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當克萊爾再一次從窒息中醒來後,她獨自在床上躺了很久。


    清晨的陽光充盈在整個房間,以至於她甚至在空氣中看到旋轉著的無數塵埃。房間外略顯喧鬧。人們的談話聲,電視聲,此起彼伏。


    克萊爾閉上了眼睛。她在感受這一刻。


    這是她近幾年,甚至包括在接受漢尼拔的治療最為平靜的一次清醒。這種感覺奇妙極了。在這一瞬間,克萊爾忘記了自己曾經曆過的,她以為一聲都會如影隨形的苦難。她忘記了自己曾經目睹過無數次的,人性的醜惡與傲慢。她忘記了那些她以為不會忘記的。


    然後?然後克萊爾迴憶起在泰坦尼克號上的種種。


    會羞愧於自己錯誤抉擇的愛德華船長,他安靜的等待在指揮室,等待著與泰坦尼克一同覆滅。


    拒絕穿救生衣的老紳士,他堅持要在死亡的陰影麵前,也要維持自己的體麵。


    年邁的女士拒絕登上救生船,她選擇將生的機會留給在她眼中,有著更多可能的年輕人。


    不願意獨自獲救的年輕女士,會選擇勇敢地留下來,與戀人一同迎接沉船的命運。


    說著拙劣的類似“我會平安迴來”謊言的丈夫們,微笑的含淚送走了自己的愛人與子女。


    ……


    …………


    克萊爾從來不知道,原來在死亡麵前,那些普通的人們,反而會帶給自己最為巨大的震撼。他們的從容與勇敢,才是克萊爾曾經幻想過,期盼過的,屬於人性的光輝。


    她在心底小聲的唿喚著係統,以為不會得到迴應,然而那冰冷的電子音出現時,克萊爾卻第一次覺得電子音也並沒有那麽的討厭。


    “謝謝你。”她聽到自己小聲的說道。


    在說完後,克萊爾突然想到自己的猜想:“惡是可以被改變的,對嗎?”她詢問著,吐露自己的某些猜測。


    “在泰坦尼克的世界中,我被你告知卡爾是世界裏[惡]的存在。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發現卡爾並不曾表現出過於惡劣的一麵。”


    她沉思著,並組織自己的語言:“我想著其中一定有什麽事情的發生,對他產生了改變。”


    “以卡爾的性格而言,他是一個好麵子的,幼稚的控製狂。在他人觸犯自己之後,卡爾的心胸並不足以包容別人。而對他冒犯最大的,莫過於他的未婚妻露絲和傑克。”


    “即使卡爾對露絲的感情更多的是出於占有欲,但是一旦產生[自己比不上一個三等艙的小混混],這無疑會讓他惱羞成怒,並且想方設法證明自己比他強,比他哪裏都強。”


    “但是在我所經曆的世界裏,”克萊爾露出一抹苦笑:“在我所經曆的世界裏,卡爾似乎愛上了我。”


    “這是不是意味著我的存在影響到他的某些行為,並且讓他有了改變?”


    在克萊爾的一再求證中,她得到了係統肯定的答複,這證明了她的猜想是正確的,因此:


    “也就是說所謂的[惡],是可以被改變的。如果能夠阻止[惡行]的發生,那麽[惡]就不再是純粹意義上的[惡]。”


    克萊爾想到了被定義為[惡]的希爾。也許這意味著她有機會阻止他……?


    但是奇怪的,真正見到希爾前的緊張與惶恐,在這一次泰坦尼克之行中被削弱了許多……也許是因為見證過別人的愛情,克萊爾對希爾也莫名有了更多的信心。


    她打包著自己的行李,然後在坐起身時,笨重的藍色寶石滾落到她的被子上。克萊爾幾乎震驚的拿起那顆昂貴美麗的海洋之心,不可思議為什麽它居然會出現在她的家裏!


    然而沒有人給她解釋。


    隨後,克萊爾在快餐店買早餐時聽到了這一天的新聞:


    [尋寶者布洛克·羅維特因發現西班牙大金幣而名聲大噪,此次他獲得許可去探索最為著名的遇難船泰坦尼克號,此時他正身處克爾德什號調查船上,讓我們通過衛星連線北大西洋現場——]


    克萊爾停在了原地。她轉過頭詢問給她遞飲料的店員:“泰坦尼克很有名嗎?”


