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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離紀元祭隻剩一個月,伊米納也在不久前度過了他的十四歲生日。


    一年也快要到頭了。


    紀元祭將與皇國曆一五零零年的新年同時開始。在王都,一整年都將隆重地舉辦各式各樣的活動,而在這樣的邊境小村裏觀念不同,頂多就是把新年辦得比平時隆重一些罷了。話雖如此,但這畢竟是一場節慶,整個村子都沉浸在歡慶的氣氛中。


    然而在這樣的氣氛中,還有一個總是愁眉不展。他就是伊米納。


    到最後,伊米納還是沒有踏上旅程。


    他並沒有放棄自己的夢想,也沒有人阻止過他。他已經得到了媽媽的同意,隻要願意,明天就可以開始收拾行裝。


    然而,他即便生日已經過了,滿足正式成為士兵的年齡,他還是對那天晚上的事——與希爾吉斯認真對決的結果耿耿於懷,致使他猶豫不決。


    紀元祭的日子就快到了,可他對家裏的準備工作漫不經心,每天隻是一味地用木劍擊打大樹。拉克修斯已經給了他保證說:「你完全可以立刻參加教練學校,想必同齡的候補生中沒人有你這水平」伊米納知道他可能不是在恭維自己,可他還是無法認同。他非常不安,擔心自己最終無法保護這個村子,保護這個國家。


    ——至少,要跟希爾吉斯再戰一場。


    希爾吉斯半個月前對伊米納說的那番話已然化作渾濁的沉澱,一直折磨著伊米納的內心。


    伊米納期盼著再戰一場並戰勝他,向前邁出一步。可是在那之後,希爾吉斯就從沒有現身。


    伊米納不知道希爾吉斯的苦衷,所以怎麽想都無濟於事。而且不隻是希爾吉斯沒有到村裏來,就連艾莉絲也是,這就更讓伊米納無法釋懷了。


    姐姐烏爾哈最後也不提他們了。


    她有一陣子每天都會喊五次希爾吉斯的名字,白天都有將近一半時間無病呻吟,然而最近也很少提到他了。她明白希爾吉斯他們有自己的苦衷,所以她現在肯定做好了心理準備,等待著他們把事情解決。


    她即便是那個樣子,看上去還是很樂觀的。感覺,烏爾哈肯定認為他們會不期而來。畢竟,希爾吉斯當時走投無路的表情,跟伊米納進行的翻對話,以及那場對決的結果,還有那個猶如永別一般離去的背影,烏爾哈都不知曉。


    ——「喂,我說你」


    幾天前,烏爾哈找伊米納說話。當時,所有人都如火如荼地在為紀元祭做準備,伊米納一個人拿著木劍準備去東邊的森林。


    ——「用不著再等希爾吉斯了」


    她的表情不是以往那種壞心眼,而是略顯溫柔的笑容。


    她說:


    我懂你,你肯定想著在離開村子之前跟他來場最後的較量。可是,他畢竟很久沒有露麵了,你幹等著也不是辦法。而且他要是知道因為自己的緣故而拖累了你,一定會很傷心的。


    沒關係的,我會代替你一直等下去,希爾吉斯和艾莉絲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好了。所以,你趕快去王都,趕快變強,然後迴來吧。然後,成為天作之合的我跟希爾吉斯會和出落得更加漂亮的艾莉絲一起歡迎你迴來的——。


    姐姐最後那句話跟平常一個德性,但完全沒有惹人討厭的感覺,反而十分成熟,有些耀眼。


    ——這個人畢竟也是我的姐姐,還是會設身處地的為弟弟著想啊。


    伊米納能這麽想,其心可嘉。


    可是,就算姐姐在身後推了他一把,他還是沒能夠向前邁進。


    他最近的想法開始改觀,想至少等到開年再動身。且不管這想法消不消極,時間上要是沒有界定,他也無法跟自己心做個了斷。


    所以,在紀元祭開始前,他每天都會一直沒頭沒腦地用木劍劈砍森林一頭的巨樹樹幹,直到喘不過氣來為止。因為他覺得,隻要身體累得動彈不得就用不著再去思考了。因為他覺得,隻要能夠鍛煉身體,就能夠衝淡心中的不安。


    而今天也是。他幫完家裏的忙,一過中午便來到森林的一頭,一個勁地揮劍。太陽不知不覺間開始落山,等到氣喘籲籲的他注意到時間已是傍晚,這才停下手中的劍。


    被汗水濕透的上衣沉重而冰冷。當下已經入冬,縱然身體裏揮發著餘熱,稍有大意還是立刻會被凍壞。於是,他覺得今天就到此為止好了。


    而這個時候,背後傳來一個聲音。


    「嗨,伊米納,今天也在勤修苦煉啊」


    一個體格壯碩的中年男子撥開樹叢,從森林裏走了出來。


    來者是旅店老板,道爾莫亞。


    「晚上好」


    伊米納低著頭向他看去。


    他右手拿著獵弓,腰上掛著箭筒,看樣子是剛剛打獵迴來。不過,他背上和左手都空空,看來沒有收獲。


    道爾莫亞注意到了伊米納的眼神,苦笑起來。


    「哎呀,今天不行啊。到處走了個遍,可連隻兔子都沒找到」


    「這種事很少遇到呢」


    別看他現在這樣,卻是一位優秀的獵手,捕不到獵物是很稀奇的情況。


    「嗯,是很少遇到。總感覺怪怪的」


    道爾莫亞也同意伊米納的看法。


    不過,他並不是在質疑自己的水平,而是對森林本身感到疑惑。


    「森林太平靜了。現在才剛剛入冬,可就連事先布置的陷阱跟囮子都沒有捕中的跡象,連瘦穴都空蕩蕩的,鳥叫都聽不到一聲」


    「噢?」


    這些問題伊米納都沒注意到過。不過這也難怪,畢竟他總是一心一意地擊打大樹。這裏本來就是森林的邊緣,沒多遠便是人類的村莊,野獸幾乎不會出沒。


    「哎,反正總有這麽幾天的」


    道爾莫亞深感遺憾,但仍舊半開玩笑地聳聳肩。


    「最近這一帶捕得很兇,想必獵物們都提高警覺了吧。或者說,它們全都跑去北邊了?……哎,這也算是稀奇事」


    北側的森林比東側更靠近妖精的領地。


    那邊草木茂密,往前走不了多遠就會轉變成妖精鄉的那種生態模式。那邊的靈氣濃度很高,這邊的野獸無法承受,連植物都長得奇形怪狀,據說有些物種的樹枝還會像觸手一樣伸出去襲擊動物。當然,那裏也是火蜥蜴、地獄犬、地精還有食人魔的地盤,野豬和鹿自不用說,就連熊和狼都絕對不會靠近。


    伊米納選在遠離妖精領土的東側森林揮劍,也是出於這樣的理由。伊米納盡管殷切地思念著希爾吉斯和艾莉絲,但他們若是遇見他們從樹叢深處過來又會覺得很尷尬……連伊米納自己都覺得這種想法很丟人。


    「可是,沒捕到獵物要被我家那位臭罵一頓的。伊米納,跟我一起迴去吧。和你在一起的話,她大概會顧慮一些,不會罵得太厲害」


    道爾莫亞惡作劇似的送了個眼神。這顯然是個勸小孩別玩太晚的權宜之計,拿自己來開玩笑也是這個人的特色。


    所以,伊米納苦笑了一下,一邊用袖子擦著額頭上的汗,一邊走到他的身旁。


    「好的。不過我覺得嬸嬸是不會在意我的」


    「是麽?……可能吧。不過昨天獵到野雞了,希望她能原諒我呢」


    兩人一邊嬉笑,一邊開始迴村。


    他們走過山路,穿過牧草地,一所所房子不久便進入他們的視野,到處都能看到屋頂上伸出的煙囪正冒著煙。現在正在為紀元祭做準備,而且已經到吃晚飯的時間了。


    「肚子餓了呢」


    道爾莫亞按住他那跟『扁』完全沾不上邊的大肚腩說道。


    「香味都飄到這裏來了」


    「是啊」


    伊米納出言附和,


    然而吸了吸空氣之後卻眉頭一皺。


    「嗯?這味道,是不是燒焦了」


    這是在烤肉——更準確的說,是烤過頭的味道。


    「真的啊」


    道爾莫亞苦笑。


    「是哪間房子傳來的?」


    現在最近的是卡修茲家。那是一對老夫妻和一個年輕女兒組成的三口之家。那位獨生女名叫謝絲忒,差不多要到適婚年齡了,可老來得子的夫妻倆舍不得這個女兒。不過,她本人想要嫁給以鄰村為據點行商的維卡先生。


