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有時光機,我八成已經迴去宰了昨天的自己。


    光是迴想起來,便覺得好羞恥,好丟臉,難堪到極點。


    我不斷地詢問自己,難道沒有更好的表達方式,更聰明的做法,更帥氣的樣子嗎?


    但是,不管再怎麽思考,都覺得那已經是我能做到的極限。即使不是最佳解,至少絕對沒有錯。唯有這一點我能保證。真要說的話,跟過去的自己比較起來,我甚至想稱讚自己克服了過度強烈的自我意識。


    不過,這個跟那個是兩迴事。不行就是不行。


    昨天我淋浴時,躲在水聲中盡情大叫。洗完澡後立刻鑽進被窩,用棉被蓋住頭,在床上滾來滾去。


    可以的話,我想請整整三年的假。不過──


    明天見……


    她對我說的那句話,在耳邊縈繞不去。


    太陽下山後,我們同時踏上歸途。一路上,我們的目光幾乎沒有交會,盡聊些沒內容的話題,直到抵達車站,即將分別時──


    她像一隻招財貓,生硬地揮著手小聲道別。人家都這麽說了,我自然不能不去學校。


    老實說,基於各式各樣的理由,我非常不想踏進學校跟教室。


    但既然已經做好覺悟,這次反而輪到自我意識不允許我逃避。盡管這個行為很遜,我有為了渺小的自尊心,不惜打腫臉充胖子也要顧形象的壞習慣。


    結果,我跟自我意識達成共識,實施「在遲到前一刻趕到教室」這個妥協方案。待在教室的期間,我幾乎都趴在桌上,其餘時間則窩在廁所。


    幸好隻要撐過今天,明天就是一天假日。


    假日後的隔天是結業典禮,不用上課,中午之前就能迴家。接著就放春假囉!所以這焦慮的心情,也隻會再持續幾天。


    現在已經不用上正課,所有人忙著賣教科書、拍個人照等學年末特有的活動上,時間轉眼間就過了。


    半天很快地過去。到了下課時間,教室內充滿從課業解脫的興奮感。


    有人在討論去哪裏吃午餐,明天要去哪裏度過假期,也有人趕去參加社團活動。大家用各自的方式消磨時間。


    我也無聲無息地起身,混進走廊上的人潮,離開教室。


    首先來到中庭的自動販賣機前。春天的陽光及南風舒適宜人,我自然而然地買了一罐冷飲。


    我輕輕搖晃max咖啡,懶洋洋地走在通往特別大樓的走廊上。出於莫名的緊張,我感到口幹舌燥。不過,甜膩的咖啡隻讓我變得更渴。


    好了,該用什麽樣的表情見她呢?我一邊想,一邊慢慢前進,結果不消多久,便來到社辦前。


    明明隻有幾天沒來,這扇緊閉的門扉,卻好像許久未見。體感時間甚至長達一年左右。


    我在門口唿出一大口氣,鼓足幹勁,伸向門把的手掌反覆開合。


    從那天開始,一直維持冰冷的指尖,如今確實帶著熱度。


    我握住門把,用力拉開門。


    然而,這扇門文風不動,隻發出巨大的喀噠聲。我又挑戰一次,結果還是一樣。使盡全力依然打不開。


    「鎖著啊……」


    我輕輕咂舌,靠著門坐到地上,將剩下的max咖啡倒進口中。不久之後,走廊的另一端出現一個人影。


    「哎呀,你到得真早。」


    雪之下並沒有因為看到我便加快腳步,而是維持原本的徐徐步伐。


    她往往比我早到社辦,今天還真難得。


    她說不定也因為沒來由的尷尬或害羞,走得比想像中還慢。


    「對不起,等很久了嗎?」


    「……剛到而已。」


    我在心裏想著「好蠢的對話」,還是說出標準答案。雪之下也難為情地麵露苦笑。


    「方便幫我開門嗎?」


    她將鑰匙扔給我,我牢牢地接住。


    我第一次觸碰到這把鑰匙。實際拿在手上,會覺得它隻是個又小又輕,平凡無奇的金屬片。


    不過,或許是雪之下一直將它握在手裏。


    掌中的鑰匙,仍然留著餘溫。


    ╳╳╳


    不曉得是不是錯覺,久違的社辦顯得一片空蕩蕩。


    我跟雪之下各自坐到桌子的兩端,也就是以往的固定位子。


    本以為早已習慣的距離感,如今卻感到遙遠。


    我坐立不安,忍不住瞄來瞄去,不小心跟雪之下四目相交。在我不知該說什麽,煩惱著如何化解尷尬時,雪之下忽然移開目光。


    過了一段時間,她又瞥迴來,仿佛在觀察我的反應。


    ……不妙。為什麽說不妙呢?總之真的很不妙。我開始出現心跳加速、出汗、體溫升高、心律不整、喘不過氣等各種症狀,偵測到類似感冒的異常狀態。


    感冒的時候該怎麽辦?


    答案很簡單。


    感冒了就要工作!即使不舒服也不能休息。這就是日本社畜!


    因此,我決定用工作開啟話題。


    「……總之,開始討論吧。」


    「嗯。」


    我拿出印好的企劃書,滑給雪之下。但企劃書隻滑到半途。雪之下歎了口氣,起身將它拿起,順手拉開旁邊的椅子坐下。


    「……那樣不好說話。」


    她看著企劃書,咕噥道。


    「喔,嗯。的確。」


    我也把椅子挪到雪之下的旁邊。


    隔著一張椅子的距離感,使我比剛才更緊張,唿吸不禁變得急促。每吸一口氣,洗發精的香氣便搔弄鼻子。我翻開企劃書封麵,以忽略那股香氣。


    「這是之前給對麵的企劃書。基本上是這種感覺。」


    不管怎樣,談公事準不會有錯。在工作的期間,不用擔心沒有話題,還能化解尷尬和難為情。雪之下也點點頭,開始閱讀企劃書。烏黑亮麗的長發隨之垂下,她用手梳理頭發,勾到耳後。看著看著,耳朵的紅潮也逐漸消退。


    「話說迴來,這份企劃書寫得真隨便。」


    「有什麽辦法。當時時間很趕,我拚了命才寫出來的。」


    「是嗎?那麽拚命呀。」


    雪之下愉悅地喃喃說道,哼著歌用紅筆批閱。您心情好是很好,但是趁著興頭東改西改,小的有點為難啊……


    大致瀏覽過企劃後,雪之下用紅筆抵著柔軟的嘴唇,點了下頭。


    「這本來就是棄子,所以實現的難度很高。預算跟人手完全不夠。」


    「預算要看海濱綜合那邊了。至於人手,隻能動用我們的學生了吧。」


    「是啊。不曉得有沒有人樂意幫忙……」


    雪之下望向我們之間的空位。


    那個座位,一直是屬於由比濱的。


    「……算了,每次都給她添麻煩,我也不好意思。找找看其他──」


    「不,我去跟她說。」


    雪之下打斷我的話,將手放到胸前,端正製服的領結。接著,她低頭望向那個空位,像在告訴自己般,慢慢說道:


    「沒問題,交給我。雖然很不好說明,我想親自跟她說清楚……否則,她可能會氣我們沒找她。」


    雪之下的語氣隱約透出憂鬱,但還是當作開玩笑似的,露出自信的笑容。


    「……好。那我也去尋找人選。」


    「嗯,麻煩了。」


    看到她恢複開朗的語氣及微笑,我鬆了口氣,點點頭,繼續翻閱企劃書。現在的資料上多了她指出的問題。


    「人手先暫定這樣,再來是預算啊。嗯……就用海濱綜合的經費……地點?咦,地點?」


    「既然是自發性活動,便不方便使用學校的場地。再加上是兩校合辦,最好別選擇特定一方的設施。」


    「啊……的確。」


    「預算跟人手要視地點和內容而定,所以先決定地點比較好。」


    「也對。


    即使決定好其他事項,沒有場地也沒意義。」


    「嗯。先挑幾個候選的舉辦日期,尋找有空的場地。」


    「場地啊……可是都已經跟對方講過,放出消息了。」


    我一麵附和雪之下,一麵翻閱企劃書。她說的很有道理。我在設計這個企劃時,也考慮過地點問題。


    當時的我絲毫沒想過可能實際舉辦,所以隨便編出空色水岸啦,夕日海濱這類浮誇的場景。


    「這家夥已經寫了是海灘活動耶……」


    「不就是你寫的嗎?」


    雪之下無奈地吐槽,我這才頭痛起來,歎了一大口氣。到底是誰想出這個企劃的?不想活了嗎?考慮一下負責執行的人好不好……


    「不曉得能不能使用海邊或沙灘。」


    我猛然抬頭,發現雪之下早已拿出社辦的筆電,戴上眼鏡開始查資料。她用纖細修長的手指流暢地敲打鍵盤,不久之後得到結果。


    「有些地方看起來的確會辦活動,但需要自治團體的許可。不如說,若不由他們擔任主辦或讚助,可能就很難舉辦。而且也不能用火,能不能得到許可,似乎視案件而定。」


    雪之下將筆電轉過來,我盯著螢幕,歪頭思考。


    「對喔,海濱公園有烤肉區……所以如果取得公園的使用許可,說不定能夠用火。」


    我伸手敲打鍵盤。


    「啊,這個這個。」


    我開啟學校旁邊的海濱公園網站,打開園內地圖,雪之下歪過脖子看向螢幕。


    「公園屬於公共設施,費用比較低廉……還有許多綠蔭,若打造成花園派對,或許不是不可能。」


    雪之下似乎想到好點子,兩眼發光。她的表情太耀眼,離我又近,我忍不住扭動身體向後仰。她似乎也注意到這一點,迅速後退,然後摘下眼鏡,低聲補充:


