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手中拿著一份文件。
有點晚送到的這份文件，對他造成了極大的衝擊。讓他驚訝的不是信晚送到這件事。都市之間的郵遞係統並不完備，所以郵件不見得會在寄件人指定的時間內送達。既然明白這個狀況，就必須采取適當的因應措施。
刻意將輸入終端機內的情報印在紙上的做法，比在螢幕上觀看到的畫麵更有真實感，也讓事實深深滲進了他的肌膚。
「……可是，這是為什麽呢？」
失神了半晌後，他如此低喃。
與其感到高興，他更覺得疑惑。文件邊緣夾了一張有些皺掉的影印照片，裏麵的人比自己當時看見的長大了不少，而且也失去了那種銳利感。看起來隻是平凡少年的這個人，就是當初令自己受到極大衝擊的那個人嗎？他沒有把握。
然而，這個人的出身都市就是那裏。
名字也一樣。
透過現在的臉龐，還能依稀看出當時的模樣。打從那時起已經過了五年。小孩子特有的圓潤感，正要從曆經快速成長期的少年臉上消失，卻又沒有完全消失。這讓照片中的人隱約散發出一種未完成的氣息。
少年期孩子的這種未完成感，人們將它視為可能性。才剛超過二十歲的自己雖然沒資格說這種話，不過所謂的可能性，是會隨著成長過程而漸漸消失的。人生中的選項會一分一秒地不斷減少，到最後除了自己走的道路外，就再也找不到其他的路了。
不過，這是普通人的情況。
他，不一樣。
他是武藝家。是一出生就注定踏上戰鬥之路，除此之外別無其他選擇的存在。而且，他的才能也鞏固了這條道路。
這樣的一個人，居然會想前來這座聚集著無數未成熟者的學園都市？這個事實還是令人難以置信。
……不過，如果這是事實的話——
「我必須做好準備才行。」
他如此低語。
卡利安?羅斯。
就是他的名字。
學園都市潔爾妮的學生會長。
這就是他現在的身份。
＊
不管是哪座都市，在流浪巴士停靠站附近的郵局都能看到它的存在。
櫃台旁擺著一個沒怎麽保養的箱子，裏麵雜亂地丟著許多信件。卡利安自然而然地伸手抽出一封。一名看起來很像是流浪巴士司機，製服還有點髒的男子，在這堆雜亂信件中又丟進了幾封信後，去郵局裏麵收了新的信件。
這些信是剛剛送到的。這種無意義的新鮮感，讓卡利安興致勃勃地拿起了其中一封信。
它們都是沒有目的地的信。
這不是寄給誰，或是某個特定人物或集團的信。收件者是某人，是誰都沒關係；無論寄到哪座都市，什麽樣的都市都無所謂，因為它們是寄給跟自己活在不同世界的某人的信。
在卡利安的記憶中，這種瓶中信並不是郵局鼓勵下發展出來的習慣。事情應該是是這樣的——在不知不覺間，各處都寄來了沒有收件者的信，而且還愈來愈多，所以郵局就采取了這種因應措施。
此時，卡利安?羅斯才十歲。
這座都市是流易都市聖布爾格。
卡利安的視力在這一年快速下降，也因此戴上了眼鏡。耳朵與鼻子上老是壓著奇怪的觸感，隻要一意識到這種感覺，他就會忍不住把手伸過去。
卡利安拿到的信非常新，除了四個角有點歪掉外，紙質並沒有出現明顯的劣化。這封信一定很幸運，所以才會被好好收進了流浪巴士吧。
卡利安什麽也沒想地眺望著信封正麵，然後就這樣將它收進提著的包包中。既然將信拿了出來，就必須把它帶迴去。當然，這種規定並不存在，卡利安卻還是覺得非這麽做不可。
自己在期待什麽？是想在一成不變的日常生活中找到某些小變化，還是想讓來自外麵的風吹進自己的世界？
當時自己到底在想什麽，卡利安已經記不起來了。
總之，他把信拿迴家了。
他的家庭很幸福。有大房子、認真的父親、溫柔的母親、幼小的妹妹……任誰都會覺得這個家完美無缺吧。
卡利安自己也沒有任何不滿。
抱怨，是不被允許的行為。自己出生在有錢人家，與生俱來的個性也不會覺得提升小孩子的社會評價標準——也就是學業上的努力——是一件苦差事，長相又沒有什麽大缺點，雙親感情和睦，對孩子也很好。在這個世界上，應該沒人像自己這麽幸運吧？
他很滿意自己的家庭。
隻是……
「大哥。」
在房間看書時，敲門聲傳入耳中，門扉也跟著被推開。身後跟著傭人的年幼妹妹，抱著一本大大的書走進房內。
搖動著跟卡利安同樣顏色的頭發，妹妹來到了哥哥麵前，然後很吃力地遞出了那本書。
這是前幾天卡利安借給妹妹的書。
「你已經看完了？」
「嗯。」
妹妹用圓臉點了點頭。
「你又熬夜了啊？」
這本書的厚度，不是小孩子馬上就能讀完的。仔細一看，妹妹的眼睛似乎有些無神。
「再借我一本。」
妹妹沒迴答卡利安的問題，而是將那本厚書推過來還給哥哥。卡利安麵帶苦笑地接過那本書，然後摸了摸妹妹的頭。小孩子特有的溫暖觸感傳向手心，這證明了她很想睡。
「明天再借你吧，我會替你好好準備的。」
「一定要喔。」
卡利安溫柔地如此告誡，妹妹雖不滿地嘟起嘴唇，卻還是乖乖聽了話。是睡魔戰勝了意誌力吧。小小年紀就擁有看完那種厚書的集中力，真的很了不起。
妹妹被傭人拉著手帶出房間的腳步有些不穩。看她這副模樣，搞不好還沒走到房間就先睡著了。
妹妹——菲麗?羅斯。
在全是普通人的羅斯家族中，突然覺醒成念威操作者的女孩。
就是菲麗。
武藝家擁有強大的身體能力，讓身體產生這種體能的特殊能源，就叫做剄。念威操作者的身體，則有著更進一步的變化。他們的身體能力跟一般人大同小異，卻擁有強韌的腦部組織，而且還能釋放出由剄變化而來的粒子——念威。念威操作者能使用念威搜集周遭的情報，也能將它傳達給他人知情。
卡利安將菲麗還迴來的書放迴書架，一邊感受它壓在手腕上的沉重感。
念威操作者的能力，讓菲麗不僅六歲就會讀書寫字，甚至還能看懂這種厚重的專業書籍。她的用詞遣字雖然還跟小孩子一樣，但蓄積在腦海中的知識，應該早就輕鬆超越了卡利安吧。
她真的很厲害。自己也跟武藝家或念威操作者見過幾次麵，不過他們都是成年人了。他們小時候也這麽厲害嗎？
而且，一般人跟他們的差距就是這麽大嗎？
卡利安與菲麗之間有著四年的歲月差距。而這段差距，就這麽輕易地被越過了。
之所以會對這件事感到沉痛，恐怕跟自己最近的精神狀態有關。
自己在嫉妒妹妹。
多麽難堪的辭匯啊。卡利的年齡已經大到會被這個字眼傷害，而且他開始萌芽的優秀心智也成了火上加油的幫兇，讓他已經愁雲慘霧的心情變得更加黯淡。
迴到自己書桌上的卡利安無心繼續念書，將身體靠上了椅背。
敗北感與自卑感在胸口深處互相混合，產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卡利安想不到方法可以吐出這種感覺，也無法在私底下亂丟東西泄憤。他不是沒這樣想過，隻是想象到自己這樣做的丟臉模樣，他就覺得想吐。
然而，無法得到舒解的情感仍是累積在胸口中。不斷被熬煮的它，濃度也漸漸提升。一邊想象負麵情感如同黏液般黏在身體每一個角落的畫麵，卡利安一邊尋找著能讓自己逃出這種情境的東西。然後，他找到了放在包包裏的那封信。
＊
夕陽西墜後，學生會辦公室的大門響起了粗暴的敲門聲。辦公桌上放著餐盤，上麵盛著學生會幹部送過來，用來代替晚餐的三明治。卡利安正在享受飯後的紅茶。
打開門進來的人是菲麗。也許是因為菲麗隻是剛入學的一年級生吧，一般教養科的製服穿在她身上似乎有點奇怪。自己在妹妹十二歲時與她分開，再次重逢時，她已經長成十六歲的模樣了，這應該也是原因之一。直到最近，卡利安才終於習慣了本人與記憶之間的差異。他再次深深體會到了青春期的成長有多麽可觀。
掛在她臉上
的那種，念威操作者特有的冷淡表情跟以前一模一樣。不過，現在的她雙頰泛紅，唿吸聲也很急促。她一定是從自己的房間一路衝到了這裏吧。
「哥哥。」
從紊亂唿吸中吐出的稱謂與過去不同。
「……這是什麽意思？」
她手中是一套用塑膠袋捆起來的製服。
「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沒表現在臉上的怒火寄宿在視線之中，而且這道視線射向了卡利安。
卡利安刻意推了推眼鏡隱藏表情。當他將手放下時，臉部已經做出了自己想要的表情。
那是不留情麵的冷淡表情。
「就跟你看見的一樣。我要把你轉到武藝科。」
「這是為什麽？我……」
「可能的話，我也想讓你按照自己的意願過活。不過，這座學園的狀況卻不允許我這樣做。這座學園的狀況，你應該也已經明白了吧？」
「這件事跟我有關嗎？我知道下次武藝大會如果輸了，潔爾妮就會失去所有的超硒礦山。不過，學園都市隻是一個早晚都會離開的地方，不是嗎？為何我要為了……」
「菲麗。」
卡利安知道她想說什麽，也明白她的心境。然而，卡利安還是打斷了妹妹的話。
「你這句話，非常不尊重在這裏摸索自我的眾多學生。」
「既然如此，那我就去其他的學園都市……」
「你覺得在故鄉的父母會允許這種事嗎？」
菲麗垂下臉龐。在她垂下臉龐前，卡利安看見她緊緊咬住了唇瓣。故鄉聖布爾格對菲麗天才級的念威能力抱著極大的期待。照理說，她這輩子都不可能離開聖布爾格。
然而，雙親卻很體諒菲麗的想法，所以在一畢業就得迴故鄉，以及就讀場所必須是有哥哥卡利安在的潔爾妮這兩個條件下，雙親答應了這件事。
為了說服都市政府，靠情報貿易得到龐大財富的羅斯家族，盡可能運用了所有的影響力。事實上，對外菲麗是以修行這個名義待在潔爾妮的。菲麗這種念威天才離開都市這件事，就是重大到了這個地步。
「……一生下來就是念威操作者，又不是我願意的。」
「我也不願意當一個普通人啊。如果有你這種能力，那我根本不會離開都市。既然這是一個不是自己想要多少能力，就能得到多少能力的社會，這種不公平就會如影隨形地跟著你。」
這番道理不可能說服菲麗。事實上，她低著頭一動也不動。不過，她也沒有繼續抗辯，隻是低著頭站在原地。
「從明天起，你就是武藝科的學生了。你不用轉班，繼續上同一個班級就行了。至於剩下的手續，我會另行通知。」
自己迴響在室內的每一個字，聽起來是那麽的冷淡無情。妹妹垂著頭，搖搖晃晃地走出了房間。
在隻剩下自己獨處的房間中，卡利安靠向椅背。他覺得身體異常沉重，就像疲憊感一口氣湧上來似地。
妹妹剛才的模樣浮現在腦海中。低頭走出去的那道背影，讓卡利安產生強烈無比的怪異感。這就是好幾年無法陪伴妹妹所造成的空白至今仍未填平的證據。
而且，妹妹的感覺大概也跟自己一樣吧。
＊
卡利安拆開了信。
