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次觀看地圖時,我發現維也納的構造很像東京。


    雙方都有條由北流向東南的河川,維也納是多瑙河,東京則是荒川。大部分人口同樣集中在河川以西。另外在這時代,以聖史蒂芬大教堂為原點擴散的維也納核心地帶周邊,有為防範鄂圖曼帝國侵略而建的城牆和護城河,這部分和東京的皇宮也很像。在土地麵積上,維也納大致和東京二十三區去掉南方突出的部分後相仿。


    由此可見,維也納是個很大的城市。


    在東京住了十六年的我,東京二十三區有一半以上我一步都沒踏進過,更別提這個我隻搬來一年半的維也納了。我認識的隻有多瑙運河中段的極小範圍,對於其餘的絕大部分一無所知。到了郊外,三百六十度除了樹還是樹,找不到幾棟建築,幾乎會讓人忘了自己身在維也納。


    這天,我來到的是維也納北部名為海利根施塔特的村莊。


    這裏位於多瑙運河和多瑙河的分流口一帶,近在我們公寓北方約五公裏處。造型典雅的房舍錯落在道路兩側,氣氛閑靜,即使夏日將至也相當涼爽。剛下馬車時,一陣風掠過我的後頸,冷得我不禁打了哆嗦。眼中的濃綠和晴空的蔚藍,感覺都和不遠處的維也納市中心相差甚遠。住家之間的小山坡上是大片的葡萄田,橫跨在大道尾端的白色石造建築應該是公眾浴池吧。這個海利根施塔特村由於掘出了溫泉而獲得二度開發,吸引大批維也納貴族在此建造別墅。


    小路——貝多芬也非常喜愛溫泉。


    我一麵尋找小路之前的住所一麵沿著步道觀覽。明明是大白天,街上卻沒什麽人。


    小路身上發生了什麽?為何聽力會在這種時候開始減弱?我來到海利根施塔特就是為了找尋這些問題的答案。我迴想起向小路詢問病情的經過。


    「我隻是有點聽不清楚啦!」


    小路這麽堅稱。


    「大概是碰了太多舊樂譜,耳朵被灰塵塞住……或是感冒之類的,一定就是那樣!而且我藥都拿了,不用緊張,不需要你來擔心。」


    從來沒聽說過塵埃或感冒會導致重聽。再說,小路替代的是樂聖貝多芬,在我所知的曆史中,他是個完全喪失聽覺也繼續燃燒生命作曲的人,這不可能毫無關聯。


    「你、你聽好,千萬不可以告訴別人喔。」


    小路氣急敗壞地說:


    「我現在是超級大紅人,耳朵出問題的事被人傳開就慘了。要是市民和貴族都跑來看我,不把這間公寓壓垮才怪!這、這種小毛病一定馬上就會治好,所以不要亂來喔!」


    我當然不打算告訴別人。找相信小路的比喻不是自誇,到時真的會有幾百人殺過來看她吧。


    然而,我可沒樂觀到無憑無據就相信她的重聽能快速痊愈,便從症狀最早是何時發生的開始問起。


    「大概是上禮拜吧。對,就是從我迴收舊樂譜那天開始,那邊積了好厚一層灰。嗯,一定是被灰塞住了。」


    我才不管什麽灰,但舊樂譜倒是引起我的注意。倘若其中有些與過去的貝多芬相關的東西被小路無意間碰到——


    「可以具體舉出你以前住過哪些地方嗎?」


    「嗯?就是各地的公寓或劇院、貴族家裏之類的。」


    「全部告訴我,詳細一點。」


    「你、你怎麽又在做身家調查!我哪記得那麽多,我已經搬了幾十次家了耶!那些舊樂譜幾乎都是請我每次都找的搬家公司收集,我自己搬的其實沒多少。為什麽老是問我這種事情,欠你的嗎?」


    我立刻聯絡搬家公司,請他們送來小路的搬家履曆。幸好這時代並不注重個人資訊隱私,真是感激不盡。


    之後,我在表單中發現了「海利根施塔特」。


    一個講述貝多芬生平時必定會出現的地名。


    那是——他寫下遺書的地方。


    我在一棟寬大的白色二樓建築前止步。


    灰色屋頂上長了不少青苔,白色牆上有著等距排列的窗戶。穿過拱門進入鋪了石板的中庭,一名穿了半身圍裙、正在打掃的中年男子發覺我的到來而抬頭,訝異的表情很快就轉為笑容。


    「喔喔,歌德老師!您是歌德老師吧,是我,接您電話的那個。」


    原來是這房子的管理員。


    「不好意思,突然做出這種要求。」


    「哪裏的話,這不算什麽,反而是我的光榮。能夠幫上大名鼎鼎的歌德老師的忙,夠我迴去和親朋好友吹噓好一陣子呢!哎呀,想不到歌德老師會想為貝多芬老師寫傳記,她不是才十四、五歲而已嗎?當然,年齡不是問題,她的經曆一定豐富得足以寫本傳記了,真讓人期待啊。來,從這條樓梯上去,二樓就是貝多芬老師住過的地方,那首d大調交響曲就是在這裏寫的喔!我好喜歡那首曲子的第二樂章啊。」


    這男子和他看似老實木訥的外表不同,一開口就說個沒完。他對我為了調查這個房間而在電話中編的藉口似乎深信不疑,以後該不會真的年年苦等歌德所著的貝多芬傳記出版吧?真是對不起他。


    他帶我來到的房間,擺設多得不像是搬過家。右側牆邊是鋼琴和文件櫃,窗邊有書桌和抽屜很多的矮櫃。


    「我想貝多芬老師隨時可能念頭一轉又搬迴來住,所以這間房一直保持她離開時的模樣。」


    「這樣啊,那真是太好了。」


    我一進房就開窗換氣,接著瞥了管理員幾眼後稍微含糊其詞地說:


    「那個……就是,我想一個人構想一下……」


    「啊!好、好好好,您瞧我多不機靈,多多包涵啊!」


    他又留下一句「我就在中庭打掃,有事隨時叫我」就出了房間。我在窗邊飽覽海利根施塔特的綠海景致後做個深唿吸,將窗戶關了迴去。


    接著從我帶來的手提包中抽出一張紙。


    正確而書,那不隻一張,是三張緊緊黏貼在一起的紙。能勉強看出是五線譜,但看不出譜了些什麽,因為整張紙幾乎沾滿了某種紅褐色的物體。


    我用手指抹過繃得硬梆梆的紙。


    這恐怕是——血。


    我在來自海利根施塔特的箱子中發現了它們。雖沒找著遺書,卻發現了更駭人的東西。要沾滿這麽大張的紙,需要不少血量。


    「那個就丟了吧。」小路是這麽說的。「我怎麽看也看不懂,大概是潑到咖啡之類的吧。」


    小路似乎已經摸過了,而且沒發現是血,我也沒告訴她。那或許關係到某些重大的記憶。


    記憶……誰的呢?