    「……但還是得實際去現場確認才知道。」


    「喔,嗯……」


    我點點頭,開始思考。


    嗯,確實。列出舉辦地點後,還是得實際確認才知道能否使用,所以必須前往視察。不過,雪之下還不了解企劃的詳情內容,我則是對詳細的數字沒概念,無法評估可行性。這樣的話,兩人一起視察比較有效率。既然是工作,當然要重視效率。


    很好。我的理論完美無缺。


    「……那,那要不要去看看……反正很近,而且明天放假。」


    然而,完美的理論一到嘴邊就開始崩解。


    「說,說得也是……明天……」


    我支支吾吾地開口邀約,雪之下也支支吾吾地迴應,並且點點頭。我無法判斷那行為代表肯定與否,或隻是單純的應聲,但還是跟著點頭。這段奇妙的時間持續了一陣子。


    ╳╳╳


    假日天氣晴朗,海濱公園的人潮眾多。


    分不清是足球隊還是五人製足球隊的團體,頻繁地進出修剪整齊的草地,停車場附近還有犬展,許多車輛來來往往。好不容易進入公園,看到的是把這裏當成自己家,昂首闊步的親子家庭和慢跑者。


    市民們謳歌著春天,仿佛不好好享受公共設施的話,就對不起高得嚇人的居民稅。嗯,稅金真的很高呢。


    比稅金更高的地方,飄著一串風箏。好啦,其實沒有稅金那麽高。


    我看著風箏高高升上萬裏無雲的藍天,坐在樹蔭下的長椅,品嚐max咖啡,度過幸福的時光。


    至於旁邊的雪之下,在拂過樹梢的清爽微風吹拂下,一副累壞的樣子,度過地獄般的時光。


    她穿著帶有少女風的藍色針織衫,以及白色連身裙,搭配藤編包跟貝雷帽,頗有大小姐的模樣。可是,看到她垂下的肩膀及蜷曲的身體,似乎要再加上體虛的設定。


    「我多買了一罐咖啡。要喝嗎?」


    「謝謝……」


    我把咖啡塞到雪之下虛弱伸過來的手中。她用雙手握著飲料罐,喝了一口。攝取水分和糖分之後,她終於打起精神。


    「沒想到假日的公園這麽擁擠……說實話,我太小看它了。而且好大。真的好大。」


    「你累到連話都說不好了……」


    雪之下深深歎息,摘下帽子,解開兩條辮子的其中一條,叼著發圈,仔細地用手梳理發絲,重新綁好,最後用鏡子檢查一眼。那副模樣讓我感到一陣懷念。


    剛才便一直在想,雪之下難得戴帽子,發型也跟平常不一樣。我現在才想起,那正是之前和小町一起外出時的雙馬尾。


    「好久沒看見這個發型了。」


    「是嗎……因為我上學時不會這樣綁。」


    雪之下放下正要戴迴去的帽子,像在想事情般,摸了摸頭發。


    「喔……原來是假日限定。也對,畢竟挺花時間的。」


    我沒有這方麵的經驗,所以不清楚。不過,維持兩邊馬尾的平衡感覺挺難的。


    到我這般境界,假日時永遠穿著運動夾克。若不會被小町看見,我甚至隻穿t恤加內褲,視心情更換新裝扮的心思,我誠心感到佩服。


    我仔細盯著雪之下看,她用帽子遮住嘴巴,小聲說道:


    「……就算是假日,我也不常這樣綁。」


    咦?這家夥是怎樣……


    這未免太可愛,我嚇了一跳。等等,真的好可愛。討厭,她是怎樣啦,超可愛的。雖然很難搞,可是這一點也很可愛……不對,反而該說就是這點可愛吧?算了,可愛就好(放棄思考)。


    「熟悉的發型能產生安心感,是很讚沒錯,不同的發型也挺讚的。嗯,真讚……」


    我將思考力及字匯力統統舍棄,像是看破一切的宅男,不停咕噥著「讚……」雪之下壓低帽簷,別過頭,好像不喜歡我這樣。嗯,這個反應也很讚……


    「看完一圈的感覺,由於不能破壞草坪,可能沒辦法搭鋁架舞台。」


    雪之下望向草坪,那裏隻要事前申請就能租借。我也跟著看過去,扔到遠方的思考力及辭匯量立刻迴歸。


    「還得考慮音響跟電力。如果有地方接電就好了。不過我看,恐怕隻能租發電機……更重要的是天氣。」


    真希望有個一〇〇%的晴女。可惜這種天氣之子【注】並不好找。【注35:出自電影《天氣之子》。女主角擁有讓天氣放晴的能力。】


    「搭帳篷不失為一個方法,但想必會影響來客數。而且路況也不好,穿禮服很難走這麽長的距離。」


    雪之下晃著修長的雙腿,厚底涼鞋隨之發出啪噠聲。我努力地隻用側眼偷瞄,避免大剌剌地看向那白晰的小腿肚,同時裝出理解的樣子點頭。


    「是啊……動線也不好規劃。」


    照這樣看來,公園並不適合做為會場,必須思考其他方案。


    我迅速從長椅上起身。拍掉沾上褲子的塵沙,望向沙子的來源。


    「姑且去海邊看看吧。」


    「嗯,姑且。」


    雪之下也站起來,踏出腳步。


    越過青翠的草坪,道路的前方即是沙灘。


    海水浴場尚未開放,所以還看不到遊泳的人,但還是有些人在岸邊戲水。


    無邊無際的白色沙灘,在晴朗的藍天下閃耀光芒。雖然海風仍然帶著些許寒意,隨著氣溫上升,這股寒意反而感到舒適。


    這樣的天氣很適合在海邊漫步。附近還有涼亭,做為舞會的場地也很不錯。不過根據看板上的使用規範,可能還是有難度。但至少可以在活動結束後,繞過來散步。


    我看著遠方的海平線,伸了個大懶腰。


    「千葉的海萬歲……」


    「這裏是東京灣就是了……」


    雪之下不留情地潑我一頭冷水後,停下腳步。她壓著隨時可能被風吹走的帽子,轉頭望向我。


    「你真的很喜歡千葉……你會一直待在這裏嗎?」


    「不被趕出去的話。我也打算選擇能從家裏往返的大學。」


    「你的確幾乎都是報考都內的學校呢。」


    「你怎麽知道我要考哪裏?好恐怖……」


    我自己都還沒決定要報考的學校,為何她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對於我直率的疑問,雪之下不悅地說:


    「你的成績跟我差不多,自然能過濾到一定的程度。」


    「也對。我們的誌願應該很類似。」


    「嗯……所以,說不定還會進入同一所大學。」


    「有可能。」


    從高中同學變成大學同學的事情並不罕見。翻閱我們學校的榜單,便能發現許多實例。


    「但未必會讀相同係所。再說,之後肯定還是會走上不同的道路。」


    盡管隻是毫無意義的假設,即使我們考上同一所大學,活動範圍大概也不會有交集。聽說不同科係的學生,平常根本見不到麵。更何況,我不認為自己會乖乖上學,很可能碰到雨天便蹺課,無條件放棄早八,甚至隻拿到「麻將大學」跟「豬大學」【注】的學分。【注36:「麻將大學」與「豬大學」分別為麻將館、豬肉蓋飯店名。】