拆開信封時，輕輕搔著鼻腔的，除了漫長旅途中滲進紙張的各種氣味外，還有若隱若現的淡淡花香。這就是外界的氣味。是自己無法前往的場所的氣味，是自己無法踏足的地方的空氣要素。
與異界的短暫交集。
卡利安覺得自己忽然了解了這種信件大量出現的理由。
信中不是機器印出來的字體，而是用筆寫下的字。字寫得相當工整，從筆跡來看，信應該是女性寫的。卡利安忘了剛才的壞心情，開始讀起這封信。
初次見麵，素未謀麵的某人。我叫做夏麗?瑪奇。現在的我正在祈禱，希望不會出現信寄到我故鄉的這種蠢事。你覺得我的願望有沒有成真呢？
被信這麽一問，卡利安隻感到困擾。這封信裏麵，根本沒有提到夏麗?瑪奇她故鄉的名字。
不過，使用這種寫法，就表示她離開了自己出生的故鄉囉。想不到她居然能做到這種事，卡利安隻覺得相當敬佩。
卡利安知道流浪巴士的存在，也曉得有不少人靠著它在都市之間移動。不過，外界都市對他而言隻是知識，而不是真實的存在。
她為何要離開自己的都市呢？這一點令卡利安好奇，不過，看了寫在信件尾端的住址後，答案一下子就水落石出了。
卡利安繼續讀著信。
離開故鄉的我，寄這種信或許滿奇怪吧？可是，隻要仔細想想，其實也沒那麽奇怪喔。我所知的景色，就隻有兩座都市而已。因為搭乘流浪巴士之故，我路過了許多座都市。不過，隻是旁觀的話，根本無法融入當地。不管是哪座都市都一樣，隻要不是居民，就沒辦法想去哪就去哪裏。
踏上旅途後，我明白了一件事。這個世界上的人還有都市，比我想的多出許多。在故鄉聽說的那些都市，其實隻是九牛一毛而已。
世界非常廣大！
然而，能與我的人生互相連結的都市，應該就隻有這兩座吧。
字裏行間，是她毫無掩飾的欲望。想知道更多世界。不隻是以知識的形式，而是實際感受、親身體驗無數自律型移動都市流浪的這個世界的願望，以文字的形式塗滿了整張信紙。
還有，這個願望必定無法實現的遺憾。
「什麽啊……」
想不到這封信這麽無趣。卡利安大失所望。這是一封不曉得會寄給誰的信，在這種情況下，寫在裏麵的內容難免都跟自己有關。不過，麵對初次見麵的人居然寫出這種會表現自己不好一麵的文章，難道她覺得這麽做可以贏得對方的好感嗎？
寄信者應該比自己年長，但在這一方麵卻比自己幼稚。
期望落空令卡利安感到憤怒。當然，過度期待的自己也不對。如果是平常的話，他應該隻會露出苦笑，然後將這件事拋諸腦後，但現在的他無論如何也忍不下這口氣。
對了，來迴信吧。
卡利安被突然冒出自己腦袋的念頭附身了。
對方是女性。之所以寫這種信，是為了想遇見某人吧。
既然如此，就把收信者寫成一個超優質的男性吧。就是那種能理解她的心情，又尊敬她的想法，而且還很重視她的男性。
沒錯，就這麽做。
這個低俗想法讓卡利安十分熱衷。他在腦袋裏思考著自己虛擬出來的男子會寫出何種迴信給這名女性，然後在純白色的信紙上動起了筆。
他非常明白自己正在做的事有多麽無聊。在寫這封信的途中，他的手停下了無數次。然而，他還是將它寫到了最後。將信封黏好、寫上寄件人姓名、送去郵局的過程中，他不隻遲疑過一次。
把信送去郵局後，殘留在心中的隻有無法抑製的自我厭惡感。
明白自己其實還很幼稚，是一件很難熬的事。現在的他才十歲，成為大人後，就能學會怎麽承受這種令自己束手無策的精神煎熬嗎？
所以，我才寄了這封信給你，連姓名都不知道的你。可能的話，希望你是活在我所不知道的都市的人。不過，在多如繁星的都市中，如果這封信迴到了我的故鄉，或許也是一件好事吧？
我想聽你談談自己。
聽你談談自己的都市。
流易都市聖布爾格是以情報貿易為主的都市。體係上它屬於一般都市，在數年一次的都市戰爭中，經常會碰到也在附近活動的隆德利亞與卡拉麥利斯。這兩座都市，一座擅長工業製品，另一座則擅長農業開發。對聖布爾格而言，它們可說是無可挑剔的貿易對象。必須跟這兩座都市戰鬥的命運，實在是上天對聖布爾格開的一個大玩笑。
然而，就因為跟這兩座都市交惡，聖布爾格必須從更遠的都市取得情報。對隆德利亞與卡拉麥利斯來說，這些情報也是他們朝思暮想的寶物。結果，三座都市的感情雖因戰事頻傳而不斷惡化，情報卻還是自然而然地在三者間互相流通。
在眾多貿易對象中，學園都市的優先度最高。這個場所雖然是未成熟者組成的集團，卻也同時聚集了各方都市的人才，也是有著多元價值觀的都市。這種場所需要彈性思維，在研究、開發層麵上也必須發揮同樣的精神。學園都市的研究成果得到高度評價
，其他都市再加以運用開發出新產品的例子相當常見。
卡利安沒忘記夏麗的要求，仔細說明了自己的都市。為此，卡利安重新審視了自己的都市，心裏卻沒有產生什麽特別的感想。
外界的場所。
外麵存在著這裏沒有的新鮮感嗎？據說，與外界隔絕的每座都市都有獨特的文化。然而，聖布爾格的做法，卻是將都市之間的文化與文明差距加以平均。
名為情報的水流，鋪平了沙子的紋路。
既然如此，聖布爾格繁榮的今天，許多都市被均質化，成了沒有任何特色的地方嗎？
所以不管待在哪裏，都一樣囉？
在卡利安思考著這些事時，時間也漸漸流逝。對方到底會不會迴信呢？剛開始時卡利安既期待又不安，但他立刻想到都市間的郵件往來速度相當緩慢，所以沒多久就忘了這件事。
卡利安收到信時，已經是三個月之後的事情了。
＊
卡利安在送來的文件上蓋下合格章，辦好手續準備寄出通知。
得到他這種優秀武藝家，就等於在下次的武藝大會中勝出。他就是擁有讓自己產生這種想法的強大實力。
不過，卡利安也明白，要活用這樣的優秀武藝家，也必須要有優秀的念威操作者配合才行。能精確地提供大範圍的情報，他才能輕鬆發揮自己的實力。
為此，自己無論如何都需要身為念威操作者的菲麗。
「不過……」
卡利安再次將視線落在那個人的申請文件上。
他想進入的學科是一般教養科。
的確，像他這麽高強的武藝家為了進入武藝科而前來潔爾妮，應該也學不到任何東西吧？不隻如此，都市政府與市民們都不會同意他離開都市，就跟菲麗的情況一樣。
這裏麵有某種內情。
應該先找出真相當作籌碼才對。在他入學的同時，自己就得讓他轉進武藝科。因為，他預定來到這裏的那一年，就是要舉辦武藝大會的那一年。
一邊摸索著搜集情報的必要手段，卡利安望向放在室內的花瓶。
紅花垂著沉甸甸的花瓣，朝卡利安綻放著花苞。
「……我的做法很過分呢。」
他對花如此說道。
然而，從花兒那邊飄來的香氣，卻跟他記憶中的氣味截然不同。
＊
管家送到房內的這封信令卡利安感到困惑。
不過，看到寄信者的名字後，三個月前的記憶立刻複蘇了。
難以抑製的自我厭惡與羞恥感，讓卡利安根本不想讀信，而想將它直接扔掉。
然而，他也很好奇她迴了什麽樣的內容。
苦苦煩惱了一陣子後，卡利安還是拆開了信。
嗨，你好啊。
謝謝你的迴信。
老實說，我寄了十封內容一樣的信。收到信的人中，你是第三個迴信的。不過……
沒有人的迴信跟你一樣惡劣。
當頭棒喝般的衝擊襲向卡利安。
你很明白我的意圖，也很了解我的心情。
你不但理解，還想把我當成白癡耍。
故意把住在遙遠都市的我當成白癡耍。這麽需要耐心的惡作劇，還真的很少見呢。
背後流下了鬥大的冷汗。
被她看穿了。隻憑著文章內容，這名女性就看穿了卡利安在那一天那一刻的惡意。
自己瞧不起的對手，用她隱而未現的利爪撕裂了卡利安。雖然覺得天旋地轉，卡利安還是無法抑止地繼續讀著信。
不過，這三個人中我最欣賞的也是你。你很仔細地為我說明了自己的都市，可惜的是，我沒辦法給你及格的分數。我當然也想知道其他都市的曆史與特色，但我更想明白的並不是這些東西，而是它們的生活光景，就算隻是風景也無所謂。你眼中的都市，或許隻是各種情報的排列，但我想知道的並不是這些情報。我希望你告訴我的是，你在都市上親身感受到的一切。
這種抽象的解釋對你而言可能難以理解吧。
啊，對了。
你在信上寫你已經二十歲了。不過，其實你應該更小才對吧？
你如果還有什麽話想說，請寄信給我。
希望到時候我們的對話能更有意義。
居然輸的這麽徹底嗎……
讀完信後，卡利安仰望天花板。
他完全沒有想過，自己當時因黑暗熱意而臨時起意的惡作劇，居然被粉碎得這麽徹底。
「這種事有可能嗎？」
雖然讀完了信，他仍然感到半信半疑。卡利安忍不住懷疑寄這封信的人，其實根本不住在信上的那個住址，而是住在聖布爾格，而且還很熟悉自己的某人。
然而，他卻想不出半個能做到這種事的人。如果是父親或是母親的話……可是，父親每天都忙於工作，母親也為了幫助父親而忙碌著，根本沒空做這種事。
聖布爾格真的沒有這號人物的存在。
應該這樣思考才對。
而且，這麽一想……
「都市外麵居然有這種人啊。」
敗北感沒有消失。不過，卡利安卻無法抑製從胸口深處不斷冒出的好奇心。
他立刻找出白色信紙。卡利安甚至等不及思考該寫些什麽，就在紙上動了筆。
該說些什麽，該談什麽才好呢？
一邊迷惘，一邊前進原來這麽有趣——卡利安初次有了這種心境。
＊
與敲門聲一同前來學生會長室的，是一名繃著臉龐的武藝科少女。
已經站在卡利安身邊的梵希，以苦澀臉龐凝視著走進來的少女。
「失禮了，我是武藝科二年級的妮娜?安多克。會長您有事找我是嗎？」
「嗯嗯，我有事要找你。」
卡利安點點頭，望向手頭上的文件。那是成立小隊的申請書。
「聽說你想成立第十七小隊啊？」
「是的。」
「從文件上來看，你連最低人數都還沒湊齊。我可不打算成立一支隻在書麵上存在的小隊喔。」
卡利安雖然這樣講，但妮娜一點也不畏縮。她繃著臉略微點頭。
「誠如您所言，現在的隊員隻有我跟夏尼德?耶利普頓，還有負責調整煉金鋼的煉金科學生一名。不過，夏尼德在第十小隊時也相當活躍。」
「你也一樣。在一年級時，你就加入了第十四小隊，夏尼德也是如此，這就是所謂英雄出少年呢。隻要湊齊人數，這支小隊確實值得期待。」
「卡利安。」
梵希小聲地插了嘴。他希望卡利安能讓妮娜放棄成立小隊的念頭。妮娜跟夏尼德兩人都是很有能力的武藝家，不過他們都太年輕了，而且梵希也懷疑他們的資質是否適合擔任隊長這個重職。特別是妮娜，她現在才二年級而已，應該讓她多累積經驗才對。
的確，梵希說的沒錯。
「……我想先問一件事，你為何想成立小隊呢？你對自己曾經隸屬的第十四小隊有什麽不滿嗎？」
「我沒有任何不滿。第十四小隊是一支很優秀的隊伍。」
「那麽……？」
「我知道自己的行為很任性。不過，我想試著使用更能反映我意誌的戰法。」
「意思是，第十四小隊達不到你的要求？」
