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憲一行人頂風冒雪,匆匆趕路直至戌時。


    寒冬之季,夜色很快便降臨。


    胡宗憲估摸著,自己想要在今晚抵達通州衛所,已不可能。


    其實憑他的修為,早早便能抵達通州衛所。但身邊隨行之人修為有限,不能過分苛求。


    幸好,前方不遠的官道旁,一座農家院舍高掛迎客的大紅燈籠高掛,原來是經營著客棧的生意。


    院子裏搭著窩棚,曬著冬日才有的臘雞、臘鴨、臘魚、臘肉,倒是頗有幾分過年的煙火氣。


    “督帥,風雪甚大難以夜行,今晚可否留宿驛站?”


    一名跟隨胡宗憲多年的私兵,在旁小聲請示。


    胡宗憲沒有立刻迴答,而是轉頭看向身後隨行眾人。


    沉默。


    風雪中的親隨,仿佛一具具不會說話的雕塑。


    胡宗憲輕歎一聲,透出些神頹心衰之相。


    “好吧。”


    “大家趕路辛苦,今晚在此歇息。”


    眾人進店,向小二招唿酒菜。


    沒想到,店小二卻是冷冰冰的態度,似乎招待胡宗憲一行人,是一件多麽令他厭煩的事情。


    親兵有些惱怒。


    “督帥,店小二好生無禮,讓標下教訓他一頓如何?”


    胡宗憲聞言卻搖搖頭。


    “人家忙碌一年,臨近年關客源稀少,好不容易可以休息幾日,卻又被我等打攪。心中有些怨氣,也是理所當然。”


    親兵聞言,也是無可奈何。


    他跟隨胡宗憲多年,深知自家督帥的脾氣。


    若在戰場上,督帥令旗所指,便是斬殺千萬人、血流漂杵也絕不猶豫。


    但是,督帥也從不欺辱小民百姓,哪怕其中多有愚昧無知之輩。


    “喂!”


    親兵氣不過,對那名店小二大喊。


    “有什麽好酒好菜立刻端上來,伺候好了,多多給你打賞便是!”


    他原本以為這樣說了,店小二總該脾氣好點。


    沒想到,對方隻嘟囔一句:“誰稀罕你的髒錢?”


    抱怨歸抱怨,小二仍是迴了後廚。


    片刻功夫,便又端著酒菜迴來了。


    “客官慢用!”


    將酒菜很隨意的擺在桌上,店小二轉身便要迴櫃台。


    “等一下!”


    親兵隻掃了一眼酒菜,竟厲聲喝住對方。


    “又有什麽事?”店小二一臉不耐煩的轉身。


    可沒想到,親兵竟手握鋼刀,抵住了他的脖頸!


    “你……你想幹什麽?!”


    親兵冷笑。


    “好大膽,竟敢暗害我家督帥?說!你到底是什麽人?”


    店小二眼珠子一轉,當即反駁。


    “什麽暗害?什麽督帥?小人根本聽不到你在說什麽?”


    “難道你是官家的人,就算如此,也不該欺負小民百姓!”


    “除非你們是嚴黨!普天之下,隻有嚴黨的惡官髒官,才會幹出你這等行徑!”


    啪!


    啪啪!


    啪啪啪!


    有人鼓掌,居然是胡宗憲。


    “好見識。”


    胡宗憲開口,語氣滿是嘲諷,但卻是自嘲。


    “農家酒舍的店小二,也有這等見識。”


    “初次見麵,便知道本督的錢是髒錢。”


    “身居鄉野,卻知道大明朝中有嚴黨,更知道嚴黨都是惡官髒官。”


    “真是好見識……好見識……”


    店小二也意識到自己露出馬腳。


    他年紀不大,容貌甚至頗為清秀,當即朗聲反駁道:“這有何稀奇?大明朝苦嚴黨久矣!大明百姓個個恨不得生啖汝肉、痛飲汝血!”


    “哈哈哈哈哈!”


    胡宗憲居然放聲大笑。


    笑聲中,卻透著濃烈的悲意。


    “你笑什麽?”


    店小二臉紅脖子粗,顯然也意識到自己言辭欠妥,但依舊硬著頭皮反問。


    “難道我說錯了?”


    “哼!”


    這次不用胡宗憲迴答,那名親兵冷冷開口。


    “鄉野小民,豈能出口成章?”


    “聽你言辭,分明是識文斷字的!”


    “快說!你究竟是何身份?專司在此等候我家督帥,到底意欲何……”


    親兵話未說完,突然聲音戛然而止。


    胡宗憲發現不對,正要出手相助,卻見親兵已經身子僵挺,直直的向後栽倒。


    那名店小二飛身後撤,速度居然極快。


    他隻在空中留下一道道殘影,人已經退到後廚門房處。


    “區區金丹一品,也敢在我麵前賣弄?”店小二右手做劍指狀。


    此刻眾人細看才發現,他雙手白皙如玉,分明是養尊處優之人,哪裏是整日忙碌粗活雜役的店小二?


