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千木咲音@輕之國度


    (2019/04/08)


    竹原高行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後腦勺很痛。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宛如將既有的混沌毫無章法地搗亂,亂七八糟的室內。


    多到高行一輩子也看不完的大量書籍,無從得知名稱與用途的詭異實驗器材,泡在福爾馬林裏井然有序排列的內髒,從夕陽射入的窗外傳來的棒球社球員吆喝聲。


    在淩亂至極的房間正中央,高行倒在散落的書本上,維持著烏龜四腳朝天的姿勢無法動彈。


    理由很簡單,因為有個物體壓在身上。


    該物體不到四十公斤。高行的體格有著男高中生的平均水平,而且直到不久之前都是田徑社選手,隻要有這個心,想推開物體並非難事。


    之所以無法動彈,並不隻是因為重量的緣故。


    「嗬嗬,看來嚇一跳了。」


    這個物體——跨坐在高行身上的女學生,露出詭異的微笑。


    「無法理解為何會被我這樣柔弱的少女輕易推倒。你的臉上是這麽寫的。」


    不,你的行動才是最令我驚訝的事情。高行宛如置身事外般如此心想。


    然而在這種狀況,他終究無法置身事外。


    她的姿勢與其說是跨坐在高行身上,形容成依偎在高行胸前比較正確,兩人的身體麵對麵貼得緊緊的。名為竹原高行的這個人,至今沒有和家人以外的女性如此緊密貼近過,這是可以斷言的事實。


    「這是叔父硬傳授給我的武術,沒想到會以這種形式派上用場。正所謂有備無患,不對,應該說過去學習的事物總會有發揮的一天。」


    她滿足地頻頻點頭,秀發隨著這個動作緩緩搖曳,女孩特有的香味,宛如甘霖灑落在高行的臉上。男生和女生的體味果然有所差異。


    她再度凝視高行,以非常認真的表情說道:


    「抱歉我的做法有點粗魯,不過男人靠毅力,女人靠膽量。既然要求到這種程度也得不到迴應,我認為就隻好強行推倒了。」


    感受得到的不隻是香味,還有她以全身體重壓上來,嬌弱柔軟得令人驚恐的肢體。其中以壓倒性重量感以及恐怖彈力自豪的部位,肯定就是胸前的雙峰了。體溫隔著薄薄的上衣移轉過來,不知道是否是故意的,她的膝蓋抵在高行雙腳之間。每當她開口說話,聲音就宛如直接撼動腦袋。女孩。緊密接觸。芳香。胸部。大腿。下體。桃色氣息。不純異性交遊——


    腦袋快當機了。現狀輕易就突破高行能夠處理的極限。總之高行滿腦子拚命想逃,不經意四處飄移的視線與龍魚標本相對。宛如乒乓球的空洞雙眼,像是在同情高行的處境。


    「我再說一次。」


    這個聲音,將高行拉迴現實。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得到氧氣猛然燃燒,體內的意誌力宛如爆發般高漲。高行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一根指頭都無法動彈,隻能聆聽她的話語。


    「我需要,你的協助。」


    腦袋發出啾嚕啾嚕的聲音,前因後果完全對不上。


    今天首度遇見的女孩,為什麽非得要熱烈追求自己到這種程度?


    到頭來,為什麽會落得這種狀況?


    操場傳來金屬球棒擊中球的清脆聲響,打破這股沉默。


    打上半空中的靈魂小白球,在內心劃出一道華麗的曲線,落入名為過去的看台上——這樣的光景在瞬間拂過腦海。


    不過,完全搞不懂是怎麽迴事就是了。


    總之試著迴想看看吧。


    (2018/12/22)


    老麵孔熊醫生不知道跑去哪裏了。


    熊醫生正如其名,擁有一副行醫時應該完全沒用的魁梧體格,體毛也宛如棕刷般濃密,是一位骨科醫生。不過內在與外表相反,對待患者的態度十分溫和,是這間醫院受到男女老少喜愛的著名醫生。


    而且醫術確實高明,因身為田徑選手的關係而大小傷不斷的高行,經常前來接受他的治療。然而熊醫生今天卻剛好不在,那位醫生應該不會疏於注意自己的健康才對。


    代替熊醫生坐在診療室的人,與熊醫生大相徑庭,是身材宛如螳螂消瘦,看起來有點神經質的年輕醫生。


    「我個人不太建議。」


    螳螂宛如在複誦數字般,以平淡至極的語氣如此告知,這句宣告絲毫沒能傳入高行的心中。大概是以為高行沒聽到吧,螳螂重新說道:


    「現在應該隻會在運動後隱隱作痛,但要是太勉強自己,將來有可能連走路都很困難。以下下策來說也可以安裝人工關節,不過這樣會觸犯選手保護法,你將沒辦法參加田徑比賽,而且也無法斷言完全不會影響到日常生活。」


    聽醫生說到這種程度,高行總算得以理解,並且迴想起自己來到這裏的原因了。高行原本就有舊傷的右腳踝,發生某個意外而再度受傷,因此一大早就來到醫院接受診療。


    螳螂在最後再度叮嚀:


    「所以,我不建議你繼續練田徑。」


    高行任憑今後的治療計劃左耳進右耳出,在離開診療室之後,宛如一具平衡感出問題的人偶,佇立在藥味刺鼻的醫院走廊。


    「……傷腦筋。」


    雖然輕聲說出這句話,但高行自己也不知道是對什麽事情傷腦筋。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無計可施吧。


    忙碌來迴的護士小姐,像是覺得他很礙事般看了他一眼。迴過神來一看,想進入診療室的患者,已經在高行身後排成一列了。他連忙往旁邊讓路,還差點踢倒盆栽。總之迴去吧,杵在這裏也無濟於事,繳交診療費和領取處方簽的程序,全部等到之後再補辦。經過櫃台前麵的時候,櫃台阿姨說了一句製式問候:


    ——請保重。


    聽起來極度諷刺。但高行當然知道阿姨不是故意的。


    如果阿姨說的是「請節哀順變」,或許高行還笑得出來。


    「好冷……」


    自動門打開,來到醫院外頭後,一陣寒風橫掃而過。高行深深歎了口氣,因而失去些許體溫,使得身體顫抖了起來。


    他駝背縮起脖子,慢吞吞踏上歸途。


    公元2018年,日南至,日短之至的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日。


    竹原高行十多年來的田徑人生落幕的日子。


    這是高一冬季發生的事情。


    (2019/04/08)


    來不及趕上入學典禮的櫻花,到這個時候才繽紛綻放。


    高行窩在棉被裏凝視枕邊的鬧鍾。指針走到六點就非得起床,進行各種準備並前往學校。這兩天的生活宛如窩在自己房間的狙擊兵,要是不出去透個氣,就沒辦法迴歸社會了。而且即使不為了透氣,今天也非得前往學校辦一件事。不過,啊啊,真不想去。如此心想的高行在心中默禱「時間停止吧!」,但時針依然冰冷刻劃著時間,並且終於走到清晨六點。


    高行在鬧鈴將響的前一刻按掉鬧鍾。明明是一個六百五十圓的劣質品,卻敢規定偉大人類的行動,這種行徑太傲慢了。高行暫時沉浸於這種小小的優越感,然後緩緩鑽出被窩,開始在依然冰冷的空氣中換衣服。


    舍監瑠璃垣先生還沒起床。高行整理好服裝儀容之後,盡量靜悄悄離開了瑞穗莊,以不算輕盈的腳步,沿著通往高中部宿舍的坡道往上爬。


    一眼就看得出是新生的兩個純真女學生,任憑今後將會逐漸修短的百褶裙飄揚,從高行身旁超越而去。


    「嗯……還不錯……」


    高行以像是看到閃耀事物的眼神,眺望著女學生的臀部。從緊實


    的程度來看,肯定有參加某個運動社團。既然是這個時間出門,再怎麽樣都不用擔心趕不及上課,但如果是要參加運動社團的晨練,大概就免不了遲到吧。想到短短幾個月之前,自己也和她們一樣會沿著坡道往上跑,高行難免有所感慨。


    背後又傳來一個充滿活力的腳步聲。才剛這麽心想,背部正中央就這麽被某人順勢撞了一下,突如其來的狀況令高行岔不過氣。這名襲擊者高聲問候道:


    「早安!高行!」


    皺眉轉身一看,灰塚露出潔白牙齒與耀眼笑容站在後方。


    「怎麽啦,一大早就無精打采的?」


    雖然一大早和無精打采應該沒有因果關係,但這種理所當然的反論對他不管用。就算真的這麽說,他肯定也會重重拍背,主張「正因為是一大早所以更要打起精神」。可惡的陽光王子。


    「晨練怎麽了?會遲到吧?」


    「今天小門不在,所以放假一天。」


    這裏提到的小門是田徑社顧問。高行瞪向陽光王子說道:


    「明明沒有晨練卻這麽早上學,你有什麽企圖?我知道了,你打算舔暗戀對象的直笛吧?肯定是這樣沒錯,你這個妨害風化的家夥。」


    「你還不是一樣早到無謂的程度?」


    「我要去學務處辦事情,別把我和你相提並論。」


    高行撇頭加快腳步,灰塚則是笑咪咪跟了上來。


    灰塚清彥。與高行一樣是高二學生,與高行一樣加入田徑社,與高行一樣是跳高選手。灰塚的體格比高行大上一輪,每天生活的動力是高行的四倍多,或許這種差異就是帥哥與凡人的分水嶺吧,但高行並不羨慕。


    從國中時代,兩人就因為都是通過兩公尺門坎的跳高選手而聽過對方的名字,在全國規模的大賽爭奪冠軍的次數也不少。高行以升上高中為契機轉學就讀「這裏」之後,兩人就同為田徑社的社員了。


    對於兩人的關係,灰塚毫不害臊地稱為「勁敵」。高行堅決不承認這種說法,基本上堅持無視灰塚,灰塚也毫不氣餒地不斷纏著高行,兩人一直持續著這樣的關係。既然要被纏,還是被女生纏著比較好,最好是宛如原野花朵的秀麗女孩,再怎麽樣都不應該是下半身肌肉顯著發達的雄性生物。


    灰塚將目光落在高行的右腳。


    「你的腳,差不多了嗎?」


    高行聳了聳肩。


    「差不多了。」


    右腳已經報廢的真相,高行並沒有告訴灰塚。


    灰塚開心點頭響應,接著忽然露出凝重的表情。


    「不過,沒辦法參加社團活動,會是攸關生死的問題。這樣吧,在腳康複之前,你擔任社團經理不就好了?雖然比不上選手,但還是領得到薪水。」


    灰塚露出一副想到妙計的表情,高行則是稍微保留力道,往他臉上賞了一個巴掌。


    「好痛!為什麽打我?」


    「吵死了,肌肉腦袋。」


    高行曾經是田徑社的王牌。這間學校的田徑社偏向於實力至上主義,所以高行憑借著自己亮眼的實績,總是在社團裏恣意妄為。比方說覺得配合低等選手練習也沒用,所以拒絕參加集訓;在決定社辦等級的運動社團對抗賽,裝聾作啞說什麽天空很藍而缺席,除此之外也是為非作歹,將田徑社的向心力攪得一團亂,也因而不斷樹敵。要是這些家夥知道高行的現狀,不知道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高行可不想讓這些隻會嫉妒和說壞話的無能下三濫逮到笑柄,昔日王牌當然不可以丟臉安於擔任社團經理。高行從小就隻有自尊心不輸給任何人。


    然而高行也清楚體認到,餓肚子也要自命清高的做法行不通。


    在「這裏」——在這座學園都市,未成年學生也要工作才能生活。


    一切的開端在於上個世紀末,全世界急速進行的少子化現象。


    原因不明。即使是至今人口持續增加的國家,生育率也開始減少,所以有學者認為人類這個種族已經走向極限,不過學校沒有教得更詳細,所以進一步的細節不得而知。雖然大人們說出生於這種時代很可憐,但是孩子們並沒有深刻的體會。沒有兄弟姐妹,附近也沒有年齡相近的朋友,孩子們打從出生,就將這種狀況視為理所當然了。


    在二十世紀即將結束的時候,由於學生人數大幅減少,無論是公立還是私立,許多學校被迫廢校,地理上甚至出現無處就學的教育空白地帶。


    因應這種異常事態而施行的對策,就是「超少子化時代的綜合教育方針」。


    這個對策通稱為「教育新法」。這項法規將成人年齡降低到十八歲,孩童的權利大幅增加,全國的教學機構逐漸整合,成立一座統一進行各級教育的國立學園都市。


    到了2019年的現在,所有孩童必須離家前往學園都市過著宿舍生活,或者是選擇接受遠距教育。教育新法實施經過二十年之後,從幼兒園或國小就搬入學園都市生活的孩子(別名「都市學園在地人」或「溫室學生」)也不稀奇了。


    「這裏」第三學園都市正如其名,是第三座建設完成的學園。在合計五座學園都市之中擁有最大規模,人口粗估就超過百萬人,而且九成以上都是在學的年輕世代。


    「簡直是現代的理想國——應該沒到這種程度吧。」


    「你在說什麽?」


    灰塚毫無心機露出納悶的表情。高行則是一副眺望夕陽的眼神。


    「我在擔心明天的吃飯問題。」


    學園都市內部使用特有的貨幣「校幣」,住宿舍或是每天用餐,都必須使用這種校幣。雖然政府當然會配給最低限度的校幣,但真的隻是最低限度,如果想過普通人的生活就必須自己賺錢。


    灰塚露出「真拿你沒辦法」的表情說道:


    「你沒存錢?詳細計劃人生很重要吧?」


    「那你有存錢嗎?」


    「大概五萬圓……」


    就隻是「有比沒有好」的程度而已。學園都市的學生一定要加入某個團體,政府會依照參與活動的評價配給校幣。加入運動社團就是看比賽成績,加入文化社團就是看活動內容,加入委員會就是看業務表現。


    其中最劃算的是負責經營學園都市的委員會,再來依序是運動社團、文化社團與其他的同好會。要是學生參加的是難以維生的同好會,幾乎都會以打工的方式賺取校幣。


    「收入最好的是委員會,不過現在要報名也太晚了……」


    「所以說,你就擔任經理……」


    「駁迴。」


    即使統稱為田徑社,但因為學園都市的學生人數眾多,光是田徑項目的團體,就多到無法隻以雙手數完。不過堪稱學園都市憲法的「學則大綱」,有注明「無論活動內容為何,禁止同名社團或團體同時存在」。隻有高行和灰塚所在的田徑社是貨真價實的田徑社,選手等級和校幣配給額度都是首屈一指,除此之外的田徑團體,甚至禁止對外使用「田徑」這兩個字。


    啊啊,強者欺壓弱者,這種時代真難熬。


    直到去年冬季都是田徑社王牌,過著自由自在生活的高行,現在也已經處於無業狀態。何況他曾經以資優生身分受到各種特別待遇,現在更加不好過。田徑社的收入已經斷絕,如果要在學園都市繼續生活,無論是否自願,都必須尋找下一個職場。


    這就是竹原高行所在的現實。


    灰塚以沒拿東西的手直指高行。


    「總之先到社辦露個臉,和小門商量一下吧。自從受傷之後,你不隻沒有參加練習,連社辦都不來了,大家都很擔心你。」


    高行心想這是不可能的。


    在田徑社,絕對會有人嘲


    笑他的凋零,但應該不會有人同情他。如果受傷的是灰塚,狀況肯定會完全相反。不過這當然不代表高行想得到同情,至今與其他田徑社成員保持距離,也是高行自己這麽做的。


    自作自受。高行細細品嚐著這句話的意思並吞進肚子裏。


    灰塚似乎還想說些什麽,但高行瞪了一眼要他閉嘴。


    終於,位於坡道前方的巨大建築群映入眼簾。


    是高中部的校舍。


    ▼


    高行並不知道自己的日常生活即將結束,就隻是坐在第一堂課的教室張嘴打嗬欠。高中部實施學分製,可以自由選擇各學科的必修科目以及想修的課程,不過隻靠自己安排課程時間非常麻煩,所以大部分的學生,都是參考校方預先準備的幾套課程,簡單挑選並修改之後就了事。


    至今忙於田徑練習的高行,當然也屬於這一類。


    距離上課時間還有半小時以上,但是能夠容納一百人的教室裏,已經有二十名左右的學生了。放眼望去,主要都是運動服或是隊服打扮,認真預習或複習功課的學生隻占極少數,看來大多是提早結束晨練的運動社團成員。


