——輪到我了。)


    晄伸手探向佩戴於腰際的炎招戈。


    幾乎同時,周遭像是潑上了墨水般被黑暗籠罩。人麵蛇身神和波濤洶湧的黃河都消失無蹤,相反地,一張正暗暗竊笑的白皙妖魔臉龐浮現於黑暗中。


    ——你是誰?


    他迴想起自己遺忘了的問題,開口質問後,妖魔卻轉眼消失不見。


    冷不防地看守男子的打鼾聲竄入耳中,四肢的感覺也迴來了。


    「咦?」


    晄四下張望。在明亮的月光下,他還是跟前一刻一樣全身被五花大綁,隻有小腦袋瓜探出洞穴外。汪李離開手臂保護著晄,轉頭看向岩石平台的盡頭。


    「難不成我睡著了?」


    「不,是那個妖魔對我們施展了幻術。」


    「幻術?那是幻覺嗎……汪李也看到了?」


    「不,我隻有一瞬間動彈不得而已。要是蛇還會受到蠱惑,傳出去不笑死人的大牙才怪。」


    汪李哼了聲,再次卷迴晄的手臂上。


    晄看向妖魔方才站著的地方。


    (是敵人嗎……還是夥伴呢?為什麽會讓我看見那種幻覺……?)


    妖魔冶豔的微笑與恐怖人麵蛇身神的幻像深深烙印在晄的眼中,久久縈繞不去。


    「昨天晚上我看到一個跟你背影很像的妖魔哦。」


    翌日早晨,晄對端來早飯的鳳說道,


    「是喔~」


    「然後那個妖魔對我施展了幻術。」


    晄簡單地說明昨天發生的事。


    「他是女孩子嗎……皮膚非常白皙,漂


    亮到讓人害怕呢。」


    勉強灑進洞穴裏的細小朝陽光束照在鳳身上,晄仔細地端詳起他清秀的長相。


    「不過,五官好像有點像呢,雖然感覺完全不一樣——是你的同族嗎?可是,他跟你相反是屬陰的妖魔。你有什麽頭緒嗎?」


    「完全沒有。」


    鳳的迴答十分冷漠。晄還以為他會興致勃勃地與自己一同討論,因此有些意外。


    「首領叫我們帶這家夥過去。」


    這時一名盜賊走了進來。


    鳳解開晄雙腳的繩子,兩人跟在男人身後。


    男人帶著他們來到位於岩石區東側的狹窄草原。


    焉正在梳整栗色馬匹——也就是煒白的身體,還有約莫三名手下在幫忙。


    「這家夥什麽都不吃。」


    焉停下動作,撫摸煒白的臉龐。與昨天在晄麵前表現出的神情截然不同,望著馬匹的焉眼神非常溫柔,充滿擔憂。


    (我記得這個人以前是養馬的吧。)


