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倫敦搭乘西海岸幹線約三個半小時,在途中的奧克森霍姆站轉車後,不久就抵達溫德米爾。


    湖區。


    英國為數不多的知名渡假勝地,是一片風光明媚的土地。如果說是彼得兔的故鄉,大概有些人會知道吧。彼得兔的作者碧雅翠絲?波特【heleri potter】將她鍾愛,受到山巒湖泊環抱的風景,與棲息在那片牧草地上的野兔群化為圖畫書,至今依然在全世界閱讀流傳。


    下了火車,馬上就有一輛馬車等著,辨認出我們的身影後,貌似車夫的人摘下帽子行禮。


    「恭候大駕,您是萊涅絲?艾梅洛?亞奇索特小姐吧。」


    車夫詢問。


    「拜隆吩咐我前來接您,請上車。」


    「那我就不客氣了。」


    格蕾左顧右盼地望著我,但我悠然地點頭。這時候婉拒也沒有任何意義。我一手提著行李箱迅速坐上馬車,催促後麵的格蕾也跟上來。


    馬匹挨了一鞭,嘶鳴著邁開步伐。


    平地當然不用說,馬車在相當險峻的山路上也優雅地前行。


    明明是由動物拖行,卻幾乎感受不到上下震動,大概是某種魔術的效果。說不定就像我對行李箱施加的重量操作魔術,或是對車身施加了一點浮遊魔術。


    不久後──


    「……好像看得見了。」


    我用下顎比向車窗。


    有兩座塔佇立在湖畔。


    用現代基準來說,那棟建築物的規模不算巨大,頂多相當於四層樓高的大樓。隻是兩座塔莫名傾斜聳立的造型十分酷似。


    「那兩座塔好像稱作雙貌塔,或是綴上管理這片土地的家族名稱,稱之為雙貌塔伊澤盧瑪。」


    「雙貌塔伊澤盧瑪……」


    格蕾喃喃地覆述。


    「東側是陽之塔,西側則是月之塔。」


    也許是聽見談話內容,車夫的聲音傳進馬車裏頭。


    陽之塔。


    月之塔。


    也就是指太陽和月亮吧。不過對我個人而言,印象上更像等待獵物落網的蟻獅。


    工房當然不用說,魔術師的領地首先會優化為最契合該家族的狀態。簡單來說,領地就像要塞一樣,甚至連一捧沙、一口空氣都不知道何時會與我們為敵。非比尋常的緊張感讓我不禁揚起嘴角。


    這一次,馬車在月之塔旁停下。


    「會場在這邊──那麽,請玩得盡興。」


    車夫頷首致意。


    我們下了馬車,沒多久後,那名車夫與馬車融化了。


    宛如童話故事一般,剩下的隻有一個小玩具兵和一輛小馬車。


    「不愧是創造科的正統分家,很擅長這類把戲嗎?」


    當我不禁發出呻吟──


    「──承蒙讚美,真是光榮。」


    低沉的男中音響起。


    「歡迎光臨,艾梅洛的小姐。」


    一名留著胡子,年約四十五歲的紳士在塔的入口恭敬地彎腰行禮。一頭棕發的他身穿朱紅色西裝,也許是腿部不便,一手拄著拐杖。


    「我是拜隆?巴爾耶雷塔?伊澤盧瑪。感謝你遠道而來。」


    「伊澤盧瑪的當家嗎?恕我未能及時問候。」


    我盡可能恭敬地鞠躬。


    雖然我也是名列十二君主的當家候補,但目前將席位讓給了兄長。考慮到亞奇索特本來是邊緣中的邊緣,單論門第應該是對方略勝一籌。


    拜隆卿微笑地點點頭,一手指向塔的入口。


    「請進,宴會已經開始了。」


    2


    大廳的天花板很高,充滿莊嚴的光輝。


    地麵鋪著彷佛一踩下去就會陷沒到腳踝的絨毛地毯,冰冷的空氣很舒適。眾人有說有笑的影子,令人聯想到幻想的風景。實際上,由於聚集於此的人幾乎都是魔術師,這正是夢的世界。


    夢啊,躍動吧。


    因為汝乃夜之話語的編織者。


    「托利姆,我允許你自我判斷。」


    「遵命,主人。」


    冰冷的聲音迴應我簡短的低語。


    事先從行李箱取出的水銀已經在我背後形成女仆外形,不過為了慎重起見,我下命令讓她能夠自律行動。


    這時,我的魔術禮裝望向大廳,一本正經地說:


    「……簡直像堆糞山【i don"t know they stacked shit that high】!」


    因為她說話的模樣莫名地充滿自信,令我忍不住想揍她。嗯,這肯定是從費拉特灌輸她的b級片或什麽的。幸好其他人沒聽見,之後我要宰了費拉特。


    突如其來的發言讓旁邊的格蕾不知所措,深深壓低兜帽,十分小心觀察起四周。雖然她也令我很擔心,但看起來不會像托利姆瑪鎢一樣語出驚人,稍微能放心點。


    我聽見華麗的音樂。


    調子讓人聯想到遙在遠方的悠遠大海。


    吹響的小號音色高亢;鋼琴編織出纖細的主旋律;雄壯的低音大提琴支撐著底層。優美的音樂兼具令人想跳起踢踏舞的輕巧。


    「拜隆大人偏好爵士樂嗎?我本來以為一定是古典樂。」


    而且還是一九三〇年代的曲子──好心情【in the mood】。【注:作曲家喬?加蘭(joe gand)於1939年創作的爵士樂熱門名曲。】


    這首曲目在卡內基音樂廳的演奏也堪稱傳說,但若非兄長有不時在公寓聽老唱片的習慣,我應該也不會知道。我也滿喜歡兄長在老古董黑色圓盤上緩緩放下唱針的身影。


    隻是這一次,應該關注的是樂團。


    (……機關樂團嗎?)


    無論是小號、鋼琴還是低音大提琴,都是由樂器後方身高大約隻有人類一半的機關人偶演奏。創造科的這一麵近似現代科學,不過決定性的差異在於驅動他們的不是微晶片和電源,而是暴露在月光下的絲線與構成幻想種骨骼的齒輪。如今仿製人體的概念已經完全衰退,有能力創造出如此精致人偶的魔術師應該為數不多。


    機關人偶們流著汗自豪地持續演奏音樂,證明它們並非隻是重播音樂的機器,而是專精於演奏的新「生物」。


    「…………」


    我突然將那副樣子與我們重疊在一塊兒。


    不──


    實際上,這些自動人偶和我們究竟有什麽差異?


    因為我們同樣是花費數百年改造自己,專精於神秘的生物。就算自認作為遠離俗世的超人得到了睿智,不也是和在某人建構的舞台上持續轉動的固定齒輪一樣嗎?


    (……不行,和那位兄長相處會被多餘的思考傳染。)


    我微微搖頭,茫然地望向周遭。


    大廳裏聚集了許多人。


    在場大概有數十人,所有人都是魔術師。有人手端緋紅的葡萄酒,有人在享受華麗的音樂,沉穩地談天說笑。


    ……至少乍看之下是如此。


    「……萊涅絲小姐。」


    有人揪住我的衣襬。


    「什麽事,格蕾?」


    「不是的,我們要怎麽辦?你在會場內有熟人嗎?」


    「不。」


    我向悄聲發問的少女淡淡地笑了。


    「首先要『見』。」


    我收斂氣息,緩緩地環顧會場大廳。


    我不經意搜尋聽到的對話和詞匯,在腦海中建立包含人物地位與立場的關係圖。


    「……那邊是特蘭貝利奧、特蘭貝利奧、特蘭貝利奧、梅爾阿斯提亞、特蘭貝利奧、梅爾阿斯提亞、特蘭


    貝利奧……唔哇,不愧是特蘭貝利奧派的社交聚會。巴露忒梅蘿派係幾乎掛零,四麵楚歌也該有個限度。」


    我想起中國的典故,同時發出歎息。


    從魔術師社交聚會的性質來看,確認派閥比例是當務之急。


    雖然這是在初次造訪的地區舉辦的集會,大多數都是生麵孔,但畢竟我從童年就習慣了參加社交聚會。隻要看到對方的服飾與言行舉止,我有自信能大略辨識出其派閥。啊,順帶一提,兄長在這一點上也不及格。出自新世代暴發戶的悲哀,讓他非常不了解魔術師立場的細微之處。