    越靠近卡修斯家,焦臭味就越濃,怎麽看味道都是從那裏傳出來了。


    「是謝絲忒弄的麽?還是絲拉拉大姐犯糊塗了?」


    道爾莫亞嘴上很悠然,但表情看上去很擔心。


    謝絲忒要在家倒還好,如果她外出,家裏就隻有年邁之人了。要是在那種情況下失火,搞不好會出現什麽不測。


    「……我過去瞧瞧,你還是先迴去吧」


    「我也去」


    伊米納心想,要是真出什麽事就需要人手了,自己可以幫忙滅火或者去喊人過來。


    「噢?多謝」


    兩人來到房門前,道爾莫亞敲了門,向離頭唿喊。


    「卡修茲家的,你們爐子上的東西好像燒焦了,沒事吧?」


    他叫門的聲音跟他的體格一樣有力。


    然而,裏麵沒有迴音。


    「……卡修茲家的?不在麽?卡修茲家的!」


    道爾莫亞又用更大的聲音叫門,但仍舊沒有迴音——


    他眉頭一皺,表情嚴肅起來。卡修茲夫婦雖然上了年紀,但耳朵還算靈,而且嗅覺也沒喪失到有東西燒糊卻渾然不知的地步。


    「我開門了!」


    道爾莫亞把手放在門上。門沒上鎖,一下子就打開了。伊米納站到道爾莫亞身旁,心裏想著如果鍋子在冒黑煙就立刻去叫人,做好了準備……所以他仔仔細細地觀察家中發生的事情。


    菜的確燒焦了,爐火上的蔬菜炒肉變得一團漆黑。


    但這還不算什麽。


    桌子、椅子、暖爐、木質的牆壁,這些東西都是這個村子裏普遍使用的款式,跟伊米納自己家的沒什麽區別。然而在平淡無奇的客廳裏卻又有著異常紮眼的兩具屍體跟一隻怪物。


    「咦……」


    伊米納完全驚呆了,甚至忘卻了唿吸。


    屍體是以為老年男性跟一位年輕女性。男人喪失右臂,肚子被撕開,內髒撒了出來。他的身體仰麵朝上,可是謝頂的腦袋卻麵朝下方。


    女性的臉非常熟悉……準確的說,隻有一張臉掉在桌子上。她是謝絲忒,比伊米納大五歲,小時候總跟伊米納一起玩耍。烏爾哈好像很懂似的說過,她交到男朋之後一下子就變漂亮了。然而,這根本談不上美麗。滿是鮮血的臉扭曲成夾雜於絕望與苦厄之間的表情,臉上粘著淩亂的頭發。


    伊米納的腦子已經停擺,潛意識裏想著謝絲忒的身體怎麽不見了,可他一下子就找到。怪物正在撕咬著謝絲忒的身體。


    盡管隻能看到背麵,但一眼便能辨認那東西不是人類。它的肩膀渾圓隆起,深褐色的體毛密密麻麻地覆蓋全身,雙臂粗大無比,手能一把抓住謝絲忒的胴體,而最可怕的是那正在咀嚼謝絲忒乳房的碩大唇齒。


    在人類的生態係統中不存在這樣的怪物。


    也就是說,它是棲息於妖精鄉——妖精森林裏的生物。


    這是一隻特征接近靈長類,直立行走的『鬼』。在鬼的分屬中,全身被體毛覆蓋,與人類個頭相當的是——


    「是醜鬼……巨怪〈troll〉」


    道爾莫亞呢喃了一聲。


    他徹底驚呆了,但這僅僅持續了片刻。他跟伊米納不一樣,是一位獵手,平時就總是到森林打獵,而且最關鍵的在於,他是一個成年男人。他立刻晃過神來,恢複冷靜,輕輕地,短促地,不容分辯地說道


    「快逃,伊米納」


    他舉起挎在身上的弓,迅速搭上箭矢,同時說道


    「把村裏的男人叫上,然後去找拉克修斯。傳信的任務就拜托你了」


    不要,我也要跟你一起——話卡在喉嚨裏,卻又咽了下去。


    道爾莫亞已經料到伊米納想要戰鬥,所以才立刻交給伊米納別的任務。這是為了不讓伊米納接觸無法對抗的對手,也是為了讓他逃跑。


    伊米納心想,在認識的人正在被鬼吃掉的異常狀況下,自己肯定無法保持大局觀和判斷力,但道爾莫亞非常冷靜地做到了。他讓伊米納清清楚楚地明白,伊米納此時就算選擇戰鬥也隻會給他拖後腿,借此來讓伊米納老老實實地照他說的做。巨怪看上去正在專心吃東西,完全沒有在意他們兩個,所以機會隻有現在。


    「我明白了」


    伊米納簡短迴答,轉身飛奔出去。他必須完成自己應該完成的使命。道爾莫亞不知道能抵擋多久,伊米納要趁這個時候唿叫支援。這件事直接關係到能不能保住村子。


    他抖擻顫抖的雙腿,拚命奔跑。


    這裏離妖精鄉很近,伊米納對於這種情況自然早有心理準備,然而親眼目睹到這樣的景象所造成的衝擊與混亂還是太過強烈了。迄今為止目睹過鬼和魔獸的數量屈指可數,更別說那些還是已被消滅的屍體。


    此時,一個思考在伊米納的腦中閃過。


    這個邊境村落之所以基本不受鬼和魔獸的襲擊,得歸功於妖精族管理到位。正因為妖精族進行了嚴密的警備,怪物們才沒辦法逃進人類的森林裏。而現在,鬼為什麽會突然跑進村子裏來呢?


    希爾吉斯說過,妖精族的國王換人了。以前的國王,也就是他的父親,去世了。然後,另一個妖精加冕了。莫非這次的事情是受了那件事的影響?


    不,這種事想也沒用。如果是那樣,不知會演變成怎樣的情況。不能確定希爾吉斯就會過來幫忙,也沒有閑工夫等下去。


    伊米納搖搖頭,振作起來,一心一意地奔跑。


    首先拜托附近的人家通知全村,而自己直接去找拉克修斯。


    眼下十萬火急。道爾莫亞的弓箭功夫很優秀,但不知能不能勝得了鬼。而且那隻鬼的身體長滿了毛,都不知道箭矢能否穿透。


    伊米納氣喘籲籲地到達了門前,粗暴地敲打大門。


    「阿瑪麗小姐!」


    這裏是阿瑪麗家,住著阿瑪麗夫婦和孩子三口人。現在是晚餐時間,他們應該全家都在。


    「出大事了!隔壁卡修茲家被、巨怪給……」


    他沒等迴答,大叫著打開門,隨即一股異臭在鼻孔中蔓延開。


    「……!?」


    那是一股無與倫比的腥臭味。


    伊米納頓時開始作嘔,把嘴捂住。


    這是似曾相識的味道,就在幾分鍾前才聞到過。那是在卡修茲家聞到的,混在肉燒焦的味道裏的……剛才因為眼前血淋淋的場景而大腦沒能處理過來,這迴總算清清楚楚地弄明白了。那是內髒、血和糞便的臭味。


    丈夫、太太、孩子……一家子被異形怪獸吃得到處都是。


    那怪獸是一條狗,但是有三個腦袋。三個腦袋分別撕咬著不同的人類身體。一隻腦袋咬著丈夫的頭,一隻腦袋咬著太太的胳膊,還有一隻咬著孩子的身體。雖然隻有中型犬大小,但全身的毛猶如鋼絲般強韌,發達的肌肉就像岩石一樣。


    那是棲息於妖精鄉的魔獸,地獄犬。據說妖精把它們當作看門狗來馴養,但對人類來說,他們絕對是兇猛的怪物。


    地獄犬察覺到伊米納的氣息,三顆腦袋中的一顆轉了過來。


    ——說笑、的吧。


    伊米納嚇得牙齒無法合攏,在這極端惡心的臭氣中感到不寒而栗。


    地獄犬似乎將伊米納當成了新的獵物,立刻停止進食,包括剩下兩個腦袋在內的全身都轉了過來,發出低吼。隨後,它四肢彎曲,沉下身體,在血泊中奮力一蹬,張開尖牙一躍而起。


    「啊、啊啊……啊」


    伊米納恐懼之極,漏出陣陣哀鳴。然而——


    「啊啊啊啊……!」


    哀鳴幾乎潛意識地變成了呐喊。


    他不知不覺間已將腰間的木劍拔了出來,將單手便能揮舞的木劍雙手緊緊握住,雙腳穩穩地紮在地上,壓低重心,朝著地獄犬的腦袋之間——


    「……喝!」


    奮力打了下去。


    地獄犬在空中遭到反擊,發出小狗一樣的哀嚎,摔在地上。這樣的攻擊自然根本無法對魔獸造成致命傷。地獄犬轉瞬間已經站了起來,再次向伊米納發動攻擊。


    伊米納的身體自然而然地動了起來。這都是平日訓練的功勞。


    等到低位疾馳而來的魔獸就快撲來的時候,伊米納向一側跳開閃躲。同時他在交錯而過的時候將木劍掄了大半圈,自下而上刺中地獄犬的側腹。地獄犬害怕了,露出破綻,於是伊米納自上方揮下木劍向正中間的頭部施以一擊,接著使盡全力踢中它的腹部,地獄犬飛出家門。


    伊米納沒想用木劍給它最後一擊,而是立刻退到房子裏,放上門閂,四下掃視。熟悉的人被吃得亂七八糟,這令他不自主地全身發軟。然而,他硬是按捺住一同湧上來淚水與嘔吐感,尋找能用的武器。


    沒有……什麽也找不到。屍體旁邊什麽都沒有,阿瑪麗一家三口幾乎未做抵抗就被殺掉了。


    應該到外麵去麽?旁邊的倉庫裏應該放著鋤頭或者鐮刀。


    隻聞咚地一聲,門激烈地震蕩起來。魔獸正在用身體撞門,門被突破恐怕是遲早的問題,隻能找個窗戶逃出去,衝到倉庫那邊了。


    伊米納下定決心,準備前往裏屋。


    就在這個時候,屋外響起了尖銳而響亮的聲音。那就像是用手指吹出的口哨。


    口哨聲持續了五秒鍾左右,隔了一會兒又響起第二聲,又過了五秒鍾,響起了第三聲。也就是說,口哨連吹了三次。不會聽錯的,顯然是人吹的。


    伊米納皺緊眉頭。


    自從剛才的口哨聲吹響之後,魔獸便不再用撞門了。周圍變得鴉雀無聲。伊米納豎起耳朵,試著探尋氣息,但已經感覺不到地獄犬的氣息了。


    ——怎麽迴事?