    “當然。”這個中年女人無不肯定:“人人都知道泰坦尼克號,在最近幾年幾乎每天都能夠看到它的新聞,我記得她現在已經下潛五次?還是六次?那真是一艘了不起的船啊……”


    “難道你沒有聽說過嗎?”一個年輕女孩不可思議般的詢問。


    克萊爾無奈的搖頭,然後從店員的手中接過自己的早餐……她發現係統對記憶的洗牌與重組已經越來越得心應手了。


    到校的時候距離考試時間還有15分鍾。斯蒂文沒有等待在自己的考場,反而守在她的教室門口。當見到克萊爾時,這個年輕的男人露出欣喜的笑容,大步的迎接了過來——


    “你買早餐了?”斯蒂文看起來失望極了。克萊爾點點頭,拍了拍他示意他盡快會自己的教室去。


    斯蒂文無奈的點頭:“考試結束後你有什麽安排嗎?”


    “今天嗎?我打算去見見我的心理醫生,我有一些問題想要和他談一談。”


    “那麽明天呢?也許你會願意與我”


    斯蒂文的話被克萊爾快速打斷,她搖頭:“抱歉,斯蒂文,我已經告訴過你很多遍,我有戀人。”


    “可是什麽戀人會一年都不曾見過?”斯蒂文顯然並不能相信這一點:“而且如果這樣的人就是你的戀人,為什麽你去看心理醫生,你努力融入社交環境,甚至你因為情緒問題而產生自我懷疑的時候,他從來都未曾陪伴在你的身邊?”


    “如果你的戀人就是這樣的人,那麽我可以肯定的是我會比他對你好一萬倍!”


    克萊爾的表情冷漠了下來。


    “如果你是這麽想的,那麽我們還是不要再來往了。”她垂下了眼眸,掩飾住自己眼底的歉疚,語氣卻變得更加冷漠:“我無法迴應你。我感謝你在這一年裏為我做的一切,你在我重塑自信上起到了無比重要的作用,但是很抱歉……”


    克萊爾發現拒絕他人居然是這樣困難的一件事情:“感激無法成為愛情。”


    她沒有抬頭,許久,斯蒂文終於挪動了腳步,他的鞋子消失在克萊爾的眼前,一步步退出著克萊爾的視線,仿佛是某種神秘的預兆。


    也許是因此,克萊爾的第一門考試並不是很順利。不過好在她在後來調整好了狀態。雖然不能夠做到全a的成績,但是不重修是可以保證的。


    而結束一切後,克萊爾預約了漢尼拔工作室。


    她從學校小跑過去,三個街區的距離讓她跑的滿頭大汗,襯衣幾乎被汗水浸透。而她比預約時間還要提前了半個小時。


    20分鍾後,一個金發的少年從房間了走了出來,他帶著黑色口罩的臉看起來莫名熟悉。克萊爾看著他,然後突然想起這就是幾天前曾將她撞到的年輕人。


    在他從自己身邊走過時,少年突然停了下來。他的聲音聽起來低沉悅耳:“你的腿好些了嗎?”


    克萊爾隨著他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穿著短褲的膝蓋。已經初步結疤的傷口看起來有些猙獰,這也讓傷口顯得格外誇張。但是克萊爾知道它並不怎麽疼痛,甚至不影響她運動跑步甚至踢腿。


    “很好。謝謝!”她迴應著。這一天克萊爾沒有帶帽子也沒有帶口罩。她與少年對視著,似乎過去了許久,又似乎隻是一瞬間。


    對方突然說:“你變的很快,越來越快了。”


    “恩?”


    “祝你好運,再見。”對方並沒有解答克萊爾的疑惑,隻是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然後轉身離開。留下帶著淡淡困惑的克萊爾。而她帶著這種困惑走向了漢尼拔。


    “他也是您的病人嗎?”


    漢尼拔微笑:“你們似乎認識?在這裏巧遇有什麽感覺?”


    “不算認識”克萊爾搖搖頭:“我們隻是碰到了。我似乎還在哪裏見過他。”


    她皺著眉頭思考著,然後漢尼拔打斷了克萊爾:“進來吧,這並不重要。我想要聽聽你的近況,例如你身上發生了什麽。”


    漢尼拔點了點自己的臉頰:“我注意到你沒有帶口罩。”


    克萊爾的眼睛亮了起來:“是的,發生了一件奇妙的事情……”她顯然不知道如何想漢尼拔來描述自己的經曆。但還是想要說些什麽,她迫切的需要一個人來分享她內心的震撼與觸動。


    她說:“我做了一個無比真實的夢……”


    這是一個完全荒謬的談話。當事人之一的克萊爾將此次談話的主題變成了一場夢境的解釋。然而夢對一個人的影響是不可能如此巨大的,因此漢尼拔一眼看穿了她不曾提及但是表露明顯的特點:她認為這個夢境並不是很真實的夢,而是它真的發生了!


    這是什麽情況?