    我將染血的樂譜收迴包包,環顧房間。由於長時間沒人使用,即使換了氣還能聞到舊木和漆料的味道。


    「真是奇怪。」


    耳邊響起女人的聲音。


    「你也注意到了?」我轉過頭對那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邊、緊依著我的黑衣女子這麽問。


    「是的,那個櫃子的位置不太對勁。」


    沒錯,不對勁,太靠近鋼琴了。彈奏低音的琴鍵時,左手很容易撞到櫃角。我走近櫃子跪下,貼近地板仔細查看。


    有拖行的痕跡,且櫃子後的牆顏色不太一樣。


    可見櫃子原本離鋼琴比較遠,是後來有人移到這個位置的。


    ——為了掩飾什麽?


    我下意識向門看去,確定沒人、沒任何可疑動靜後,我鑽進鋼琴和櫃子之間,雙手按著櫃子側麵用力推。


    櫃子發出比想像中更令人難受的刺耳聲響後被我慢慢推開,露出後頭牆上的一大片黑色汙痕,使我大吃一驚。於是我更加屏息使勁把櫃子推走。


    櫃子遮住的牆和地板都被染上了同樣的黑色汙痕,早已乾透。恐怕是


    血跡。


    這是——怎麽迴事?


    「yuki大人。」


    我順著梅菲指尖看向地板,黑影般的血跡有處較淡的長方形區塊。將包包中的染血樂譜再度拿出來比對,發現大小正好一致。表示某人撿起落在此處的樂譜並晾乾,再收迴樂譜箱裏。


    流了這麽多血,當時究竟是如何的慘況?想到這裏,遲來的寒意才裹覆了我的身軀。我隻是來找小路重聽的原因,為什麽會發現這種東西?這裏到底出了什麽事?


    「出血這麽嚴重……多半是死在這兒了吧。」


    梅菲在血跡旁蹲下這麽說。


    死了。


    「……是誰?」


    「天曉得。」


    惡魔若無其事地起身,繞著房間走。


    這個房間是貝多芬寫下遺書的地方。


    他——自殺了嗎?因為對逐漸喪失聽覺的自己過度絕望?所以引來惡魔,為尋求一副能繼承自己音樂的新肉體而召來了小路?


    這推測不太合理。首先,在我所知的曆史中,貝多芬在全聾之後依然努力不懈地持續創作,因為所有作曲的必要元素都已深烙在他的腦子中;第二,雖然我隻是在某本書上稍微看過所謂的〈海利根施塔特遺書〉,但我記得遺書裏提過他已放棄自殺的念頭;第三,想藉惡魔之力召喚新的肉體並不需要自殺。


    當我抬眼默想時,梅菲將手放上琴蓋。琴蓋似乎上了鎖,打不開……上了鎖?


    「需要我替您打開嗎?這對我來說易如反掌。」


    梅菲側眼看著我說。


    「你今天怎麽這麽配合?」


    梅菲的態度使我有點不安,不禁一問。


    「惡魔也是有好奇心的喔?」梅菲裝可愛地歪歪頭。「隻要是關係到可愛的路德維卡小姐,無論什麽事我都想知道。不過我真正感興趣的,是讓這個世界如此認知路德維卡小姐的惡魔。他究竟會是誰?是如何造成這麽大規模的竄改記憶?這間房裏又發生過什麽?」


    聽她這麽說,我才鬆了口氣。


    「您聽,是不是不太對勁呀?」


    梅菲手扶琴蓋搖了搖,聽見的不隻是木頭的嘎吱聲,遺依稀有某種輕薄物體晃動的摩擦聲。


    「裏頭似乎藏了些什麽喔?」


    「……打開它。」


    「我明白了。」


    惡魔勾唇一笑,一撮烏黑的長發跟著彎起,發梢硬化成凹凹凸凸的複雜形狀。一插進鑰匙孔,「喀嚓」的金屬彈擊聲立刻傳來。於是我吞吞口水,靠近鋼琴掀開琴蓋。


    幾張折疊在琴鍵正中央的信紙跟著飄落地板。


    舍起信紙的刹那,我感到電流竄過我的指尖。當我攤開信紙、看見那排列緊密的草寫體粗獷字句時,不自覺屏住了唿吸。


    就是這個。千真萬確,不會錯。這的確是〈海利根施塔特遺書〉。


    我以發顫的手拉平皺褶的信紙並按在譜架上,逐行檢視。貝多芬的血彷佛尚有餘溫,隨著遺言一字一字滲入我的體內。


    給我的弟弟卡爾和   貝多芬


    你們認為我是個暴躁、頑固有孤僻的人,對外也如此評論我,但那全是誤解。你們並不明白,是什麽樣的隱情造成了我今日的印象。從小,我的心靈就滿懷善意的溫情,無時無刻都渴望締造一番成就。可是你們想想,六年前我罹患惡疾,那群庸醫更使它愈加惡化,痊愈的希望一年比一年渺茫,最終我終於不得不接受那是個不治之症……


    ……跌落絕望深淵的我,隻差那麽一點點就要親手了結自己——能讓我挽留生命的隻有藝術。沒錯,我能感到心中有許多躍動的念頭,在它們全部化為現實之前,我不能離開這個世界。因此,我才能有力量忍受我可悲的生命……


    ……若有哪個不幸的人讀了這封遺書,希望你能從我身上獲得慰藉。因為我同樣遭逢厄運,卻能不屈於自然的障礙,盡自己每一分所能,最終成功躋身於受人尊敬的藝術家或偉人之列。


    ……我的弟弟卡爾和


    啊,你們要在我死後立刻請托舒密特醫師記述我的病狀,並於我的病曆中添上這份遺書。至少,這能讓我在死後獲得世人的諒解。同時,我在此宣告你們兩人都是我微薄遺產的繼承人,務必公平分配……


    ……唯有美德能使人幸福,而非金錢,這是我的經驗談。在萬般不幸中,是美德支撐著我。多虧了美德與藝術,我的人生才能免於以自殺作終……


    路德維希·馮·貝多芬


    海利施塔特 一八〇二年十月六日


    我將寫滿三張信紙的遺書一口氣讀完。三張?不,最後還有一張。這張像是後來補記的,日期不同,橫寫在主文的餘白部分同樣注有收信人。「給我的弟弟卡爾和  。在我死後,照遺書所言行動。」整體而言,給人在情急中匆忙寫下的感覺。


    海利施塔特 一八〇二年十月六日——我將與你們就此告別——我現在是多麽地心痛——是的,我當初是如此懷抱易碎的希望——到這裏盡可能取迴我原來所有——但我已不得不將它半分不留地舍棄,如秋葉枯朽般凋零——我將帶著與來時幾乎相同的軀體——離開這裏——就連那高尚的勇氣——使我在那豔夏奮起的勇氣——也蕩然無存……


    讀完這段補記,遺書留在我體內的亢奮驟然降至冰點,在皮膚結上一層荊棘般的霜,使我渾身打顫。


    我反覆將信紙折起、打開,文字有如在我眼前躁動。


    我所知的貝多芬,也就是名為路德維希的樂聖,確實曾存在於這個世界,現由小路取代。這封信就是確證。


    問題是,這實在太古怪了,不管怎麽看都是疑點。


    指示弟弟財產該如何分配的部分的確很像遺書,但內容明顯不是那麽迴事。不僅明言自己放棄了自殺念頭,還充滿了跨越絕望後充滿力量且清晰的詩意語句。沒錯,遺書裏有種詩意。一個即將投身死亡的人會寫下這種文章嗎?