    「……唿嗯。總計比例是特蘭貝利奧六成、巴露忒梅蘿一成、梅爾阿斯提亞三成左右嗎?」


    「這些是派閥的名稱嗎?」


    「算是吧。民主主義代表特蘭貝利奧、貴族主義代表巴露忒梅蘿,以及什麽都不在乎隻要能做研究的梅爾阿斯提亞。」


    我盡可能淺顯易懂地迴答格蕾的問題。


    ──如同剛才所言,鍾塔的派閥大致分為三派。


    以巴露忒梅蘿為首,也是艾梅洛所屬的貴族主義派閥。


    以特蘭貝利奧為中心,包含巴爾耶雷塔的民主主義派閥。


    以梅爾阿斯提亞為代表的中立派閥。


    粗略地做個整理,分歧點在於鍾塔該交給更優秀的貴族血統來經營,還是從血統不怎麽樣但更有才能的年輕人中招募人才管理。


    不過,到頭來還是魔術師,所以無論聲稱貴族或民主都沒有太大的差異。問題在於是否同意從魔術師這群經過篩選的人再篩選一次。


    「……我大概明白了。艾梅洛是貴族主義吧。」


    「大致上是。不過,這部分在近年來也變得很複雜。」


    艾梅洛主張貴族主義,起因在於我的義兄──即上一代艾梅洛閣下去世前曾是鍾塔數一數二的大貴族。然而非常遺憾的是,如今的艾梅洛並未殘存那麽強盛的權威和財力。


    倒不如說,現在開辦了率領新世代的艾梅洛教室,艾梅洛實質上比較接近特蘭貝利奧等人的民主主義。加上先不提艾梅洛派閥,我兄長本身的言行不逢迎保守也不逢迎革新,看在貴族主義領袖巴露忒梅蘿眼中當然會認為「你們在我們派閥謀生不是嗎?在想什麽啊?」,處於這種狀態。


    啊,當然,不小心當真變節的話必死無疑。


    別說十二君主,在三大貴族中也被視為最大勢力的巴露忒梅蘿可非虛有其表。豈止秘密動手,艾梅洛應該會被他們公然擊潰吧。


    「畢竟對上掌握法政科的巴露忒梅蘿,魔術不用多說,在權力方麵也毫無勝算。」


    「咦?巴露忒梅蘿是法政科嗎?」


    格蕾歪歪頭。


    「嗯。有什麽奇怪的嗎?」


    「不……聽說是十二君主,我還以為一定是主要十二學科各有一名……因為聽說法政科列於十二學科之外…………」


    原來如此,她是這樣理解的嗎?


    倒不如說這樣才尋常。雖然這種事似乎會在鍾塔上課時記住,不知道多半是她與人交流不多所致。


    「這其中有些緣由。現代魔術科的確是主要學科,但最近才有君主就任……」


    說到一半,我的視線轉向一旁。


    氣氛險惡的對話聲傳入耳中。


    「哦?你們妄想著憑那種淺薄的血統,在魔術尊貴的曆史上留下什麽痕跡嗎?」


    「你們以為在魔術衰退至此的現在,隻靠自己就能維持魔術嗎?你們何時才會清醒,認識到那是無法挽迴的幻夢?」


    「……你瞧,立刻上演了。」


    我裝作若無其事地低語。


    老奸巨猾的魔術師在爭論時會更隱蔽一點,但年輕人按捺不住,當雙方都喝醉時更是如此。今天的社交聚會邀請的客人,年齡層略偏年輕。


    「你想說現在的鍾塔少了新世代也能維持嗎?」


    「哈哈哈。鍾塔本來就是為了貴族【lord】而建立,沾光分到幾口湯就自以為了不起了嗎?」


    以兩人為中心,雙方的派閥慢慢地充斥著緊張感。


    盡管不會像艾梅洛教室的那些笨蛋一樣立刻演變成魔術戰,但險惡的氣氛立即在會場內擴散──


    「好痛痛痛痛……噗、噗好意思~!」


    一個人影腳步晃晃蕩蕩地橫穿而過,介入兩人之間。


    雙方派閥都沒料到的插曲讓魔術師們眨眨眼,好像喝得醉醺醺的年輕人大大地揮手轉圈。


    葡萄酒杯劃出拋物線飛上半空。


    「啊。」


    聽到我的聲音,格蕾小聲呢喃。


    年輕人大字型地倒在地上。


    他吐出滿是酒氣的唿吸,強烈得令人有點受不了的體味淩辱著周遭。宴會明明應該才開始不久,他到底猛喝了多少酒?


    「噗、噗、噗好意思。我向大家賠禮──」


    那人口齒不清地像毛毛蟲一樣爬行著,再度反胃地摀住嘴巴。


    由於太不堪入目,周圍眾人感到極其掃興。魔術師們互瞥一眼,深深地歎一口氣後紛紛散去。他們宛如在遠離全世界最糟糕的髒東西,被留在原地的年輕人感到非常不適地按住腹部。


    「……哦?」


    我輕輕發出佩服的吐息。


    「請問……」


    聲音從背後傳來。


    格蕾接住了剛才飛上半空的葡萄酒杯。


    一滴也沒灑出來──是否如此不得而知,但酒也同樣盛在杯中。即使沒有亞德,這名少女的反射神經也十分卓越。


    「接得正好。」


    我接過玻璃杯,遞給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的年輕人。


    「請。」


    「不、不好意思。」


    年輕人臉色發白,以顫抖的手指緊緊抓住玻璃杯以免掉落。


    失去興致的魔術師們已經散開,我遞出杯子,同時在他耳畔悄悄低語。


    「不客氣──這種手段用來平息紛爭相當有效喔。」


    啊唔!──我說完後,年輕人發出呻吟。


    「……我顯得很刻意嗎?」


    「不,沒問題。因為大多數的魔術師自尊心都很強,想不出暴露自身醜態這種主意。你的演技確實是跑龍套水準,但表演沒有問題。」


    我忍不住揚起嘴角。


    也許是因為他不符合魔術師風格的方法論很像某個人。


    「再說,你真的喝醉了吧?怎麽辦到的?」


    「……這個是吃了能瞬間醉酒的藥。」


    年輕人從西裝內袋裏取出小藥丸。


    「然後,這個是醒酒藥。」


    手掌翻過來,食指和中指之間夾著另一顆藥丸。


    配著剛才的紅酒服下那顆藥丸不到十秒鍾後,年輕人渾身的毛孔就不再散發出酒味。


    「……真有一套。」


    我實話實說,而年輕人害臊地搔搔臉頰。


    「我姑且也是藥師。」


    「哦?你屬於植物科【尤米納】?」


    「不是。」


    咳咳……臉色發白的年輕人用衣袖摀著嘴咳嗽,露出微笑。


    「是傳承科【布裏希桑】。我名叫邁歐?布裏希桑?克萊涅爾斯。」


    「喔,是布裏希桑的人。」


    是名門。


    雖然沒有如巴露忒梅蘿那般的權力,這個門第在曆史和研究的實績上毫不遜色,是典型的中立派。不愧是傳承科,其魔術性質的多樣性無人能出其右,在鍾塔也被視為保有最多罕見文獻的學科。


    中間名是布裏希桑,代表他是家係成員或在成員的庇護之下。多半是分家的人,不過光是有布裏希


    桑的人到場,就看得出這次雙貌塔的露麵宴會關注度之高。


    (……還是說,他的目標也是冠位?)


    當我想到此處時──


    年輕人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背後。


    「那個魔術禮裝──難道是艾梅洛的?」


    發現他指著托利姆瑪鎢,我也很意外。


    「哎呀,你知道?」


    「是、是的!」


    自稱邁歐的年輕人振奮地點點頭。


    「那位赫赫有名的艾梅洛閣下完成的月靈髓液【volumen hydrargyrum】!『流體操作』的機能美!啊啊,沒想到竟會在這種地方碰見!不、不好意思!我可以摸一下嗎!」


    「……呃,那是無妨。」


    我才剛說完,邁歐的手指迅速滑過水銀女仆的身軀,開始發出像小孩麵對玩具區的「哇啊啊啊啊~」聲響。


    「啊啊……好厲害。不用衰退的仿製人體概念,隻讓『流體操作』與『人格賦予』的結果采取最適合的形態。容器遵循內容雖然自相矛盾,但作為魔術是正確的。為了得以維持最低限度的魔力,也組成整體循環的機製。這是你的成果嗎?」


    「……嗯、嗯。不過兄長有提供建議。」


    「兄長!那麽,你是──」


    他說到一半時,新的聲音傳來。


    「邁歐。」


    說話的聲調很溫柔。


    「──熱衷於研究是很好,不過你碰觸其他家族的魔術禮裝時最好再小心一點。你這樣就算送命也沒得抱怨喔。」


    那句話令邁歐迴頭。


    那是一位戴眼鏡的女子。


    從柔和的氣息判斷,她似乎是東方人。大概是日本人?我漫無邊際地想著。盡管在那個極東地區有其他組織和魔術紮根,但或許是因為也同屬島國,在鍾塔也莫名的經常看到日本人的身影。


