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接下來要去的是我長大的村子。」


    在細雨綿綿的天氣裏,穿著雨衣的瑪亞開口向我解釋。


    睡了一晚後,她的身體狀況稍微好轉,總算願意迴答我的問題。當我問她「你為什麽不想到前麵的村子?」時,她走在滿地岩石的狹窄崎嶇山路上,和平常一樣麵無表情地說出答案。


    「你在那個村子裏留下了什麽不好的迴憶嗎?」


    我姑且一問,她卻沉默不答,擺出「我不想說」的反應,一副懶得理我的模樣。


    難道瑪亞因為是魔女與人類的混血兒,小時候受盡旁人欺負嗎?


    不過,她雖然是混血兒,不隻外表和人類沒有兩樣,也沒有使用什麽可怕的魔法,更不是無法溝通的未知生物。她的個性確實是有些別扭,不過還在容許範圍內。


    「我不覺得他們有什麽理由鄙視你啊。」


    我邊走邊嘀咕,瑪亞兇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的媽媽是魔女,這個理由就夠了。」


    這個國家極端厭惡魔女,光是身為魔女的女兒這一點,就足以構成迫害的理由。


    「……那樣實在太奇怪了。」


    我為這整件事的不合理忿忿不平,瑪亞斜眼瞥了我一眼。她把自己的境遇視為理所當然,因而無法理解我為何覺得「奇怪」。


    「你想想看嘛,不管是你還是你媽媽,你們都沒做什麽壞事啊,既然這樣,為什麽一定要被——」


    「誰說沒做壞事?」


    瑪亞咬牙強忍,緊抿雙唇。


    「媽媽殺了人。」


    她悄聲拋出這麽一句話後,連自己也嚇了一跳。她應該完全沒想過要向我這個外人吐露這麽多,因此一方麵感到驚訝,又同時表現出困惑與懊悔。


    聽見瑪亞這一番表白,我不知該如何迴應。


    她似乎也不知道該接什麽話,我們於是一路沉默無語,走在雨絲如霧的山路上。


    山路有上坡,自然也有下坡。


    乍看之下,下坡遠比上坡輕鬆,不過那可是大錯特錯。我的親身體驗指出,對於不習慣爬山的登山客來說,下坡對身體造成的負擔其實遠遠大於上坡。


    也許因為下坡使用的是平常不會用到的肌肉,也可能是登山的基本準則「保持一定的步調」太難遵守,導致體力消耗迅速,我感覺到肌肉比平常更容易累積疲勞,一邊走下陡峭斜坡。


    「我的爸爸是在雪山失去下落的吧?我們應該要朝海拔高的地方前進,這麽一路往下不要緊嗎?」


    「你不是想跟文彥走同一條路線嗎?」


    「話是這麽說沒錯……」


    我嘟囔著,環顧周圍景色。


    我們一度登上萬年雪堆積的高度,此時則是走在樹木稀疏的綠色草地上。好不容易辛苦跨過森林界線,一下子又迴到了森林裏。


    我苦嚐著走三步退兩步的複雜心境,瑪亞突然往斜坡前方一指。


    「就是那裏,那就是我們要去的村子。」


    細雨中視線不佳,我凝神注視,這才模模糊糊看見瑪亞指出的建築物。


    村子獨自孤立在山坡上,構造上呈階梯狀排列,在每一層建起建築物,村落就在削成階梯狀的山坡上形成。


    「這種地方居然可以形成村落,要把山坡弄成那個樣子很不容易吧。」


    「其實也不會太難,這裏本來就是遺跡。」


    瑪亞發揮向導的本事,向讚歎不已的我解釋起村子的由來。


    在很久以前,偉大的祖先們費盡千辛萬苦削整山坡,進入現代以後,人們就在這塊土地上定居,不久即形成村落。人類善用身邊資源的努力實在不可小覷。


    「你就是在這個村子長大的啊。」


    「對。」


    「所以你也有可能遇到以前的朋友囉。」


    我的無心之言一出,走在前頭的瑪亞立刻停下腳步。


    「……我沒有朋友。」


    她背對著我,低聲說道。「咦?」聽見她惱火的聲音,我不自覺地應了一聲。


    「不是有個叫做奈娜的女孩子嗎?她是你的朋友吧?」


    「……你為什麽知道奈娜?」


    瑪亞迴頭,目露兇光瞪視著我。


    這讓我想起,我好像沒說過窺視記憶的事情。我「啊哈哈」地幹笑著,思考該找什麽藉口敷衍過去。


    「你趁我睡著的時候摸了我的頭吧?」


    「呃。」


    我一時答不出話,屏住了唿吸。瑪亞於是迅速逼近,狠狠踩住我的小趾頭。


    「啊啊啊啊!」


    「不準再摸我的頭。」


    「知、知道啦。我保證,不要再踩——」


    「聽好了,你絕對、不準、再摸我的頭。」


    「我知道啦,都聽你的,別踩啦。」


    我忍痛頻頻點頭,她總算滿意地把腳移開。在我抱起單腳隨地亂跳時,她馬不停蹄地快步在山路上前進,我隻好強忍腳上的疼痛,趕緊追上。


    才進到這個村子沒多久,就算是天性遲鈍的我,也馬上察覺到這裏散發出一股詭異的氣氛。


    「噯,瑪亞,這個村子……」


    走在細雨紛飛的街上,我獨自觀察起村子。


    村莊沿著陡峭山崖形成,一旁就是山壁,相當具有壓迫感。由於地形關係,這裏隻算得上是一個小村莊,不過旅館和酒吧等店家一應俱全。店家沿山壁林立,大馬路上人聲鼎沸,充滿活力。


    令我在意的是,那些站在路上開心談笑的人們一發現我們,馬上嚇得閉緊嘴巴。這種情形不隻出現一兩次,村民幾乎全都在注意到我們的瞬間停止對話,並且把視線集中在我們身上。


    他們的目光隻有一個詞可以形容,那就是——敵意。


    不安與恐懼等各種負麵情緒化為敵意,不時出現在他們臉上。他們表現出如此露骨的惡意,我並未感到困惑,反而先湧起了好奇。


    「厭惡外來者的封閉村莊……看起來好像沒有這麽單純。」


    我問了下走在前頭的瑪亞,隻是她在我們之間築起一堵無形的牆,根本無意迴答。


    我們在周遭銳利視線的注視下,不自在地走往村子中心。走了一會兒後,瑪亞在一棟建在岩壁旁的建築物前張開了緊閉的雙唇。


    「……就是這裏。」


    這棟建築物比其他房屋大上兩倍,似乎是間旅館。這裏就是今天晚上過夜的地方啊。


    「看來總算可以碰到久違的床鋪了。」


    我想像著自己睡在床上的模樣,情不自禁地揚起嘴角。之前老縮著身子睡在架設於堅硬岩地上的帳篷裏,光是睡在床上都能讓我感覺到無比幸福。鬆軟的床鋪!溫暖的棉被,太棒了:


    我把剛才感受到的強烈敵意拋到腦海的角落,雀躍地……正要走進旅館時,注意到瑪亞像尊石像一樣僵在門口。


    「怎麽了?你不進去嗎?」


    「我不進去。」


    「為什麽?」


    「我不會住在這個村子裏。」


    瑪亞斬釘截鐵地說。什麽?不住在這裏是怎麽迴事?