    胡宗憲猛然站起身來!


    他周身翻騰起強大的靈氣,迅速完成了對周圍環境的感知調查。


    “原來是【遮天掩日陣法】,難怪我竟未能看穿你的修為。”


    “化神境九品大圓滿,我的親兵確實非你一合之敵。”


    胡宗憲語氣透著悲傷。


    他又蹲下身子,用手輕輕拂過親兵的麵頰,幫他將雙目合上。


    “可憐陳武跟隨我多年,竟死得這樣不明不白。”


    “你們是清流官,就能隨意殺人了嗎?”


    店小二臉色微變,狡辯道:“我乃江湖義士,專為刺殺嚴黨奸佞而來,誰告訴你我是清流官的?你倒是說說,我官居何職,又在何處任官?”


    胡宗憲搖搖頭:“我不認得你。”


    店小二聞言,臉上剛露出些許得意之色。


    胡宗憲又道:“所以,你要麽來自陪都,要麽是某省的候補官。”


    “哈哈哈哈!”


    一道笑聲從樓上傳來。


    緊跟著,一位手搖折扇如翩翩公子般的人物出現。


    “子理兄,我早就勸你莫要過分自信。”


    “胡總督雖是嚴黨,但絕非趙文華那等草包之流,你如何瞞得過他?”


    此人話音落下,又有一人出現,雖然儒生扮相,卻極有官威。


    “德夫兄說的不錯,子理你的演技太差。別說是胡宗憲這樣的巨奸,你竟連他身邊一個小小親兵都沒騙住。”


    這人對胡宗憲的敵意明顯極重,開口就稱‘巨奸’。


    可是,眼前三人,胡宗憲卻是一個都不認識。


    “督帥,他們三個都是來自南京兵部的。”


    “南京兵部員外郎楊繼盛,字仲芳。”


    “南京兵部侍郎沈良才,字德夫。”


    “南京兵部郎中譚綸,字子理。”


    三人聞言同時愣住。


    沒想到,胡宗憲身後一名毫不起眼的隨從,居然輕易道破自己三人的身份。


    “不錯!”沈良才沉聲道:“胡宗憲,今日你大限將至,本官與二位同僚行事光明磊落,也不必刻意隱藏身份!”


    胡宗憲震驚過後,很快恢複了平靜。


    他看著三位青年俊才,眼神中竟然隻有賞識。


    “南京……徐閣老將青年俊才留在陪都,精心學習政務、遠離朝堂紛爭,此等高瞻遠矚的智慧與心胸,一直令胡某深感敬佩。”


    “本督今日有幸見到三位年輕大人,心中甚感寬慰。”


    “我大明,確實江山代有才人出。”


    聽著胡宗憲由衷的讚美,沈良才等三人隻覺得別扭無比。


    這是自己即將要殺死的人,卻好似一位親切的長輩,對自己發出由衷的嘉許讚美。


    “咳!”


    “胡宗憲!任憑你巧舌如簧,今日我三人布置大陣,更調集南京兵部高手,一定要將你伏殺於此!”


    譚綸強行振奮。


    他一聲令下,立刻有三十六名戴甲武士衝入酒舍。


    這些武士一手持雁翎刀,一手持盾,在酒舍內不大的場地中,迅速完成結陣。


    一眼望去,三十六人所站立方位,似隱隱與天罡星暗合。


    胡宗憲任憑對方行動,卻不出手。


    就連他身旁一眾親隨們,也都束手而立,毫無反應。


    等待軍陣結成,胡宗憲才點頭讚道:


    “以【遮天掩日陣法】阻我感知。”


    “以【天罡刀盾陣】阻我進退。”


    “若我再食用你們下過毒的酒菜,你們確實有可能成功。”


    “三位大人的安排足夠細致,也能算得麵麵俱到,隻是火候上顯不足。”


    “首先是環節設置過多,又必須互相依靠,但凡有一處環節失控,殺局必不能成。”


    “其次,本督以為設伏襲殺,應當謀求出其不意、一擊必殺。而非麵麵俱到,妄想在方方麵麵都占盡先機和便宜。”


    “最後……”


    胡宗憲麵露遺憾之色。


    “憑本督的修為,三位大人即便算計全中,本督也絕對有能力將三位全部擊殺。事後抽身離去,解毒自救。”


    “對雙方力量差距的計算不精確,此次伏殺從一開始就是失敗的。”


    胡宗憲的語氣毫無譏諷之意,反而多了幾分私塾先生諄諄教誨的感覺。


    他詳細指點三人設計的優點與不足,倒像要幫助他們成長,讓他們下迴再行事時,成功率能更高一些?