    在我眼裏——這甚至彷佛一篇小說。


    另外,遺書裏提起三次弟弟,且卡爾之後的另一個名字三次都留了白。我記得他另一個弟弟名叫尼古拉斯,所以留白處該填的就是這名字吧?但他為何要這麽做?


    還有,最後一張在遺言主文四天後寫的補記已經不像遺書,而是純粹的感情隨筆。整份遺書中隻有這一段充滿絕望和死亡的預感,若隻看這一張,會以為貝多芬是自殺而死也不奇怪。喔,不,那也不對。文中寫到「我將帶著與來時幾乎相同的軀體——離開這裏」,換言之,貝多芬隻是來海利根施塔特療養,並帶著沒有好轉的病體離開。這段是他迴維也納前憤而寫下的,不是尋死前的遺言。


    沒錯,海利根施塔特不是貝多芬的殞命之處。


    我所知的曆史也是如此。他死於一八二七年的維也納。


    我望向牆上的大片漬痕。所以,這些血跡是哪來的?


    「……路德維卡小姐會『那樣』——」


    梅菲突然如此低語。


    「想必是因為碰觸了這些血吧。」


    「……血?」


    我從包包抽出染血的樂譜,擺在血跡的方形淺印上。


    「原本,過去的路德維希不該再存在於這個世界,從人們的記憶裏永遠抹消。但路德維卡小姐意外碰觸了這些血,使那些記憶藉由她的肉體而蘇醒。就連一度移除的病狀也一口氣迴到了她身上。」


    我凝視著血跡說:


    「那麽這些血……真的就是貝多芬的……」


    「沒錯,否則你認為還會是誰的呢?路德維卡小姐的肉體記憶逐漸恢複,即可證明這些是貝多芬的血。」


    梅菲靠在我身上,將視線灌注於我緊握在手裏


    的〈海利根施塔特遺書〉。


    「假如她讀了這個,或許記憶就會完全恢複了呢。」


    我幾乎要將遺書撕爛似的折起,塞進口袋。


    「一旦恢複記憶,就能知道這房間四年前發生過什麽事了……」


    「我怎麽可能為了滿足你的好奇心而傷害小路!」


    隻有記憶就算了,連耳疾也迴來怎麽得了?


    「哎呀,yuki大人不想知道嗎?」


    我一時語塞。


    這裏在四年前——一八〇二年的十月發生了什麽事,我確實想知道。但那是為了解決小路陷入的困境,和純粹好奇的惡魔不一樣。


    「您不想知道嗎?路德維希·馮·貝多芬他——為什麽,又被什麽人——殺害了呢?」


    我錯愕地抬眼,瞪視梅菲魔性的微笑。


    「……殺害?」


    「是的。您瞧這裏。」


    梅菲走進染上黑漬的牆邊,彎腰伸手。我順著她的手指看去,在血跡中央腰部高度的位置發現了一個小孔。梅菲靈巧地將食指和拇指指甲插進孔中,然後抽出。


    夾在她指間的是個扭曲的小固體,像是生鏽的金屬。


    「這是子彈。」


    我跟著倒抽了一口氣。


    路德維希——在這裏遭人槍殺?


    ※


    此後一連好幾天,我四處聯絡、奔走、翻閱書籍,調查貝多芬的過丟。


    遺書中提到的「舒密特醫師」是小路的主治醫師,所以他也是貝多芬的主治醫師吧。據說他醫術了得,在維也納也頗富盛名;與他會麵並詢問小路的病情時,遭到他以「醫生有義務為病患保密」為由斷然拒絕,反而讓我感到放心。可見他是個很有操守的醫師。


    「可是,我和小路就像家人一樣。」


    我抱著些許罪惡感強辯:


    「她的三餐都是我在打理,而且小路那樣的人絕不會把自己生病的事老實告訴我。所以能請您特別通融,告訴我她的病情嗎?」


    舒密特醫師歎口氣說:


    「其實我也曾耳聞路德維卡小姐是歌德老師您在照顧。既然您本人都來了……那好吧,我就簡單說明一下。」


    我突然覺得自己最近似乎時常利用歌德的名氣,一股無名的歉意油然而生。


    醫師接著描遊小路的病情。她是為了治療重聽和慢性腹痛,從上周起開始來診。我立刻決定以後要為她準備更柔軟、容易消化的食物。


    「現在還不清楚原因。怪的是,路德維卡小姐年紀還輕,而且過去從未罹患可能留下後遺症的病……」


    看來醫師的記憶果然也遭到竄改了。若照〈海利根施塔特遺書〉所言,舒密特醫師也曾診治路德維希這本尊貝多芬的耳疾,卻什麽也不記得了。


    知道問不出所以然,我離開了醫院。


    貝多芬的麽弟尼古拉斯·約翰是維也納一間藥房的職員,我也到那裏走了一趟。


    「歌德老師?您該不會是歌德老師吧?」


    一進店門,在櫃台整理帳本的約翰立刻就看出了我是誰。當個名人就是這點方便。尼古拉斯一如他圓眼鏡加上落腮胡的造型,風趣親切。


    「……請問,你是尼古拉斯·約翰·馮·貝多芬嗎?」


    「是啊!您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我接著端出事先準備的故事——住在我隔壁的路德維卡·馮·貝多芬聽說有個和她同姓的人在這間藥房工作,覺得很好奇,我就代她來看看了。尼古拉斯一聽大笑起來。


    「對呀對呀,常常有人誤會,以為我是那個貝多芬的哥哥或親戚!更麻煩的是,我還真的有個哥哥在維也納劇院當樂師呢。哎呀呀,不過他隻是個小小的鋼琴老師,和大名鼎鼎的路德維卡妹妹完全不能比,哈哈哈。多虧了我這個哥哥,讓誤會我的人更多了。很可惜,我們兄弟倆和路德維卡妹妹非親非故,是波昂出生的鄉下人,後來才到維也納討飯吃呢。」