    「你別管我了,好好休息吧。」


    「等、等一下。」


    在瑪亞準備離去時,我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讓她走,周遭注視我們的人頓時不約而同地屏住氣息。


    「我們先進去再說。」


    在一雙雙充滿敵意的注視中,我拉著心不甘情不願的瑪亞朝門口走去。


    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隻知道不能放任她在寒冷雨夜中露宿。


    她身體微恙,我希望她能得到充分休息。


    我牽著她的手踏入旅


    館,和身材微胖,坐在櫃台裏的中年大叔視線交會。大叔一見到我們就皺起眉頭,看上去一點也不歡迎我們這兩位旅客,但我還是硬著頭皮用英文詢問。


    『我們想在這裏住一晚,請問費用怎麽算?』


    『……你和瑪亞一起來的嗎?』


    大叔脫口說出瑪亞的名字,嚇了我一跳。不過仔細想想,這裏是她成長的地方,就算有人認識她也不足為奇。我點了個頭,表示沒錯。


    『既然這樣,我不能讓你們住在這裏。』


    他的語氣明顯表達出厭惡,堅決拒絕我們投宿。


    『為什麽不行?』


    『那還用問嗎,我這裏不歡迎魔女。』


    他那充滿憎惡的口氣惹惱了我,不過他沒理會我的態度,輕蔑地吐出這麽一句話。


    『魔女會招來不幸,我絕不會讓這種家夥住進這裏!』


    麵對對方顯而易見的強烈敵意,瑪亞隻是鐵青著臉,低頭不語。


    這是怎麽迴事,瑪亞應該是更任性、更固執、更堅強的女孩子啊,為什麽要哭喪著一張臉忍耐呢,不甘心就罵迴去啊!


    也許是注意到我的怒氣,瑪亞緊抓住我的手臂,搖了搖頭後說道:


    「沒關係,我已經習慣了。」


    她故意用日語好讓我一個人聽懂,接著垂下雙眸,往前踏出一步,用蒼白的麵容與一臉厭惡的男子交涉。


    『我馬上就離開了,請讓他住在這裏。』


    『不行,怎麽可以讓魔女的夥伴入住。』


    「喂!」


    我忍無可忍,怒氣衝衝地用拳頭敲打櫃台,並傾身向前,以隨時要衝進櫃台的氣勢,逼近退縮的男子。


    「你根本不了解瑪亞是個怎麽樣的女孩子,我不準你再多說她一句壞話!我不會饒過侮辱瑪亞的人!這種旅館我不屑住!」


    撂下狠話後,我拉著瑪亞的手,快步走向門口。


    一大群人湊在旅館門口看熱鬧,我們一走出來,他們立刻四散,逃之夭夭。逃進一旁民宅的人注視著我們,急忙緊閉門窗,那副模樣不隻讓人氣憤,更是教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這些人搞什麽鬼嘛!他們把瑪亞當成什麽了。」


    「文哉。」


    瑪亞被我拉著手,有口難言似地吞吞吐吐悄聲說道:


    「剛才你在旅館說的那些話……」


    咦?啊,呃,我因為實在氣不過,激動地放聲怒吼。我在激動下說錯了什麽話嗎?


    我突然感到一陣莫名尷尬,瑪亞戰戰兢兢地指出:


    「你應該用英語撂話,講日語對方也聽不懂。」


    「這種事情沒差啦!」


    我重新提振精神,找起今晚的住宿地點,而且必須是個瑪亞也能一起住的地方。看到瑪亞被當成傻瓜耍弄,我怎麽忍得下這口氣!


    「文哉,我的手好痛,放開我。」


    瑪亞在我的拉扯下,滿嘴抱怨個不停。


    我放開手,在細雨中再次打量起這個小村子。


    「除了剛才那間旅館,這個村子沒有其他地方可以住了嗎?」


    「你這麽問,我也……」


    「地方不需要太舒適,隻要有屋頂有床,可以遮風避雨就行了。」


    問了也是白問,隻要一看見瑪亞,連一般家庭都趕忙閉緊門窗,怎麽可能有願意讓我們留宿的怪人——


    『大哥哥,你們在找地方住嗎?』


    不知道從哪裏跑出一個五歲左右的小男孩,站在我們麵前。我一邊佩服他年紀這麽小就會講英語,一邊和瑪亞同時點了點頭。


    『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住,跟我來吧。』


    意想不到的邀約,惹得我和瑪亞麵麵相覷。


    『謝謝你,可是……你為什麽要幫我們呢?』


    『你們不是遇到困難了嗎?遇見別人有難就要伸出援手,常有人這麽告訴我呢。』


    小男孩自信滿滿地挺起胸膛。


    『好啦,我來帶路,你們就跟我走吧。』


    我們盡管對這突來的提議深感困惑,還是急忙追上小男孩的腳步。


    小男孩帶領我們走到一棟麵向陡峭懸崖而建、巨大又古老的石遙建築物,我暗自想著這個村子裏每棟建築物都在懸崖旁,還真是危險,一邊觀察起這棟建築物。


    「……這是教堂?」


    我會這麽認為也無可厚非,不管是尖三角形的屋頂,還是適合裝飾彩繪玻璃的大扇窗戶,在喜馬拉雅山深處,隻有這棟建築物飄散出濃濃的歐式氣息。


    我記得這個國家以前是英國的殖民地,就曆史上看來,村子裏會有棟歐式教堂也沒什麽好稀奇。


    教堂啊……這裏確實很像會對無助的人伸出援手的地力。


    我帶著這樣的想法眺望眼前的建築物,瑪亞則以平淡的口吻糾正我的錯誤。


    「正確說來,這裏本來是教堂,現在則是孤兒院。」


    孤兒院?瑪亞之前說過,自己遭到母親遺棄,在孤見院長大……


    「難不成就是這裏嗎?」


    「……我就是在這裏長大的。」


    我一時啞口無言,就在這時,孩童歡樂的嘻笑聲從建築物後方傳來,看來這裏現在仍是座孤兒院,傳進耳裏的嘻笑聲此起彼落。


    『瑪亞?』


    背後突然有聲音響起,我們驚訝得同時迴頭。


    眼前站著一位身穿黑色長袍,宛如教會修女的女性。


    她的眼尾有明顯的魚尾紋,留著一頭整齊的雪白短發,麵頰與手臂瘦骨嶙峋,可想見過去曾經曆一段艱苦的歲月。但是她的氣色不隻不差,直挺的背脊和犀利的目光看上去甚至比一般年輕人還要健康。


    瑪亞被叫到名字,害怕地縮起身子。


    『好久不見,院長。』


    她像是惶恐,又像是緊張,乖巧地打了聲招唿。


    『瑪亞,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瑪亞稱為院長的這位女性露出尖銳的視線,狠瞪著瑪亞。她的語氣嚴厲,氣息肅穆,實在非常有「院長大人」的架勢。


    在院長的逼問下,瑪亞怯懦地把身子縮得更小了。


    代替我們迴應的是帶我們來這裏的小男孩。


    『他們找不到地方住,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我就帶他們來了。他們可以住在這裏吧?』


    在難以言喻的尷尬氣氛中,我為了緩和場麵,向被稱為「院長」的女性搭話:


    『您好,我們正在登山,可以讓我們在這裏借住一晚嗎?』


    『住?……原來如此,所以你們才會來這裏啊。』


    院長了然於心似地點頭,雙眼緊盯著瑪亞。


    『瑪亞,你還記得當初離開村子的時候,答應過我什麽事嗎?』


    『記得……』


    『你應該答應過我,不會再靠近孤兒院一步。』


    瑪亞縮著身子,輕輕點了下頭。氣氛再度陷入尷尬……院長歎了口氣,無視我們的存在,兀自走入孤兒院。


    果然不肯讓我們住下來啊……


    我死心目送院長離去,隻見她在孤兒院前猛地停下腳步。


    『……跟我來。』


    她背對著我們說道,說完,又繼續靜靜邁開步伐。


    「這是什麽地方?」


    我們被帶到孤兒院內的破舊木造小屋,麵對搖搖欲墜的廢墟,我忍不住低聲抱怨。


    「這裏是牛舍。」


    「牛舍……這裏是牛住的地方嗎?」


    聽了瑪亞的說明,我久久說不出話來。院長好意提供我們的住宿竟然是牛窩。這麽說來,這間小屋裏確實有股揮之不去的牛臊味。


    木造小屋門戶大開,烏黑牆麵上開了大大小小的洞,地麵是粗糙堅硬的泥土,根本不是人住的環境。


    順帶一提,帶我們來這裏的院長叮囑了一聲「絕對不準靠近孤兒院」後,便急忙迴到有如教堂的建築物。此時,聽著我抱怨的隻剩瑪亞一人。


    「其實她大可不必特地帶我們到這裏來,讓我們睡在孤兒院裏就行啦……」


    「院長有保護孩童的義務,不能讓我進入孤兒院。」


    瑪亞低喃,迴頭望向教堂。夜幕早已落下,細雨又讓外頭顯得格外漆黑。黑夜裏,教堂的窗戶傳出暖和的光線,以及孩童鬧哄哄的嬉戲聲。


    「那是因為她以為你是帶來不幸的魔女吧?她居然用這種眼光看你,我覺得好不甘心。」


    「這就是現實。」


    「可是……」


    「別抱怨了,能住在這裏總比在雨中露宿來得好。」


    細雨在我們交談時未曾停歇,我不得已隻好踏進牛舍。


    這間牛舍像是廢棄已久,看見裏麵空空蕩蕩,我總算稍微鬆了口氣。幸好今晚不需要與牛共枕。


    而且,即使本來是問牛舍,但裏頭十分寬敞,光憑能擋風遮雨這點,住起來就比帳篷舒適多了。我脫下雨衣,晾乾濕透的衣服,放鬆了心情,甚至開始覺得這間破爛小屋頗為愜意。


    趁瑪亞用瓦斯爐煮水的時候,我攤開地圖,確認目前所在位置。牛舍裏沒有通電,我於是拿出手電筒照亮地圖,確認走了這麽久的山路,我們終於來到目的地附近。


    「我們應該來得及在封山前到達吧。」


    「應該吧,希望接下來不會再出什麽耽誤行程的意外了。」


    她這是在挖苦我掉進河裏嗎?還是譏諷我在山裏迷路呢?由於有太多可能性,我無從駁斥。


    「看來在這個村裏得小心行事。」


    「沒錯,要是引起騷動,沒辦法繼續前進可就糟了。」


    開於瑪亞遭受的對待,我有說不盡的怨言,但硬是全咽了下去,畢竟順利繼續這趟旅程才是目前最優先的考量。


    「……有人來了。」


    瑪亞輕唿一聲。我望向門口,果然在雨聲中聽見踩踏水窪的腳步聲。有人正在接近這間牛舍。


    難道是討厭瑪亞的村民跑來找麻煩嗎?我在心裏做好最壞的打算,提高警覺,把手電筒照向門口。


    燈光在雨夜裏照出兩道人影,分別是剛才為我們帶路的五歲小男孩,另外還有一個小女孩。


    『哇!真的在這裏耶!』


    小男孩一發現我們,立刻興奮大叫。


    他們穿著白色雨衣,避免被雨淋濕。小男孩空手而來,害羞地躲在他背後的小女孩則是抱著一個筒狀的東西。


    『你們是……』


    『我叫庫馬力!她是安娜!你們好!』


    小男孩朝氣十足地向我們打招唿,小女孩則是畏畏縮縮地點了下頭。


    『大哥哥!你是外國人嗎?』


    年幼的庫馬力向我問道,眼裏閃爍好奇的目光。小孩子的態度直率,我不由得心生畏怯。


    『你是從哪裏來的?你是怎麽來的?』


    『呃,我是從日本搭飛機來的……』


    『飛機!好羨慕哦!』


    庫馬力感動不已,雙眸熠熠生輝,躲在他背後的小安娜也盯著我,目光中流露出盎然興致。


    看來這兩個小孩的好奇心極為旺盛,因為很少見到外國訪客,於是故意偷溜出孤兒院,來這裏聊天。他們一定是瞞著院長偷溜過來的吧,畢竟要是讓院長知道他們跑來這裏,依院長嚴厲的個性,絕對會加以阻止。


    『你、你們不怕瑪亞嗎?』


    『?』


    孩子們眨了眨眼,像是搞不懂我問這話是什麽意思。


    瑪亞為了不讓孩子聽懂,用日語向迷惘的我悄聲解釋:


    「他們應該是在我離開村子後才進入孤兒院的小孩,所以不知道我是什麽人。」


    原來他們不認識瑪亞啊,難怪會有這種反應。


    『別說這個了,再多告訴我們一些嘛!日本在哪裏?離這裏有多遠?』


    庫馬力顯露出強烈的好奇心,在這股再三追問的龐大壓力下,我困惑地望向瑪亞。不擅長與人來往的瑪亞麵無表情,以「向我求救也沒甩」的眼神迴應。


    此時,比庫馬力安靜的小女孩——安娜抱著筒狀的東西,跑到瑪亞身邊。


    『這個給你。』


    安娜怯生生地把手中的水壺遞給瑪亞。


    『這是熱茶,喝了身子會暖和一點。』


    她喃喃地輕聲解釋道。水壺裏麵裝著熱茶,她是怕我們凍著,特地拿來的嗎?


    『這個給你,不要告訴院長我們來過這裏哦。』


    安娜拿來的熱茶是慰勞兼賄賂,考慮得非常周到。


    瑪亞點頭,從安娜手中接過水壺。她連聲謝謝也沒說,不過她的態度冷淡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更令人在意的是,她說不定是不習慣接受他人的好意,根本不曉得該如何反應。


    「你可以摸摸她的頭啊。」


    我用日語提供建議,瑪亞聽見後明顯慌了手腳。


    「我、我……我沒摸過小孩子的頭……」


    看著焦急的瑪亞,我在內心苦笑著「這家夥到底多不擅長與人來往」,朝她施加無聲的壓力。別管了,你就摸一下嘛,快點。


    瑪亞在我的注視下,不敵壓力,神色緊張地把手伸向安娜。


    她緩緩把手放在安娜頭上,像是在碰觸易碎物品,輕柔地摸了下安娜的頭,隻見安娜難為情又開心地笑逐顏開。


    看見安娜的笑容,瑪亞也跟著笨拙地露出微笑。


    『瑪亞!』


    突來的怒吼令瑪亞身子一顫,趕緊縮迴伸出的手。我望向門口,發現可能是尾隨小孩前來的院長全身被雨打濕,神情嚴峻地瞪著我們。


    瑪亞被院長這麽一瞪,嚇得連連後退。


    『安娜!庫馬力!快過來這裏!』


    『可是……』


    『過來!』


    安娜和庫馬力在院長的怒吼聲中渾身發顫,邊觀察著我跟瑪亞的臉色,邊走近院長身邊,院長俯視兩個孩子,怒斥著說道:


    『我說過不準接近這兩個人。』


    『可是……』


    『你們不聽我的話嗎?』


    『……對不起。』


    挨罵的庫馬力喪氣地垂下頭來,我因為可憐一味遭受責罵的庫馬力和安娜,不自覺地譴責起院長的行為。


    『請等一下,他們又沒做錯事。』


    孩子們隻是好奇心旺盛,這絕對不是什麽壞事。我一為他們辯護,院長先是瞠了我一眼,接著轉向瞪視瑪亞。


    『我就像這些孩子的母親一樣,有責任保護他們。』


    『這話是什麽意思?』我問道。


    院長於是擺出堅毅態度,理直氣壯地宣稱:


    『隻要待在瑪亞身邊,孩子們就會遭逢不幸。』


    你不是扶養瑪亞長大的親人嘛!你怎麽忍心在本人麵前說出這種話!