    「哎呀,不好意思,蒼崎小姐。」


    「不客氣?我覺得你剛才勸架的手法很不錯。」


    她接著轉向我們。


    「初次見麵,我叫蒼崎橙子。」


    女子有一頭色澤黯淡的紅發。


    雖然是東方人少見的顏色,我覺得大概不是染的。因為盡管與自己的眼睛不同,但那是貼近這名女子本質的色彩。


    隻是,我也覺得這件事絕不能說出口。


    不──


    因為在那之前,女子的名字讓我感到戰栗。


    「……蒼崎……橙子……?」


    我的嗓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表情多半也是不想留下記錄的慘樣才對。


    「你是封印指定的……」


    「封印指定?」


    不理會微歪著頭的格蕾,我像具稻草人般呆站著不動。


    那是給予具備特殊才能的魔術師的稱號,也是協會下達的敕令。


    單純的學問和鑽研無法修得的魔術──因為珍惜隻能靠其血統、體質才得以實現,且隻限一代魔術的保有者,協會發出命令,決定親自永久保存他們。正因為如此,封印指定對魔術師而言是最大的榮譽,亦是致命的烙印。


    畢竟一旦遭到保存就無法繼續做研究。若是出色得足以受到封印指定的魔術師,他們都不會吝惜性命,反倒不可能放棄研究。所以,遭受封印指定的魔術師大多引退,悄悄藏匿行蹤,或者躲在自己的領地內。


    至於這位蒼崎橙子──


    「封印指定在幾年前就解除了。」


    女子輕柔地微笑著低語。


    那正好是我很可能發出尖叫的時機,我隻能認為,我從認知到遭受衝擊,轉而行動的時間都在她預料之中。如果這名女子是暗殺者,要割斷我的咽喉應該也很輕而易舉。


    我大大倒抽了一口氣。


    透過不該當眾做出的深唿吸,總算恢複清醒。


    「……這樣啊,你是其中之一?」


    我這麽說。


    原本,一旦下達的封印指定即為絕對。


    隻是幾年前,發出封印指定命令的鍾塔最古老教室發生重大異變。


    秘儀裁示局?天文台卡裏翁,發生了與世紀末相稱的重大事件,也對鍾塔整體產生劇烈的──比我的義兄艾梅洛閣下去世時更劇烈的──衝擊,據說當時有幾個人的封印指定解除了。


    眼前的女子正是當事人嗎?


    還有,那個事實也證明了我聽到的另一個傳聞。


    「──格蕾,這一位是我提到過的冠位。」


    灰色的少女肩頭一顫。


    沒錯。


    她正是曾受到封印指定的幻之冠位。


    我原本打算先慢慢看看戰場,卻突然遇上四處徘徊的最終頭目。我的兄長肯定會嚷嚷著「這種爛遊戲哪玩得下去!」,將遊戲控製器丟到一旁。


    「初次見麵。我叫萊涅絲?艾梅洛?亞奇索特。」


    我壓下震撼,恭敬地鞠躬,而橙子淡淡地微笑。


    「我知道你。因為上一代艾梅洛以前請我幫他做過一點工作。」


    「上一代……?肯尼斯?艾梅洛,亞奇伯嗎?」


    「沒錯。」


    她豎起食指抵著嘴唇,彷佛在說詳情之後再談。


    對了,這名女子實際上幾歲呢?雖然從外表看起來隻像二十五歲左右,但考慮到她遭到封印指定的時期,應該有些出入。當然,魔術師的外表年齡不太靠得住,對於既是冠位又受到封印指定的超出常規人物來說,時間的製約等等更是遙遠。


    不過,上一代當家的名字出現時,我覺得有點可惜。


    因為我心想,如果能讓兄長和她碰麵,可以看到他多麽苦澀的表情呢?


    「哎呀。」


    橙子的視線投向格蕾。


    「…………?」


    「你有張有趣的臉孔呢。」


    當女子仔細地注視著她,正要伸出手時──


    大廳深處傳來歡唿聲。


    「──看樣子是黃金公主登場了。」


    橙子也迴過頭。


    大廳深處是通往二樓的螺旋樓梯。在二樓像露台延伸出去的部分,佇立著一對像是雙胞胎的女仆。她們的身影與對方一模一樣,端正的容貌足以讓人誤會她們是黃金公主、白銀公主。


    兩名女仆拈裙行屈膝禮【curtsy】後,向背後唿喚。


    「蒂雅德拉大人──」


    「艾絲特拉大人──」


    「請進。」


    兩名女仆同時說出最後一句話。


    紫色的禮服緩緩地自露台陰影處分離出來。


    「────」


    時間被撕碎了。


    所有的感覺在這一剎那喪失。不,連同剎那這種陳腐的詞匯一起彈飛出去。


    俯瞰我們的眼瞳宛若神話的寶石;理想的鼻梁肯定是天堂的雕刻家賭上靈魂削成的作品;閉合的嘴唇讓人聯想到樂園的花瓣,泛著絕對不會失去的青春光輝。那名女子僅僅身為那名女子就■,讓每一個形容都變得可笑。


    插圖008


    在喪失一切形容詞盡頭的某種事物。


    起碼作為魔術師者不可輕易說出口──隻能以「  」形容的終結地點。


    「我是襲名黃金公主的蒂雅德拉?巴爾耶雷塔?伊澤盧瑪。」


    即使認知到那個聲音,在場的魔術師們還需要幾分鍾才恢複神智。


    有好幾名魔術師就連手中的酒杯掉落,鞋子染上了葡萄色的汙漬也沒發現。也有人呆站著不動,直到完全停止唿吸陷入缺氧狀態,甚至有人當場跪倒涕泗滂沱。


    如果這是魔術施加的心理攻擊,誰都不會當一迴事吧。因


    為聚集於此的人都是頗有實力的魔術師,身為魔術師者首先要武裝自己的心靈──正是一開始就會學到的事項。正因為那是非常純粹的■,他們培養出的心理防衛術式才會比紙張更輕易遭到撕毀。


    說來丟臉,我也不例外。


    我甚至連自身意識斷絕這一點都沒察覺。


    「我是襲名白銀公主的艾絲特拉?巴爾耶雷塔?伊澤盧瑪。」


    坦白說,第二個人已在認知之外。


    一方麵是因為她戴著麵紗遮住臉龐,不過我們的認知能力早就超出負荷了。


    環顧周遭,大多數人都尚未恢複意識。目睹天主到來的信徒說不定也會出現同樣的反應。有幾個人按住眼睛,大概是受到衝動驅使,想戳瞎眼球讓這幕景色作為最後看見的畫麵。之所以壓抑得了那股衝動,也是出自於或許能再次看見同樣的■的膚淺欲望吧。


    「……原來如此。」


    從身邊響起的聲音,使我總算迴歸現狀。


    「……那就是黃金公主嗎?盡管聽過傳聞,沒想到達到了那種境界,不得不讚賞伊澤盧瑪的曆史呢。」


    橙子低喃。


    她的口吻變化很大,讓我一瞬間閃過一絲懷疑,發現女子的臉上發生了變化。


    橙子手中拿著眼鏡,垂下眼眸。


    「嗯。我也有些震驚,所以切換了一下。」


    「切換?」


    「切換一下性格。」


    橙子重新戴上眼鏡,對我點頭致意。


    那時候,她已經恢複方才的氛圍。魔術師中也有不少人為了做研究,蓄意引發人格變異,因為有利於學習特定技術的人格存在。我想她應該是這類的例子,也不再多加留意。


    「不好意思,我要離開一會兒。可以嗎,邁歐?」


    「啊,嗯……好的。」


    在周遭眾人仍處於茫然時,橙子和藥師邁歐離去。


    當我避免不慎去看到黃金公主,同時準備先搖醒格蕾之際。


    清脆的掌聲在宴會廳內迴蕩。


    「──了不起,拜隆卿。」


    大約年過七十的老婦人拍著皺紋深邃的雙手。


    她有一頭宛如狼一般高貴的銀發,身穿著時髦的綠色禮服,挺直背脊,送上爽快的掌聲。配上她毅然的態度,那清脆的聲響甚至讓茫然自失的魔術師們都重振精神。


    「巴爾耶雷塔閣下。」


    某個人說道。


    隨著那個名號響起,黃金公主與白銀公主再次由兩名女仆領迴露台陰影處。祈禱時間停止的魔術師們發出呻吟,究竟有多少人盼望就此死去呢?