    我不禁打了冷顫。


    記憶竄改的影響竟然深到這種地步。和路德維希同個娘胎、從小一塊兒長大的手足,如今卻嘻皮笑臉地說著這樣的話。


    之後,我來到維也納劇院。路德維希的二弟卡斯柏·安東·卡爾·馮·貝多芬,也就是遺書中數度提起的「卡爾」,目前在劇院空房借宿。他身材不高,長相和肖像畫中的貝多芬神似,感覺有些神經質。


    「……歌德老師?找我有事嗎?」


    帶著一身酒臭下床的卡斯柏·安東·卡爾將手探進襟口,邊搔胸脯邊問。看來他也記得我的長相,不過我都出入這劇院那麽多次了,這也當然。我將告訴約翰的故事對卡爾重複一遍,卻惹來他一臉火大。


    「是啊是啊,常有人搞錯呢……以為我是那個貝多芬的哥哥或親戚。」


    迴答和其弟尼古拉斯雷同,語氣卻非常不悅,連我也跟著上火了。


    「簡直是無妄之災。一堆人來找我學鋼琴或作曲,結果一聽到我和她無關就擺個死人臉給我看,而且老有人說我同樣姓貝多芬,琴就該彈得一樣好,真是夠了。早知道就別來維也納了。」


    我簡單道個歉就匆匆告別。這個人的個性似乎相當陰鬱。無論如何,我可以確定他的記憶也遭到了竄改。


    盡管愈查愈灰心,我還是來到了維也納音樂協會,申請進入存放法務相關文件的資料室,想找找關於卡斯柏·安東·卡爾接收他人遺產的紀錄。與文件堆經過了將近兩小時的搏鬥,仍是無功而返。


    最後,我身心俱疲地迴到公寓。


    躺在床上的我感到腦漿被亂糟糟的思緒打成一鍋熱湯,在頭顱裏對流,輾轉難眠。於是我勉強自己做幾個深唿吸沉澱心情,整理至今所獲的資訊。


    路德維希·馮·貝多芬確實曾存在於這個世界,遺書上的署名就是鐵證。四年前,一八〇二年的十月,他在那間海利根施塔特的租屋遭人槍殺。若由能夠引發小路的肉體記憶複蘇來看,幾乎能斷定留在櫃子後方的血跡屬於貝多芬本人。


    而現在,名叫路德維卡·馮·貝多芬的少女取代了他,並且住在我隔壁。


    之後的事全是問號。


    是誰殺了他?又為什麽要殺他?


    事後搬動櫃子掩飾血跡的是誰?是兇手嗎?他想隱藏自己的罪行嗎?那又為何特地將染血的樂譜晾乾,放迴樂譜箱?掩飾痕跡的人和留存樂譜的人難道是不同人?


    我翻了個身,將臉埋進枕頭。


    知道了又怎麽樣呢?我如此自答。


    現在重要的是小路的身體狀況。在這個醫學不夠發達的時代,小路就要步入和路德維希同樣的可悲命運,我該怎麽辦?


    我又翻迴正麵喃喃:


    「梅菲。」


    「在。」


    梅菲就坐在床邊我腰部的位置,長發垂放在我的手臂上。


    「治好小路的耳朵吧,你要我怎樣都可以。」


    惡魔大大的狗耳抖了一下,肩膀垂了下來。


    「治是治得好,但請恕我難以從命。」


    「為什麽?」


    連我都感到自己的話聲愈來愈帶刺。


    「不為什麽,因為您並不是真心希望治好她。」


    我坐起身,瞪視梅菲轉過來的那張蛇蠍般的微笑。


    「你——在說什麽?不是真心?怎麽可能,小路的耳朵可能會聾掉耶?快點治好她啊。」


    「錯了。要誠實麵對自己的真心才行喔,yuki大人。」


    梅菲的指尖點在我的胸口,以撩人的動作一路滑到脖子上。


    「yuki大人應該明白,您的雙親或祖父曾告訴過您,貝多芬的晚年是達到了如何孤高的境界


    。他之所以能達成同時代的任何一人都無法趕上的極致音樂,得歸功於他的失聰。」


    我啞然無語。梅菲的話彷佛深深刺進我的腦髓,使我的意識從創口汩汩泄出。在天旋地轉的暈眩之中,我想起祖父對我說過的話。


    ——我說小幸啊,你知道貝多芬的九首交響曲之中,哪一首在他生前最受歡迎嗎?


    我稍微想想後迴答:「英雄或命運吧?」


    祖父賊笑起來。「答錯了,正確答案會讓你嚇一跳喔,是一號。那明明在現代被評為不夠成熟或是模仿海頓風格,一點也不受歡迎呢。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對當時的聽眾而言,貝多芬的曲子太前衛了。沒錯,從聽力開始惡化的那時候開始,貝多芬就踏入了超越常識、前無古人的境界。像他後期的弦樂四重奏,即使是現在聽起來也很瘋狂,可能永遠都會那麽前衛吧。你知道他為何寫得出那種曲子嗎?因為他廳不見了。貝多芬無法和外界接觸之後,就隻能直接麵對自己心裏最深處那團滾滾沸騰、尚未成形的混沌音樂。」


    我沉默不語、左右尋思,接著問:「既然這樣,那他耳朵沒聾的話會變成怎樣呢?」


    祖父稍微歪頭,麵露諷刺的微笑。「不知道,天曉得,但他一定會是個不一樣的作曲家,或許不至於成為創造新時代的大師吧。至少你喜歡的鋼琴奏鳴曲三十、三十一號或弦樂四重奏十五號都不會出現了。」


    假如貝多芬沒聾——


    我迴過神,緊抓住梅菲的手腕。一股辛辣的氣湧上咽喉,怒氣使得視野閃爍不定。


    「你說我……你、這怎麽、怎麽可能……」


    不是真心?我不希望小路痊愈?我想看她就此喪失聽覺、永遠囚禁在自我世界,創造出一首又一首誰也無法觸及的神域樂曲?