「第十四小隊是一支很優秀的隊伍。不過，要在那邊推行我的理念還需要時間。而且，我很懷疑潔爾妮有沒有辦法等那麽久。」
「你的意見很直接。」
她的個性甚至讓卡利安感到目眩神迷。這是不知變通的直率。還沒湊齊小隊員就提出申請書的這一點，顯示了她不知運籌帷幄的耿直個性。
要用年輕氣盛這個理由加以拒絕並不困難。雖說成立小隊需要卡利安的認可，但在這種情況下，梵希也可以自行作主駁迴這個要求。
然而，情況卻變成現在這樣。
也就是說，梵希也被她的耿直個性給壓倒了。
「你的熱誠我明白了。」
p003
卡利安的話語讓妮娜的臉龐綻放出光芒。在一旁的梵希輕聲說著些什麽，卡利安卻製止了他。
「不過，你還沒湊齊小隊員，所以我無法正式認可這件事。另外，我也不允許你隨便找幾個武藝科學生充數。可以輕鬆當上小隊員這種事如果成為既定事實，是會影響武藝科學生的士氣的。」
「……是的。」
妮娜綻放出笑顏的臉龐又繃緊了。不好的預感令她心生警戒。
「這麽做吧。我暫時認可你的申請。如果在期限內你沒湊齊小隊員，我就會取消這個認可。期限就定在……嗯，明年開學典
禮一個月後吧。你跟夏尼德兩人都是很有才能的武藝家，就算無法成立第十七小隊，放任你們到處遊玩也太浪費了。讓你們加入其他小隊，差不多也需要這些時間吧？」
「這種事不會發生的。」
「我也這麽希望。」
也許是接受了卡利安的言語挑釁吧，妮娜眼神銳利地瞪著這邊。武藝家散發出的敵意令背脊竄上寒意，但卡利安仍是麵不改色。雖然學園都市很容易跑來壞武藝家，但她並不是這種人。
「我對你的期望很高喔。對了……」
一邊假裝好像剛剛才想到這件事，卡利安說出了事先準備的台詞。
「對了對了，老實說，我剛好可以介紹一個人給你喔。」
「咦？」
「是一名念威操作者。雖然這樣做有偏袒自己人的嫌疑，不過她很有才能喔。」
妮娜雙眼發亮。武藝家是擁有特殊才能與體質的人種，比他們更進一步變異的念威操作者人數當然就更稀少了。如果是厲害的念威操作者，就算不是眼前的妮娜，也會非常渴望這種人才。
「請您務必替我介紹。」
妮娜用力低頭行了禮，卡利安朝她露出淡淡笑容。
從一開始，他就有這個打算了。
自從梵希告知此事後，卡利安就對妮娜那股足以動搖梵希的熱誠很感興趣。而且，她意誌的堅韌程度，遠遠超過了卡利安的預料。
更重要的是，如果現在才成立小隊的話，不管怎麽想，它都隻會是一支急就章的隊伍。
變成這種環境，反而有辦法接納他。已經定形的小隊，肯定沒辦法好好運用他的才能。與其這麽做，倒不如讓他加入才正要開始發展的小隊，這麽一來後續的發展也比較有彈性。
不，就算他的強悍實力讓其他人在精神上向他臣服，隻要有菲麗在，就不用煩惱這個問題。而且，即使真的發生了這種狀況，損失也比一支成熟的小隊就此瓦解要輕微的多。
「你這家夥，到底在想什麽啊？」
看著妮娜意氣風發走出學生會長室的梵希，仍然擺著一張臭臉。
「我隻是輸給她的熱誠罷了。」
這句托詞對梵希是否行得通呢？然而，卡利安現在隻在乎一件事，那就是明年他是否會來到潔爾妮。
他前來這裏就讀的事情尚未成為定局。
＊
在那之後，卡利安與她通了三次信。有一次信跟之前一樣三個月才寄到，但其他兩次寄到的時間分別是一個月與兩個星期，比自己想得要快多了。流浪巴士通過的都市數量與路線各有不同，但實際上居然相差這麽大，實在相當有趣，甚至讓卡利安產生了「路線有差這麽多嗎」的想法。不過仔細想想，所有的都市都在移動。雖然不知道兩座都市間究竟有多少距離，但巴士移動路線一直改變應該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吧？
或許這個世界隻是看起來寬廣，其實很小也不一定。因為都市四處移動，也因為汙染獸支配著荒野，所以人們才產生了距離是如此遙遠的錯覺吧？
自己在信中寫下這種內容，然後寄了出去。
第四次的迴信，是在六個月後寄來的。
過了一年，卡利安變成了十一歲。他初次感受到年紀變大的意義。隻要再過數年，卡利安就能取得學曆資格。到那個時候，他想離開這座都市去外麵看一看。幸好羅斯家族是以情報貿易為生，而且父親現在雖然在聖布爾格落地生根雇用了很多人，不過聽說他結婚前一直在都市間旅行，所以隻要卡利安提出離家的要求，雙親應該有很高的機率會表示讚同。
隻要從初等學校畢業……
不過，他很在意一件事。
不，應該說是遺憾的事實才對吧。
你果然聰明的不像是小孩呢，真不可愛。不過，你說的沒錯。隻要都市改變位置，巴士的安全路線也會跟著變動，所以就算隻是附近的都市，通常也要花費直線距離以上的時間才到得了喔。這件事是我從交通都市出身的朋友那邊聽來的。
話說迴來，都市間隻能靠著流浪巴士互相交流，卻隻有約爾德姆的電子精靈能控製它們，這樣好像有點不太好呢。講這種話雖然有點不吉利，可是萬一約爾德姆被汙染獸消滅掉的話，情況會變成怎麽樣呢？
如果像平常聊天那樣征詢對方的意見，必須要很有耐心地等候才行，所以我直接說出自己的看法吧。
這個嘛，雖然我不知道電子精靈是怎麽出生的，不過從每座都市都有自己的特色這一點來看，它們應該是讓人類存活下去的某種係統吧。都市擁有自我意誌，如果將都市本體定義成肉體的話，那它們就跟我們一樣是生命體了。這個假設或許可以推論出，電子精靈是以個體活動的生命體，同時也是分工合作的集團生物吧。
那個事實就是，自己無法見到夏麗。她現在在學園都市求學。就算自己在數年後前往她現在求學的那座都市，她也早就畢業離開那裏了。
一直到最近，卡利安才發現到這件顯而易見的事。
讀著信的卡利安一邊讚歎夏麗的理論，一邊對這件事令自己灰心的事實感到驚愕。
「我是因為想見夏麗，才想離開這裏嗎？」
都市之間的距離。流浪巴士與這封信的存在淡化了這種感覺。這段距離並非遙不可及，卻仍是遠得令人茫然，也孕育著無數危險。
而且，她沒談過自己出生的故鄉，也沒說過畢業後的動向。
該問這個問題嗎？問了她就會告訴自己嗎？
問了後自己又有什麽打算？
要去她要前往的地方嗎？去她出生的故鄉。
去了後又要如何呢？
不，卡利安早就知道自己想去找夏麗的心情，要用什麽字匯才能表達了。那隻是知識罷了。被公認比同齡孩子還早熟的知識與思想，總算讓他意識到自己踏入了少年必經的成長之路。
這或許是銘刻現象之類的感覺吧？她是自己初次意識到的異性。而且自己連她的長相都沒見過，就被文字表達出來的個性與知性吸引住了。這個部分很有自己的風格呢——卡利安一邊自嘲，一邊試著找迴平靜。
然而，以這種方式取迴的平靜與冷靜，其實並不具備太大的意義。
自己不能說出「能見麵就好了」這種話吧？
都市的數量如繁星般數也數不盡，住在不同都市的卡利安與夏麗，偶然相遇的可能性可以說是零。
就算卡利安繼承父親的事業從事情報貿易，或是跟父親年輕時一樣在都市間旅行，也隻能稍稍提高機率。
自己的這份心意，會在連見一麵都不可得的情況下劃下句點嗎？這麽一想，苦澀情感頓時令雙手發顫。
不能這樣下去。
非下定決心不可。
光是等待，是不會有任何機會來臨的。等她前來聖布爾格，就等於是等待奇跡發生。
必須采取行動才行。不，卡利安並不打算采取脫離常軌的行動。就這樣直接前往她所在的學園都市，在現實上是不可能的。像卡利安這樣的小孩一個人辦理搭乘流浪巴士的手續，就已經很引人側目了。
就現階段而論，不可能離開這裏去找她。
而且，一個小孩去見她又能怎樣呢？不管是天時或是地利，都不會站在卡利安這一邊。
自己該做的事情隻有一件。
這個行動實在太微不足道，公開曝露剛萌芽的不確定情感也令自己心生抗拒，卡利安卻有如要反抗這種感覺似地拿起了筆。
＊
濃烈的黑暗就在那兒。
不管大地上灑落了多少眩目陽光，都跟地底世界毫無關聯。站在這裏，就像待在充滿黑暗的水槽中，這種感覺讓卡利安用手指拉了拉襯衫衣領。
「怎麽樣？」
「通入擬神經脈衝波的實驗，跟之前一樣失敗了。就是因為這樣做會產生一些反應，所以才讓人無法放棄。」
站在身邊的是煉金科長。值得慶幸的是，自己可以不用看見他那張不健康的瘦弱臉孔。
兩人的視線前端是浮現在黑暗之中的淡淡光輝。這道光輝周圍的黑暗最濃烈，簡直就像受到光輝中央的某個東西吸引，又被光線彈開似地。
「我一直有一個疑問，你想讓她覺醒嗎？」
「她原先是守護獸計劃失敗後產生的分離體。她本來就是從無法解析的存在中抽離的謎樣事物，而且經過長時間後又產生了變化，所以我們已經不可能找出她的真麵目了。
」
他說著這些話的口氣相當激動，而且也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黑暗中看不見他的表情，不過，自己也不想親眼確認他著了魔的臉龐。
在太陽底下見麵時，他是一名相當正經的研究者，隻有在這裏見麵時不同。現在在這裏的才是他的本性，或是這片黑暗讓他變成了這副德性？
「讓她覺醒的後果難以預料。」
「包含在裏麵的能源量仍是未知數，不過我可以肯定相當龐大。如果能將這些能源加以統合，就可以解決我們目前的窘境。」
「這隻是樂觀的想法。」
真正的理由不是如此吧？煉金科長說的話，卡利安聽到一半就當成了耳邊風。事實不是這樣。這個人跟沉澱在這裏的黑暗一樣，都被眼前的存在附身了。這個男人並不是為了潔爾妮的未來而行動，他隻是想讓這個存在覺醒罷了。
現在的窘境，隻是他的借口。
隱藏在潔爾妮的光景——隻要成為學生會長，就能看見的這幅光景，既是某種偉大成就，也是單純的偶然，更是聖布爾格那邊見識不到的事物。
而且，這個存在令人對未來感到擔憂。
（這就是你想讓我看見的東西嗎？）
夏麗，曾經也待在這裏的你啊。
你應該也見過這幅光景吧？
＊
迴到公寓後，出來迎接自己的隻有冷冰冰的空氣。
妹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這幾天都沒跟她見到麵。雖然事出無奈，卡利安仍然感到難過。他想肯定妹妹的生活方式。不，在得知他有可能入學的那一刻前，卡利安都想讓菲麗按照她自己的心願過活，就算潔爾妮在這次武藝大會中輸掉也無所謂。
他放棄了，直到那個瞬間為止。
然而，奇跡發生了。不，或許會發生。極少發生的奇跡如果真的會發生，就必須盡可能活用這個奇跡，這樣想不是很正常嗎？
如果潔爾妮還有繼續生存的希望，就算必須犧牲妹妹……
即使之後必須被妹妹怨恨也無所謂。
