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舊電梯一邊發出嘎啦聲響在四樓停止後,由美子隻說了一句「我迴房間一趟」就走出了電梯。


    門扉關閉,電梯再次上升。


    三天沒造訪過的特課總部五樓用依然不變的寬敞迎接實。


    南側有一整排的窗戶,在窗戶另一側的天空上微微殘留著夕陽殘照的朱紅色。時間還這麽早嗎?實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離開學校時是下午三點五十五分。跟箕輪朋美在灌溉水路旁的道路分別時是四點二十分。在那之後,實被迫坐上由美子的機車,抵達池袋時是四點三十分。與發火者接觸,卻因為實的失誤而讓對方逃走,然後在教授指示下撤退至位於東新宿的總部,這一切都是在一小時內發生的事。


    ……而且我因為發火者的缺氧攻擊而差點喪命時,由美子同學救了我……


    走出電梯後,實呆呆站在原地再次體會這個事實。


    由美子還沒上樓。實環視房間,不過裏頭也沒有教授跟dd的身影。


    相對的,有一道陌生人影縮著身軀坐在大型電視機前方。


    從體型判斷對方是男人,恐怕是高中生吧。他穿在身上的西裝外套跟由美子的製服是同一色係,頭上戴著大型耳機,雙手握著遊樂器的手把。


    該不該主動打招唿呢──實一邊迷惘一邊接近後,電視畫麵映入了視野。


    映照而出的是發售日比實的出生日期還要久得多的,家用電玩遊樂器黎明時期的rpg。縱橫頂多隻有幾百像素的畫麵顯示在六十五吋的大型液晶電視上,所以每一個點陣都大到像是開玩笑似的。


    實無言地眺望著排列在衋麵右側的主角隊伍,以田園抒情風的動畫陸續發出攻擊的模樣。那起事件發生前,跟姊姊若葉一起玩過的掌機的解析度都遠比這個畫麵還要高,不過實卻也覺得這樣別有一番風情。


    主角們輕易擊潰怪物迴歸地圖畫麵時,暫停鍵被按了下去。


    盤坐在坐墊上麵的男高中生拿著手把,就這樣將身體倒向後方,用上下顛倒的臉龐望向實。他咧嘴露出笑容,單靠身體的彈性撐起腰部,然後用柔軟的動作站了起來。


    麵對麵後,發現對方的身高比實高了三公分。波浪狀的褐發略長,瀏海的發梢碰到了藍色的膠框眼鏡。鏡片後麵是明亮的雙眼皮大眼睛,鼻梁很挺,臉龐的輪廓也帥氣又銳利。不管看哪個地方,都有著不像日本人的端整感。


    多虧了浮現在嘴邊的誠懇笑容,實才勉強撐在原地,一邊打了招唿:


    「啊……你……你好,初次見麵。我是最近加入特課的空木。」


    話說完後,身材高挑的高中生用淡色眼眸直勾勾地凝望著實,一邊劈哩啪啦地提出意料之外的問題:


    「你是練等派,還是衝進度派?」


    …………啥?


    實雖然感到愕然,卻還是老實地迴答:


    「最近我不太常打電動……不過我想玩久一點,所以是卯起來練等派。」


    實話剛說完,高中生就咧嘴露出友善笑臉,並伸出右手。


    「我是等級練過頭秒殺最後魔王派……我叫齊藤奧利維,今後也請多多指教。」


    ──奧……奧利維?


    ──如果是本名的話,是混血兒?法國係的……?


    所以才那麽帥氣吶。實一邊這樣想一邊握手後,對方強烈的握力讓他不由自主地退縮。讓實的右手發出一陣子壓輾聲後,齊藤奧利維用力拍了實的肩膀說道:


    「好,那我們立刻一起賺沒用的經驗值吧。我馬上就要升級了,所以升級後也讓你玩一玩吧。」


    奧利維沒等實迴答就讓他坐在大型電視機前麵,然後再次握住手把。不過暫停還沒解除,後方就先傳來了愕然的聲音。


    「我說奧利b啊,不要讓備受期待的新人替你練等好嗎?」


    迴頭一望,隻見dd──也就是大門傳二郎斜斜戴著注冊商標棒球帽的身影在不知不覺間來到了很近的地方。


    「喂,快點存檔結束遊戲吧。到開會的時間還在玩那個的話,又會被由美子啪的一聲切掉電源喔。」


    「不想再次重複那個悲劇吶。」


    聳聳肩如此迴答後,奧利維老實地將遊戲存檔,然後關掉舊式主機與最新型電視的電源。


    「不好意思響,空木同學。記得你的代號是『孤獨者』吧?下次我們再一起開心地練等吧。」


    「好……好的,務必讓我一起玩。」


    他知道我的事嗎──實一邊感到吃驚一邊如此迴答後,跟在奧利維後麵站了起來。


    剛才dd叫他「奧利b」,實也記得自己聽過這個昵稱。他是實上次來這裏時,前往搜索發火者而不在場的特課成員。


    ……意思是奧利維同學是dd先生原本的搭檔嗎?


    實一邊這樣想一邊眺望走在前方的兩人。雖然有著一凹一凸的搭擋風格,卻能感到兩人不可思議地合拍,這讓實不由自主地垂下視線。一想到自己跟由美子一組所進行的頭一個任務就突然遇上大失敗,覺得太難堪的實不由得想要逃出這裏。


    然而就在此時,背後響起電梯抵達的聲音。伊佐理理教授帶著由美子登場。瞥了實他們一眼後,教授氣勢十足地說道:


    「大家好像都到齊了吶!那麽,立刻開始開會吧!」


    由美子將連身皮衣換成了製服。從她口中聽取與發火者接觸的報告時,實隻是一味地縮著脖子。


    教授站在八十吋螢幕的前方。報告告一段落後,她發出了夾雜歎息聲的低喃。


    「被逃掉了嗎……真可惜……」


    她揮出發辮將視線望向dd。


    「可以追蹤到哪裏?」


    dd做出迴答,他臉上也浮現著未曾有過的嚴肅表情。


    「在荒川西尾久的小地下道那邊發現了發火者搭乘的計程車。副駕駛座上雖然有司機的遺體,但死因卻不是窒息死亡或是被燒死,而是頸骨粉碎性骨折。在那之後的行蹤不明,行車記錄器也被帶走了。」


