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承恩借獵小平津,使氣常遊中貴人;


    一擲千金渾是膽,家無四壁不知貧。


    這首詩,單道古時賭博中,如晉桓溫、袁耽,宋時劉裕、劉毅,皆賭博中豪傑。自後竟流為不肖之事,入其中者,未有不喪家敗業。遊手行丐。那笑話中,一人問道:“女轉男身,有何方法?”一人答道:“將幾個豬肚,縫成大袋,把女子盛在裏頭,煮幾日便轉男身。”問者不解,其人笑道:“終日在賭裏滾,怕他不出子。”故不肖子弟,浪蕩多端,賭為第一,或有成家,也千中僅一,然終不可為訓。


    話說成化年間,勾容縣有個漢子,姓裴名勝,自幼好賭,立誓不嬴一二千金家當,再不迴頭。自己也有千兩家業,不上幾年,斷送在幾粒骰子上去了。看看賭淨,衣食不足。其妻楊氏,原是舊家女兒,極有姿色,又賢慧,早晚苦勸不要賭,裴勝哪裏肯聽。及見賭到這個地位,料後來沒有好結局,一時問哭了一場,就要投河。那裴勝知道慌了,把妻子送到嶽父家裏,安頓停當,便自己一溜走了。


    那楊氏雖住娘家,她那哥嫂,未免不喜,自恨丈夫不爭氣,也自忍氣吞聲。未及一年,爹娘都嗚唿了,卻是哥哥楊二當家,他做人,銀錢性命樣值錢,多一個人,茶也舍不得多吃鍾的,如何肯供妹子,不上十多日,便道:“妹子,留得爹娘在,養你過一世;如今爹娘沒了,我又無什進頭,人口添多,你妹夫又不迴來,不知生死。何不趁你年尚青春,尋個好人家去,也是終身的事。”楊氏道:“哥哥,論來要養我一口,也是易事,怎要我改嫁?況且妹夫未必死,若是嫁了,日後迴來怎處?”楊二郎道:“妹子是聰明人,俗語說得好:“寧增一鬥,莫添一口。”你一個人單吃飯,也須一日一升,一年也要三石六鬥米,還有柴菜在外。一年極少也要六、七兩銀子,叫我哪裏賺來?若說妹夫,千兩銀子,都完賭了,光身出去,幾根骨頭,不知落在那裏,焉有迴家日子?依我早嫁為炒!”楊氏聽說也不好再應,隻不做聲。等哥哥轉了身。垂淚道:“丈夫不爭氣,原靠不得哥哥,如何怪得他?”正在抹眼淚,隻見楊二郎又走來道:“妹子,你不肯嫁,我還有好算計。你手裏針指好,門首有間小屋,你一個盡好安身,替人家做些針指,我幫你些柴米,再等妹夫迴來,卻不是好?”楊氏信為真,滿口應了。次日,就搬出去。


    剛過了一月,柴米便不來濟了。楊氏晚間便進去,見哥哥不出來。又去見嫂嫂,撇情不過,隻得出來道:“姑娘,敢是缺柴米了?”楊氏道:“正是。”妓嫂進內,取出一塊銀子,約有錢多重,交與楊氏道:“你拿去用,以後須自己尋些活路,全靠不得哥哥了。”楊氏接銀道:“當初哥哥有言在先,都是他包濟,怎今說這話,叫我婦人家,哪裏尋活路。”嫂嫂道:“姑娘,你哥哥念兄妹情分,原說幫助你些。若是長要,不如養你終身更妙,何必要你搬出?”楊氏吃個沒意思,便把銀子交還嫂嫂,走了出去。憤氣起來,尋了條繩子,要去自盡。隻聽有人敲門甚急,楊氏隻道是哥子迴心轉意,連忙開門。將燈照著,卻是七、八十歲的老人家。看他:


    兩眉白似銀,雙耳垢如漆;


    角巾頭上包,築杖手中執。


    舉步先搖首,開口先打噎;


