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四日的星期三,是讓人感受到低氣壓漸漸接近的微陰天。


    從位於埼玉市櫻區北端的自宅越過首都高埼玉大宮線與jr埼京線、東北本線後,立刻就會抵達一所高中。實在這段約六公裏的路程上騎著腳踏車上學。那不是昨天險些撞上去的運動自行車,而是毫無任何特別之處的淑女車。


    六公裏這種程度的距離用腳也能跑完,不過到學校後還得更衣才行。更重要的是,連運動社社員都不是的實如果做出這種舉動,就會顯眼得很奇妙。如何平平凡凡,毫無風波地撐過僅剩三周的二〇一九年呢──這就是現在的實唯一,也是最關心的事。


    就這層意義而論,昨天早晨的失態令他大為懊悔。


    與箕輪朋美分別時,心神大亂奔離現場的做法完全就是愚行。


    在那之前,如果察覺有公路競速車接近就立刻采取行動的話,就用不著使用那麽誇張的庇護動作讓朋美退開了。話說迴來,其實也不用跟她長談,隻要打個招唿就能中斷對話才對。


    他以為自己明白就算跟別人長談,也隻會徒增想要消去的記憶。


    然而事情既然發生,就已經是覆水難收了。


    實隻能一邊祈禱朋美立刻忘掉昨天那一幕,一邊暫時避開她吧。他已經從今天早晨開始變更了跑步路線。兩人是同學年,所以就算在學校裏擦身而過也是沒辦法的事,可是對方應該也不會在他人目光所及之處向實這種地位的學生攀談才對。畢竟朋美可是曾經在全國大賽上出場過的田徑社希望──也就是說,她在學校內是屬於金字塔最上層的學生。


    一邊動腦筋思考這些事,一邊騎完大約六公裏的路程後,實把腳踏車停在學生專用的腳踏車停放處,接著確實地上鎖。他極力避免要迴家時發現腳踏車不見這一類的麻煩事,所以使用了鑰匙式的堅固鋼圈鎖。


    重新背好防水素材做成的郵差包後,實將臉龐下半部埋進圍巾裏,接著混進其他學生之中走向出入口。


    實從鞋櫃裏拿出室內鞋,再把運動鞋放進去然後關上金屬門,接著隨機撥動三位數的密碼鎖。老實說,這邊也裝上小鎖頭就安心無虞了,不過看起來會很突兀的風險還比較大。他實在不覺得都上了高中,還會有人做出把鞋子藏起來般的惡作劇,而且幾乎所有的學生連密碼鎖都沒用。不過實天性如此,所以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


    ──到頭來我還是不信任別人吧。


    ──事到如今也改不過來了,至少不要表現出來。今天也不要跟任何人說多餘的話,靜靜地度過一整天吧。哎,應該也沒人會在意我的癖好就是了。


    實一大早就沉浸在消極的自省之中,就在此時──


    某人從後麵啪的一聲拍打他的背部,元氣十足的聲音同時傳入耳中。


    「早呀,空木同學!」


    全身瞬間一僵後,實動作生硬地望向後方。


    箕輪朋美上下都穿著運動服,浮現天真笑容站在那邊。筆記類與文具,還有社團活動用的道具似乎都裝在背著的黃色背包裏,額上則是微微滲著汗。


    應該不會在學校裏向自己攀談吧。


    數分鍾前的推測輕易遭到否定。實一邊對這個事實感到顫栗,一邊勉強做出迴應:


    「……早安,箕輪同學。」


    既然事情變成這樣,就應該先替昨天突然逃走的行為道歉才對,可是實又不曉得該如何主動開口。話雖如此,朋美就在身邊,就這樣默不作聲好像也不太好。要想辦法自然地做出不痛不癢的應對才行……