    「唔,車內有找出指紋或是其他微跡物證嗎?」


    「沒有從遺體頸部的皮膚采集到指紋,不過卻有檢測出液體ok繃的成分。為了隱藏指紋,發火者總是將它塗在手上吧。後座周圍雖然發現大量指紋與毛發,不過老實說那邊也沒什麽指望……」


    「也是吶,將搭過計程車的無數乘客全部找出,並且進行跟監相當因難。意思就是……最後隻能把希望寄托在阿實的記憶上嘍。」


    突然被叫到名字,實更加縮起身娓。


    「……阿實,隻有你在近距離看過發火者的真麵目。在這種情況下,雖然手法很古典,不過我還是想試看看這一招。」


    如此說道後,教授從螢幕前方的書桌拿出素描本跟鉛筆還有橡皮擦。


    一邊感受到不祥預感不斷逼近,實一邊問道:


    「……呃,要用那個幹嘛?」


    「那還用說,要請你畫發火者的人像。」


    十分鍾後──


    素描本上刻劃著長久苦戰後的證明,實將它遞給教授。


    教授將本子接到手中,翻開封麵後表情也幾乎沒有出現變化,應該說她擁有不符合年紀的完美自製力吧。


    「……唔。」


    發出微妙沉吟後,教授細心地撕下圖畫紙,然後將它放上掃描器。取得的畫像立刻放大在螢幕上。


    最先做出反應的人是齊藤奧利維。


    他差點整個人向後翻似的傾斜椅子,雙腿一邊亂踢,爆發出不客氣至極的笑聲。


    「哇哈哈哈哈哈!這……這已經不是人了吧,是大哥布林之類的東西吧!」


    「喂,奧利b


    ,這是人家辛辛苦苦畫出來的圖,不要笑得這麽……咕唿……」


    dd試圖告誡,語尾卻也疊上了痛苦的唿吸聲。


    雖然有料想到會是這樣,不過被別人爆笑成這樣,實還是感到有些受傷,所以他噘起嘴巴說道:


    「……畢竟我也沒畫過人像……總之發火者是六十多歲的男性,身材削瘦,頭發灰白而且向後梳……感覺像是學校的副校長。」


    加上解說後,實坐迴椅子上,教授啪啪啪地拍響雙手。


    「好了,奧利b、dd。不要一直笑下去,這是重要的情報喔。之後也會用合成圖製作出人像……不過比想像中還要年老吶。阿實,你還有想到什麽其他的事情嗎?」


    被這麽一問,實陷入沉思。


    在仿徨視線的前方,奧利b跟dd至今仍顫抖著肩膀。坐在他們對麵的由美子臉上完全沒有表情。


    讓發火者逃脫後兩人迴到總部,一路上由美子幾乎都沒有講話。連實下機車後再次感謝由美子替他急救,她都隻有微微點頭而沒跟實四目交會。


    是因為在大樓屋頂上讓自己看見淚水而感到害羞之故嗎──實雖然這樣想,卻也覺得不是這麽一迴事。簡直像是關在自己心中似的──


    揮開一瞬間的愁思,實開了口:


    「呃……經教授這麽一說,總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他。」


    「哦?是最近嗎?」


    「不……不是側臉,而是從正麵看到他時,我有一瞬間『咦』了一下……」


    雖然極細微,不過在發火者因實發動能力而產生反應,將臉龐轉向他露出殺意的瞬間,實覺得自己的記憶受到了刺激。


    然而,實卻很不擅長記住人的臉龐。實不到三天就會去一次圖書館,卻連圖書館員的臉都想不起來。如果隻是在人潮中擦身而過這種程度的接觸,根本不可能停留在他的記憶之中。


    「…………抱歉,我想不起來。」


    實如此低喃後,教授一邊皺眉一邊對他點頭。


    「這樣啊……哎,在製作合成圖的過程中,有時候還會想起一些事情吧。會就先開到這裏。dd繼續努力探測,其他人在新情報進來前暫時待命。那麽,解散。」


    「哎呀,在那之前可以先等一下嗎?」


    「嗯?怎麽了,奧利b?」


    爆笑症狀總算消退後,齊藤奧利維用彈性十足的動作起身,然後用微帶藍色的灰眸望向由美子。


    「由美子,剛才的報告有個地方我不太明白。你說你們發現發火者,然後遭到攻擊,接著脫離現場對吧。為什麽無法反擊呢?」


    垂著臉龐的由美子身軀倏然一震。


    實也在椅子上微微動了一下。由美子在開頭的報告中省略了部分事實。


    也就是實吸入無氧空氣險些喪命的那一部分。


    由美子沉默了半晌,不久後她喃喃迴答:


    「因為很危險啊。」


    「這是當然的啊,因為我們在跟紅寶石之眼戰鬥嘛。」:


    奧利維的態度仍然隨性,聲音裏卻微微加上了銳利語氣。


    「可是因為危險就不戰而逃,那我們在這裏就沒意義了吧?」


    「……那……那個!」


    實下定決心站了起來。實必須說明由美子沒理由被責備。


    奧利維轉向他,實一邊拚命迴望那張端整臉龐,一邊結結巴巴的繼續說話。


    「那個……都是我害的。我忘記準備好不容易拿到的氣瓶,所以差點被發火者的缺氧攻擊打倒,就是因為這樣由美子才脫離現場。抱歉,是我粗心大意。」


    實一邊發出孱弱笑聲,一邊低頭道歉。


    當他這樣做後,奧利維同樣輕輕點頭露出微笑。


    「啊~原來如此。明白明白。是會發生嘛,粗心大意這種事。」


    奧利維大步走近實,然後輕拍他左肩。


    將右手握成拳頭後,奧利維隨手向上一揮──


    在那之後,左頰上產生爆炸般的衝擊,實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就這樣被揍飛。


    背部猛烈撞上距離五公尺遠的水泥牆壁後,實才有辦法理解自己被奧利維用右拳狠狠揍了一拳。


    006


    實從壁麵上慢慢滑落,然後癱坐在地板上。


    被某人毆打,這個月是第二次。然而,因箕輪朋美那件事而被田徑社高年生毆打時,實無意識地展開了殼,所以完全感受不到痛楚。


    ──被揍真的那麽痛呢。


    左頰上灼燒般的疼痛,與屈辱感還有無力感混合為一,變成黑色液體漸漸流入記憶沼澤之中。


    「空木,明白我為何要揍飛你嗎?」


    麵對在地板上深深垂著頭的實,奧利維如此問道。沉默半刻後,實小聲迴答:


    「……因為我不小心失誤了吧。」


    「不對喔。」


    立刻否定後,奧利維繼續說道:


    「我有說過吧,偶爾也是會失誤的。我不是在責備你這件事。問題是你完全沒有認知,沒有認知到自己失誤導致一個不用死的人喪命的事實。」


    實猛然倒抽一口氣。


    實陷入茫然,奧利維啪噠啪噠地踏響拖鞋走過他麵前。


    「到頭來你因為沒有覺悟,所以才有辦法覺得事不關己。你不適合待在特課呢,空木同學。接受第三隻眼摘除手術,消除所有記憶迴家比較好喔。」


    輕輕搖了搖左手後,奧利維準備走向電梯,就在此時──


    靜謐卻有骨氣的聲音投向他的背部。


    「這一點有些不對喔,奧利維。」


    聲音的主人是仍然坐在折疊椅上的由美子。


    「空木同學剛才可以在被你毆打前,搶先一步展開『防禦殼』。如果他那樣做的話,現在你的右手就會啪嘰啪嘰地複雜骨折了呢……至少他有甘於受你一拳的覺悟喔。」


    奧利維在那瞬間停止腳步,但他沒做出任何迴應,就這樣消失在電梯之中。


    數分鍾後──


    dd跟由美子都下了樓,在五樓西側空蕩蕩的研究室區域處,實正在接受伊佐理理教授的治療。


    隻是嘴角有點裂開,什麽都不用做也沒關係──實這樣拒絕了一次,但教授卻硬是讓他坐下,接著仔細消毒然後貼上ok繃。結束治療後,她難得咕噥了幾聲,接著說道:


    「啊~呃……那個吶,關於奧利b那家夥說的話……」


    實露出苦笑搖了搖頭。


    「沒事的,我不打算辭掉特課的工作。」


    「這樣啊。」


    教授有如鬆一口氣似的露出微笑,輕輕拍了實的手臂。


    「我還在擔心如果你真的說要摘除第三隻眼消除記憶的話,那要怎麽說服你才好呢。真是跟人溝通真難吶。因為唯一的正確答案是不存在的呢。」


    如果是有答案的問題,就能立刻解開──擁有這種能力的「思索者」露出有些孩子氣的笑容,然後開始收拾急救箱。麵對身穿白袍的小小背影,實有如低喃似的說道:


    「……因為我覺得就算在這個時候辭掉特課的工作,再請冰見課長消除包含剛才那件事在內的記憶,那一拳的感觸我還是無法忘記……」


    「是喔……嗯,也是啦。或許如此呢。」


    教授迴頭望向實,微微歪了歪脖子後點了頭。


    「我念二年級時,也曾為了無聊的理由跟幼稚園以來的好友大打出手吵架。當時挨耳光的痛楚,到現在我還記得很清楚。」


    「啥……咦?」


    實因為過度驚訝而不小心叫了出聲。


    「大打出手?教授嗎?」


    「我說啊……」


    稚氣臉龐上浮現淡淡苦笑。


    「就算是我,三個月前也跟外表一樣是個死小孩喔。我每天每天都不厭其煩地重複愚昧行徑,又是生氣又是惹別人生氣,又是哭泣又是把別人弄哭吶。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吧?」


    「是……是喔……」


    理所當然──被她這麽一說,或許就是如此吧。八年前發生那起事件前,實應該也會跟朋友還有雙親……偶爾還會跟姊姊吵架哭泣才對。


    將急救箱收進櫃子後,教授再次坐上實麵前的圓椅。


    「可是,事到如今我覺得那也是不可或缺的必要經驗喔。」


    「……是指大打出手的吵架嗎?」


    「是啊……我啊,被第三隻眼寄生,得到『思索』這種能力後,解開了不能解開的問題。也就是──『人活著的意義為何』的這個問題。」


    「活……活著的意義……」


    實再次被弄得啞口無言,一邊目不轉睛地凝視發辮指揮官。


    「這種問題有答案嗎……?」


    「當然有。如果沒有的話,哲學跟宗教是為何而存在的呢?」


    「那……那個答案是什麽呢?」


    「秘密。」


    對實眨了一下眼睛後,教授露出認真表情繼續說道:


    「總之,就是因為得到了那個答案,所以我雖然能『思考』,卻喪失了『煩惱』跟『迷惘』這種隻屬於人類的特權。」


    「特權……」


    「沒錯。為什麽會有數不盡的煩惱呢──阿實至少也這樣想過一次吧?念小學時煩惱考試跟馬拉鬆大會,打預防針跟看牙醫,稍微長大一點就會煩惱友情或是戀愛,然後是升學跟就業,結婚或是貸款還是跟病痛奮戰。在人生中,所有煩惱化消的那一瞬間是永遠不會到來的。要說是為什麽的話,因為它是必要的存在。」


    「必要……是指煩惱跟迷惘嗎?」


    「嗯。不會煩惱的人精神狀態很畸形喔,就像我這樣。所以……能遇見你,我打從心底感到高興。」


    教授伸出幼小的雙手,輕輕包覆住實的臉頰。


    「你的能力『防禦殼』是個大大的謎。我認為自己甚至看穿了紅黑第三隻眼落至地球的理由。然而我卻知道了你的存在,知道我得到的『答案』是錯誤的。沒有任何事比這個還讓人高興。」


    不知為何,教授熱情地如此訴說。


    「……因為我發現自己推導出來的『人生為何』的答案也有可能是錯誤的。雖然隻是推測,不過……你的能力『防禦殼』恐怕跟第三隻眼存在的理由有著直接關聯。這應該也是包含人類在內的所有生命存在的理由。或許連孕育無數生命的這個宇宙存在的理由都……」


