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他才第一次意識到,原來這世上還有一類人,他們見不得光,隻能四處流竄。第二日卓吾問母親,知道了哥哥的親生母親曾是林氏國王族牒譜上的女子,當時神京的盛事是濟賓王之子被天衍帝破格賜公子稱,卓吾朦朧地了解,若是林氏這西南小邦家國永安,哥哥隻怕也是公子襄一般的人物,將來也是要為家國披堅執銳、掃蕩山河的。


    舊朝之事紛亂複雜,那時候他沒有深想過為什麽同樣是三品君侯的兒子,他養在神京來去自如,另一個卻被大索通緝露麵都難,直到他前幾年才能明白過來,這是父親走的一步棋——當年林氏國很多高戶門庭都是這樣的,天衍帝誠納舊朝舊邦遺民,父輩們自作聰明,以為有機可乘,便一個孩子留給舊國,一個孩子獻給新朝,兩相割裂,暫且觀望,以為將來無論哪一方最終得勝都可以保全轉圜。


    可他們算錯一步,新朝的確仁德,卻不是沒有鐵石手腕。天衍剛立朝的三年中,像所有的改朝換代一般,固執的舊國遺老遺少在絕命中掙紮,新朝檢肅辣手無情,大案一個接連一個,而那些留待效忠舊朝的孩子一步踏錯,從此就隻配遮遮掩掩地長大。


    千尋府上的禺白為首的這些少年,說來都算不得可以輾轉騰挪的高門之戶,他們覆巢之下,再無完卵,眼見著親人舊友被捕了、判刑了、處死了,早已記不得死者幾何,囚者幾何……他們被千尋征一個一個千辛萬苦保全下來的,可少年始的噩夢接二連三,那巨創之深,哪怕今日憶起,也是銜哀帶憤,痛斷肝腸,偶有說起,他們道起那連床的噩夢,大叫驚醒,道起那追逐的惡犬,狂突激奔,道起那兵兇戰危關卡隘口,戰戰兢兢,心酸苦痛之處,便是聞者也不忍卒聽。


    ·


    十年的局勢緩和並不容易。百姓不查還要查官,為官不差還要查匪諜,匪諜不查還要查貴族首惡,一道一道的禁令解除,一道一道的天恩下達。在神京中的舊臣逃得一命,低調做事以圖保全便也罷了,可那些身份敏感者,實在不知這些年是如何過的。


    天衍十年,天衍帝大赦天下,稱舊朝臣民再不追究,越三四年,這些人才得意喘息,慢慢浮出水麵,慢慢開始以真名示人。


    家國不幸,史書不過轉瞬之間,可於一人來說,這輾轉沉浮過後,幼者已少,少者已壯,壯者已老,他們曆劫餘生,滿麵風塵,或許原本還有一顆赤子之心,可此時早已不知流落何處。


    可辛鸞當真不該。


    禺白等人雖不是什麽林氏國重要人物,不曾擔過複國雪恥的責任,可談到高辛氏,他們照樣有亡人喪家之恨。


    恩怨情仇的對峙讓人措手不及,之前是他們離國仇家恨太遠,可此時,辛鸞就在眼前,見他又如此挑釁,他們怎能放過?


    ·


    “禺白。”


    按住禺白拿刀的手的人居然是千尋征。他上前一步,穩穩握住了執刀少年的後肘,緩緩發力竟把那刀鋒從辛鸞的脖頸上移開。那深沉的目光盯著辛鸞,卻是在對庭內所有的少年說:“小太子看起來有話要說,我們等他說完再動手不遲。”


    被辛鸞一語道破身份,千尋征神色依舊坦然,不動聲色地掃了退身在後的鄒吾一眼,問辛鸞,“他告訴你的?”


    “不是。”


    辛鸞知道他問的是誰,沒有迴頭直接道,“鄒吾什麽都沒有對我說。”


    冰冷的刀鋒剛剛就在身側,此時雖格開了,他卻也仍有性命之憂慮。


    辛鸞聲音輕輕顫抖著,隻能強自支撐:“天衍開朝定基不過十五年,林氏國被滅也不過是十五年前的舊事,我既然生於王庭,就算年紀小,能猜出來也沒什麽奇怪的。”


    千尋征的眉頭稍稍舒展,算是滿意了他的得意門生沒有為了高辛氏連自己人都賣。


    但是,鄒吾可以不追究,不代表他不會不追究辛鸞,他的袖袍在火把與晚風中舒卷著,千尋征不輕不重地推開禺白讓他退下,聲音低沉地,有種平靜的殘忍,“我們的身份你知道便知道了,也省去了老夫解釋的麻煩,不過你小兒膽子不小,居然敢這麽說挑釁老夫。”


    “我話還沒說完!”


    一觸即發的局麵裏,辛鸞急喊了一聲,他好像是冷,每一字裹挾在夜風中刮起,都帶出破碎的聲響,少年們冷冷地盯著他,神色狂暴而輕蔑。


    “天衍三年,先帝於朝廷頒令……諸國舊朝戒嚴結束,暗中謀逆隻糾首惡,投獻者餘眾不糾……天衍五年,朝中檢肅匪諜令解除,天衍七年,戡亂解除……天衍八年,先帝撥地善待舊朝遺孤,天衍十年,先帝大赦天下,稱再不追究舊朝遺民之事,天衍版圖之上隻有天衍臣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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