    龍鍾一老翁,腰駝背不直。


    楊氏問道:“我是寡婦,不知老人家,半夜三更,扣門則甚?”那老者道:“老漢是村頭王老,平生恤孤憐寡,常周濟人。今聞大娘子為哥嫂不肯接濟,特送些錢米與你。”楊氏道:“嫡親哥嫂,尚不見憐,我與你非親非故,何敢受惠?”老者道:“說哪裏話?濟人須濟急,此老漢本心。米在門首,可收進去。”老者竟自走了。楊氏拿燈去門外照,並不見人,好生疑惑。迴首一看,果然地下一大袋米,有一二石多,袋結上掛著銅錢二千。楊氏想道:“我若吃這米完,也得半年,必然丈夫迴來了。這米錢不是人送,定是神助。”於是望空拜謝,也不自縊了,將錢、米收拾停當,然後去睡。楊二郎見妹子兩日不進去討,心下想到:“妹子要甘心餓死不成?”便著個小出來打聽了,迴覆到:“姑娘房裏,柴米甚多,一發好過哩。”楊二郎吃驚道:“是哪裏來的?”其妻道:“她人才甚美,要尋個幫主,也極容易。隻是別人知了,我們如何做人?但捉賊見贓,捉奸見雙。事體未的,不可出口。你黃昏時看個下落,倘有動靜,再擺布他,不怕他不改嫁。”楊二郎點頭道:“是”。


    到黃昏後,悄悄走到門首打聽,不見一毫動靜,連打聽四五個黃昏,俱沒影響,又與妻說知。其妻道:“養漢婆娘,極有算計。若待他做出事來,你我體麵何存?不如趁早斷送她個乾淨為妙。”楊二郎道:“怎樣斷送她?”其妻道:“這等敗壞門風的,活在這裏也沒趣。待更深時,到她門首,放起一把火,豈不了帳?就是別人見了,也隻道自家失火,豈不乾淨?”楊二郎拍手笑道:“好計較!不怕她走上天去。”看官,你道一個婦人獨自住在門前,誰知至親哥嫂去擺布他。正是:


    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


    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


    那楊二郎聽了妻子之計,就如奉聖旨,等不到次日,即吩付廚下,收拾乾柴亂草,隻等夜間行事。不料他夫妻算計時,那日遊神已聽得明白,飛奔奏與玉皇上帝去了。到了更盡人靜,楊二郎便叫小搬了柴草,到了妹子門首,放一把火。這些茅草小屋,一時便燒的滿天紅。楊二郎正在那裏看,隻見火尾,登時橫衝,入自己大屋,自己住屋也燒起來了。心下大驚,急趕進搬搶家夥什物,走到後門,懊悔不迭。及查看人、物,燒壞兩個小;妻子去搶衣飾,被火煙衝倒,活活燒死。二郎慌在一團,天明方知燒死妻子,此是後話。


    卻說楊二發火燒時,楊氏剛正睡著,忽夢中聽得有人,連叫“火發”。慌忙披衣起來,那火已燒在麵前,心下慌得沒主意,隻是叫天。忽見那晚送米來的老者,從火裏鑽進來道:“大娘子,我來救你出去。”把楊氏駝在背上,從火裏緩緩走了出去。直駝了一段路,才放下道:“大娘子,這火是怎樣起的?皆因前日我送你米,你哥哥疑你做甚醜事,故夫妻設計要燒死你。不料天理昭彰,你倒不死,他的房子卻盡燒了,又燒死了個把人哩。”楊氏道:“原來如此!蒙你老救我,真是重生父母!但如今到那裏去安身?”老者道:“先到我家再處。”遂領著楊氏走到家裏,推開大門,安頓一去處,與楊氏道:“大娘子坐住,等我進去點光來。”那老者進去。楊氏坐了一會,一個瞌睡竟睡著了。