    以超高速思考這些事後,結果說出口的是──


    「你每天都跑步上學嗎?」


    這種問題。


    實如此問道後,朋美脫下慢跑鞋走上窄木地板,一邊點點頭。


    「嗯,隻是稍微跑一下啦。應該說……到現在為止,我曾經被空木同學騎腳踏車超越過無數次就是了。」


    「咦……抱……抱歉,我沒發現……」


    道歉後,實莫名在意起這件事,所以又重複問道:


    「除了箕輪同學以外,還有人這樣做嗎?」


    「嗯,如果是田徑社的話,除了我以外,男女合計大概三人左右吧。如果是所有運動社團的話,我想應該更多喲。因為這附近的步道寬敞又好跑。」


    「喔……是這樣啊……」


    「空木同學也試看看如何?你家在哪邊?」


    「啊,在櫻區淨水場附近。」


    「從那邊的話有一段距離呢,單程大概六公裏左右?」


    「差不多吧,箕輪同學呢?」


    「差不多四公裏。離空木同學家滿近的……呃,我們上同一所中學,住得近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嘛。」


    ──之所以一邊從出入口走向教室,一邊極自然地交換著這種對答,是因為實有一半在恍神的關係。他用了半個腦袋在檢討自己也跑步上學這件事是否可行。


    為了避免麻煩,實想把隨身攜帶的物品控製在最小範圍內,所以連腳踏車也用不到的話,那是再好也不過的事。不但半年會遇到一次爆胎然後推車走到最近的腳踏車店的慘事,撞到行人或是汽車的風險顯然也比徒步要高,雖然至今為止實都沒體驗過這種事就是了。


    不過,身為迴家社的實跑步上學的話,一定會有人覺得很怪異吧,而且背包也得改買背負式的才行。實是有這種程度的存款,不過現在的肩背包是義姊典江今年四月才剛買給實的,隻用半年就不再使用的話會讓實感到抱歉,況且消費稅也才剛提高到百分之十二……


    「……木同學,我說空木同學啊。」


    「咦……啊,抱……抱歉。」


    「教室到囉。」


    被她這麽一說,實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站到了一年一班的門扉前方。


    朋美發出輕笑──


    「如果要慢跑上學的話,早晨時找個地方會合然後一起跑吧。那再見囉。」


    然後揮揮手跑向自己的教室。


    事到如今實才認知到自己跟田徑社之星說了很久的話,還有這幅光景被許多學生目擊的事實,所以他在內心發出呻吟。


    ──每天早上一起跑步上學?