    漢尼拔沉思的捂住了嘴唇。這是臆想症嗎?還是妄想型精神分裂的前兆?不不,沒有這麽嚴重,克萊爾並不符合這樣的病症特點。


    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是精神分裂症的一種,以妄想與幻覺為主的疾病。它相對於其他類型的精神分裂症,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患者比較多疑,抗拒治療。當然,在實際的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臨床表現上,他們所表現出的臨床反應也要更加的多樣化,更加的複雜。


    如果克萊爾在治療過程中出現了精神分裂的征兆,這很可能會影響漢尼拔作為知名心理醫生的名譽。當然,漢尼拔並不見得就真的在乎這一點,但是沒有人喜歡麻煩。


    他似乎有些苦惱的觀察著陷入談話的克萊爾。她曾經暗淡的灰色眼睛亮目至極,那裏充滿生機,他發現她對於社交的抵觸隨時間推移削弱了許多。她看起來也自信多了!


    至少在沒有帶口罩的談話過程裏,克萊爾對於漢尼拔的注視並未表現出更多的不適。


    這真是太神奇了……


    如果一個夢境的影響力真的能有這麽大,那麽他每一位患者隻需要做夢就可以痊愈了……不是嗎?


    克萊爾從頭至尾沒有談論過船的名字,與她接觸過的每一個人的名字都被她刻意弱化,甚至直接用abc來代替。但是這並不妨礙漢尼拔的分析。甚至在抽空觀察克萊爾的過程裏,他開始以[假設這是一艘真實存在的船]來進行提問。


    當然,問的都是一些並不引人注意的問題。例如在輪船上有什麽有趣的裝飾,壁畫的風格是什麽模樣,貴族們的穿著是何種風格,他們抽煙用什麽牌子,甚至餐盤上的花紋有沒有什麽特征……


    他的問題零星又瑣碎,似乎隻是一個又收藏癖的人對於一些新奇事物的純粹好奇,這種種問題均沒有引起克萊爾警覺。她將自己所有知道的看到的全部告知了對方。


    而漢尼拔,也在這個過程中梳理出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例如經濟低迷,貴族敗落,當時開始有一些新興產業的興起,這讓富人裏出現了一大批沒有根基的暴發戶。例如船艙內等級劃分分明,平民們對於“美國夢”有諸多向往,那麽說明在當時美國相對於其他國家,有著更多的機遇和可能。例如……


    他判斷這場夢境的時間大約在20世紀初期。而當聽到克萊爾描述沉船時,她對於無法通融自己的朋友上救生船而感到無比歉意時,漢尼拔終於聯想到為什麽他會覺得克萊爾所言的夢境確實很真實——這難道不是泰坦尼克號嗎?


    也許是克萊爾最近看過太多關於泰坦尼克的新聞,致使她做了這樣一個冗長複雜的夢境?也許是因為她對於這艘號稱世界奇跡的巨輪有太多的好奇,所以才如有所思夜有所夢?


    當克萊爾終於停止描述後,漢尼拔問出了自己最想要詢問的問題:“你說,你在阻止眾人登船時,意識到秩序必須存在……能能夠給我再就此談談你的看法嗎?”


    克萊爾眨眨眼睛,她很意外漢尼拔提問的點,並沒有對那些夢境中有著偉大做為的小人物發表感慨,而是格外關注她的心理變化……這大概就是心理醫生與普通人的不同之處吧。


    克萊爾點頭:“是的,我在當時意識到了秩序的重要性。甚至它重要到超過了我自身的生命,超過我朋友的生命,它高高的淩駕在眾人之上,它是唯一的公平與機會。”


    漢尼拔坐直了身體,他專心的聆聽著這對他而言格外不可思議的言論,這簡直新鮮極了!


    “當時的情況非常的危急,太多人都想要活下來了。但是毫無疑問,生存下來的機會有限,我不能夠決定誰應該活下來,但是[秩序]可以,[規則]可以。”


    “這個[規則]如果由個人來製定,不會顯得格外不公平嗎?”


    “當然是不公平的,但是它並非是由[個人]製定的。”克萊爾目光灼灼,語氣堅定:“事實上,選擇讓女士和小孩優先上船,是由我們的過去與未來製定。”


    “過去與未來?”漢尼拔對這個說法表露出質疑。


    “沒錯。”克萊爾點頭:“過去,指的是我們所收到的教育,它告訴我們應該保護弱小,保護弱勢群體,它告訴我們應該正直,告訴我們作為一名紳士,更應該維持自己的體麵。”


    “而未來,則指的是可能性。女性並不僅僅隻代表著脆弱,同時也意味著希望和可能。她們有孕育生命的能力,這是上帝所賦予他們最偉大的職權,甚至某種程度上而言,她們所掌控著的,是世界的未來。沒有人知道會不會又一個愛因斯坦在會成為她們的孩子。”


    “這種優先是由我們的過去與未來製定,也正是因為這種製定,在當時形成了一種[規則]或者說[秩序]。”


    漢尼拔並沒有利用自己的巧舌如簧來進行詭辯,他接受了克萊爾的說辭,然後跑出了另一個問題:“那麽在你開槍射擊那些想要登船的人,你有什麽樣的感覺呢?”