    「那……那個──」


    被教授接近到鼻尖幾乎要撞在一起的距離,實忍不住發出聲音。


    眨了幾下眼睛後,教授浮現平常的苦笑移開臉龐。


    「哎呀,抱歉抱歉。不自覺就入迷了……就像這樣,我對你很有興趣,所以我不希望你辭掉特課的工作。」


    「好……好的。嗯……我不會辭掉的。雖然是因為消極的理由……」


    在這時退出的話,隻有被奧利維揍的疼痛記憶會無止境地肥大化。


    實覺得隻能找到這種動機的自己很可恥。


    然而,教授卻浮現有如要包容一切的笑容點點頭。


    「嗯,煩惱吧,阿實。煩惱然後迷惘,有時還要哇的大叫一聲然後跳起來喔。」


    ***


    就算是憑藉須加的意誌力,也得花費三小時才能勉強讓在腹部深處冒著煙的怒火冷靜下來。


    在陽台那排植物的對麵,冬季的天空正一刻刻地增加色澤的濃度。須加一邊眺望這幅光景,一邊重複著深唿吸。


    按照今天的計畫,在新宿燒掉獵物後,自己應該能悠然地擺脫黑家夥們的追蹤,成功脫離至安全範圍才對。然而,自己不但犯下三重失誤被敵人發現,還被正麵看見臉龐,而且還讓敵人逃走。


    當時,須加不是將氧氣集中在機車引擎處讓它爆炸引發大火,而是奪走機車周圍的氧氣試圖令黑家夥停止唿吸。可是,缺氧攻擊無論如何都要花費一些時間才能發揮最大的效果。那個小姑娘知道這個弱點,用加速能力逃了出去。想不到她居然會連同機車一起躍向空中,瞬間從自己的視線範圍中消失。


    發現唿吸因為過度憤怒與懊悔而變淺,須加深深吸進植物們釋放出來的氧氣,試圖平息自己的情緒。


    ──極近距離的戰鬥隻是野蠻之舉。


    一邊感受腦袋的核心開始冷卻的感覺,須加一邊說服自己。


    從遠距離進行的燃燒攻擊──這才是須加被賜予之力的本質,也是命運所期望的使命。


    對汙穢文明施以淨化之焰。


    自己就是為此而被賜予新生。


    放鬆緊繃的雙臂,吐出長長的氣息後,須加緩緩迴過頭。


    關著燈的客廳牆上貼著一張大尺寸的紙。那是東京都心地區的彩色詳細地圖。承受夕陽殘照而發出紅色光輝的,是刺在各位置的地圖大頭針。


    須加走近地圖,從刺在空白處的備用大頭針中拔出一支後,將它深深刺進今天新召喚出淨化火焰的西新宿現場。


    第九根。


    後退三步後,他眺望地圖。


    整齊排列的九根大頭針,在東京這座罪孽深重的都市上描繪出美麗的符號。


    愚昧的人類總有一天會明瞭吧。知道這個巨大印記正是一切的開端。知道這是對過度氧化的汙穢文明所降下的神罰的最初顯現。


    「……咯,嗬,嗬嗬嗬。」


    須加總算忘記憤怒,在嘴巴兩側刻劃出深穀露出笑容。


    被黑家夥看見臉龐雖然令人擔憂,不過他們應該追蹤不到這棟公寓。


    絕對不可能畢竟須加綾鬥是一個死透的人類。


    ***


    「真的很抱歉,典江姊。明天要提出團體研究報告,無論如何都非將它完工不可。」


    「嗯~是這樣的話,那就沒辦法嘍~要跟人家家裏的父母親好好道謝喔。還有,就算是功課,也不能太晚睡喲。」


    「好……好的。我明白……明天我會直接去上學。」


    「嗯,我知道了。加油喔。」


    對敬愛的義姊撒了大謊,實一邊因這個舉動所產生的罪惡感感到難受,一邊將智慧型手機拿離耳邊。


    其實他本來打算一開完會就立刻迴埼玉市。不過被奧利維揍,又被教授說了那番話,讓實打消了迴家的念頭。


    實並不是耍頑固或是在鬧別扭。至少得做些什麽來補償自己的愚昧行徑才行,不然就迴不了家,他是這樣想的。


    話雖如此,現在能做的事情隻有一件。那就是想辦法挖出埋藏在腦袋深處的記憶。


    實在特課總部五樓的牆邊抱膝而坐,閉上雙眼。


    ──我見過那張臉。


    透過安全帽擋風鏡跟計程車玻璃窗見到的,「發火者」的真麵目。麵孔因兇暴殺意而扭曲前的,麵無表情看起來有點像老師的初老男性臉龐。


    那不是單純在街上擦身而過這種程度的記憶,因為實不會看路人的臉龐。而且也不是念小學時在同一所學校當老師這種有著明確共通點的人,因為實隻記得正麵看到的那張撲克臉。


    現在這一刻,不累積多餘記憶的原則令自己懊悔。實把下巴放在立起來的雙膝上,將拳頭用力抵住額頭。


    究竟……在哪裏……


    「…………我認為你用不著這麽內疚喔。」


    頭頂突然傳來這種聲音,實猛然抬起臉龐。


    站在那


    兒的是由美子,她換上了貼身牛仔褲跟毛衣,雙手拿著裝有炭酸飮料的鋁罐。


    她略微錯開視線,一邊吞吞吐吐地繼續說話:


    「計程車司機死亡這件事很沉重。不過呢,奧利維也不是在說你要負責喔。殺人的是發火者,也是寄生在那家夥身上的第三隻眼。而且,遭到紅寶石之眼毒手的普通市民,光是現在證實的數量就輕易超過了一百人。如果你打算繼續從事特課的活動……我雖然不想這樣講,不過對每一名犧牲者都投入過多情感的話,一下子就會崩潰喔。」


    「……好……好的……」


    實一邊垂著視線一邊點頭。


    ──我之所以抱著頭,隻是打算強行挖出記憶罷了。


    實無法把這種話說出口,伸手接過遞到眼前的鋁罐。說了句「謝謝你」後,他拉開拉環。實一邊用嘴巴含著充分冰鎮過的炭酸,一邊茫然地思考。


    因為實出了包,原本應該不會被殺掉的計程車司機變成了發火者的新犧牲者。這是事實。然而,明明被奧利維狠揍……而且由美子明明出言安慰,實卻沒有實際感受到自己心中存在痛切的罪惡感。