    雪之下當然也明白,深表讚同。


    「之後呢?」


    「還沒決定,看工作找得如何。」


    聽到我這麽迴答,雪之下睜大眼睛。


    「打算去工作啊?還以為你又會開始說一堆歪理。」


    「很遺憾,我好像頗有當社畜的才能……大概會無關自身意誌,跟大家一樣拚命工作。」


    我大大地歎一口氣,雪之下露出愉快的微笑。


    「可以想像你每天早上兩眼無神,擠東西線電車的模樣。」


    「與其搭東西線,我寧願離開東京。」


    東西線是日本屈指可數的通勤路線,擁擠度直逼二〇〇%。盡管將來也許會在營運方的努力下改善,目前我可沒有勇氣每天搭那玩意兒上班。


    再說,開始工作後,說不定會離開家裏。也有可能在大學時,便因為每天通勤太麻煩,索性搬出去一個人住。這不隻是為了方便,也是透過這種儀式,踏入人生的下一個階段。


    海麵的另一端,遙遠的對岸,是模糊不清的高樓大廈。我望著自己遲早要前往的地方,忽然停下腳步。


    她踩在沙灘上的腳步聲也戛然而止。我往那邊看過去,與雪之下對上視線。


    「不過,總有一天會迴來。我還是喜歡這個地方。這裏讓我有種歸屬感。」


    「……是嗎?那就好。」


    雪之下微笑著說,重新邁步而出。她的腳步比剛才輕快,步伐比剛才更小,走在我前麵幾步,接著迴過頭。


    「你真的很喜歡千葉。」


    「……對啊。」


    雪之下帶著調侃的笑容,仿佛不想被察覺她是否理解我的言外之意。我不禁迴以苦笑。


    沙灘上留下我們並排前行的腳印。


    不知不覺,我們走了大約一站的距離。沿海的道路前方,逐漸浮現一棟華麗的建築。


    那是一間相當有設計感的餐廳,擁有可欣賞海景的陽台,二樓鑲著玻璃,牆壁是沒上漆的水泥牆,一樓則是庭院環繞的露天座位。我看了看板才發現,這裏其實是複合式咖啡廳,餐廳位於不同店鋪。藍天下的咖啡空間放著柔軟的沙發,看上去相當充實。


    雪之下默默指向那家店,歪頭問我要不要去。


    我點頭迴應,她滿意地微笑,快步走向櫃台,離開前迴頭看了我一眼。


    「你可以先去找位子嗎?」


    「好。」


    我坐到離海最近,有舒服的風吹拂的沙發座。在等雪之下的期間,隨興觀察店內。


    不愧是走時尚路線的店,連菜單都很時尚。除了珍珠奶茶等加了珍珠的飲料,還有無咖啡因橙香南非國寶茶、超級水果茶、蔬果冰沙等等,說多時尚就有多時尚。


    喂喂,這裏可是千葉喔。這麽時尚沒問題嗎……不行吧。這樣下去的話,千葉會站在潮流的最前端喔。


    在我為千葉的時尚化感歎時,雪之下拿著托盤小步走來,坐到我旁邊。


    「來。剛才的迴禮。」


    她遞來一杯珍珠奶茶。看來是要抵銷我稍早請的咖啡。


    「等等,差額有點大……你不擅長算數?」


    「比你擅長。下次你再迴請什麽就行。」


    雪之下心情很好的樣子,喝起珍珠奶茶。有那麽一瞬間,我為她會喝普通女生喜歡的飲料感到訝異,不過仔細一想,她就是個喜歡可愛事物的普通女生,例如貓咪和熊貓。雖然我不清楚珍珠奶茶可不可愛。


    不管怎麽樣,這不是我平常會喝的飲料,所以我懷著拉麵送上桌的心情,拿出手機拍照做紀念。這就是所謂的美食照吧。


    「啊。」


    這時,雪之下驚唿出聲。我望過去,發現她茫然地盯著喝過的飲料。失落的表情如同在訴說「早知道也先拍一張……」


    「啊,我的還沒喝。拍我的吧……」


    我不禁心生憐憫,語氣溫柔起來。我將飲料推過去,雪之下立刻拿出手機。


    「是,是嗎?謝謝……」


    她整理一下瀏海,起身移動到我的身旁,輕輕勾住我拿著飲料的手臂。


    然後,用自拍鏡頭按了兩次快門。


    那出乎意料的舉動使我當場僵住。雪之下檢查完照片,靦腆一笑,低聲說「就是這種感覺……」把畫麵給我看。


    沒有後製或修圖的照片中,兩人明明勾著手臂,中間卻產生神秘的空間,光是用看的都覺得僵硬。


    我不禁深深歎息。不會吧,遠遠超出我的想像。對心髒不好耶……


    「剛才那樣不行吧……」


    我用雙手遮住羞紅的臉,半是抱著頭。雪之下略顯著急地試圖解釋。


    「對,對不起。那個……」


    「重拍一張。我眼神都死透了,根本不能看。」


    這次換我拿起手機。雪之下先是一愣,然後急忙整理瀏海,檢查自己坐的位置,慢慢跟我拉近距離,一副做好覺悟的樣子,展開雙臂。


    「請,請便……」


    呃,用不著這樣啦,害我也緊張起來了。雖然這麽想,我跟剛才一樣伸出手臂。不過,這次比之前稍微縮短了幾公分。


    「要拍囉。」


    「好,好的……」


    雪之下的聲音軟趴趴的,背脊倒是非常筆直。與我接觸的肩頭傳達出她的緊張,勾在一起的手臂甚至有點在發抖。好吧,我自己也抖得很厲害。


    我決定相信手機的防手震功能,按下快門,直接把畫麵秀給雪之下。她緊張地看過照片後,倏地綻開笑容。


    「你還是一樣死魚眼啊。」


    「放心,可以靠後製修掉。科技的力量是萬能的。」


    我二話不多說,迅速下載修圖程式,俐落地操作。雪之下在旁觀看,不時發出各種讚歎,好奇地在旁邊看。不過,她的臉蛋根本不需要修吧。


    如此這般,我們在嬉鬧中消磨了不少時間,奶茶也在不知不覺間見底。


    迴過神時,大海及天空已染成朱紅,如熔爐燃燒般的渾圓太陽,也逐漸降低高度。


    這說不定是我第一次在這麽近的距離看夕陽。


    我和雪之下都默默看著夕陽。


    不久後,一陣風吹過,教堂的鍾聲響起。


    我轉頭望向聲音來源,地點似乎比想像的還近。


    「去看看吧。」


    雪之下馬上起身,踏上沿海步道,映入眼簾的是一群身穿鮮豔禮服的人。大家圍著穿著白西裝和婚紗的男女,以魔幻時刻的黃昏沙灘為背景拍照。


    遠遠看過去,似乎是在辦婚禮。


    餐廳的隔壁是一座像教堂的設施。再過去還有一棟建築物,可能是舉辦婚宴等活動


    用的會館。


    我翻閱位於建築物的一角、入口附近的導覽手冊。這棟類似會館的建築名為宴會樓,二樓分成兩種風格各異的會場,一樓則是用木頭裝潢的休息區,休息區的深處有個麵海的寬廣陽台。


    我實際瞄一眼陽台,那裏開著暖爐,溫暖的火焰微微照亮四周。


    喔……原來有這麽一個地方。由於跟婚禮太過無緣,所以從來沒聽說過。我單手拿著手冊,反省自己還沒將千葉鑽研透徹。這時,雪之下拉了拉我的另一隻手。


    「怎麽了?」


    「這裏不錯。就在這裏辦吧。」


    雪之下扯著我的袖子,雙眼閃閃發光。看她半是感動半是興奮的表情及氣勢,我實在不敢問她要辦什麽。


    問了大概會很麻煩……


    因為,這裏是婚禮會場嘛。


    「……這個,會不會,太急了?」


    我慎選措辭,盡可能委婉地說,雪之下一臉疑惑。


    她微微歪頭,下一秒赫然意識到我在指什麽,迅速放開我的袖子,按住太陽穴,無奈地大歎一口氣。


    「眼神和性格都那麽差了,要是連頭腦都變差,你還剩下什麽?看清楚。」


    雪之下逐一指出手冊上的標示。


    「有海,有營火,還有設備齊全的活動場地。」


    「……喔,對喔。舞會。」


    討厭,羞死人了!笨蛋笨蛋!八幡大笨蛋!蛆蟲!我以為自己很冷靜,其實早已樂得失去理智。去死好了?是時候去死了吧?