    此時,又有一名穿著時尚運動服的女學生走過來了。剛才她在教室門口東張西望,一看到高行就以輕快的腳步接近。


    「阿行,早安~!」


    「早。總覺得好久沒看到你了。」


    「上周我們社團遠征參賽去了。不過我覺得一周應該不算久吧!」


    「是嗎?那麽對有屋來說,多久才算久?」


    「你問的問題好怪。我想想,大概一年?」


    「如果一年都沒見到麵,我早就忘了。」


    「唔哇,阿行好冷漠喔~!」


    不知道在開心什麽,有屋發出開朗的笑聲。


    不對,這家夥沒事就一副開心的模樣,這應該是她的預設性格吧。


    有屋美月。和高行一樣,升上高中才轉入這裏,是與灰塚朝著不同方向宣泄能量的活力女孩。記得她也是參加某個運動社團,但是高行忘記是什麽社團了,而且事到如今想問也難以啟齒。大概是晨練之後有沐浴吧,她搖曳的短發散發著洗發精的香味。


    高行原本隻會在上課的時候和有屋碰麵,不過因為某件小事大吵一架之後,就把她當成可以推心置腹的好友來往了。有屋似乎有很多朋友,不過對於高行而言,她幾乎可以確定是唯一的異性朋友。


    有屋坐下的第一件事,就是從肩上的運動背包取出一包綜合糖果,把一顆菠蘿口味的糖果扔進口中。


    「果然,運動過後就是要補充卡路裏!阿行也要多吃一點喔?不然你這麽瘦,風一吹就把你吹走了。」


    接著有屋隨手抓起糖果,像是理所當然塞給高行。喜歡給別人東西的家夥還真的存在。


    「很感謝你的這份貼心,但我並不是晨練之後過來的。」


    有屋發出「嗯?」的聲音歪過腦袋。


    明明在不算久的一周之前對她說過,她卻完全忘記了。至今不知道反複說明多少次,高行已經不想再說了,所以就隻是以手指戳了戳桌上的數據。資料上麵滿滿列出學園都市還能收人的社團和委員會。


    看到資料之後,有屋似乎終於迴想起來了。


    「啊啊!對喔,記得阿行退出田徑社了?」


    高行還沒提出退社申請,所以依然在田徑社掛名,但是如果要他刻意前往田徑社,營造出宛如便秘兩周的沉重氣氛並且自取其辱,還不如就這樣含糊帶過。


    「已經決定下一個工作了嗎?」


    「不,光是把這些看過一遍就夠累人了。」


    「這種事情不用想太多,用直覺來決定就行了!」


    高行向後仰,避開有屋用力揮出來的右手。


    「以直覺決定之後才後悔,這樣挺蠢的吧?」


    「放心!船到橋頭自然直!像我現在參加的這個社團,也是畫鬼腳抽簽決定的!我還不是順其自然過得很好!」


    「笨蛋,這裏有笨蛋。這不叫直覺,叫做巧合。」


    「唔,說人笨蛋的人才是笨蛋!」


    有屋鼓起臉頰。


    「我當然是笨蛋,但我不想被比我笨的人叫笨蛋。上次的考試,有屋幾科不及格?」


    「嗚……三科。」


    「我兩科。」


    「一科而已,隻差一科而已吧!」


    「不不不,兩科和三科差多了。」


    每個月的校幣配給額度,會依照考試成績作為乘算標準。如果疏於課業隻忙著參加社團或賺錢,配給的校幣還是會減少。


    有屋一派正經歎氣說道:


    「阿行有時候不太可愛耶,像你這樣,不會有地方願意收容喔?」


    或許吧。高行率直地如此認為。


    此時,有屋露出令人心跳加速的迷人笑容。


    「所以,來我這裏吧。」


    「什麽?」


    「我已經就任成為副社長了。而且我們社長很窩囊,所以我是實質上的第一把交椅,可以隨心所欲濫用職權!讓阿行入社簡直是易如反掌!」


    看來有屋從一開始就是想說這件事。


    高行對於她的貼心感到高興,但也覺得過意不去。


    有屋究竟參加什麽社團,高行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但無論是什麽社團,自己應該都不會加入。高行等於是為了田徑而來到這間學校,所以如今他不想從事其他的運動項目,而且也不認為自己做得來。


    高行露出不太像是苦笑的表情,說出一個生硬的謊。


    「總之,我再考慮一下吧,畢竟這是很重要的事情。」


    「說、說得也是!嗯,這種事還是不要順勢就決定,得好好選擇才行!」


    感覺她一分鍾之前似乎講過完全相反的意見,但有屋不會在意這種小事,這就是她的優點。


    「有屋,謝謝你。」


    「謝什麽謝,也不想想我和阿行是什麽交情!」


    伸出大拇指的有屋,既迷人又充滿男子氣概。


    然而,這一幕也是最後的日常光景。


    非日常的存在從教室後方闖入了。被毫不留情開啟的後門,用力撞上門框發出響亮的聲音,使得教室裏所有人的視線集中過去。


    是一名嬌小的女孩。


    即使正麵承受二十對以上的視線,依然雙手扠腰直挺挺站在那裏。頭部後方正中央的一撮頭發翹得好高,要為其命題的話肯定叫做「大自然」。遠遠望去就可以看到她樸素的瀏海後方,又大又圓的雙眼靈巧轉動。


    雖然沒看過這名女孩,不過看她穿著高中部的製服,應該是高中部的學生。學園都市除了正式活動之外,並不會限製學生的穿著,但因為每天挑選要穿的衣服很麻煩,結果有不少人平常都是穿著製服度日。


    高行也會依照當天的心情,決定要穿便服還是製服。


    並沒有打扮得很花俏,也不是出類拔萃的美女,卻不知為何吸引眾人的目光離不開她,她就是擁有這種神秘氣息的少女。或許那就是所謂的明星氣質吧。


    「她是誰?」


    看有屋納悶的表情,似乎也不知道這個女孩是誰。


    「不知道……我沒看過她。」


    高行手托下巴努力忍著嗬欠。


    「感覺她挺帥氣的。」


    「是嗎?」


    就在高行悠閑觀察的時候,女學生開始行動了。


    在眾目睽睽之下,她毫不在乎大步走進教室,並且不知為何停在高行的正前方。高行反射性看向有屋,有屋一副「跟我無關」的模樣用力搖頭。


    身穿製服的女學生,明顯朝著


    高行說道﹕


    「你是竹原高行同學吧?」


    頗具特征,有點沙啞的聲音。


    看來她果然是來找高行的。


    出乎預料的進展。察覺到原本在女學生身上的目光轉而投向自己,使得高行的心跳加速。參加田徑比賽時,無論有多少觀眾也不會令高行緊張,然而在日常生活無預警受到注目就無法招架。竹原高行和普通人一樣有些膽小。


    「我的名字是海龍王寺八葉。」


    「啊?海?王?」


    雖然高行沒有聽明白,但女學生的聲音很響亮,所以教室裏所有人都有聽到她的名字。下一瞬間,教室各處響起完全不算是悄悄話音量的悄悄話。


    「剛才她說海龍王寺?」「真的嗎,我第一次看到。」「真的?是真的?」「天才。」「胸部好大。」「語氣像男生。」「天賦異稟。」「今天似乎會發生好事。」……


    依照陸續傳入耳中的情報,可以推測麵前的女學生是名人,但是難以做出進一步的判斷。無視於高行的混亂與周圍的喧囂,這名女孩堅持我行我素的作風,裝模作樣繼續說道:


    「竹原同學,先前我聽說你退出田徑社,這是事實嗎?」


    正確來說並沒有退出,但要說明這方麵的細節也很麻煩,所以高行予以肯定。


    「嗯,算是吧。」


    「聽說原因是腳傷,是練習時受的傷?」


    「不,那是意外,我自己的疏失。」


    「這樣啊,請節哀。」


    她真的是若無其事輕聲說著。


    高行還沒反應,旁邊的有屋就站了起來。


    「請問!海龍王子同學?抱歉打斷你們的對話,不過你這種說法不太好吧!」


    從嘟嘴程度和眉毛角度來看,有屋似乎真的在生氣。


    如果不是初次見麵,或許她已經抓起對方的衣領了。為他人生氣的有屋令高行感到窩心,但高行自己並沒有很生氣。神秘女學生的言辭確實沒禮貌而且直截了當,但是其中沒有任何挖苦與嘲諷。


    聽起來,就像是純粹為此感到遺憾。


    女學生露出像是聽到陌生外語的表情看了有屋一眼,然後就沒有任何響應。與其說是無視於有屋,更像是沒把有屋放在眼裏。


    「如你所知,學園都市的學生,背負著參加社團活動或類似團體的義務,不過既然你今後無法進行劇烈運動,那你接下來要參加的社團,也有可能是文化性質的社團吧?」


    「嗯,應該不是不可能。」


    為什麽要被一個素昧平生的對象詢問這種問題?為什麽自己會乖乖迴答?果然是明星氣質使然嗎?