    我——


    我放鬆了手,梅菲立刻從我的指間抽出手腕,使我的手像乾癟的枯枝落在腿上。


    沒能再多說什麽,代表我默認了。我已無法繼續對我的欲望撒謊。然而,我怨恨侵蝕小路的病魔,這是千真萬確。


    一陣寒意爬上背脊。縱然夏日夕陽映了滿窗,地上的陽光卻彷若假象,感覺不到一絲溫暖。梅菲已在不覺間失去蹤影,我再度倒進床的懷抱。一閉上眼睛,海利根施塔特的黑色血跡就在眼皮底下幽幽浮現,使我難以成眠。血已深深滲入我的意識之中,怎麽抹也抹不去。


    ※


    進入八月後,小路的病情日漸惡化。常在深夜時分聽見她痛苦呻吟,睡到中午的次數也增加了;食量愈來愈小,甚至吃了就吐。盡管我讓她吃的都是麵包湯或蔬菜泥湯等容易消化的食物,但她的腸胃已經虛弱到連那些也負荷不了。


    「唔、嗯……一定是熬夜害的。」


    麵容憔悴的小路仍堅持主張。


    「我的〈費德裏奧〉改得正順手呢!之前跟普魯士誇下海口說盛夏期間會完成,還讓他們等了這麽久,現在怎麽可以鬆懈呢。」


    就算要她別勉強、多休息,她也不會理會。如果弄得到中藥,就能偷偷摻在三餐裏替她調養,但這裏是十九世紀的奧地利。什麽忙也幫不了的感覺實在令人煩躁,再加上被梅菲看透我那可悲的自私欲望,每次見到小路,我都倍感慚愧。


    幹脆直接問她哩。我不知有過幾次這樣的念頭。


    問她對於路德維希這男子能想起些什麽、記不記得自己來自另一個世界。


    可是,一想到這些問題可能喚醒更多小路的肉體記憶、加重她的病情,我就怕得不敢開口。


    卡爾也時常來電或直接上門找我,向我確認歌劇修訂的進度。


    「米歇爾師父每周都會從林妒的醫院打電話來。」


    卡爾以由衷折服的表情說道。


    「歌劇改完了嗎?什麽時候要去普魯士?再拖拖拉拉下去,我就要先去柏林,用海頓流鍛鏈那些普魯士兵啦——都是說這些。」


    「他不是身體狀況不太好嗎……」


    「就是因為狀況不好才隻打電話。」


    卡爾聳了聳肩。


    「如果師父健康狀況良好,現在早就到柏林操翻那些普魯士兵了,哪會等我們。」


    哇啊,謝謝你說服力十足的說明。


    「師父沒有先走,就表示他身子骨真的變得很弱。我是希望他老人家能在醫院裏多療養一陣子,不過像這樣能賣普魯士人情的機會非常難得,他是絕對待不住的……」


    對於誓言奪迴薩爾斯堡的米歇爾師父而言,普魯士的軍事助力實在求之不得,所以才等不級地展開電話攻勢,問弟子們何時出發。卡爾原定歌劇一改好就離開維也納,到林茲和米歇爾師父會合再一起去柏林,可是小路遲遲無法完工。


    「小路現在身體不太好……進度變得很慢就是了。」


    「叫路德維卡先把改好的部分送過來吧,我們也該開始彩排了。」


    米歇爾師父催卡爾、卡爾催我、我催小路,這樣的流程似乎有些無謂。


    「怎麽不讓米歇爾師父直接打來這裏呀?」


    我一這麽說,卡爾就猙獰地瞪了過來。


    「你傻啦,你想讓路德維卡每個禮拜都接師父的電話嗎?這樣的普通公寓一下子就會被師父的超級大嗓門轟垮啊。」


    「啊……對喔,對不起。」


    原來卡爾是特地替我們居中緩衝啊。居然沒注意到他的用心,我真是太愚鈍了。


    「再不趕快,拿破侖就要攻進普魯士了。若師父等得不耐煩,小心他親自殺到維也納來。」


    「怎麽可能。」我一笑置之,卡爾隻是想嚇唬我吧。當時的我作夢也沒想到,這種事居然真的發生了。


    ※


    那是八月中一個無風的大熱天。我像條煮熱的紅蘿卜,軟趴趴地寫著戲曲劇本時,走廊上有道腳步聲愈來愈近。那明顯不是小路,屬於一個體格更壯碩的人。


    「——有人在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陣巨吼震得我滾下了椅子。


    「歌德閣下!德意誌第一豪傑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閣下住在這裏嗎啊啊啊啊啊啊!」


    我爬到門邊戰戰兢兢地打傭,看見一名高約兩公尺、滿身肌肉的老人站在門口。白發長髭鷹勾鼻,長袍似的輕薄衣物裹著古銅色的四肢,蒼藍的殺氣之火在眼裏熊熊燃燒。「你搞錯了這裏沒有什麽歌德去問別人吧。」我曦哩唿嚕這麽說完就想關門。


    「怎麽這麽吵啊!」


    這時小路從隔壁房探出頭來,見到老人就睜圓了眼。


    「……這不是米歇爾師父嗎!你什麽時候來維也納的?你不是住院了嗎?」


    米歇爾?我仔細端詳老人的臉。這麽說來,他的五官——


    「喔喔,這不是路德維卡嗎!你果然住在這裏。奇怪了,我聽說歌德閣下就住在你隔壁,他怎麽說我搞錯啦?」


    「才沒有。或許很難相信,不過那個窩囊的小夥子就是文豪歌德。」喂!我好不容易才混過去的耶!


    「是嗎是嗎?我就知道!那麽歌德閣下,和我決鬥吧啊啊啊!」


    「決鬥?你、你是哪位啊?」


    「我是約翰·米歇爾·海頓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聲炮整個轟在我身上,將我吹進房裏。


    「人稱薩爾斯堡猛虎的海頓流名譽九段拳士啊啊啊啊啊啊!」


    「那為什麽要跟我決鬥?」


    「隻要能宰了大哥打不死的豪傑,我就能一舉名震天下,慕名加入鬥魂烈士團的人也會翻倍,離奪迴薩爾斯堡就更進一步啦!來吧,歌德閣下,為我的壯誌而死吧!」


    「我才不要!」


    「我可是為達目


    的不擇手段的米歇爾派創始人,和大哥不一樣,才不會等你亮家夥!」「我本來就沒有家夥可以亮啊!」「我和大哥不一樣,不會聽你多廢話的!」「你哥也不聽啦!」「海頓家的人自古以來就是以不聽人說話出名的,因為我們的嗓門都很大!」既然知道就克製一下嘛。我立刻跳上前去關門上鎖,癱坐在床上喘氣。不知道現在到底是什麽情況,總之是撿迴一條命了……


    「天真,太天真啦!」一聲怒喝砸在我背上。「我早就把窗框拆下來,確保入侵路線啦!」「你幹了什麽好事啊!」「而且還從裏麵把窗戶裝好啦!」「那真是謝謝你啊!」


    我十萬火急地開鎖,踉蹌衝進走廊,結果這次米歇爾師父的聲音從正上方傳來。


    「天真,太天真啦!我早就發現走廊天花板上的秘道啦!」


    「你是從門走會死喔!」還有,請不要那麽有效地利用那些跟蹤狂貴族開通的秘道。


    「這就是海頓流米歇爾派的真髓!」米歇爾師父擺出謎樣的戰鬥架式並賊笑著說。「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事先布下天羅地網,滴水不漏、深謀遠慮、縱橫無阻、臨機應變!」


