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上走廊之際,第二、第三聲炮響撼動大氣,閃光燒過窗外黑暗的天空。我愣了一下,立刻跑到窗邊。


    中庭的人影更多了。即使過了午夜還到處都是火堆,人們肩並著肩眼壟炮聲來源,還有不少學生高揮手臂大喊著。真搞不懂他們在想些什麽,這可是戰爭耶?


    走廊不見半個人,卡爾到哪裏去了?說什麽要直接保護我和小路,那這麽重要的時刻他又在哪裏?


    驚覺自己竟如此暗怨時,我心裏涼了半截。平時受了他那麽多幫助,卻隻因一次見不到他就發怒,這樣的自己真是惡心。


    斷斷續續的炮擊聲再次撼動夜空,地鳴和撞擊聲蓋過學生的叫喊;爆焰接連轟散黑暗,使我不禁抱頭趴下。


    炮聲結束後,無數引擎聲和軍釭聲取而代之。我爬了起來,害怕地迴到窗邊,並想起之前普魯士兵們的話。以這棟醫院為陷阱進行側擊,用吵鬧的學生當誘餌將法軍引進中庭再截斷其後路……若他們真的那麽做,毫無防備的中庭入口早就遭到突破、遍地血火了。


    我從窗口向下窺探。景物沒有改變,火堆依舊高燃,深藍色的學士帽和披肩還是那麽多。法軍還沒攻進來?那坦克聲是怎麽迴事?


    察覺中庭拱門外光點的動向時,我傻住了。


    為什麽……


    我奔下階梯、衝出醫院,混著點點星火的冷風吹在臉上,唿吸難受得幾乎要將我折成兩截。還有幾百名學生聚集在中庭中央,圍著大學的新校牌鼓噪著,還有人唱起了校歌。


    「歌德老師!」


    「老師也來幫我們了!」


    「再大聲一點,趕走極權的暴虐走狗!」


    「讓開,請讓一讓!」


    我鑽過亢奮的學生群奔向中庭拱門,很快就看見一列列坦克尾和隨夜風飄揚的普魯士軍旗。


    「約有二十輛法軍坦克進入第四區!」「蓄水池旁的校區遭到突破!」「後方有敵軍部隊散布!總數不明!」「繞過去!」「先從側麵轟垮步兵部隊!」


    傳令及號令順著廢氣濃烈的風捶打著我全身上下,遠處響起的炮聲又燒紅了夜空。


    「喂!死學生不要過來搗亂!」坦克邊的士兵指著我大喊,車上的人影轉過頭來並瞪大了眼。「歌德閣下!」是那名年輕的指揮官。我架開製止的手,奔向坦克;指揮官也下了坦克,站到我麵前。


    「你出來做什麽,你不是波麗娜的目標嗎!」


    「你、你們自己還不是一樣!」


    我以嗆了煙似的聲音迴嘴。


    「你們怎麽會在這裏,為什麽?」


    同時我環顧坦克隊。炮口不是指向中庭,而是漸漸推近地鳴的黑暗遠端。它們背對拱門排成橫列,築起一堵牆。


    「不是要引法軍過來一網打盡嗎……」


    「德意誌軍人怎麽可能拿同胞當誘餌!」指揮官厲聲喝斥,士兵們也垮著臉瞪視我和我背後那些中庭裏的學生。


    「就算那些學生再笨再該死,也都是德意誌同胞。沒辦法,隻能當一迴保母了。」


    話中摻了許多咂嘴聲。搬運炮彈、燃料或沙包的人、騎著機車到處傳令的人、搖晃信號燈傳遞指示的人,每個人都隱忍著情緒,致力於自己的工作。


    「閣下也快點迴去吧。」指揮官說道:「有很多路線都能接近醫院,不可能每條都守!我們出去反擊之後,這裏的防禦也會減弱幾成。」


    指揮官抬望一片漆黑的天空說:


    「如果守在原地不動,等對空防線一破,這裏馬上就會變成空中支援的現成標靶,因為隻有這裏有火光。如果不分散戰區,多製造一點火光,這裏一定會遭受集中轟炸。」


    「可、可是其他校舍還有很多人啊?」


    我擔心地這麽說,卻惹來指揮官眉頭一皺。


    「其他地方都已經做好疏散準備了。」


    「咦……?」


    「韋伯閣下很早就指示那些薩爾斯堡的人到各院所去,疏導平民到校外或地下室避難了。他沒告訴你嗎?」


    風在我耳中轟轟作響。


    不對,不是風聲,是我的脈搏。


    「殿下,已經準備好了。」指揮官聽士兵這麽說就迴到坦克上,布下進攻命令。


    原來卡爾他們都在疏散學生。當我蹲在小路的病床邊不知所措時,鬥魂烈士團正四處奔波,傳遞卡爾的意念。雖然他總是口口聲聲說要為自己報仇,彷佛不顧一切隻管前進,卻沒有舍下危在旦夕的無力群眾。拿破侖進攻維也納時,卡爾就是如此,現在也——


    無數坦克排氣聲吹在臉上,炮聲已經拉近不少,使我耳鳴作痛,還有陣陣火藥味。眼前的坦克隊從右端開始向黑暗邁進。我全身騷然,分不清心裏溫度是冷是熱。在士兵們帶著怒氣的喊聲和充斥硝煙味的風擠壓下,我往中庭步步退去。


    一道特別大的爆炸聲響起,強光灼燒我的視野,爆風刮起我的到海。對麵區域的校舍後方出現了幾個小山似的物體,並在爆焰的光芒下閃現真身。它們是一大群具有厚實裝甲和巨大炮台的兇惡自走兵器,與普魯士的坦克截然不同。


    見到炮口噴出火光,我轉身就跑。爆炸震得我差點跌跤,同時中庭傳來陣陣倉皇喊聲。


    「——歌德老師!」


    許多人影從中庭其中一處火堆跑來,帶頭那個拚命按著學士帽不讓風掀翻的男子是黑格爾,後頭還有幾位教員。


    「危險啊,歌德老師,請別靠近坦克隊!」


    「說再多也沒用,他們完全不打算離開!」


    「不過我們不會退縮,要在這裏抗爭到底!」


    深覺白費力氣的我就地癱坐。說再多也沒用的是你們吧——我好想這麽說。喔,不,早知道就幹脆說出口了。我對黑格爾等人一語未發,簡直像拖著腳走向火堆。


    「是歌德老師!」「老師也來幫我們了!」


    「好,從頭再唱一次校歌!」「再加多一點柴火!」


    學生們也在寒風、星火和不定的爆炸聲中著了魔似的臉頰發紅,眼神激奮,使我的虛脫感更為膨脹。


    我環視陸續湧來的學生和空虛地猛烈燃燒的火堆,以自己都會發寒的冰冷聲音說:


    「——請快去避難。」


    靠近的學生應該都聽見了,顯露錯愕的表情,不過大部分臉上還是充滿惡心的昂揚與希望。我吞了口水舒緩乾痛的喉嚨,繼續說道:


    「現在已經沒時間離開校區了,快到建築物裏麵。醫院有地下室吧,請你們快去那裏避難。法蘭西軍的坦克隊很快就要來了,普魯士軍正在應戰。」


    三、四次炮響正好在這時劃過夜空為我的話背書,學生臉上的疑惑逐漸傳染開來。


    「……歌德老師?」「您這是……」


    「大家待在外麵隻會妨礙他們作戰,快進去避難。」


    「您在說什麽啊,老師!」


    緊跟上來的黑格爾激動起來。


    「我們怎麽能不奮戰下去呢?難道要眼睜睜讓暴力踐踏學術自由嗎!」


    「就是說啊!」其他教員跟著附和。「隻要我們守在這裏繼續發聲,就算是法蘭西軍也應該不敢打進來。軍人也有良心,無法殘害隻是唱頌學術讚歌、毫無抵抗的學生吧!」


    學生也高舉拳頭同聲應和。


    「我們堅決不逃!」


    「我們要用自己的方式抗戰!」


    「沒錯!我們要不流一滴血地迎接黎明,將席勒老師之名、我偉大母校的新校名和太陽一起高掛!」


    「請別再說這些傻話了。」


    我無力地說:


    「等到坦克真的進來這裏,你們就說不出這種話了。而


    且來的恐怕不隻是軍隊,還會有真正的惡魔。快點進去避難。」


    「那您要席勒老師的名字怎麽辦?新校牌搬不進校舍裏,是要我們丟下不管嗎!」


    「怎樣都無所謂,那隻是一塊鐵板啊。」


    「怎麽能說這種話呢,歌德老師?那可是席勒老師的名字啊!」


    「逃跑就等於向暴力屈服,等於學府的挫敗啊!」


    「您這是要我們發著抖躲在洞窟裏迎接我們大學邁向新時代的日子嗎!」


    「就是那樣!」我也不禁疾聲迴應。「再無謂堅持下去可是會死的啊,你們想放棄求學嗎?再說你們在這裏隻會妨礙普魯士軍應戰啊!」


    這時一個漲紅臉的學生指著我大叫:


    「你、你才不是歌德老師!」


    眾人聽見這句話,氣氛頓時扭轉、擴散。


    「歌德老師才不會說那種話,才不會舍棄勇氣和自尊呢!」


    「就是啊,歌德老師一定……」嘈雜聲也在學生間蔓延。「不會說那種話。」


    「他返老還童之後——」「就變成另一個人了。」


    「竟然對席勒老師的名字毫不在意地說那麽無情的話……」


    我感覺到意識吱嘎作響地歪曲。不行了,說什麽也聽不進去;要死就去死吧,勇氣和自尊又怎樣?


    「我們要靠自己的雙手守護這所大學!」


    「我們早就做好覺悟,死也要奮戰下去!」


    滿腔淤黑的憤怒滾滾湧上。什麽叫守護?什麽叫死也要奮戰?


    你們這群隻會叫囂的學生憑什麽說這種話?你們這些對戰爭和死亡一無所知、隻知道逞口舌之快的無力螻蟻,憑什麽把「覺悟」掛在嘴上?簡直可笑。死也要奮戰是吧,真正死也要奮戰的人,我就知道這麽一個。相較起來,你們算得了什麽?明明什麽也辦不到,什麽也辦不到!一點力量也沒有,也感受不到四散在戰場上的烈士們作何心情,隻會在病房縮成一團、連舍棄記憶也辦不到……


    我對自己和學生的憤怒有如相互交雜的岩漿,幾乎要湧出耳喉。


    這時,一道耳鳴似的尖銳聲響掠過我的頭頂,許多人跟著望向空中。昏暗的空中多了個更黑的洞,像張大嘴,周圍還有閃爍的光點——不,那不是洞。


    是巨大的船影,航空戰艦來了。哪一方的?


    還來不及看清,耳鳴聲已以可怕的氣勢高響墜落,將一株中庭外緣的雲杉炸成木屑。爆焰立刻延燒鄰近樹木和牆邊的推車和柴堆,照亮了學生們愕然的臉。


    法蘭西空軍已經突破對空防線,開始轟炸了!


    「還不快逃!」


    不用我喊,離火堆較遠的學生已經衝向醫院入口。第二、三次轟炸將中庭入口的石拱門炸個粉碎。上空的艦影隨高射炮噴出的火光慢慢迴旋,但轟炸沒有停息,火雨不斷朝留下防守的普魯士軍坦克隊傾注而下。


    「快點!快去避難,隨便找個地下室躲起來!你們還在發什麽呆,這麽想死嗎!」


    我對表情死僵地仰望法蘭西軍艦的黑格爾等人大喊,他們才迴過神,踏著搖晃的腳步走向中庭中央。他們十幾個人圍在地上那塊巨大銘牌邊想抬起它。傻眼的我跑上前去,扳著黑格爾的唇讓他轉過來說:


    「你、你們還在幹什麽?現在是做這種事的時候嗎!」


    「可、可是,我們總不能丟下它不管吧!」


    「那是我們大學的全新象征,是席勒老師的靈魂啊!」


    我惱怒得眼前發紅,右手抓住黑格爾等人企圖扛起的銘牌邊緣,炙熱的手臂焚起衣袖,指縫間湧出的魔力從指尖往手背、手腕、手臂逐漸固化。黑格爾等人見到格茲·芬·貝裏興根的鐵手具體化,無不瞠目結舌。我使勁扣下化為鋼鐵的手指,開口說:


    「弗裏德的靈魂才不在這種東西裏。」


    手指插進銘牌,燒出陣陣白煙。


    「……他已經死了,弗裏德已經死了,不在任何地方。這隻是塊寫了死人名字的鐵板啊!」


    劃破夜空而來的炸彈剜過背後校舍的牆炸開,將路樹轟上空中。黑格爾等人嚇得縮起身子,但視線沒從我臉上移開。


    「其實你們心裏都明白,應該要放下那種愚蠢的堅持,趕快去避難吧?可是你們說了那麽多冠冕堂皇的話,沒有臉一轟炸就逃之夭夭。就是因為這麽無聊的自尊心,所以、所以你們才會慌得做出這種事情,好多多少少安慰一下自己!」


    我一訴不止,舌尖熱得彷佛隨時會溶解。這根本是自虐,自己罵自己。我是受不了什麽忙也幫不上,隻能待在小路身邊,才會跳出來想做些什麽。你看,格茲的鐵手自己跑出來就是最好的證明。我隻是想找個藉口——


    尖銳的破空聲刺進我的背脊。好近,幾乎就是正上方。


    「——快趴下!」


    大喊的我立刻掀起銘牌蹲下,爆光跟著蓋過在視野邊緣就地撲倒的黑格爾等人。巨響和衝擊正麵轟上銘牌,震得我肩膀痛苦不堪。但我仍伸直右臂,拚命撐住這麵肩,並感到銘牌在爆風與高熱中逐漸扭曲。我隻要稍有鬆懈,我們就會跟著這塊鐵板一起彈開,撞在背後校舍牆上吧。


    不知耳鳴占據了我的聽覺多久,我完全聽不見爆炸聲。一個恍神,壓痛我臂骨的力量已經退去,銘牌跟著倒下,在地上砸出震耳沉響,揚起大量灰燼和塵埃。


    趴在地上的教員和學生也紛紛帶著連肺都險些要翻出來的劇烈咳嗽起身。


    「……啊、啊啊……老師的……嗚……」


    黑格爾撥著焦掉的頭發哀歎。倒在腳邊的巨大銘牌因正麵受擊而歪曲、熏黑,幾乎認不出上頭浮雕的文字。


    「……席勒老師的……名字……」


    費希特也失魂似的這麽說。


    見到他們隨時會掉淚的臉,我很明白他們在想些什麽,我也差點陷入同樣的感傷。是弗裏德保護了我們—


    不對,那隻是一塊鐵板。


    我一腳踩了上去,擦去唇角血痕,同時挺起身子。


    「……快點進去。」


    我吐出摻了血絲的聲音。黑格爾也咳嗽著起身。


    「歌德老師,那您——」


    「還不下去!」


    巨大的破碎聲蓋過了我的話。有東西撞垮了圍繞中庭的牆,在茫茫煙塵中現身。輪廓粗獷的鐵塊轉動炮台、壓碎瓦礫,一輛接一輛逼近。


    那是法軍的坦克隊,表示普魯士坦克隊防線已遭瓦解。炮管掃過中庭的模樣簡直像是盯上獵物而舔舐嘴唇的野獸。


    「……咿!」


    黑格爾立刻跑向醫院,其他教員及學生接連跟上;我也迴過頭,看著原先氣焰高張的數百人逃得不剩幾隻小貓,隻剩被炸散得到處都是的火堆餘燼熏烤著地麵。


    等到火氣從腦中散盡,我才想起耳邊的風冷如刀割,格茲的鐵手關節生了鏽似的磨響。


    當我又轉向坦克隊,帶頭的已將炮口直挺挺對著我。車輪將砂石輾得愈來愈響,蠶食我們之間的距離。我恍惚地注視堆積在炮口的黑暗,一句句迴想自己之前竭力嘶喊的話。剛剛不是還能厚著臉皮教訓別人嗎?現在又是怎樣?想靠一條滿是鏽蝕和油一汙的鐵手和坦克對打嗎?那隻是想做個樣子,隻是一時腦充血、不知天高地厚罷了。你看,全身都凍成這樣,還想起自己是該害怕而手腳發抖;想逃也沒力氣,做什麽都來不及。等白先再度掩沒我的雙眼,一切就玩完了。


    對不起,小路……


    震耳欲聾的轟聲震撼了我的頭蓋骨,帶著焦鐵味的風正麵灌上我的臉,但我沒感到更強烈的溫度或痛楚。


    我睜開不知何時閉上的眼,並為眼前光景倒抽一口氣。


    帶頭的坦克已側翻不動,黑煙高升;炮管扭曲破裂,前端熔得癱軟。我原先以為是發生膛炸,但明顯不是。因為我看到有個人影跳離翻覆的車體,在暗夜中穿梭。


    人影跳上為閃躲前車而急轉彎的後續坦克,更想不到的是,人影竟然將手塞進了炮管。炮管在人影蹬車跳開的同時爆炸,折了鼻的坦克就這麽翻覆、撞上前車。並行在其右側的坦克也迸出爆焰,掙紮似的蛇行,轟隆一聲向側翻倒。


    而我隻是半張著嘴,凝視眼前難以置信的畫麵。


    人影登上一動也不動的坦克,掃視後方突破校舍而來的坦克隊。夾在右手指問的扇狀物體多半是柄式手榴彈;黑色軍服下擺隨風飄揚,舔食外漏油料的火焰熊熊燃起,由下照亮人影白金色的頭發。


    「……卡爾……」


    呢喃鑽出我的唇間。


    卡爾在坦克上轉身,高舉單手,彷佛是個對合唱團下切入指示的指揮。


    「——攻擊!」


    炮聲幾乎在卡爾號令並飛身而下的同時塞滿了整個空間,使我不禁交錯雙臂掩住了臉,但炮聲不是來自法軍坦克。左右竄來的火光痛擊了坦克隊,將其吞噬於爆炸之中


    背後傳來雪崩般的腳步聲,嚇得我迴頭查看。大批漆黑的高大身影扛著閃耀火光的反坦克火箭筒直奔而來。


    「——博士!」


    「博士對不起!我們來晚了!」


    頓時遭人牆團團包圍的我錯愕地環視烈士團團員的臉。


    「那些臭學生很難趕,花了太多時間。」「現在可以打爛那群法狗了!」


    「拖拖拉拉地做什麽!」卡爾的怒罵投來。「用倒下的坦克當掩體,分三班輪擊,一輛也不準放進中庭!」


    命令一下,大漢們便觸電似的再度邁進。有人為反坦克火箭筒填彈;有人毆倒爬出翻覆坦克的法兵;有人從車後炮擊接續而來的坦克。帶沙的爆風不停刷過我的臉和頭發。


    卡爾跑來揪起我的領口,將我從地上拉了起來。


    「我不是叫你陪著路德維卡嗎!」


    被近在咫尺的罵聲一轟,我整個人縮了起來。卡爾「哼」了一聲就把我扔到地上。


    「炮彈根本不夠用,這裏是守不久了。法蘭西的坦克還會像螞蟻一樣湧上來。」


    我咬著牙迴望背後的校舍。烈土團的集中炮火確實讓直接撞破校舍而來的部隊迅速撤退,但另一頭——醫院和相鄰的校舍之間又傳來轟隆聲。


    「波麗娜還沒露麵吧?」


    見我點了頭,卡爾咬牙切齒地說:


    「她到底會從哪打來?能盡可能遠遠地收拾她就好了。」


    「代理師父,又有一隊從法學院那裏來了!」


    一名團員在坦克後迴頭大喊。


    「用四炮轟下聯絡空橋,當成牆來用!」


    團員立即以炮聲迴應。在炮聲結束後潛流而來的冷冽沉默中——持續不斷的地鳴聲、坦克引擎聲和瓦礫崩碎聲之間,還有個令人惶恐的持續低音。


    我和卡爾同時望向上空。


    挖穿夜空的巨大黑洞又多了一個。又是航空戰艦。漫漫而下的低吼是戰艦的引擎聲。又來一艘做什麽?坦克隊都開始突襲了,應該不能再以轟炸支援,為什麽要停在我們上方?


    「——想直接空降嗎!」


    卡爾的忿聲也讓我注意到,艦底像是吐出了某種暗紅色的小點,朝我筆直墜落。刮削金屬般令人難受的笑聲,使我全身毛骨悚然。


    「浮士德!」


    卡爾抓住我的肩,一手護著我跳開。當背摔在地上時,我看見了。有個影子不及掩耳地墜落,刺在我前一刻所站的位置,大量土塊為之迸散。


    掩著我撲倒的卡爾彈身站起,燃起滿眼怒火迴頭。我也忍著肺葉燒成焦炭般的痛苦滾到一邊,口中雖然進了沙,總算是撐地起身。


    冉冉土煙正中央,有個人影緩緩站起。


    是個女人,身穿猶如病唇般的紫色陰沉晚禮服,蜂蜜金的發絲上係了黑色孔雀羽頭飾。從雙肩袒露到胸間的肌膚如新月般白皙,兩眼含著黏稠的紅光。那是我在梅菲斯托費勒斯眼中見過無數次的血色火焰、惡魔的證明。


    波麗娜·波拿巴——魔王的妹妹。


    日前遭魔彈轟出的孔洞已找不到一絲痕跡,皮膚細致柔嫩,四肢姣好纖長。


    血色的唇上有條更紅的舌頭滑潤而過。波麗娜傲然笑道:


    「薩爾斯堡的小夥子,這裏沒你的事。」


    我感覺到卡爾因這句話而全身緊繃。


    「你已經沒有薩米爾的魔彈了吧,沒有虛張聲勢的必要。」


    女惡魔動作淫褻地舔吸自己的指尖。盡管全身都要我快逃,我的視線卻離不開波麗娜。


    「就個人而言,我是很想陪你玩玩啦,畢竟你欠了我那麽多……嗬嗬,但是我喜歡把甜頭留到最後再享用。」


    蘊宿紅光的眼轉向了我。僅是和她對上眼,背脊就繃得發痛。


    「所以呢,浮士德,首先是你。」


    我吞下滿口酸沫,後退一步。猛烈的炮聲又在背後往來,普法兩軍的坦克隊正在交火,但我對波麗娜的注意力連一毫米也不敢偏移。


    「第一次見到你,我還以為你隻是個沒用的小孩呢。」


    現在也是一樣啊。我以沉默迴答。


    「真是太小看你了。你有妨礙哥哥生命無限循環的危險,我絕不會縱容你。絕不、絕不、絕不、絕不!哥哥要不斷散布霸道與破滅,我會隨侍在側守護他——直到永遠、永遠、永遠……」


    波麗娜有如括彈金屬弦的刺耳聲音愈來愈尖。我眯起眼,壓抑在腹底蠕動的恐懼與嘔意問:


    「……把那個人召喚來這裏訂下契約、讓他成為拿破侖的,就是你嗎?」


    現在真的不該問這種問題,這可是生死關頭啊,可是我就是想問得不得了。一想到那個男人被迫無限重複拿破侖·波拿巴的痛苦生涯.我就忍不住想趁現在問個明白。


    可是波麗娜搖了頭。


    「錯了。」


    我瞪大了眼。錯了?


    「我的契約者……是我自己。我為了永遠跟隨、服侍哥哥了將這副軀體和靈魂都獻給了惡魔,與其同化。」


    我屏住氣息。


    對了,記得梅菲說過,波麗娜可能是直接遭惡魔侵占了身體,沒訂契約;原來不是侵占,是她自己雙手奉上,好超越時空、守護哥哥拿破侖嗎?那麽,如此一來——


    將那個男人召來拿破侖的病榻前,讓他成為拿破侖、迴溯時光、更將他關進無限循環的牢籠以扭曲曆史的——又是誰?


    拿破侖身邊還有另一個惡魔,不隻波麗娜嗎?


    「你猜呀,就算知道是誰又怎麽樣?」


    波麗娜略歪著頭勾唇而笑。


    「反正你都要——死在這裏了。」


    一道黑影竄進我的視線,遮住了波麗娜。是卡爾的背。波麗娜微微皺眉。


    沒有一句話、沒有前置動作,更沒有預兆,卡爾已將手上的反坦克火箭筒抵在波麗娜腹部直接擊發。爆光燒白我的視野,波麗娜的軀體在四散的紫色碎片中高高彈起。卡爾扔下火箭筒,換了支新的立刻擊發,使波麗娜的軀體在空中再次翻騰,第三發也在空中逮中了她。