    聽到高行的迴答之後,她滿意點了點頭,隨即以極為自然的動作伸出右手。她接下來的這句話,使得騷動起來的教室再度恢複沉默。


    「那麽,竹原高行同學,我想邀請你加入我的第二科學社,請務必答應。」


    「……啊?」


    教室的沉默隻維持短短的一瞬間,接著就卷起一股難以形容為悄悄話的喧囂。


    她依然毫不在意繼續說著。


    她說,第二科學社雖然名為科學社,不過隻是礙於製度而使用這個名稱,社團的活動內容絕對不是以顯微鏡觀察、解剖小動物、或是以酒精燈燒開水這種小家子氣的事情。我是一名知性深如海、行動力大膽如風、好奇心無止盡如油田的探求者,想要在這個雜亂的世界撿拾閃耀的真實。雖然現在還是一個小社團,但是在不久的將來,這間學校……不,全世界都會記得我的名字,為此我需要你。千言萬語都無法說明我多麽想得到你這名人材,所以請務必在放學之後來社辦一趟,抱歉耽誤你早上的寶貴時間,那麽恕我先行告辭——大概就像這樣。


    高行完全沒有聽進去。女學生單方麵說完,不容分說做出總結之後就悠然離開,高行就這麽愣在原地問道:


    「……那是怎樣?」


    有屋看著呆掉的高行,環視依然靜不下來的教室,最後瞪向女學生離開的後門,有點生氣地輕聲迴答:


    「不知道!」


    光是忽然接到這種邀請就不知如何應對了,加上完全不知道有屋不高興的原因,使得高行無所適從。


    ▼


    一大早就遇到這種麻煩事。


    即使是頗具衝擊性的事件,但高行覺得不像是真實發生的事情,原因應該在於自己是第一次見到那個名字很長的女學生,而且初次見麵的她,邀請自己加入的理由也曖昧不明。


    該不會找錯人了吧?高行半認真地心想。


    總之,肚子餓了。


    因為早起,肚子從第四堂課開始的時候就在叫了。停練田徑之後,每天的運動量大幅減少,然而食欲一如往常。雖說如此,但高行天生吃不胖,身邊的人甚至一直要求他多吃東西增加肌肉,所以應該不用擔心會爆肥。高行選擇了學校餐廳菜單裏熱量最高的豬排蓋飯定食,以手機對準餐券販賣機,在頗為夢幻的電子音效響起之後完成結賬動作。到處閑晃找座位的時候,擦身而過的男女集團,似乎指著高行討論某些事情,但高行當然不會轉身確認。這種事經常發生,自我意識過剩非常丟臉。


    找到一張角落沒人坐的餐桌之後,立刻占領。


    就像今天這樣,雖然有時候到學校餐廳吃飯,有時候買便利商店的便當,偶爾可以享用瑠璃垣先生親手做的便當,不過基本上高行大多獨自用餐。朋友少得可憐也是原因之一,但高行不喜歡被別人看見吃飯的樣子。他為數極少的朋友,說他「雖然不拘小節又敷衍,卻會在奇怪的地方有點神經質」。高行覺得他們真是多管閑事。


    在能夠盡情享受和煦春陽的餐廳角落,以心情依然有些浮躁的新生交談聲為背景音樂,高行宛如修行僧默默吃著豬排蓋飯。


    用餐時要保持肅靜,享受料理的味道——今年迎接八十大壽的奶奶,在高行小時候耳提麵命的這番話,高行直到這個年紀,才終於能體會個中含意。


    即使相同的廚師以相同道具處理相同材料做出相同的料理,也無法重新呈現相同的味道。不隻是人們的邂逅,每天享用的餐點也是此生僅有。如果把這份領悟告訴奶奶,奶奶或許會迴答並非如此並且予以修正,不過這種事情還是自己的解釋比較重要。


    今天的豬排稍微炸太久,所以肉質有點硬。不過高麗菜絲特別柔軟甘甜。會因為這種瑣碎小事導致情緒起伏的庶民性格,高行其實並不會很討厭。


    就在這個時候。


    「請問,方便共桌嗎?」


    「唔嗯?」


    配飯的馬鈴薯色拉噎到喉嚨了。以冰涼茶水硬灌進肚子裏後抬頭一看,剛才講話的人已經坐在餐桌的正對麵了。


    「你的反應好強烈,我也得向你看齊才行。」


    將細長雙眼瞇得更細,宛如狐狸的這張笑容,看在高行眼中似曾相識。但他沒能立刻想起對方的名字。


    「那個,記得你叫做……」


    「上次非常感謝,受你照顧了。」


    對方說完之後就拿起掛在胸前的相機,未經同意就讓閃光燈閃起。


    看到這台古董級的單眼反光式相機,高行總算迴想起來了。


    「報導社的鷹嘴由真。」


    「啊、你記得?要是你願意直接稱唿我由真,我會很高興的。」


    報導社正如其名,是采訪學園都市的人物或事件,發行網絡雜誌等刊物的社團。同樣是收集情報的文化社團,還有新聞社與攝影社等,但是與這些社團相比,報導社的采訪方針強硬、激烈並包含狗仔要素,文字風格自由又辛辣,也因此包含比較多的揣測與謠言。


    記得是在一年級的


    夏天,鷹嘴由真以「田徑社兩大王牌的心結」為切點,半強迫采訪過高行。與其說是取材,報導內容幾乎等於是擅自決定,明顯看得出她意圖偽造高行與灰塚將田徑社分裂為二並且對立的「事實」。不過別說要將田徑社分裂為二,高行根本就是完全被社團孤立,結果這篇報導根本無法成立。但是當時的取材,肯定成為高行在田徑社無處容身的決定性打擊。


    「所以,高行兄,希望你可以抽空讓我采訪一件事。」


    高行兄?


    隻見過兩次麵就叫得這麽親密,看來她早就將惹禍的往事付諸流水了。但如果臉皮沒有厚到這種程度,應該沒辦法擔任報導社的記者吧。


    「但我正在吃飯……」


    「沒問題,我當然會等囉!」


    由真搓手擺出膜拜的動作。


    雖然會覺得不自在而想叫她暫時迴避,不過對方不可能乖乖聽話。


    高行一邊動筷吃飯,一邊不經意觀察由真。製服上衣裏麵是一件模樣超花俏的襯衫,短裙底下是緊身短褲,很像是四處采訪的記者會穿的玩意。頸子和手腕配戴著叮叮當當的東方風格飾品,還有她那不上不下的關西腔,總覺得她上次並沒有使用這種腔調說話,難道是交了關西男朋友?


    人類就隻有外表可以輕易改變。


    高中生的話更不用說。


    高行把豬排蓋飯吃完了。


    「感謝招待。」


    「粗茶淡飯不成敬意。」


    「並不是你做的吧?」


    「我是幫做的人說。」


    原來如此。由真咧嘴笑咪咪說道:


    「高行兄,你吃飯的動作好利落。」


    啪喳一聲再拍一張。聽她隨口這麽說,令高行莫名感到難為情。第一次有人對高行說出這種話,高行原本要觀察她,結果似乎反而被她觀察了。


    真是不可大意的女人。高行故做鎮靜喝茶說道:


    「所以?要采訪什麽?」


    剛開始以為是要采訪田徑社的事情,但高行腳受傷已經是去年的事情了。報導社宛如隻會吃活餌的爬蟲類,這種消息要拿來引報導社上鉤實在有些過期。


    「又在裝傻了,真討厭。都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請認命乖乖招出真相吧。」


    「就算你這麽說,但我真的不知道是什麽事……」


    看到高行打從心底困惑的樣子,由真也有點不安。


    「小海龍——那個海龍王寺八葉不是邀請你入社嗎?」


    「小?你說海……什麽?」


    雖然很快就察覺由真在說今天早上闖進來的女學生,但高行還是沒聽清楚名字,直到請由真特地寫在記事本才總算理解。


    ——海龍王寺八葉。


    難以置信,這居然是本名。誇張到這種程度的名字並不是隨處可見。海龍王寺→海龍→小海龍。雖然一點都不重要,但這個綽號取得真隨便。


    「沒錯,她一大早就咄咄逼人邀我入社。」


    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也就是說,剛才感受到的視線,應該不是自己多心。不過這件事為什麽足以在上午的幾個小時就傳遍高中部,還引來報導社上鉤?