    「我看是有害無益加白費功夫吧……」多選選手段啦。雖然事實上我的確是愈來愈無路可逃,但那和戰略無關,完全是因為米歇爾師父可怕的體能。


    「師父,你該不會是因為我一直沒改好歌劇,才特地跑來維也納催我吧?」


    小路在隔壁房門口抱著胸沒好氣地說。這意外的救兵使我鬆了口氣,趁機悄悄遠離米歇爾師父,躲到小路身邊。


    「唔……對喔,差點忘了!」


    米歇爾師父一個轉身,用力指向小路。


    「我一直耐著性子等你前進普魯士,可是現在都八月啦!你到底還想拖多久啊!」


    「師父也是音樂家,應該知道這種事不是想趕就趕得來的吧。劇本還有不滿意的地方,花了很多時間。就是大壞蛋典獄長皮沙羅想殺佛羅瑞斯坦時,費德裏奧應該怎樣衝到他們中間……」


    「如果我是費德裏奧,就一腳踹死那個皮沙羅。」你想毀了這出戲嗎?


    「還記得米歇爾師父之前想在神劇裏寫耶穌基督把比拉多總督揍倒的段子呢,真是的……」


    「……那個,你們很早就認識了嗎?」


    我怯怯地插嘴。


    米歇爾·海頓是那個約瑟夫·海頓的胞弟,也是卡爾·馬利亞·馮·韋伯的師父,因此和貝多芬相識並不奇怪,但我從未聽說他們有過交流,所以有點意外。


    「要說直接見麵,就隻有我去薩爾斯堡玩那一次吧。」小路為我說明。「米歇爾師父沒事就會和他大哥通電話。我還住在海頓家那時就常常接到他的電話。他就算隻是打電話也能夠搞破壞,和直接見麵沒什麽不一樣。」


    「啊,我也過過那種電話……」


    「我的技術還不隻那樣子喔!」「那樣就夠了啦!」


    「話說迴來,這些事打電話講就好了吧,為何要跑來維也納?師父之前說過不喜歡大城市,還聽說大哥找你來維也納發展,可是你熱愛薩爾斯堡,對維也納沒興趣,就拒絕他的好意了。」


    「嗯。因為我這趟來,還另外為了幾件事。」


    米歇爾師父又轉向了我。


    「頭一件呢,就是請歌德閣下描遊描述我家弟子的表現,特別是和拿破侖對戰時的情況。


    「這樣啊,我當然很樂意。」我歪著頭問:「不過那用書信就能解決了吧?」


    「有些事就是要當麵說才有臨場感。」


    「那倒是……」


    「首先就請你用正拳突刺來重現拿破侖的飛船墜落時的衝擊吧!」


    「原來是指這個意思喔!」去打你自己啦。


    「師父還是一個肌肉狂啊。你又不是隻教馬利亞他們打架,不問問音樂方麵的事嗎?馬利亞最近開始作曲羅?」


    小路又將話題拉迴正軌。米歇爾師父清咳幾聲,沉聲說道:


    「嗯,是有這迴事沒錯。我在電話裏聽說他最近做了一首合唱曲。」


    「對,就是啊。那首曲子氣勢非凡——」


    「那就請你用正拳突刺重現那首合唱曲吧。」「怎麽可能啊!」可以不要再正拳了嗎?


    「你就自己去聽嘛。」小路說道。「大家都在海頓府邸喔,你不去看一下大哥嗎?」


    「要是和大哥見了麵,我們一定會大打出手,讓維也納毀於一旦。」


    小能笑笑就算了的玩笑話才是最恐怖的。這對兄弟真的可能辦到。


    「再說,作師父的不能對弟子太好。他們幾個要是見到了我,就會以為至今在維也納的努力總算能獲得迴報而鬆懈,那怎麽行。他們從今以後也必須時時上緊發條來麵對每一次的挑戰。」


    怎麽說得像是想劃清界線?「從今以後」四個字讓我很在意,彷佛卡爾他們未來活動將與米歇爾師父無關似的。露個臉無所謂吧?鬥魂烈士團的人若見到住院的師父這麽有精神,想必會很高興才對。


    「他們今後也必須負起奪迴薩爾斯堡的責任,與拿破侖奮戰到底。假如沒了我就無法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那可就糟了。」


    「你還真冷淡,稍微見個麵又沒關係。那些猴子一定會開心得像猴子一樣猴叫猴跳吧。」


    「天真天真太天真!路德維卡,你就是常說這種話才無法成為一個堂堂男子漢。」


    「我天生就是女人啦!」


    這種對話,我之前也看過一次。這對兄弟真是一個樣。


    「……好了,還有一件事。」


    米歇爾師父又沉下語氣說:


    「事情是卡爾告訴我的,聽說沃爾夫還住在維也納這裏?」


    「沃爾夫……?」


    我側首尋思,馬上就有了結果。沃爾夫岡·阿瑪迪斯——


    「您指的是莫劄特嗎?」


    「正是。卡爾說歌德閣下曾帶他到沃爾夫府上拜訪,可以也為我帶個路嗎?」


    維也納市中心南側的壯麗離宮美景宮後方,有座名為瑞士花園的寬廣綠色公園。米歇爾師父隨我來到的這間老屋,就位在公園角落。會讓人在夏日午後也覺得陰森,並不是因為爬滿藤蔓的門柱和荒亂庭園等外在形象,而是有如濃霧般繚繞整座房子的駭人氛圍。附近居民都會有意無意地避免經過這裏,門前街道上一個孩子也沒有。


    道理很簡單,因為這是貨真價實的鬼屋。


    「所以小路你為什麽跟來啊?」


    開門前,我才迴頭將早該問的問題說出口。一左一右站在我背後的,是一頭白發猶如雪山的老巨漢和洋娃娃般的嬌小紅發少女,這恐怕是我所能想到最沒關聯性的組合。從公寓來到這裏的路上竟然沒引來任何路人的異樣眼光,真是讓我困惑得不得了。


    「我就不能跟嗎?」小路不滿地癟嘴。「純粹好奇啦。」


    明明她最近眼神總是黯淡無光,卻在這時候透出某種期待的光輝。


    「好奇什麽?」


    「因為平常很難看到那個莫劄特師兄對人鞠躬哈腰的樣子呀!」


    鞠躬?那個狂傲到骨子裏去的莫劄特?


    不會吧,他對薩裏耶利老師這個樂壇權威和海頓師父都沒表現過半分恭敬耶?