    是村裏的什麽人發出了警告,耳朵靈敏的魔獸聽到之後轉換目標了麽?不,魔獸雖然是異形,但本質還是野獸,恐怕不會輕易放棄已經鎖定的獵物。這也就表示——該不會……


    牧羊犬聽到主人的口哨就會立刻就會跑過去。


    而且,妖精會將魔獸當做貓狗一樣馴養。


    「希爾吉斯……?」


    是他來了麽?他來幫忙對抗魔獸和鬼了麽?


    伊米納興奮起來,心頭突然燃起希望。他覺得自己不能繼續傻站著,得去助希爾吉斯一臂之力。


    他朝著門衝了過去,心急之下費了好一番功夫終於把門閂拿了下來。


    但是——他心中點亮的希望之光——


    「咦……」


    被更為強烈的業火徹底吞噬。


    衝出阿瑪麗家,眼下是村子的全景。


    在微微起伏的丘陵之上,零星散布著許多熟悉的房子。


    然而那些房子超過半數都被火焰所吞噬。


    「騙人、的吧」


    在夕陽與火光的照耀下,遠遠看到村民們正倉惶逃走,魔獸和鬼正四處追趕著他們,將他們咬碎。


    伊米納的視線茫然地動了起來,卡修茲家映入其中。


    雙眼不經意地聚焦了,隨後看到的,是掉在門口的一團黑乎乎的肉塊。


    那是道爾莫亞屍體,他的脖子扭向了荒唐的方向。


    伊米納終於忍受不住,當場吐了出來。


    地獄,已經開始。


    2


    村中到處充斥著慘叫與破壞,遍布火焰、鮮血、泥土,還有屍體。


    此情此景,隻用淒慘這個詞根本不足以形容。


    越往中心區域走,路邊的屍體就越多。曾經熟識的那些人如今卻卻變成了麵目全非的肉塊,到處散落著。伊米納即便能夠小心翼翼地不被四處徘徊的鬼和魔獸看到,屍體還是會不由分說闖入視野,令他唿吸紊亂。


    旅店的窗戶碎掉了,一雙胳膊無力地從裏頭垂下來,然而中間的腦袋已經缺失。那應該是道爾莫亞的妻子,娜娜。


    有一個衣服被撕碎,幾乎全裸而死的女性。露出的乳房有一邊被切掉,撒開的雙腿間滿是鮮血,可想而知她在被殺之前被做了什麽。已經倒空的胃再次逆流。


    雜貨店的姑娘被魔獸吃得亂七八糟,店門口擺放的商品被完全破壞,她支離破碎的身體匪夷所思地跟那些混在一起。伊米納摔倒時拉他起來的手,一起跟他在草地上到處奔跑的腿,還有這幾年間一下子變得成熟不少的嘴,還有那雙依舊十分溫柔的眼睛,跟日用品、餐具、木工工具、內髒,堆起了一座垃圾山。


    還有勇敢戰鬥過的男人的屍體。倒在周圍的路旁的幾隻死掉的魔獸,肯定是被他消滅的。可是,他的上半身和下半身被強行拉斷了。他手中隻有護身用的柴刀,想必難以與鬼對抗。


    當然,伊米納所看到的並不隻有屍體。


    村裏還有垂死之人。


    在一所庭院裏,一隻小鬼正活生生地啃咬著一位女性的肚子。那是地精,個頭跟小孩子差不多,有著藍色的惡心皮膚的怪物。女性精疲力竭地癱坐在庭院的角落,地精就像孩子將臉埋在母親的胸口一樣,正在吃著她的內髒。


    那一位,伊米納當然認識。


    她是一位孩子的母親,總是對艾莉絲非常親切,名字叫做薩瑪吉。


    伊米納跟她四目交匯,發出喪失理智的咆哮。在分不清是憤怒、悲傷還是絕望的衝動之下,想都沒想便奮力地揮出了木劍,想要將地精打飛。可是,薩瑪吉微微一笑,搖了搖頭,舉起顫抖的右手製止了伊米納。


    那雙安詳溫柔的眼睛在對伊米納說:「別過來」。


    在孩子跟艾莉絲嬉鬧的時候,她總是露出那種母親的眼神。


    薩瑪吉製止了伊米納之後,緊接著用手臂緊緊地摁住了不停啃著她肚子的地精。她的嘴唇在動,她在說:「快逃」。


    她的嘴唇咬出血來,攥得太緊血色全失的拳頭已經喪失知覺已經。她的腦袋被搖得不停亂晃,強烈的心跳不停侵擾著耳朵。然而,她還是笑了起來,接著點了下頭。


    ——對呀。


    她已經沒救了,但我還要重要的人得去救。她是在鼓勵我,忍耐著痛楚與恐懼在鼓勵我。


    「對不起」


    伊米納忍受不住,開口了。


    「對不起」


    他知道自己這麽做可能會把地精惹惱,可能會被附近的鬼和魔獸發覺,但他還是忍不住。


    「對不起……薩瑪吉小姐。對不起」


    伊米納重複著根本算不上贖罪的話語,轉過身去。


    他的家已近在咫尺。在視線的前方,自己家沒有燃燒,也沒有嚴重損毀。媽媽和姐姐的臉在腦中浮現,她們的身影與之前看到的那些屍體重合起來,又與漸漸死去的薩瑪吉的笑容重合在一起,讓他的腦子快要瘋掉了。


    所以,他拚命地驅策不聽使喚的腳,跑起來。


    他奔跑,拚命地奔跑,他的手終於觸碰到了那個充滿懷念,非常熟悉的家門。


    門推不動,被閂上了。他一下子焦急起來,但有立刻發現,門打不開是因為從裏麵關上了,這也就表示——


    「媽媽!烏爾哈!是我!」


    「伊米納!?」


    裏麵人的人還活著,正用身體撐住大門。


    從家中傳來了聲音模糊的迴答,馬上又傳來放下門閂的聲音。


    門一打開,隻見姐姐的臉。烏爾哈當即將伊米納奮力地抱了過去。


    「快進來」


    從旁傳來的,毫無疑問是母親的聲音。伊米納被姐姐的手拉進屋內,隨即門便被關上。這一次,莉爾從身後緊緊地抱住了伊米納。


    「謝天謝地,謝天謝地你沒事……!」


    「笨蛋,你這笨蛋!伊米納……你還活著……太好了啊……」


    母親淚眼滂沱,姐姐也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伊米納放下心來,也熱淚盈眶起來。


    「對不起。媽媽和烏爾哈都沒事,真是太好了」


    「這裏遭到過一次襲擊」


    母親恢複冷靜後放開了伊米納,一邊擦著淚一邊迴答


    「我去外麵打柴……結果遇到一隻大蜥蜴。不過,拉克修斯先生救了我」


    「拉克修斯……」


    「是的。那個人發現騷亂,直接就跑過來了」


    「那麽,他正在為我們戰鬥把」


    伊米納聽到他的名字,感覺有了底氣。


    他是王都派遣過來的邊境警衛兵,是村子裏唯一擁有魔劍的人。也就是說,他擁有與鬼較量而不落下風的力量。


    魔劍能通過物體降靈術,撩起火焰,噴出冰雪,放出強酸,賦予震動。這些神秘力量與他的劍術相輔相成,應該能夠輕易地破壞那些怪物的強韌體毛和堅硬肌肉。所以,他現在一定正在為村民們到處宰殺怪物。雖然怪物數量很多,全部消滅要費些功夫,但這場慘劇一定會馬上結束的。


    伊米納想要將自己快要破碎的心重新振作起來。在他身旁,烏爾哈小聲自言自語


    「……究竟會怎麽樣啊」


    「在村裏的曆史中,這樣的事情一次都不曾發生過啊」


    母親咬緊嘴唇,順著這個疑問說了下去


    「妖精們應該進行了嚴密的布防,鬼和魔獸是沒辦法跑到這邊來的啊。而且就連森林裏也很少發現鬼和魔獸的足跡啊」


    正因如此,賽萊德村的村民麽才得以在這種與堪稱異界的妖精鄉交界的國境附近,一直安安穩穩地生活下去。就算到森林外緣狩獵也不會受到濃重靈氣的威脅,也不會受到魔獸和鬼的襲擊。


    然而,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半個月前希爾吉斯對伊米納說過的那段話,在伊米納的腦海中再度浮現。


    他父親去世了,妖精之王的王位進行了交替。演變成如此嚴重的狀況,隻能想到跟那件事有關。想必是妖精鄉正麵臨著混亂,統治有所鬆懈,疏忽了對國境的防衛。


    「烏爾哈,媽媽,沒事的」


    所以伊米納滿懷信心,對兩人笑了起來。


    不論妖精鄉現在多麽的混亂,希爾吉斯也不可能坐視伊米納她們遭受襲擊的。所以,希爾吉斯遲早會趕過來的。


    不,他肯定已經在過來的路上了。


    剛才在阿瑪麗家,我不就得救了麽?