    由真呆呆張著嘴,宛如狐狸的雙眼睜到極限。


    「咦?不會吧……真的?你不知道?完全不知道?連一丁點都不知道?」


    高行沉重點了點頭。無知並不可恥,佯裝知道才可恥。


    雖然由真說著「怎麽可能……」並且沒有立刻相信,但看到高行比她還要混亂的樣子,似乎就不再懷疑了。


    她輕聲說著「嘖,沒搞頭了」這種話。高行聽得清清楚楚。


    「既然這樣,那我就此告辭。抱歉打擾囉。」


    由真似乎知道各方麵的細節,所以當然不能就這麽讓她離開。


    在由真迅速起身準備離席時,高行緊抓住她的肩膀。


    「今後你可以隨時采訪我,所以相對的,告訴我那個海什麽家夥的事情。」


    由真像是鬧別扭般嘟起嘴。


    「……是海龍王寺。」


    但她似乎認命了,再度迴座。


    根據後來聽到的情報,說到鷹嘴由真這個人,她剛入學就揭發學園都市營運機構(也就是這個孩子國最大的成年人勢力)盜領公款事件,後來也接連獨占各種超級頭條新聞,升上二年級的現在,她於名於實都是報導社的王牌。不過cia也來挖角的傳聞終究是騙人的,何況美國已經不存在了。


    海龍王寺八葉,居然是這位報導社王牌在追的大人物?


    「不過就算要我說,她太有名了,我不知道該從哪裏開始說明。」


    由真以食指抵著下巴,暫時露出思索的表情,後來徑自做出「哎,就從最基本的開始講吧」這樣的結論。


    「海龍王寺八葉——她是天才。」


    你應該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吧?她露出笑容。


    「別瞧不起我,這種事我當然知道。國小就有學過吧?」


    「喵哈哈,用不著這麽生氣啦,總覺得高行兄挺好捉弄的,就像是隻有表麵比較嚇人。為什麽呢?」


    「我哪知道,等你查出來再告訴我。」


    實際上,和高行交情比較好的人,經常會在口頭上捉弄他。


    報導社王牌的看人眼光,似乎是貨真價實。


    「不提這個,她是天才嗎……原來如此。」


    天才。


    被冠上這個名號的人們,如果要避免誤解或形容不當,並且以直截了當的方式來形容,就是「天賦異稟」的人們。而且這些人不是普通的天才,是超乎常理的超級天才,這種人極為罕見,其中也有一些家夥有點危險——這是高行對於天才的認知。


    這樣的認知可以說大致正確,但也完全和事實不符。


    關於天才的存在,大約是在三十年前正式認定的。由於和全世界規模的少子化現象發生在相同時期,有種說法認為兩者之間有所關連,但是實際上不得而知。唯一能夠確認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自從他們出現之後,全世界的技術等級一下子就進步了一百年。


    與地區或人種無關,出現機率在百分之0.000001以下,他們遠超過常人的能力,從各方麵推翻既有常識。天才的發明或行動帶來的人禍「天才災難」,如今已經成為國際性的社會問題——以上都是轉述上課學到的知識。


    因為這樣,有人提議應該將天才視為人類至寶進行保護與培育,也有激進團體認為天才是人類這個物種的癌細胞,必須要徹底排除。日本以消極的態度支持前者,在五座學園之中,這座「第三學園都市」是唯一收容天才的校區。


    雖說如此,但居住在「學園」的百萬名學生裏,天才的人數不到十人,而且天才很少參加一般的學校課程或活動,所以像是高行這樣的普通高中生,隻要維持平凡的生活,就不可能和這些天才有所牽扯,隻會覺得在同一座都市的某處,存在著一群各方麵都和自己不同的人。


    「但我覺得這種想法挺極端的。高行兄也對藝人沒興趣吧?」


    由真有些無可奈何般露出笑容。她這句話也說對了,高行對藝人、偶像與歌手都沒興趣,也可以說對其他人感興趣的事物都沒興趣。隻會把著名田徑選手瑞克先生當成神一樣崇拜。


    由真說了聲「看那裏」並指向餐廳一角,那裏有個裝滿塑料便當盒的餐車,以及擠成一團的饑餓高中生。隻有那個區域籠罩著異常的熱氣,甚至形成一股隨時會相互扭打的危險氣氛。


    「那是怎樣?」


    「國小部有一個廚藝超好的天才,偶爾會像那樣做便當來賣。」


    「國小部……」


    高行不禁感歎。自己念國小的時候,大概連飯團都捏不好。


    「有那麽好吃嗎?」


    「真的是極品,天上才有的美味,吃一次就會成為俘虜再也忘不了。實際上,很多人無論花多少錢,不擇手段都想買到那個便當。」


    簡直就像毒品吧?高行如此心想。


    「換句話說,那個人是料理方麵的天才?」


    「對。天才並不隻是會念書而已,天才各自擁有擅長的領域,好像叫做『特化領域』。有天才會做出超級好吃的料理,也有天才擅長音樂或是數學。」


    「這樣啊……那麽隻要有心去找,應該也有田徑天才吧?」


    「不過,聽說不會出現運動和武術領域的天才。」


    「那麽海龍王寺的『特化領域』是什麽?」


    由真聳了聳肩。


    「不知道。」


    「迴答得真幹脆……」


    「因為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囉。出身地、家庭成員、血型、愛吃的東西、愛用的化妝品,隻要是關於天才的情報,無論是多麽瑣碎的事情,都可以成為很好的題材。而且海龍王寺的情報特別少,簡直就像是孤傲的天才,正因如此,我才會像這樣跑來采訪高行兄的說……唉,這下子真的白跑一趟了。」


    由真懷恨瞪了高行一眼。


    不要講得像是我的錯一樣,高行如此心想。


    大概是開始覺得無聊吧,由真把玩著相機繼續說道:


    「哎,不過綜觀至今的瑣碎情報,海龍王寺或許是比較全方位的天才。她的入學測驗,似乎出現理論上不可能會有的結果,所以至今尚未公開。」


    「入學測驗啊……」


    曆時三天,明明隻要寫名字就會合格,成績卻會對接下來的校園生活造成莫大影響,惡名昭彰的入學測驗。


    少子化現象未曾止息,使得未成年人能夠悠閑懶散度日的時代宣告終結。學園都市的入學測驗,不隻是測量智力、體力、感性等所有能力,連基因都會被解讀,以統計學的方式,推測將來應該會開花結果的才華與適合的職業。


    成為田徑選手的機率是百分之幾、成為數學家的可能性是百分之幾、成為報導記者的適任程度是百分之幾……雖然自己的人生要怎麽選擇當然是本人的自由,然而刻意選擇從「科學角度」判斷未來堪慮的出路,就這麽勇往直前的豪傑並不常見。隻是高行,由於轉學進入學園之前就開始練田徑,所以不太在乎測驗結果。


    「還有其他可取的情報嗎?」


    「這個嘛……雖然天才似乎受到各方麵的特別待遇,不過其中最棒的,就是『可以自由創辦社團』的特權。」


    「你說什麽?」


    「一般人不能創立相同名稱的社團吧?不過隻有天才擁有這項特權。如果看到哪個社團叫做『第二某某社』,即可斷定是天才創辦的,而且還能以研究費用為名目,申請高額的校幣配給。」


    高行全身顫抖。


    「太、太離譜了……那就表示隻要創辦社團,躺著就會有錢進帳吧?」


    對於無業狀態的高行來說,這是難以置信的破格特權。


    「可以原諒這種不公平的現象嗎?不,不可以!」


    「不用客氣!盡管說吧!」


    「反對差別待遇!提倡平等和平!」


    高行義憤填膺放聲高唿,由真則是讓相機的閃光燈閃起,並且隔著鏡頭詢問:


    「既然這樣就順勢突擊吧!前往第二科學社!」


    高行維持著這個姿勢僵住了。


    「……真的要這樣嗎?」


    「喂喂喂,別在這時候窩囊啊!要是你不去,事情就不會有進展吧!」


    「唔……」


    那名女學生——海龍王寺八葉,令高行覺得有點可怕。即使不提這個,高行知道自己容易被周遭環境影響,所以不擅長應付那種作風強硬的人。不隻如此,「天才」這兩個字挾帶的陌生形象,使得「不擅長」與「可怕」的程度提高了一個等級。


    如果有人端出一道沒看過也沒聽過的食物要求吃吃看,無論是誰都會躊躇猶豫吧。但要是隻因為沒看過也沒聽過就敬而遠之,似乎也很可惜。擁有海龍這種誇張名字的天才,為什麽會需要自己這種頭腦不算好,沒有習得特殊技能,甚至失去唯一可取之處的人?


