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未升,朝暾灑盡。


    安靜的天色下,辛鸞蹲在河邊,慢慢地換衣裳。


    剛剛紅竊脂教了他怎麽控製翅膀,他剛能把羽翼收迴身體裏,迴歸到一個正常的人,然而他腦子裏的弦緊繃了一夜,忙碌時還不覺得如何,此時鬆懈下來,連動作都是全憑本能,很是疲憊懵懂。


    他怕冷,脫下了燒灼破洞上衣,毫不留戀地扔在地上,緊接著又匆忙地抖開了替換的衣裳,飛快地換上。


    鄒吾無意中投去目光,隻來得及看到一片雪白的背,驚鴻一瞥中,還有三道線,一條是起清晰消瘦的脊柱中線,兩條是左右肩胛骨上兩道深刻的傷痕。


    像是被什麽叮了一口,他剝著兔子的手停滯了一下,麻木的疼頓時從心尖上化開。這樣安靜的早晨,他忽然很想開口問他一句,疼不疼?可是那聲音梗住在喉嚨裏,讓他說不出話來。


    怎麽會不疼呢?


    逆天而行之事,代價總是慘烈,紅竊脂、二郎、禺白這些亡國舊人,甚至他自己,都曾深受其害過,又怎麽會不知道強行化形要熬怎樣的痛苦?


    他茫茫然地後怕起來,想著昨夜紅竊脂那任性一推,辛鸞若真是沒能熬過,是不是他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可辛鸞此時全然不知鄒吾心中的驚濤駭浪,此時他換完中衣,便開始在河邊梳洗自己,小石潭水波清冽,他把臉擦洗幹淨,便開始解發髻。


    昨夜大火,好幾次都燎著了他的頭發,此時他抿著嘴臨水自顧,一手虛握著鄒吾給他的匕首,一手挽發,對照著水鏡飛快地削斷烤得焦糊的青絲。


    再之後,他五指成梳,攏住頭發一擰一纏,熟練地在發頂綰結成髻。


    早上的風還冰得透骨,雪白的中衣挾進兩縷清風,辛鸞輕輕瑟縮了一下,挽發的十指在伸展彎曲中凍得發白,曖昧到筋骨畢現。緊接著,在蒼溟色的天幕下,縐紗般的中衣在他手臂上不合時宜地滑落,隨著兩肩,脅下,腰身的動作扭轉而起伏,無遮無攔地露出他的小臂,手肘,臂膀,和後頸的肌骨。


    就差最後的插簪了。


    可就是此時,辛鸞本能地像是感覺到了什麽,咬著木簪,忽就鬼使神差地迴了頭——


    這一轉,正好與鄒吾的視線對了個正著。


    鄒吾原本隻是在看辛鸞走神,可辛鸞這一迴看,他仿佛是考場夾帶被當場抓住的生員,整個人頭皮都跟著一炸。


    結果不想辛鸞比他還慌,昨夜發生過的什麽一股腦地湧進他腦子裏,他先是愣了一下,緊接著就跟被洪水猛獸咬了一口般,急急地扭過身,兵荒馬亂地跳踉了起來!


    而那滿頭青絲沒了約束,打著旋兒的一垂而下,剛綰好的髻全部散了開來。


    鄒吾:……


    他默默地垂下頭,不看了。


    不過這場心慌意亂的尷尬沒有持續多久,等辛鸞又羞又怒重新綰好頭發,紅竊脂已經換好的衣裳,大步地從樹林中走了過來。


    “刀。”


    她走到他身邊來,平靜刻板的隻有一個字。


    辛鸞立刻反應過來,把掛在腰上的皮鞘腰刀雙手奉還給她,道謝。


    紅竊脂卻不應他,不動聲色大量了他一遭,牙根一酸,語義不明地說了一句,“就不嫌冷嚒。”然後直接越過他到上遊去了,隻留辛鸞訕訕地在河邊套外衣。


    紅竊脂用刀沒有卓吾用刀那麽不精心,雖說她五指蔻丹不沾陽春水,但刀從來都是自己磨的。“除怨”被辛鸞砍了一宿木荷,再好的利刃也會損刃口的,此時她沿著小石潭當然是要找個看得像樣的磨石去磨刀。


    辛鸞狐疑地看著她選好了石頭,嫻熟地掬起一盆水往磨石上抹著清水,卻沒有見她往常一樣湊到鄒吾的身邊,甚至說上一句話。貫刀從繡文的皮鞘中脫出,紅竊脂麵沉似水,麵無表情,謔謔生風地,居然就原地磨了起來。


    整個過程,紅竊脂不說話,鄒吾也不說話,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他給幾隻兔子剝了皮,去了內髒,默默地走到辛鸞不遠處的下遊去清洗,辛鸞舔了舔嘴唇,心神被攝走,原以為他會說些什麽,結果他洗完又迴去,一言不發地串好準備烤火。


    一時間,三個人三足鼎立,沉默得像三塊石頭。


    辛鸞這個時候真的察覺出有什麽不對了。他很想去問問鄒吾怎麽了,但是又怕他來問他和紅竊脂的事情,他們三個各懷心事,從一種尷尬直接跳入了另一種尷尬裏。


    但好歹那倆都有的忙,鄒吾架火,紅竊脂磨刀,辛鸞頓時覺出自己的不自在。


    他焦慮地舉目四顧,秉持“沒事也要給自己找事”的想法,最終發現了自己可以喂馬。馬不喝水,他可以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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