    但波麗娜曳著尖笑的身影散發出紫金光芒,在空中驟然而逝,並於下一瞬間忽然出現在卡爾背後。惡魔細臂一振,將手刀刺進卡爾左肩,血沫橫飛。


    卡爾在倒地同時換上第四支火箭筒,用力扣下扳機。噴出炮口的火光霎時轟散黑暗,將波麗娜紫色的剪影烙進我眼底。


    然而——


    「……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暗夜中爆出一陣陰濕的訕笑。


    耳鳴和煙塵跟著散去。


    波麗娜踩著卡爾的肩部創口,紫色晚禮服大半成了飄搖的火焰,燒出濃濃白煙,而握在左手的熾紅鐵塊——


    是炮彈。


    她用一隻手就接下了。


    她將鐵塊捏碎成火花和蒸氣,數度開合手掌,陶醉地朝煙的去向看去,然後低頭望向腳邊。


    「……你這小夥子真是可愛,你以為人類的武器對我有用嗎?」


    波麗娜腳尖使勁一扭,倒趴在地的卡爾咬牙苦撐,無數腳步聲從後接近。


    「代理師父!」


    「你對代理師父做什麽!」


    波麗娜抬起眼,眼中紅光燒得更烈。我立刻觸電似的全身緊繃,來到我身旁的烈士團團員也都呻吟著跪地。惡魔施放出驚人的壓迫感,光是看見就令人痛苦不堪。


    「找死的人還真多。嗬嗬,如果在薩爾斯堡燒死你們,現在就不必花那麽多時間了對吧?」


    波麗娜掃視周遭後,又將視線轉迴卡爾身上。


    「小夥子,那天我真是應該把你烤成焦屍。是薩米爾幫了你吧?你以為得到了那麽窮酸的力量、被狠狠玩弄一番之後就殺得了惡魔嗎?好可憐啊,小夥子。真讓人受不了,我還是——」


    野獸般的笑容在波麗娜臉上擴散開來。


    「我還是該第一個殺了你才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咽喉迸出兇暴的嘶吼,身體自己動了起來;踩蹬地麵、揚起右臂,撲向波麗娜。熄火邊緣的魔力再度渦集於我的右手,形成燒紅的鋼鐵,炙燒我的眼角餘光。


    波麗娜臉上浮現出短暫的驚愕。


    我灌注全身力量和體重,往她的臉槌下格茲·芬·貝裏興根的鐵手。白星四散、火塵飛舞,激出碎肉挫骨的沉痛金屬聲。


    但我體內高燃的熱氣全在下一刻轉成了絕望。


    遭到擰扭的肌肉使我的上臂和肩頭都淒聲哀號。殘弱的火焰彼端,是波麗娜彎翹的唇瓣。原該砸碎惡魔頭顱、搗爛五官的鋼鐵之拳,卻被波麗娜輕輕抬起的左手心擋下,紅鐵和肌膚間冒出陣陣青煙。受阻的力量順著手臂反餿,使我全身各處隱隱作痛。


    「別傻了,浮士德。」


    波麗娜嗤笑起來。


    「憑你這點隻配打倒尼可羅的魔力,能在我身上留下半點傷痕嗎?」


    「啪滋」的感覺蔓延而來,接著是彷佛骨頭遭她握碎的痛楚。鋼鐵義肢在波麗娜手中滿布龜裂,噴出鏽屑及火塵,鉚釘腐朽而落——


    格茲的鐵手在刹那間徹底粉碎。


    隻留下帶著血腥的暗紅煙霧,不剩半點形跡——其下顯露出的是我蒼白的孱弱手臂。


    波麗娜的手指伴隨燒燙般的刺痛繞住我的手腕,但我叫不出聲。她彷佛就要從我們相觸的部位吸盡我的血和體溫,齜露整排鮮紅牙齦的詭異笑容掩埋了我的意識。


    「不錯嘛,真是美麗的友情。你想先死在我手下嗎?」


    波麗娜緩緩舉起右手,四支指頭漸漸伸展成刃形。尖端反映著遠處焚燒不息的林木,散發妖異的美麗光輝。


    「曉安羅,浮士德。」


    在耳語和滿身無力感之中,我極力凝視著她揮下的銳爪。啊啊,我就要這麽死了。遭到機關槍近距離掃射和單手吊掛在劇院頂端時,我對死亡的感受都不如此刻濃烈。時間有如收汁的芡湯愈發黏稠,波麗娜的銳爪朝我的心髒慢慢落下。死了會怎麽樣呢?我會在圖書室中醒來,發現這世界原來是場夢;還是會就此消失、歸於虛無呢?


    無論如何——


    啊啊,我都不要。我不想就此結束。


    我不想留下那麽多寶貴的東西,一個人走。


    雖然已無力迴天,炙熱的悔恨卻頑固地留到最後一刻。我還不想走,因為我——


    「——yuki! 」


    我聽見了聲音。熟悉的聲音搗渾我幾近液化並沉澱的意識。我原以為是錯覺,是悔恨所造成的幻聽,但就在這時,某道紅色的影子由左方侵蝕了我的視野。有人將手繞上我的頸子,壓上溫暖和重量,把我的手腕扯離波麗娜的左手。


    我在無限延伸的時間中目睹化為刀刃的惡魔之爪穿過藍布和柔軟肌膚,深深刺進少女的胸口。湧出的鮮血沾濕了波麗娜的手,以及我抱住少女的手臂。


    熱血融解了時間,少女的重量落在我身上。我不成聲地叫喊,同時將她嬌小的身軀護在懷中,整個背摔在地上,痛楚頓時將現實的速度和感覺拉了迴來。


    「……小路!」


    光是喊出她的名字就快要扯碎我的喉嚨。我按著她的傷口,不停湧出的鮮血濡濕了我的衣袖。她真的是小路,難以置信、不想相信,但在我懷裏的確實是穿著住院袍的小路。


    「你、你、你怎麽、怎麽會……!」


    虛弱的小路試圖抬起頭。嘴角帶著血痕,無力的眼皮隻開著一條細縫;從那之間,我發現她褐色的瞳仁透露著笑意。


    「……太好了。」


    小路喃喃說著,話裏摻著血泡。


    「哪裏好啊,笨蛋!為什麽!」


    她抬手托著我的臉頰,抹上尚未失去溫暖的血,接著眼睛轉向愕然佇立的波麗娜。爪尖還滴著血的惡魔正以燃著鮮紅火焰的眼俯視我們。


    接著,小路說出了令人全身發寒的那句話。


    「死神將會詛咒你。」


    戰栗與絕望扭曲了我的意識。「不要!」我以枯啞的聲音如此大叫。下要再說了,那是……那句話是——


    是費德裏奧的遺言啊。


    那是費德裏奧為保護佛羅瑞斯坦而舍身擋刀後,最後留下的話。


    夜空的黑在這時化為血色,我感到某種猛烈的奔流逐漸纏繞住我、小路以及波麗娜。


    波麗娜舔了爪上的血迴答:


    「既然你要與這人共享此生,那幹脆也共享死亡吧。」


    典獄長皮沙羅的台詞加速了奔流。「不要啊!」我再次大叫,用力得幾乎喊破喉嚨。但從我體內汩汩流出的魔力仍未停止,就要化為現實。魔術師的渴望為〈費德裏奧〉的情節賦予了實體,要將它完成;藏在我心底的危險欲望要用小路的血為這出戲寫下休止符。現在我才明白至今一切的鋪陳,原來都是為了這一刻。恐怕從小路寫下那樣不祥的悲劇結局開始,我和她一直都身在歌劇〈費德裏奧〉之中。路德維希複蘇的記憶也更著實地招來費德裏奧最後的遭遇,並轉刻在小路身上。三者的命運彼此交纏、重合、同化,朝這樣的場麵堆砌現實。波麗娜高舉鮮血淋漓的手,猶如待望終幕而高響的號角,沸騰般昂揚的絕望充斥我全身各個角落。


    在最後拉住我的——讓險些被故事吞噬的我站定雙腳的,是小路依然在我胸膛擴散的熱血。


    開什麽玩笑,我怎麽可能接受這種結局?


    「沒用的,浮士德。」


    波麗娜嘲笑道:


    「現在的你毫無力量,也不再有任何能讓你具體化的故事,乖乖接受這個結局吧。」


    惡魔的話打垮了我。我確實毫無力量,什麽也創造不了、什麽也捏塑不了。染血的刀刃再度揮下,要將我和小路一並貫穿,而我隻能閉眼等死——


    這時,我聽見了歌聲。


    在凍結的時間中,狂風暴雨般的混聲合唱在交響樂團的莊嚴步伐支撐下沁透了我的意識,洗去血腥。定音鼓和法國號不斷捶打我的心髒和記憶,要我迴想、要我唿喚而一再強烈地捶打。音樂近在咫尺,就在我胸前的口袋中鳴放。是我的智慧型手機。


    〈震怒之日〉。


    他在唿喚。唿喚著我,要我迴應,要我將他也喚來身邊。


    我朦朧地感到原來那都是為了這一刻。


    所以你才誰也不見,專程找上我一個嗎?為了讓你最後的意誌擁有形體,名為「你」的故事再度於這世上化為具體的現實……


    這麽一來,真是——糟透了。恐怕這會是歌德至今所編、未來所撰的故事之中最糟的一個,所以力量才會令人絕望地強大。我再也壓抑不了那股脈動、茌深處躁動的壓力,那就像井水一樣無論如何都會源源不絕地湧現,對吧?若非經過絕望和喪失,炙熱得能夠消融、重塑現實的殷切悲願就不會誕生。


    因此——


    我唿喚了他的名字。


    血液在我耳中血管衝出狼號般的聲響。暫時攔下時間之流的瘡疤隨痛楚撕開,讓傷口內的一切狂泄而出。我睜開下意識閉起的眼睛,注視波麗娜正要揮下的刃爪。


    一隻剛勁的大手抓住了波麗娜的手腕。


    惡魔睜大了眼。我能清楚聽見骨頭吱嘎磨響,能感到小路在我懷中扭身抬頭。蜷縮的我身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副緊貼著我的巨樹般的軀體。


    背後跟著傳來無數咽息、驚唿、深歎,以及——


    「你終於——肯唿喚我啦,歌德閣下。」


    米歇爾師父在我身旁如此說道。


    不知為何,事後我迴憶那個當下時,印象最鮮明的不是米歇爾師父的側臉,也不是小路蒼白沾血的臉,更不是卡爾刷白的臉,而是波麗娜·波拿巴的臉。


    當時她驚愕得睜大了眼,流下淚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惡魔哭泣。


    事到如今,她當時作何想法已經不得而知。所以這隻是我的推測,或許也能說是——願望吧。編寫故事時,這兩者幾乎沒有分別。


    我想,波麗娜應該是一見到眼前黑色軍服的老人就明白了。


    明白自己將會死在他的手下。


    所以她一句話也沒說,隻以像永久凍土上的冰一般純粹的殺意作答。銳爪削破厚皮製軍服,在米歇爾師父四肢留下道道血痕。驅動米歇爾師父的已不再是複仇心。他的拳一次又一次打垮波麗娜,破身碎骨,將她紫黑色的血遞灑暗夜。其間米歇爾師父聲聲哼唱的不是〈震怒之日〉的激烈旋律,而是〈神的羔羊〉(agnus dei)充滿寬慰的獨唱曲。


    手足碎裂、肚腹殘破的波麗娜終究倒臥大地,裹覆在白焰之中。火焰從她血肉模糊的軀體滲出,慢慢燒穿肌膚、熔蝕骸骨。我再次感到薩米爾死時那股吸引力,那是一種某個在這世界造成強力歪曲的東西消失時,周遭空間為填補虛無而渦漩的強大吸力。


    白焰高高燃起,灼痛了我的眼。


    燃盡前一刻,她將手伸向黑暗的天空,短短低喃一聲:


    「……哥哥……」


    火焰旋即吞噬了她的咽喉。


    我緊抱著小路愈來愈冷的身體,凝視眼前的景象。即使聽見群眾跑來,眼睛也沒離開冒煙的屍骸。能清楚辨認的隻剩波麗娜蜂蜜金的頭發,摻著火星悠悠飄落在我和米歇爾師父的屑上。


    我放任刺痛的雙頰吹著冷風,茫然仰望虛空。直到許多急促的腳步聲包圍我,我才愣愣地左右張望,看見一個個白袍身影。


    「——老師!」


    「歌德老師,快送路德維卡小姐進去啊!」


    「快點,不趕快止血就糟了!」


    「準備手術!」


    醫務員們臉色蒼白紛紛叫道。對喔。我以失焦的眼低頭看著小路心想。我還在做什麽啊?小路她再這樣下去,小路她:


    「老師,我們對不起您!」


    其中一名醫務員嗚咽地說。


    「我、我完全沒注意到……她是什麽時候不見的。」


    「想不到,她竟然、竟然還能跑出去,都已經昏迷了……」


    我無力地搖搖頭,想說「不是你們的錯」但發不出聲音。是我的錯,都是因為我才會讓小路受到無法彌補的傷害,性命垂危。


    現實感從我心中整個崩垮,不知自己是為寒冷或其他理由而顫抖,也聽不出敲個不停的尖銳金屬聲是來自軍鉦。我抱起輕得彷佛不存在的小路放上擔架,看著醫務員送她進醫院,讓我的心好痛好痛,忍不住別開眼睛。


    「你們也都退下。」


    低沉的聲音接著響起。


    我和按著血淋淋的肩站起的卡爾,以及分散在遠處的烈士團團員都望向聲音的來處。


    殘破不堪的黑色軍服、樹幹般的四肢、白雪似的發須——米歇爾師父全身上下都沾滿了自己暗紅色的血和惡魔的紫血,波麗娜的銳爪撕裂了他的右眼,傷口竄出陣陣白煙。


    「師父……」


    卡爾悲痛地低語。


    凝視師父的團員臉上沒有任何重逢的喜悅,清一色都是深切的哀淒。


    「你們沒聽見嗎?敵人要來了,快退下。」


    我順著再度高響的地鳴查看遠處的黑暗。


    無數車影從醫院與校舍之間直驅而來,在風中攪揉的(馬賽曲)旋律傳進耳裏,大麵三色旗豎在領頭的坦克炮台上快速翻動。法蘭西坦克隊再度突破普魯士防線攻來了。


    「我來擋下他們。你們的戰技還不成氣候,彈藥也不夠了。就退到後方見識見識海頓流的真髓吧。」


    「師父已經在『那裏』了嗎?浮士德……」


    卡爾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


    而我除了點頭,什麽也做不到。卡爾緊緊咬牙,用力抓住雙膝。


    「為什麽啊?師父?為什麽……」


    猛然高漲的激動讓卡爾再也說不下去,團員們也咬著唇、甚至跪倒,因為他們隻能聽見米歇爾師父的聲音。而就連聲音也彷佛那麽遙遠,隨時會在風中消散。在我眼中,米歇爾師父的身影也稀薄得就要溶入夜空。


    「師父要你們退下,聽不見嗎!」


    米歇爾師父厲聲一吼,坦克的喧囂在遠處膨脹。這件事應該由我畫下句點,因為賦予這故事形體的人是我。


    「……夠了,請您住手吧,米歇爾師父。」


    我以幾乎無異於自囈的語調說道。米歇爾師父蹙眉瞪來,使我抱著為靈柩上釘的心情說:


    「您已經死了。」


    焦風吹過我和死者之間。


    「約翰·米歇爾·海頓已經在一八〇六年八月十日去世。您來維也納找我時,就不屬於這世界了,會立刻向莫劄特問話也是因為這點吧。」


    當時莫劄特說——


    ——老師,您終於也來到我們這邊啦。


    原來他的意思就是那樣。真相一直都是那麽單純坦然地明擺在我的眼前,是我沒察覺罷了。


    「我想,您是被強烈的恨意拘束在薩爾斯堡,所以才向同樣成為地縛靈的莫劄特問清楚自己的能耐吧?」


    明白自己能離開根據地多遠、需要用上多極端的手段才能踏上戰場後,他利用了我的魔力暫時取得實體。由於不再屬於人界,他的拳才能連惡魔波麗娜·波拿巴都能摧毀。


    「所以,請您住手吧,都已經結束了。」


    我每一個字都充滿了無奈的悲痛。


    「請快迴去薩爾斯堡。再這樣下去您會消失,或許已經來不及了啊。」


    米歇爾師父在這時初展笑顏,咧嘴搖肩說:


    「迴去?為什麽?」


    師父背對我們所有人踏出一步。


    「我已轟轟烈烈地過了一生,鍛鏈、戰鬥、歌唱無不盡情。這就夠了、這就夠了。」


    這就夠了。為戰而生、為歌而生、為拳而生,激鬥、燃盡,然後消逝——


    「師父……」卡爾顫抖著說:「我還有好多好多事情想請師父教我啊……」


    「自立點啊,卡爾。」


    那是米歇爾師父的最後一句話。腳步聲濺沙遠去,被吞沒在逼近的大批引擎聲中。卡爾下唇咬得滲出血絲,轉身向後。


    「——撤退!」


    破啞的號令響遞中庭。


    「動作快!堆起障礙,不準讓法狗踏進醫院一步!」


    「遵命!」「遵命!」「遵命!」


    「鬥魂!」「鬥魂——!」


    淚灑如雨的團員們彷佛要擺脫餘念似的疾聲迴應,一個接一個轉身奔向醫院大門。我也壓下淹到喉頭的喊聲邁開步伐,追隨卡爾的背影沒命地跑。我現在該把心放在還活著的人、命係一弦的小路身上——


    背後遠處跟著響起撕裂〈馬賽曲〉旋律的爆炸和破碎聲,加速催促我們的步伐。


    ※


    耶拿全境的普魯士軍在天色將明時開始撤退。


    在一八〇六年十月十四日爆發的這場大規模戰爭,日後被稱為「耶拿戰役」,以普魯士軍完敗作收。


    躲在大學醫院的我們全然想像不到敗況有多淒慘。之後我才知道在戰況激烈的大學校地內,普魯士軍為死守醫院而幾乎全滅,甚至沒有像樣的部隊能夠撤退。


    所以,我們才能迎接沒有轟隆炮響或引擎嘶鳴的平靜黎明。


    滿映明朗朝陽的走廊上,為小路的手術忙了將近四個小時、全身血跡斑斑的醫務員們不顧形象地東趴西躺、鼾聲雷動。我從空病床找來幾條毛毯為他們蓋上。


    我好想現在就見見小路、和她說話、聽她的聲音。但手術才剛結束,麻醉還沒退,也需要時間觀察術後狀況。我坐在地上,背倚冷冰冰的走廊牆壁,歎氣的氣息自兩腿間穿過。現在的我隻能祈禱,連後悔或自責的力氣都沒了。