    不會煩惱的人精神狀態很畸形,教授的這番話語在耳邊蘇醒。


    ──我不正常嗎?如果是這樣的話,是第三隻眼害的嗎……還是被寄生前就這樣了呢?這種擔憂閃過腦海,實卻無法繼續思考下去。因為由美子一屁股坐到了他身邊。


    用單手靈巧地打開鋁罐,咕嚕一聲喝了一口後,由美子難以啟齒地開始說話:


    「那個……關於剛才那件事……不好意思呢。」


    「咦……?剛才是指……開會的時候嗎?」


    「不是啦。是那之前,在大樓的屋頂上……」


    「屋頂上…………」


    重複低喃由美子說過的話後,實總算想起自己差點喪命的場麵。


    實正麵受到發火者的缺氧攻擊無法自行唿吸,所以由美子用自己的唿吸係統幫助了他。也就是口對口直接──


    實的背部咚的一聲撞上水泥牆。瞥了他一眼後,由美子用有些快速的語調繼續說:


    「在那個瞬間我也隻能那樣做。如果有急救蘇醒球的話就好了,不過騎機車時我是輕裝上陣。下次我會隨身攜帶的。」


    「沒……沒那種事啦……我才是呢,你沒那樣做的話我就死掉了。」


    實說完後,由美子輕輕點頭,簡短地說了句:「這樣啊。」


    「那就這樣嘍,我們雙方都把那件事忘了,可以吧?特別是我,呃……」


    「……哭泣的事嗎?」


    一邊迴想由美子蹲在地上顫抖肩膀的背影,實一邊如此確認,結果話剛出口就被狠狠瞪了一眼。


    「就是那個啦。請你忘記,現在立刻。」


    「是……是的!」


    實一邊點著頭,一邊意識到記憶角落再次受到刺激。


    明明是毫無關係的事,發火者正麵的臉龐與人工唿吸這個字匯卻打算在腦袋裏做連結。


    「人工……唿吸……」


    實下意識地低喃後,由美子立刻有些臉紅地大叫:


    「我說啊,不是才剛叫你忘掉嗎!」


    「啊,不,不是的。不是那樣的……你看嘛,一般來說人工唿吸是溺水時做的舉動不是嗎?在那種高樓大廈的屋頂……」


    雖然慌張地說著藉口,實仍然試圖統合思緒。


    被施行人工唿吸的,是發生溺水意外的人類。


    或是以自己的意誌跳入水中的──


    「啊…………啊!」


    實發出叫聲猛然站起,由美子用吃驚的表情看著他。


    然而在意識到那道視線之前,浮現在腦海裏的發火者正麵臉孔就漸漸被黑白粒子加上了網版處理。


    不是直接見過麵,而是照片。


    是報紙上的新聞。


    「是這個男人啊……沒有錯嗎?」


    從各種角度眺望顯示在八十吋螢幕上的低解析度黑白照片後,實深深地點了頭。


    「嗯……就是這張臉。他就是『發火者』。」


    由於是將數位版的報紙新聞放大之故,畫麵並不鮮明。不過有著知性氛圍的初老男性風貌,連細部都跟數小時前的記憶完全一致。


    「這樣啊。你立功了呢,阿實!」


    伊佐理理教授用力迴過頭。望了一眼手邊的平板電腦後,她一邊將報導的內文做整理,一邊向並肩而立的實跟由美子提出說明:


    「這個男人叫作中久保洋介,五十九歲。住址是目黑區柿之木阪……不過他已經不在這裏了吧。在三個月前,他經營的造園工程公司發生了跳票事件,所以中久保試圖強迫妻子跟他一起自殺。在大井港口那邊,他連人帶車衝進了海中。可是,被吊上來的車子裏隻發現妻子跟小孩的遺體,並未發現中久保……意思是他還活著……」


    「三個月前……」


    由美子如此低喃,聽到這句話後教授也發出沉吟。


    「唔……很微妙的時間點。不過他不太可能是被第三隻眼寄生後,再撇除精神幹涉嚐試自殺……這麽一來,就是從下沉的車子裏逃脫後被寄生了。如此思考的話,那家夥的能力也能得到說明。」


    「咦……這是什麽意思?」


    實露出困惑表情,教授對他豎起手指。


    「第三隻眼會以寄主的負麵心理狀態……心靈創傷或是強迫觀念,欲望或執著為鑄模,製造出超自然的『能力』。舉例來說,是咀嚼者也是美食評論家的高江洲晃自幼受到母親虐待,導致原本的牙齒失去了半數以上。因此寄生的第三隻眼才給予那個男人連金屬都能咬斷的強勒牙齒跟下顎。」


    教授迴過頭仰望螢幕,一邊繼續說道:


    「發火者之所以得到操縱氧氣分子這種恐怖的能力,不可能跟他曾經差點淹死的事實無關。無限接近死亡的瞬間所產生的恐懼,以及對生存的執著,這種心靈能量應該非常巨大才對。在我們至今為止戰鬥過,然後處理掉的紅寶石之眼中,沒有一個人是以這麽迫切的『死亡恐懼』為能力來源……而且,在我們煤玉之眼裏麵恐怕也一樣。」


    教授中斷話語,再次改變身體的方向。


    在那一瞬間,年幼的指揮官用大眼眸凝視了實跟由美子,不過她立刻垂下臉龐。可愛的聲音帶著不符合年齡的沉鬱感流曳而出。


    「……換言之,意思就是單純比較能力強度的話,特課前鋒陣營的任何一人或許都比不上發火者。這下子……或許應該要求冰見課長同行了……」


    一聽到冰見的名字,實就眨了幾下眼睛。他封印他人記憶的力量雖然驚異,卻不適合用來戰鬥吧。


    然而,身邊的由美子卻露出更嚴肅的表情搖搖頭。


    「不,還不到這種程度。我們自己做得來。」


    「可是……」


    「加速者」堅決地打斷教授充滿擔心意味的聲音。


    「沒問題的,下次我一定會收拾他──我去調查發火者的住址,說不定會有他目前藏身在何處的某種線索。」


    由美子翻飛黑色長發,朝電梯快步走了起來。


    「啊……我……我也一起去。」


    實一邊聽著教授「要小心喔」的聲音,一邊慌張地追在由美子身後。


    在地下一樓走出停下來的電梯後,出現在眼前的是昏暗的停車場。與咀嚼者戰鬥時曾經見過的黑色迷你廂型車,跟不曉得是誰開的輕型敞篷車並排在一起,由美子的重型機車也停在那邊。