    我仿佛被潑了桶冷水,大腦急速冷卻,思考能力終於恢複正常。從設施簡介看來,若要將我的企劃書在可能範圍內實現,這個環境挺理想的。


    「的確。要辦的話就是這裏吧。」


    「嗯。這裏的條件大概是最符合的。」


    雪之下得意地露出信心十足的笑容。


    出人意料的一麵固然不賴,果然還是熟悉的表情最不賴。


    ╳╳╳


    舞會場地有了著落的隔天。


    結業典禮一結束,我和雪之下便前往侍奉社。


    我們很快地向會場方要資料,詢問可租借的日期,並且請對方報價。不過,這些不是當天就能知道結果,大概要過幾天才會得到答覆。


    在等待的期間,還有許多要先準備的事。除了地點、日期,預算及人手問題仍未解決。


    為了解決其中的人手問題,我跟雪之下找來各自召集的人,說明聯合舞會的詳情。


    麵對光榮的第一組貴客,三副排排坐的眼鏡,共計六麵鏡片,我清了一下喉嚨。


    「嗯──跟上次一樣,這次也要請各位放棄抵抗。」


    我故作鄭重,煞有其事地說,相模弟、秦野、材木座紛紛推起眼鏡,發出不滿的歎息。


    「唉……」


    「唉。」


    「呣……」


    嗯,非常好。大家都很有精神。


    「這幾位便是期待的新戰力。」


    經過我的介紹,雪之下立刻站起來。


    「初次見麵,我是雪之下。比企穀同學好像給你們添了許多麻煩,不好意思,同時也很感謝。這次也要麻煩各位了。」


    她優雅地一鞠躬,彬彬有禮地問候,還附帶夢幻的笑容。雪之下給人的感覺變柔和了,很難跟以前的她聯想在一起。


    遊戲社二人組隻看過以前那如同利刃,任誰碰到都會受傷的雪之下,現在想必大受衝擊。


    實際上,相模弟跟秦野都在瑟瑟發抖。


    「她──」


    「不記得──」


    「我們!」


    連材木座都在發抖。


    三人詭異的舉動,使雪之下感到疑惑。那冰冷的眼神,隱約看得見以前的利刺。


    「這個人好可怕!」


    「果然很可怕……」


    「八幡,想點辦法吧……」


    他們靠在一起竊竊私語,最後由材木座來扯我的袖子請求幫忙。


    「別擔心,你們遲早會上癮的。像我現在就中毒很深。迷上後的反差保證讓你欲罷不能。」


    「……什麽東西?」


    本以為我已經講得夠小聲,雪之下還是狠狠地瞪過來。我聳肩無視她的瞪視,用眼神問眼鏡三人組「對吧?」


    這一次,三個人紛紛發出「沒錯」、「我懂」、「不能同意你更多」的讚美。做為再度不小心開啟新一扇真理之門的同誌,我們互相擊掌慶祝。


    然而,我們的喜悅在下一刻煙消雲散。


    敲門聲輕輕響起,對方沒等我們應聲就直接開門。


    「大家辛苦了──」


    會這麽一派輕鬆地出現的,不會有別人,正是一色伊呂波。她的身後還跟著幾位學生會成員。


    「一色同學,謝謝你。」


    「不會不會。我之前也受過雪乃學姊的關照,禮尚往來嘛。」


    雪之下露出柔和的笑容,一色也得意地笑著。副會長跟書記妹妹八成是被硬拖來的,兩個人都神情憂鬱。


    眼鏡三人組的怨恨也不輸他們。


    「一色……」


    「伊呂波……」


    「伊呂波……」


    一色對遊戲社及材木座展露微笑,點頭致意,然後直接無視。這個反應比徹底無視更惡劣,跟看得見卻看不見的京極夏彥推理作《姑獲鳥之夏》一樣。


    三個人再度推了推眼鏡,嘟囔著「會上癮耶」、「好像漸漸體會了」、「這也沒辦法」,產生新的變化。相模弟的性癖是不是很扭曲?沒問題嗎?是不是姊姊害的?


    在我擔心之時,又一扇新的真理之門被敲響。客氣的敲門聲傳來後,大門透出一條縫隙,縫隙外出現一雙窺探的眼神。


    「請進。」


    雪之下應門後,門緩緩敞開,穿著運動夾克的天使探頭進來。


    「打擾了……啊,八幡。我來囉。」


    戶塚露出燦爛的笑容,揮著手小步走過來。然後他環視社辦,疑惑地問道。


    「這是什麽聚會嗎?」


    「我找了一群添麻煩也不會心痛的人來。」


    「這,這樣呀……」


    戶塚用半是驚恐,半是同情的眼神看向那幾個人,然後猛然驚覺,歪頭指向自己。我苦笑著點頭。


    「抱歉,太感謝你了。說實話,這件事超級麻煩,但還是拜托你連同自己把整個網球社借給我。」


    「全部……嗯,好啊。」


    我低頭拜托,戶塚雖然笑得有些為難,仍然輕輕拍了拍胸口。


    那三個人會有什麽反應呢……我剛想迴頭看時,突然有人粗魯地拉開大門。


    「安啊──」


    吵死人的聲音,如同永遠升遷不了的工讀生領班。伊呂波對他投以「你很吵耶」的眼神,還毫不掩飾地咂舌。讚。


    不過,她的態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啊,葉山學長。」


    「嗨,伊呂波。你也來啦。」


    跟在戶部後麵進來的葉山,一麵和一色閑聊幾句,一麵舉手對我打招唿。這幾個人怎麽也來了……我疑惑地看著他們,葉山則注意到遊戲社及材木座的存在,對三眼鏡揮揮手。


    三眼鏡頓時進入本日最高潮,紛紛發出「咦!等等,我不行了」、「我不行了,好痛苦」、「太美妙了我不行了」等尖叫。你們未免太喜歡葉山了吧?


    然而,他們的興奮很快地便消退。因為三浦穩穩占據葉山的身旁,一邊卷頭發,一邊用銳利的視線威嚇其他人。


    有幾個人被她的眼神嚇到,雪之下的反應更大。她瞄了我一眼,移動到我旁邊,悄聲詢問。


    「是你找他們來的嗎?」


    「……咦,不是你嗎?」


    雪之下困惑地輕輕搖頭。


    這樣的話,找這些家夥來的人是……正當我抵著下巴思考,又


    有一個人從戶部忘記關的門後出現。


    「哈囉哈囉~」


    海老名快活地跟大家打招唿,鏡片閃爍詭譎的光芒,她的身後還躲著一位川崎。川崎掃了社辦一眼,露出相當困擾的表情。雪之下開口搭話。


    「川崎同學,謝謝你來。」


    「咦?嗯。稍微聽一下是沒問題……」


    她局促地扭動身軀,反手關上門,慢慢往室內的最角落移動,但是馬上被海老名牢牢抓住。她隻好放棄抵抗,乖乖地被帶到正中央。


    人數一多,社辦內便吵雜起來。


    不過,跟往日的熱鬧相比,還少了點什麽。


    雪之下看了時鍾一眼。


    約好的時間已過。


    她仍未出現。


    有社團活動的人暫且不提,結業典禮已經結束,現在正式進入春假。之後若要煩勞別人,便得占用春假。不得不說,這是相當強人所難的請求。


    她大可一口拒絕,而且理由要多少有多少。我不希望她再受我的任性之舉牽連。我如此對自己辯解。


    我看了時鍾最後一眼。


    「……該開始討論了吧。」


    我小聲催促,雪之下點點頭。但她並沒有開口,隻是用溫暖的視線,說服我繼續等待。


    溫柔的目光落在門上。


    她帶著確信的眼神,靜靜等待那一刻到來。


    十秒,二十秒……終於,指針的轉動聲中,混入急促的腳步聲。


    即使隔著一扇門,我依然能鮮明想像出畫麵。


    不停跳動的丸子頭,左右搖晃的大背包,發出匆忙腳步聲的室內鞋。


    啊啊,是她。我一下子就明白。


    社辦的門響亮地敞開。


    「嗨囉──」


    由比濱結衣微微喘氣,高高舉起手,展露比往日更加燦爛的笑容。


    ╳╳╳


    隨著春假開始,聯合舞會終於正式進入籌備階段。


    與此同時,雪之下也進入認真模式。


    從安排會場到估價、調整日期、人員分配等等,她以驚人的速度解決課題。剩下的問題頂多隻有預算。關於這一點,我們也打算在今天跟海濱綜合高中開會時,討論出大概的方向。總武高中方由我、雪之下,以及身為學生會長的一色出席。


    既然是跟那群人開會,當然要前往我們熟悉的社區中心。


    時序進入春假,聯合舞會又隻是學生自發型活動,所以不方便使用學校空間。今後得暫時借社區中心一用。雪之下早已租借好社區中心的會議室,直到舞會的那一天。由此也能看出她滴水不漏的作風。


    會議室內,以材木座跟遊戲社為首的人員,正在製作導覽用看板等道具,以由比濱和三浦為中心的人員,則是準備宣傳事宜。


    要大家每天報到實在有困難,因此我們配合各人的行程排定班表。而且,我們有了網球社、足球社,順便加上學生會雜工(主要是戶部和副會長)的協助,人力非常充足。拜戶塚的人望,葉山的領袖氣質,以及一色的專製所賜,勞力免費用到飽的工作環境才得以成形。在此對本校學生致上最深的謝意!