    我往腳步聲來源抬頭看去,隻見卡爾扛著火箭筒從走廊彼端走來。他停在病房前,麵無表情地看看我和房門。


    「……路德維卡怎麽樣?」


    「……手術剛剛才結束,還沒醒。」


    卡爾微微點頭,沒再多說什麽,默默在我身邊坐下。


    昨天實在發生太多事、失去太多東西了,不是太陽轉了一圍就能整理成一句話來抒發懷想。因此我也沒說話,坦率地感謝卡爾的沉默。


    經過一段時間,透過窗口灑落地麵的陽光稍微改變了角度。


    卡爾忽然開口:


    「屋頂的哨快交班了,你要去嗎?」


    「……咦?」


    「我們的人已經忙了一整晚。你經常通宵寫作,應該很習慣熬夜,就跟他們換吧。」


    卡爾跟著將火箭筒推給我。好重啊。


    「戰爭應該結束得差不多了。一個小時就好,你快去。」


    我來迴看了火箭筒和卡爾兩輪,然後點頭起身。


    卡爾或許是想這裏隻會愈待愈難受,要我出去吸點新鮮空氣。我最近開始發現他其實很為人著想,隻是無法直接說出口而已。


    一到醫院屋頂,純淨的冷空氣就沁入我的鼻腔,刺痛得很爽快。金黃色的太陽在左方地平線上的漆黑森林後探出臉來,要驅散黑夜的殘香。


    「博士!」


    在欄杆邊抱著火箭筒發抖的烈士團團員們轉過頭來,穿著厚厚大衣的樣子像極了紅毛猩猩,鼻頭都凍得紅通通的。


    「博士是來輪班的嗎?謝謝博士!麻煩您了!」


    我目送他們縮著身子跑進門的背影,到欄杆邊了望底下寬廣的大學校區和外緣的耶拿市鎮。在如此冷冽的黎明空氣中遠眺,昨晚受軍隊蹂躪的耶拿猶如夢境一場。但隻要采出欄杆看向街道就是滿目瘡痍,到處是焦黑的民房、坍崩的磚牆、圮倒的路樹、燒光的倉庫和翻覆後就沒人動過的坦克,全都充滿經過漂白的死亡氣息。


    隨著開門聲轉頭的我,見到一名身披墨藍長袍、按著學士帽的矮小男子小跑步過來。那個頭發卷得像鳥巢、下眼瞼掛滿疲勞般鬆垮的人不是別人,就是黑格爾。


    「歌德老師!」


    黑格爾見到我手上的火箭筒,表情一僵。


    「老師,那個……是……您是在做什麽呢?」


    「我在站崗啊。卡爾要我來的。」


    「這樣啊。」黑格爾一臉複雜的表情點點頭,靦腆地倚上欄杆。


    「那黑格爾你又是為什麽跑上來呢?你應該沒睡好吧?這裏有我看著,你就放心休——」


    「不是的。」


    他麵色凝重地搖頭。


    「我也是來『看』的,不過看的是所謂戰爭的結局。」


    黑格爾胸靠扶欄,在從旁射來的眩目陽光下眯起眼,望著焦痕累累的街道說:


    「昨晚真是在歌德老師麵前丟臉丟大了。看來……我對人們為何而戰,是什麽在吸引、推動、墮陷、焚烤、戮殺人們,實在一無所知。」


    那種事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是你想太深了啦——我很想這麽說。那種事怎樣都好,大家隻是為了求生存而死命掙紮罷了。


    「現在這樣,不知道大學何時才能正常運作……」黑格爾往扶欄外歎口氣。「今天原本是我們親愛的母校邁向新時代的日子啊。」


    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向中庭中央那片半埋在沙塵中的歪曲大鐵板。隻能熔掉重鑄了吧,不過這樣也好。


    死者的名字就該歸於塵土。


    活人不該為那種玩意兒流血。


    一會兒,背後高空傳來沉重的低鳴。我和黑格爾都轉過頭,在稀疏的雲間找尋聲音來處。


    藍天上有三個孤單的黑影排成三角形逐漸接近。是戰鬥飛船。


    三團影子到達大學上空後放慢速度且愈來愈大。它們正在下降。從旁射過來的朝陽將繪於船底的巨大藍白紅三色旗照得有如火燒。隨一定間隔鳴響的鉦聲和洪亮的〈馬賽曲〉弦樂合奏,在當時的我們耳中簡直是送葬曲。


    三艘巨大飛船掠過我們頭頂就向鄰區的起降場緩緩飄去。在領頭的旗艦上,我看見了。


    是人影。


    有個人不懼來風,挺立在沒有步道或扶手的飛船最尖端。


    即使隔著這樣的距離,我也能看清他被風吹亂的鐵灰色發絲、纏成披肩的三色旗,甚至滿漾絕望的紅銅色眼眸。


    「那是……」


    黑格爾似乎也看見了。他半張著嘴,呆望飄過頭頂的飛船。


    「……那就是,魔王……」


    「對。」


    他知道妹妹已經不在了嗎?是知道才親自來到耶拿嗎?我不曉得。


    「歌德老師您……一直都在和那樣的怪物戰鬥嗎?」


    黑格爾打從心底感到害怕。


    「不是的。」


    我想我們之間沒有戰鬥,他不是我的敵人。我說不上來,總之就是這麽覺得。但無論如何,現在的我什麽也改變不了,隻能乖乖投降。最重要的是讓小路安全地靜養。


    「其實我也不太明白——他究竟是什麽樣的人。」


    就像夜夜不斷的惡夢吧。一閉眼入睡就會現身,躲也躲不掉。但說穿了還是夢境,無論再怎麽令我煎熬,都不會有實際上的損失。所以我覺得他不是敵人。


    「您說……夢嗎?」


    黑格爾追望三色旗的軌跡說。


    「的確,從他出現以後整個歐洲就像陷入一場不會醒的夢,頻頻發生難以置信的事呢。」


    「是……這樣嗎?」


    我還沒想那麽遠,那純粹是我一時的感慨。


    「假如,隻是假如。」黑格爾的語調逐漸升溫。「假如這世界隻是某個人的夢之類的——」


    飛船的引


    擎聲刮削我們的意識頂層,緩緩劃過天空。


    「那個人,魔王他——會不會是代表……作夢者的精神呢?」


    我抿著嘴注視這位年輕哲學家的側臉一會兒,接著視線轉向即將接觸大地的飛船背影。


    循環的曆史、永遠受困的靈魂、夜夜重複的相同夢境……?


    我不懂事實究竟如何,至少現在還不懂。隻知道睜著眼感受吹過鼻尖的冷風、望向東方天空耐心等候,就一定能盼到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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