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吾垂著眼眸,臉頰輕輕抽動了一下。


    他涉險之時,對這些早已預料,可真聽老師這般說,他也隻有無言相對,思索片刻,隻道,“學生省得的。”


    老者冷冷一哼,原本還稍露慈容的眼睛驟結了一層寒冰,“嗬,我還以為你不省得呢……之前你去王庭祇應宮禁,我還覺得委屈了你,現在倒好,好不容易改頭換麵,你見風波如此險惡,還敢蹈足而行招惹出這麽大的是非!”


    他瞪著這個自己最得意的學生,前幾日強行壓製的怒火忽地在這個清晨噴薄而去,“王庭血腥慘劇,遮蓋真相隻要一隻巨手,你且等著吧,辛澗背地裏弑君弑兄,表麵上卻也不敢不作為,他要給天下人一個交代,找不到‘騰蛇’第一件事就是拿你和卓吾開刀!這個可不用走暗衛截殺,到時候邸報飛送,傳令四鏡,天網追查就在一夕之間,我又能在城牆公示上看見你的名字了!”


    鄒吾手中還握著兩枚鐵芯。


    此時他也不敢坐著了,一掃前襟,端正平直地站起身來,下頜輕收,垂頭受訓。


    時光追白馬,少年不知不覺中,已於一次次的鋒芒折損中剝脫出青年模樣,過了這個元日,屈指算來也有二十一歲了,整個人長腿長腳地站起身來,比他這個老師還要高——到底不是小孩子了,人長大了,早已打不疼了。


    老人看著他這個樣子,就知道他默不作聲這幾日,心中不知如何就等著他發作呢,思到此處,他一時生出怒其不爭的痛恨來,顛來倒去地在嘴邊說了幾句,“好啊……好!大了,你們都大了……”


    他剛剛疾言厲色咄咄逼人,鄒吾都不覺得如何,可此時一露出失望的目光,原本還算從容鎮定的鄒吾立刻慌亂起來,幾乎是手足無措地迴望他,開始辯解:“老師納我們進門,我還以為……”


    “你亂以為什麽?”


    老人瞪了他一眼,威勢十足倒豎起眉毛,“我救個小娃娃你就以為我同意了?你把他血糊糊地抱過來,追兵在外,我是能把你們掃地出門、趕到大街上嗎?!”


    他氣狠了,說著啪地把弓弩一撂!


    鄒吾歎了口氣,他明白老師對他的擔心,可思來想去,卻還是隻能一臉難為地抬起頭,輕聲笑道,“老師不做完,那這弩可就隻能是個殘次品的命了,任學生滿天下去找,也找不到敢續貂的人了。”


    “你少來插科打諢!”


    老頭瞪了他一眼,不買他的帳,隻看得出他麵上執禮甚恭,內裏卻不知悔改。


    右手狠狠抄起木條,咣咣地敲起桌案,“鄒吾,你是多吃了高辛氏一口米,還是多受了高辛氏半點恩?這麽的豁出性命,這麽的奮不顧身,怎麽?守職不過數月,還與辛涉生了君臣之義了不成?”


    這話問得重了,鄒吾知道此時多說多錯,再不敢竄火了。


    老頭卻暴躁地喝了一聲,“呆著做什麽呢?迴話!”


    鄒吾語調低垂,也不抬頭,低聲問,“老師讓學生迴哪一句?”


    “最後一句!”


    老者一抖素色袖袍,撇開木條,以掌做刀敲擊在案上。


    他這一聲大了些,中庭中的少年們都聽到了聲音,三三兩兩地停了下來朝這邊張望,鄒吾在心裏小心地措著辭,步履緩慢地去將那洞開的窗牗合上,遮住一道道好奇的目光,迴轉後,他思來想去也沒什麽好答案,隻能道,“老師說笑了,學生進宮不過四十餘日,哪就有什麽君臣之義。”


    說完,他斂眸屏息立在原地,恭謹地等著老人的發落。


    誰知屋外卻忽地傳來熟悉的一聲,“哥哥是沒有君臣之義……”


    這聲音極亮極脆,除了卓吾還能是誰。鄒吾師徒二人堂內正膠著的當口,卓吾步履輕快地捧著早點走了進來,林氏國神采飛揚的小少爺,甫一進門,便生了滿室的光輝,細看還能瞧見他屁股後麵的尾巴勾出了彎彎的形狀,悠哉悠哉地幫著自己開門關門。


    “哥哥是沒有君臣之義,”他劍眉斜飛著話鋒一轉,“千尋師傅,哥哥想全的就隻是自己的人臣之禮,剃頭挑子一頭熱,還不如君臣之義呢!”


    鄒吾眼風一掃:這弟弟不是來解圍的,是來裹亂的。


    “看他做什麽?看我!”


    千尋征小輩兒中最喜卓吾性情,此時瞪了一眼鄒吾一眼,接著斥責道:“陟罰臧否、禮儀綱常,馮瘋子當初就不該教你習文,亂世裏沒教出甚麽博士,倒是教得你滿身書生意氣,總走出些沒人走的孤拐路來!”


    “誰說不是!”


    卓吾在旁邊沒大沒小地幫腔,兩手把餐盤往案幾上推了推,強行騰出一塊位置來,“本來安生日子過得挺好的,那晚我哥的輪班還被人刻意從溫室殿外調換出來,明白著就是有人賞識他,想把他從這些事裏摘出來,以後想委以重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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