    關於不涉及預算的部分,這樣就搞定了。


    問題是在我麵前用手指敲著會場導覽,心情愉悅的玉繩。


    「很好,非常棒的會場。很符合企劃原意,也沒什麽好挑剔。」


    玉繩大肆讚賞,「意」和「剔」還特別押韻。他將手冊滑給隔壁的折本,折本也說「喔~不賴嘛」,我跟一色頻頻點頭附和。見他們的反應不錯。雪之下乘勝追擊。


    「不過,目前隻有四月的第一周能租借……剛好是離職典禮當天。方便訂在這一天嗎?」


    「當然可以。我們學校的離職典禮也剛好是那天,大多數的畢業生應該都有空,這樣比較容易吸引人參加。」


    「很好啊!沒人來就麻煩了。」


    折本也興奮地豎起大拇指。那麽,是時候進入正題了……


    我清了一下嗓子,故作自然地提問:


    「那麽就是預算的問題。可以指望你們的預算嗎?」


    「這個嘛,就算兩校平分開銷,大概還是得稍微自掏腰包。但隻要別太誇張,我想是負擔得起。」


    「啊──其實,我們這邊手頭有點緊。」


    「嗯?」


    玉繩用非常平靜的語調迴問,仿佛在說他沒聽見。一色傻笑著戳起手指,故意裝可愛,用笑容蒙混過去。


    「那個,我們不方便動到學生會的預算……」


    「嗯?」


    然而,這招對玉繩沒用。他用跟剛才一樣的語調再次迴問。雪之下大概覺得這段對話有蹊蹺,疑惑地歪過頭。


    「難道比企穀同學沒提過?我們這邊不是由學生會主辦,而是學生自發的活動。」


    「嗯……嗯?意思是,不能用貴校的預算?」


    我們三個同時點頭,迴答玉繩的問題。沒辦法,既然是不存在的東西,怎麽樣都生不出來嘛。玉繩聽了,露出明顯的假笑。


    「……我,我們實在沒辦法負擔全額。哈,哈哈哈。」


    「是嗎?原來這部分還沒有結論。」


    雪之下小聲地自言自語,在桌子下用力擰我的大腿。痛痛痛!我無聲地扭動身子。一色也用眼神責備我「怎麽自己在那邊玩……」但她立刻露出「啊,他一直都沒人陪嘛。我懂了」的表情,一副理解似地點點頭,將視線轉迴玉繩身上。


    「這樣的話,還是收取參加費吧。」


    「可能有點難度……一聽到要收錢,大家可能就不想來了。」


    玉繩十指交叉,麵露難色。好吧,我懂他的意思。以畢業生的立場而言,他們明明是被祝賀的一方,當然不能理解為何還要付錢。


    可是,不收點錢的話,舞會的可行性會大幅降低。既然如此,隻能讓他們改變想法。


    「不然,改用crowdfunding吧。招待願意投資的人來。」


    聽我這麽說,玉繩立刻抬頭,低聲沉吟。


    「……有道理。說不定可行。」


    「我覺得可以!雖然聽不太懂。」


    玉繩一表示讚同,折本便隨口附和。一色則疑惑地皺眉。


    「……可行嗎?結果還是要付錢,不是跟參加費一樣?」


    「不。感覺上有差。」


    「感覺上有差?」


    一色看著我的視線,仿佛在說「這家夥在講什麽啊」。接著,她轉向雪之下,開口詢問「這個人在說什麽啊?」


    「他要說的,應該是心理上的抗拒感,以及實惠感吧。」


    「嗯,可以這麽解釋。簡單地說,兩者的差別如同用點數卡消費,跟用信用卡消費。」


    「我越聽越不懂……」


    「問題在於花錢的實感。有些人很抗拒付現金,卻很願意線上付款或刷卡。對吧?」


    「喔……」


    經過雪之下解說,一色發出不知究竟有懂沒懂的曖昧迴應。玉繩則是逮到機會,開始比手畫腳。


    「cf的好處不隻如此。這更類似投資,或者說是讚助。願意出資的人比起單純的顧客,更接近合夥人。也就是說,有些人可能願意出比一般參加費更高的費用。」


    「是喔──」


    一色毫不掩飾興趣缺缺的態度,慵懶地隨口迴應。


    「問題在於獲得的迴報……除了最基本的舞會參加資格,對於出資更多的人,必須提供更多好處……」


    雪之下抵著下巴,陷入沉思。折本立刻舉手。


    「我有點子!開高級轎車接送如何?超適合曬照!不覺得很讚嗎?」


    「啊,不錯耶!很像『 鑽石求千金』!」


    「要安排是可以,但這也有成本,賺不賺得迴來是個問題。」


    雪之下對馬上讚成的一色露出苦笑


    。


    不過在這種時候,女性的意見便顯得重要。無論是顯得多愚蠢的意見,考慮到舞會參加者以女性為眾,就不容忽視。


    「高級轎車和白馬王子啊……」


    我咕噥著翻閱會場資料,發現一個能結合這兩項要素的場所。


    「……停車場。讓出資者免費使用停車場如何?對方剛從高中畢業,應該很多人會想開車來。」


    「啊……有的男友說不定會開車接送。」


    「的確也有那種需求。無論如何,我們不可能確保所有來賓都有車位,那不如賣得貴一點。」


    千葉是僅次於東京的大都會(根據個人調查),但還是有很多人習慣以車代步。特別是木更津一帶,即使進入令和年代,還是看得到不少裝了空力套件,跟釣烏賊的漁船一樣閃亮的汽車。在高速公路上以最高速限行駛,照樣被逼車的案例也時有耳聞。這個汽車社會真不文明。


    好吧,反過來也能說是大家對車很有感情。由此可見,汽車代表一種社會地位。有好車的人當然會想找個大場合炫耀一番。


    會提到高級轎車、白馬王子之類的,代表女性客群追求的是奢華及名媛體驗,既上相又專屬於自己的特別待遇。


    男性們則一股腦地爭奪那種特別感,好讓自己受那些女生歡迎。天啊,這裏是地獄嗎?


    不過,既然知道客人的需求,自然就明白該提供什麽。


    「還可以在休息室裏另辟貴賓區做為迴饋,這樣甚至能零成本創造附加價值。」


    「你如果當詐欺犯,一定會很厲害……」


    「未必。我不擅長數學,完全不懂收支計算。」


    坦白說,我也不確定自己的主意能不能當成迴饋。畢竟過去辦活動時,一碰到實務,我就統統丟給雪之下。所以,我低頭表示「剩下就麻煩你了」。雪之下輕笑出聲。


    「這部分我來弄就好。總之,先把高級轎車這些華麗的東西列入選項吧。」


    雪之下俐落地做筆記。一色瞄了內容一眼,清清喉嚨。


    「大概先這樣囉?」


    「……不錯。我開始覺得可行了。」


    玉繩咧嘴一笑,吹起瀏海,臉上洋溢著幹勁及自信。不愧是玉繩大哥……既然你這麽可靠,就多拜托你一些事囉!


    「我們可能還需要其他迴饋方案,那就交給你了。說實話,對於crowdfunding這種東西,我們還沒建構出knowhow,而你好像對這方麵很熟悉……」


    我迅速提出要求,玉繩高速眨眼,不久後露出微笑。


    「……當、當然沒問題。」


    他拍拍胸脯,一副放馬過來的模樣。但是看你狂冒冷汗,真的沒問題嗎……不過,現在隻能選擇相信了……他可是玉繩,一定辦得到的!


    我不知道玉繩會采取什麽手段。不過,既然他說沒問題,就交給他吧。現在的募資網站除了信用卡,也開放用智慧型手機參加,學生不再被拒於門外。隻要玉繩鼓起幹勁,就可以把一堆工作塞給他。事到如今,已經管不著手段和事情經過。


    「那麽,我把估價單及試算表傳給你。你們大致擬定好之後,可以告知我一聲嗎?」


    「了解──」


    雪之下整理好文件,下達結論。折本精力十足地迴應,玉繩也再三點頭。


    「我們也會在最近幾天開始上工。」


    「嗯,感謝。你們主要負責的是管理金錢,人手方麵不必勉強。啊,至少活動當天要派人過來。」


    「好,我會稍微找幾個人。」


    折本輕鬆地作結,第一次聯合舞會預算委員會到此結束。


    我目送兩人離開後,整個人靠到椅背上,歎了一口氣。


    「……總之,預算有頭緒了。」


    「那還要募資順利才行……不夠的份怎麽辦?」


    雪之下提出疑問,一色也深鎖眉頭。


    「唉,如果隻是一──點點錢,也不是不能考慮由學生會出……」


    「完全感受不到希望的迴應……別太誇張的話,最壞的情況就是我自己掏錢。但還是要看金額。」


    我也皺著眉頭說道。雪之下驚訝地睜大眼睛。


    「你沒有存款吧?」


    「我沒有,但父母親有。我可以無息借款然後欠一輩子。這點出息我還是有的。」


    「那稱得上出息嗎……」


    我對苦笑的雪之下聳肩。


    其實,我覺得多少賠一些也無妨。要是不小心有點營利,搞不好反而惹上麻煩。畢竟這隻是高中生主辦的活動,我想要保持非營利的形象。更何況,來路不明的收入會引稅務署上門……