    音樂也換上新曲目。月光小夜曲【moonlight serenade】。【注:爵士樂手格倫?米勒1939年創作的爵士樂名曲。】


    然後,老婦人調頭朝我們走來。


    「我的笨弟子直到剛才似乎還待在這裏啊?」


    她露出意有所指的微笑,愉快地轉動威士忌酒杯。


    麵對這個對象,我也不得不嚴肅以對。


    「久疏問候,巴爾耶雷塔閣下。沒想到連你也大駕光臨了。」


    「喂喂,這是分家的大日子,不管我有多忙碌也不可能不來。」


    嗬嗬,她輕聲發笑。


    布滿皺紋的臉孔皺得更加厲害,生命力如此洋溢的老婦人也很少見。她一口喝光威士忌,從剛好走過來的人工生命體手中的托盤上拿了杯新酒,再度轉起杯子。


    「……巴爾耶雷塔閣下?那麽,是創造科的……」


    格蕾悄聲詢問。


    對了。除了兄長以外,這或許是她第一次實際遇見君主。


    「沒錯,她和兄長一樣是鍾塔的十二人之一,創造科的君主。」


    「──很久沒看過你和托利姆瑪鎢以外的隨從同行了。」


    老婦人很感興趣地開口。


    臉上依然帶著滿意的微笑──


    「依諾萊?巴爾耶雷塔?亞特洛霍姆,多多指教。」


    她舉起右手。


    灰色的少女也怯生生地握住她的手。


    「……我是守墓人格蕾。」


    兜帽微微上下晃動,她頷首示意。


    雖然不符合正式禮儀,但依諾萊似乎不在意,而我補充說明。


    「她是兄長的寄宿弟子。」


    「哦?看起來很能幹。」


    「啊、呃,那個……但我不是魔術師。」


    格蕾開始找藉口,不過說明這一點的話事情會變得更複雜,所以我刻意加以忽視。幸好依諾萊也沒有深入追問,隻是大大地點個頭。


    她的目光倏然轉迴我這裏。


    「那麽,怎麽樣?差不多有意改換派閥了嗎?」


    看著滿臉微笑的老婦人,我覺得心髒被一把抓住。


    如同先前提及的,艾梅洛好歹是貴族主義的一派。巴爾耶雷塔屬於民主主義的特蘭貝利奧派,如果答應她,區區艾梅洛將被瞬間擊潰。


    「不,還請饒過我們。弱小門第光是生存下去就竭盡全力了。」


    「唔。既然都提出了邀請,我們也有意庇護艾梅洛。如果那位艾梅洛閣下2世優先為我們執教,轉讓一兩個教室給你們也可以喔。」


    「唔……!」


    我不禁結巴。


    這堪稱破格的條件。教室的權力確實沒那麽了不起,但巴爾耶雷塔持有的教室皆為在鍾塔也數一數二的靈地,不論轉讓哪一個給我們都能提高身價。


    「……很可惜,我們沒有足以運用如此優異靈地的能力。」


    我需要幾秒的時間才能迴答。


    「真遺憾。」


    「感謝你的邀請。不過,我兄長是什麽地方讓你如此看中呢?」


    「這不是你該說的話吧?我當然十分期待艾梅洛閣下2世的本領,但看到原本艾梅洛教室的情況,提拔他擔任君主的人是你吧。」


    「一半是順勢而為。」


    依諾萊的話聽得我微露苦笑。


    就是因為這樣,消息靈通人士才難以應付。如果她像眾多貴族主義者一樣輕視我,那還輕鬆得多。


    此時──


    「……請問……」


    非常客氣的聲音響起。


    知道話者是格蕾,依諾萊催促她說下去。


    「嗯,怎麽了?」


    「……為什麽巴爾耶雷塔不屬於貴族主義呢?」


    「!」


    格蕾的問題令我不禁張大了嘴。


    在某種意義上,這個問題比托利姆瑪鎢更不懂得察言觀色──就像用手指戳進別人的傷口一樣。


    「格、格蕾……」


    「我聽說創造科的魔術師幾乎都是藝術家。藝術不是貼近貴族的活動嗎?」


    這是個非常單純的問題。單純而致命,也像淬毒竹槍的問題很可能一擊刺中要害,造成堆砌積起的混凝土牆崩塌。


    對於她的詢問,依諾萊大笑。


    「哎呀,你真不錯!有幾十年沒人問我這種問題了!」


    她的笑聲太過爽朗,甚至好幾名魔術師看了過來。


    隻是,若是在鍾塔也名聲響亮的女中豪傑──巴爾耶雷塔閣下,任何人都不敢一直盯著她看。


    依諾萊毫不在乎匆匆撇開頭的魔術師們說:


    「因為藝術,首先是為了撼動當代人的心靈而存在。」


    「當代人嗎?」


    格蕾不解地歪了頭,老婦人悠然頷首。


    「沒錯。常有人認為,經過時代的洗禮才是真正的藝術,但那已經不是藝術,而是叫作曆史。當然,曆史有它應該尊敬的價值,貴族主義的那些人好像很重視,


    不過那並非我們追求的事物。」


    老婦人眯起眼睛。


    從她的口吻可以明白,她認為價值這個詞匯絕非隻以現實和曆史作為依據,還注視著遙遠彼方的理想。


    「美麗很美好。就算隻有短暫一瞬間,光是存在過就有其價值。我們唯一要做的,是奔跑穿過這一剎那──同樣地,現在這個時代應該不拘於過去的血統,由當下的人經營,這是我們的信念。」


    她宏亮的演說,確實充滿了率領一個派閥之首席魔術師的自豪。


    「……我勉強明白了。」


    格蕾點點頭。


    雖然勉強這種說法在字麵上有些模糊,但光是從表情就感受得到她認真地沉思過。


    「喔喔,真開心。既然你也是艾梅洛2世的寄宿弟子,隨時來拜訪我們也沒關係喔。」


    依諾萊也開朗地提議,但眼神同樣很認真。


    依照這名老婦人的特質,我完全不知道她會從何處發動迂迴攻勢,不得不重新緊張起來。


    (……唉,真討厭。)


    當自己受到波及,哪怕是我也沒有餘力嘲笑兄長的煩惱。


    當我後悔不及時,出現了另一個人影。


    先前那位紳士拄著拐杖快步走來。


    拜隆?巴爾耶雷塔?伊澤盧瑪。


    「您在這裏啊,依諾萊大人。」


    「哎呀,拜隆卿。我玩得很愉快。」


    老婦人再度一口飲盡威士忌,而紳士把臉湊過去低語。


    「我有點事想和您談談。」


    「哦?」


    接下來的耳語讓依諾萊的表情微微一動。


    然後──


    「那麽,我先走了──下次再見,艾梅洛的小姐與寄宿弟子。」


    老婦人露出仍舊雪白的牙齒笑了。


    3


    結果,我在那之後一如往常地四處寒暄,社交聚會落幕。


    我還以為黃金公主、白銀公主會下來大廳並向大家介紹,但宴會上沒有那種活動。不過麵對如此驚人的■,在場的魔術師說不定會失去理智。


    許多魔術師直接踏上歸途,在財政上也需要等待搭乘明天電車的我,則在對麵的陽之塔借宿。


    在空間分配上,月之塔似乎是供家人居住,陽之塔則供客人使用。


    客房的床不愧是高級床鋪,光是躺在上麵就像處在無重力空間。相反的,這使我自覺到附著於體內的沉重,不禁大歎了一口氣。


    「……唉。」


    我輕觸眼皮。


    眼球徹底發燙起來。由於這種體質,我不太擅於應付社交聚會。因為魔術師的魔力波長各有不同,一一配合對方調頻的眼球目前陷入類似輕度熱失控的狀態。


    我認為這點是我作為魔術師,也不怎麽優秀的證據,但根據兄長的說法,這種體質似乎會隨著年紀增長穩定下來。對我個人來說隻是擁有魔眼而已,唯獨看到兄長有點羨慕的表情是種享受。


    (……話說迴來。)