    高行至少想知道這個答案。


    「反正你還沒決定今後工作的地方吧?既然這樣,就當成參觀社團去一趟不就好了?你願意一直被動下去嗎!加油吧,男生!」


    「……明白了,我放學之後過去看看。」


    由真說了聲「很好」並且起身。


    「不用采訪了嗎?」


    感覺隻是單方麵得到情報,卻幾乎沒有接受采訪。


    但由真隻是搖了搖手說道:


    「就算是我,也沒辦法從一個一無所知的人身上采訪到情報。這次就算欠我一次,我這邊也會從各方麵進行調查,今後再找機會交換情報吧。」


    不須伸手觸碰,由真的項鏈型手機就發出光芒,映出由真的虛擬分身。是一隻直立步行的狐狸。狐狸走了過來,朝著高行放在桌上的手機扔進一顆紅色寶石(=由真的電子郵件地址),然後砰一聲散發白煙和葉子消失無蹤,動畫效果做得挺用心的。這是以腦波操作機器的eeg控製係統,以及在空中顯示的立體影像,這都是因為天才而得到飛躍性進展的技術。


    「總之,如果真的無處可去,也可以來報導社。雖然你完全不適合當記者,但我可以把你當成助手使喚。」


    由真擅自說完這番話就跑走了,大概是要去進行下一個采訪吧,有夠忙的。在高行如此心想的時候,預告午休時間將在五分鍾後結束的鍾聲響了。由真打算在什麽時候吃午飯?雖然剛才由真邀請加入報導社,不過自己實在無法勝任由真的助手,高行對此感到抱歉。


    ▼


    中央體育館後方,是一排名為社團教室,以組合屋鏈接而成的簡陋建築物。周圍擺著像是文化祭殘骸的板材、必須很有勇氣才能掀開帆布來看的堆積物、像是從某個工地拿來的交通指揮機器人、用充氣娃娃和鐵管椅進行惡魔合體而成的擺飾等,諸如此類的莫名垃圾散亂於各處,堅決阻止外來人士的入侵。


    類似的社辦雜院,在校內隨處可見。


    這是學園都市草創期的事情。在尊重學生自主獨立作風的原則之下,訂立了「隻要有五名社員,無須審查就可以創辦社團並得到社辦」這種如今無法想象的校規。


    在這短短期間誕生的社團包羅萬象,據說數量成千上萬,簡直是進入社團的戰國時代。新學期的招生大戰熾烈至極,各種權謀手段交錯縱橫隻為爭取預算,為了爭奪逐漸不夠用的社辦,以血洗血的抗爭持續上演——是否這麽慘烈就不得而知了。


    後來營運機構全麵介入,使得風波逐漸平息。隻有名稱不同,活動內容完全相同的重複社團,以及隻有名稱好聽卻毫無內容可言的幽靈社團,被嚴厲的肅清之嵐大舉清除。


    象征著這段混沌時代的社辦雜院,曾經好幾次麵臨拆除危機,但每次都引起學生們的強烈反彈,所以大部分的雜院至今依然像這樣的任憑老骨風吹日曬。


    第二科學社位於社辦雜院的最深處。肯定沒錯,掛在入口處的塑料板上,以油性奇異筆和風格極為獨特的字跡寫著「第二科學社」,意外平凡的樣子令人有點泄氣。


    好蠢。


    高行原本還想象成周日早上特攝戰隊影集裏,瘋狂科學家的秘密研究所。因為她是孤傲的天才,擁有各種特權的天才,不過最重要的,或許是被海龍王寺八葉這名字的氣勢震懾吧。


    其實


    沒什麽。即使是天才,也和自己一樣是高中生。


    高行下定決心,敲了敲看起來就沒裝好的門。


    「那個,我是竹原。」


    裏麵隨即傳出迴應。


    「啊啊,我等很久了,進來吧。」


    高行做了一個深唿吸,重新打起精神。剛才初次見麵時,完全被對方掌握主導權。這種事情和爭吵一樣,先嚇到的人就輸了。


    高行打開門。


    然後嚇到了。


    為什麽?


    「好髒的房間!」


    因為第二科學社的社辦淩亂至極。


    這個房間的主人——海龍王寺八葉愉快地放聲大笑。


    無論是運動或文化社團,社辦總是處於淩亂狀態,應該說淩亂才像是社辦,然而即使如此,這間社辦也太誇張了。


    有人會以「沒有踏腳的地方」形容房間的髒亂程度,被西向窗戶灑入的陽光染成暗黃色調的第二科學社社辦,真的就處於這種狀態。不知道裝了什麽東西的瓦楞紙箱、散亂的紙本書籍、脫下亂丟的衣物等物品,堆積成為新的地層,完全看不到原有的地麵。


    不隻如此,這間社辦的淩亂,是以三次元方式展開的。小小鐵桌的桌上與桌下完全被書籍塞滿,除了一個開窗的位置,密集並排的巨大收納櫃,果然也以遠超過容納極限的狀態,塞滿各種書籍、文件夾、在實驗室也很少見的詭異實驗器材、以及泡在福爾馬林裏的各種驚悚標本。有一種整個房間朝正中央彎曲的壓迫感,如果有地震絕對會沒命。唯一發揮正常功能的家具,隻有海龍王寺所坐的一張凳子。


    不過仔細看就會發現,這裏沒有紙屑或食物殘渣這種明顯是垃圾的東西,和所謂的垃圾屋明顯不同。稍微換個想法,在書籍幾乎電子化的這個年代,能夠一次目睹如此大量的紙張媒體,或許是一次珍貴的體驗。


    海龍王寺八葉,看來是一名占有欲旺盛又不擅整理的女孩。


    「不不不,隻要我有這個心,我還是可以整理幹淨喔?不過你難得抽空到訪,與其做些奇怪的表麵工夫,我覺得讓你看到最真實的樣子才是最好的。」


    「有心就做得到?隻有做不到的家夥會講這種話。」


    「唔,這句話真不留情。」


    海龍王寺以手心拍向自己的額頭。今天早上也一樣,不知道該說言不由衷還是裝模作樣,這種故弄玄虛的言行異常令人在意。


    「總之放輕鬆吧,我請你喝咖啡,你在那裏坐一下。」


    她所說的「那裏」,果然是這個紙箱吧?在高行不知所措的時候,海龍王寺推開堆在桌上的書本騰出些許空問,好幾本書被擠出臬麵掉到地上。高行迴想起奶奶說過「不珍惜書的人交不到朋友」,不過以海龍王寺的狀況來說,她的問題根源並不在此。


    她說要請喝咖啡,難道她要在這個不愁沒東西燒的環境用火?高行對此感到膽戰心驚,不過海龍王寺把手伸進地上的堆積物,從裏頭挖出兩罐咖啡。


    「來,請用。」


    「謝謝……」


    飲用之前先確認保存期限,勉強還在可以容許的範圍。


    海龍王寺以雙手拿著罐裝咖啡喝了一口。


    接著忽然探頭過來。


    「事不宜遲進入正題吧。竹原高行同學,既然你造訪這裏,我可以解釋成你有加入的意願吧?」


    有著咖啡味的氣息輕拂鼻腔。高行若無其事拉開距離迴答:


    「這樣太快了,其實我完全聽不懂你今天早上說的事情。」


    「原來如此,你說得對。今天早上時間那麽短,我想講的事情隻講了十分之一不到,我也正在對此感到懊悔。」


    高行連忙打斷她的話語說道:


    「等一下,這次麻煩換我問你問題。」


    可不能容許她又像早上那樣喋喋不休。


    高行想以凡人跟得上的速度一一進行確認。


    「嗯,那你想知道什麽?三圍、喜歡的異性類型、洗澡時先洗的部位、令我心動的異性舉動,甚至是性方麵的嗜好,隻要是你想知道的事情,我都會毫不保留告訴你。」


    至少最後一項還是保留比較好。


    高行無視於所有選項,決定依序提出預先準備的幾個問題。


    「記得叫做第二科學社吧,這個社團的活動內容是什麽?」


    「這個嘛……」


    海龍王寺雙手抱胸,思索該如何迴答這個問題。因為擺出這個姿勢,原本就暗中覺得非常傲人的雙峰更加凸顯出來,令高行眼睛不知道該放哪裏。雖然海龍王寺並不高,不過該有的曲線都有,隔著製服也可以看得很清楚,是身材嬌小卻凹凸有致的典型。


    「一言以蔽之,就是『探求』。」


    「探求?」


    「比方說神是否存在,力道山vs木村政彥的戰況真相,玉米筍為什麽好吃成那樣,天才究竟是什麽——在這個世界上,有無數至今無人能解答的謎題,而且在現在這一瞬間也持續誕生著,誕生的謎題比解開的謎題多太多了。」


    海龍王寺的表情極為認真,令高行感到驚愕。原來在這個家夥的腦袋裏,神和力道山和玉米筍歸類在同一個等級。


    「所以你想解開世界上所有的謎題?」


    「怎麽可能,無論我活得再久,就算有一百個我也不夠用。我想知道的事情,就隻有我希望知道的事情。」


    似懂非懂。海龍王寺所說的盡是宗旨或原則之類的東西,完全看不出具體的活動內容。


    海龍王寺在凳子上移動臀部換腳交迭。


    長度不到膝蓋的裙子底下,是潔白柔嫩的大腿。


    「——社團活動時間是什麽時候?」


    「要上學的日子,從上學到放學幾乎都待在社辦,周末就看心情。」


    即使活動頻繁,高行也絲毫不會感到困擾。因為田徑社除了考試期間全年無休。然而……


    「社長是海龍王寺吧?如果周末的活動要看社長心情,不會造成其他社員的困擾嗎?」


    「這個意見很中肯。如果你願意加入,這方麵的連絡我會徹底進行。」


    「唔?」


    「嗯?」


    感覺有點牛頭不對馬嘴。不好的預感。


    「……這麽說來,這個社團有幾名社員?」


    從這間社辦來看,社員應該不多。


    海龍王寺的表情,就像是聽到極為令她意外的笑話。


    「我的第二科學社,從一年前創設至今,社員一直都隻有我一個人。雖然總是敞開門戶歡迎大家,但是都沒有人來訪。所以隻要你願意加入,你將會立刻就任成為副社長。恭喜你。」


    「這連同好會都不到吧!」


    迴過神的時候,高行已經放聲大喊了。


    海龍王寺則是開懷大笑。


    這種事一點都不好笑。依照現在的「學則大綱」,成立同好會至少要九名成員,如果要升格為社團,就必須擁有二十一名以上的社員以及足夠的實績,除此之外還要滿足各種條件才行。


    不過迴想起來,由真確實說過,天才可以自由創辦社團,而且天才幾乎不會與普通學生來往。


    這種事早該預料到了。再怎麽積極思考,高行都不認為自己能夠和這個怪人一對一來往。原本就趨近於零的入社意願指數猛然跌到負數,總覺得開始厭煩了。等到提出自己最在意的問題,無論會得到什麽答案,都要拒絕對方的邀請。


    「——為什麽是我?」


    「為什麽是指?」


    「就是說,為什麽要邀請我這種平凡人加入?」


    「平凡是嗎……」


    聽起來語帶玄機。


    雖然不是自豪,但高行頭腦不好,手也不巧,也不會討好別人,至少比自己能幹的家夥要多少有多少。海龍王寺說她至今一直獨自走來,卻在這時候想增加社員,高行認為應該是基於某些理由。


    「因為你原本是運動社團的人。」


    海龍王寺像是預演過一樣流利迴答。


    「最近預定要進行一場大規模的實驗,無論如何都需要有力氣的男生,當我冒出這種想法時,剛好聽到你退出田徑社的消息。本社團的原則是少數精銳,既然要增加社員,最好找健康又有體力的男學生。雖然不是自豪,但我的上臂又細又軟,要摸摸看嗎?」


    「不,還是免了……」


    因為是運動社團的人。因為體力比普通男生好。因為剛好在這時候是自由之身。理由聽起來簡單明了,高行卻還是不太能釋懷。雖然高行並不是自恃過高,但她肯定有某種非得選擇自己的理由。


    算了。高行決定不去思考。反正這趟前來並不是為了知道理由。


    海龍王寺輕聲笑了。


    「你看起來一副無法接受卻懶得計較的樣子。看來你是會把想法寫在臉上的類型。」


    「經常有人這麽說……」


    而且也經常有人拿這件事挖苦他。


    「但我覺得這樣很可愛,不錯。」


    「被說可愛,我也不會高興。」


    「抱歉抱歉。」


    海龍王寺輕聲說完之後,不知為何繞到高行身後,把雙手放在高行的肩膀上。高行光是這樣就變得無法動彈,接著她低頭湊到高行耳邊說道:


    「告訴你一件好事吧。」


    「什、什麽事……?」


    聲音走音到連自己都想笑。


    「提出問題就能得到明確答案的狀況,其實並不常見。在這個世界上,有人即使提出問題,也會因為無法接受答案而生氣或無視,也有愚昧的人認為所有問題都有既定的答案,因為書上或網絡上有寫,因為別人曾經說過。如果隻因為這種程度就滿足,從一開始就別問還比較幸福。即使如此,如果真的想得到自己能接受的答案,就必須自己嚐試著手調查。凡事都是如此。」


    「——意思是要我先加入看看?」


    「就說了,由你自己決定。」


    海龍王寺輕拍高行的肩膀,然後坐迴凳子。


    她再度喝一口咖啡,然後以一派從容的表情說道﹕


    「那麽,我再問一次。竹原高行同學,願意加入我的第二科學社嗎?」


    高行假裝思考了三秒。


    他覺得立刻迴答太可憐了。


    「恕我拒絕。」


    海龍王寺麵不改色說道:


    「pardon?」


    「我不會加入第二科學社。」


    海龍王寺看向下方,歎出一口長達十秒的漫長歎息。


    她以高行都會聽漏的細微聲音說著「為什麽」,然後情緒無預警爆發了。海龍王寺甩掉還有半罐的咖啡,拚命搔抓頭發。


    「為什麽!怎麽會這樣!你有哪裏不滿!啊啊,原來如此!薪水是吧?不用擔心!我出你至今所得的兩倍,不,三倍!」


    海龍王寺出現強烈的歇斯底裏症狀,原本微微沙啞的音調完全被顛覆,聲音尖銳得像是從頭頂發出來的。海龍王寺的這番驟變,令高行差點說不出話來。


    「總之你冷靜下來!」


    「我哪可能冷靜得下來!」


    海龍王寺宣泄情緒之後忽然停止動作,就像是忘記高行的存在,徑自輕聲嘀咕起來。看她以空虛眼神望向其他方向的模樣,就像是嗑藥之後的症狀。


    開始打從心底害怕的高行,從紙箱起身說道:


    「那個,那我差不多該……」


    海龍王寺以螃蟹般的動作,繞到後方擋住了去路。


    「話說,竹原同學,你性向正常吧?」


    高行聽不懂這番話的意思。


    「啊?」


    「我是在問你,你喜歡的不是男生,是女生吧?」


    「那當然!你說這什麽話!」


    「哼,挺可疑的。我從剛才就暗示好幾次,但你完全沒有反應吧?難道你要宣稱你沒察覺?睜眼說瞎話,你這個悶聲色狼。」


    高行並不是沒有察覺。她剛才有時候故意把距離拉得很近,有時候毫無戒心展露春光,令高行心跳加速,原來這真的是色誘。


    好誇張的女人,隻會令人覺得她腦袋有問題。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男生會做的就隻有一件事吧?」