    瑪亞按住我的手臂,試圖壓下我的氣憤。她用力握住我的手臂,但還是擋不住我的怒氣。


    『為什麽?瑪亞又沒做什麽壞事,為什麽大家都不肯靠近——』


    『你畢竟不是這個國家的人。』


    她看著我的眼神既嚴厲又慈祥,和看向瑪亞的冰冷目光截然不同。


    『的確,瑪亞也許沒有犯錯,不過那一點關係也沒有。魔女隻要存在,就會招來不幸。』


    從院長的表情看不出貶低瑪亞的惡毒意圖,不僅如此,我甚至感覺到她是設


    身處地為我著想,出於好意提出忠告。


    『瑪亞的母親是魔女,而且還是個殘殺許多無辜村民的邪惡魔女,瑪亞繼承的就是這樣的血統。』


    瑪亞身上流著邪惡魔女的血液,所以隻要跟她扯上關係就會遭逢不幸。


    院長是關心我,才會出言警告。


    『你也不要再接近瑪亞了,在因為瑪亞而遭遇不幸之前,趕快跟她斷絕往來。』


    院長的眼裏沒有惡意,她隻是單純擔心無知的旅人,想拯救我這個與她毫無瓜葛的陌生人。


    ——瑪亞是在這個人的撫養下長大的嗎?


    第一次見到瑪亞時,她把自己關在家裏。當時的我無法理解,她為什麽要過著處處受限的生活。


    如今,我終於了解她為什麽決心「獨自過著不與他人往來的生活」。


    因為她是在這個人的撫養下長大……因為她是在這個村子成長……因為她從小就被灌輸這個國家所慣見的、「魔女會喚來不幸」的觀念,當然會想孤獨終老。


    與魔女扯上關係的人會遭逢不幸,瑪亞不想害任何人身陷不幸。她天性溫柔,就是太溫柔了,才會決定這一輩子絕不與他人來往。


    ……我握住了緊抓著我手臂的小手。


    『瑪亞就是瑪亞,不管她是人類還是魔女都一樣。』


    我的憤怒與不平傳達到瑪亞心中了嗎?她驚訝地仰望著我,接著有些開心地露出幸福微笑。


    瑪亞的笑容令我心痛,不忍卒睹。


    『你不知道瑪亞的母親做了什麽事,才能說出這種話。』


    院長向庇護瑪亞的我說道,語氣裏充滿哀憐。她輕輕抱緊庫馬力和安娜的頭,像是要掩住他們的耳朵,接著開口:


    『瑪亞的母親是這一帶無人不知的邪惡魔女。』


    院長自顧自說了起來,說起瑪亞的母親多麽邪惡,做出什麽令人發指、懼怕的惡行。


    『她的母親親手毀了整個村莊。』


    在瑪亞麵前,院長平淡且冷靜地道出事實。


    『她的母親引起山崩,活埋了整個村子的人。』


    院長帶走孩子們後,小屋頓時悄然寂靜。


    聽著逐漸增強的雨聲,我茫然望向從孤兒院裏傳出,浮現在暗夜中的燈火。此時此刻,院長肯定在向庫馬力他們說明魔女是多麽恐怖的生物。


    ……那些孩子也許不會在瑪亞麵前再度展露笑顏了。


    這麽一想,我覺得好不甘心,好悲傷,好難受。


    「……文哉,今天趁早睡了吧。」


    瑪亞窩在睡袋裏向我搭話。我怨恨地歎了口氣,鑽進鋪在墊子上的睡袋,打算用睡眠遺忘所有煩悶。


    可是,當我閉上眼,院長的話卻在腦中盤旋不去。


    瑪亞的母親活埋了整個村子的人,滅了一整座村莊。她為什麽會痛下毒手?她真的是邪惡的魔女嗎?


    「……文哉。」


    瑪亞的聲音在近處響起,我一睜開眼,就看見窩在睡袋裏的她躺在我身邊。


    「你要是睡不著可以迴村裏。你一個人過去,旅館應該不會拒絕——」


    「你再這麽說,我就要發火囉。那個村子裏的人把你看作壞人,我怎麽可能想住在那種地方。」


    我迴答得斬釘截鐵,凝視躺在一旁的瑪亞。


    「……而且,我今天晚上想待在你身邊。」


    聽了我的話後,窩在睡袋裏的瑪亞一陣亂動,把頭埋進了睡袋。


    「可是……」


    她藏起臉,發出微弱細話。她以平常不可能出現、像是隨時都會消失的輕細語聲呢喃。


    「和我待在一起,你也有可能遭到不幸。」


    「才不會呢。」


    長久以來,她一直被稱為「帶來不幸的魔女」,受盡輕蔑與迫害。因此我非把自己的想法說清楚不可。


    「遇見你之後,我從來不曾覺得自己是個不幸的人。」


    「……為什麽?」


    瑪亞依然把臉藏在睡袋裏,低聲問道。


    「你為什麽這麽溫柔呢?」


    聽見這句話的瞬間,我憶起過去曾和我一起生活的小魔女哭泣的臉龐。


    迴到樂園的前一刻,她終於知道我騙了她,大哭大鬧了起來。那是當時的我為她著想所采取的行動,那時的謊言是我竭盡所能的溫柔。


    可是,為什麽這樣的溫柔反而惹哭了她呢?