夜已深沉。換上室內服後，卡利安靜悄悄地走到廚房泡了一杯茶，接著走迴客廳。
在小夜燈的陪伴下，他喝著茶。昏暗的室內，隻有杯中飄出的芬芳氣息刺激著卡利安的感官。
嗅覺。事情就是從它開始的。是香氣。微微殘留在信紙上的異都之香。打從被它吸引的那一瞬間起，就注定了卡利安來到潔爾妮的命運。
因為她——夏麗，就在當時的潔爾妮。
門扉開啟發出聲音，卡利安朝那邊望去，隻見菲麗的身影浮現在小夜燈的蒙矓光亮之中。卡利安無法從她臉上看出任何表情，但輕撫肌膚的氛圍卻明顯拒絕著他。
她從坐在沙發上的卡利安後麵經過，然後走向廚房。水龍頭傳出水聲後，她再次出現。看樣子她隻是睡到一半突然醒來，所以過來喝一杯水而已。
「菲麗。」
妹妹準備消失在門扉的另一側時，卡利安叫住了她。
「……有事嗎？」
「等明年的武藝大會一結束，不管結果如何，你都可以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反正到時候我一畢業，這裏就沒人能束縛你了。」
「……哥哥真的認為事情會那麽順利嗎？」
卡利安的話沒讓菲麗露出半點喜色。
她很聰明。不過，這不是卡利安的那種聰明，而是擁有念威操作者這種罕見才能的際遇所造就的聰明。
「知道我擁有念威能力的人們，會允許我重迴一般教養科嗎？就算哥哥讓我迴去好了，下一任學生會長也會容許這件事嗎？已經不在的人所訂下的誓約，一點意義也沒有。」
卡利安沒有說話。就算表示同意，也隻會助長她的怒火。
「我能做的隻有……」
菲麗的這句話沒有說完，就這樣消失在淡淡黑暗之中。
能做的隻有不使出自己的實力。下麵接的就是這一句話，應該沒錯。
「哥哥為何這麽想守護這座都市？」
沒有留下來聽這個問題的答案，妹妹的身影消失在掩上的門扉後方。
「……操控個人的方法，比操控大眾的手段還困難許多呢。」
自從來到潔爾妮後，已經過了五年之久。卡利安很早就加入了夏麗也參與過的學生會，也從中學習到經營都市的方法。話雖如此，或許自己與個人的相處方式根本沒進步多少吧。
卡利安歎了一口氣後，快快喝幹了開始變冷的茶。
「為什麽……嗎？」
迴到房間鑽進被窩前，他望了一眼放在窗邊的花瓶。就算在黑暗之中，也能看見花兒已經枯萎了。
明天再繞去花店那邊吧。
如此思考後，卡利安墜入了夢鄉。
＊
信寫完了。他不曉得自己寫得如何，可是將自己所有的情感傾吐出來的滿足感，立刻就被等待答案的不安，以及每次迴想信件內容都會浮上心頭的那種——「早知道這樣寫就好了」的後悔給壓垮了。
一天是那樣的漫長。有如要壓扁胸口的重壓不斷來襲，而且隔了一天也沒有消失。
一個月的等待令人茫茫然不知所措。
兩個月的等待幾乎就是永遠。
然而，時間仍然不斷流逝。
就在第三個月快過去時，迴信終於寄到了。
老實說，我嚇了一跳呢。
我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很抱歉這樣說，不過一開始我還以為你在開玩笑。因為我們之間的距離明明那麽遙遠，你卻對我產生了這種感覺，這讓我有點難以置信。我雖然會作夢，但我的雙腳都好好地踏在地上。我呀，有一種「啊啊，我果然還是一個女孩子」的感覺呢。
當然，我很高興喔，畢竟我是女生嘛。這種微妙差距你懂嗎？
可是，我還是得跟你說抱歉。
我無法迴應你的情感。
但這並不是因為年齡差距，或是距離之類的問題。
因為我有喜歡的人了。
那個人啊，真的無藥可救了。他雖然跟我同年，卻老是幹壞事。不過，他有時候又會露出正經八百的表情，真的是一個怪人呢。
老實說，我知道他不是像我這種乖乖牌能交往的對象。
可是，我還是無法克製。
這份心意，大概沒辦法開花結果吧？
我明明曉得，卻沒辦法控製自己。
這樣解釋雖然太一廂情願，不過我想你應該也懂才對。就算感情的問題得到解決，你也無法前來我的故鄉，而我也不可能前往聖布爾格。
因為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麵對。
內容尚未結束，卡利安卻已無法繼續閱讀這封自己期待已久的信。
結果已經分曉。
正如夏麗所寫，這是早就知道的結局，是不可能實現的願望。
然而，自己還是非寫出來不可，自己無法將這種感覺永遠藏在心中。
淚，沒有流出，喉嚨深處卻熱得難過。
結束了嗎？
卡利安如此心想。
＊
隔天，卡利安利用學生會事務的空檔外出了一會兒。他的目的是買花。房內的花早已枯萎，學生會長室的花也失去了生氣。為了買新的花，卡利安走在通往商店街的道路上。
此時，轉角處走出了一名女學生。
那條道路不通往商店街，而且卡利安也從未進去過。從這條小巷子裏走出來的女學生，手裏抱著一束花。從她身上還穿著圍裙的模樣判斷，她應該在某間餐廳打工。既然如此，這束花就是要用來裝飾店裏的囉。
看見卡利安的臉龐後，那名女學生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她點點頭打了招唿，然後準備離去。卡利安也報以微笑，就在他正要通過她身邊時——
香氣輕輕搔動了鼻腔。
「……可以耽誤你一下嗎？」
卡利安連忙迴頭叫住女學生。他站到滿臉驚訝的女學生麵前，看著她捧在胸前的花。
那是有著淡淡鵝黃色的小花。
是從未見過的花。自從來到潔爾妮後，卡利安逛過了無數花店，卻從未見過這種花。
不，應該說在那之後就不曾與這種香氣相遇過才正確吧。
「請問有什麽……」
「不好意思，這些花你是從哪裏買來的？」
如此詢問一臉困惑的女學生後，她老實地迴答了問題。卡利安道了謝，然後朝那個地方走去。
女學生走出來的那條小巷很窄，而且沒有岔路。走在這裏，就像走在建築物與建築物之間的縫隙一樣。卡利安筆直前行，然後抵達了那個地方。
那兒有著一個幾乎是正方形的空白地帶，四麵都
是高聳的建築物。這是重劃區或其他原因偶然造成的空隙吧。
在那個空間上有一座溫室，看起來就像是收納工具的破舊小屋。這是因為它欠缺保養之故吧？從整體來看，它以前應該是一棟外形很漂亮的建築物。
覆蓋溫室的是不透明的塑膠膜，從這裏可以勉強看見裏麵有一個人在動。
走得愈近，花香也愈濃厚。
「不好意思。」
卡利安開口叫喚，溫室裏的人做出迴應。是女性的聲音。
＊
可是，就這樣結束與你之間的關係，我也覺得很寂寞。雖然覺得寂寞，卻也是沒辦法的事吧？
畢竟，我還是很欣賞你這個人。我知道自己這樣講很任性啦。你隻是在交筆友這種行為中投注了比較不一樣的情感罷了。這種話我可以說得很輕鬆，但你一定聽得很難過吧？
因為，你對這段感情一定很認真。
可是，你的心意可以維持多久呢？永遠？不可能吧。對不會開花結果的戀情許下永遠的承諾，不好意思，我隻覺得這種話是在鬼扯。因為這麽做，就等於是否定自己以其他形式得到幸福的可能。不幸的會是誰呢？隻有你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也是你自己的人生。可是，我可以無視讓你不幸的原因嗎？或許你會說無所謂吧，不過，我可不想成為害你不幸的罪魁禍首。
我希望你能對我死了這條心，因為我不希望你不幸。
我不希望這座學園的任何人不幸。
跟這種心情一樣，我也不希望你不幸。
因為，你是我來到這座學園後才有辦法認識到的人。
是隻能在這短暫六年中相處的重要朋友之一。
是我所愛的這所學園帶來的其中一段緣分。
我想，你不會再寄信給我了吧？不過，如果真的收到你的信，我還是會很高興的。因為我知道到那個時候，你一定已經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了。
可能的話，我很想讓你看一下我辛苦建立起來的小園地呢。因為呀，我想看看不會描述風景的你，看到這幅光景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
如果你來到潔爾妮這種好玩的事情真的發生的話，請你找找看那個地方吧。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它還在這裏喔。
＊
溫室的門扉開啟，濃鬱馨香頓時包圍了卡利安。
就是這股香氣。
不會錯的。
夏麗的信件上，總是夾雜著的異界之香。它的真麵目，就是這種花。
「請問有什麽事嗎？」
走出溫室的女學生擦著從額頭滲出的汗水，一邊觀察著卡利安。學生會長獨自來到這種地方，似乎讓她有些起疑。
「呃，不好意思。這裏的花可以賣我嗎？」
「啊，不，對不起。這裏的花是非賣品。它的栽種條件很嚴苛，沒辦法量產，頂多隻有給熟人一些而已。」
「那麽，這裏是？」
「觀賞花卉研究會分社。」
「分社？」
女學生的答案讓卡利安環視四周。
「是同好社嗎？」
「是的。這裏的環境條件很適合這種花，所以跟當時的人們商量過後，在這裏蓋了這座溫室。」
「所謂的當時，指的是多久以前？」
「聽說是十年前。」
「原來是這樣啊。」
果然是這裏沒錯。
「可以讓我參觀一下嗎？」
得到女學生的許可後，卡利安進入了溫室。裏麵排滿了無數惹人憐愛的黃花。它們是那麽的嬌小，卻散發著濃鬱馨香，但又不會過度強烈而使人不快。心曠神怡的感覺油然而生。
就是這個。
夏麗想讓自己看到的風景。
她辛苦建立起來的小小園地。
就是這裏。
建築物與建築物之間的夾縫中，就資料而言等於是消失掉的場所上，在這麽狹窄的地方上，花兒們驕傲地綻放著。
這就是她口中的風景吧。
我，為了與這片小小園地相遇而來到潔爾妮，而且，為了將潔爾妮救離目前的艱苦局麵，不惜利用他這個奇跡，甚至利用了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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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不介意的話，您要不要帶一些花迴去呢？」
心懷感激地接受了女學生的提議後，卡利安離開了溫室。
花的香味，輕盈了他的腳步。
有點晚送到的這份文件，對他造成了極大的衝擊。讓他驚訝的不是信晚送到這件事。都市之間的郵遞係統並不完備，所以郵件不見得會在寄件人指定的時間內送達。既然明白這個狀況，就必須采取適當的因應措施。