    地獄犬之所以消失不見,是因為聽到了妖精的口哨。他們擁有著讓魔獸和鬼臣服的技術。既然這樣,事態說不定正在趨於平息。而且外麵已經靜下來了,這就是證據。怪物們完全沒有要攻擊這座房子的跡象——


    突然,隨著一聲巨響,家門被轟然破壞了。


    強烈的驚愕侵襲他們三個,讓他們禁不住條件反射地放聲慘叫。伊米納、烏爾哈、莉爾,全都感覺到心髒驟停的錯覺,像石頭一樣僵住了。


    一隻龐然大物緩緩地從進門閂被破壞門中鑽了進來。


    那東西的身高恐怕超過了兩米,而且體格壯碩無比。臃腫的身體上上下下全是肌肉,皮膚有如黝黑的岩石。兩隻上挑尖細的眼睛,下麵是一張裂到耳根的大嘴,巨大的牙齒從嘴裏露了出來。它體毛很少,但倒豎的鬃毛從頭上一直蓋過後背。


    兇鬼——食人魔,是鬼裏麵最兇猛的物種。


    對於脆弱無力的人類來說,他既是絕望的代名詞。


    「噫」


    烏爾哈喉嚨裏發出不成聲的哀鳴。


    「……」


    莉爾出於母親的本能,揮舞手臂保護兩個孩子。


    身旁的烏爾哈嚇得渾身發軟,身前的母親緊緊抱住伊米納,可是吸引伊米納眼球的,並不是怪物那充滿威懾力的異樣形態,而是其他地方。


    那就是食人魔的右手。


    那隻像圓木一樣粗壯的手臂末端,骨節突起的五指之中正握著伊米納非常熟悉的一件東西。


    那是一把與它黝黑身體毫不搭調的,煥發著青白光輝的彎刀。


    刀柄周圍安裝著誇張的裝置。用來裝填靈氣管的管倉,雕刻有靈術刻印的運行器,用來發動靈術的扳機,這一切組成了魔劍的機關部。


    它的刀鋒為焰鐵打製,主芯為龍銀鑄造,銘文為『微笑的莉米娜利耶』。以前,它的主人曾告訴過,那個銘文是他幼年去世的妹妹的名字。


    「拉克、修……斯的……」


    那是伊米納一直向往的那個人,總是佩戴在腰間的魔劍。


    「騙人、的吧」


    為什麽。


    食人魔為什麽會拿著這柄劍?


    拉克修斯輸了麽?輸給這家夥了麽?然後被它奪走了生命,奪走了劍?


    就在此刻,伊米納發現了一件事。


    「……啊」


    他抬起頭,看到食人魔的臉,頓時驚呆了。


    眼前是形狀扭曲而兇惡的耳朵,裂開到耳根的血盆大口,口中露出的尖牙,重度上挑的尖細眼睛。


    關鍵是左眼。


    從它的左眼外眼角斜向到額頭,有一道老刀傷。


    那根拉克修斯臉上的那道傷非常相似——不,是完全相同。


    伊米納的腦袋一下子涼了下來,在這幾十分鍾裏目睹的一幕幕慘景,猶如走馬燈一般紛紛在淺層意識中迴放。


    然後,幾乎作為這些場景呈現的副產物,線即將連起來。


    不對——是已經連了起來。


    最開始目睹的是卡修茲一家。他們家是三口人,然而被巨怪咬死的隻有女兒謝絲忒和父親。那麽,母親上哪兒去了?


    阿瑪麗家全家慘死,可是當時的情況很詭異。他們家的門本來應該是關上的,然而地獄犬卻在房子裏麵。啊,對呀。記得他們養著一條狗,一隻叫做喬魯裘的牧羊犬。


    雜貨店隻有隻死了那姑娘一個人,可是時間不對。她看店的時間應該早就過了,本來的店主,也就是她的父親,應該已經迴家了。女兒慘遭殺害,他不可能視而不見,但是沒有看到他的人影,就連屍體都找不到。


    薩瑪吉被地精啃咬著,眼神卻依舊安詳而溫柔。當時,薩瑪吉即使自己的肚子正被漸漸吃掉,卻還是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把那隻跟人類小孩個頭差不多的地精緊緊地抱在懷裏。


    妖精和人類不一樣,並不是對物體注入靈力,而是向活體注入靈力進行強化。這個技術叫做生體降靈術。他們通過這項技術來成倍地提高自身的力量、視力、反應力等基礎能力。


    但是,如果對自己之外的其他活體使用生體降靈術的話……


    伊米納記得以前在教科書上讀過。妖精鄉的生態係統之與人類世界之所以會不同,是因為草木動物在高濃度靈氣的影響之下改變了性質,變成了異形。


    那麽反過來思考。


    如果妖精鄉的動植物沒有受到高濃度靈氣的影響——如果妖精鄉的動植物和人類領域的動植物本來完全相同的話……


    莫非對這邊的動植物,可以後天給予靈力的影響麽?


    那麽,魔獸即是被生體降靈術改變性質的野獸。


    那麽,鬼即是被生體降靈術改變性質的——


    「人、類?」


    那隻食人魔並非殺死拉克修斯之後,奪走了魔劍。


    它一開始就帶著那把劍。


    「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


    就在伊米納呢喃的同時,食人魔動了起來。


    他毫不客氣朝他們走了一步,緩慢地伸出手。它的手伸向用身體保護伊米納和烏爾哈的母親——莉爾。


    「啊……」


    「媽媽!?」


    家人的擁抱在怪物的蠻力麵前是那麽的脆弱,輕輕鬆鬆便被扯開。


    而這也成為了突然而無妄的永別。


    莉爾的頭被食人魔用一隻手粗暴地抓住,輕輕鬆鬆地提到了半空中。麵對母親胡亂掙紮的雙腿,伊米納和烏爾哈啞口無言。


    「……、……唔……!……唔……!」


    模糊不清的慘叫從食人魔手中傳出來,聽上去是那麽的不現實。然而,這便是伊米納他們聽到的,母親最後的聲音。


    咕啪——


    隨著一個沉悶的響聲,某樣東西碎掉了。


    「誒……?」


    奮力掙紮的雙腿,還有苦苦想要推開魔掌的雙手,都失去了力氣,垂了下去。血的味道鑽入鼻腔。那是從母親頭骨中溢出的味道。


    她的身體被非常粗暴地,隨手扔在了屋子的角落。


    「媽……媽?」


    沒有迴音。母親一動不動,血的味道越來越濃烈。


    伊米納的腦子亂成了一團。眼前的情景太過荒謬,讓他無法接受。


    怪物隻是抓住了腦袋,稍稍用了點力罷了。


    一手含辛茹苦將姐弟倆健健康康地拉扯大的母親……


    有點嘮叨但本性善良溫厚的母親……


    對於伊米納想要當兵表現得很寂寞,卻又無比開心地激勵著伊米納的母親……


    竟然這麽簡單,就是這麽簡簡單單地,死了。


    食人魔對那位母親不置一瞥,望著伊米納和烏爾哈,視線在兩人間往返。保護他們的人,現在已經不在了。


    食人魔的視線停在了烏爾哈身上。


    「啊……噫」


    巨大的手再次伸了過來。那五根手指沾滿了莉爾的血。


    姐姐被抓住了。這一次被抓住的是右手。烏爾哈的胳膊在那無法抗拒握力之下像小樹枝一樣折斷,但他根本不在乎,烏爾哈發出苦悶的慘叫,它也根本不再在乎,將烏爾哈提到了麵前。


    那本來握在另一隻手中的魔劍,本來保護這個村莊用的魔劍,已被隨意拋棄了。


    它的手抓住烏爾哈的胸口,抓住衣襟,就像撕紙一樣輕易撕開。


    「……噫!」


    伊米納看到食人魔的長舌頭從彎成新月的嘴巴裏伸出來,下流地舔舐姐姐的臉頰。


    上半身裸露的烏爾哈被麵朝下被強行摁在地上。


    「怎麽會……」


    隨後,食人魔壓在了她的身上。


    烏爾哈和伊米納都明白這個惡棍想做什麽了。


    「不要……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烏爾哈的喉嚨裏擠出痛不欲生的慘叫。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能這這樣,不能啊啊啊!」


    食人魔在她的背上,噢噢噢地發出呻吟。


    「不要、不要、住手、住手啊,放開我……放開放開放開、放開我!」


    麵對眼前這一幕,伊米納的嘴唇和臉完全喪失了血色。


    媽媽被輕易地殺死了,姐姐就要被淒慘地淩辱了。


    製造這場慘劇的怪物,竟然偏偏是那個充滿榮耀的戰士,偏偏是自己向往的最終目標。


    為什麽會這樣?會什麽會演變成這種情況?