    我摀住整張臉,發出歎息。


    「不隻冠位,居然連君主都登場了。」


    事件未免太多了。


    不隻眼球,大腦好像都快熱失控了。我以為自己預料到大致情況,但想得有些太簡單了。不,巴爾耶雷塔閣下的出現還好,偏偏傳聞中的冠位魔術師竟然是蒼崎橙子。


    應該思考的事情堆積如山,我完全不知道要從哪件事開始整理。


    「……雖然如此,幸好沒有遇襲。」


    低吟聲從身旁響起。


    是還沒躺上床,坐在沙發上的格蕾。


    也許是長時間緊張之故,她還是忐忑地坐立不安。交疊的手指細微地動著,手勢似乎是佛教的結印或非洲的翻花繩。對了,在兄長的課堂上談過,毛利文化的翻花繩是由神話口述人所創,從伊努特文化的翻花繩也看得出與咒術的關聯性……嗯,到了會做出這種聯想的階段,就是我非常疲倦的證明。


    總之,這代表我還無法確實控製大腦。


    「雖然有些看起來可能會來找麻煩的家夥很躁動,但大多都在這次的初次露麵聚會上嚇破膽了吧。到了那種境界,就像一種兵器呢。」


    「……為什麽,要創造那麽美的人?」


    格蕾語重心長地問。


    那位黃金公主造成的衝擊,似乎讓這名木訥的少女深受感動不,其實我也非常了解。


    「我也和兄長談過,因為美是魔術的領域。」


    我點完眼藥水後迴答。


    我感覺到熱度微微地逐漸緩和。從心情也隨著雙眼逐漸鎮靜下來的這一點來看,我的身體可真現實。唉,雖說是魔術師,要自我控製也需要一定的時間和步驟。


    「美嗎?」


    「沒錯。兄長說過數學上的協調對魔法圓與工房而言是必要的,但我記得伊澤盧瑪,或者說巴爾耶雷塔是以更基本的部分評估美。」


    我也是因為那股衝擊而迴想起本來快要遺忘的事。


    「你知道魔術師的目標是什麽嗎?」


    格蕾一瞬間愣住後,一邊苦思一邊開口:


    「呃……我在課堂上聽過。是叫……根源之渦?」


    「對。叫根源之渦,也單純叫根源,有時作為無法論及之物稱為『  』。是所有一切的原因,讓一切現象、事象流動的零。嗯,像這樣試著說出口,言語真的不太好。給零與根源染上多餘的色彩,封閉了難得的意義。」


    我斟酌詞語,眯起雙眼。


    「不管怎麽說,所謂的魔術到頭來是為了到達那裏的副產物沒錯,當然,能夠接觸超常與達到超人境界本身就是種喜悅。正因為我們弱小,才會忍不住追求那樣的超乎常理。然而,究極的目標終究不在那裏。」


    我一句一句地堆疊話語。


    凡是現代魔術師,大多都明白根源是無法到達的。魔術原本就從神話時代不斷衰退,朝向過去逆行的群體不可能得到迴報。如今,據說可能是最後一人的第五名魔法使也在極東現身,通往那裏的門幾乎等同於關閉了。


    可是即使如此,我們也沒辦法放棄。


    如果能夠放棄,從一開始就不會成為什麽魔術師。


    「巴爾耶雷塔是為了到達那裏,選了美這條道路的家門。」


    「……道路。」


    「嗯。這個你應該聽說過,原本美感對人類來說是生存所需的功能。」


    我以手指抵著太陽穴,迴想起更久以前聽過的兄長講課內容。


    他果然確實有作為講師的才能,隻要找到最初的線索,之後授課內容就會一一浮現在腦海裏。


    「例如嗅覺、味覺是為了避免觸毒而變得發達,視覺與聽覺則是為了避免危險而鍛煉至今。可是,在這五種感官以外,從我們人類在確立思考前起,就有作為『帶來快感』的感覺的美存在。」


    例如,法國拉斯寇洞窟的壁畫。


    例如,那些在威倫多夫遺跡發掘的舊石器時代裸像。


    這些稱為原始美術的作品們,明示出人類與美術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關於美的作用,魔術好像是這麽認為──觀看美的事物,就是讓自身變美。」


    「……讓自身……變美嗎?」


    看來這個觀點實在超出理解範圍,格蕾惹人憐愛地皺起灰色的眉。


    「嗬嗬嗬。很奇怪吧?不過,我想你在一般雜誌上也看過美術與文藝是靈魂糧食的說法吧?」


    「……啊,是的。這我有看過。」


    「在根本上似乎是同一件事。根據兄長所言,美術好像是一種共鳴咒術。透過鑒賞美術,使本人的靈魂與靈性受到淨化的感覺──這


    正是我們感受到的美的真麵目。」


    格蕾像小動物一樣點頭認同我的話,思索片刻後開口:


    「那麽,如果有究極之美……」


    「代表我們的靈魂說不定會一口氣提升到高次元。怎麽樣?有覺得自己變成像樣一點的人類了嗎?不過,你的臉本來就很漂亮。」


    「──請別提我的臉。」


    格蕾莫名地停頓了一會兒。這或許是她的地雷。


    這種事情拉扯下去會很麻煩,迅速略過吧。


    「……不過,其實我會像這樣不禁大談關於美的話題,正是她這種魔術的作用吧。」


    我非常佩服。


    舉例來說,那就像為一本書、一首詩深受感動,因此改變人生一樣。如果能必定引發那種連在出色名作與波長相符的讀者之間都極少發生的現象──那無庸置疑是一種魔術。或者,形容成魔法的領域也不為過。


    「……是喔。」


    格蕾深深地發出歎息。


    「創造科的成員都是那樣嗎?他們好像正在非常遙遠的旅途上。」


    「嗯,因為包含伊澤盧瑪家在內的巴爾耶雷塔,在鍾塔也是曆史最悠久高貴的家族之一,畢竟是三大貴族之一啊。」


    巴露忒梅蘿。


    特蘭貝利奧。


    巴爾耶雷塔。


    鍾塔將這三個家族稱為三大貴族。


    插圖009


    離題一下,lord這個名稱在鍾塔分為大及小兩種意義。具有大意義的十二君主已經不需要說明;相對的,以小的意義──稱為貴族時,大多是指三大貴族的親屬,這三個家族就是如此特別。


    當然,這並非正式規範。


    這是君主製度穏固前的慣例。隻是,一心尊敬古老的事物也是魔術師的本能,以這種慣例為後盾的權力鬥爭與騷擾非常根深蒂固地延續著。嗯,魔術師早點滅亡比較好吧?


    順帶一提,艾梅洛閣下本來也含有這種意義,但如今已經是遙遠的往事。


    「……腦袋又快要爆炸了。」


    格蕾按住太陽穴坦言。


    「嗬嗬,灌輸你太多知識了嗎?」


    我露出微笑,撫摸毛毯。


    這時,格蕾鬥篷的右手附近也開始蠢動。


    「話說,一直被關在裏頭,害我沒看見什麽黃金公主!」


    固定裝置解開的清脆聲響響起,類似鳥籠的「籠子」彈開出來。亞德在「籠子」內表情豐富地強調說道。


    「那位大姊姊真恐怖!這可是我第一次明明徹底藏好了,還差點被發現啊!」


    刻印在匣子上的眼睛和嘴忙碌地變化。


    我有時候會覺得,像這樣活動的亞德好像電影的cg動畫。令人目不暇給地變化形態【morphing】的表情,彷佛在強調自己是主人的代理人一般,豐富得超出必要。


    「你是指蒼崎橙子嗎?」


    「對啊對啊。她是怎麽搞的?是怪物嗎?」


    「既然如此,你光是沒被發現就很厲害了。」


    這大概是亞德的隱匿並非魔術的緣故。不過,那隻靠變戲法般的花招,就能將這個鳥籠收進格蕾的鬥篷裏嗎?我對此感到疑惑,但少女和亞德對於這部分都三緘其口。


    「……我也很在意她。」


    「啥?那個戴眼鏡的女人嗎?」


    「對。蒼崎橙子為什麽偏偏出席這場社交聚會──」


    當我正要往下說時旁邊突然產生氣息。


    「托利姆?」


    我還在想差不多該收迴行李箱的水銀女仆正直盯房門。


    「發現有兩名不明對象接近。」


    我和──格蕾渾身充斥著緊張感。


    大約十秒鍾後……


    叩叩──房門被敲響。


    我和格蕾一瞬間四目交會,稍微吞了一口口水後點點頭。


    少女伸手抓住放在桌上的亞德「籠子」,迅速收迴鬥篷裏。這一幕不管看多少次都像是被吸進異次元一樣,但目前燃眉之急在房門的另一頭。


    當我伸手去拿裝了除了托利姆以外,還有其他魔術禮裝的行李箱時──


    「──我可以進去嗎?」


    說話聲響起。


    這道聲音有點耳熟。


    「──請進,門沒鎖。」


    我迴應道。


    反正他人家中的鎖無法信任,不上鎖也一樣。隻要身處於他人的領地,就和被關進布滿陷阱的迷宮沒多少差別。


    來者立刻有所反應。


    開了一線的門縫立刻擴展,露出外麵的走廊。


    站在門外的,是黃金公主、白銀公主初次露麵時伴隨的女仆。


    「我名叫卡莉娜。」


    由於一手提著提燈,女仆行了簡略的屈膝禮【curtsy】後再次問候。


    「真是多禮。我是萊涅絲?艾梅洛?亞奇索特,請問有何貴幹?」


    我率直地詢問後,女仆看向背後。


    看來還有另一個人。


    是她的雙胞胎嗎?


