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吾悲憫地垂著頭,沒有說話。辛鸞眼看著這個撲倒在黃土中的大個子,想著這個人也當真可憐,心術不正得,可憐幾乎到了可恨。


    而見這般畢露的醜態,最痛心的確還是劉初六,他看著自己從小長大的兄弟這貪生怕死的樣子,眼看著被他出賣,又看他敗露,失望又憤恨地發現他不僅是個小人,還是個懦夫!


    黨磊嗑了十餘個響頭,見無人理會他,忽地像想到什麽一般,立刻調轉了方向,看定辛鸞,「殿下!」


    辛鸞倏地後退一步。


    黨磊卻像是在抓最後一根稻草,膝行過去,連聲道,「含章太子!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救我!殿下您一片仁愛之心……」


    「仁愛之人才配仁愛之心。」


    忽然間,鄒吾冷冷地打斷他。


    幾個什長默契地撲過去,立刻壓住了黨磊!像蒼蠅聞到肉味兒了一樣,一個從自己的衣兜裏熟練地掏出軟木塞塞進他的嘴裏,一個擰住他的胳膊,把他的臉按在了地上。


    黨磊不死心地撲騰著,撲騰著,揚起一片黃塵。


    「你們先放開他。」


    很突然的,辛鸞開了口。


    他的聲音,像是冰,像是玉,一聲就粹進人的心裏。


    鄒吾把目光輕輕轉向辛鸞,不由自主地,一顆心又柔軟起來。


    鄒吾原本是以為辛鸞要說什麽的,現在情形已經穩住了,他說什麽都可以,誰知辛鸞沒什麽表情地看著如蒙大赦的黨磊,又輕輕地將目光撇開,淡淡道,「別謝我,你的處置不歸我來管。」說著辛鸞抬首,靜靜地和鄒吾對視了一眼。


    這一眼,有信任,有愛重,有柔情,有崇拜。


    鄒吾唿吸一緊,登時覺得,剛剛登台前的一點小小齟齬,根本不值一提。


    「黨磊,那我給你兩個選擇——」


    他會意的和辛鸞交換了一個眼神,朝著黨磊道,「你向大家解釋一下,前日劉初六在兵器庫裏說的話,究竟是故意煽動新兵,還是私下失言,你報告給百夫長,是無心一說,還是故意舉報?」


    縱然麵前的是小人,是懦夫,是下三濫,他應該受到唾棄,但罪不至死。


    黨磊也會意,當即翻口:「是失言!是失言!」他乖覺,說完又看田山七,大喊,「也不幹百夫長的事!是我瞎說八道!是我說錯了!是我說錯了……」


    他聲音慘烈,迭聲不止。


    鄒吾這才將目光掃過所有的新丁,掃過所有的什長、百夫長,朗聲一問,「大家都聽到了嗎?」


    「聽到了!」什長默不作聲,新兵卻自發地連喊三聲,氣吞山河的,排山倒海的,重複:「聽到了!聽到了!聽到了!」他們知道鄒吾這是在救他們!救他們沒有自我、一句閑話說不得、甚至還要防著最親近的兄弟的日子!拿劉初六的事給他們切口子,給他們公道!給他們噤若寒蟬的高壓恐怖裏一口空氣得以喘息!


    申豪震驚地看著眼前景象,震驚地看著鄒吾不露聲色的禦下手腕,這個男人行事無常,巧妙近妖,他的仁慈和他的抬手,在幾乎沒有可能的局麵,險之又險地找到了從未被人發現的平衡點。


    甚至辛鸞也在心中驚嘆,一遍一遍地想:我不如他。


    ·


    劉初六的這樁公案最終是以黨磊領劉初六未刑的十三棍告終,劉初六被架迴去救治,黨磊的軍棍即刻施行。鄒吾斷言是,「劉初六你失言在前,今日十七棍權當是買了教訓;黨磊在上級麵前口無遮攔,誤導田夫長判斷,還耽誤這麽許多人陪你一起審你這起私案,於情於理,都該受罰,劉初六還有十三棍未打,自行領了吧。」


    不偏不倚,公道平正。


    於是,最後的十三棍,從三百餘眾的於心不忍,變為三百餘眾的大快人心。


    行刑的什長大概也是因為畏懼,手勁兒不由比之前小了許多,砰砰砰的棍棒聲中,鄒吾撩了下衣擺,就想下高台,不妨忽然之間,什長隊伍中有人開口,大聲道:「鄒教頭,你今日處事公正,讓人佩服,但是我們這些什長心裏頭一直有些話想說。」


    鄒吾一愕,本能察覺來者不善,但也隻能點頭,「你說。」


    辛鸞抬眼看去,說話的那位是個臉上有痣的男人,見之便讓人生厭。果然,他開口:「天下人都傳你是刺殺先帝的兇手,你身上還背著弒君的嫌疑……」


    辛鸞心裏忽地一突,卻攔不住他接下來的話,隻聽他險惡而陰刻道,「我們就隻想知道,武道衙門的公道,憑什麽讓你這個弒君罪人主持!?」


    第132章 輿情(9)


    「我們就隻想知道,武道衙門的宮道,憑什麽讓你這個弒君罪人主持!」


    鄒吾久經大難,對世事人情清楚得很,他料到隻要上台,今後武道衙門必然就有發難,但是他沒有想到,這一切來得是這樣快,還這樣的一針見血。


    隻見十餘位什長陰沉沉地盯盯地看著他,像是他們早已在私下裏討論過一般,正好趕上今日這樣的機會,他們再也按捺不住。


    「我沒有刺殺先帝。」


    鄒吾很確定他與這些人沒有過節,可是他們對他的敵意卻莫名地由來已久,他迎視著這些人的目光,一字一句,「殺人者是辛澗,這件事的解釋巨靈宮也曾發布過。」


    辛鸞擔憂地看向鄒吾:鄒吾的聲音很平靜,但是他明顯能聽出他的緊繃,家國大詬,塌天之辱,這是任何一個人都沒法承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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