    拉克修斯曾是為國效力的士兵,是亡父以前的部下。他為了報答長官的救命之恩,成為了這個村子的警衛兵。然而,他卻親手殺害了恩人的妻子,甚至還要侵犯恩人的女兒。這種事,實在太過分,這還有沒有天理?


    ——這豈能容忍。


    伊米納站了起來。


    他的雙腳在激烈的顫抖,但他仍舊動了起來。隻要能動,就要幹掉它。


    ——快,至少要趕在無法挽迴之前。


    伊米納跑了起來,衝向怪物剛才扔掉的魔劍。


    他撿起魔劍,握住刀柄。不知是單手劍跟彎刀的差異,木劍與真劍的差別,還有眼前的現實所致,他感到手中的這把劍比每天揮舞的木劍沉重得多。


    他一眼看不出管倉是否裝填了靈氣管,而且他從來沒有使用魔劍的經驗。但這些都不重要,伊米納所要做的,就是幹掉眼前的怪物。


    他向四肢灌輸力量,架起彎刀,同時扣住刀柄上的扳機——


    「唔嗷嗷嗷嗷嗷嗷!」


    朝著食人魔低下的腦袋上方,奮力地揮了下去。


    火焰係靈術發動。魔劍噴出藍色的火焰,盤卷繚繞在刀身上。


    伊米納使出渾身力量,將附著火焰的彎刀砍向食人魔的肩頭。


    食人魔紋絲未動,刀刃幾乎沒有吃進去,隻有熱度微微灼到了怪物黝黑的皮膚。然後,怪物就像驅趕蒼蠅一樣,一胳膊掃中了伊米納的側腹。


    平衡感也好,重力也好,視野也好,所有的一切都在沉重的衝擊之下喪失了。


    伊米納身體轟飛出去,重重地衝破了撞到的牆板,摔到外麵。


    「嘎……啊、啊!」


    伊米納無法唿吸,一團火熱的東西自行從喉嚨裏頭溢了出來。那粘稠的液體,是血。他的腦袋天旋地轉,感到稍有鬆懈機會暈厥過去。被擊中的肚子已經逾越了疼痛,變得毫無感覺,反而是擦破臉的那些土的觸感異常鮮明。


    魔劍沒有脫手已經稱得上是奇跡了……他咬緊牙關,用魔劍刺在地上勉勉強強地站了起來,向顫抖得無法動彈的雙腳中灌注最大的力量。


    食人魔那巨大的身軀緩慢地從牆洞中鑽了出來。那雙細長眼睛比之前上挑得更加厲害,比老虎還要粗大的牙齒從血盆大口中露出來,能把人嚇得魂飛魄散。看來他的好事被妨礙,生氣了。


    但是,它即便對伊米納投以憤怒,卻仍未鬆開烏爾哈,把烏爾哈的身體夾在腋下朝伊米納走了過去。在它做出無法挽迴的事情之前阻止了它,這成為了絕望中的一抹安心。


    奮力掙紮的烏爾哈抬起了臉。在她眼前,是伊米納。


    「伊米納……伊米納!」


    她的表情充滿了矛盾,一方麵在擔心弟弟的安危,一方麵又希望弟弟來救自己。一眼便能看出來,兩股矛盾的感情正在她的心中激烈碰撞。她無法忍受連伊米納也被殺死,卻又沒有勇氣讓伊米趁她遭到侵犯的時候逃跑。


    她的心痛得快要撕裂,甚至連自己身上的劇痛都完全拋在了腦後。


    「可惡……」


    激動與焦躁染紅了伊米納的眼睛。


    ——我必須阻止這家夥,即便粉身碎骨我也不能輸。我要是輸了,姐姐就沒命了,就要被拉克修斯殺死了。


    「唔、唔……唔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伊米納用聲嘶力竭的咆哮鼓舞自己,再次將劍高舉,邁出一步。


    就在此時,四支箭矢接連插在了食人魔的頭上。


    「


    咦」


    事情來得太過突然,伊米納都覺得那些箭不是射上去的,而是從上麵長出來的。而食人魔自身也差不多——幾秒鍾後,這才好像總算知道自己被殺掉了似的,巨大的身軀轟然倒下。


    抱在腋下的烏爾哈被扔了出去,摔在地上。


    「……!」


    烏爾哈一邊按著撞到的腦袋,一邊坐起來。


    伊米納則完全呆呆地杵在了原地。


    她沒有朝姐姐跑過去,而是盯著箭矢飛來的方向。當他反射性地轉過臉去的那一刻,他的意識被緊緊地定格在了那邊。


    在那邊,有七個人影。


    他們不是村裏的人,甚至不是人類。


    雪白的皮膚在夕陽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雖然各有千秋,但每個人的容貌都是人類無可比擬的清秀。


    最大的特點,就是那一雙雙針葉似的尖耳朵。


    他們是妖精。


    「嘁,幹嘛殺掉啊,好戲才正要開始啊」


    一名少年靠在隔壁家的殘垣斷壁之上,淺笑著說道。他稚氣未脫的容貌和矮個頭,讓人聯想到天真無邪喜歡惡作劇的孩子。


    「好歹等到讓那孩子被食人魔捏死啊」


    然而他的話語絲毫沒有「惡作劇」的那種輕鬆幽默。


    「艾美婭涅,你為什麽要救他們?莫非你對那些人類動情了?」


    站在旁邊的瘦過頭的青年,諷刺地說道。他細長的臉顯得性情惡劣,而那雙眼睛更是符合他的性情,傲慢與神經質的色澤混合得恰到好處。


    青年不僅用語言,更是用行動展現了他的危險性。他一隻腳踩住地上的頭顱,轉動著玩弄起來。


    伊米納倒吸一口涼氣。天啊,那不是隔壁家的羅芬嬸嬸麽。


    「你應該沒有理由妨礙食人魔,難道你還有了反叛之心?」


    「……身為一個女人,實在不想看到那種場麵」


    迴答青年的,是單膝跪坐在屋頂上的高挑女性。整齊的短發十分冷冽,凜然的表情讓她的美貌顯得更加冷若冰霜。清秀的長嘴唇有著令人膽寒的韻味。


    她腋下夾著一把弓,救下烏爾哈的應該就是她。當然,她雖然救了伊米納他們,伊米納也不認為她們就站在自己這邊。


    「理由僅此而已。還是說,你對我所做之事存有異議?」


    「……哼」


    聽到女性說的話,瘦過頭的青年不開心地嘖了下舌。


    「庫庫庫,是麽?我倒是挺享受哦?」


    「我也是我也是。我喜歡那種事……挺下作的呢,庫庫庫」


    就像給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空氣繼續火澆油一樣,並排站在屋頂大梁上的兩個少女陰冷地笑了起來。她們兩個相貌如出一轍,應該是對雙胞胎。單論容貌,她們宛如草地上盛開的蓮華,然而雙眼之下掛著濃濃的黑眼圈,雙眸中充滿了陰鬱之色,以及比爛泥還要粘稠的陰氣,早已令楚楚可憐的蓮華腐爛殆盡。


    「家畜之間的交配,不是挺有意思麽?」


    「那可是無與倫比的滑稽啊……很好笑吧」


    她們說出的話也相當詭異殘忍,跟剛才那位女性截然相反。


    「無妨。不論動機何如,艾美婭涅的行動是正確的」


    靠在柱子上的壯年男子平靜卻又擲地有聲地說道。


    他看上去在這夥人中最為年長。他的右眼戴著眼罩,也許是戰場上留下的傷。精悍的麵孔,健壯的手腳,穩重的態度,均詮釋著武者的真諦。


    「不遵從集合號令擅自行動的鬼是沒法使喚的,處分掉也是理所當然的。……不過話說迴來,屍始種果然很難駕馭啊。它們缺乏順從」


    「哈!就是因為把事情交給那些鬼去做,所以才會變得那麽麻煩。一開始就全部由我們來完成不就好了。讓我一手包攬也沒問題」


    大聲叫喊的,是坐在地上的巨漢。他的強健身體不像個妖精,反倒像隻食人魔。他跟眼罩男子截然不同,全身釋放出粗野的氣場。插在兩側腰上的戰斧也很巨大,斧刃就像虎頭一樣。


    「完全沒得打啊。那些人類一個個都弱得要死呢。在這方麵,那個戰士似乎還挺像那麽迴事的……不過還是變成食人魔了呢,真沒勁」


    男人桀驁不馴的口吻,充滿威懾力的眼神和舉止,目空一切唯我獨尊的態度,全都是下作與粗魯的寫照。


    「還是那麽喜歡欺負弱小呢,沃爾古諾」


    小個頭少年像是開玩笑一樣,向巨漢投以奚落。


    「啊?怎麽柴郡,想打架麽?還是想被我欺負欺負?我確實喜歡欺負弱者。在我看來,你也是個弱雞呢」


    「噢?要不要試試?」


    叫做柴郡的少年無所畏懼地一笑,以酷似稚氣的態度釋放出危險的殺氣。


    「噢,要開打麽?剛才我也說過來。我完全沒鬧夠啊」


    叫做沃爾古諾的巨漢站起一隻腳,探出身體,臉上露出猛獸般的笑容。


    這個時候,眼罩男子製止了他們兩個。


    「你們要打我沒意見,不過你們在做無謂的爭鬥之前先記好了。武即為器,為那種不值一提的事情訴諸武力的人,器量也一樣不值一提。武也好器也罷,我等恩德維爾氏族不需要不值一提的東西。別以為你們年輕我就不予追究」


