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內室裏,辛鸞麵色慘白,坐在榻上唿哧喘氣,見屋裏的兩人還不走,便抓起枕頭砸他們,“出去!聽不到我說的嗎!出去!”他鬢發散亂,一麵發作一麵將枕頭、隱幾、被褥全都掃到地上,尖聲道,“讓那個鄒什麽的也走!他愛去戍衛誰去戍衛誰!好好問問他,三品參將不好嗎?八百騎兵不好嗎?禁軍的明光鎧不好嗎?來我東宮是想跟我這個沒用的太子混吃等死嗎?讓他滾!父王、王叔、辛遠聲讓他隨便選,別來戍衛我!滾啊!”


    東宮如此震怒,許尚宮子升見了隻能連連退卻,不敢再呆,偏偏辛鸞越摔越怒,越摔越怒,發泄著嚷完了許多話,眼前一時恍惚震蕩,身子竟然直直地從榻上摔了下來!揪心的落地聲結結實實地響起,此時卻再無人再敢進入內室。辛鸞趴在地上,背脊遽然蜷縮、嗆嗑起來,昏暗寂寥的寢殿裏,一時就隻能聽見他一拳拳砸在地上的失聲痛哭。


    ·


    辛鸞都不知道自己就著這個姿勢抽噎了多久,他軟著身子癱在地上,哭得滿臉是淚,直到哭累了才曉得停下,赤著腳,連滾帶爬地把被褥扯上榻,裹住自己睡了起來。


    這一覺,他從午後一直睡到天黑,整個鸞烏殿都靜悄悄的,若不是外間掌起燈來,辛鸞都要以為這整個殿內便沒了其他人一般。銅壺滴漏到酉時左右,許尚宮在屏風外擺好了晚膳,又悄悄退了出去。辛鸞頭重腳輕,他沒有叫任何人,下榻吃了幾口,吃完又迴到榻上卷著被褥發怔。


    內室裏捧著三座火盆,應該是他昏睡時許尚宮送進來的,除此之外再沒有照明之物,辛鸞靠著床榻,於黑暗中怔怔看著緊閉的窗牗,隻見那窗紙透白,仿佛是積了一層薄薄的白雪,於月夜中遞出涼浸浸的微光來。


    屏風外傳來婢女們收拾碗筷的拘謹的聲響,就在辛鸞發怔的時候,一道高瘦的人影映上窗牗,擋住了月下和柔的白光——辛鸞認得那人影的衣甲製式,是段器——殿內女眷眾多,他向來很少踏入殿內,不過此時他似乎頗為猶疑,在窗前團團轉了幾圈,還在斟酌著開口。


    “殿下……”掙紮了許久,段器終於停住了步子。


    辛鸞卻沒有動,也沒有迴應他,沉默中隻聽得他緩緩道,“……殿下,卑職知道您心中煩悶,但有些話還是想說給您聽……


    “卑職的棘原官話沒有鄉音,但我並非生在棘原,而故土究竟何方,卑職已記不得了,隻大約有印象是在北方。六歲的時候,爹娘為了三袋的口糧將卑職賣給了八歧院——您知道的,那裏是禁軍訓練預備役的地方,禁軍三分之一都出自那裏——


    “八歧的訓練非常殘酷,十年學成脫穎而出的不過五人……我本該是淘汰的人,是要被趕出院的,是您選中了我,說:’第六也可以,第六很好,禁軍不行,那就來我的東宮罷’,卑職才算有了容身之地……那麽多年,卑職一直以為護衛的職責就是做一件隨時為主人而生、為主人而死的兵器,沒有想過居然也會被人關心,也會被人記掛……去年秋獵演武,您偷偷在名單裏加了我的名字,推我下場,是您讓我這輩子第一次被那麽多人愛戴,讓我頭一次得到那麽多的掌聲、歡唿和榮譽。”


    段器說著說著,忽然單膝跪地,隔著牆壁朝太子盡武士的禮儀,“卑職今天聽到了公子襄對您說的話,知道您不開心……可是他說的不對,您沒有什麽都不行,您很好,這世上沒有比您更好的人,得您倚重,已是無妄之福,向您效忠,更是我此生榮耀……禁軍的明光鎧再好,在卑職心裏,也從來都比不上東宮的黑袍,或許我人微言輕,但還是祈求您……不要妄自菲薄。”


    月光寂寥,鸞烏殿內的大銅壺的滴漏聲噠噠。


    段器跪在鸞烏殿的窗下屏息,茫茫然地等著殿內人的迴應,許久之後,內室忽地傳出一聲箜篌弦柱的輕響,輕盈得有如月暈知風,雪落一蓬——


    原來是那屋裏的人在表示,他聽到了。


    ·


    而辛襄和辛鸞自演武當天鬧過一場,之後便是一連好幾天沒有見麵。


    家國大事的慶典洋洋灑灑總有結束的一天,而明堂的課業緊鑼密鼓地跟了上去,有太傅私下和天衍帝建議,說是時候該在明堂之外另請太子三師來為太子講習,辛鸞也第一次沒有表示抗拒,說是願意聽講受教。


    辛襄的左臂自受傷那天後也搬迴了濟賓王府,如此一旬不得見後,辛鸞實在忍不下去了,挑了風和日麗的一天,讓人在內廷撿了一匹尚好的青玉緞包好,明堂下課之後便直接登門去了王府。


    濟賓王府地處朱雀門外繁華的華容街上,辛鸞上一次登門還隻是垂髫之年,隻記得府上很是空曠寬敞,內院的原該種花草的行道園圃辟成一處處演武場,五進五出的大院子他拉著辛襄的袖子好奇地四處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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