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當真是老了。


    毛血日益衰,誌氣日益微,根本不敢想,那一夜,四個年輕人聯手,鸞烏殿一道門,宮禁一道門,城門一道門,居然真的可以於數百高手的阻攔中,殺出層層的重圍,救陛下唯一的血脈逃出生天。


    後來的後來,況俊嘉祥自絕於家中,絕筆之中最後一句便是:家國之大不幸當前,自此一夜,我天衍一朝,有良將,卻再無忠臣。


    ·


    是時,辛襄的左臂尚且沒有養好,儀仗著自己對王庭的熟悉,救出鄒吾第一件事便是讓他去守住落子門,等他救人出來接應。


    辛鸞被從他被窩裏揪出來的時候完全的嚇傻了,被他拎著一路都隻是在本能地逃命,而辛襄一路帶著他從鸞烏殿衝出來向落子門繞小路奔逃,越打越吃力,越打越心驚。


    按照他的判斷,父親的主力應該正主要圍著溫室殿,伯父寶刀未老,叛臣賊子未必真的能傷到他什麽,可段器不在阿鸞身邊,若是被人盯上必死無疑,可是他剛一腳踹開了東角門,就發現精銳越來越多地圍了上來——他心驚膽戰,一時不敢深想溫室殿裏的情形。


    可辛鸞卻還在問他,惶惶然地一遍遍說:“那些人是誰?!是有叛臣打進來了嗎?父王何在?!王叔何在?!”


    辛襄不敢答他。他哪裏還敢答他?


    他一槍挑開一人,隻能粗暴喝他,“閉嘴!”


    曲折迴廊上,越來越多穿著騰蛇鎧甲從四麵八方而來,鐵環編織的鐵麵幕下,一雙雙眼睛都緊緊盯著他們倆。兩旁的宮室大火滔天,熱風撲麵而來,火辣辣的有如刀割,辛襄一手握著烈焰槍,一手揪著辛鸞,手臂有撕裂一般的疼卻不敢稍微放鬆一丁點!


    最開始,領頭與他交手的人還有遲疑,刀刃相交時低聲問了一句,“公子麽?”


    廊上靈幡無風自飄,銅鍾玉磬吹動著喪鍾之音。那人看出他帶著辛鸞一人行動不便,讓幾人牽製住他,一劍狠狠地就朝著辛鸞刺去,辛鸞在尖叫,辛襄想也不想,直接用自己的胳膊替他擋了一下!


    靛紫色的錦袍在血汙中發黑,那人在間隙之中還在對他道,“留下東宮,我們不與您交手!”


    可辛襄此時已經完全不在乎了死活,他右手握住兵刃一槍奮力地挑開他的劍身,攢向那人的心髒,任那兵刃狠狠地豁開了他的手臂,大喝著:“給我去死!”


    ·


    辛襄後來都忘了他和辛鸞是怎麽闖出迴廊的。


    無數的劍打在了他的身上,他臉上的血都來不及擦,隻記得左手要狠狠扯著辛鸞,拚死也不能放開他!可到最後他的血已經流到整條胳膊都在發顫,到最後他根本就摟不住他!


    辛鸞不會知道,辛襄的左臂就廢在那一夜。


    高傲的公子襄化形之態原是一頭罕見的白頭雕梟,一身翅羽烏黑中暗帶紫光,陽光下金黑怒彩。濟賓王膝下五子,其餘四子皆化形,唯獨他在那一晚為他重傷折翅,再不能日行千裏,再不敢以化形之態示人。


    鄰近落子門下,鄒吾聽到聲音先一步接應,辛襄看到鄒吾的瞬間,狠狠地喘出一口氣把辛鸞推到他懷裏,隻有一句話:“帶他快走!”


    辛鸞卻慌亂地抓住辛襄的衣角,問道,“那你呢那你呢?你不走嗎?”


    辛鸞像是提前預知了某些不詳的預兆,瘋了一樣地叫喊,他喊辛襄,喊辛遠聲,喊哥哥,哭鬧著要父王。鄒吾和辛鸞不熟,辛襄把人塞進他懷裏的刹那,他還以為是被人塞進了什麽溫養的軟玉,本能地放輕了手勁兒,有點不知道怎麽抱著他才好,誰知被辛鸞這麽猛地一掙,一瞬間鄒吾根本就壓不住他。


    還好有辛襄,他當機立斷地扭身,劈頭蓋臉地打了辛鸞一個耳光,大聲喝問,“阿鸞你信不信我?!”


    那是辛襄此生第一次這般打他,他剛剛殺狂了性,兩鬢和眼下都浮起明顯的獸紋出來,可這一巴掌,他打到自己的手都在顫抖。


    辛鸞終於安靜了,他手足無措地承接了辛襄的怒火,木然地點頭,“我信你……我信你……”


    凜冽的夜風把那綢衣吹得緊貼在他身上,他赤著一隻腳被鄒吾箍在懷裏,辛襄輕輕抬起左手摸了摸他的臉頰,心想:太傻了,他之前不該和他吵架冷戰,他應該多陪一陪他,以後如果他知道了今夜一切,一定會恨死我了吧?


    有血源源不斷從他手心裏淌出來,蹭在辛鸞的臉上。辛襄輕聲哄他,說著“阿鸞乖”,緊接著,他用盡了他此生所有的柔腸,對他說:“阿鸞你不要哭,你現在去找你舅舅!他會保護你,然後忘了今晚……”


    ·


    那一刻,他是真希望他什麽都不知道的,不知道滿朝重臣的叛節,不知這宮變的所有原委——在他眼裏,他的阿鸞是盛世裏的明珠,就這麽一直傻下去就好,不要爭,不要搶,不要複仇,此生就遠離所有的腥風血雨,不做那含垢忍辱十年磨劍的亂世太子,不做那報仇雪恥攪弄風雲的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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