    「柴郡,沃爾古諾,你們要打就先讓我來做對手吧」


    屋頂上的高挑女性——艾美婭涅放下弓箭,手放在了腰間的短刀之上。


    「我們『六花』全體都應該是氏族長大人的劍與盾。援引吉-迪穀閣下的話,我們的武道即是氏族長大人的武道,我們的器量即是氏族長大人的器量。你們若要自貶身價,我是不會容忍的」


    「哼,服了你了,一扯上氏族長大人就沉醉起來」


    那個骨瘦如柴神經兮兮的男人對表情嚴肅的艾美婭涅斜眼一瞥,冷笑起來。


    「那麽,你剛才的行為又怎麽說?為了救人類女人而放箭,難道不是自貶武道?」


    「庫庫庫……呀哈哈!科讚又嫉妒了」


    「真的耶真的耶。明明都沒被人家艾美婭涅正眼瞧過」


    雙胞胎整齊劃一地嘲笑起了那個叫做科讚的男子。


    「諾克忒,米克忒,你們給我閉嘴。你們的聲音很刺耳啊」


    科讚那雙本來就細的眼睛眯得更細,不屑地吼了起來。


    「要讓我咬掉你們的舌頭麽?還是要讓我幹到你們發不出聲?」


    「哎呀呀,你的『唯技』能不能讓我們領教領教?」


    「庫庫庫……感覺會很有意思」


    唯技,伊米納沒聽過這個詞,不知是什麽意思。


    科讚皺緊眉頭,嘴角殘酷地彎了起來。


    「哼。讓我施展我的『武』——唯技,我不會吝嗇,不過要對付你們這樣家夥,我手指頭都懶得動一下。讓那邊的地獄犬跟食人魔就足夠幹死你們了」


    「哎呀呀,那可真棒。狗的唾液是怎樣的滋味呢?呐,米克忒?」


    「是呀,諾克忒。鬼的汁液會怎麽彌漫呢?啊啊……庫庫庫」


    雙胞胎渾身充斥著陰鬱的氣息,迴以淫猥的挑撥。


    「哼,腦子真有病」


    科讚煩躁地罵了一聲,動了起來。他將腳下的腦袋——羅芬的頭朝兩人踢了過去。


    雙胞胎中的其中一人輕輕鬆鬆地接住了筆直飛來的腦袋。


    「看這張臉感覺能變成不錯的食人魔,但是太可惜了。隻剩下腦袋是沒辦法植入種子的呢」


    然後她興致索然地將頭朝身後隨手一扔。


    看著他們之間的言談舉止,伊米納一步也動不了。


    眼前


    的情景與傳入耳朵的對話,讓他嘴唇發抖,手指發僵。


    七個妖精性情各不一樣,但周身散發出的氣息全都非常強大。他們的對話內容非常詭異。


    他們的所作所為,絕不能坐視不理。他們說的話,沒有哪一句可以充耳不聞。伊米納對這一幕幕一聲聲,越是去反芻、整理,腦子裏的喝止之聲就越發強烈。他自身正在阻止自己繼續思考下去。


    如果思緒整理好了,結論便會自然而然地歸結出來。那是簡單明了的唯一結論。但是——不,正因如此,所以才要不行。


    不能得到那個結論。


    因為,那個結論是——


    「年輕人,快住口吧」


    吉-迪穀端正姿勢,那隻獨眼向伊米納身後看去。


    「氏族長大人駕到了」


    氏族長大人。


    伊米納轉向身後……他忍不住不向身後轉去。之前一直繃得無法動彈的身體,就像被提線拉扯著一般動了起來。


    妖精們的態度全都一下子嚴肅起來。


    在他們視線的方向上,有一幢倒塌的房子。那所房子屬於剛才腦袋被隨意丟棄的羅芬。然而繼續往前,是連接村莊中央廣場的道路。一個人影從那條路上緩緩地走過來。


    那個人影,停在了用胳膊遮住半裸露的胸口癱坐在地的烏爾哈背後。


    接下來的幾秒鍾,伊米納的體感時間被成倍地延長了。


    他隻求烏爾哈不要轉頭去看。


    一旦轉過頭去,她就會看到……看到他的臉,看到他的身影。對於最希望看到他的她來說,那是最大的希望,正因如此也是最惡劣的絕望。


    但是,伊米納自己要轉過身去。


    不轉身就無法應付眼下的狀況,等待自己的絕望就無法避免了。


    所以伊米納強迫自己一定要動起來。


    動起來,然後跑起來,不能讓姐姐轉向身後,要帶著姐姐逃離絕望——我獨一無二的摯愛的姐姐,由我自己來拯救。


    烏爾哈總是很麻煩。愛耍壞心眼,最喜歡談論伊米納討厭的戀愛話題,不管什麽事都能扯到戀愛上,一邊自我陶醉,一邊又捉弄別人。她總是讓伊米納心煩透頂,但伊米納也知道,她總是關心著弟弟和艾莉絲。她是那種嘴上尖酸刻薄的性格,但村裏的大夥卻都很喜歡她,一定也是因為她善良的心地。


    ——媽媽已經死了,我是她唯一的家人。能夠救她的,隻有我自己。


    可是。


    盡管意識遠遠超越時間的流轉正在高速運轉,身體卻無法跟上。他想要奔跑,腳卻完全不聽使喚。他想要抬起手臂,手臂卻怎麽也抬不起來。他想要緊緊握住劍柄,但手指完全用不上力。他想喊出來,哪怕一聲也好,用最大的聲音喊出「住手」。然而……他的喉嚨卻顫抖得停不下來。


    伊米納隻有視線捕捉到了那個人。


    那個人,站在了烏爾哈的背後。


    他手裏拿著刀。那是一把刀身微彎,隻有一側刀刃,細長的佩刀。長刀的形狀與練劍時用的木刀如出一轍,卻又閃耀著木刀所沒有的白銀光輝。


    那頭銀發與那把劍十分相稱,美麗而順滑,宛如河流。


    酷似女人的端正五官,充滿誘惑力卻又不乏精悍。


    纖細的手腳結實而有力,令人不禁幾分聯想到奔馳在山野中的鹿。


    伊米納對他很熟悉。


    他們兩個從小就幾乎每天都在一起,所以非常熟悉。


    對於伊米納和烏爾哈來說,他就跟家人一樣——啊,怎麽會這樣。


    他集妖精們的緊張與敬意於一身。


    他們一個個都把人類徹底當做下等生物,全然一副傲慢而輕狂的態度。然而從他們口中漏出的『氏族長大人』『恩德維爾氏族』這些詞含著如假包換的敬意。


    眼下現身的『氏族長大人』,就像是伊米納和烏爾哈不認識的人。


    他手持出鞘的長刀,擺著不露感情的冷徹表情,瞥了眼伊米納,然後俯視著烏爾哈。


    伊米納的嘴唇總算動了起來。所以,他打算出聲叫喊。他的聲帶遲遲才開始做出反應。然而……


    然而……


    烏爾哈可能是察覺到了伊米納非同尋常的樣子,又或者是對背後的氣息做出了反應,蘧然抬起了臉。剛正麵目睹過絕望深淵的她,雙眼被淚水浸得通紅,眼皮浮腫,沾滿淚水的臉紅一塊白一塊,嘴唇鐵青……這是一張跟平時總愛細心打扮的她毫不搭調的,慘不忍睹的臉。


    這,也是她最後的表情。


    希爾吉斯·恩德維爾刺出手中的長刀,從背後貫穿了烏爾哈的心髒。


    3


    希爾吉斯的劍拔出來,姐姐的身體喪失力量,伊米納的身體才總算跟上了意識。


    可是太遲了,已經無法挽救了。所以,伊米納所做的第一件事,那就是大叫。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驅策著不聽使喚的腳拚命地動起來,跑起來,跌跌撞撞地來到姐姐身旁。