    天明醒來看時,原來不是人家,是個土地廟,那妝塑的土地,正與夜來救他的一般。楊氏醒悟道:“原來公公救我,料我日後還有些好處,不然屢屢救我則甚?”便起來拜謝土地,剛剛拜完,忽見一夥人,拿香燭進來。內中一個,叫做張小峰,常與裴勝相好的,見了楊氏,駭問道:“大娘子,怎麽獨自坐在廟裏?”楊氏一頭哭,便把丈夫不成器,出了門,及哥嫂逼嫁、放火燒我、感得土地救出的話,一一告訴。眾人道:“你哥家事頗好,休說你一個,就是三五個妹子,也供得起,怎下這毒手。”內中一個是後來的,住在楊二後門,也說道:“千算萬算,天隻一算。昨夜火起時,四鄰俱看見,有人站在半空,把幾麵紅旗,遮好四邊房子,單燒楊二一家。天明找尋妻子,已燒得黑炭樣了,還在那裏哭老婆哩。”眾人聽了都伸舌頭道:“真是虛空有神明。”張小峰又問楊氏道:“裴勝哥出去幾時了?”楊氏道:“將有年半。前日聞得哥哥說,已死了,不知是真是假?”張小峰笑道:“活活一個人在,怎麽說死?”楊氏道:“莫非官人知些信息麽?”張小峰道:“現在揚州鈔關上,幫個公子的閑,終日騎馬出入,好不闊綽哩!”楊氏道:“幾時見他?”小峰道:“今年春頭。”楊氏道:“我要去,可尋得著麽!”小峰道:“一到揚川,就可見麵。”楊氏道:“這裏到揚州多少路?”小峰道:“有二三百裏,還要過揚子江哩!”楊氏泣道:“這等我永世不得見了!不如尋個自盡罷。”小峰道:“不要忙,做找不著,加些盤費上去。我家媳婦,也是揚州人,明日要迴娘家去。你搭了他船同去,豈不省便?”眾人道:“妙極!”遂登時叫了轎來,抬楊氏到張小峰家去。楊氏拜謝眾人,囑道:“列位,奴家若尋得丈夫迴來,再謝。但今日之事,切不可令我哥哥得知。”眾人應允散了。


    楊氏到了張家,次日便同他媳婦上船。張小峰趕來,拿一封書交給楊氏道:“見了裴兄,將此書交他。”楊氏拜謝開船。不多二三日,到了揚州,楊氏就借小峰媳婦家權住。那家知他貧窮守節,不勝哀憐,好好看待,逐日著人領她滿街去撞,偏生不遇。一日走到個小巷,見一個,手拿酒,托著幾盤點心,身上穿的襤褸,忙忙走進一個人家去。楊氏仔細看時,正是丈夫裴勝。原來裴勝跟個公子幫閑,好不興頭。但他雖落魄,舊家氣骨猶存。那公子常倚勢,欺淩平人,裴勝背地與同輩,說他短處,被公子聽見,趕了出來。故此仍舊在賭場中奔走,博幾個飛頭錢過日子。那裴勝心下雖忙,眼卻也清,一路進去,心裏想道:“奇怪!巷頭那個婦人,好像我妻一樣。”放下點心,忙走出來,恰正撞著,便大叫道:“我的娘,千山萬水,那個同你到此?”楊氏哭道:“人人說你發跡了,怎又是這個模樣?”裴勝道:“那個對你說?”楊氏把小峰的書與他看。見上麵寫道:


    自從鈔關敘別,倏爾又半矣。想仁兄吉人天相,得意境界,


    欣慕欣慕。茲為尊閫夫人,在令嶽家苦守。令嶽去世,日遭


    兄嫂陰害,幾陷死地,幸神佑得全。某所目擊,不忍坐視,


    特就便船送歸。教下望乞欣留,不勝幸甚。


    通家弟張巒拜啟


    方正看完,隻見裏邊走個人來問道:“這內眷是兄什麽人?”裴勝道:“這是賤內,特來尋我。”那人道:“既是尊眷,怎不裏麵去坐?”楊氏便走入去看時,心如刀割,淚如雨下。原來裴勝在那家耳房安身,隻一張床,一張破桌。裴勝等他停了淚,問道:“到底怎的,說與我聽。”楊氏將前後一一說了。裴勝怒道:“我遲日發跡,定擺布他。”那陪楊氏的小,也迴了。是夜裴勝夫婦,少不得苦中作樂一番,然後睡了。