    舞會都還沒舉辦,我就在想這些事,雪之下則已經敲起計算機。


    「年紀輕輕就讓你負債,我也於心不忍。我會想辦法降低成本。」


    「別扣到我的薪資喔?」


    「放心。你的薪資本來就用0計算,也沒得扣。」


    「好一個良心企業……」


    好吧,我一開始就知道不會有什麽薪水,是沒差……在我們久違地上演固定的鬥嘴戲碼時,坐在旁邊的一色籲一口氣,露出「拿你們沒辦法」的表情。


    「你們感情真好……」


    接著,她四處張望,清了清喉嚨,壓低音量。


    「……姑且問一下。你們現在是什麽關係?」


    被這麽一問,我跟雪之下瞬間愣住。好吧,反正遲早會被問到。一色前幾天才看我們起爭執,現在卻突然一起辦活動,八成摸不著頭緒。


    她冷冷地看著不知該如何迴答的我們。


    得說點什麽才行……我瞄雪之下一眼,結果發現她也在偷瞄我。兩人的目光隻傳達出雙方都不知所措。


    「是,什麽關係呢……」


    我吐出一句隻是為了填補沉默,毫無意義的呢喃,一色的眼神變得更加嚴肅。我害怕得別過頭,雪之下的嘴巴一開一合,想要說些什麽。


    「這……這,這種事很難說明……」


    她低下紅通通的臉,支支吾吾地接著說:


    「搭,搭檔……之類的,吧……」


    「對啦!哎呀,被這麽一問,我一時想不出來,不過大概是那種感覺。」


    「對,對呀。雖然不太清楚,應該是那種感覺。」


    我拚盡全力附和雪之下,雪之下也高速點頭。


    一色一語不發,隻是緊盯著我們。不久後,她疲憊地歎一口氣。


    「唉,是嗎?如果你們覺得那樣就好,是無所謂啦。」


    然後,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但我覺得,還是弄清楚比較好喔。」


    一色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從椅子上起身,哼著歌,準備離開會議室。


    然而,她忽然停下腳步。


    三浦不悅地用手指卷著金發,朝一色的前方走來。


    她走到我們身旁,大歎一口氣說道:


    「我們可以去吃飯嗎?」


    「可,可以。」


    雪之下困惑地迴答這意料之外的問題。


    明明得到許可了,三浦仍然盯著我跟雪之下好一陣子。最後,她終於移開視線,望向一色。


    「你要一起來嗎?」


    「咦?啊……不,我有點……」


    或許是因為這個邀約太過突然,一色頓時不知道如何拒絕。若是平常,她大概會直接迴答「啊?我才不去」,但現在比起對三浦的競爭意識,困惑的情緒似乎更加強烈。也是啦,這兩個人的關係並不好。忽然看到她們有所互動,我也很困惑……


    我們都不知所措,三浦也不說一句話,隻是瞥我一眼,便將目光移迴一色身上,歪頭詢問她的意願。


    看到這個行為,一色輕聲歎息。


    「……是可以啦,我正好也餓了。」


    「嗯。」


    三浦點點頭,轉身離去,用背影示意一色跟上。一色跟我們說聲「那我走了」,才加快腳步追過去。


    她表現出那種態度的理由再明顯不過。什麽都不說,也什麽都不問,但她想必是在關心。不是關心我,而是關心我們三人。三浦果然是個好人……


    三浦帶著一色,走向會議室門口。


    門口是等著三浦的由比濱、海老名跟川崎,以及討論接下來要怎麽辦的材木座和遊戲社二人組。看來她也約了三名眼鏡男。三浦果然是個好人……


    我忍不住看著他們離開會議室。


    開始準備聯合舞會後,我經常看見雪之下跟由比濱交談。我自己是因為有很多工作要忙,從來沒加入她們。說實話,我是以工作為理由,將一堆事情擱置。


    不過,總會有辦法的。


    等一切都告一段落,平凡無奇的放學時光再次來臨,肯定有辦法解決。我內心的某處如此相信。


    我撐著臉頰看著門口。這時,雪之下輕拍我的上臂。輕盈的力道產生搔癢感,再加上她出乎意料的舉動,我嚇得身體一顫。


    我往旁邊看過去,她正帶著靦腆的笑容。


    「……我們也去吃飯吧。」


    「……好啊。」


    於是,我們也起身離席。


    ╳╳╳


    離舞會舉辦隻剩下幾天,準備工作也漸入佳境。


    關於幾乎扔給玉繩他們處理的預算問題,盡管可能會虧損一些,還是籌到一定程度的金額。再加上會場也確定下來,之後隻要埋頭苦幹即可。


    話雖如此,我們隻有舞會當天,及前一天先行搬運東西時能使用會場,其他時間必須找別的場地工作。結果,我們到現在都還在社區中心沒日沒夜地忙碌。


    我們主要是馬不停蹄地開會,以及製作道具。好在兩邊的學校都有集結不少人力,似乎有機會在最後關頭趕上。


    隻不過,這般狀況隻持續到前一陣子。這幾天大家做事時,常常有意無意地停下手。


    最大的原因在於突然造訪的春天氣息,氣溫也隨著工作人員高漲的幹勁直線上升。


    坐在桌前的文書工作,會因為溫暖的天氣誘發睡意,勞力活則是汗流不止。不管做什麽工作,大家的心情都開始躁動。


    再加上名為「期限」的人類惡,時時刻刻摧殘著我們的精神。


    工作告一段落後,我拉開黏在胸口的襯衫扇風,自然而然地脫口抱怨。


    「好熱……今天先做到這裏,迴家吧。」


    坐在對麵的雪之下拿著能量飲料,歪過頭。她今天綁起高馬尾,頸部看起來很涼爽。


    「你前兩天也迴去了吧。今天也打算迴去嗎?」


    「為什麽不能每天迴家?我還有地方可以迴去。沒有比這更高興的事了。」【注37:《機動戰士鋼彈》的主角阿姆羅的台詞。下文也是改自阿姆羅的台詞。】


    對不起……你會體諒我吧?我隨時都能去見工作你啊……我在心中說道,雪之下歎了一小口氣。


    「……好吧。反正你會把工作帶迴家做,我也沒有抱怨的意思。」


    什麽嘛,被你發現了。你是新人類【注】對吧?【注38:《機動戰士鋼彈》中的專有名詞,感知能力過於常人的人類。】


    「你不是也把工作帶迴家?在你撐不住前,先分一些工作給我。」


    我略帶強硬地說,雪之下暫時停下手,像在反省般垂下頭,然後老實地答應。


    「嗯……」


    「呃,你竟然答應……」


    她肯定已經很疲憊,連話都說不好。


    「還好嗎?是不是快不行了?」


    「快不行了。完全趕不上。我覺得自己隨時都會死掉。」


    雪之下精疲力竭,她講的話真的很危險。


    她又開始閱讀文件,敲打鍵盤及計算機。稍微滑落的藍光眼鏡,以及額頭上的涼感貼布,實在讓人於心不忍。桌子前麵堆滿用來緊急補充熱量,或是其他人提供的巧克力、仙貝等零食。


    看到她忙到焦頭爛額,別說差一步就要到達極限,根本已經超出兩步,其他人紛紛伸出援手。


    「小雪乃,這個由我拿走囉。」


    「啊,那這個交給我──」


    由比濱跟一色常常來關心她,每次經過都會連同零食將文件及計算機帶走。不愧是一起辦過幾次活動的同伴,大家擔心的事情幾乎都一樣。


    至於我能做的,隻有傳授她「比起能量飲料,直接吞咖啡因錠跟葡萄糖更快喔」之類的效率提升術。


    再不然,就是硬搶走她的工作,要她休息吧……


    那麽,該如何搶走她的工作,讓她休息呢?在我思考時,背後出現一個黑影。


    原來是纏著頭帶,嘴裏叼著幾根釘子的材木座。他一邊用槌子敲肩膀,一邊撫摸下巴,模樣頗為奇特。


    「八幡,材料不夠。」


    「我去大賣場采買。你來幫忙拿東西。」


    「唔嗯,可否順便繞去嚇一跳驢子?沒要幹什麽,喝一杯罷了。」


    材木座作勢舉杯喝東西。


    「是可以啦……不隻咖哩,你連漢堡排都用喝的?」


    這家夥沒問題嗎……我露出憐憫的目光,材木座不知為何一臉得意。


    「最近啊,我連豬排都用喝的……」【注39:「嚇一跳驢子」為日本以漢堡排餐點為主的連鎖家庭餐廳。「咖哩是飲料」、「炸豬排是飲料」分別為日本的咖哩、炸豬排店。】


    這未免也太恐怖……


    我心生膽寒,一色聽見這裏的對話,悄悄走過來。


    「不錯呀~吃飯的時間也快到了。對不對?嗯?」


    她眨了眨眼,對我使眼色。那是什麽意思?拋媚眼嗎?還是寂寞的熱帶魚【注】?我還沒會意過來,她又意有所指地撞一下我的側腹。【注40:日本女子團體wink的單曲。wink為眨眼之意。】