    「你的理論太無厘頭了!」


    「我對同誌處男期待過高了嗎?」


    「我不是同誌!」


    這等於表明自己是處男。


    海龍王寺就像是抓到話中把柄,露出無懼一切的笑容。


    「那就證明給我看吧!把火熱如熔岩的性欲發泄在我身上吧!」


    「懶得應付你了,讓開!」


    「不,休想逃!嗨呀!」


    隨著這聲可愛的吆喝聲,高行的衣領被抓住,並且被猛然往前拉。


    「海龍王寺流奧義!天地無用!」


    雖然海龍王寺喊出這種誇張的招式名稱,不過就隻是不太標準的掃腰摔技。她用盡力氣使出這種不上不下的招式,所以比起中招的高行,海龍王寺本身更加失去平衡。如果硬是踩穩腳步,反而會把海龍王寺壓倒在地,所以高行打算故意讓她摔——但這是錯誤的決定。


    高行不由得順勢揮出去的手臂打中桌上的書本,崩塌的書本撞上櫃子,以奇跡般的平衡塞滿櫃子的各種器材瞬間崩毀,宛如怒濤倒塌落下的無數器材悉數打中高行。


    「嗚咕!」


    就像是最後一擊,一本厚如磚塊的辭典命中後腦勺。


    高行片刻之間失去意識。


    ▼


    「——我需要,你的協助。」


    以上,迴憶結束。


    時間的指針成功追到現在這一刻,但高行的思緒還跟不上現狀。夕陽西下,室內逐漸變得陰暗。海龍王寺騎在動彈不得的高行身上,滔滔不絕繼續說道:


    「性子太急,你應該又會生氣吧?我確實對你的事情一無所知,不知道你有什麽嗜好,也不知道要送什麽東西才能讓你高興。所以既然你說不是錢的問題,我就隻能想到這方麵的事情了。」


    「我自認體型頗能迎合男性的喜好,雖然各人對臉蛋的觀感不同所以無從評論,但我的胸部大到讓我肩膀酸痛,我對腰部到臀部的曲線也有點自信。雖然比女高中生的平均身高矮了一點,不過據說世間男性不太喜歡比自己高的女性,不是嗎?」


    「當然,我並沒有把竹原同學,和隨處可見隻以下半身思考的猴子小鬼列為同類,而且有件事希望你不要誤會,我是處女,這種事是我的第一次。如果你把我當成來者不拒的豪放女,那我會很遺憾的。」


    「即使如此,我還是要做出這個提議。隻要你願意加入我的社團,我的身體就任你擺布,我會盡可能在任何狀況滿足你的欲望。」


    這是純粹的交易與正統的契約,以上。


    直到這個時候,高行才終於理解現狀。海龍王寺雖然語氣平淡,不過應該是因為相當害羞吧,她臉頰泛紅,表情則是非常認真。隻因為要不要加入社團這種問題,她就認真想要以身體當籌碼。認清狀況之後首先湧上心頭的,是一股宛如濃烈瓦斯的憤怒,高行毫不猶豫將瓦斯點燃。


    「你這個笨蛋丫頭!」


    由於高行在極近距離放聲大吼,使得海龍王寺整個往後倒。


    高行伸手直指她的鼻尖。


    「海龍王寺八葉,你這


    樣居然自稱天才,簡直令人笑掉大牙!」


    「啊……?你剛才說我是什麽?」


    海龍王寺露出一副「這個世界原來有這麽低俗的話語」的表情。她是天才,或許至今從來沒人對她說過這種話,既然這樣就由我開頭吧。高行如此心想。


    高行迅速起身,低頭瞪向海龍王寺。


    「我剛才說你是笨蛋。而且是我前所未見的超級大笨蛋。」


    「說、說這什麽話?我要根據!說出你的根據!」


    內心大幅動搖的海龍王寺,不禁講得口沫橫飛。


    「根據?這種事我管不著。女生的『這種東西』,應該要更加珍惜才行吧?再怎麽樣你也搞得太廉價了,這是在破壞市場價格,崩盤也要有個限度才對。」


    真正重要的事物,是在失去的時候才首度察覺其價值。許多人沒能察覺這一點。高行也是這樣的笨蛋之一。


    「活了十七年,你居然連這種事都不曉得?我不知道你是多麽天賦異稟的天才,但是問題不在此,你根本就是個笨蛋。」


    海龍王寺瞪著高行,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麽,但還是忍下來了。


    相對的,她簡短說道:


    「或許吧……你說得沒錯。」


    海龍王寺緩緩起身坐在凳子上,慢吞吞抱住雙腿縮起身體。她的這個防災姿勢非常完美,即使刊載在飛機搭乘手冊也不奇怪。


    高行也站了起來,揉著後腦勺說道:


    「內褲被我看到了。」


    「……不成問題。我有刻意挑選可愛的款式。」


    完全搞不懂哪裏不成問題。


    「你可以迴去了,抱歉我剛才做了蠢事。」


    如果在這時候說聲「這樣嗎,好的」就迴去,高行從一開始就不會造訪這間髒亂的社辦吧。要是就這麽放著不管,海龍王寺或許會永遠抱著雙腿露內褲蹲坐在凳子上。高行有這種感覺。


    高行在雜亂的陰暗室內開口詢問:


    「為什麽不惜做到這種程度?」


    海龍王寺像是在鬧脾氣般搖了搖頭。


    「不想說。」


    「為什麽?」


    「今天我丟了十年分的臉。我不想繼續丟臉下去了。」


    既然已經丟了十年分的臉,那麽多丟幾年應該也沒有兩樣吧?高行有這種想法。


    沒有這種想法的海龍王寺,明明曾經想用身體當籌碼,但是自尊或許挺高的。


    從鬧別扭撇頭看向旁邊的海龍王寺身上,絲毫感受不到明星氣質,看起來頗為窮酸又遜色。


    「——今後有什麽打算?」


    「什麽打算是指?你講話總是不清不楚。」


    「要找下一個看起來很閑的男生,把他找來這裏推倒?」


    海龍王寺隔著瀏海含恨瞪著高行。


    「我不會做這種事。我已經知道這種手段不適合我了。重蹈覆轍是愚者才會做的事情。」


    「這就難說了,因為再怎麽樣,你終究是個笨蛋。」


    海龍王寺還沒迴話,高行就繼續說道:


    「我說我沒辦法加入,並不是因為有什麽不滿。我這個月底就會離開學園,今天已經辦好手續了。」


    海龍王寺原本就又大又圓的雙眼,因為驚訝而變得更大更圓。


    這是高行聽到醫生說「我個人不太建議」這句話時,就已經在內心某處做出的決定。其實應該更早做決定才對,但是在各種鬱悶情緒的攪和之下,第二學年就這樣開始了。既然自己是為了繼續練田徑而轉學來到這座學園,無法繼續練田徑的現在就應該離開。這是單純而且合理至極的推論——甚至不敢告知有屋的這件事,卻坦承告訴今天首次遇見的海龍王寺,連高行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不過,你要做實驗吧?如果隻是暫定入社,而且隻到這個月底也可以的話……」


    高行完全不知道海龍王寺邀請自己的原因,但他覺得即使這樣也無妨。受到某人的需要,光是這樣就令他感到高興。雖然很擔心自己是否跟得上海龍王寺的步調,但自己也同時被這名少女的神奇魅力吸引。高行覺得這名女孩擁有他沒有的某些東西。雖然對天才沒興趣,不過對海龍王寺感興趣。非日常的經曆迎麵而來,如果說自己不感興趣是騙人的。自從右腳報廢之後,高行第一次感受到這種心情。在這最後的一個月,觀察這名罕見的天才少女享受快樂的生活也不壞。這麽一來,自己從頭到尾宛如熱帶草原的青春人生,至少也能以一朵小花增色吧。


    這時候的高行抱持著這種念頭。隻能說他的想法實在太天真了。


    海龍王寺八葉並不是如此單純的人,而且要和海龍王寺八葉來往,當然不可能是那麽簡單的事情。


    「那我就加入第二科學社吧。不過別再提交易或契約之類的事情了。」


    高行伸出右手。海龍王寺的腦中出現不少的糾葛。


    要是這樣牽起高行的手,或許就像是成功求得憐惜,會令她覺得難為情。不過她應該終於察覺了。和剛才丟了十年分的臉比起來,這根本算不了什麽。


    她抬起頭來,露出有些害羞的表情。


    「……好吧。本社團歡迎你加入。」


    與聽起來高姿態的話語相反,她以戰戰兢兢的動作伸出手。


    高行耐心等候握手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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