刻意將輸入終端機內的情報印在紙上的做法，比在螢幕上觀看到的畫麵更有真實感，也讓事實深深滲進了他的肌膚。
「……可是，這是為什麽呢？」
失神了半晌後，他如此低喃。
與其感到高興，他更覺得疑惑。文件邊緣夾了一張有些皺掉的影印照片，裏麵的人比自己當時看見的長大了不少，而且也失去了那種銳利感。看起來隻是平凡少年的這個人，就是當初令自己受到極大衝擊的那個人嗎？他沒有把握。
然而，這個人的出身都市就是那裏。
名字也一樣。
透過現在的臉龐，還能依稀看出當時的模樣。打從那時起已經過了五年。小孩子特有的圓潤感，正要從曆經快速成長期的少年臉上消失，卻又沒有完全消失。這讓照片中的人隱約散發出一種未完成的氣息。
少年期孩子的這種未完成感，人們將它視為可能性。才剛超過二十歲的自己雖然沒資格說這種話，不過所謂的可能性，是會隨著成長過程而漸漸消失的。人生中的選項會一分一秒地不斷減少，到最後除了自己走的道路外，就再也找不到其他的路了。
不過，這是普通人的情況。
他，不一樣。
他是武藝家。是一出生就注定踏上戰鬥之路，除此之外別無其他選擇的存在。而且，他的才能也鞏固了這條道路。
這樣的一個人，居然會想前來這座聚集著無數未成熟者的學園都市？這個事實還是令人難以置信。
……不過，如果這是事實的話——
「我必須做好準備才行。」
他如此低語。
卡利安?羅斯。
就是他的名字。
學園都市潔爾妮的學生會長。
這就是他現在的身份。
＊
不管是哪座都市，在流浪巴士停靠站附近的郵局都能看到它的存在。
櫃台旁擺著一個沒怎麽保養的箱子，裏麵雜亂地丟著許多信件。卡利安自然而然地伸手抽出一封。一名看起來很像是流浪巴士司機，製服還有點髒的男子，在這堆雜亂信件中又丟進了幾封信後，去郵局裏麵收了新的信件。
這些信是剛剛送到的。這種無意義的新鮮感，讓卡利安興致勃勃地拿起了其中一封信。
它們都是沒有目的地的信。
這不是寄給誰，或是某個特定人物或集團的信。收件者是某人，是誰都沒關係；無論寄到哪座都市，什麽樣的都市都無所謂，因為它們是寄給跟自己活在不同世界的某人的信。
在卡利安的記憶中，這種瓶中信並不是郵局鼓勵下發展出來的習慣。事情應該是是這樣的——在不知不覺間，各處都寄來了沒有收件者的信，而且還愈來愈多，所以郵局就采取了這種因應措施。
此時，卡利安?羅斯才十歲。
這座都市是流易都市聖布爾格。
卡利安的視力在這一年快速下降，也因此戴上了眼鏡。耳朵與鼻子上老是壓著奇怪的觸感，隻要一意識到這種感覺，他就會忍不住把手伸過去。
卡利安拿到的信非常新，除了四個角有點歪掉外，紙質並沒有出現明顯的劣化。這封信一定很幸運，所以才會被好好收進了流浪巴士吧。
卡利安什麽也沒想地眺望著信封正麵，然後就這樣將它收進提著的包包中。既然將信拿了出來，就必須把它帶迴去。當然，這種規定並不存在，卡利安卻還是覺得非這麽做不可。
自己在期待什麽？是想在一成不變的日常生活中找到某些小變化，還是想讓來自外麵的風吹進自己的世界？
當時自己到底在想什麽，卡利安已經記不起來了。
總之，他把信拿迴家了。
他的家庭很幸福。有大房子、認真的父親、溫柔的母親、幼小的妹妹……任誰都會覺得這個家完美無缺吧。
卡利安自己也沒有任何不滿。
抱怨，是不被允許的行為。自己出生在有錢人家，與生俱來的個性也不會覺得提升小孩子的社會評價標準——也就是學業上的努力——是一件苦差事，長相又沒有什麽大缺點，雙親感情和睦，對孩子也很好。在這個世界上，應該沒人像自己這麽幸運吧？
他很滿意自己的家庭。
隻是……
「大哥。」
在房間看書時，敲門聲傳入耳中，門扉也跟著被推開。身後跟著傭人的年幼妹妹，抱著一本大大的書走進房內。
搖動著跟卡利安同樣顏色的頭發，妹妹來到了哥哥麵前，然後很吃力地遞出了那本書。
這是前幾天卡利安借給妹妹的書。
「你已經看完了？」
「嗯。」
妹妹用圓臉點了點頭。
「你又熬夜了啊？」
這本書的厚度，不是小孩子馬上就能讀完的。仔細一看，妹妹的眼睛似乎有些無神。
「再借我一本。」
妹妹沒迴答卡利安的問題，而是將那本厚書推過來還給哥哥。卡利安麵帶苦笑地接過那本書，然後摸了摸妹妹的頭。小孩子特有的溫暖觸感傳向手心，這證明了她很想睡。
「明天再借你吧，我會替你好好準備的。」
「一定要喔。」
卡利安溫柔地如此告誡，妹妹雖不滿地嘟起嘴唇，卻還是乖乖聽了話。是睡魔戰勝了意誌力吧。小小年紀就擁有看完那種厚書的集中力，真的很了不起。
妹妹被傭人拉著手帶出房間的腳步有些不穩。看她這副模樣，搞不好還沒走到房間就先睡著了。
妹妹——菲麗?羅斯。
在全是普通人的羅斯家族中，突然覺醒成念威操作者的女孩。
就是菲麗。
武藝家擁有強大的身體能力，讓身體產生這種體能的特殊能源，就叫做剄。念威操作者的身體，則有著更進一步的變化。他們的身體能力跟一般人大同小異，卻擁有強韌的腦部組織，而且還能釋放出由剄變化而來的粒子——念威。念威操作者能使用念威搜集周遭的情報，也能將它傳達給他人知情。
卡利安將菲麗還迴來的書放迴書架，一邊感受它壓在手腕上的沉重感。
念威操作者的能力，讓菲麗不僅六歲就會讀書寫字，甚至還能看懂這種厚重的專業書籍。她的用詞遣字雖然還跟小孩子一樣，但蓄積在腦海中的知識，應該早就輕鬆超越了卡利安吧。
她真的很厲害。自己也跟武藝家或念威操作者見過幾次麵，不過他們都是成年人了。他們小時候也這麽厲害嗎？
而且，一般人跟他們的差距就是這麽大嗎？
卡利安與菲麗之間有著四年的歲月差距。而這段差距，就這麽輕易地被越過了。
之所以會對這件事感到沉痛，恐怕跟自己最近的精神狀態有關。
自己在嫉妒妹妹。
多麽難堪的辭匯啊。卡利的年齡已經大到會被這個字眼傷害，而且他開始萌芽的優秀心智也成了火上加油的幫兇，讓他已經愁雲慘霧的心情變得更加黯淡。
迴到自己書桌上的卡利安無心繼續念書，將身體靠上了椅背。
敗北感與自卑感在胸口深處互相混合，產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卡利安想不到方法可以吐出這種感覺，也無法在私底下亂丟東西泄憤。他不是沒這樣想過，隻是想象到自己這樣做的丟臉模樣，他就覺得想吐。
然而，無法得到舒解的情感仍是累積在胸口中。不斷被熬煮的它，濃度也漸漸提升。一邊想象負麵情感如同黏液般黏在身體每一個角落的畫麵，卡利安一邊尋找著能讓自己逃出這種情境的東西。然後，他找到了放在包包裏的那封信。
＊
夕陽西墜後，學生會辦公室的大門響起了粗暴的敲門聲。辦公桌上放著餐盤，上麵盛著學生會幹部送過來，用來代替晚餐的三明治。卡利安正在享受飯後的紅茶。
打開門進來的人是菲麗。也許是因為菲麗隻是剛入學的一年級生吧，一般教養科的製服穿在她身上似乎有點奇怪。自己在妹妹十二歲時與她分開，再次重逢時，她已經長成十六歲的模樣了，這應該也是原因之一。直到最近，卡利安才終於習慣了本人與記憶之間的差異。他再次深深體會到了青春期的成長有多麽可觀。
掛在她臉上
的那種，念威操作者特有的冷淡表情跟以前一模一樣。不過，現在的她雙頰泛紅，唿吸聲也很急促。她一定是從自己的房間一路衝到了這裏吧。
「哥哥。」
從紊亂唿吸中吐出的稱謂與過去不同。
「……這是什麽意思？」
她手中是一套用塑膠袋捆起來的製服。
「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沒表現在臉上的怒火寄宿在視線之中，而且這道視線射向了卡利安。
卡利安刻意推了推眼鏡隱藏表情。當他將手放下時，臉部已經做出了自己想要的表情。
那是不留情麵的冷淡表情。
「就跟你看見的一樣。我要把你轉到武藝科。」
「這是為什麽？我……」
「可能的話，我也想讓你按照自己的意願過活。不過，這座學園的狀況卻不允許我這樣做。這座學園的狀況，你應該也已經明白了吧？」
「這件事跟我有關嗎？我知道下次武藝大會如果輸了，潔爾妮就會失去所有的超硒礦山。不過，學園都市隻是一個早晚都會離開的地方，不是嗎？為何我要為了……」
「菲麗。」
卡利安知道她想說什麽，也明白她的心境。然而，卡利安還是打斷了妹妹的話。
「你這句話，非常不尊重在這裏摸索自我的眾多學生。」
「既然如此，那我就去其他的學園都市……」
「你覺得在故鄉的父母會允許這種事嗎？」
菲麗垂下臉龐。在她垂下臉龐前，卡利安看見她緊緊咬住了唇瓣。故鄉聖布爾格對菲麗天才級的念威能力抱著極大的期待。照理說，她這輩子都不可能離開聖布爾格。
然而，雙親卻很體諒菲麗的想法，所以在一畢業就得迴故鄉，以及就讀場所必須是有哥哥卡利安在的潔爾妮這兩個條件下，雙親答應了這件事。
為了說服都市政府，靠情報貿易得到龐大財富的羅斯家族，盡可能運用了所有的影響力。事實上，對外菲麗是以修行這個名義待在潔爾妮的。菲麗這種念威天才離開都市這件事，就是重大到了這個地步。
「……一生下來就是念威操作者，又不是我願意的。」
「我也不願意當一個普通人啊。如果有你這種能力，那我根本不會離開都市。既然這是一個不是自己想要多少能力，就能得到多少能力的社會，這種不公平就會如影隨形地跟著你。」
這番道理不可能說服菲麗。事實上，她低著頭一動也不動。不過，她也沒有繼續抗辯，隻是低著頭站在原地。
「從明天起，你就是武藝科的學生了。你不用轉班，繼續上同一個班級就行了。至於剩下的手續，我會另行通知。」
自己迴響在室內的每一個字，聽起來是那麽的冷淡無情。妹妹垂著頭，搖搖晃晃地走出了房間。
在隻剩下自己獨處的房間中，卡利安靠向椅背。他覺得身體異常沉重，就像疲憊感一口氣湧上來似地。
妹妹剛才的模樣浮現在腦海中。低頭走出去的那道背影，讓卡利安產生強烈無比的怪異感。這就是好幾年無法陪伴妹妹所造成的空白至今仍未填平的證據。
而且，妹妹的感覺大概也跟自己一樣吧。
＊
卡利安拆開了信。
拆開信封時，輕輕搔著鼻腔的，除了漫長旅途中滲進紙張的各種氣味外，還有若隱若現的淡淡花香。這就是外界的氣味。是自己無法前往的場所的氣味，是自己無法踏足的地方的空氣要素。
與異界的短暫交集。
卡利安覺得自己忽然了解了這種信件大量出現的理由。
信中不是機器印出來的字體，而是用筆寫下的字。字寫得相當工整，從筆跡來看，信應該是女性寫的。卡利安忘了剛才的壞心情，開始讀起這封信。