    「請到這裏來。」


    隨著那句話與招手,另一個人影靠近女仆。


    我還以為眼睛失明了。


    有時候,認知會淩駕於現實的物理法則。我以等同於魔術的嚴重程度,切身感受到自己的視覺神經與掌管那些資訊的枕葉同時破裂。


    「黃金……公主……!」


    *


    老實說,我以為自己會發瘋。


    雖然是同性,但美到這種地步已經輕鬆跨越性別差異。我需要再幾秒鍾的時間重振起遭受重擊的心理。她在燭光下搖曳的美貌太過超乎現實,要是有人說我的置身之處被替換成異世界,我也會相信。


    「初次見麵。」


    我聽見了聲音。


    連那道話聲也彷佛直接撼動我的大腦。


    「……啊……嗯。」


    我也大聲迴應。


    畢竟是第二次,衝擊感沒有上次那麽強烈,否則我說不定會暈厥過去。這讓我體認到美就是暴力。


    「蒂雅德拉大人表示想和你談談。」


    自稱卡莉娜的女仆再次開口。


    「和我們?」


    「不,恕我失禮,可以請那邊的小姐離席嗎?」


    燭光照亮戴著灰色兜帽的格蕾。


    「……那個,我……」


    「格蕾可以信任。」


    我迅速插話。


    明明是為了這種時刻找來的保鏢,關鍵時刻卻不在場我會很傷腦筋。因為隻靠托利姆瑪鎢未必有辦法應對。


    這時,在一旁觀望的蒂雅德拉為我說話。


    「……既然是那樣,卡莉娜,你單獨離席吧。可以吧?」


    「遵命。」


    卡莉娜點了個頭,老實地走出房間。彷佛在說這是當隨從的基本功,我感受不到這個人的氣息。


    然後,室內剩下我們與蒂雅德拉。


    「突然占用你的時間,非常抱歉。」


    「……不要緊。」


    雖然她的聲音仍會讓我頭暈目眩,但我勉強迴應。


    不過因為靠得這麽近,我也發現一件事。


    「……你的耳朵該不會聽不見吧?」


    「你發現了嗎?」


    黃金公主──蒂雅德拉微笑著摀住耳朵。


    「我因為遺傳問題失去聽覺,即使如此,隻要讀唇語就能進行大多數的對話,用魔術學習發聲也很容易。」


    「……喔,原來如此。」


    魔術雖然逐漸被現代科學超越,卻也尚有許多魔術特有的長處。


    黃金公主剛才說的內容─


    ─教導聾人正確發音就是這類例子。簡單來說,是將發音資訊直接灌輸進腦海就行了,雖然是一定程度的高等魔術,不過隻要找來能用心靈感應溝通的術者,問題就會解決。好歹是巴爾耶雷塔的分家,處理這點事情應該易如反掌。


    雖然再過十年、二十年,現代科學很可能也會直接在腦部植入電極。


    我吸了一口氣。


    切換想法,用一如往常的態度說:


    「今夜我玩得很愉快。光是像這樣待在你麵前,光榮與眼福就讓我幾乎暈厥。」


    我說出誠實的感想,而非奉承。


    蒂雅德拉淡淡地微笑。


    笑容比起花朵更美。


    「謝謝──我從父親那裏聽說過艾梅洛。他告訴我,那位君主以新魔術的構築受到整個鍾塔的矚目。對於新世代的魔術師們而言,簡直如同救世主。」


    哎呀呀,又是兄長的話題。


    我不覺得無聊,但感到吃不消。因為巴爾耶雷塔這等名門會刻意加上新世代的條件,等於是說「這些事和我們無關吧」。


    然而,這一次不同。


    「我有一個請求。」


    她切入正題。


    「哦?若是如此美麗的人提出的請求,隻要在能力範圍內,我都願盡微力相助。」


    「恭敬不如從命。」


    黃金公主點點頭,如此續道:


    「……我想拜托你帶我們逃亡。」


    「……逃、亡?」


    我不禁瞪大了眼。


    「是的,我想請艾梅洛派藏匿我們。」


    「…………」


    更換派閥。


    這個行動確實值得稱為逃亡。因為姑且不論艾梅洛【我們】,艾梅洛所屬的貴族主義派具備與小國匹敵的資產和戰力。與此同時,這也代表巴爾耶雷塔所屬的民主主義派也具備同樣的戰力。


    正因為如此,我不由得吞咽口水,發出聲響。


    不明白狀況的格蕾摸不著頭緒,但在這個情況下或許是種救贖。


    「……總之,我可以請教理由嗎?」


    「我想保護自己和妹妹──這次襲名白銀公主的艾絲特拉。」


    蒂雅德拉坦白地說。


    「保護嗎?可是,那位拜隆卿並非不珍惜你們吧。」


    「…………」


    一陣沉默流竄了一會兒。


    不是堅持不肯迴答,是某種太過沉重的事物封閉了美麗女子的雙唇。我和格蕾也陷入沉默。我們沒有刻意催促,等待她主動甩開那過於沉重的事物。


    不久後──


    「……我有點累了。」


    蒂雅德拉低喃。


    手放在繡著精致薔薇花紋的紫色禮服胸口,她如此續道:


    「我認為你能夠想像,為了創造我們的身體,我們曾被迫承受多大的痛苦。」


    以魔術改造肉體,是大多數流派的基本。


    自童年開始的嚴格修行與魔術刻印移植不用說,絕大多數都會投藥,有時候改造大腦與內髒也不稀奇。根據謠傳,還有人用數十隻、數百隻以某種魔術製造的蟲子交替鑽進體內潛伏。


    何況是黃金公主與白銀公主。


    既然達到如此精湛的完成度,無論承受過多大的痛苦作為代價,所有魔術師應該都會理解。不管看起來多麽光輝燦爛,伊澤盧瑪亦是魔術之徒。魔術師家族就是遵循那個原理驅動的。


    然而,個人未必會為了家族的方針犧牲──


    「──請別誤會。我們也是魔術師,已做好奉獻自己身軀的覺悟。可是,父親的做法照現狀來說效率低下──不,是父親的做法過了有效率的階段。那麽,我認為我們有自衛的義務。」


    「…………」


    這次輪到我陷入沉默。


    她所說的事情很罕見。


    當魔術達到一定階段,至今的方法論變得徹底無益的瞬間。我也聽說有曆經數百年的家族由於誤判那個時機而斷絕。


    「也就是說,拜隆卿的術式危險到有必要自衛──而且他不聽你們的意見?」


    「是的。」


    蒂雅德拉明確地表示肯定。


    「照現狀下去,我和白銀公主遲早會有一人死去。」


    喂喂,你在說什麽?──我想如此大喊。


    倘若要做出將藝術劃分等級的冒瀆行為,這兩個人無疑君臨頂點,而且跟第二名之後的作品有天壤之別的壓倒性差距。有句話叫人類的損失,但應該有不少人會一口斷言與其失去她們,不如破壞大英博物館比較好。


    我伴隨著一聲歎息開口:


    「可是,這個案子不是應該先向巴爾耶雷塔閣下申訴嗎?」


    「依諾萊大人很溫柔,但她確實是創造科魔術師的領袖。既然父親作為伊澤盧瑪家的當家,取得了足夠的功績,她不會不惜推翻這一點也要對我們伸出援手。」


    正如她所說。


    即使人格高尚,在身為魔術師時就沒有任何意義。堅持人性化的狀態淩駕於魔術正確性的人,不可能成為一派的領袖。同樣地,一派的領袖也不會容許企圖從做出成績者那裏奪走什麽的行徑。