    “我感覺很糟糕。”克萊爾皺緊了眉頭:“事實上,知道現在我依然感覺很不好。”


    “那你覺得如果重來一遍,你會怎麽做呢?”


    克萊爾說:“也許在一開始我就會表現的無比強硬,這樣就能夠杜絕他們僥幸心理的可能性。”她思考了一會兒:“但是我想如果他們依然不放棄打破秩序,我也依然會開槍的。”


    “因為秩序必須存在?”漢尼拔反問著。


    “是的,它必須存在。”


    兩個人的談話暫時停止了下來。他們各自陷入自己的思考中,許久後,漢尼拔決定到了結束這個話題的時候了。


    他為克萊爾衝了一杯咖啡,濃鬱的可可豆香味讓人的神經都放鬆了下來。他將它遞給了克萊爾,然後在落座時換了一個更為舒適放鬆的姿勢。


    “據我所知你並沒有學過德語,但是還記得嗎?你在前一次談話中居然和我用立陶宛口音的德語與我開玩笑……”漢尼拔彎起眉眼:“現在想想依然讓我吃驚極了!”


    “這也是你在夢中學的嗎?”


    克萊爾的動作僵硬了無比,許久,或者隻過去了幾秒鍾?克萊爾不確定的想到。


    她低下頭,聲音沉悶:“是的,那可不是一個好夢。”


    漢尼拔笑意更深了,但是彎起的眉眼反而更加讓人看不出內裏的情緒。


    而話題也至此真正截止——時間到了。


    克萊爾站起身來,與他握手道別。在離開時,她忍不住迴頭看了眼身後的漢尼拔。他低頭打開了電腦,似乎在忙碌著什麽。


    而離開後的克萊爾自然不會知道漢尼拔在瀏覽器裏搜索了泰坦尼克號關鍵字。以為年邁的名為露絲的女士正在接受采訪。她正好講到:“在那一場災難裏,我和傑克都有幸存活了下來。我們在其後經曆了許多次命運對我們彼此的考驗,但是好在我們最終堅持了下來。”


    “在三周前,傑克腦溢血住院了,至今也沒有醒來,我意識到這到了我們道別的時候,然而沒有關係。”


    露絲年邁的臉上露出了一抹溫柔的笑意:“即使死亡也不能使我們分離。”


    負責此次采訪的羅維特詢問:“當時在泰坦尼克號上存活下來的人還有現在還活著的人嗎?”他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很沒水準,道歉的低頭:“不,請原諒我換一個問題”


    “當時在船上還有什麽人物讓你至今印象深刻嗎?”


    露絲陷入了沉思,然後她顫巍巍的從自己的筆記本中翻找出極為古舊的,充滿年代感的牛皮本。那雙被歲月無情催化的枯萎的手,緩慢的翻開了她的本子。


    她說:“我在獲救後,曾在報紙上截下了這樣一張照片,他是我當時的朋友,因為他,很多人得以存活……我不記得投稿人是誰了,但是我很感謝將當時這一幕留存了下來,讓我們懷念他的人能夠有所慰藉。”


    “他救了許多人的姓名,他在最為癲狂的,混亂的環境裏維持了秩序,他讓更多的孩子、女人有機會存活了下來。他並不是船員,這麽做對他沒有任何的好處,甚至有許多無法登船的人恨他,詛咒他……”露絲的手撫摸著這筆記本。


    羅維特:“那麽他沒有活下來嗎?”


    “是的,據我所知,他主動將生存的機會留給了別人,而船當時已經接近超載,因此他拒絕了受到他幫助的人們要求他上船的請求。”露絲緩慢的打開筆記本,而鏡頭也跟隨著轉向了書頁。


    在泛黃的紙麵上,一個麵容模糊的年輕人立在甲板,他的黑發被海風吹的淩亂,但是這無損他宛如不會彎折的利劍一般的氣質。他看起來鎮定從容,讓人不由的為這樣的精神感到敬畏。


    漢尼拔聽到露絲的聲音宛如歎息:“他是我尊敬的,敬佩的朋友,他是克萊爾·維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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