    離譜至極,不可能,光是想像就令人害怕。


    時間倒迴五分鍾前吧。不,希望是到昨天早晨為止的二十七小時前。這個辦不到的話,就從全校學生腦中消去我跟箕輪同學說話的那個場麵的記憶吧。


    一邊對世界的創造主如此祈願,實一邊進入教室。


    當然,時間並未倒迴。


    而且,學生們看到實跟朋美一邊講話一邊走路的記憶也沒有消失。


    放學後。


    解除鞋櫃上的密碼鎖打開門後,實發現一張小紙片輕飄飄地落至地板上。它恐怕是挾在門跟框架的中間吧。


    實一邊強烈地感受到不好的預感,一邊拾起掉在窄木地板上的紙片。疑似從筆記本裏撕下來的紙片上,排列著用粗魯筆跡寫下的文字。


    上麵寫著,來道場後麵一趟。


    「……喔喔……」


    實初次收到這種戰帖,所以他不由自主地從口中發出感歎詞,不過現在可不是悠悠哉哉的時候。


    要聽從紙片上的指令,或是無視它。為了維持平穩的學校生活,他有必要認真思考該選擇哪邊。


    總之先換上鞋子再說。走出出入口時,實再次停下步伐,然後望向左右兩邊。要去腳踏車停車處的話是左邊,要去道場的話則是右邊。


    將吸進胸中的空氣變成長長歎息唉的一聲吐出來後,實將身體轉向右邊。


    被叫過去的理由,能想到的就隻有自己跟箕輪朋美說話的那件事。


    當然,在那邊等待的並不是朋美本人,而是對此事感到不悅的第三者吧。隻要實讓下戰帖的人明白自己對她並沒有積極的意圖,這件事應該就能以隻限這次的突發事件告終。


    橫切過數條聯絡走廊,從體育館旁邊通過後,四角形的道場進入視野。旁邊跟後麵是小規模的雜木林,在冬季裏就算是這個時候環境也很昏暗。實也是初次踏進此處。


    實慎重地走在又濕又滑的地麵上,才剛繞過建築物的角落,行進路徑前方就傳來了好幾個聲音。


    「喔,來了來了。要請我吃炸雞先生啲。」(注:日本便利商wson的商品)


    「真的假的,用不著來的嘛~」


    「等一下,不是學長要我叫他出來的嗎?」


    實一邊走一邊望向前方,穿著同款防風外套的數名男學生身影映入眼簾。從對話的感覺判斷,靠在牆壁上的兩人是高年級生,站得略遠的另一人是一年級生吧。


    在距離學生們約五公尺的地方停下腳步後,實沉默地觀察他們。


    這所高中本來就沒有正統派的不良少年或是混幫派的學生,話說迴來,從這三人身上簡直感受不到那種外表上的危險氣息。他們雖然就實會不會過來這件事打了一個小賭,但就氛圍而論隻是極其普通的運動社社員罷了。


    就在實一邊混合著安心感與警戒感,一邊站在那兒時,高年級之一離開牆壁,浮現輕鬆笑容如此說道:


    「呃,你是空木學弟吧?突然叫你出來真抱歉吶。」


    「…………不會。」


    實一邊用最低限度的字數說話,一邊更加深入地觀察三人。


    向這邊搭話的長發高年級生雖然掛著笑臉,後麵那個靠在牆上的和尚頭卻一臉不悅,就算他得到了炸雞先生也一樣。寫下戰帖將它挾在鞋櫃的人似乎是一年級生,不過他隻是聽令行事而已吧。


    實再次默不作聲後,長發男將新的──而且也是切入核心的問題丟了過來:


    「我要問一個有點私人的問題吶。空木學弟在把我們社的箕輪嗎?」


    果然沒錯的理解與怎麽可能的驚訝同時來訪。


    雖然覺得被叫出來的原因跟箕輪朋美有關,實卻沒想到隻是在出入口到教室這僅僅兩三分鍾的路程中說個話,就變成自己要「把她」了。


    從「我們社」的發言判斷,三人似乎是田徑社社員。實用準備好的話語對他們做出迴應:


    「我跟她在國中時是同班,所以隻是稍微聊一下而已。」


    思考半晌後,實又補上一句話:


    「……我並不是想把她。」


    然而長發男卻用仍然浮現微笑的表情,說了:「可是吶……」之後歪了歪頭。


    「空木同學平常好像完全不會跟女生說話不是嗎?為什麽隻跟箕輪說話呢?」


    「也不是……完全不會喔。如果被搭話,我也會做出迴應……」


    「可是根據情報,你們好像講了滿久的?阿尾,是幾秒啊?」


    被長發男如此問道後,一年級生慌張地搖頭。


    「呃,不,我沒有測秒數啦。唔……大概是十五分鍾吧……」


    從鞋櫃走到教室花這麽多時間誰受得了啊──實忍不住想這樣迴嘴,卻還是忍住了。就算十五分鍾變成三分鍾,仍舊不會改變這是對話的事實。


    ──我想把她又怎樣呢?