初次見麵，素未謀麵的某人。我叫做夏麗?瑪奇。現在的我正在祈禱，希望不會出現信寄到我故鄉的這種蠢事。你覺得我的願望有沒有成真呢？
被信這麽一問，卡利安隻感到困擾。這封信裏麵，根本沒有提到夏麗?瑪奇她故鄉的名字。
不過，使用這種寫法，就表示她離開了自己出生的故鄉囉。想不到她居然能做到這種事，卡利安隻覺得相當敬佩。
卡利安知道流浪巴士的存在，也曉得有不少人靠著它在都市之間移動。不過，外界都市對他而言隻是知識，而不是真實的存在。
她為何要離開自己的都市呢？這一點令卡利安好奇，不過，看了寫在信件尾端的住址後，答案一下子就水落石出了。
卡利安繼續讀著信。
離開故鄉的我，寄這種信或許滿奇怪吧？可是，隻要仔細想想，其實也沒那麽奇怪喔。我所知的景色，就隻有兩座都市而已。因為搭乘流浪巴士之故，我路過了許多座都市。不過，隻是旁觀的話，根本無法融入當地。不管是哪座都市都一樣，隻要不是居民，就沒辦法想去哪就去哪裏。
踏上旅途後，我明白了一件事。這個世界上的人還有都市，比我想的多出許多。在故鄉聽說的那些都市，其實隻是九牛一毛而已。
世界非常廣大！
然而，能與我的人生互相連結的都市，應該就隻有這兩座吧。
字裏行間，是她毫無掩飾的欲望。想知道更多世界。不隻是以知識的形式，而是實際感受、親身體驗無數自律型移動都市流浪的這個世界的願望，以文字的形式塗滿了整張信紙。
還有，這個願望必定無法實現的遺憾。
「什麽啊……」
想不到這封信這麽無趣。卡利安大失所望。這是一封不曉得會寄給誰的信，在這種情況下，寫在裏麵的內容難免都跟自己有關。不過，麵對初次見麵的人居然寫出這種會表現自己不好一麵的文章，難道她覺得這麽做可以贏得對方的好感嗎？
寄信者應該比自己年長，但在這一方麵卻比自己幼稚。
期望落空令卡利安感到憤怒。當然，過度期待的自己也不對。如果是平常的話，他應該隻會露出苦笑，然後將這件事拋諸腦後，但現在的他無論如何也忍不下這口氣。
對了，來迴信吧。
卡利安被突然冒出自己腦袋的念頭附身了。
對方是女性。之所以寫這種信，是為了想遇見某人吧。
既然如此，就把收信者寫成一個超優質的男性吧。就是那種能理解她的心情，又尊敬她的想法，而且還很重視她的男性。
沒錯，就這麽做。
這個低俗想法讓卡利安十分熱衷。他在腦袋裏思考著自己虛擬出來的男子會寫出何種迴信給這名女性，然後在純白色的信紙上動起了筆。
他非常明白自己正在做的事有多麽無聊。在寫這封信的途中，他的手停下了無數次。然而，他還是將它寫到了最後。將信封黏好、寫上寄件人姓名、送去郵局的過程中，他不隻遲疑過一次。
把信送去郵局後，殘留在心中的隻有無法抑製的自我厭惡感。
明白自己其實還很幼稚，是一件很難熬的事。現在的他才十歲，成為大人後，就能學會怎麽承受這種令自己束手無策的精神煎熬嗎？
所以，我才寄了這封信給你，連姓名都不知道的你。可能的話，希望你是活在我所不知道的都市的人。不過，在多如繁星的都市中，如果這封信迴到了我的故鄉，或許也是一件好事吧？
我想聽你談談自己。
聽你談談自己的都市。
流易都市聖布爾格是以情報貿易為主的都市。體係上它屬於一般都市，在數年一次的都市戰爭中，經常會碰到也在附近活動的隆德利亞與卡拉麥利斯。這兩座都市，一座擅長工業製品，另一座則擅長農業開發。對聖布爾格而言，它們可說是無可挑剔的貿易對象。必須跟這兩座都市戰鬥的命運，實在是上天對聖布爾格開的一個大玩笑。
然而，就因為跟這兩座都市交惡，聖布爾格必須從更遠的都市取得情報。對隆德利亞與卡拉麥利斯來說，這些情報也是他們朝思暮想的寶物。結果，三座都市的感情雖因戰事頻傳而不斷惡化，情報卻還是自然而然地在三者間互相流通。
在眾多貿易對象中，學園都市的優先度最高。這個場所雖然是未成熟者組成的集團，卻也同時聚集了各方都市的人才，也是有著多元價值觀的都市。這種場所需要彈性思維，在研究、開發層麵上也必須發揮同樣的精神。學園都市的研究成果得到高度評價
，其他都市再加以運用開發出新產品的例子相當常見。
卡利安沒忘記夏麗的要求，仔細說明了自己的都市。為此，卡利安重新審視了自己的都市，心裏卻沒有產生什麽特別的感想。
外界的場所。
外麵存在著這裏沒有的新鮮感嗎？據說，與外界隔絕的每座都市都有獨特的文化。然而，聖布爾格的做法，卻是將都市之間的文化與文明差距加以平均。
名為情報的水流，鋪平了沙子的紋路。
既然如此，聖布爾格繁榮的今天，許多都市被均質化，成了沒有任何特色的地方嗎？
所以不管待在哪裏，都一樣囉？
在卡利安思考著這些事時，時間也漸漸流逝。對方到底會不會迴信呢？剛開始時卡利安既期待又不安，但他立刻想到都市間的郵件往來速度相當緩慢，所以沒多久就忘了這件事。
卡利安收到信時，已經是三個月之後的事情了。
＊
卡利安在送來的文件上蓋下合格章，辦好手續準備寄出通知。
得到他這種優秀武藝家，就等於在下次的武藝大會中勝出。他就是擁有讓自己產生這種想法的強大實力。
不過，卡利安也明白，要活用這樣的優秀武藝家，也必須要有優秀的念威操作者配合才行。能精確地提供大範圍的情報，他才能輕鬆發揮自己的實力。
為此，自己無論如何都需要身為念威操作者的菲麗。
「不過……」
卡利安再次將視線落在那個人的申請文件上。
他想進入的學科是一般教養科。
的確，像他這麽高強的武藝家為了進入武藝科而前來潔爾妮，應該也學不到任何東西吧？不隻如此，都市政府與市民們都不會同意他離開都市，就跟菲麗的情況一樣。
這裏麵有某種內情。
應該先找出真相當作籌碼才對。在他入學的同時，自己就得讓他轉進武藝科。因為，他預定來到這裏的那一年，就是要舉辦武藝大會的那一年。
一邊摸索著搜集情報的必要手段，卡利安望向放在室內的花瓶。
紅花垂著沉甸甸的花瓣，朝卡利安綻放著花苞。
「……我的做法很過分呢。」
他對花如此說道。
然而，從花兒那邊飄來的香氣，卻跟他記憶中的氣味截然不同。
＊
管家送到房內的這封信令卡利安感到困惑。
不過，看到寄信者的名字後，三個月前的記憶立刻複蘇了。
難以抑製的自我厭惡與羞恥感，讓卡利安根本不想讀信，而想將它直接扔掉。
然而，他也很好奇她迴了什麽樣的內容。
苦苦煩惱了一陣子後，卡利安還是拆開了信。
嗨，你好啊。
謝謝你的迴信。
老實說，我寄了十封內容一樣的信。收到信的人中，你是第三個迴信的。不過……
沒有人的迴信跟你一樣惡劣。
當頭棒喝般的衝擊襲向卡利安。
你很明白我的意圖，也很了解我的心情。
你不但理解，還想把我當成白癡耍。
故意把住在遙遠都市的我當成白癡耍。這麽需要耐心的惡作劇，還真的很少見呢。
背後流下了鬥大的冷汗。
被她看穿了。隻憑著文章內容，這名女性就看穿了卡利安在那一天那一刻的惡意。
自己瞧不起的對手，用她隱而未現的利爪撕裂了卡利安。雖然覺得天旋地轉，卡利安還是無法抑止地繼續讀著信。
不過，這三個人中我最欣賞的也是你。你很仔細地為我說明了自己的都市，可惜的是，我沒辦法給你及格的分數。我當然也想知道其他都市的曆史與特色，但我更想明白的並不是這些東西，而是它們的生活光景，就算隻是風景也無所謂。你眼中的都市，或許隻是各種情報的排列，但我想知道的並不是這些情報。我希望你告訴我的是，你在都市上親身感受到的一切。
這種抽象的解釋對你而言可能難以理解吧。
啊，對了。
你在信上寫你已經二十歲了。不過，其實你應該更小才對吧？
你如果還有什麽話想說，請寄信給我。
希望到時候我們的對話能更有意義。
居然輸的這麽徹底嗎……
讀完信後，卡利安仰望天花板。
他完全沒有想過，自己當時因黑暗熱意而臨時起意的惡作劇，居然被粉碎得這麽徹底。
「這種事有可能嗎？」
雖然讀完了信，他仍然感到半信半疑。卡利安忍不住懷疑寄這封信的人，其實根本不住在信上的那個住址，而是住在聖布爾格，而且還很熟悉自己的某人。
然而，他卻想不出半個能做到這種事的人。如果是父親或是母親的話……可是，父親每天都忙於工作，母親也為了幫助父親而忙碌著，根本沒空做這種事。
聖布爾格真的沒有這號人物的存在。
應該這樣思考才對。
而且，這麽一想……
「都市外麵居然有這種人啊。」
敗北感沒有消失。不過，卡利安卻無法抑製從胸口深處不斷冒出的好奇心。
他立刻找出白色信紙。卡利安甚至等不及思考該寫些什麽，就在紙上動了筆。
該說些什麽，該談什麽才好呢？
一邊迷惘，一邊前進原來這麽有趣——卡利安初次有了這種心境。
＊
與敲門聲一同前來學生會長室的，是一名繃著臉龐的武藝科少女。
已經站在卡利安身邊的梵希，以苦澀臉龐凝視著走進來的少女。
「失禮了，我是武藝科二年級的妮娜?安多克。會長您有事找我是嗎？」
「嗯嗯，我有事要找你。」
卡利安點點頭，望向手頭上的文件。那是成立小隊的申請書。
「聽說你想成立第十七小隊啊？」
「是的。」
「從文件上來看，你連最低人數都還沒湊齊。我可不打算成立一支隻在書麵上存在的小隊喔。」
卡利安雖然這樣講，但妮娜一點也不畏縮。她繃著臉略微點頭。
「誠如您所言，現在的隊員隻有我跟夏尼德?耶利普頓，還有負責調整煉金鋼的煉金科學生一名。不過，夏尼德在第十小隊時也相當活躍。」
「你也一樣。在一年級時，你就加入了第十四小隊，夏尼德也是如此，這就是所謂英雄出少年呢。隻要湊齊人數，這支小隊確實值得期待。」
「卡利安。」
梵希小聲地插了嘴。他希望卡利安能讓妮娜放棄成立小隊的念頭。妮娜跟夏尼德兩人都是很有能力的武藝家，不過他們都太年輕了，而且梵希也懷疑他們的資質是否適合擔任隊長這個重職。特別是妮娜，她現在才二年級而已，應該讓她多累積經驗才對。
的確，梵希說的沒錯。
「……我想先問一件事，你為何想成立小隊呢？你對自己曾經隸屬的第十四小隊有什麽不滿嗎？」
「我沒有任何不滿。第十四小隊是一支很優秀的隊伍。」
「那麽……？」
「我知道自己的行為很任性。不過，我想試著使用更能反映我意誌的戰法。」
「意思是，第十四小隊達不到你的要求？」
「第十四小隊是一支很優秀的隊伍。不過，要在那邊推行我的理念還需要時間。而且，我很懷疑潔爾妮有沒有辦法等那麽久。」
「你的意見很直接。」
她的個性甚至讓卡利安感到目眩神迷。這是不知變通的直率。還沒湊齊小隊員就提出申請書的這一點，顯示了她不知運籌帷幄的耿直個性。