    且說裴勝睡著,夢見個白須老者,叫道:“裴勝,我救你妻子來,與你發跡,何不將妻再賭一賭?”醒來卻是一夢。天明起來,忽有人叫裴勝出去道:“外麵俱傳,令夫人天姿國色,有個崔六郎,手頭有幾萬銀子,叫你把妻子與他賭。肯不肯?”裴勝聽了,正合夜間的夢,連應道:“好。”即寫了“現賭活管”四個大字,貼在壁上。那人便去約崔六郎來。六郎道:“耳聞不如目賭,你把妻子與我看看。若果生得好,我就把一所當鋪與你賭。”裴勝應允。遂引六郎到自己房邊,遠遠站著,又設計把楊氏哄出來,六郎見了道:“果然好,和你交易。”原來裴勝,巴不得一拚,嬴他當鋪;萬一輸了,妻子也好吃碗自在飯。那六郎是會弄手腳的,要穩嬴他個標致老婆。兩下立起文契婚書,中見俱全。兩個歡天喜地,把籌碼擺出。不想裴勝隨手擲的都是“快”,那六郎越弄手腳越是“叉”。不上幾擲,把六郎的籌碼剿的精光。眾人道:“文契要花押了。”那六郎是爽利漢子,當下畫了花押,把當鋪交與裴勝而去。這裴勝方對妻子說出這事,楊氏甚喜,卻罵道:“我事苦到此,若輸時,你就送予別人?可見你賭博人終是不好。”又哭將起來。裴勝道:“我的娘!你若不來,我不發跡,目今得了兩千,已滿我願,此後,再不賭了。”裴勝謝了中見,並謝了小峰的媳婦娘家。果然不複去賭,緊緊料理做起人來。


    過了兩年,將幾百銀子,買個官兒,夫妻轎馬迴到勾容,一洗當日之羞,二去塞楊二郎之口。其時是三月初頭,那楊二郎自從那年放火燒妹,家業蕭條,雖不至沒吃沒穿,也日逐支吾不來。聞得裴勝做官迴家,心下大驚,想道:“若說妹子失火燒死,鄰舍並沒見,討起人來怎麽處?”過了二三日,隻見裴勝帶了楊氏,紗帽圓領,轎馬涼傘,軒昂迴來。楊二無奈何,隻得出接。見了妹子,吃驚道:“你一向在哪裏,卻同妹夫迴來?”楊氏道:“那日被哥嫂燒死,我跟這死鬼迴來討命。”楊二郎慌道:“當初悔聽婦人言,致行那事。然而自做自受,你嫂子也燒死了,還討甚命?”裴勝笑道:“這等說,尊舅那骨頭,也要像我當年了;你妹倒沒死,火燒那夜,就有神人送到我那裏。”二郎更覺羞慚,道:“妹子念同胞手足情,妹夫高抬貴手,往事休提。”說罷,雙膝跪下。裴勝夫妻,慌忙扶起,道:“你自不仁,我卻不念舊惡。”楊氏掩口笑道:“多承火攻,燒得我有個出頭日子。”那二郎滿麵通紅。


    話休煩絮。卻說裴勝,自己將銀錢付於家人,買辨食物,請客拜客,忙了幾日。便一麵尋張小峰,謝他二十兩銀,四個尺頭。又捐資一百兩,重建土地廟,夫妻親去燒香設醮。那村中俱道:“裴勝敗子迴頭,楊氏知恩報恩。”稱個不了。畢竟賭博是最下的,把妻子來賭,是下之極了。倘若輸了,便作世世話柄,豈不可恥!吾謂裴勝幸有個妻子在,不然,不愁不輸子。好賭者,吾集此以為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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