    用這種帥氣台詞反駁的心情,實也不是完全沒有。然而如果加以執行的話,對方就會沒有台階下,實迴家後也必定會整整一小時都在抱頭呻吟。遇到任何麻煩都低頭撐過去,實在這八年一直是這樣活過來的。


    「……那個,我真的完全沒意思要對箕輪同學出手。」


    實盯著長發男的胸口,乾脆了當地如此斷言。


    然而,敵人卻意外地難纏。


    「是嗎──不過吶,下次又被箕輪搭話你會怎麽做?」


    「我……」


    哪知道這種事啊──實差點衝口說出這句話,不過還是在千鈞一發之際加以修正。


    「跟她互相認識,所以我還是會打個招唿,不過……」


    「夠了啦,真麻煩耶!」


    突然插嘴的人是在後方用背靠著牆的和尚頭。


    他仍然將雙手插在防風外套口袋裏,隻靠身體的彈力撐直身軀,然後通過長發男身旁大步走近這邊。


    在麵前停步後,和尚頭用高度在實眼睛位置的鼻子冷哼一聲,接著用帶有威脅意味的聲音低喃:


    「聽說你是數理班吧?既然如此,用功念書就好了吧。想泡我們社的女生真的是癡心妄想吶。」


    我沒有要泡她──對方沒給予實如此迴答的空檔。


    和尚頭從口袋抽出左手,隨手一拳擊入實的腹部──正確來說,是試圖將拳頭擊入腹部。


    實反射性地屈身收腰。然而,這種程度的動作不可能避得過去。如同大人般爆筋的拳頭被吸進心窩。鮮明地預感到下腹部被毆打時那種絕望般的痛楚,實停止了唿吸。


    然而,疼痛並未化為現實。


    那個現象再次被引發了。


    視野的色相改變。


    所有聲音消失。


    雙腳離開潮濕的土壤。


    簡直像是從世界中被分離出來似的。


    和尚頭的拳頭鑽進下腹。


    然而,卻沒有痛楚或是衝擊,甚至無法感受到被某物觸摸到的事實。跟昨天早晨碰撞公路競賽車把手的那時完全一樣…………


    不。


    沒有碰觸到。


    實用睜大的雙眼確實地看見了。看見和尚頭停止的拳頭,與實穿在身上的學生服之間,存在著僅僅隻有數公厘的空隙。


    是作勢要打而已……?在激烈碰撞前收手了……?


    在靜寂之中如此思考,然後抬起頭後,實看見的是和尚頭猛烈扭曲的臉龐。那並非憤怒──恐怕是因為痛楚吧。


    實再次屏住唿吸,怪異現象也幾乎在同一時間消失。色彩、聲音跟地麵的感觸都迴來了。


    拳頭雖然沒有抵達身軀,實卻因為主動收腰的力道而退向後方,潮濕的落葉讓腳步一滑,讓他一屁股跌坐在地。


    在後方,長發男浮現憐憫笑容,一年級生則是浮現莫名僵硬的笑容。兩人都沒察覺襲擊和尚頭的異變。


    和尚頭用右手包覆左拳咬緊牙根,看起來就像在拚命忍耐快要迸發而出的慘叫聲。


    那是人類狠狠毆打到水泥牆壁之類的物體,而不是柔軟人體時的表情。


    痛楚似乎在數秒內緩和了下來,緩緩吐氣後,和尚頭用異樣目光俯視仍然癱坐在地的實。


    「……你……」


    和尚頭用沙啞聲音低喃,他在思考剛才的觸感究竟是什麽吧。


    幸好他似乎無心深入追究,隻有低聲撂下狠話:


    「不準得意忘形喔,下次可不會這麽簡單就了事。」


    和尚頭快步離去,一年級生小跑步追了上去。


    長發男也跟著兩人離去,就在他通過實的身邊時──


    「抱歉吶空木學弟,不過世事就是如此囉。」


    實幾乎沒把對方丟過來的話聽進耳中。


    他在腦海裏不斷重複「如果」這句話語。


    如果……如果,如果那個瞬間沒有主動用力收腰的話。


    如果來不及對拳頭做出反應呆立原地的話。


    和尚頭的拳頭連骨頭都會碎裂不是嗎?


    這個想法完全沒有根據,隻不過是直覺罷了。然而,實卻沒有絲毫懷疑地相信這件事確實會發生。


    ──剛才的現象是怎麽一迴事。


    ──那個和


    尚頭究竟「毆打了什麽」?