    晄想起昨晚鳳對自己說過的事。


    「真是匹好馬,無論是毛色還是體格都沒話說。這表示它在你那裏被照顧得很好。」


    「嗯,呃,算是吧。」


    那隻是煒白的變身技術很精湛而已,但總之他先出聲應和。


    「如果是膽小的馬匹,一旦居住場所更換,有些馬確實會吃不太下,但這家夥很有膽量吧。也不是因為生病,為什麽不吃飼料呢?」


    晄也不能說出是因為以前被人下咒的關係,正當他苦思該如何迴答時,發現煒白看著自己似乎想說些什麽。


    「什麽?怎麽了?」


    晄湊向煒白的臉龐。


    「你假裝拿飼料給我吃吧。」


    煒白在晄的耳邊小聲低語。


    「咦?啊,原來如此。」


    明白到煒白的意圖後,晄故作誇張地用力點頭。


    「因為平常都是我親手喂給他吃,所以他可能覺得不能吃別人喂的東西吧。」


    晄的臉頰微微僵硬,努力撒謊。


    「你聽得懂馬在說什麽嗎?」


    焉瞠目結舌。


    「我是聽不懂馬在說什麽啦,但隱約能感覺到它們的心情。」


    這個可是實話。晄可以聽見普通人類聽不到的妖魔聲音,即便是不具語言的下級妖怪或動物,也大概能感應到它們的心情。


    「真叫人驚訝,我的祖父就跟你一樣。你算是有養馬的才能吧?」


    焉命令鳳解開晄手上的繩索。


    「你來喂它吃吧。」


    並指向裝有幹草的桶子。


    晄抓起一把幹草,運至煒白嘴邊。煒白大口咬下,看來咀嚼得津津有味。


    「噢噢,它吃了!」焉綻開燦爛的笑容。盡管這個男人冷酷無情,率領著將近百人的盜賊集團強行奪取貧窮村落裏所剩不多的財富,但對於馬匹的關愛卻無半分虛假。


    「你這匹馬叫什麽名字?」


    焉問道。


    「煒白,意思是閃閃發亮的白。」


    晄老實說出自己取的名字。


    「他明明是栗色的毛色耶?」


    「我指的是心。因為他的內心既純粹又美麗,真的是個很好的——馬兒喔。」


    他險些脫口說出「妖魔」,趕緊換成「馬兒」。


    煒白將臉部蹭向晄的臉頰,見狀,焉聳肩苦笑。


    「真是沒辦法,馬就由你來照顧吧。不過,可別因為繩索解開了,就動起什麽歪腦筋哦。鳳,你要好好看著他。」


    焉帶著手下迴到岩石平台區。


    晄和鳳互相對望,咧嘴笑了。


    煒白將含在嘴裏的幹草吐出,自言自語道:


    「跟詛咒無關,我是真的不能吃這個。」


    當天下午,晄就在草原上照顧煒白,鳳則負責監視他。因為他們不想一解開繩索就到處亂跑,引起盜賊們的警戒心。


    晄騎著煒白小跑步馳騁一陣後,有幾個孩子從岩石區的方向跑出來。他們站得遠遠的,羨慕地看著晄。


    「你們也想坐坐看嗎?」


    晄問向孩子們後,「可以嗎?」孩子們頓時滿臉期待飛奔過來。


    「太靠近我的話,娘會不會罵你們說會被詛咒呀?」


    晄半開玩笑地問道。


    「我沒有娘,也沒有爹。」


    孩童卻迴以出乎意料的迴答。


    「就是因為去年的洪水……哥哥姐姐,和弟弟都死掉了。」


    那孩子垂下小臉,喃喃說道。他說他出生於耿邑,因去年黃河泛濫而失去了家園與親人,當他餓著肚子縮在路邊瑟瑟發抖時,是焉將他帶迴家。


    「我是在抓著木板漂流於黃河上的時候,被首領救了的。」


    「我和妹妹一起沿街乞討時,首領問我們要不要跟他一起走。」


    孩子們接連述說自己的來曆。


    「這樣子啊……」


    「別管那些事了,快點讓我們騎馬吧!」


    「啊,抱歉抱歉。」


    晄讓小孩子坐在馬鞍上,牽著韁繩讓煒白行走。


    (焉是為了養活這些孩子們……)


    還有別人會好心收容孩子們嗎——?這是個蠢問題。


    認真工作得到收入的人們,光是養活自己就已竭盡所能,根本沒有多餘的心力再去照顧毫不相幹的人吧。若不是焉將他們撿迴來,這些孩子鐵定都會餓死。認真工作的人無法收養孤兒,收養孤兒的人則是不偷搶擄掠就無法養活這些孩子,怎麽會有這種道理呢!


    (伸出援手幫助這些父母雙亡在路邊哭泣的孩子們,原本是誰的責任?)