    他扔掉劍,就像用雙臂緊緊抱住一般,用自己的上半身貼在她的身上。好溫暖,還是溫暖的。然而這份溫暖並不是體溫,而是殘渣,不過是轉瞬即逝東西。


    她的心已經不跳了,鼻子和嘴也已經不唿吸了。生命的證據,蕩然無存。半閉的眼睛裏,已經徹底喪失了神采。


    靈魂上哪兒去了?會不會還在附近飄蕩著呢?在融入大地的靈脈消散掉之前抓到,塞進嘴裏的話,她會不會再次張開眼睛呢?要是使用妖精的靈術,這種事不無可能。既然如此,希爾吉斯為什麽不那麽做?為什麽一聲不吭地俯視著這一切?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


    伊米納緊緊地抱著姐姐的遺體,咬緊的嘴唇裏滲出血來,在那比血還要鮮紅的視野中,仰起頭,看著自己的摯友。


    看著那個自己直到昨天還一直當做摯友的男人。


    「希爾吉斯,為什麽。為什麽……!」


    「氏族長大人」


    一個男人從身後唿喊他。


    「村子的處理已經基本結束了,隻剩下這名少年了」


    「辛苦了,吉-迪穀,還有『六花』」


    希爾吉斯沒有理會伊米納的詰問,對男人頷首迴應。


    「感謝你們為吾等恩德維爾氏族打下了一場最出色的頭陣」


    在場的七名妖精齊刷刷地端正姿勢。他們左臂與地麵水平,手掌擊於胸前。這是妖精的敬禮。也就表示,他們如假包換都是希爾吉斯的部下。


    而且——他們就是製造村子裏這場慘劇的實行犯。


    吉-迪穀用嚴肅而沉重的口吻說道


    「氏族長大人……不、希爾吉斯,該道謝的是我們才對。多虧了你,我們才能得救。這一定是個沉痛的決定吧」


    「迪穀叔父,您言重了」


    希爾吉斯的笑容親切和柔和,那是伊米納所熟悉的表情。但是,他的笑容沒有投向人類,而是投向了妖精的武者。


    「艾美婭涅、威爾古諾、諾克忒和米克忒、柴郡、科讚,讓你們也替我擔心了,還有,辛苦你們了。但是……我們這一路的辛苦和牽掛,定能照耀我們的未來」


    他的慰勞之言,也獻給了妖精們。


    妖精們的反應各有不同。有人的戾氣舒緩下來,有人大聲咆哮炫耀著勝利,有人陰沉地竊笑,有人天真無邪地點頭,有人譏諷地彎起嘴角。


    伊米納對他們的反應斜眼一瞥,將姐姐的遺體摟在懷中,將母親的遺體搬到後方的屋內,抬頭看著微笑的希爾吉斯,腦中迷茫地思考著——


    從什麽時候……


    這


    種事情,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又是什麽時候決定的?


    是在那個滿月之夜,和我認真對決完之後麽?


    還是從妖精的鄉王更替的時候?


    又或者是更早的時候,在跟我們想與以前?


    伊米納不知道。雖然不知道……


    「希爾……吉斯」


    但唯獨一件事,清清楚楚。


    那便是……


    「你看著我!看著姐姐!看著媽媽!看看村子!看看村裏的大夥!」


    伊米納──伊米納·海蒙提耶——


    「是你幹的麽?這一切……全都是你幹的麽!」


    失去了家人,失去了故鄉,失去了摯友……所有的一切全都失去了。


    不,並不是失去,而是被奪走了。被這個家夥──希爾吉斯·恩德維爾奪走了。


    「沒錯」


    希爾吉斯這才轉向了伊米納。


    他俯視著伊米納,點點頭。他的臉十分冰冷,抹消了一切感情,與以前判若兩人。


    「是我幹的。是我下的命令」


    伊米納已經不想問他為什麽這麽做。


    問了他就會迴答麽?他迴答了,我知道了理由,又能如何?我的感情這樣就能消逝掉麽?村裏的大夥就能起死迴生麽?村子就能恢複原狀麽?媽媽和姐姐就能再度露出笑容麽?


    不能。一切都無法挽迴了。


    「……啊」


    伊米納站了起來。他剛才挨了食人魔——被妖精們用靈術變成食人魔的拉克修斯的沉重打擊,側腹鈍痛無比,連氣都喘不上來。然而,他根本不理會身體的痛苦,把劍拿了起來。


    那把劍伊米納用起來太沉重,裏麵裝填的靈氣管已經完全耗盡,現在就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劍。那把劍不足以當做武器,但他還是不管。


    沒錯,他什麽都不管了。


    對方的苦衷也好,自己的狀況也好……那段一起在山野中瘋鬧,用木劍相互切磋揮灑汗水,幸福的日子也好——他都已經不管了。


    「希爾吉斯……!」


    他大喊出來的,是曾經的摯友的名字。聲音裏所灌注的,是洶湧的負麵激情。


    跟平時練劍時不一樣,跟那天認真對決時不一樣。他手中劍已不再是為了戰勝對方而握起,而是砍掉對方。他想要的也不再是發起戰鬥,而是殺死對方。


    沒錯。殺了他,非殺了他不可。


    這家夥背叛了我,背叛了烏爾哈,背叛了媽媽,背叛了村裏的大夥!


    伊米納沉下膝蓋開始蓄力,單手揮起沉重的劍,借助空出來的左手反向作用進一步施力,撲了上去。自上段發動的這一擊,比他先行運轉的意識還要迅速。憤怒與憎恨激發出的力量可能已經淩駕肉體之上,突破了極限,他確信他現在的速度就連魔獸和鬼都無法應對。隨即,他將魔劍揮了下去。


    可即便這樣,刀刃還是沒有夠到希爾吉斯。


    伊米納的眼睛隻看到了一道光一樣的東西。


    明明落於後手,卻像是瞅準了魔劍揮下的空隙一樣。


    希爾吉斯的劍光從頭上削過,劍的觸感——不,是更甚於此的重量消失了。


    「……!?」


    揮下的右手順從原有的慣性從手肘部分消失了。


    手被希爾吉斯一劍砍下了。


    伊米納喪失平衡,重重地倒了下去。


    在倒下的過程中,他明白了剛才發生的事情。在他認定肯定能夠擊中的那一擊釋放出來之前,手就已經被砍下來了。對方隻是靜靜地站著,甚至連架勢都沒擺出來,卻後發製人,將已經發動攻擊的伊米納的手臂一刀斬下。


    實現這串動作的,不是劍技。


    那是將飄蕩於大地之中的靈氣收集並注入自己體內,令反應力、反應速度、視力及力量等身體大幅提升的技術——生體降靈術……!


    那是希爾吉斯以前從來沒有用過的,隻有妖精才能使用的技術。


    他們曾以純粹的劍技堂堂正正地一較高下,這是他們之間的共同認識,也是想要一起變強的決心與信賴的證明。這是他們之間的默契,練習的時候自當不論,就連那天夜裏的認真對決,他都沒有打破。


    而現在,他輕輕鬆鬆地反悔了。


    「唔噢噢噢噢噢!」


    伊米納又擠又蹭地從地上爬起來。被砍下一條胳臂而已,根本阻止不了他。在他眼前的,已經不是以前那個跟自己相互切磋共同進步的摯友。不——正因為有過一段深厚的友情,才讓他對眼前仇敵更加憎恨,更加眼紅。


    他用剩下的左臂支撐身體,作為軸心,用腿水平一踢。就算身體能力強化了,又豈能躲開來自死角的攻擊!


    正如伊米納所想,希爾吉斯沒有躲開,但這並不代表他看不見。因為,人類的攻擊對他根本構不成威脅,是不是來自死角都毫無意義。


    藉由生體降靈術強化過的腿紋絲不動。伊米納就像踢在了大樹,反倒被反作用力彈了迴去,跌坐在地。


    希爾吉斯這才對伊米納的攻擊做出反應,手裏的長刀輕輕一揮。


    這一迴也跟剛才一樣,伊米納左腿膝蓋以下的部分被輕輕鬆鬆地截斷,滾到一邊。


    「啊……噢、噢噢、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米納不知大喊了多少聲。他不是在疼得亂喊,也不是因為失去了部分身體而大叫。那是將憎惡、憤怒、厭惡、慨歎、詛咒、怨嗟……世間存在的一切的負麵感情混合煮爛而成的,連殺意都黯然失色的激情。


    他奮力撕扯著顫抖的喉嚨,心中所想的,是想喊出希爾吉斯的名字……不僅僅是希爾吉斯的名字,還有烏爾哈的名字、媽媽的名字、拉克修斯的名字、村裏那些認識的人的名字。這樣的感情,並非源自憤怒與憎恨,而是源自懷念與悲傷。


    溫暖、難過的感情穿過伊米納的胸口……而繚繞著這股思念刺穿他身體的,是冰冷至極的金屬觸感。


    伊米納大概是想用單腿站起來,伸出僅有的一隻左臂,抓住希爾吉斯的喉嚨,把他掐死吧。可別說是伸出手了,他就連站都沒能夠站起來。他根本就不明白。


    因為,當他正聲嘶力竭地叫喊時——


    「伊米納·海蒙提耶……永別了」


    希爾吉斯的長刀已經從他的肩頭斜劈下去,直達腹部深深地砍開。


    「我不會謝罪也不會贖罪,我會前進」


    然後迴手一刀,深深地貫穿了他的心髒。


    染紅的視野黑了下去,口中溢出的血味變得無法分辨,四肢感覺消失,充斥著村子的內髒與火焰的味道越來越遠。


    殘留下來的聽覺,朦朦朧朧地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希爾吉斯,可以把他們變成鬼麽?」