    事到如今,我依然不明白該怎麽做才好,該怎麽做才正確。


    「溫柔又得不到什麽好處。」


    我低喃著,然後沉默無語。


    不曉得沉默了多久,一會兒過後,我感覺到瑪亞在我身邊挪動身軀。


    「文哉……」


    瑪亞在我耳邊低語。


    我一轉過身,瑪亞的臉龐就近在眼前。


    「……我要拜托又笨又溫柔的文哉一件事。」


    「好啊,我盡力。」


    這一定就是瑪亞所謂的又「笨」又「溫柔」吧。對方還沒說出請求內容,我就先答應了。


    我知道瑪亞的過去,也是真心想幫她的忙。


    沒辦法,這就是個性使然啊。


    又笨又溫柔的我,是真心想助瑪亞一臂之力。


    ……瑪亞接著道出一個渺小的心願。


    「我希望你能摸我的頭。」


    「咦?呃……可以嗎?」


    瑪亞向困惑不已的我輕輕點頭。


    「除了媽媽,沒有人摸過我的頭。」


    這也是莫可奈何,畢竟隻要一摸她的頭,就會窺見她的過去。對於努力隱瞞過去的瑪亞來說,不讓他人摸頭是再自然不過的判斷。


    「不過,其實我一直想要有人摸摸我的頭,就像媽媽一樣……告訴我……『瑪亞真是個乖孩子』……」


    眼瞳濕潤的她如此夢幻、楚楚可憐……我不由自主地輕輕摸起她的發絲。


    我溫柔而且慈祥地撫摸她的頭。


    「……瑪亞真是個乖孩子。」


    瑪亞眯著眼,開心地——但又有些落寞地——笑了。


    「溫柔的笨蛋文哉。」


    她淚眼婆娑地望著我,語氣悲傷地低聲說道。


    「……拜托你不要討厭我。」


    然後,我看見了瑪亞的過去。


    ※  ※  ※


    「你居然把真實身分告訴人類……你做了什麽好事……」


    金發女子滿臉驚恐,猛搖頭拒絕接受事實。


    我從小孩子的視線高度仰望眼前的金發美女。


    ……這是瑪亞的記憶,站在我麵前的美女應該就是瑪亞的媽媽。我正穿越時空,體驗瑪亞過去的經曆。


    我身處在一個簡陋的木造房屋,屋內空間狹小,隻擺放最基本的日常用品。光看這樸素的裝潢,就知道她們過著一貧如洗的生活。


    瑪亞的媽媽應該是和瑪亞過著避人耳目的隱居生活吧。


    女兒草率的行動,輕易毀了她一直以來隱瞞真實身分,好不容易建立起的生活。


    「我告誡過你很多次,要把魔女的身分當成秘密,為什麽你還是說了出去!」


    瑪亞的媽媽甩亂秀發,美麗的容顏染上怒色。也許是被怒目橫眉的媽媽嚇到,瑪亞迴答的聲音微弱又無力。


    「我、我保證不會有事,奈娜答應過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你『保證』又有什麽用!」


    瑪亞的身子在怒吼聲中猛然一顫。察覺到自己嚇到女兒的母親搗住臉,發絲淩亂地披散在肩頭。


    「怎麽會這樣……這麽一來人類會把我們……」


    她叨叨念著。瑪亞因為擔心,想輕


    輕握住她的手,她卻無意識地甩開了那隻幼小的手。


    「冷靜點.我得采取行動補救。不管怎樣,我都要保護瑪亞……」


    她用雙手搗住嘴,在狹小的屋內茫然徘徊。瑪亞擔心地輕輕叫了聲「媽媽」,可惜就連聲音也沒傳進她耳裏。


    她下定決心,悲痛地抬起了臉。


    她走近瑪亞,抓住年幼孩童的雙肩。也許是她用力過猛,被抓緊雙肩的瑪亞喊了聲「好痛」。


    「聽好了,你接下來要一個人過活。」


    「……什麽?」


    「你現在就去山另一頭的村子,你要在那裏生活。」


    「為什麽?我不能待在這裏嗎?媽媽不跟我一起來嗎?」


    「我已經不能和瑪亞在一起了。」


    她以像是教誨,又不容分說的堅決語氣命令女兒。


    「我們不能繼續住在一起,你以後要一個人活下去。」


    「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和媽媽分開,我要永遠和媽媽在一起……對不起,我不會再說出去了,我會當個乖孩子!拜托你原諒我,不要拋下我一個人!我要和媽媽在一起!」


    瑪亞哽咽地說著,緊纏住媽媽,卻被使勁甩了出去。


    媽媽轉身背對腳步踉蹌的瑪亞,指向大門——指向了出口。


    「快滾。」


    「……不要。」


    瑪亞被媽媽命令仍不死心,哭著抓住媽媽的衣服。


    啪!


    她被媽媽扇了一巴掌。


    「我叫你滾!不準再迴來了!」


    被扇了一巴掌,被怒吼,被命令不準迴來的瑪亞半晌說不出話,跌跌撞撞地頻頻後退。


    「媽媽……不要討厭我……」


    瑪亞的視線模糊,盈眶的淚水讓她看不清前方。她搖著頭,抽抽噎噎地說著。


    「滾出去!」


    瑪亞的媽媽披頭散發,單手高舉。瑪亞在挨揍前哭著跑向出口,她因為焦急,雙手不受控製,費盡千辛萬苦才終於打開門,衝向門外。


    「哇啊啊啊啊啊啊!」


    她慘叫著在漆黑夜裏狂奔,沒命地跑在滿是灌木的荒地,肌膚被樹枝劃出無數道傷痕。


    抬頭仰望,漆黑天際降下滴滴水珠。


    流淌在臉龐上的水珠是雨水還是淚水,她已經無法辨明了。


    ——迴過神,瑪亞發現自己在陌生的建築物裏。


    從背上的柔軟觸厭,她察覺「自己正躺在床上」。


    她在雨中不顧一切奔跑,在越過山頭的途中因為體力耗盡,失去了意識,看來在她倒臥路邊時,遇上了好心人善意幫忙。她仰望天花板,那是在村裏不曾見過的雄偉建築物。


    「這裏是……哪裏……?」


    迷茫中,她環視屋內。


    不久,漆黑裏傳來兩個成年女性的對話,她於是豎起耳朵,偷聽兩人輕細的交談聲。


    「你為什麽救了那種孩子啊?」


    「她倒在雨中啊,我怎麽忍心棄她不顧呢。」


    「可是你也看見了吧?我一摸那孩子,她的記憶就傳進我的腦海。她在詔憶裏叫魔女媽媽,她是魔女的小孩啊!絕對不會有錯!」


    「不然你要我怎麽辦?你要我在雨中拋下失去意識的孩子嗎?」


    「你應該這麽做!你也知道魔女會招來不幸吧?要是那孩子讓災禍降臨到我們身上,那怎麽辦?不,不隻我們,這裏還有很多孩子,如果她留在這間孤兒院……」


    救了瑪亞的好心人似乎是孤兒院裏的人。


    她們很快就對救了瑪亞這件事感到後悔,那是這個國家遇上魔女的正常反應。


    「媽媽……」


    瑪亞的視線噙滿淚水。


    「我討厭這裏……我想迴到媽媽身邊……」


    她拚命爬出床鋪,雨淋得她全身發燙,身體沉重不聽使喚,不過她還是使盡渾身解數爬下床,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啪睫啪嚏,房間外傳來慌亂的腳步聲。


    她蹣跚走近門口,聽見剛才對話的兩位女性再加上一位年輕男子的聲音,三人口氣凝重地在討論些什麽。


    「山另一頭的村子好像因為山崩全毀了。」


    男子的話讓瑪亞差點無法唿吸。她屏氣凝神,繼續聽了下去。


    「你是說真的嗎?」


    「幸存的村民越過山頭來求救了。我從那個人的口中直接聽到這件事,肯定沒錯。」


    「不過真是讓人不敢置信,山崩居然會大到摧毀整個村子。」


    「那是……跑來求救的人說,那疑似是魔女下的手。」


    「魔女?」


    「對,魔女施展魔法引起山崩,活埋所有村民。她不曉得跟那個村子有什麽深仇大恨,隻是使出這樣的手段實在太殘忍了。」


    ——都是我害的。


    瑪亞雙腿一軟,癱坐在地。


    都是我害的,因為我說出秘密,媽媽為了隱瞞自己的真實身分,於是活埋村民。因為我告訴奈娜……因為奈娜不曉得會再告訴誰……所以媽媽一不做二不休,滅了一整座村子……


    「是我……是我害了大家!」


    瑪亞放聲哭喊,雙手槌地。門外的人們聽見聲音,紛紛圍著瑪亞,出聲想止住她的淚水,她卻什麽也聽不進去。


    她猛槌地,失聲痛哭。人們壓住她,把她壓迴床上,還是止不住她奪眶而出的淚水。


    瑪亞喜歡人類——喜歡奈娜。


    瑪亞喜歡魔女——喜歡媽媽。


    這一天,瑪亞害得自己同時失去生命中最愛的兩個人。


    ※  ※  ※


    迴過神後,在睡袋裏的我淚流滿麵。


    往旁邊一看,被我摸著頭的瑪亞也泣不成聲。


    「文哉……」


    瑪亞伸出顫抖的手指,握住我的手貼上自己的臉頰。她的臉頰被淚水濡濕,柔軟的觸感傳進我手中。


    「我討厭憎恨魔女的人類……我討厭殺害人類的魔女……不過,其實……我最討厭的是……」


    啊啊,不行,不能說出那句話。我如此心想,卻找不出阻止她的話,隻能沉默地聽著她的心聲。


    比起人類和魔女,瑪亞恨之入骨的人就是——


    「自己……我最討厭的是自己。我痛恨自己,要不是我做出那種事……要是我不存在這世上……就不會有人遭到不幸……是我的錯……這一切全是我的錯……」


    「不對,你錯了。」


    「我有說錯嗎……我是個壞孩子……我是魔女的女兒……是我帶來災害……和我有關的人全都會陷入不幸……我不該活在這世上……」


    「不對!你錯了!才沒這迴事!」


    我發自內心怒吼,瑪亞把我的手貼在臉頰上,輕輕一笑後說道:


    「……你果然是個溫柔的大笨蛋。」


    說完,瑪亞離開我身邊,柔軟的觸厭也隨之從我的手中消失。


    她兩眼泛淚,臉上露出黯淡的微笑。事到如今,盡管我明知自己得說些什麽,不能讓她再這麽繼續自責下去,但我仍無話可迴。


    「謝謝你,文哉。謝謝你摸我的頭。」


    瑪亞移開視線,手指梳理似地撫摸自己的發絲。


    「我一直希望有人能摸摸我的頭……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有人這麽做了……我真的非常高興。」


    隻要摸瑪亞的頭,就會窺見她的記憶。


    她想和人來往,又怕隱藏在心底的秘密曝光。


    茌她心中,摸頭這件事帶來喜悅,同時也帶來恐懼。


    「這樣就好了,你摸了我的頭,我已經覺得滿足,再也沒有遺憾了。」


    「別說得好像你『隨時都可以死』一樣。」


    瑪亞無力地笑了笑,這次換我伸出手,主動輕觸瑪亞的臉頰。


    「不要因為這麽一點小事就滿足,你應該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吧?」


    「沒有,我的願望已經實現了。」


    一個溫柔的笨男人摸了她的頭,這份迴憶將永遠留藏在她心底,陪她繼續度過躲避人類,厭惡魔女,囚禁在罪惡感裏的餘生……


    她認為這樣就夠了。


    ——這樣真的好嗎?


    「瑪亞。」


    我筆直凝視她的雙眸,提出心中的想法。


    我不知道這麽做可以改變什麽,說不定還會帶給瑪亞更深的痛苦。


    但我就是沒辦法放任她繼續這樣下去。她心中應該有遠比被我摸頭更美好的迴憶,我希望能幫她尋迴。


    「我想去你出生的村子。」


    換句話說,我想去被魔女引起的山崩摧毀的村子。


    那裏有瑪亞和母親生活的迴憶,有她和朋友玩耍的迴憶。


    那裏不隻有痛苦的迴憶,應該還有很多幸福的迴憶。


    「和我一起去吧。」


    我希望瑪亞能想起與家人及朋友的幸福迴憶,我希望她能想起與人類交往帶來的不是不幸,而是幸福。


    然而,她靜靜地搖了搖頭。


    「我們沒有時間繞路,你有你需要做的事。」


    「要是時間不夠,我們就徹夜趕路,所以……」


    「文哉。」


    瑪亞露出既像豁達——又像死心般的表情,雙叭直盯著我。


    「我不想再想起以前的事,那隻會增加我的痛苦而已。」


    瑪亞曾在那地方與家人和朋友度過一段快樂的時光,如今卻不願再想起。


    「我不奢望什麽,隻要能繼續過著現在的生活就好。」


    說著,瑪亞微弱地笑了一下。為什麽她的心中沒有希望呢?她如果願意,我會盡我的全力幫忙,隻要她開口要求,我……


    就在這個時候——


    天搖地動的轟隆巨響朝我們襲來,突來的劇烈搖晃嚇得我趕緊跳起,望向門外。雨聲中,類似淇水奔流的巨大轟鳴響徹大地。


    「這聲音是——」


    我話還沒說完,瑪亞已經鑽出睡袋,奔入雨中,我於是趕緊跟上,衝進冰冷雨夜。


    我在黑夜裏凝神注視,隻是雨幕阻礙我的視線,看不清發生了什麽事。


    我側耳傾聽,聽見雨聲中夾雜孩童的哭鬧聲,以及院長「快點、快點」的催促聲。


    「在那裏!」


    瑪亞大叫,我急忙朝在夜裏散發光芒的孤兒院跑去。


    此時,大地再次轟隆作響,天崩地裂的轟聲與孩童的慘叫同時傳進我耳中。


    「山崩……」


    瑪亞低唿,黑暗在我麵前吞噬了孤兒院的燈火。


    眼前發生的事情與其說是「山崩」,其實更接近「懸崖崩塌」。


    我們目前所在的位置是位於森林界線之上,沒有樹木生長,因此與土石一同滾下山坡的不是樹……而是懸崖遭破壞後滾落的大量岩石。


    我和瑪亞衝到孤兒院時,隻見在山崩的摧殘下,村裏隨處是巨大的岩石。


    其中有一幢埋在大量土石中的屋子,有被近乎人類尺寸的落石擊中屋頂的屋子,也有堅固的石造建築物遭土石壓垮,毀得看不出原形。


    我愣望著村子的慘狀,忽然聽見院長的叫聲在近處響起。


    『大家都沒事吧?有人受傷嗎?』


    孤兒院前,許多小孩子哭著坐在地上。


    看似孤兒院職員的三個大人圍繞在孩子身邊,其中一人……在這種危急時刻仍挺直背脊,態度堅毅的院長正在點名,好確認孩子們平安無事。


    太好了,孤兒院裏無人傷亡。麵對這不幸中的大幸,我總算鬆了口氣。


    「走吧,瑪亞,我們去看看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


    我牽起瑪亞的手,準備跑上前去幫忙,瑪亞卻一動也不動,宛如僵住了一般。我這一瞧才發現,她臉色蒼白,愣站在原地。


    這讓我想起,她看見山間小屋遭山崩掩埋時的樣子也不太尋常。原來是這樣啊,山崩在瑪亞心中造成了難以抹滅的陰影。


    「瑪亞!振作點!」


    在我搖晁瑪亞的肩膀時,院長也許注意到我的叫聲,立刻神情嚴厲地轉過頭來。


    她踩著堅定的步伐朝我們走來。瑪亞帶著空虛的眼神,茫然望向院長。她一走到我們身旁,馬上舉起被雨淋濕的手。


    啪!她狠狠扇了瑪亞一巴掌。


    『你……都是因為你在這裏,才會發生這種事情!』


    魔女是會招來不幸的生物,院長對這錯誤的常識深信不移,尖聲斥責瑪亞。


    瑪亞被打了一巴掌後,仰望責罵自己的院長,雙唇輕顫,泫然欲泣。


    『對不起……』


    她不需要道歉,卻哭著請求原諒。院長聽了更是氣憤難耐,再次舉起手,準備再給瑪亞一巴掌。


    『住手!』


    我趕緊抓住院長的手臂。她氣得兩眼直瞪,我也不服輸地瞪了迴去。瑪亞在一旁語帶哽咽,輕聲叫著「文哉……」。這一聲更堅定了我的意誌,我絕對不鬆手。


    我和院長彼此互瞪,但並未維持多久。


    『院長!』


    出聲的是造訪過牛舍的小男孩——庫馬力。他從孩童群中飛奔而出,衝向院長,扯住她的裙擺。


    『安娜不見了!』


    聽見他近似哀鳴的叫喊聲,我隨即想起遞熱茶給瑪亞的小女孩。


    『怎麽迴事,庫馬力。安娜不是和你在一起嗎?』


    院長甩開我的手,湊近庫馬力。庫馬力畏畏縮縮地說:


    『安娜在山崩前偷偷跑出孤兒院。』


    『偷跑出去?外麵下著雨,她想跑去哪裏?』


    『她說牛舍裏很冷,要拿毯子給大姊姊……』


    瑪亞聽著庫馬力的話,忍不住倒抽了口氣。安娜為了送毯子給我們,偷跑出孤兒院,就這麽失去下落。


    「安娜該不會是被山崩……」


    院長應該聽不懂我說的日語,卻狠狠盼了瑪亞一眼,接著帶庫馬力叫到一人神小孩身邊。


    她明快地向一旁的大人下指示,似乎是打算分頭尋找安娜。


    「我們也來幫忙。」


    說著,我迴頭看向瑪亞,隻見她露出空洞的眼神,凝視自己的掌心。


    「瑪亞?怎麽了?」


    瑪亞茫然凝望雙手,像是沒聽見我的聲音。我抓住她的肩膀,發現她小小的雙唇顫抖著,臉色發白。


    「……是我害的嗎?是因為我摸了她的頭嗎?」


    瑪亞懷疑是自己害安娜遇難,為安娜和自己扯上關係而遭逢不幸自責。


    「振作點!你一點也沒做錯事!」


    「可是……」


    「瑪亞!」


    我怒吼著,緊抓住瑪亞濕透的肩膀。


    「沒有人會陷入不幸!我們會找到那孩子!我們一定會把她救出來!」


    我的怒吼總算喚醒了瑪亞,她喃喃說了幾聲「嗯、嗯」,頻頻點頭。


    我和臉色蒼白的瑪亞走在遭山崩襲擊的村子裏。山崩波及的範圍甚廣,村子中心的建築物或多或少都受到了破壞。


    遭土石毀壞的歪斜房子、遭岩石壓垮的半毀建築物,以及逃過一劫,在全身泥濘中相擁的家人。路上滿是汙泥,隨處可見寬約一公尺的岩石阻礙通行。


    雨勢沒有停歇之意,隨時可能再次發生山崩。寒夜中,村民們大多靠在一起,相互取


    暖。


    唯一令人感到安慰的是,雖有許多人受到輕傷,目前看來還無人在這場山崩中喪命。


    『安娜!你在哪裏?聽到的話迴我一聲!』


    我們走在積滿汙泥的路上,到處找尋安娜。村民聚集在路旁,靠提燈和手電筒等燈光照明,紛紛朝我們投來冷酷的冰冷視線。


    ——會發生山崩都是你們害的,快滾出這個村子!


    我怕他們忍不住破口大罵,認為不宜在此地久留,於是趕緊抓著瑪亞的手快步離開。


    「瑪亞,你還好嗎?」


    「嗯……」


    瑪亞被我牽著跑走,臉色還是一樣蒼白。也許是山崩留下的陰影加上安娜失蹤造成的創傷,這時候的她身上完全看不見平時的堅強。


    「總之先大叫安娜的名字,她如果聽到我們的聲音,一定會迴應的。」


    「嗯……」


    她應了一聲,神色卻顯得十分怯弱。我用力握緊她的手,連她的份一起大喊:


    『安娜!聽到的話迴我一聲!』


    我放聲喊叫,不畏寒冷冰雨,不畏濕滑路畫,不畏隨時可能崩塌的土石,一路扯開喉嚨大喊。


    『安娜!你在哪裏,安娜!』


    原本垂頭走在身旁的瑪亞抬頭仰望,空虛的眼瞳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拚命唿喊小女孩的模樣。在她眼前,我一再叫著小女孩的名字。


    漸漸地,她的雙眸再度有了神采,然後握緊我的手。


    『你在哪裏,安娜!快迴答我!』


    『……安娜,快出聲……安娜,安娜!』


    我和瑪亞牽著手,高聲唿喊。


    我們全身濕透,走在滿是爛泥與岩石的髒汙道路上,不以為意地迎著村民們的冰冷視線,一心隻想趕快找到安娜。除了救出安娜之外,我們什麽也不在乎。


    『安娜!快迴答我!你在——』


    「文哉。」


    我們走到長褲上滿是汙泥,瑪亞突然拉住我的手,我一迴頭,瑪亞正四下張望,眼瞳閃爍著熟悉的堅定神色。


    「我剛才聽見安娜的聲音了。」


    我立刻豎起耳朵,凝神傾聽,可惜傳進耳中的隻有雨聲,根本沒有小女孩的唿救聲。


    「我什麽都沒聽到。」


    不知為何,我一表現出困惑,瑪亞立刻直直凝視我的雙眼。


    「我沒有說謊,我真的聽見了,相信我。」


    沒錯,瑪亞不可能說謊,她一定聽見了安娜的聲音。


    不過,為什麽?為什麽我聽不見,瑪亞卻能聽見安娜的聲音?


    『你們在這裏做什麽?』


    院長出現在我們麵前,身上的黑色長袍濕透,裙子沾滿爛泥,一看就知道她拚了命地四處找尋安娜。


    她露出譴責的目光盯著我們,看來還是認為會出事都是瑪亞的錯。盡管我內心不安,瑪亞還是直接向院長表明:


    『我剛才聽見安娜求救的聲音了。』


    『安娜的求救聲?』


    院長一聽,立刻大叫『安娜!你在哪裏!』卻沒得到任何迴應。她滿臉失望,瞪視瑪亞。


    『你讓我在雨中聽你胡說八道,是在耍我嗎?』


    『我沒有!請相信我!』


    她央求院長相信,可是實際上不隻聲音,就連安娜的氣息也感覺不到,院長的臉上寫滿猜疑。


    我一腳站到院長麵前,保護瑪亞不受冰冷視線傷害。


    『瑪亞沒有說謊,請相信她的話。』


    『她如果沒有說謊,為什麽我沒聽見安娜的聲音?』


    我在院長的逼問下絞盡腦汁思考。為什麽?為什麽隻有瑪亞聽得見安娜的聲音?瑪亞和其他人的不同之處在哪裏……


    「……對了,魔法。」


    「魔法?」


    「沒錯!我記得你說過自己可以和動物用心電感應交談,既然你可以和動物透過心靈對話,應該也能聽見安娜心裏的聲音吧?」


    安娜遭到活埋,她的聲音傳不到地麵,不過她希望得救的心聲,說不定能傳進瑪亞這個魔女的女兒耳中。


    「瑪亞,你知道安娜在哪裏嗎?」


    「……我試試看。」


    瑪亞點頭,闔上雙眼。她眉間緊皺,似乎是在集中意識,提高魔力。不曉得是因為冷還是集中精神施展魔法的影響,她的身體輕微顫抖。她滿臉痛苦,用力地咬緊牙關。


    我的耳中隻有雨聲,不過瑪亞應該正在豎耳傾聽附近許多生物的心聲,其中一定有安娜的求救聲——


    「……在那裏。」


    瑪亞闔著眼,指向懸崖下方的瓦礫堆。


    那堆瓦礫是倉庫的殘骸。土造的小屋遭寬約五公尺的巨大岩石壓垮,歪斜變形。唯一還看得出原本形狀的一堵外牆和散亂一地的建材碎片,顯示出這裏原本是間倉庫。


    「安娜的聲音就在那塊岩石的下麵。」


    我馬上趕到瓦礫堆旁,確認下頭有沒有人,但是大量土石和巨大岩石擋住我的視線,根本看不見瓦礫堆底下,更何況被這麽一塊巨石壓住,能夠存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過,瑪亞說安娜就在這底下。