    呆呆癱坐在地的實抬起右手,從製服上麵觸碰胸骨。


    什麽都沒有,然而卻存在著某物。


    有某物……在那邊。


    「……是你幹的嗎?」


    實有如囁語似的發問,卻沒有聲音迴答。


    是從哪裏又是走哪一條路放學的呢──


    迴過神時,實已經在自家門廊前替腳踏車上鎖了。


    他看了看手表,時間是下午六點三十分。天空已經變得一片漆黑,越過小庭園可以看見的客廳窗戶泄出溫暖的光線。義姊典江已經迴家了吧。


    忽然發現某事的實探頭望進背包,他打算要還給圖書館的書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有另一本書放在裏麵。看樣子他似乎是在自動操控模式中順路去市立圖書館還書,然後又借了新書。


    還好沒發生意外──他茫然地如此思考,一邊走近玄關大門。


    雖然沒跟典江說過,但隻要她先迴家的日子,實在開啟門扉時都會有一點點緊張。就算腦袋明白不可能會那樣,他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想像。想像一進入家門,就看見典江渾身是血地倒在地上。


    實把握在左手中的腳踏車鎗匙換成大型凹槽鑰匙。


    就算有人在家,也一定要鎖上玄關跟後門──這就是這個家的規矩。將鑰匙插進鑰匙左旋轉後,喀嚓一聲響起了令人信賴的開鎖聲,實輕輕吐了一口氣。


    開啟門扉進入門廳後,實迴過頭確實地鎖上旋鈕鎖。


    鞋子尚未脫下之際,啪噠啪噠小跑步接近這邊的拖鞋聲就傳進耳中,接著是語調輕柔卻充滿活力的聲音:


    「歡迎迴來,小實!」


    「我迴來了。」


    到自己可以自然地打招唿迴應為止,一共花了一年之久。


    實一邊想著這種事,一邊把運動鞋換穿成自己專用的拖鞋,然後走上走廊。


    站在眼前的是穿著圍裙,右手拿著湯勺的妙齡女性。或許是義姊這個親戚關係使然,雖然她身高跟箕輪朋美差不多,不過就算是身高早已追過她的現在,實仍然不覺得她身材嬌小。


    由水典江──是領養八年前失去家人的實,還扶育他長大的人。


    「那個……典江姊,我已經說過無數次了,在做菜時你可以不用出來啦……」


    實一邊看著湯勺一邊如此說道後,典江的笑臉立刻變成不滿的表情。


    「小實也一樣,我已經說過無數次了,叫我時後麵用不著加姊也行啦!」


    「就算你這樣講,我也已經習慣這種叫法了……啊,廚房好像有喀噠喀噠的聲響呢。」


    實如此說道後,典江沉默了半晌,接著──


    「呀──鍋子裏的湯會噴出來的!」


    她如此大叫,然後啦噠啦噠地衝了迴去。


    實唿的一聲輕輕歎氣,就在他準備走上通往二樓的階梯時,耳中再次傳來大音量的聲音:


    「今天吃餃子喲!包餃子的人員一名召募中!」


    「……我換完衣服立刻過去!」


    大聲迴應後,實衝上樓梯。


    位於屋齡十五年,四房兩廳附廚房獨棟建築二樓的四坪房就是實的房間。


    他遵從盡量不要擁有物品的原則,所以家具並不多。放在東側牆邊的是矮床,西牆是固定式衣櫃與書架,南邊的落地窗旁邊則是擺著造型簡單的桌椅。


    雖然桌上擺著一台典江用舊不要的筆電,卻沒有電視或錄音機、電玩主機之類的東西,書架上也隻擺了三十本左右的小說跟學術叢書。如果有人來這個房間玩的話,似乎會讓實困擾怎麽耗時間,不過該說是幸或是不幸,實也沒有要好到這種程度的朋友。