    晄的內心湧起一股無可宣泄的憤怒。


    晄一邊讓孩子們騎馬或與他們玩耍,同時佯裝不經意地問了許多問題。


    依據孩子們的說法,他們一行人經常遷徙,是在去年年底才住在野午山中。


    焉似乎每到一處,都會收容那些流落街頭的人們。所以孩子們的出生地各有不同,有些是耿邑,有些是隞邑。這裏的成年人多數也都是在瀕死之際被焉所救。當中也有一整個家族加入集團的人。


    這些家庭、寡婦及孩子們就住在這區岩石平台上,其他單身男子則住在上方不遠的洞穴裏。


    小孩們似乎也隱約感覺得到大人們做的是盜賊的勾當。


    「雖然大人們什麽也沒說,可是食物又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呀。」


    一名在被焉收容之前,也當過小偷養活弟妹的少年說道。


    失去住家及田地等財產的人,若是沒有人先提供給他們食物與安身之所,並介紹工作給他們的話,除了偷搶以外毫無其他生存手段。焉及跟隨焉而成為盜賊的人,並不是本性屬惡的壞人吧。他們削瘦的身體,正顯現出他們都是在狹縫中求生存。


    (話雖如此,總不能跟孩子們說,搶劫也沒有關係啊……)


    晄正想著要如何迴答時,煒白忽然扭頭看向岩石區的方向。至今慵懶躺在草地上,安靜聽著晄與孩子間對話的鳳也坐起身豎耳傾聽。


    「有什麽東西過來了——是老虎,」


    「咦?」


    還來不及反問,岩石區的方向就傳來了女人的尖叫聲。緊接著孩童的哭嚎聲嘹亮響起。


    「老虎!有老虎出現了!」「有個孩子來不及逃跑啊!」


    男人們此起彼落地高喊著。


    「不好了——」


    晄拔腿狂奔,鳳和孩童們也跟在他身後,煒白也是。


    不少盜賊正擠在狹窄的岩石區入口亂成一團。


    「你們留在這裏!」


    晄將孩子們交給


    身旁的大人,穿過人群往前進。


    就在晄先前認為是聚集盜賊們最佳地點的岩石區盡頭,老虎就站在那裏。


    那是隻龐大的雄虎。黃褐色的毛皮上描繪著鮮明的黑色條紋,反射出刺眼的陽光。


    巨虎背對著眾人,它的視線停留在盡頭的岩壁上。那裏有個年幼女童正緊靠在岩壁上。她由於太過害怕完全發不出聲音來,雙眼張得老大,全身不斷顫抖。


    「頭子!請你一定要救救小佑,救救那孩子啊——!」


    疑似為女童母親的女人攀在焉的腰上拚命懇求。


    「嗯!可是——」


    焉臉色陰沉,來迴看著猛虎與對麵的女童。正麵是險峻的岩壁,南邊是懸崖,北邊則是陡峭的山麵。他無法繞到後方解救女童。


    數名男子架起弓箭,鎖定老虎,卻又無法發射。從這個位置射出箭矢,一旦偏離目標,就有射中佑的危險性。另外若是不小心刺激到猛虎,它勃然大怒後不曉得會做出什麽暴行來。


    「那隻老虎,它想吃了那個孩子——」


    晄低聲說道。望著巨虎的背影時,他可以感覺到老虎十分饑餓。它感受到拉弓男子們的殺氣,所以保持了些許距離,但隻要他們一有鬆懈,它就會馬上撲向獵物。


    「小佑!小佑!」


    母親失去理智地想衝上前去,男人們急忙按住她。


    「去拿些可以當作老虎誘餌的東西過來!」


    焉下令。一名手下立刻從附近的洞穴裏拿出肉幹。


    「我來引開老虎的注意力,你們再趁機去救小佑!」


    焉接過肉幹,邁步走向猛虎。


    「首、首領——那樣太危險了!要是首領你有什麽萬一的話,我們——」


    手下們慌忙阻止。