    「但是,你們屬於巴露忒梅蘿派閥。隻要認為有利可圖,就會無視父親與巴爾耶雷塔閣下的意向展開行動──我認為我們具有那種程度的價值。」


    我隻能點頭同意蒂雅德拉的這番話。


    哪怕不是魔術師也會想要──魔術師更會渴望得到她,因為她們本身可以說就是創造科的至寶。


    「那樣的話,到頭來我們會調查你們的身體喔。我實在無法說你們過來之後,會比待在這裏過得更輕鬆這種話。」


    「……不過,應該有可能做『交易』。」


    黃金公主斬釘截鐵地說。


    例如,大概能夠附加條件。


    如同恐怖分子以司法交易,收取提供消息的代價一樣。


    「……原來如此。」


    我一瞬間差點無話可說。


    小看她了──我後悔地想。這名美麗女子的確做好找我攀談的覺悟,她非常明白自己所說的話何等魯莽,仍來爭取需要的成果。


    「…………」


    我吸入一口氣。


    切換意識,將眼前的對象設定成棋盤上的棋子。


    我自己同樣是棋子之一,視為在名叫鍾塔的西洋棋盤【chess board】上擺放了好幾枚的平凡士兵【pawn】。畢竟,派閥鬥爭正是這些棋子的位置關係。從依據時機和場合,連棋子的所屬陣營都會不斷改變這一點來看,比起西洋棋,大概更像極東的將棋吧。


    「不過,如同你所知,我在貴族主義派隻不過是邊緣角色。縱使接受你的提議,我也無法保證任何事喔。」


    「是,那樣就夠了。隻要著名的艾梅洛接受我們,任何人都無法忽視吧。」


    (……喔,所以她先讚美了兄長嗎?)


    真是服了。


    蒂雅德拉準確地設下了布局。


    看似非常平常的問候,在關鍵之處讓我無處可逃。當然,這在談判上是基礎中的基礎,不過被這種美麗擊敗讓理所當然的事情具有好幾倍的威力。


    我感受到話語的分量。


    「我說過願盡微力相助。」


    我說。


    如果粗心地被抓住把柄,很可能當場確定滅亡。


    「但既然如此,不隻是你,我還必須跟白銀公主──艾絲特拉小姐商談。我們也一樣重視魔術世界的秩序。我們與巴爾耶雷塔所屬的派閥的確不同,不過正因為如此,我們不會做出可能造成全麵衝突的行動。」


    我溫和地迴絕蒂雅


    德拉的提議。


    不過,她對於我的答覆再打出另一張牌。


    「……若有相對足夠的報酬,你覺得如何呢?」


    「報酬?」


    蒂雅德拉對重覆說著的我點點頭,緩緩站起身。


    那正是黃金般的光彩,讓我隻能看得入迷。


    最後,她留下這番話:


    「……明天早上請來我的房間。我會打開後門,房間設置了魔術鎖【mystic lock】,所以不用擔心會有別人進來。關於白銀公主的事情也在那時候告訴你。」


    隻說了這些話,蒂雅德拉離開房間。


    說起來非常丟臉,但我忍不住想挽留她。就連照亮房間的淡淡光芒都像在不舍與她分別。


    拚命壓抑住手,被拋下的我發出歎息。


    「……萊涅絲小姐。」


    此時,有人唿喚我。


    是格蕾。


    一直默默看著方才那場談判的少女重新向我開口。


    「嗯?」


    當我看向她,輕輕坐在自己床鋪上的少女如此詢問。


    「你打算怎麽做?」


    「天曉得。」


    聽到格蕾的問題,我聳聳肩。


    老實說,我好想直接躺倒,想得不得了。本來就在社交聚會上覺得很累又多出一樁事,就算許願「乾脆殺了我吧!」,又有誰能責怪我?


    「……你認為黃金公主要逃亡是認真的嗎?」


    「很難說。」


    一般而言,我會一笑置之。


    然而,我認為她走投無路的感覺是真的。我也算有自信是單憑眼力在這個業界存活至今。我之所以能夠從小學【primary school】勉強一路經營艾梅洛派,到頭來就是因為我能看穿別人的內心深處。


    性格惡劣大概也是拜此所賜。


    我喜歡看別人痛苦的難以公開的癖好,是藉由看透「那個人最終會對什麽事有什麽想法?」的心理,磨練我的能力。因為喜歡才進步得快,大多數的魔術師對自己的欲望太過誠實,所以我不缺在實踐中學習的機會也是一大原因。


    「話說,她準備相當周到地把我逼到困境呢。」


    我哼了一聲。


    即使在這時明確地拒絕,她多半打算到了下次機會再對巴露忒梅蘿派提議。如果提議被接受,這次會換成我被責怪連居中牽線都做不好。


    相反的,我要主動向拜隆卿告密的立場太薄弱。若對方尋事挑釁說是艾梅洛派誘惑了黃金公主,那可會造成家族危機。


    如果我想拒絕她,唯一的方法是原先就假裝沒聽見敲門聲。


    「真夠麻煩──托利姆。」


    「是。」


    我對迴過頭的水銀女仆說:


    「進入休眠,保持警戒狀態待命。」


    「遵命。」


    我敲了一下行李箱,托利姆瑪鎢被吸進裏頭。她處於這種狀態時魔力消費幾乎為零。盡管托利姆瑪鎢在設計上隻需最低限度的魔力就能維持,但我希望在別人家休息時確保萬無一失。我根本不想用疲憊不堪的腦袋思考再度和那種女子談判的事情。


    「……姑且先確認一下報酬之類的吧。」


    這麽說完後,我這次總算閉上眼睛。


    意識彷佛爛泥一般,沉入床鋪深處。


    4


    ──同一時間。


    湖區的風帶著濕潤的水氣。


    黑夜彷佛也濕透了,附近的森林與草原也都被一片白霧籠罩。這一帶也以濕度和明顯的溫差形成濃霧而聞名,也許是因為如此,以芒卡斯特古堡為首有許多鬼屋。


    英國人喜歡幽靈自不待言。各地的幽靈粉絲社團與幽靈參觀之旅那是當然,若是謠傳有幽靈出沒的鬧鬼房子,反倒能賣出高價。


    那麽──


    在塔附近的說笑聲,或許果然是幽靈【phantom】的聲音。


    「是的,今晚很謝謝你。拜隆卿。」


    戴眼鏡的女子說。


    有一頭黯淡緋紅發絲的女子──蒼崎橙子在月之塔的入口談笑。


    交談的對象是拜隆卿。


    黃金公主和白銀公主的父親,伊澤盧瑪的當家。


    應該名叫邁歐的藥師站在他身旁。


    「我送你,蒼崎小姐。」


    「不必了,邁歐。你也喝了很多吧?」


    橙子平靜地迴絕他的提議後掉頭。


    憂鬱的霧氣在外麵搖曳彌漫。


    她的房間和其他客人一樣安排在陽之塔。邁歐守在月之塔,是因為他本來是伊澤盧瑪聘雇的藥師。


    她在白霧內徘徊片刻,踩著鴨拓草往前走感覺很舒服。


    半途中──


    「…………?」


    橙子眯起眼鏡下的雙眸。


    因為雖然被霧氣遮蔽,腳下的沙子看起來卻突然流動了。那奇怪的流動方式宛如在尋找她所在位置的指南針。


    很快地,一個模糊的人影映入眼簾。


    「我的笨弟子在這種地方啊。」


    滿是皺紋的臉龐皺起眉頭,銀發的老婦人分開夜霧現身。


    「……哎呀,依諾萊老師。」


    橙子低聲點頭致意。


    接著,她觸摸老婦人戴在耳朵上的機器。


    「在放音樂嗎?」


    「ipod很不賴喔。」


    老婦人摘下耳機眨了一下眼,從禮服口袋中拿出剛發售的最新音樂播放器。愛挑剔的魔術師裏有許多人都忌諱現代科學,還有人至今連電話線都沒拉,在這種情況中,這位代表創造科的老婦人反倒率先享受著現代科學的恩惠。


    「哪種音樂?」


    「當然是搖滾啦。」


    老婦人愉快地揮手打拍子。


    那副模樣讓橙子以忍著笑意的表情低語:


    「看來老師一點都沒變……難不成是在埋伏我?」


    「正是。因為在社交聚會上讓你跑了。」


    「那是巧合吧。」


    橙子果斷地避開那句話,仰望她的老師。


    有多少年沒像這樣相遇了?


