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張開嘴,正欲譏諷幾句,誰知辛澗似是知道這頑劣的兒子會做什麽一般,抬手止住了他,垂頭對老大人悠悠道:「司空乃寡人肱骨之臣,寡人不瞞你。孔南心裏通外敵,縱容叛軍,今日賜他宮中自盡,已是恩典,老大人不必再勸。」


    「這是誰在聞風傳事?」


    司空老大人看辛澗說得如此輕巧,如此篤定,不由瞥了辛和一眼,痛心道,「陛下明察,丹口孔雀為這個國家建下多少功勞,他若想要投敵,那辛鸞早便打過了漳水河!臣請陛下收迴旨意,臣願意為他作保!」


    帝王無情,聞言轉過身去。


    辛和別有會心地笑了下,上前兩步:「老大人何必如此呢?陛下能做此決斷,自然是有如山的鐵證,不然也不會這般發落『中君』……還有,」他附耳過去,陰刻道:「您也不必含沙射影於我,您可知此時在王庭送孔南心上路的,又是誰?」


    ·


    「……二殿下,怎地是您?」


    王庭,清涼殿,丹口孔雀被身側的小黃門引著覲見,本應是天子起居之地,誰知走進殿門竟無一內侍在側,隻有二王子辛移孤零零站在滴水簷下,麵色不鬱。


    孔南心此前收下了二殿下的招攬,見他自然多一分視同主君的客氣,上前一步正欲行禮,誰知辛移見了他卻猛地抬手,重重地拍了兩聲巴掌!


    這暗殺的信號是如此的分明,孔南心心頭一寒,身經百戰的敏感令他腳下急退,一躍躲開破空刺來的鋒利箭羽!而就在這瞬息間,一排排弓箭手、刀斧手從宮殿兩側現身,挾勢將冰冷的利刃,森寒地對準了他——


    身後的大門已經被人叩緊,此般情狀,丹口孔雀冷冷抬頭:「殿下,這是何意?」


    「你還敢問本宮何意?」


    滴水簷下,辛移被人層層護衛著,奮力提振聲音,「丹口孔雀枉本宮之前對你如此信重,你與那鄒吾暗通軍機,縱容叛軍之情事,今日事敗,還不束手就擒!」


    「殿下休要胡言!」


    這一刻,丹口孔雀是真的怒了,他戟指王子,大聲斥責,「臣與鄒吾並無殿下所說之情事,臣自度無罪,清清白白,陛下在哪,臣要麵見陛下!」


    「遲了!你通敵的證據早擺上父王的禦案,陛下才不願看你這叛臣的麵孔!」辛移用力嘶吼來掩飾自己的虛弱,他也在肝顫,他知道丹口孔雀是怎樣的敵手,哪怕準備萬全,可他還是會惶恐,「本宮勸你還是速速就死罷,陛下聖明,中境戰事當先,不會牽連你的家人……」


    「臣要看狀供。」


    辛移兀自喋喋不休,聞言呆怔了剎那:「……什麽?」


    「我自知逃不出去,可總要死得明白。」


    孔南心掃了一眼這三百餘人的弓箭手,已經不想看著軟弱無能的王子,他算什麽高辛氏?他甚至挨不過他父親稍施的壓力,來做這劊子手的汙糟事情:「我要看狀供!」


    要說那辛移是何等軟弱何等沒有決斷力之人,遲疑一陣,竟答應了,著人去禦案上供狀,清涼殿的內侍抖如篩糠,擠過層疊的禁軍,舉著一盞托盤送到孔南心身前,那盤上,除了一紙供狀,還有一杯毒酒。


    孔南心抓住那一紙供狀去看,才掃過幾眼,腳下竟踉蹌了一下——他的左腿,那是二十三年前打天下時的舊傷了,他喉頭縮緊,隻見那些字,那些無中生有還能交替而證的字,認證物證俱全,他就好像看無數的蟻,密密地從紙張上蠕動出來,來齧咬他的手臂,第一次,他覺得這朝廷,竟然讓他感到那般的無望。


    看罷,丹口孔雀點了點頭,悽然大笑:「殿下若早拿出這紙狀述來,又何必刀斧手。」


    亂刀砍死、亂箭射死都不體麵,說罷,他拿起了毒酒,風雅卓絕地,一飲而盡。


    後來的後來,司空複被父親強製喊迴京城,當時從從尚在前線禦敵,孔南心之死秘不發喪,老父親燈下榻前坦言述說,司空複聽後宛如頭遭痛擊。之後的之後,貴介子弟努力地去探聽消息,努力地去找當日讓陛下下定決心的證供,才發現那罪狀真是嚴密細緻,從中境通都的子民始、退伍的士兵、中層將領、途經驛站的驛丞,甚至還有孔南心的家臣,搜集材料之細密,從下層著手,層層地株連,讓人不得不信。


    「可誰通敵,他也不會通敵啊……」


    司空複震驚,失望痛恨之情隻恨不能泣血捶膺。他知道神京早已有此風氣,卻不知這些辦案人已經如此地老道,之後他又知道當日逼殺丹口孔雀乃二王子殿下,那種感覺,竟是麻痛到無比的痛心!天衍十六年始,自上而下散播過多少的冤假錯,證據斑駁,終於,這些「通敵」罪名從白角這等小民小官開始,直逼到封疆大吏、國之柱石,從一條條活生生的性命變成了「異軍」中一個個非人的武士,司空複甚至不必去問丹口孔雀的罪狀,到底是誰的羅織!


    將士捨生忘死,到底是為了什麽啊?


    正午,炙熱陽光,青天白日——


    一行白鶴抿翅而飛——


    司空大人渾身虛軟地從通天鐵牢裏走出來,六神無主,口中喃喃,隻有一句,「我天衍自毀長城……自毀長城……」


    孔南心,一個給幾次危機四伏的天衍帶來穩定、安寧、忠貞和希望的男人,死前可能都無法想像自己竟是死於這般無妄的罪名,他迴京的路上或許也有猶豫,但他有妻子,有同儕,有他的子民,還有他卸不掉的責任,他一遍遍勸自己,飛鳥盡,良弓方藏,狡兔死,走狗方烹,他以為辛澗會念舊,可是他怎麽忘了,重名鳥從不念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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