    「不然你們說怎麽辦!沒有人出麵當誘餌的話,小佑會被吃掉的!還是說,你們去當誘餌?然後我再去救孩子?」


    焉環顧手下,然而既沒有人自願作餌,也沒有人開口要去拯救女童。所有人都沉默不語,神色慘白地麵麵相覦。


    「這群沒用的家夥——」


    「由我上吧。」


    在焉即將發飆怒吼之前,晄往前跨步。


    「你——」


    焉與男人們都不敢置信。


    「我去吧,而且我也會救小佑的。別擔心,我還有施過咒的臂環跟戈呢。」


    「為什麽……?我們可是把你當作人質……」


    「這跟那是兩迴事。總之現在要先救出那孩子才行。」


    晄從困惑的焉手中拿過肉幹。


    「大家都往後退。」


    晄走向猛虎,盜賊們皆屏著唿吸注視。


    察覺到晄走近的氣息後,巨虎轉過頭來。


    「過來,食物在這裏。」


    晄伸出左手拿著的肉幹,緩緩靠近巨虎。


    「小佑,你乖乖待在那裏,不可以亂動喔。」


    晄的視線緊盯著老虎,朝緊貼在岩壁上全身顫抖的佑說道。但是佑沒有迴應。也許是太過害怕,完全聽不進晄說的話吧。


    老虎饑餓的目光逗留在肉幹上。


    「沒錯,你的獵物就是這塊肉幹跟我喔。」


    老虎貪婪的視線灼熱地紮進肌膚,但晄不畏懼地繼續逼近。


    吃——老虎的思考傳入晄的內心。刹那間,老虎縱身撲來。


    「嘎!」它露出利牙張開血盆大口,連同晄的左手與肉幹一同咬下。


    見狀,盜賊們發出慘叫。


    然而老虎沒能咬斷晄的手臂。猛虎利牙咬中的,是不知何時已從晄左臂移動到手腕的銀色小蛇。老虎發出急促的喘息,使盡全力想闔上嘴巴,但微微卷在晄左手腕上的汪李慢慢展開自己的身子。唯有炎招戈的刀刃才能斬斷水妖化蛇的鱗片,因此老虎的獠牙根本傷不了汪李的鱗片分毫。


    晄將肉幹丟在老虎口中。汪李撐起身子打開老虎的下顎後,晄便從虎口中抽迴手,接著迅速轉身狂奔。汪李隨即飛出老虎口中,再次纏在晄的左臂上。汪李的動作猶如電光石火,盜賊們都沒看清楚發生了什麽事吧。他們見到晄離開老虎時左手卻毫發無傷,都驚愕地看傻了眼。


    在老虎咀嚼著肉幹的時候,晄跑向佑,用左手抱起佑的腰部。


    佑馬上伸出雙手圈住晄的頸項,緊緊攀住。


    這時老虎已吞下了肉幹,再次緩步逼近沒能咬中的獵物。


    「好好抓緊我喔!」


    晄從鞘中拔出炎招戈。青銅戈帶著些微的熱度,吸附在晄的手中。是炎招戈的曆任主人禹王與湯王在助晄一臂之力。


    巨虎頓時微微瑟縮。野生的猛獸正依本能衡量對手的力量。察覺到少年比想像中還要難纏後,老虎有些遲疑。


    但是,饑餓驅使著猛虎。


    老虎起腳跳躍,長有銳利爪子的前腳快速欺近晄眼前。晄扭過身子,邊保護著佑邊用炎招戈刀背敲向老虎的前腳。


    「吼!」老虎慘叫一聲翻了個跟鬥,好不容易用四腳著地後,自知敵不過對方,於是背過身子,視線投向盜賊們。它是在物色下一個目標。


    「快逃啊!」


    晄出聲大喊。


    盜賊們立刻一哄而散。老虎拖著疼痛的前腳追趕他們。


    這時煒白鑽過四處逃竄的人群,跑上前來,擋住老虎的去路。


    老虎吃了一驚似地停在原地。雖然外表是匹普通的馬兒,但老虎感覺得出來,眼前的煒白是為了戰鬥而被創造出來的神獸。煒白靜靜凝視著老虎,老虎則抬頭看著煒白蜷縮不動。煒白往前踏出一步後,老虎再也無法壓抑,害怕得轉身就逃。它沙沙沙地穿過樹叢,跑向岩石區北邊的陡峭山坡。