    將學生製服的外套跟褲子掛上衣架,也脫去襯衫跟t恤後,實用身上隻剩一件四角內褲的模樣準備從衣櫃裏取出更換用的衣物,卻在此時忽然停下手的動作。


    衣櫃門扉內側裝著一麵大鏡子,視線被自己映照在那兒的半裸身影所吸引。


    實很常間接聽到「這家夥真陰沉」的感想,他自己也覺得這樣講一點也沒錯。


    目光隱隱帶著不信任他人的氛圍,嘴角有如忘記該怎麽笑似的繃得死緊,長到眉毛下方的瀏海在跑步時雖會礙事,卻也提不起勁把它剪得更短。體型與其說精瘦,倒不如說是虛弱,特別是脖子跟肩寬的不可靠氛圍簡直就像是女孩子。


    而且,感覺有點淡的發色更是確立了陰沉的印象。雖然沒淡到像是白色那樣,但在某個角度照到光時看起來會像灰色。這不是天生的發色,而是八年前的那一晚過後就變成這樣。要染黑雖然簡單,不過老師跟同年級的學生都沒對發色有什麽意見,所以實就這樣對它置之不理。


    確認自己的身影與外貌跟以前一樣後,實最後凝視了裸露而出的胸部──浮現出肋骨的正中央。


    蒼白的皮膚上沒有傷口,凹陷,或是突起物。


    然而,已經無法否定那件事了。三個月前的事件並非白日夢。


    某物潛藏在胸口裏。那像夥引發不可思議的現象,阻止腳踏車把手與高年級生的拳頭觸碰實──


    就結果而論,它守護了自己免受皮肉傷,不過感受到的情緒與其說是感激,還不如說是心裏發毛。在實生存的世界中,或許發生了無法用常識解釋的異常現象──想到這裏,裸露而出的肌膚一顆顆地豎起了雞皮疙瘩。


    然而。


    「……常識……」


    才輕聲低喃,惡寒就不曉得跑到哪裏去了。


    常識。on sense。


    實持有的辭典中,關於「常識」這個項目引用了出自森鷗外之手的一段文章。


    ──常識即為理解尋常事理,並且用適當方式加以處置的能力。


    理解普通的事情,用適當方式加以處置的能力就是常識的話,那實就是喪失了這種能力。普通與異常的界限究竟在哪裏,實不太明白。


    每天早上跑十公裏是普通?還是異常?


    沒有可以在假日一起遊玩的朋友是普通?還是異常?


    某人闖進家中殺光所有家人呢?而且那個犯人過了八年還沒被逮捕是普通?還是異常?


    如果這些事都很普通的話──那從天而降潛入體內的某物讓自己跑步的時間進步,讓自己該受傷卻沒受傷的事實也不足以恐懼害怕。因為今年夏天明明因為在月球的望遠鏡捕捉到地球外文明發送的電波而鬧得沸沸揚揚,卻不到半年就變得風平浪靜了。


    有可能發生的事情,無論是什麽事都會發生。


    或者說,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


    實從鏡中的自己身上剝離視線,套上穿舊的運動衫跟棉褲,然後走出房間。


    在一樓的盥洗室仔細洗手漱口後,實進入客廳。就在此時,典江抱著料理盆啪噠啪噠地從廚房裏麵跑向這邊。


    「時間抓得正好,小實!我剛好完成了餡料唷!」


    「啊,我馬上……」


    幫忙──實一邊開口一邊低頭俯視料理盆,然後無言了一秒鍾。


    「……這樣不會有點太多嗎?」


    高麗菜、白菜、蔥、韭菜、絞肉,還有剝碎的白蝦──混合這些東西所製成的餃子餡料從料理盆底部高高地隆起。住在這個家的人隻有典江跟實而已,而且兩人的食量都不是很大,所以不管怎麽想都一定會吃不完。


    然而典江卻一邊把料理盆放在餐桌上,一邊得意洋洋地說道:


    「就算做太多,隻要冷凍起來就能長時間保存。聽說訣竅就是撒麵粉再急速冷凍喔。」


    意思就是最近還會有餃子日就是了吶──實一邊這樣想,一邊坐上椅子。桌


    上擺放著果然是現成的餃子皮,用來擺放成品的不鏽鋼大方盤,以及裝滿用來當黏著劑的水的器皿。


    坐在實對麵的典江咧嘴浮現傲然笑容後──


    「來比看看誰做得多吧,小實!」


    突然做出這種宣言。


    「不……不要啦比速度什麽的……我隻能想像到沒把皮封好所以變得很淒慘的未來喔。」


    「我會弄成煎餃的,就算有一點點縫也沒差沒差的!預備,開始!」


    ……這種個性竟然是縣廳審查委員會副主任吶。


    實一邊暗自低喃,一邊也急忙拿起湯匙。


    舀起適量的餡用薄皮包住,再一邊折皺折一邊壓緊──實動作迅速地完成這種作業流程。就算他認為自己很專心,思緒還是漸漸飄蕩到了過去。


    打從成為孤兒的實在八年前被帶到這個家後,典江就總是笑容不斷,代替姊姊與母親擔任照顧他的角色。


    然而,當時典江才剛從大學畢業進入縣廳就職而已。雖然一直覺得她是大人,不過她跟現在的實隻差七歲。實完全不覺得七年後二十三歲的自己,有能力照顧一個隻知道名字的小孩。


    ──當我們家的小孩吧。


    典江當時對垂著臉龐的實這樣說。


    她一邊溫柔地微笑,一邊用沒有任何迷惘與躊躇的聲音如此說道。


    實因為淒慘事件之故而在一夜之間失去家人。關於收養他的這件事,幾乎所有親戚都麵露難色。當時還活著的典江的父親已經與夫人(典江的母親)死別,而且跟女兒兩人相依為命地生活著,所以也覺得收養實這件事有難度。


    然而,典江卻拚命說服了這樣的父親。


    對典江來說,實是表舅的小孩,也就是相當於「侄子」,之前隻見過幾次麵。剛出大學的典江,為何會對關係遠到是五等親的小孩如此親切體貼呢?這個問題實沒問過本人。


    然而,來到這個家一年左右後,典江的父親由水弘平先生告訴了他答案。


    典江也跟實一樣,在八歲時母親因為交通意外而死亡。


    在那之後一直到念中學的時候為止,她都是一個幾乎不笑的孩子。


    最初由水先生為了女兒著想而反對收養實,不過成為實的養父後,他還是用雖然嚴格卻也親切的態度對待實。然而由水先生在四年前因為腦出血而倒下,然後就辭世了。典江也在年紀輕輕之時就失去了雙親。


    在一起生活的八年間,隻有在由水先生去世的那段時間內,她臉上才沒有笑容。


    「好,結束!」


    典江的聲音讓實從沉思中清醒。


    料理盆變得清潔溜溜,乳白色的餃子在不鏽鋼方盤裏整齊地排列成前後兩列。典江開始「二、四、六、八、十」地數起自己的作品,所以實也隻好跟著奉陪。


    「我是三十一個!小實呢?」


    「呃……三十三個……」


    「喔喔!」


    明明說要比賽,典江卻浮現滿麵笑容,拍了拍被麵粉弄白的雙手。


    「不愧是小實!我來向全日本包餃子大會男高中生部門推薦你吧!」


    「謝……謝謝你。話說……我們做了六十四個之多,真的不要緊嗎……?」


    「喔,很不錯的數字嘛。隻要把煎餃炸餃子蒸餃還有水餃各吃八個,就能剛好吃光喲。」


    「我覺得不可能。而且你剛才不是說要用煎餃,所以有縫隙也沒關係嗎……」


    「真沒辦法,把一半冰起來吧。」


    典江留下這句話準備搬走方盤,實連忙對她說:「冰三分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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