要用年輕氣盛這個理由加以拒絕並不困難。雖說成立小隊需要卡利安的認可，但在這種情況下，梵希也可以自行作主駁迴這個要求。
然而，情況卻變成現在這樣。
也就是說，梵希也被她的耿直個性給壓倒了。
「你的熱誠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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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利安的話語讓妮娜的臉龐綻放出光芒。在一旁的梵希輕聲說著些什麽，卡利安卻製止了他。
「不過，你還沒湊齊小隊員，所以我無法正式認可這件事。另外，我也不允許你隨便找幾個武藝科學生充數。可以輕鬆當上小隊員這種事如果成為既定事實，是會影響武藝科學生的士氣的。」
「……是的。」
妮娜綻放出笑顏的臉龐又繃緊了。不好的預感令她心生警戒。
「這麽做吧。我暫時認可你的申請。如果在期限內你沒湊齊小隊員，我就會取消這個認可。期限就定在……嗯，明年開學典
禮一個月後吧。你跟夏尼德兩人都是很有才能的武藝家，就算無法成立第十七小隊，放任你們到處遊玩也太浪費了。讓你們加入其他小隊，差不多也需要這些時間吧？」
「這種事不會發生的。」
「我也這麽希望。」
也許是接受了卡利安的言語挑釁吧，妮娜眼神銳利地瞪著這邊。武藝家散發出的敵意令背脊竄上寒意，但卡利安仍是麵不改色。雖然學園都市很容易跑來壞武藝家，但她並不是這種人。
「我對你的期望很高喔。對了……」
一邊假裝好像剛剛才想到這件事，卡利安說出了事先準備的台詞。
「對了對了，老實說，我剛好可以介紹一個人給你喔。」
「咦？」
「是一名念威操作者。雖然這樣做有偏袒自己人的嫌疑，不過她很有才能喔。」
妮娜雙眼發亮。武藝家是擁有特殊才能與體質的人種，比他們更進一步變異的念威操作者人數當然就更稀少了。如果是厲害的念威操作者，就算不是眼前的妮娜，也會非常渴望這種人才。
「請您務必替我介紹。」
妮娜用力低頭行了禮，卡利安朝她露出淡淡笑容。
從一開始，他就有這個打算了。
自從梵希告知此事後，卡利安就對妮娜那股足以動搖梵希的熱誠很感興趣。而且，她意誌的堅韌程度，遠遠超過了卡利安的預料。
更重要的是，如果現在才成立小隊的話，不管怎麽想，它都隻會是一支急就章的隊伍。
變成這種環境，反而有辦法接納他。已經定形的小隊，肯定沒辦法好好運用他的才能。與其這麽做，倒不如讓他加入才正要開始發展的小隊，這麽一來後續的發展也比較有彈性。
不，就算他的強悍實力讓其他人在精神上向他臣服，隻要有菲麗在，就不用煩惱這個問題。而且，即使真的發生了這種狀況，損失也比一支成熟的小隊就此瓦解要輕微的多。
「你這家夥，到底在想什麽啊？」
看著妮娜意氣風發走出學生會長室的梵希，仍然擺著一張臭臉。
「我隻是輸給她的熱誠罷了。」
這句托詞對梵希是否行得通呢？然而，卡利安現在隻在乎一件事，那就是明年他是否會來到潔爾妮。
他前來這裏就讀的事情尚未成為定局。
＊
在那之後，卡利安與她通了三次信。有一次信跟之前一樣三個月才寄到，但其他兩次寄到的時間分別是一個月與兩個星期，比自己想得要快多了。流浪巴士通過的都市數量與路線各有不同，但實際上居然相差這麽大，實在相當有趣，甚至讓卡利安產生了「路線有差這麽多嗎」的想法。不過仔細想想，所有的都市都在移動。雖然不知道兩座都市間究竟有多少距離，但巴士移動路線一直改變應該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吧？
或許這個世界隻是看起來寬廣，其實很小也不一定。因為都市四處移動，也因為汙染獸支配著荒野，所以人們才產生了距離是如此遙遠的錯覺吧？
自己在信中寫下這種內容，然後寄了出去。
第四次的迴信，是在六個月後寄來的。
過了一年，卡利安變成了十一歲。他初次感受到年紀變大的意義。隻要再過數年，卡利安就能取得學曆資格。到那個時候，他想離開這座都市去外麵看一看。幸好羅斯家族是以情報貿易為生，而且父親現在雖然在聖布爾格落地生根雇用了很多人，不過聽說他結婚前一直在都市間旅行，所以隻要卡利安提出離家的要求，雙親應該有很高的機率會表示讚同。
隻要從初等學校畢業……
不過，他很在意一件事。
不，應該說是遺憾的事實才對吧。
你果然聰明的不像是小孩呢，真不可愛。不過，你說的沒錯。隻要都市改變位置，巴士的安全路線也會跟著變動，所以就算隻是附近的都市，通常也要花費直線距離以上的時間才到得了喔。這件事是我從交通都市出身的朋友那邊聽來的。
話說迴來，都市間隻能靠著流浪巴士互相交流，卻隻有約爾德姆的電子精靈能控製它們，這樣好像有點不太好呢。講這種話雖然有點不吉利，可是萬一約爾德姆被汙染獸消滅掉的話，情況會變成怎麽樣呢？
如果像平常聊天那樣征詢對方的意見，必須要很有耐心地等候才行，所以我直接說出自己的看法吧。
這個嘛，雖然我不知道電子精靈是怎麽出生的，不過從每座都市都有自己的特色這一點來看，它們應該是讓人類存活下去的某種係統吧。都市擁有自我意誌，如果將都市本體定義成肉體的話，那它們就跟我們一樣是生命體了。這個假設或許可以推論出，電子精靈是以個體活動的生命體，同時也是分工合作的集團生物吧。
那個事實就是，自己無法見到夏麗。她現在在學園都市求學。就算自己在數年後前往她現在求學的那座都市，她也早就畢業離開那裏了。
一直到最近，卡利安才發現到這件顯而易見的事。
讀著信的卡利安一邊讚歎夏麗的理論，一邊對這件事令自己灰心的事實感到驚愕。
「我是因為想見夏麗，才想離開這裏嗎？」
都市之間的距離。流浪巴士與這封信的存在淡化了這種感覺。這段距離並非遙不可及，卻仍是遠得令人茫然，也孕育著無數危險。
而且，她沒談過自己出生的故鄉，也沒說過畢業後的動向。
該問這個問題嗎？問了她就會告訴自己嗎？
問了後自己又有什麽打算？
要去她要前往的地方嗎？去她出生的故鄉。
去了後又要如何呢？
不，卡利安早就知道自己想去找夏麗的心情，要用什麽字匯才能表達了。那隻是知識罷了。被公認比同齡孩子還早熟的知識與思想，總算讓他意識到自己踏入了少年必經的成長之路。
這或許是銘刻現象之類的感覺吧？她是自己初次意識到的異性。而且自己連她的長相都沒見過，就被文字表達出來的個性與知性吸引住了。這個部分很有自己的風格呢——卡利安一邊自嘲，一邊試著找迴平靜。
然而，以這種方式取迴的平靜與冷靜，其實並不具備太大的意義。
自己不能說出「能見麵就好了」這種話吧？
都市的數量如繁星般數也數不盡，住在不同都市的卡利安與夏麗，偶然相遇的可能性可以說是零。
就算卡利安繼承父親的事業從事情報貿易，或是跟父親年輕時一樣在都市間旅行，也隻能稍稍提高機率。
自己的這份心意，會在連見一麵都不可得的情況下劃下句點嗎？這麽一想，苦澀情感頓時令雙手發顫。
不能這樣下去。
非下定決心不可。
光是等待，是不會有任何機會來臨的。等她前來聖布爾格，就等於是等待奇跡發生。
必須采取行動才行。不，卡利安並不打算采取脫離常軌的行動。就這樣直接前往她所在的學園都市，在現實上是不可能的。像卡利安這樣的小孩一個人辦理搭乘流浪巴士的手續，就已經很引人側目了。
就現階段而論，不可能離開這裏去找她。
而且，一個小孩去見她又能怎樣呢？不管是天時或是地利，都不會站在卡利安這一邊。
自己該做的事情隻有一件。
這個行動實在太微不足道，公開曝露剛萌芽的不確定情感也令自己心生抗拒，卡利安卻有如要反抗這種感覺似地拿起了筆。
＊
濃烈的黑暗就在那兒。
不管大地上灑落了多少眩目陽光，都跟地底世界毫無關聯。站在這裏，就像待在充滿黑暗的水槽中，這種感覺讓卡利安用手指拉了拉襯衫衣領。
「怎麽樣？」
「通入擬神經脈衝波的實驗，跟之前一樣失敗了。就是因為這樣做會產生一些反應，所以才讓人無法放棄。」
站在身邊的是煉金科長。值得慶幸的是，自己可以不用看見他那張不健康的瘦弱臉孔。
兩人的視線前端是浮現在黑暗之中的淡淡光輝。這道光輝周圍的黑暗最濃烈，簡直就像受到光輝中央的某個東西吸引，又被光線彈開似地。
「我一直有一個疑問，你想讓她覺醒嗎？」
「她原先是守護獸計劃失敗後產生的分離體。她本來就是從無法解析的存在中抽離的謎樣事物，而且經過長時間後又產生了變化，所以我們已經不可能找出她的真麵目了。
」
他說著這些話的口氣相當激動，而且也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黑暗中看不見他的表情，不過，自己也不想親眼確認他著了魔的臉龐。
在太陽底下見麵時，他是一名相當正經的研究者，隻有在這裏見麵時不同。現在在這裏的才是他的本性，或是這片黑暗讓他變成了這副德性？
「讓她覺醒的後果難以預料。」
「包含在裏麵的能源量仍是未知數，不過我可以肯定相當龐大。如果能將這些能源加以統合，就可以解決我們目前的窘境。」
「這隻是樂觀的想法。」
真正的理由不是如此吧？煉金科長說的話，卡利安聽到一半就當成了耳邊風。事實不是這樣。這個人跟沉澱在這裏的黑暗一樣，都被眼前的存在附身了。這個男人並不是為了潔爾妮的未來而行動，他隻是想讓這個存在覺醒罷了。
現在的窘境，隻是他的借口。
隱藏在潔爾妮的光景——隻要成為學生會長，就能看見的這幅光景，既是某種偉大成就，也是單純的偶然，更是聖布爾格那邊見識不到的事物。
而且，這個存在令人對未來感到擔憂。
（這就是你想讓我看見的東西嗎？）
夏麗，曾經也待在這裏的你啊。
你應該也見過這幅光景吧？
＊
迴到公寓後，出來迎接自己的隻有冷冰冰的空氣。
妹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這幾天都沒跟她見到麵。雖然事出無奈，卡利安仍然感到難過。他想肯定妹妹的生活方式。不，在得知他有可能入學的那一刻前，卡利安都想讓菲麗按照她自己的心願過活，就算潔爾妮在這次武藝大會中輸掉也無所謂。
他放棄了，直到那個瞬間為止。
然而，奇跡發生了。不，或許會發生。極少發生的奇跡如果真的會發生，就必須盡可能活用這個奇跡，這樣想不是很正常嗎？
如果潔爾妮還有繼續生存的希望，就算必須犧牲妹妹……