    「我要搬開這塊岩石!瑪亞,幫我!」


    我使力試圖推開壓在上頭的巨石,隻是光靠兩個人的力氣,巨石還是不動如山。


    『有人可以幫忙嗎!拜托!』


    我高聲請求協助,稀疏人影中沒有人願意伸出援手。院長把我們的舉動看在眼裏,愕然低語:


    『冷靜點,那間倉庫裏怎麽可能有人,就算有,在這種狀況下也不可能活著。』


    院長認為瑪亞會聽見安娜的聲膏,不是錯覺就是聽錯。不管是院長,還是周遭村民,沒有一個人相信瑪亞說的話。


    『不對!瑪亞不會說謊!』


    我卯足全力推著岩石,啞著嗓子大喊。


    『你們仔細看清楚!瑪亞一心隻想救出安娜!你們要相信她!』


    然而,就算我喊破了喉嚨,村民的態度還是一樣冷漠。他們根本不信任瑪亞,一點也沒有要幫助魔女的意思。


    我深刻感受到,向這些人求援隻是白費功夫。


    「瑪亞!我們隻能靠自己的力量救出安娜了!我們要自己把岩石推開!」


    吼噢噢嗅!我發出嘶吼,把全身重量放在巨石上,卻沒辦法挪動它半寸。


    不過,能救安娜的隻有我們,不能就這麽半途而廢。我咬著牙,以頭部血管都快要爆裂的力道用力推。在我滿臉漲得通紅、試圖推開巨石時,瑪亞朝應該被埋在瓦礫堆下的安娜喊話。


    『安娜,加油,再撐一下,我們一定會救你出來。』


    我咬緊牙關,使盡渾身力量推動巨石,隻是巨石依然一動也不動。盡管如此,我們依然不放棄希望,繼續用力推,推到雙手逐漸失去知覺……


    這時,院長站到了我們身邊。


    『……瑪亞,安娜就在這下麵吧?』


    『對、對!』


    院長點頭,伸出布滿皺紋的手,推起岩石。「一、二、三!」我發號施令,三人唿吸一致,用力推石。我們使出全力,其中以三人之間最嬌小的瑪亞喊得最大聲。


    「安娜!我們一定會救你!我絕對會救你出來!」


    一個陌生的年輕人出現在我身邊。


    身為村民的他看了眼我和瑪亞,深深一唿吸,二話不說推起了岩石。


    接著,一個素未謀麵的中年男子站到他身旁,中年男子隔壁則是個從沒見過的年輕女子。在他們對麵,出現了一個體格壯碩的年輕人,然後……


    不知不覺中,我們身邊圍滿了人。他們出於自己的意誌,一個接


    著一個推起岩石。他們和瑪亞一起,合力推石。


    五人……十人……人數逐漸增加,不論男女老幼,被雨水和爛泥弄髒身體的人們與瑪亞共同奮力推動岩石。


    「一、二、三!」


    在我的號令下,全員唿吸一致。盡管我是以日語發號施令,所有人全配合得天衣無縫。


    原本穩如泰山的巨石總算搖搖晃晃地動了起來。


    「一、二、三!」


    全員齊心協力。


    在襯民賣力的呐喊聲中,岩石往旁邊一斜,滾向另一頭,發出砰的一聲巨響,從瓦礫堆上被推了出去。


    我耗盡力氣,一時說不出話,院長於是代替我指揮前來幫忙的村民。


    『有個小孩子被壓在這下麵!請幫忙把她挖出來!』


    在場所有大人不約而同地動手清理土石,搬走瓦礫。他們深信安娜就在瓦礫堆下,相信瑪亞的話。


    然後,從眾人動手挖掘的洞穴下頭,終於傳來女孩子的啜泣聲。


    『安娜!』


    院長大叫,安娜也跟著在洞裏哽咽地迴了聲『院長』。


    接下來的救援沒花多少時間,聚集在此的村民合力以加倍的速度清理土石。


    不久,安娜順利從瓦礫堆底下被救出。她在被救出時,仍小心翼翼地抱著厚重的毛毯。


    我後來才得知,倉庫裏收有好幾條老舊的毛毯,那些毛毯減緩了衝擊力道,安娜因此得以幸免於難。


    安娜被救起後哭著抱住院長,周遭村民紛紛鼓掌歡唿,其中甚至有人大叫「這是奇跡啊」。


    促成奇跡發生的瑪亞則是站在遠離人群處,開心地望著安娜與院長相擁。


    「辛苦你了。」


    我說,瑪亞微微一笑。


    「文哉。」


    瑪亞的臉上滿是爛泥……以不同於以往的溫柔口吻輕聲低語。


    「我很慶幸自己是魔女的女兒。」


    她以魔法拯救了一條小生命,對於自己與母親之間的連係湧起萬分感謝。她守望著安娜平安無事的身影……然後全身無力地癱倒在我身上。


    「瑪亞!」


    我急忙抱住她的盾,撐起她嬌小的身體。好不容易免於癱倒在地的瑪亞躺在我的臂彎裏,喘不過氣似地仰起頭。


    「不要緊,我隻是魔法使用過度,有點累了。」


    她為了聽見安娜在地下的聲音,耗費了不少魔力,而她從未如此劇烈地消耗魔力。她蒼白的臉龐以及急促的唿吸,無不顯示她為救安娜賭上了自己的性命。


    「你可以不用這麽勉強自己……」


    「我隻是想救出安娜。」


    她在我懷中揚起滿足的微笑,看著她爽朗的笑容,我忍不住脫口說出此時心中的想法。


    「你真的很喜歡人類呢。」


    ……為什麽呢?我無心的話語似乎觸動了瑪亞的心弦。她顫抖著搖了搖頭,接著頻頻點頭,止不住滿麵的淚水。


    「我……喜歡人類嗎……」


    她淚眼汪汪地問我。我正猶豫不知該如何迴答時,有人走了過來。


    走過來的是滿身爛泥的院長。


    院長俯視我懷中的瑪亞,遞出破爛不堪的毛毯。


    『安娜要我把這個交給你。』


    院長跪在水窪中,輕輕將毛毯蓋在瑪亞身上。毛毯雖然破爛,看起來卻非常溫暖。


    接著,院長伸出堆滿皺紋的手,握住了瑪亞的手。


    『……對不起……謝謝……』


    我在院長的聲音中聽見了愛意。


    院長隻說了這麽一句話,之後便不發一語地離去。她的神情依然嚴峻,眼瞳裏卻散發出慈祥光芒。


    「……文哉。」


    瑪亞一邊目送著院長離去的背影,一邊倚偎在我的胸膛。


    「我…………」


    她的雙眸濕潤,語聲輕顫。


    「我其實想跟大家好好相處。」


    她睜著被淚水沾濕的眼眸向我泣訴。


    「我想交很多朋友。」


    我點頭,握住瑪亞的手,讓她冰冷的小手感覺我手中的溫暖。


    我用手為她取暖。


    「瑪亞……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我不知道這麽做可以改變什麽,說不定還會帶給瑪亞更深的痛苦。


    但我就是沒辦法放任她繼續這樣下去。


    瑪亞的心傷——我希望能為瑪亞粉碎她內心的那堵高牆。


    所以——


    「我們還是一起去你出生的村子吧。」


    那裏有她和母親生活的迴憶,有她和朋友玩耍的迴憶。


    那裏不隻有痛苦的迴憶,應該還有很多幸福的迴憶。


    那裏應該有遠比被我摸頭更美好的迴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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