    盜賊們啞口無言,望著老虎一溜煙逃跑的背影。不久等到老虎完全消失不見後,他們不由得高聲歡唿。


    焉與佑的母親,以及眾人衝向晄身旁。


    當中,隻有鳳一人環抱著手臂,嘻嘻賊笑道:「原來如此~」但晄未曾察覺。


    「哎呀~真是一匹了不起的馬!氣勢居然能夠贏過老虎,真是前所未見!」


    焉帶著滿臉笑容,拍了拍煒白的脖子。


    地點是焉的洞穴。他邀請晄及煒白一同出席晚宴。但隻算是個寒酸的慶祝宴會吧,用木頭削成的粗糙盤子裏僅放著樹果和烤魚。佑與佑的母親也坐在末座,其他還有數名男子在幹杯對飲。


    「我至今養過數百頭馬兒,但馬是集體行動的動物。遇上野狼襲擊時,帶頭的馬兒會出麵保護馬群,但這家夥為了保護人類,竟自己單槍匹馬向老虎挑戰呢。真的是太了不起了!」


    原為養馬師的焉十分感激。晄也隻能笑著敷衍帶過。


    「晄,你也是。不,得叫你晄少爺才行呐。我們明明掠奪了你的領地,甚至將你當作人質,打算向楓牙親王勒索贖金,你卻不計前嫌救了小佑。」


    焉坐在晄前方,深深低頭鞠躬。


    「沒有啦,這些事情跟小佑又沒有關係——」


    晄慌忙搖頭。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感謝你才好……」


    佑的母親也開口。她依然高興得眼淚不斷落下,頻頻用衣袖擦拭眼角。佑似乎早已忘記猛虎的事情,坐在母親的膝蓋上,興高采烈地吃著極少吃到的美食。


    「我的丈夫、父母和兄弟都在先前的那場洪災裏不幸過世了。一想到要是連小佑也離開我的話……」


    母親抱著自己的孩子痛哭哽咽。


    「這位婦人是耿邑一個大地主的媳婦,但是房子和田地都被洪水衝走了,她本來還打算抱著小佑跳進黃河裏自盡呢。」


    焉萬般同情地看著婦人與佑。


    「小孩子們告訴過我,這裏的人都有過不幸的遭遇,是你救了他們呢。」


    晄頷首。


    「我也失去了妻子和孩子啊,飼養的馬匹也被衝走一頭也不剩。」


    焉仰頭灌酒。


    盡管如此,手邊還剩下一些為數不多的錢,他便打算以這些錢為資金重新來過,開始旅行——焉說明道。但他無法對那些路邊瀕死的人們見死不救,便招攬他們成為旅行同伴,供給他們吃穿一段時間後,錢財也用盡了,為了得到當天的食物,他們終於開始偷竊搶奪。


    「我們搶完就跑,在各個邑城間不斷遷徙逃亡後,竟也漸漸成了一個約有百人的大集團,而我則成了盜賊的頭目。」


    焉自我解嘲。


    「至今一直沒機會問你,那些被我們打傷的村民情況如何?」


    「你在擔心他們嗎——」


    聽到焉詢問,晄相當驚訝。


    「真是抱歉呐。我先前就已嚴厲告誡過他們,可以搶但不能殺人,但畢竟野午的村民都是獵人,確實不好對付。那些血氣方剛的年輕小夥子們才會破壞了規矩。」


    (搞不好這個男人是很厲害的角色呢。)