    好痛……我在心中抱怨,一色用下巴指向雪之下。原來她已經進入疲勞模式,呆呆地看著時鍾。原來如此,若要搶走她的工作,現在正是時候。


    雪之下揉著太陽穴,疲憊地歎氣。


    「……都這個時間了,先吃飯吧。可不可以幫我買些什麽迴來?」


    「好……啊,不行。我要過一段時間才會迴來。」


    「為何?」


    雪之下不解地歪過頭。我故作正經,緩緩開口。


    「……我要去洗三溫暖。」


    「什麽?」


    雪之下顯得有點惱怒,仿佛完全不懂我在說什麽。


    即使告訴雪之下,這是為了讓她休息,她絕對會說自己還撐得住。既然如此,隻能用其他理由說服她。


    我們打算去的大賣場旁邊,正好有一座複合式澡堂。三溫暖迷到了三溫暖附近,不可能不進去光顧。


    做為雪之下的搭檔,以及一名三溫暖迷,我懇切地叮囑她。


    「你聽好。這在工作上也是非常重要的事。泡三溫暖可以調理被打亂的自律神經,放鬆身心,藉此提升工作效率。這正是我們現在最需要的。反過來也可以說,三溫暖是給我們這些員工的福利,甚至應該為此使用經費。我會請店家開收據,先告訴我抬頭。」


    「……這,這樣啊。」


    雖然途中完全變成三溫暖迷的意見,雪之下還是被我激動的說明唬住。


    我的熱情化為熱浪,朝周圍擴散。


    「……三溫暖,原來還有這種東西。」


    「好想調理一下。」


    「想去蒸一下……」


    「嗯,是在說l?yly對吧。好像還有aufguss這個名稱。」【注41:分別是芬蘭和德國的三溫暖。】


    以材木座跟遊戲社二人組為中心的男性,紛紛表示讚同。玉繩則用雙手攪拌空氣,動


    作有如熟練的熱波師【注】。海濱綜合的男性組也舉雙手讚成,仿佛想再來一陣aufguss卷起的熱風。【注42:負責在三溫暖裏做動作,喊口號,以帶動氣氛的職業。】


    「懂得冷水浴的好之後,會立刻迷上三溫暖呢。」


    「的確。冷水浴反映出那家三溫暖的水準,所以很重要。」


    「說到冷水浴,真想去一次shikiji。」【注43:位在日本靜岡市,有天然冷水池的三溫暖。】


    現在,對流行敏銳的年輕人正出現三溫暖熱潮。海濱綜合高中的學生,看起來頗為靈敏,應該也都知道這類資訊。


    所以不是說過好幾次,三溫暖動畫絕對會紅!得趕快去考三溫暖spa健康顧問的證照,暖暖身子(因為是三溫暖嘛)做好準備!我可是已經考到三溫暖spa專家的證照了喔?


    看到在場的男性紛紛起身,雪之下按住太陽穴歎氣。


    「……先休息一下吧。可以告訴我地點嗎?」


    雪之下說道,關上電腦。


    ╳╳╳


    露天澡堂的水麵,在西斜的太陽照耀下熠熠生輝。


    我們跟來自網球社、足球社,在外麵做粗活的幫手,趕在最後衝刺前,到「湯煙橫丁」好好放鬆一下。


    大家都在各自休息,我則一個人靜靜地享受蒸氣。


    三溫暖內設有電視,但絕對不算吵。適度的噪音反而剛剛好。聲音滲入被熱氣蒸開的汗腺,與心跳同步化。聲音及熱度的組合,使心靈平靜下來。


    高溫的空氣與一絲不掛的肌膚接觸,交換熱度,我開始覺得血液從身體內側沸騰。


    盤踞在腦海的思緒融解後,流出體外,剩下的隻有「空」。


    在熱波裏置身一段時間,所有的理念、觀念、概念將消失殆盡,進而得到隻能用「好熱……熱死了」形容的絕對體悟。剛開始還會胡思亂想,後來便開始感到無所謂,隻覺得熱得要命。


    以某種意義而言,這反而是終極的精神集中法,以及最棒的放鬆法。熱死了。


    不過,三溫暖的醍醐味不僅限於烤箱內。在蒸氣浴之後用熱水衝掉身上的汗,再泡進冷水池,腦袋將瞬間清醒。不,不隻是腦袋,全身的細胞都會一一蘇醒。再加上因自己的體溫而升溫的水,如同薄紗似地裹住身體,驚人的安心感油然而生。接著,親手破壞這件薄紗時,人類才會知道勇氣為何物。離開溫暖的家,前往冷風吹拂的荒野之意誌,誠可謂勇氣。熱死了……


    真要說的話,冷水池之後的「外氣浴」才是三溫暖的最大魅力。身體被熱氣蒸過,再經冷水降溫後,坐在露天區域好好休息的瞬間,人類才會明白「調理完成」的意義。


    原本蒸得熱唿唿的身體經冷水浴降溫後,血管會收縮。不過,外氣浴能讓身體慢慢休息,再次產生熱度,擴張血管,大量輸送氧氣。如此反覆下去,逐漸調理身心。


    跟地球的曆史一樣。


    從地函噴出岩漿的時代,到凍結一切的冰河期,接著是可以盡情唿吸氧氣的現代。在加熱及冷卻的反覆下,在冷靜與熱情之間,人類用赤裸裸的身軀感受「活著」的意義。用烤箱蒸過的身體,的的確確從內部產生熱度,再用冷水浴使身體緊繃,以免熱度散去,直到暴露於空氣中,再解放一切。從所有的壓抑中得到解放,進而獲得真正的自由。真的好熱。


    我熱到有點精神恍惚,瞄向烤箱裏的時鍾。差不多過了五分鍾。


    我習慣以烤箱七分鍾,冷水浴兩分鍾,外氣浴三分鍾,共計十二分鍾為一組,總共重複三組。這樣就能完美利用三溫暖裏的十二分製時鍾。不過,這隻是我個人的理想形式,實際上會視室內溫度(最好在九十八度以上)、冷水浴的水溫(最好在十六度以下)、有無調理身心的區域(最好有能靠的躺椅)而改變時間。考慮當天人潮及身體狀況,做到最好,才算是優秀的三溫暖愛好者。


    這裏有露天浴池,天氣又好,外氣浴肯定很舒服。像今天這種情況,延長外氣浴的時間也不錯。


    啊啊,好想趕快進冷水池,調理一下身體……好熱,好熱,真的好熱。


    最後,所有的思緒煙消雲散,與汗水一同流逝。


    好熱……


    「哇咧──好燙!不行不行不行!燙死人啦!」


    連這種聽了就煩的聲音,都敵不過高熱而模糊,消失。好熱……


    「喂喂喂,隼人,會死人啦!等等等等!最上麵真的有夠燙!比企鵝,你在那邊怎麽待得下去?太強了吧──」


    ……戶部,你好吵。吵到我的集中力徹底瓦解。


    我慢慢睜開眼,葉山、戶塚、材木座跟在他後麵魚貫而入。


    「八幡!一起蒸吧!」


    唿喚著我的名字,坐到我旁邊的,當然是材木座義輝。


    我可以理解戶塚用浴巾把身體裹得緊緊的,但為何連材木座都包成那個樣子?