    我頷頭走進廚房地板下的階梯,推開地下室的門。


    「莫劄特,好久不見,我是歌德……」


    門後是塞滿樂器和撞球台等器物的遊戲間,彌漫著奇妙的香氣。一名穿睡袍的年輕金發男子傭懶地躺在後方的躺椅上。


    「哎呀?今天吹的是什麽風啊,歌德?嗯,路德維卡也來啦?該不會是那個吧,想充實路德維卡的性


    教育,就帶她來觀摩我和瑪莉行房——」


    雖然莫劄特一開口就秀低級,但在見到米歇爾師父跟著小路進門的瞬間便跳起來立正站好。


    「米歇爾老師?好久不見,您、您怎麽會來維也納呢?真想不到。」


    我的嘴巴張得像條魚似的來迴看著他們。莫劄特怎麽會這麽慌張,還叫人老師!


    「搞什麽啊,沃爾夫!變得這麽年輕啦!」


    米歇爾師父推開我,大步繞過撞球台到莫劄特身邊,「砰」地朝他的胸板一拍,立刻令他狂嗽不止。


    「我聽說你死而複生,原來是真的。既然都恢複健康,就該好好鍛鏈鍛鏈,保持下去啊。」


    又一拍、再一拍,嚇得莫劄特滿臉驚恐。


    「不、不了,我現在是靈體,不用練也能永保健康。」


    「蠢材!你就是常說這麽不知長進的話才會早死啊!」


    米歇爾師父突然停手歪唇而笑,莫劄特也跟著笑開,兩人雙手緊握。


    「……老師,您終於也來到我們這邊啦。」


    莫劄特握著米歇爾師父的手感歎地低語。


    「嗯。其實我也不想那麽早來,但事出無奈啊。」


    聽了兩人的對話,我想起莫劄特也是出身於薩爾斯堡。年少的天才來到維也納展枝揚葉,老江湖則留在薩爾斯堡繼續紮根。他們已經幾年沒見了呢?


    「沃爾夫啊,看來你在維也納成天放縱,滿屋子都是女人味,一點筆繭也沒長。音樂家到死都是音樂家,死了也是音樂家。首重鍛鏈、次重鍛鏈,我平常不是這樣教你的嗎?」


    「就說我已經是靈體,再練也沒用啊。」


    「喝!問題不在那裏啊啊啊啊啊啊啊!」


    「對不起!」莫劄特縮起脖子慘叫。


    小路在一旁笑著說:


    「莫劄特師兄是個孤傲的天才,獨自開創了一片屬於自己的境地——外麵的人都這麽誇張地稱讚他,可是啊,嗬嗬,其實那完全是受到米歇爾師父的影響喔!而且,師兄以前接工作都不看日期,趕不上期限的時候都是請師父代肇。所以他才那麽乖,根本抬不起頭。」


    「臭路德維卡,我都聽見羅!不要跟歌德亂多嘴!」


    莫劄特噙著淚水這麽說,但立刻被米歇爾師父揪住耳朵拉了迴去。


    「我還沒訓完啊,蠢材!我說沃爾夫啊,你還在戰鬥嗎!有每天都讓你的宿敵求饒嗎!身為男人——」


    「怎麽啦?沃爾夫?有客人嗎?別管他們了,快迴床上繼續嘛。」


    遊戲間後方的小門隨著一道媚聲開啟,一名睡袍鬆垮、豐胸半露的白金發美女探出頭來。是瑪莉·安東娃妮特。


    「啊,老師,這位就是我最近的宿敵,我每天都有讓她求饒。」


    莫劄特靦腆地笑著這麽說,卻惹得米歇爾師父大為光火。


    「開什麽玩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聲壓將莫劄特輕飄飄的靈體吹得在天花板和地麵間彈來彈去。瑪莉皇後見到愛人的慘狀,卻隻是說聲「哎呀呀,真是可憐」,絲毫沒有擔心的樣子。


    「喔,路路!你來啦!」


    瑪莉皇後一發現小路,就飛過撞球台抱住了她。


    「怎麽啦?路路?膚色這麽暗沉,表情也像死人一樣。真糟糕,讓我仔細疼愛疼愛你吧。」


    「做、做什麽,我又不是來讓你亂搞的!我隻是連續幾天沒睡覺而已!」


    「沒睡覺就多吃點巧克力嘛。」


    「不要抱那麽緊!更不要用你的乳牛胸部擠我!」


    「沒胸部就多吃點乳酪嘛。」


    「……這樣就能長大嗎……不對!我又沒問你!我對那種事沒興趣!」


    瑪莉皇後又像之前那樣,將七手八腳掙紮的小路拖進後頭的寢室。


    「對了,沃爾夫。」


    恢複平靜後,米歇爾師父在沙發上坐下說:


    「我有幾件事想問你。」


    「啊,那個,可以請您高拾貴手嗎?我以後一定會加緊鍛鏈。例如把瑪莉放在腰上上下抬放,鍛鏈肌肉。」那才不是鍛鏈肌肉,而是你每晚都在做的事吧?


    「別說鍛鏈了,我待會兒會替你開張每日訓練單。至於你那個什麽靈體的……」


    「什麽?」


    「你這叫做地縛靈吧?」


    「似乎是這樣沒錯。」


    「碰得到東西嗎?」


    「剛開始完全不行,不過要摸和我一起變成靈體的瑪莉倒是很簡單。反正也沒其他事好做,我們就整天都在做了。」


    莫劄特又挨了米歇爾師父的拳頭。


    「你都躲在這間房子裏,是因為每個人都看得見你嗎?」


    「不是的,大多數的人都看不見我。剛開始看得見的隻有海頓帥父和路德維卡。呀哈哈,不過那沒有什麽不方便的啦。」


    「那你為什麽不出門?太不健康了吧!」


    「靈體哪有健康問題……而且那很麻煩……啊啊,沒有沒有沒有沒有。哎喲,不要打人嘛。其實是隻要離開這間房子太遠就會消失,我是地縛靈呀!」


    「嗯嗯,離開自己依附的地點就會消失啊?能離多遠?能撐多久?」


    怎麽問得這麽仔細啊?在一旁聽他們對話的我不禁覺得奇怪。


    「呃,咦?這個,我沒仔細研究過……畢竟要是結果出來了,我就要再死一次……不過呢,極限差不多是維也納邊境,時間嘛,嗯嗯,大概幾個小時吧……」


    米歇爾師父邊聽邊點頭,同時在不知從哪取出的幾張紙上作筆記。


    「嗯,我知道了。」問話告一段落,米歇爾師父將紙張整理好。


    「老師,請問您在寫什麽?」莫劄特問道。


    「給你的訓練單。知道那個靈體什麽的有多少能耐以後,我才能幫你安排項目嘛。看來在持久度上麵比活人遜色不少。」


    「啊?」


    「不過你盡管放心,我寫的都很輕鬆。這點程度就算是虛弱的靈體也死不了吧。隻是每天慢跑一萬公裏和百米衝刺兩千次而已。」


    哪裏輕鬆啦,就算是活人都會被你搞死。


    之後,米歇爾師父說:「我來幫你排個最強的特訓單!」就一股腦兒寫個沒完。哭著抱怨「我怎麽這麽倒黴」的莫劄特吃了一拳之後,不甘不願地幫忙準備紙墨。小路一直沒出房間,隻是門縫一直傳出令人想入非非的呻吟,讓我尷尬得躲到遊戲間外透氣。