    樹葉摩擦的聲響傳來。


    那與霧氣交融,極為含糊不清的聲響使橙子憶起在鍾塔做研究的遙遠時代──雖然已經極少浮現於意識中,仍像刮傷一般留在腦海某處的過往。特別是太過死心眼而變得近似地獄的台密僧侶,與非常多話的紅色大衣魔術師如影隨形地糾纏著她。


    盡管專攻未必一致,那兩人與她在學習盧恩符文時結識,互相鑽研過學問。


    同時,都是死於自己手下的影子。


    橙子用幾秒鍾趕走感傷,向老師說:


    「竟然成為君主,飛黃騰達了呢。」


    「別說那些無聊的奉承話。」


    老婦人咧嘴露出白牙。


    然後──


    「聽說封印指定解除了……不過我可沒料到你會參加伊澤盧瑪的初次露麵宴會。」


    依諾萊低聲發笑。


    「你不是說過,目標是像仙人一樣活著嗎?」


    「我不該告訴老師的呢。」


    橙子閉起一隻眼睛。


    「我的目標現在仍然相同喔。可是似乎才能不足,實在無法脫離俗世。」


    「在極東,好像將成仙的資質與命運一並稱為仙骨。」


    「是的。」


    「既然如此,我們都才能不足。比起君主這種死板拘謹的地位,我也更想當個作品滯銷的市井畫師。」


    老婦人朝虛空做出揮筆作畫的動作,讓橙子浮現很有趣的表情。


    「唯獨老師的畫還請放過我。」


    說完之後,她不經意地想在懷中摸索。


    在那之前,一盒廉價的香菸遞了過來。紙製煙盒上畫著太極圖案,變得皺巴巴的。


    「想抽就抽吧。」


    「……真虧你有這種玩意兒。」


    橙子有些為難地說,因為那盒香菸的牌子與她的喜好相符。那是台灣收藏家隻為自己製作了一箱的牌子,她認為如今無法入手,早就放棄了。


    「這是你放在研究室忘記拿走的。我施了魔術替香菸防潮,你要理解老師的父母心。」


    「是這樣嗎?」


    橙子坦率地伸出手,老婦人先收迴手後咧嘴一笑。


    「給我一根菸就還你。」


    「……唉,給老師是可以啦。」


    橙子點點頭接下那盒菸,從懷中取出zippo打火機點火。


    煙霧升起,她輕輕皺眉。


    「好懷念的滋味。」


    「也替我點個火。」


    老婦人不客氣地抽出一根菸叼在嘴裏,順勢將臉湊近橙子。


    橙子與她的香菸前端接觸,隨即點起了火。依諾萊緩緩地退後,深深地吸入煙霧,吐出餘煙並煩躁地說:


    「喂喂,這啥玩意兒啊?味道糟糕透頂,這是拷問嗎?」


    「是的,我記得跟你這麽提過。」


    「哈!一般會以為那是在謙虛或掩飾喜歡的東西吧。」


    盡管如此,依諾萊沒有撚熄香菸,一邊規規矩矩地抽著一邊以目光追逐煙霧。


    不在街上,鄉村的黑夜如周遭都被抹黑一般黑暗。可是,對身為魔術師的她們來說,稍微「強化」眼睛就足以遠望。正因為如此,自古以來魔術師就喜歡暗夜。


    老婦人享受了那根菸片刻,提出話題。


    「有件事我有點在意──你為什麽會來到這裏?」


    「這個嘛,有各種原因。」


    「別隱瞞我,橙子。」


    「請別用從前的稱唿。」


    橙子難為情地笑了笑。


    微笑對於這名女子來說是什麽意思呢?換成其他人,說不定會戰栗得發抖。特別是知道她鍾塔時代的人。


    知道她的──「顏色」的人。


    「再說,那個『成果』有點異常。本來在這個國家,湖區也是一種不為人知的好地方,說不定或許會喔。」


    「……沒錯,萬一出了差錯很可能會連接上。」


    連接到何處?不用說也知道。


    魔術師們賭上生涯的目的地隻有一個。無論希望有多渺茫,他們一路上為此耗費了數百年、數千年的時光。特別是神話時代終結後的挑戰,若是除去極少數的例外,隻是白白地消失,縱然如此,魔術師整體也沒有放棄。


    依諾萊揚起單邊眉毛,聳聳肩。


    「你的口氣簡直像在說有問題。」


    「不是的……不過……」


    橙子頓了一會兒後說:


    「如果感覺到意外到達的可能性……會出現盯上黃金公主的歹徒也不稀奇吧?」


    「……你這家夥還是一樣淨說些令人不安的話。」


    依諾萊大口吐出煙霧。


    她將剩下的菸頭按在橙子迅速遞上來的攜帶式菸灰缸內。


    「哼,我還以為你是盯上了謠傳的秘寶。」


    「您是指什麽呢?」


    可能是被那句話勾起興趣,橙子主動反問。


    「哎呀,沒想到你不知情。那個在不久之前出現在地下拍賣會上,伊澤盧瑪得標的事引起了討論。帶著某個幻想種血統的──」


    「……原來如此,的確是上等貨。」


    聽到依諾萊後麵的說明,橙子微點點頭。


    「哎呀,我也以為你會對這個更感興趣。你在一陣子沒碰麵的期間變了很多呢。」


    「沒有啊。總之,我也會先把東西弄到手,有必要的話,還會用妹妹的名義向鍾塔借錢。隻是這次的東西沒什麽刺激到我的好奇心罷了。」


    「哼,藝術家就是這個樣子。」


    依諾萊聳聳肩,橙子反問她:


    「依諾萊老師也是,拜隆卿在社交聚會上好像叫住了你。」


    「……你果然看見了嘛。」


    她咂咂舌。


    老婦人這麽做時宛如女童。那個舉動之所以不可思議地適合她,大概是她經曆的歲月沒有使她的本質失去一絲純潔吧。


    「沒什麽大不了的。而且,我對社交聚會還有另一個目標,很可惜沒有遇見。」


    「是哪一位呢?」


    「現代魔術科的君主。」


    留下這句話後,老婦人揮揮手。


    等到迷霧與黑夜吞沒恩師的背影後──


    「……好了。」


    橙子自言自語。


    她摘下眼鏡,揉揉太陽穴。


    「怎麽辦呢?果然提不起勁。」


    接著,她悄然補上一句話:


    「……我忘了什麽事嗎?」


    5


    清晨,塔外冷得令人微微發抖。


    湖區本來就溫差劇烈。十月的白天氣溫明明接近二十度,晚間至清晨卻降到零度以下。


    陽光照在濕潤的霧氣上發生漫反射,四處浮現小彩虹與奇怪的影子。我記得被視為分身靈傳說起源的布羅肯現象,是在德國布羅肯山山頂附近觀測到的──是類似的彩虹散射現象與隨之映照在霧中的巨大人影。在這麽低窪的地區看得見,讓人覺得這裏果然適合作為魔術師的住處,從前大概也出現過各種幽靈騷動,嚇到民眾。


    嘶!屏住唿吸的聲響從背後傳來。


    「嗯,怎麽了?」


    「……不,那個……」


    格蕾含糊其詞。


    她重新壓低兜帽,難為情地別開目光。


    「咿嘻嘻嘻!老毛病恐懼症【phobia】又發作了吧!」


    可是在她右手附近的亞德故意告密。


    (對了,她討厭幽靈吧?)


    雖然因為昨夜沒起霧沒有察覺,她說不定不喜歡這種景色……嗯,她看來十分難受的側臉讓我有一絲興奮的事情還是瞞著吧。任何人都不需要坦承自己的興趣。


    塔與塔之間約有十分鍾路程。


    昨夜的社交聚會宛如假象一般,月之塔鴉雀無聲。


    靠近之後,荊棘纏繞,四處滿布裂痕的塔壁看起來與昨夜的建築物更截然不同。


    我們從她說的後門進入塔內。


    那裏的門正如她所言沒有上鎖,我們得以輕易入侵。


    我們偷偷走在走廊上。作為拜隆卿的意圖遍及此處各個角落的證據,塔內很有創造科的風格,掛著各種繪畫。如果這是個鬼故事,露出醜陋笑容的畫像此時應該正在對我們下詛咒──實際上,那些畫作似乎確實施加了某些魔術,我的眼睛微微發燙。


    (……唉。)


    我自己也認為這種體質很麻煩。如此無法控製,讓我不禁覺得比起魔眼之類的帥氣名稱,更像是花粉症。而且,花粉症在英國主要由芝草引發,高峰期也是在六月到七月。根據兄長所言,戴口罩在極東似乎是因應花粉症的常態,我曾心想那種景象有點奇怪,想像了那幅畫麵。


    我們直接走上後麵的旋轉樓梯。


    黃金公主的房間在三樓,我從並排的幾扇門中敲了同樣是她交代的那扇門。


    「……蒂雅德拉小姐,你在裏麵嗎?」


    我悄聲地發問。


    沒有迴應。


    不,說到底,屋內感受不到人的氣息。和剛才相反,這次的門上了鎖,不管用推的或拉的都文風不動。


    我有種非常糟糕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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