    「不行」


    「為什麽?這個男孩子感覺挺像塊料的啊」


    「住手吧,這是我最後的一己之私。至少讓他們三個以原原本本的樣子迴歸大地吧」


    「真可惜。不過你都這麽說了,那就照辦吧」


    可是,他們的言語僅僅隻是振響了耳膜。


    伊米納的思維已經消失在黑暗中,一切都消融在虛空之中。


    在意識即將喪失的最後一刻感知到的,是聲音……而意識恢複的第一刻感受到的,也是聲音。


    「……不……起。對…………。…對…不……。對不……起」


    聲音斷斷續續地重複著。


    就像飄在池子裏一般的感覺,朦朦朧朧……聲音震動了耳膜,大腦辨識出言語。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那是不斷重複的道歉


    聲。


    而同時,聽上去就像贖罪。


    隨著意識覺醒,伊米納理解到自己的皮膚正被人抱著。溫暖的體溫,顫抖的手臂,然後還有啪嗒啪嗒落在臉上的水滴。


    伊米納沒勁去睜開眼睛,睜開一隻眼皮不知要費多大的力氣。但是,蘇醒沒有停止,也沒有想再睡一覺的欲望。所以,他睜開眼睛。


    模糊的視野聚焦後,出現的是一張哭泣的麵龐。


    「伊米納……伊米納」


    伊米納聽著那個人叫著自己的名字。縱然淚水嘩啦嘩啦地滴下來,交雜著嗚咽聲,那聲音還是如清鈴般悅耳。


    白瓷般的肌膚被哭壞,泛著紅潮。可愛的臉龐已變得亂七八糟。長長睫毛上掛著淚珠。透著藍色的銀發垂下來,搔著伊米納的臉。


    「艾莉、絲」


    伊米納也用他沙啞的喉嚨喊出了少女——艾莉絲的名字。


    「伊米納……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究竟有多久沒有見麵了呢。感覺好久好久都沒有看到她的臉了。她的臉龐沒有什麽變化,哭的時候就跟她小時候摔倒受傷時一樣。


    伊米納的心中,朦朧地萌生出一股懷念。


    五感的狀態隨著時間逐漸恢複。伊米納的頭正放在艾莉絲的腿上,身體平躺著。艾莉絲抱著伊米納的頭,蹲在地上。


    伊米納向四肢各指尖一用力,立刻抽動了一下。他覺得奇怪,因為他的右手和左腿應該在剛才被希爾吉斯看掉了,然而現在知覺卻非常鮮明。


    既然這樣,那剛才那一切一定是場夢吧。想一想就覺得荒謬。希爾吉斯竟然將村民們變成了怪物,殺死了情同家人的莉爾跟烏爾哈。


    ——不,那根本就不是夢。


    伊米納推開艾莉絲,奮力地彈了起來。


    他口中彌漫著腥臭的鐵鏽味,讓他很不舒服。他吸進去的東西也跟這個氣味並無二致。因為,外麵空氣已經徹底染上了血的味道。


    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和左腿,手和腿都結結實實地連在身上。它們被正確地重新接了迴去,就像嫁接一樣。之前被砍斷的地方塗滿了紅色的粘合劑。


    他摸了摸左胸,發現自己的上半身赤裸著。從肩頭到腹部砍出的傷也好,被貫穿的左胸也好,全都被相當誇張的傷痕堵住了。


    「是你……?」


    他轉身問艾莉絲。


    艾莉絲使用的生體降靈術,莫非還可以治愈傷口麽。


    「對不起……對不起,伊米納」


    可她卻隻顧著一邊嗚咽一邊道歉。


    伊米納望了望四周。


    這裏是村頭的小山上。


    是伊米納、希爾吉斯、烏爾哈、艾莉絲四個人以前經常來玩的牧草地,是伊米納被打敗的地方。見這裏不在家的旁邊,伊米納覺得肯定是艾莉絲把自己搬過來的。


    太陽基本完全沉下去。


    在這深沉的暮色中,景色卻能看得那麽清楚,就連遠方都那麽的清晰可見。


    那一所所房子燒得像炭堆一樣,冒著黑煙。


    遍地都是屍體。被鬼和魔獸咬死的屍體,被火燒焦的屍體,看似被妖精斬殺的屍體,然後還有鬼和魔獸的屍體。


    那些屍體中有幾個正蠢蠢欲動,然而那些在動的不是屍體本身。某種細長的東西從屍體裏萌發,頂破了屍體的背或肚子伸了出來,就像用蟲子作苗床生長的冬蟲夏草,又像從螳螂的肚子裏飛出來的水鐵線蟲。伊米納立刻察覺到它的本質。


    那是植物。它們從屍體裏攝取養分,以遠遠超過人類常識的速度生長,長成人類社會所見不到的形狀,是不屬於人類世界的植物。


    「那、是……」


    伊米納仔細一看,發現村子現在與記憶中的景色截然不同,到處都被綠色的樹叢給覆蓋了。


    「……妖精、森林?」


    眼下正在發生什麽,一目了然。


    他們破壞了村莊殺光了村民還不罷休,竟然還將植物的種子種在了人類的屍體上?不——他們是為了播下種子才殺人的。那些妖花妖樹將屍體當作養分,不斷萌芽。長成起來的植物為了自己的需求,開始將高濃度的靈氣從大地中汲取上來,釋放到空氣中。隻要過了今晚,人類世界的植物將會全部枯萎,野獸將被趕走,魔獸和鬼將取代人類世界的人和動物入侵這裏,頃刻之間便創造出妖精的領土。


    換而言之,這是個被逐漸吞噬的過程。


    伊米納出生的故鄉已被妖精鄉吞並,麵目全非。


    他的視線鎖定在了自己家附近。那一代被妖樹構成的樹叢所覆蓋,根本看不出姐姐和媽媽的屍體在什麽地方……她們一定已經變成了苗床。


    「唔、啊啊、啊……」


    他左手五指在不久前被刺穿的心髒上方拚命抓撓,右手五指深深地紮進了以前玩耍的牧草地的土壤。在他腦中浮現的,是村裏的大夥、媽媽、姐姐的臉。然後,那一張張臉仿佛被侵蝕掉,毀滅村子的那些妖精還有希爾吉斯的身影浮現出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米納放聲大叫。


    他喊得撕心裂肺,就像施加上了從身體裏迸發出的所有憤怒,就像塞進了心中所有的詛咒,就像號集了所有被殺之人的怨念。


    即便胸口的肉被指甲挖掉,即便抓著土的指甲刮掉滲出血來,即便喉嚨撕破流出血來,他依舊眼角掛著淚,嘴角掛著笑,大喊起來


    「……殺了你們!我要殺了殺你!你們這幫妖精……還有希爾吉斯,我要親手殺光你們!一個都別想逃!我絕對要殺了你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


    「對不起……伊米納,對不起」


    這時,緊緊抓著伊米納後背不停道著歉的艾莉絲,她的體溫阻止了伊米納釋放詛咒。


    艾莉絲。


    沒錯。


    「艾莉絲……?」


    那是背後的少女的——妖精的名字。


    艾莉絲·恩德維爾。


    希爾吉斯的妹妹——


    伊米納緩緩地轉過身去,直直地盯著她哭壞的臉。他們兄妹對性情迥異,但她是希爾吉斯的親人。伊米納幾乎無意識地伸出了雙手,伸向了她雪白的脖子。


    他雙手抓住艾莉絲的喉嚨,狠狠地將艾莉絲壓倒在地,騎在身上。然而,艾莉絲完全沒有抵抗。


    她隻是——


    「對不起……對不起」


    抽抽搭搭地不停道歉。


    「為什麽」


    伊米納的雙手慢慢施加器量,怒罵起來。


    「你們為什麽要那麽做!」


    他將剛才沒能向希爾吉斯發泄出來的感情,撒在了他妹妹身上。


    艾莉絲搖了搖頭。


    伊米納從她表情和舉止便立刻看出她對這件事一無所知。他們相處了很久,這種事情就算不說出來也能領會。


    希爾吉斯襲擊村莊的事情,背地裏隱瞞了艾莉絲。


    艾莉絲是通過某種途徑得知此事,然後匆匆忙忙地趕過來的。


    可當她到達村子的時候,一切都為時已晚。


    啊啊——肯定是這樣。


    可是,就算這女孩一無所知,我為什麽要……


    「你是……艾莉絲。你……」


    伊米納突然發現,掐著她喉嚨的手指正在顫抖。


    他的顫抖並非源自殺意,反而是源於困惑。他無法將心頭沸騰的憎恨和詛咒向她發泄,這件事讓他倍感困惑。


    所以,伊米納問了


    「你是我的什麽人?我……在你心中,是什麽?」


    昨天還在的家人,化作了遺骸。


    昨天還在的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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