    水泥壁上麵有用衣架掛著的皮外套,由美子從衣架上拿下外套,一邊朝他瞄了一眼。


    實以為自己會遭到「你會礙


    事所以我不帶你去」的拒絕話語,不過由美子沒有說話,而是把安全帽丟了過來。實一邊鬆一了口氣,一邊戴上它。然後,裝有硬質護具的騎士外套也跟著拋來,實將西裝式大衣換成了那件外套。


    這次非記得不可──如此心想的實在內袋確實裝好氣瓶後,內建在安全帽裏的對講機響起教授的聲音。


    「我要把發火者的舊住址傳送過去了。現在我正使用本名以外的其他情報,在各自治團體、警察、消防單位的資料庫中進行搜尋,不過這邊的希望很渺茫呢。」


    隨後,全彩地圖顯示在安全帽的擋風鏡右側,這讓實吃了一驚。看樣子安全帽似乎是加裝了透明顯示器。


    「……謝謝你把任務交給我們,教授。」


    由美子輕聲地搭話。


    「不要勉強喔,有新情報的話我會再聯絡。」


    教授如此迴應後,通訊便中斷了。


    明明才剛過下午五點,新宿街道就早早變成了夜景。


    在明亮的霓虹燈之下,載著由美子與實的黑色機車奔馳著,而且速度幾乎達到常識裏的時速上限。


    仍然顯示在視野右下方的地圖指示著前往目黑區柿之木阪的路線。從明治通南下至惠比壽後,由美子右轉至駒澤通,在略微塞車的馬路上輕盈地奔馳而過。


    從騎車技巧而論,實認為由美子成為煤玉之眼前就有在騎機車,不過沒有十六歲的話應該不能考取機車駕照才對。由美子說過她跟實一樣是念高中一年級,所以半年前差不多剛滿十六歲──話說,在那之前……


    「……請問……」


    實透過對講機唿叫後,立刻有了迴應。


    「幹嘛?」


    「這台機車的引擎是呢?」


    「79。」


    「意思是它是重型機車吧。」


    「對啊。」


    「重型機車駕照……幾歲可以考啊?」


    「當然是十八歲嘍。」


    若無其事地丟下這句話後,由美子用力催下油門。


    實打算大叫「咦咦咦咦!」的聲音,被加速g力壓迴喉嚨深處。


    進入住宅區後,機車迴歸低調的速度,大約十分鍾後在某間獨棟房屋前方停了下來。確認顯示在地圖上的現在位置與目的地的記號完全重疊後,實發出歎息。


    「好大的家……」


    「光是土地價值好像就會輕鬆破億呢。」


    由美子的迴應也混雜著愕然的語氣。


    被高聳石牆包圍的土地至少也有一百坪吧。不過可以從門扉對麵看到的庭園裏堆積著落葉,前方的坡道上則是有用大字寫著「售屋中」的立牌。


    移動至房子後側後,由美子熄掉引擎,下了機車抬頭仰望高聳圍牆一邊說道:


    「要飛嘍,不要脫掉安全帽。被監視器拍到臉就麻煩了。」


    「……要飛是指什麽意思呢?」


    「跟記載在字典上的意思一樣。」


    將右臂從實的背部繞向腋下後,由美子緊緊抓住他。


    她輕輕沉下身軀,然後踢擊地麵。


    「加速」。


    頭一次飛翔在高牆上降落,第二次抵達了房屋的三角形屋頂。


    放開實後,由美子用淡然語氣補充說明:


    「用自己的力量跳躍,頂多隻能飛這樣而已。騎機車要輕鬆多了呢。」


    「那……那邊我已經享用過了。」


    這樣根本就是出現在b級動作電影裏的忍者嘛──實雖然這樣想,卻沒把話說出口,隻是輕輕搖了搖頭。


    從屋頂下到二樓的陽台後,由美子用口袋取出的奇妙道具在玻璃上挖出洞穴開了鎖,接著兩人侵入家中。有五坪左右的房間似乎是寢室,不過雙人床的底板裸露而出,壁櫥內也是空無一物。


    輕輕發出咂舌聲後,由美子將安全帽的擋風鏡向上一推,用自身的嗓音低喃:


    「這可真是打掃得乾乾淨淨呢……呃,你在幹嘛?」


    打從進入屋內後,實就一直拚命聞著空氣的味道。他同樣將擋風鏡向上推一邊如此迴應:


    「因為發火者有可能潛伏在家裏的某處啊,不確認有沒有紅寶石之眼的氣味的話……」


    「我說啊,這個家現在已經是出售物件了,而且也會有客人過來看屋。他沒理由一直躲在這種地方吧?」


    「或……或許是吧。」


    實雖然點頭同意,卻還是再次深深地吸進空氣,確認自己完全感受不到殘留在記憶裏的那個原始的野獸臭味。


    「如果你滿意了的話,我們要下去一樓了。如果有發火……中久保使用過的書房,說不定可以找到什麽線索。」


    由美子無聲地邁出步伐。實一邊追在她身後,一邊感到不解。


    「那個,雖然沒有紅寶石之眼的氣味……不過是不是有其他的味道呢?明明打掃得這麽乾淨。」


    「是嗎?」


    由美子也抽動了幾下形狀佼好的鼻子,然後皺起臉龐。


    「……真的呢,是什麽味道啊……」


    「總覺得很像是濕掉的舊抹布……」


    「不是清潔業者忘記把拖把帶走嗎?」


    兩人一邊進行這種對話,一邊打開門扉來到走廊上。


    走廊幾乎沉在黑暗之中,隻有極細微的外界光線透過天窗射進室內。潮濕的氣味變得更強,令實感到莫名不安。


    「那……那個……由美子同學。」


    走廊盡頭處可以看見樓梯,就在由美子打算走過去時,實緊緊抓住皮外套的袖子拉住她。


    「幹嘛啦?」


    「……你不害怕嗎?」


    「怕什麽?」


    「……那個……該怎麽說呢……鬼怪之類的東西。」


    一聽到這句話,由美子就露出無言表情準備再次邁開步伐,但實又將她拉了迴來。


    「我說啊!」


    「因……因為……住在這裏的一家人被迫跟著一起自殺吧?然後,我們可是在晚上偷偷潛入了那個家喔。這不就是必定會出現鬼怪的模式嗎?」


    實也並不是真心相信幽靈的存在,不過跟卯起來緊張的自己相比,由美子實在太過冷靜,所以實才忍不住做出這種主張。然而,由美子卻完全沒有改變表情地答道:


    「不會出現啦,鬼怪什麽的不是實際存在的東西。」


    「……不是實際存在著第三隻眼嗎?它可是謎樣的宇宙生命體耶,而且還寄生在人類身上呢。這種東西明明存在,你有確實的證據可以證明鬼怪不存在嗎?」


    「……我說你啊。」


    由美子在安全帽下麵豎起柳眉瞪視實。


    「是怎樣?你想讓我害怕嗎?很可惜,如果鬼怪出現的話,我會速戰速決加速逃逸,所以並不害怕喔。」


    「啊……好詐喔……」


    「你也使出殼就行了吧,雖然不曉得有沒有辦法隔離鬼怪就是了。」


    由美子有如在說「懶得理你」似的邁開步伐,實隻好追在她的身後。


    由於所有窗戶都放下了防盜鐵卷門之故,樓梯下方完全是一片黑暗。由美子從口袋裏取出小型led手電筒,將白色光線照向走廊各處。


    「這裏是書房嗎?如果有留下文件或是電腦的話就好了……」


    由美子一邊低喃,一邊輕輕拉開手邊的門扉。裏麵正如由美子判斷,是排放著書桌跟櫃子狀似書房的房間,隻可惜桌子跟櫃子都是空無一物。


    一邊輕輕發出失望的歎息聲,一邊踏進室內一步後,由美子用右手蓋住了鼻子。


    「……這股氣味……」


    跟著進入室內後,實也因為飄散


    在空氣中的濃密異臭而無法唿吸。


    在二樓也有感受到的,有如濕抹布般的氣味更強烈地飄散在這裏。然而,無論是房間的哪一處都沒找到由美子預料的遺忘物品拖把。


    就在兩人為了找尋異臭發生來源而環視書房時,放在牆邊的大型空氣清淨機映入眼簾。它還是全新的,看樣子是最近才放置在此。


    「……經過三個月家還賣不掉,就是因為這股氣味嗎?放置空氣清淨機的是不動產公司吧,雖然好像完全派不上用場就是了。」


    如此低喃後,由美子仍然用單手捂住鼻子,一邊開始調查書桌的抽屜。


    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實也試著打開書櫃的玻璃門,不過一眼就能看出裏麵什麽也沒放。


    空虛的搜索持續了數分鍾。


    最先察覺到那個聲音的人是實。


    「……那個……」


    「有什麽發現嗎?」


    由美子迅速迴頭。對她輕輕搖頭後,實如此發問。


    「不,什麽都沒有……不過你沒聽見其他的聲音嗎?」


    實如此一問後,由美子雖然露出不解表情,卻也做出了拉長耳朵聆聽的表情。


    這裏是豪宅,所以隔音效果似乎很好,外麵的聲音幾乎傳不進來。彷佛會令耳朵感到痛楚的沉重靜寂──


    ……啪噠。


    被這種靜悄悄的水聲給打破了。


    實與由美子麵麵相覷,表情同時一僵。


    再次傳出比剛才還大的聲音。


    啪嚓。


    由美子突然以「加速」般的勁道采取動作。她繞到實的背後,緊緊抓住他的肩膀。


    「等……你……你在做什麽啊?」


    實以沙啞聲音如此抗議後,對方立刻迴嘴:


    「沒差吧,反正你有『殼』啊!別管這個了,剛才那是什麽聲音?是從哪裏傳出來的?」


    「似乎是……水滴聲的樣子……是哪邊的水龍頭鬆掉了嗎?」


    「不可能吧。這裏是要出售的房子,瓦斯跟自來水應該早就停掉了。」


    「……原來如此。」


    實表示同意,然後再次拉長耳朵聆聽。


    啪噠。


    啪嚓。


    隻有可能是水滴落至水麵的聲音,規律地傳進耳中,卻無法判斷出方向。那個聲音的細微程度,隻有第三隻眼持有者被敏銳化的聽覺才有辦法捕捉到。


    實甚至忘記充斥在房內的酸腐味,將所有神經集中在水聲上。不是用耳朵,而是用全身去捕捉空氣的震動。


    啪嚓。


    「……是下麵。」


    如此低喃後,實拖著仍然緊貼在背部的由美子,移動至巨大桃心木製的書桌前方。


    如果這個房間的某處存在著通往地下空間的出入口,能藏住它的就隻有這張桌子了。實抓住紅褐色的桌麵邊緣,然後輕輕用力。很重。那不是隻有貼上裝潢板中看不中用的貨色,而是真正的天然木材吧。


    話雖如此,卻也不是足以擊退煤玉之眼肌力的重量。實壓低重心發出吆喝聲,同時將書桌抬起數公分,以另一邊的桌腳為支點將桌子旋轉了九十度。


    「啊…………」


    背後的由美子發出短促叫聲。


    被隱藏在桌子正下方的小小艙口裸露而出。地板被挖穿成正方形,然後埋進了金屬製的把手。


    將臉龐湊近艙口後,討厭的味道跟水聲變清楚了。


    「……發現了討厭的東西呢。」


    麵對由美子的低吟聲──


    「……要當作沒看見嗎?」


    實如此迴問,經過數秒鍾後耳中卻傳來夾雜歎息的話語。


    「也不能這樣做……呢。好,就打開看看吧。要嚴加警戒喔。」


    「好的。」


    實點頭同意,確認房間沒有監視器之類的東西後,他脫去了安全帽。將它交給由美子保管後,實將手伸向艙口。


    讓金屬扣轉半圈後,實握住突出的把手,輕輕將它抬起。


    艙口下方的黑暗向上吹出難以忍受的異臭,讓實屏住了唿吸。是發黴的味道跟──死水的氣味。這無疑就是飄散在家中的抹布臭味源頭。


    同樣脫去安全帽後,由美子一邊用左手緊緊蓋住鼻子,一邊用led手電筒照向裏麵。


    陡急的樓梯幾乎是朝正下方延伸,追著它的白光一閃被反射了迴來。


    是水麵。被藏住的地下室似乎完全被水淹沒了。


    「這是……什麽?」


    由美子如此低喃,然後動了動手電筒。然而,混濁的水隻有反射光線,無法知曉底下的情況如何。


    至少那確實不是可以躲人的地方。艙口距離水麵隻有一公尺,木製樓梯似乎被徽菌覆蓋發黑,腐爛了一半。


    在地下室天花板結露的水滴落至水麵,發出啪嚓聲響。


    在下一個水滴掉落前,由美子低聲喃道:


    「……欸,空木同學。」


    「……什麽事?」


    「我是第一次呢。」


    「……什麽第一次?」


    「接吻。」


    察覺到過分直接的語氣中帶有何種意圖後,實慌張地做出抗辯:


    「那……那個又不是這樣,是非常時期的急救措施……話說迴來,說要忘了它的人不就是由美子同學嗎?」


    「所謂的少女心,不是這麽簡單就能割舍的事呢。」


    對這句話,實隻能用力地保持沉默。


    有騎排氣量80的重型機車飛上天,裙子裏又藏有電擊棒的少女嗎?


    將這種反駁吞進肚裏後,實無力地垂下頭。


    「……知道了啦,我會下去的。」


    實如此說道後,由美子一邊浮現表麵上看起來很純真的笑容,一邊低喃:


    「我一直相信你會這樣說呢,不愧是我獻上初吻的……」


    「那件事就到此為止吧!把手電筒借我。」


    打斷由美子的話語,把led手電筒搶過來後,實用夾雜歎息的語調強調:


    「……使出殼的話,就無法用聲音進行溝通。如果裏麵有什麽狀況,我會閃動手電筒的光線……」


    「嗯,到時候我會找人求救。」


    「…………」


    那些話到底有多認真呢?一邊側眼看向再次露出微笑的由美子,實一邊在內心低喃。


    ……我也是第一次啊。


    就這樣,實盡量不吸入艙口冒出的臭氣做了深唿吸,接著用力屏住氣息展開殼。


    連讓人覺得如此安靜的宅邸內,都能清清楚楚聽出室內充滿各種雜音的靜寂裹住了實。然而,從某處遠方立刻傳來了轟隆轟隆的重低音聲響。那是使出殼時必定會聽見的聲音,不過實到至今仍是完全不曉得它的真麵目。


    為了不讓手電筒被彈開,實將它包裹在掌心之中。將手電筒照向下方後,實下定決心,開始走下陡急的樓梯。


    在變調成藍色的光線之中,樓梯的踏板發出濕亮光澤,看起來很滑溜的樣子。然而,運動鞋的鞋底卻透過殼緊緊捕捉著樓板。


    踏出第四步時,左腳沉入水麵。


    一邊確認濁水被隱形障壁推開的模樣,實一邊慎重地朝淹水的地下室邁開步伐。水麵抵達腰部,越過胸口,逼近臉龐。


    就算全身被水吞沒,卻不可思議地完全沒產生浮力。一邊品嚐不是沉入水中,而是穿過水分子之間的感覺,實一邊持續下降至水中。


    樓梯比想像中還要長。總算抵達的地板表麵,感覺上比入口低了五公尺。水的混濁度變得更加嚴重,阻擋著led手電筒高亮度的光線。


    實一邊伸直右


    手,一邊慎重地開始前進。


    前進數步後,行進的方向出現了類似木製棚架般的東西。然而如果是書櫃的話,隔板距離未免也太狹窄了。一邊隻有十公分左右的正方形密密麻麻地排列著。


    發現其中一個正方形內收納著老舊玻璃瓶後,實總算領悟這間地下室原本的用途。


    這裏是酒窖。實曾在哪裏讀過,紅酒害怕溫度變化與光照,所以要像這樣保存在地底。然而,架子上卻幾乎沒剩下應該是酒窖主角的紅酒。恐怕幾乎都是為了填補負債而賣掉了吧。這一點可以理解,然而──


    為何會淹水呢?


    是牆壁滲出了地下水嗎?然而,如果是酒窖的話,應該進行過嚴密的防水工程才對。反過來說,就是因為這樣積水才沒有退去。


    實上下左右移動手電筒找尋線索。


    答案就沉沒在地板表麵附近。


    鮮明的藍色曲線浮現在光芒之中。被束起來的撒水用水管有如蛇般盤踞著,解開來的話有十公尺長吧。


    肯定是用這個從一樓的盥洗室或是從某處將自來水灌進酒窖的。雖然無法判斷總量有幾千公升,總之是把足以讓地下室淹水到天花板附近的水灌入了這裏。


    然而,就算明白了這件事,還是無法解開根本的謎團。


    為何這間酒窖的主人──也就是發火者,要做出這種舉動呢?


    要將水灌進地下室,就必須用到家裏的自來水。所以至少應該是三個月前發生的事。既然如此,就是發火者變成紅寶石之眼前……身為造園工程公司的中久保洋介的時候做的舉動嗎?實愣楞地站在水中,就這樣拚命地思考時,某人從背後拍打了他的右肩……他有這種感覺。


    「……抱歉,請等一下。」


    如此低喃後,實繼續思考。中久保淹掉酒窖後,用書桌隱藏入口處的艙門,在那之後又試圖強迫家人共赴黃泉。然而,很難相信試圖自殺的人會有做出這種舉動的合理理由。


    既然如此,這果然是跳水自殺後生還,變成紅寶石之眼後的發火者做的事情嗎?在宅邸主人失蹤後的一段時間內,也很有可能暫時還有自來水。


    肩膀再次被拍。


    「就說我正在想重要的事情……」


    ────咦?


    實全身僵硬。


    不可能是由美子,因為這裏是四公尺深的水底。


    實摒住唿吸瞪大雙眼,一邊緩緩迴頭。


    浮現在led手電筒光線中的是──浮腫的慘白色死人臉龐。埋在鬆弛皮膚裏的雙眼,在極近距離用灰色眼瞳看著實。


    「呀啊啊────────」


    這種慘叫聲響徹在殼的內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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