    焉收容的人們當中,應該也有地痞之輩吧。盡管如此,當時隻造成三個野午村民受傷,表示焉具有相當強大的統率能力。


    「村民說過他們沒有生命危險。」


    晄說完後,焉露出放心的笑容。


    「那裏也是個貧瘠的村落呢……」


    焉的眼神一瞬間顯得迷茫。也許是後悔洗劫了野午吧。


    「但是,我無論如何也要讓這裏的人們填飽肚子。我也已經打定主意,要向楓牙親王要求贖金。在王爺自陝邑迴來前,我不能讓你迴去,請你別怪我們。」


    「……嗯。」


    晄低下頭去,良心隱隱泛疼。


    當天夜晚。


    「小晄,快起來!」


    身子被汪李推動,晄張眼醒來。


    「是昨天施展幻術的那個妖魔。」


    「咦——?」


    晄急忙起身。


    汪李鬆開晄的手臂,爬向入口。


    不久之後,一個背對月光,與鳳十分酷似的影子出現在洞穴前方。逆光之下看不清楚對方的臉,但他穿著幾近於黑的深藍外衣,係著仿佛散發銀光的雪白腰帶,並用與腰帶同色的布條束起頭發。錯不了,就是那個施展幻術的妖魔。


    「昨天我失禮了。」


    她抑或者是他靜靜曲膝。


    「有什麽事?」


    汪李將晄護在身後,與妖對峙。


    「我來向我的無禮致歉——並且轉達鳳的口信。」


    「你認識鳳嗎!」


    晄瞪大圓眼。質問鳳時,他明明說過完全不認識啊。


    「我可以入內嗎?」


    「可以,不過不能使用幻術喔。」


    「我知道。我也不想輕舉妄動,惹怒水妖之王。」


    妖魔欠身行禮後靜靜走來,端坐在晄的麵前。汪李不敢鬆懈大意地來到晄與妖魔之間。


    月光照向妖魔的側臉,是張非常白皙美豔的容貌。


    月色——晄心想。深藍色的外衣是明月當空時的夜色,束住頭發的布條是月光照耀在雲彩上的色澤,而對方眼瞼低垂的白皙美貌就如同是不具熱度的月亮本身。鼻子與唇形果然跟鳳很像。


    「鳳的口信是什麽?你和鳳是什麽關係呀?」


    「在此之前,請先容我為昨日一事向你道歉——我叫作鸞。我知道這樣很失禮,但昨日我以我的幻術,在你與汪李殿下身上進行了測試。」


    「測試?」


    「我除了施展幻術外,沒有其他任何法術。在與你們交談之前,我想知道我的幻術能對炎招戈的使用者和水妖之王起到多少作用。」


    「還真是慎重啊。」


    汪李哼了聲,迴到晄手臂上。


    「你知道我是炎招戈的使用者嗎?」


    「知曉遠古大戰的妖魔,一眼便能看出你腰際上的戈是炎招戈。」


    雖然外表的年紀看來與自己相差無幾,但對方似乎是個存在已久的妖魔。幻覺裏禹王和湯王的身影,或許鸞曾真的親眼見過。


    「結果,我完完全全中了你的幻術,所以你才敢放心過來吧。果然妖魔們都害怕炎招戈呢,可是鳳從來沒有表現過懼怕。」


    晄想起鳳說過自己的優點就是膽子大,不禁輕笑出聲。


    「你和鳳是怎麽認識的?可是他說他完全不認識你耶。」


    「我們從出生以來就一直在一起。」


    「噢噢,是青梅竹馬啊。」


    既然如此,為何鳳會說自己不認識鸞呢?


    「這麽說來,難道是鳳背井離鄉,你又追上來找他,結果不得不幫他的忙?」


    「我會坐在這裏,是鳳決定好的。而協助你,則是我自己的意思。」


    對方雖然迴答了自己的問題,卻答得莫測高深,讓人摸不著頭緒。是鳳警告過他不能多嘴嗎?


    「那麽,鳳的口信是什麽?」


    「你應該知道,再往上走一段路,野午山上還有一處盜賊們作為根據地的洞穴吧?」


    「我知道。」


    焉多半是為了保護寡婦和年幼少女們,才會讓獨身的男子們住在別處。今晚鳳就是前往那裏察看。


    「疾病,已開始在那裏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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