    我無視材木座,將整個身體轉向另一邊的天使。


    「好熱喔……感覺會熱昏頭。」


    戶塚用手往臉上扇風。每扇一次,珍珠般的汗水便從如白瓷滑嫩的肌膚滑落,在鎖骨的凹陷處停留一瞬間,綻放寶石般的光澤。戶塚似乎為此感到害羞,將浴巾拉高,難為情地移開視線。


    看到這個舉動的瞬間,我差點失去意識。


    不如說,我大概真的失去意識了。


    「不覺得洗三溫暖很閑嗎?」


    我因粗野的聲音迴過神時,數秒前的記憶已經消失。


    「根本沒事做耶?要不要來辦忍耐大賽?」


    「閉嘴。三溫暖不是給你玩的地方。」


    我在努力取迴失去的記憶耶。讓我專心好嗎?再說,三溫暖可不是忍耐的場所。該怎麽說呢,必須有自由的,被救贖的感覺才行【注】。隻不過,進冷水池前不先把汗衝掉,還有把毛巾裏的汗擰在桑拿石上的家夥,毫無疑問都有罪。一旦被我發現,我可是會用鎖臂技予以製裁喔☆【注44:出自《孤獨的美食家》之主角台詞。】


    好啦,雖然不會真的做到這個地步,我還是嚴厲地告誡戶部。然而,戶部似乎也屬於會失去數秒前的記憶的人。


    「撐到最後的人贏。怎麽樣?」


    他自顧自地提議,葉山也受不了製止他。


    「大家進來的時間都不一樣,不公平吧。」


    「對喔!那,先喊熱的人輸。發音類似的詞也不行,否則會沒完沒了。」


    「知道了知道了。好,開始。」


    葉山顯然懶得理戶部,他隨口應付,拍手表示比賽開始。


    接下來,大家不再說話,沉默持續了一段時間。


    然而,過沒幾秒,戶部便焦躁地開始撥弄長發。


    「也太無趣了吧……都不說話也不對吧?該講點話吧?」


    「那你找話題啊。」


    「咦,真的假的?啊……」


    聽葉山這麽一說,戶部暫時陷入沉思。然後,他似乎想到什麽,打了個響指。


    「好惹啦,比企鵝。你該不會在跟雪之下同學交往吧?」


    烤箱內頓時掀起一陣騷動。


    葉山和戶塚麵麵相覷,頭痛地歎氣。材木座則湊到我的耳邊,用蚊子般的微弱聲音,連珠炮般地說「哎~呀,怎麽可能怎麽可能……不可能對吧?對不對?快否認啊。老實說沒關係。我不會生氣的。好嗎?」


    「……」


    見我保持沉默,戶部側身轉過來,逼我迴答。葉山輕敲一下他的頭。


    「別問這種問題……」


    「對啊。之前不是說了嗎?就算你問了,他也一定會否定。所以默默地在旁邊看著就好。」


    戶塚也壓低音量,對戶部說教。


    咦,怎麽迴事……原來大家早已隱約察覺到,隻是出於體諒才刻意不提嗎?該


    怎麽說呢,還真是……


    我在擦汗時,順便抬頭望向天花板。


    啊啊,好想死……


    我發自內心這麽覺得,深深吐出炙熱的歎息。


    然後不再猶豫,開口說道:


    「戶部,你剛剛說了禁句,所以出局。」


    「出局──」


    戶塚和材木座也很配合。


    「等等,為什麽!我又沒喊熱!」


    吵死了。在我的能力「禁句」【注】麵前,這種借口是沒用的。連續說出「好」跟「熱」兩個字,當然視為出局。剛才的「好惹啦」發音相似,所以也算在內。【注45:《幽遊白書》裏海藤優的能力。】


    我揮揮手趕走他,戶部心不甘情不願地站起來。材木座見狀,拍了一下大腿跟著起身。


    「唔嗯,我也熱到受不了了!」


    「我也是……」


    材木座推著戶部離開,戶塚也搖搖晃晃跟在後麵。


    人數減少後,烤箱裏瞬間安靜下來。


    現在隻剩我跟葉山。葉山沉默不語,動都沒動一下,仿佛在冥想。


    我們沒有交談,隻有濕潤的吐息在彼此之間往來。


    我們像是在比耐力,一直被熱氣蒸著。過一陣子,葉山終於開口。


    「所以到底是怎樣?」


    他問得輕描淡寫,話中的壓力卻陣陣灼燒我的肌膚。他的背部甚至訴說,直到我迴答前絕對不會動。


    「才沒有……不如說,現在哪有那個時間。」


    我歎著氣說,葉山身體晃了一下,接著突然「噗哧」一聲捧腹大笑。


    好不容易笑完後,他深深吐一口氣,站起身,半迴頭轉向我,揚起嘴角,露出爽朗卻隱含嘲諷的笑容。


    「……真火熱。」


    葉山若無其事地說道,踏著悠閑的步伐走出烤箱。


    ╳╳╳


    好好調理一番後,身心都輕盈許多。


    我神清氣爽地走向鞋櫃,同時傳簡訊告訴小町「今天不用準備我的晚餐」。過沒多久,便收到「了解!工作加油喔!小町也會去舞會」的迴應。


    不用來啦……我苦笑著換好鞋子,來到室外。


    掀開門口的布簾,看見即將下山的夕陽,將大海的另一端染得火紅。


    我一邊走著,一邊用剛買的max咖啡冰敷額頭及脖子。春風吹過熱唿唿的肌膚相當舒適,再加上耀眼的夕陽,我不禁眯上眼睛。


    「自閉男。」


    我望向聲音的來源,由比濱坐在長椅上對我揮手。她身旁的雪之下解開工作時綁起的頭發,臉頰微微泛紅,滿足地籲出一口氣。


    坐在雪之下旁邊的一色,從她的肩膀後探出頭,露出責備的目光。


    「學長,你好慢。」


    「是你們太快吧?」


    明知自己是最後出來的,我還是故意裝傻,走向長椅。


    「其他人呢?」


    我環視周圍,沒看到任何人。雪之下簡短地迴答:


    「先去吃飯了。」


    「是喔。」


    對話到此中斷。她們並沒有去嚇一跳驢子跟大家會合的意思。


    三個人仍然坐著不動,我也杵在原地,輕輕搖晃max咖啡,拉開拉環。


    我靠上長椅旁的牆壁,啜飲咖啡。這段期間還是沒有人開口,一切顯得平靜而安穩。


    我們一語不發,隻是出神地望著夕陽,順便乘涼。


    大家聚在一起,卻沒有任何對話,本來會顯得既無聊又局促,拿出手機把玩以分散注意力都不奇怪。


    但不可思議的是,我們都沉浸在平和、寧靜的氣氛中。


    有點像以前放學後的那間社辦。


    用不著多說什麽,也不會覺得厭倦,可以一直待下去。


    一色哼著舞曲的旋律,配合節奏晃動雙腿,裙子差點掀起來。


    不曉得是不是夕陽所致,斷斷續續的旋律有種懷舊感,聽起來像搖籃曲。


    在這樣的旋律下,以及剛泡過澡的舒適感催化下,雪之下昏昏欲睡。她打了個小哈欠,頭靠到由比濱的肩上。


    由比濱也將肩膀靠過去,似乎想珍惜從接觸的肌膚傳來的些微熱度。


    忽然間,吹起一陣仿佛來自上個季節的冷風,我忍不住縮起肩膀。


    我斜眼瞄向長椅,擔心她們著涼。不過,那陣風好像沒吹過去。


    那裏仍然處在向陽處。


    與盈滿餘暉的社辦相似,舒適的向陽處。


    與大家眯起眼睛,凝望夕陽逐漸西下,照亮海麵的那間社辦相似的向陽處。


    我一定──


    或者說,我們一定──


    ──一定是明白這樣的黃昏終將結束,這樣的時光不再複返,才想永遠留在那個向陽處吧。


    然而,離開那裏的時刻來臨。


    說不會舍不得是騙人的。不可能不留戀。確實會放不下。


    我竟然會產生這種想法。


    時至今日,我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如此地喜歡那個地方,以及那段時光。若不承認,我大概永遠離不開那裏。


    太過明亮耀眼,深深烙印在心中,所以會留下痕跡。受損後化為瑕疵,所以無法忘懷。


    未來的某一天,看見那道傷痕的時候,再想起確實發生過那種事,後悔莫及。


    我在殘照消失前踏出一步,離開那個溫暖的地方。


    「……該走了吧。」


    我側身迴頭,對她們出聲。還在打盹的雪之下睜開眼睛。


    「嗯……」


    她簡短地迴答,撐起靠著由比濱的身體,小聲地跟她道謝,整理產生縐褶的衣領。一色沒有等她,並攏晃來晃去的雙腿,一口氣站起來。鞋子踩在沙上,以腳跟為軸心轉了圈。


    「是啊……走吧。」


    她露出溫柔的笑容,對麵前的由比濱說道。


    由比濱眯細雙眼,望著背對夕陽的我們。接著,她靜靜閉上眼,輕點幾下頭,低聲呢喃。


    「嗯,該走了……」


    下一刻,她毫不猶豫地起身,踏出腳步,沒有迴頭。她追上先行離去的一色,與她並肩而行,離開這裏。


    長椅上剩下整理好儀容的雪之下。


    我用眼神示意「我們也走吧」。她點頭迴應,準備起身。


    我不發一語,對她伸出手。


    雪之下稍微歪頭,似乎不明白我的意圖。過了一會兒,她才露出淡淡的苦笑。


    「我自己站得起來……」


    「我知道。」


    我知道她自己站得起來,也知道她八成會這麽說。


    盡管如此,我還是會伸出手。


    今後,我大概也會一直這麽做。


    即將下山的夕陽,綻放更耀眼的餘暉,投射出墨色的影子。我們兩人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已經分不出形狀。


    在我們的臉頰,以及一切都染成朱紅色的世界中,她無奈地微笑,輕輕牽上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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