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吾一愣,似是沒有料到:「我們兩派,先生竟自對飛將軍?」


    因為夏舟許多計策都發於暗室,平日人又低調得不行,所以除了經營之才可以確定,他的謀策之才,辛鸞和鄒吾任誰也掂不出斤兩。


    可鄒吾不知,這脫口而出的比對,現實的待遇簡直天地懸殊地讓人難堪,夏舟扭過頭,冷冷打斷:「侯爺請迴吧!」


    鄒吾卻立刻抓住破綻,「既然先生這樣想,那我就不得不勸了:先生自詡有大才,何不棄暗投明?」鄒吾的辭色從未這般鋒利,幾乎是毫不忌憚的,刀刀見血,「向繇何許人也?用人而不信人,剛愎自用,近則執敲撲如待家奴,遠則棄之如敝履!可含章太子又是怎麽待身邊人的?國士之才,國士待之,知效一官,多恩厚賞,榮辱與共,不言猜忌,便是女官近衛,也無不悉心調教——先生看看自己,再看看徐斌徐大人,這一切還不分明嚒?」


    這個對比可真的是太過誅心了。徐斌老吏積習甚重,和夏舟相比無論是聚糧財之能,還是謀策之計,甚至是風度樣貌,都不可同日而語。


    可不可否認,在外人來看,夏舟與徐斌所謀,確實相差不大!


    仿佛是臉上生滿爛瘡而不自知,忽然間攬鏡自顧瞧清了自己的模樣,夏舟忽然爆發出一陣尖厲高亢的大笑,猛地站起,操起手中古琴,奮力地砸在台階之下!


    江水滾滾,焦木古琴應聲發出悲哀的鳴叫,一聲下去,弦不斷音不絕,竟是不甘殞命!可第二摔,第三摔轉瞬而至,夏舟摣開五指,狠狠地將心愛之物摜在地上,終於,第四摔,古琴攔腰而斷,那一刻的琴音悲鳴竟好似孤魂厲鬼,唿啦一下子,驟然劃破了夜空!


    「國士之才,國士待之,國士之才,國士待之……!」


    夏舟瘋魔了一半,喃喃地重複了一遍,又一遍,聲音竟有無比的淒楚,「是啊,徐斌!徐斌!時疫前每五日便要來一次極樂坊的胖子,他都比我得重用!……五年,五年啊!百姓爭糧不足,獨我一人供養南境大軍糧草後勤十之有四,各級官員有一,向繇以巨靈宮、朝廷開支為由分潤有三!唯剩兩層利潤再投入艱難維持至今!這偌大的南境,偌大的渝都,向繇所用一絲一梭,你們用的一餐一飲,哪裏不塗我的心與血?!可我算什麽呢?我算什麽呢?南君眼也不眨地就把我推了出來,眼也不眨地就把極樂坊送出去,隻換了一句應答,』極樂坊而已,殿下貴為太子,天下都是您自家產業,不必臣的答允,讓人來吧。』』極樂坊而已……極樂坊而已……!』我供養他數萬大軍,原來我隻是在他眼中的』而已』!」


    辛鸞給徐斌什麽官職和權限?向繇給他什麽官職和封賞?


    天壤之別,雲泥之別!


    夏舟麵上的神情完全變了,猙獰,怨毒,悲慟,哀切,他的聲音迴蕩在四周的封土水麵。


    這駭人的發作,饒是鄒吾也沒法不觸動,遠方的號子聲驟然而想,他穩住心神,朝夏邊嘉伸出手去,請求道,「先生既然清楚,那還請下得台來,助含章太子一臂之力。」


    「沒用的……」


    夏邊嘉袖袍翻飛,漆黑的夜幕中長笑看他,「武烈侯,沒用的……我之時運,就如這極樂十四坊,盡矣……盡矣。」


    鄒吾心頭一急,還想說些什麽,夏邊嘉卻從懷裏扔下兩卷書冊來,「你拿走吧,算是贈禮,不枉你陪我一場,這是我給你的報答。」


    夜風將那書卷嘩啦啦地卷開在地上,飛洋洋卷出數丈——


    鄒吾卻看也不看,直盯著夏邊嘉,再進相勸,「先生就不想親自複仇嚒?先生就不想再成功業嚒?下來,我們一起上巨靈宮去,去討個公道!」


    夏舟冷笑一聲,像是怪他得寸進尺,「你大概不信,我恨向繇其人,畏其手段,敬其心誌,卻也憐其身世。我不會幫你對峙的!」


    「轟隆」一聲巨響,低沉似雷,奔騰如馬!


    鄒吾警覺地朝東望去,知道第二波閘口水已經來了!


    他一腳剛邁出去,夏邊嘉立刻伸展雙手,向兩側高舉,「我說了,你不必救我!」


    鄒吾被他一喝,一下子又止住腳步。


    「風月門的生意做久了,最後跟你說小機密罷……這世上人多是兩幅麵孔,一副是在極樂坊外,一副則是在極樂坊內,我看過多少』正人君子』在這裏放浪形骸,看過多少』愛妻丈夫』在我這裏尋歡偷腥,便是端嚴如巢瑞瑞將軍那般人物,也偷偷托人來過我這裏消遣,南境位高權重之人,無人不在我這處過夜,這麽多年,隻有兩對人例外。」


    他看了鄒吾一眼,那一眼如此複雜,可鄒吾看懂了:他說的兩對,一對是申睦向繇,一對說的是他和小鸞。


    「可是你們兩對兒相同也不同。十四年前,你們一對在宗廟神祠翻雲覆雨,十四年後,一對兒在祭神大典拜將封侯,一個說』我大將軍乃上將之元,雄姿英發』,一個說』封後人選不是沒有,若是諸公同意,今日便能冊封』,一個在大典之後當即拔擢為左副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一個在大功之後,隻封爵位,未給一項實權要職,卻奔波治災一線……我當日看小太子揭開麵具,心裏就在想,天哪,天哪,你們怎麽不早出生個十四年!你們怎麽不早來這南境渝都十四年!一場瘟疫你們手起刀落提拔了那麽多人,讓那麽多人得到重用,哪怕糜衡那樣兩麵三刀之人,你們都給他那麽險要的官職!可是你們怎麽晚了這麽久?!那些官卑職冷、永無出頭之日的日子算什麽?我們這些腳踩良心,手塗人命的人算什麽?我和惡鬼交換境遇一點點的改變,左支右絀至今又算什麽?黃壺他敢不聽話嗎?糜衡他敢不跑嗎?滄浪之水濁兮,滄浪之水濁兮!沒有你們,他申睦向繇也是南境一時之人!你們既然已經晚了十四年,十四年!又為何還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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