即使之後必須被妹妹怨恨也無所謂。
夜已深沉。換上室內服後，卡利安靜悄悄地走到廚房泡了一杯茶，接著走迴客廳。
在小夜燈的陪伴下，他喝著茶。昏暗的室內，隻有杯中飄出的芬芳氣息刺激著卡利安的感官。
嗅覺。事情就是從它開始的。是香氣。微微殘留在信紙上的異都之香。打從被它吸引的那一瞬間起，就注定了卡利安來到潔爾妮的命運。
因為她——夏麗，就在當時的潔爾妮。
門扉開啟發出聲音，卡利安朝那邊望去，隻見菲麗的身影浮現在小夜燈的蒙矓光亮之中。卡利安無法從她臉上看出任何表情，但輕撫肌膚的氛圍卻明顯拒絕著他。
她從坐在沙發上的卡利安後麵經過，然後走向廚房。水龍頭傳出水聲後，她再次出現。看樣子她隻是睡到一半突然醒來，所以過來喝一杯水而已。
「菲麗。」
妹妹準備消失在門扉的另一側時，卡利安叫住了她。
「……有事嗎？」
「等明年的武藝大會一結束，不管結果如何，你都可以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反正到時候我一畢業，這裏就沒人能束縛你了。」
「……哥哥真的認為事情會那麽順利嗎？」
卡利安的話沒讓菲麗露出半點喜色。
她很聰明。不過，這不是卡利安的那種聰明，而是擁有念威操作者這種罕見才能的際遇所造就的聰明。
「知道我擁有念威能力的人們，會允許我重迴一般教養科嗎？就算哥哥讓我迴去好了，下一任學生會長也會容許這件事嗎？已經不在的人所訂下的誓約，一點意義也沒有。」
卡利安沒有說話。就算表示同意，也隻會助長她的怒火。
「我能做的隻有……」
菲麗的這句話沒有說完，就這樣消失在淡淡黑暗之中。
能做的隻有不使出自己的實力。下麵接的就是這一句話，應該沒錯。
「哥哥為何這麽想守護這座都市？」
沒有留下來聽這個問題的答案，妹妹的身影消失在掩上的門扉後方。
「……操控個人的方法，比操控大眾的手段還困難許多呢。」
自從來到潔爾妮後，已經過了五年之久。卡利安很早就加入了夏麗也參與過的學生會，也從中學習到經營都市的方法。話雖如此，或許自己與個人的相處方式根本沒進步多少吧。
卡利安歎了一口氣後，快快喝幹了開始變冷的茶。
「為什麽……嗎？」
迴到房間鑽進被窩前，他望了一眼放在窗邊的花瓶。就算在黑暗之中，也能看見花兒已經枯萎了。
明天再繞去花店那邊吧。
如此思考後，卡利安墜入了夢鄉。
＊
信寫完了。他不曉得自己寫得如何，可是將自己所有的情感傾吐出來的滿足感，立刻就被等待答案的不安，以及每次迴想信件內容都會浮上心頭的那種——「早知道這樣寫就好了」的後悔給壓垮了。
一天是那樣的漫長。有如要壓扁胸口的重壓不斷來襲，而且隔了一天也沒有消失。
一個月的等待令人茫茫然不知所措。
兩個月的等待幾乎就是永遠。
然而，時間仍然不斷流逝。
就在第三個月快過去時，迴信終於寄到了。
老實說，我嚇了一跳呢。
我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很抱歉這樣說，不過一開始我還以為你在開玩笑。因為我們之間的距離明明那麽遙遠，你卻對我產生了這種感覺，這讓我有點難以置信。我雖然會作夢，但我的雙腳都好好地踏在地上。我呀，有一種「啊啊，我果然還是一個女孩子」的感覺呢。
當然，我很高興喔，畢竟我是女生嘛。這種微妙差距你懂嗎？
可是，我還是得跟你說抱歉。
我無法迴應你的情感。
但這並不是因為年齡差距，或是距離之類的問題。
因為我有喜歡的人了。
那個人啊，真的無藥可救了。他雖然跟我同年，卻老是幹壞事。不過，他有時候又會露出正經八百的表情，真的是一個怪人呢。
老實說，我知道他不是像我這種乖乖牌能交往的對象。
可是，我還是無法克製。
這份心意，大概沒辦法開花結果吧？
我明明曉得，卻沒辦法控製自己。
這樣解釋雖然太一廂情願，不過我想你應該也懂才對。就算感情的問題得到解決，你也無法前來我的故鄉，而我也不可能前往聖布爾格。
因為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麵對。
內容尚未結束，卡利安卻已無法繼續閱讀這封自己期待已久的信。
結果已經分曉。
正如夏麗所寫，這是早就知道的結局，是不可能實現的願望。
然而，自己還是非寫出來不可，自己無法將這種感覺永遠藏在心中。
淚，沒有流出，喉嚨深處卻熱得難過。
結束了嗎？
卡利安如此心想。
＊
隔天，卡利安利用學生會事務的空檔外出了一會兒。他的目的是買花。房內的花早已枯萎，學生會長室的花也失去了生氣。為了買新的花，卡利安走在通往商店街的道路上。
此時，轉角處走出了一名女學生。
那條道路不通往商店街，而且卡利安也從未進去過。從這條小巷子裏走出來的女學生，手裏抱著一束花。從她身上還穿著圍裙的模樣判斷，她應該在某間餐廳打工。既然如此，這束花就是要用來裝飾店裏的囉。
看見卡利安的臉龐後，那名女學生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她點點頭打了招唿，然後準備離去。卡利安也報以微笑，就在他正要通過她身邊時——
香氣輕輕搔動了鼻腔。
「……可以耽誤你一下嗎？」
卡利安連忙迴頭叫住女學生。他站到滿臉驚訝的女學生麵前，看著她捧在胸前的花。
那是有著淡淡鵝黃色的小花。
是從未見過的花。自從來到潔爾妮後，卡利安逛過了無數花店，卻從未見過這種花。
不，應該說在那之後就不曾與這種香氣相遇過才正確吧。
「請問有什麽……」
「不好意思，這些花你是從哪裏買來的？」
如此詢問一臉困惑的女學生後，她老實地迴答了問題。卡利安道了謝，然後朝那個地方走去。
女學生走出來的那條小巷很窄，而且沒有岔路。走在這裏，就像走在建築物與建築物之間的縫隙一樣。卡利安筆直前行，然後抵達了那個地方。
那兒有著一個幾乎是正方形的空白地帶，四麵都
是高聳的建築物。這是重劃區或其他原因偶然造成的空隙吧。
在那個空間上有一座溫室，看起來就像是收納工具的破舊小屋。這是因為它欠缺保養之故吧？從整體來看，它以前應該是一棟外形很漂亮的建築物。
覆蓋溫室的是不透明的塑膠膜，從這裏可以勉強看見裏麵有一個人在動。
走得愈近，花香也愈濃厚。
「不好意思。」
卡利安開口叫喚，溫室裏的人做出迴應。是女性的聲音。
＊
可是，就這樣結束與你之間的關係，我也覺得很寂寞。雖然覺得寂寞，卻也是沒辦法的事吧？
畢竟，我還是很欣賞你這個人。我知道自己這樣講很任性啦。你隻是在交筆友這種行為中投注了比較不一樣的情感罷了。這種話我可以說得很輕鬆，但你一定聽得很難過吧？
因為，你對這段感情一定很認真。
可是，你的心意可以維持多久呢？永遠？不可能吧。對不會開花結果的戀情許下永遠的承諾，不好意思，我隻覺得這種話是在鬼扯。因為這麽做，就等於是否定自己以其他形式得到幸福的可能。不幸的會是誰呢？隻有你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也是你自己的人生。可是，我可以無視讓你不幸的原因嗎？或許你會說無所謂吧，不過，我可不想成為害你不幸的罪魁禍首。
我希望你能對我死了這條心，因為我不希望你不幸。
我不希望這座學園的任何人不幸。
跟這種心情一樣，我也不希望你不幸。
因為，你是我來到這座學園後才有辦法認識到的人。
是隻能在這短暫六年中相處的重要朋友之一。
是我所愛的這所學園帶來的其中一段緣分。
我想，你不會再寄信給我了吧？不過，如果真的收到你的信，我還是會很高興的。因為我知道到那個時候，你一定已經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了。
可能的話，我很想讓你看一下我辛苦建立起來的小園地呢。因為呀，我想看看不會描述風景的你，看到這幅光景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
如果你來到潔爾妮這種好玩的事情真的發生的話，請你找找看那個地方吧。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它還在這裏喔。
＊
溫室的門扉開啟，濃鬱馨香頓時包圍了卡利安。
就是這股香氣。
不會錯的。
夏麗的信件上，總是夾雜著的異界之香。它的真麵目，就是這種花。
「請問有什麽事嗎？」
走出溫室的女學生擦著從額頭滲出的汗水，一邊觀察著卡利安。學生會長獨自來到這種地方，似乎讓她有些起疑。
「呃，不好意思。這裏的花可以賣我嗎？」
「啊，不，對不起。這裏的花是非賣品。它的栽種條件很嚴苛，沒辦法量產，頂多隻有給熟人一些而已。」
「那麽，這裏是？」
「觀賞花卉研究會分社。」
「分社？」
女學生的答案讓卡利安環視四周。
「是同好社嗎？」
「是的。這裏的環境條件很適合這種花，所以跟當時的人們商量過後，在這裏蓋了這座溫室。」
「所謂的當時，指的是多久以前？」
「聽說是十年前。」
「原來是這樣啊。」
果然是這裏沒錯。
「可以讓我參觀一下嗎？」
得到女學生的許可後，卡利安進入了溫室。裏麵排滿了無數惹人憐愛的黃花。它們是那麽的嬌小，卻散發著濃鬱馨香，但又不會過度強烈而使人不快。心曠神怡的感覺油然而生。
就是這個。
夏麗想讓自己看到的風景。
她辛苦建立起來的小小園地。
就是這裏。
建築物與建築物之間的夾縫中，就資料而言等於是消失掉的場所上，在這麽狹窄的地方上，花兒們驕傲地綻放著。
這就是她口中的風景吧。
我，為了與這片小小園地相遇而來到潔爾妮，而且，為了將潔爾妮救離目前的艱苦局麵，不惜利用他這個奇跡，甚至利用了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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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不介意的話，您要不要帶一些花迴去呢？」
心懷感激地接受了女學生的提議後，卡利安離開了溫室。
花的香味，輕盈了他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