    譚綸、沈良才、楊繼盛都是麵紅耳赤。


    尤其楊繼盛怒道:“閉嘴!我等行事,何須你這嚴黨奸佞呱噪?!”


    胡宗憲搖搖頭。


    “易怒易衝動,乃官場大忌。”


    楊繼盛冷哼一聲,便要下令圍殺胡宗憲。


    譚綸卻揮手攔住他,說道:“胡宗憲,我知你是合道境八品修為。今日設伏,我等事先進行過周密計算。隻要每個環節都能成功,你必定要落敗伏誅,怎可能反殺我等而後逃離?”


    聽他的語氣,竟是書生意氣,想要一辯長短。


    胡宗憲苦笑搖頭。


    這年輕人,幼稚得竟然不分場合。


    但他仍耐心解釋:“原因很簡答,不久前,本督在錦衣衛詔獄突破,修為已至合道境九品大圓滿。”


    三人臉色一變!


    在他們腦海中,同時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


    自己三人都是化神境九品,與胡宗憲差了整整一個大境界。


    哪怕有陣法相助,又有南京兵部將士配合,就真能再次伏殺胡宗憲嗎?


    合道境九品大圓滿?


    恩師徐階曾經說過,自己三人的設計如果全部落實,即便恩師他老人家也要落敗。


    恩師是合道境八品,胡宗憲也是八品。


    正因如此,三人才有信心,想要立下這份蓋世奇功,也好早早升官調離南京,到真正的京城朝堂與嚴黨戰鬥!


    可是,合道境九品大圓滿……似乎已經超越自己能力範圍之外?


    胡宗憲再度開口:


    “三位大人不如就此離去?”


    “本督此番奉聖旨出征,隻為收複國土,絕無私心。”


    “若三位大人出手,本督為不耽誤國事,必然全力反擊。皆是三位大人戰死,本督亦要受傷,若再影響雲州城戰事……”


    “奸臣!住口!”


    胡宗憲化為說完,就被沈良才嗬斥打斷。


    “汝以為大明無人矣?”


    “我三人即便舍身,今日也要將你擊殺再次。”


    “收服雲州城,我大明有的是戰將統帥,何需指望你這嚴嵩走狗、敗軍之將?!”


    沈良才罵得極其難聽,也真觸到了胡宗憲的心傷之處。


    敗軍之將?


    嚴嵩走狗?


    以胡宗憲在軍中的威信,幾時有人敢這樣辱罵於他?


    更何況,眼前三人官職卑微,若在往日,就連與他平等對話的資格都沒有!


    “三位……非要動手嗎?”胡宗憲的聲音在顫抖。


    他在忍耐。


    忍耐憤怒,也忍耐悲傷。


    用意誌力壓製情緒,莫說聲音顫抖,就連他的身體也微微顫抖起來。


    楊繼盛朗聲道:“古人雲,勇將不怯死以苟免,壯士不毀節而求生。今日我等身死,也絕不是白死!”


    沈良才也道:“苟利國家生死以,我以八尺軀清掃大明汙垢,寧死不退!”


    譚綸不再說話。


    他抬手,下令攻擊。


    三十六名刀盾兵,幾乎毫不猶豫向胡宗憲撲殺而去。


    下一瞬,農家酒舍如同爆炸般,整棟房舍變成瓦礫碎屑、殘磚斷木,向四處飛散而去。


    酒舍原本所處的位置,竟是頃刻間變成一片白地。


    胡宗憲立在場中,他的親隨護衛卻全部抽身後退。


    三人一擊過後,見狀齊聲大笑:“果然是嚴黨奸佞,毫無道義可言。大戰剛剛開始,他們居然舍棄了自己的主子?”


    胡宗憲卻毫不在意。


    隻是,他的目光隻稍稍在三人身上停留,便移向了另一處。


    在酒舍外的道路旁,一棵歪脖枯樹尖上,竟站立著一位身形偉岸、麵容剛毅的老儒。


    老儒周身散出的威壓,遠在譚綸等三人之上,居然與胡宗憲一般強大。


    可是,胡宗憲身陷陣法之中,周圍被三十六名刀盾兵圍困,氣勢隻比老儒更弱,也更被動。


    胡宗憲點點頭。


    “我就說,徐閣老深謀遠慮。伏殺胡某這等大事,豈能交給三位年輕大人?”


    “禮部尚書高拱高大人,你也來了。”


    抱歉更新遲了,接下來幾天,我盡量日更6000字,能堅持幾天看情況吧。


    總之,補償昨天的請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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