    無事可做的我來到庭院的樹蔭下,為雜誌社要的詩拈拈思緒。靠筆杆吃飯的行業好就好在空手出門也能工作。如此盛夏中,鬼屋周邊的神秘陰涼真是美妙極了。


    或許是因為環境舒適加上文嗯泉湧,我完全沒感到時間流逝。等到小路蹣跚地走出大門,我才發現陽光已經斜一大半。


    「她把一堆來路不明的黏答答的東西塗在我身上,還做了奇怪的按摩……我感覺就像變成一頭準備進烤箱的豬。」


    渾身無力的小路皮膚是多了點光澤,但她糟糕的氣色還是沒好轉,或者該說看起來更慘了。


    於是我篤定決心問:


    「小路……你出問題的不隻是耳朵,連腸胃也愈來愈差了吧?」


    小路跳了有差不多二十公分高,臉色一陣青一陣紅。這家夥還真好懂。


    「……你在說什麽啊?耳朵?腸胃?」


    「少裝傻,我都看見你耳朵的藥了,再裝也沒用。」


    「嗯,唔……你在說什麽啊,聽不太清楚耶。」


    「你看,耳朵果然有問題!」


    「啊!糟糕,剛才的不算,其實我有聽見。」


    「所以你還是聽見了嘛!擺


    明在裝傻!」


    「啊!糟糕,剛才的不算,其實我沒聽——」


    「你看,耳朵果然有問題!」


    「不要再重複這種莫名其妙的對話啦!」結果我反而被她吐槽了,可惜我不能當笑話看待。


    在我曾待過的世界,貝多芬的胃非常虛弱,甚至因此而死。倘若這樣的記憶也投射在小路的肉體上,難保沒有生命危險。


    「你又不是我的主治醫師,隻不過是個煮飯的,少管那麽多。」


    「煮飯的?算了,現在這個不重要。你聽好——」


    這時,米歇爾師父走出大門,迫使我停止談論小路的病情。米歇爾師父一直走到外門才迴看鬼屋一眼,喃喃說道:


    「和沃爾夫這麽多年沒見,讓我激動得一不小心就幫他寫了夠練一輩子的訓練單呢。」


    什麽一輩子,人家都已經死了啦。


    「盡管現在這麽說也沒用,不過還真是天妒英才啊,雖然他現在也像是活著……我應該在他生前多鍛鏈他的。要是我有那麽做,現在他的武術應該在大哥之上了吧。」


    「呃,那個,莫劄特可能是個超一流的音樂家,但是師父這樣的臂力,恐怕……」


    「歌德閣下不是音樂家,或許很難理解吧。」


    米歇爾師父突然用力挺胸握拳。


    「所謂的音樂力,就是膽力臂力腿力!」


    「可以不要把所有音樂家都混為一談嗎?」


    聽不下去的小路直接潑他冷水。


    「路德維卡,我是很想也為你編特製訓練單,但你總歸是大哥的弟子,不能隨意插手……」


    「不用你雞婆啦!我才不想變成你們那種肌肉怪猴呢。」


    「而且,我也該啟程了。」


    我和小路一起呆望米歇爾師父的臉。


    「找來維也納的目的都差不多達成了,不想再拖延下去。歌德閣下,代我向卡爾他們說一聲,我要先去普魯士。」


    「咦?咦?你真的不見他們就要走了嗎?」


    「你不去大哥家裏看看呀?既然你老是嚷嚷鍛鏈鍛鏈的,怎麽不去找好久不見的馬利亞他們對練一下。他們都在等你耶。」


    「我沒那種時間。」


    米歇爾師父冷冷拒絕。為什麽?卡爾他們那麽擔心你耶?既然來了維也納,就去露個臉讓他們開開心、安安心嘛。該不會還想搬出會演變成和哥哥海頓師父對打這種蠢理由吧?


    米歇爾師父一點也不像開玩笑,表情凝重地繼續說:


    「我不是來和弟子敘舊的,拿破侖軍已經行動了。」


    「可、可是,那又不會——」


    「好了,歌德閣下。我來到維也納,最後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要處理。」


    師父眼帶殺氣地湊上來,使我把話吞了迴去、後退一步。


    「……什、什麽事?」


    我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幾個字。


    「聽說,你和卡爾聯手對付過那個波麗娜·波拿巴是吧?」


    我錯愕地眨了眨眼。怎麽突然扯到這裏來?


    「……呃,對啊。所以……?」


    米歇爾師夫露出整排牙齒。我立刻感覺造成那種表情的不是笑意,而是高漲的戰意。


    「那麽,你就钜細靡遺地告訴我吧。你的拳頭是怎麽剜開、刺入、貫穿她的肉骨,那個女人又是怎麽啃噬、削切、撕裂你的身體。用足以讓我感到血氣和血溫的文字,把你們的戰況從頭到尾明明白白地告訴我!」


    我吞下一口苦水,再退離米歇爾師父一步,背脊發涼。這股狂熱是怎麽迴事?


    「你聽不懂我的意思嗎?那個女人已經在巴黎養好了傷,迴歸戰線,一定會跟隨拿破侖進攻普魯士。如果不宰了那個魔王的守護惡魔,我們絕無勝利可言!」


    所以和她直接交過手的你就把波麗娜的武器和弱點統統告訴我吧,這就是我來維也納的最大目的——米歇爾師父話中的溫度愈來愈高,但從我腳底蔓延到頭頂的寒意卻使我聽得朦朦朧朧。


    我明白師父的意思。


    波麗娜是個危險的敵人,既然她會參與進攻普魯士,就可能對上她。現在沒有卡爾的魔彈,屆時我和小路恐怕很難全身而退,可是——問題不在那裎。我不知怎地心亂如麻,小路也嚇得在我身旁呆立著。為什麽會這樣?不太對勁。


    沒錯。使我如此戰栗的不是女惡魔的可怕,而是眼前這個人。我們的身體正因為米歇爾師父一身暴戾的熱氣而亟欲退縮。


    「那個女的,就是燒盡我們薩爾斯堡的惡魔。」


    米歇爾師父的狂熱終於從他的齒縫間露出真麵目。


    那是高燃複仇之火的憎惡。


    「我非親手宰了她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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