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於是,雪之下雪乃靜靜揮手。


    初春的陽光從窗戶灑落。


    肅穆的空氣中,不時傳出忍俊不住的啜泣聲。


    站在眼前的人們,穿著以黑色為基調的製服。


    我稍微轉頭,周圍盡是身穿正裝的人們。如果不是因為在學校的體育館,看起來可能更像葬禮。


    隻不過,高掛在台上的「畢業證書頒發典禮」八個字,以及前排的人別的胸花,為整幅場麵增添些許色彩,告訴我們這是值得慶祝的場合。


    跟身旁的朋友肩並肩,手牽手,輕輕吐氣,免得哭出聲來的女學生們,儼然是離別的具現化。由於舍不得與自己高中三年的青春分別,自然會散發出類似的氛圍。


    但是,那值得慶祝的氣氛也隻存在於當事人之間。對我這種外人來說,僅僅是被迫看其他人難過。我跟學長姊沒有半點關係,隻能被困在折疊椅上打瞌睡兩、三個小時。


    看著要在今天這個好日子踏上新的旅程的人,我不怎麽感傷。對我來說,畢業典禮隻是觀賞那些人從長期束縛中解脫的活動。


    然而,我也不是毫不感動,毫無情緒起伏。我多少有一點同感。


    離開這間學校後,他們將被剝奪高中生的頭銜,以及小孩子的身分。盡管熱情被綁在椅子上,夢想被課業消磨,仍然得從這個支配下畢業。無論是從小被叫臭小鬼的人、十幾歲開始被叫不良學生的人,還是跟刀子一樣銳利,任何人碰到都會受傷的人都一樣。畢業照中的他們,將隨著人流逐漸改變。


    在場的大部分學生應該會繼續升學,所以可以多拖幾年再進社會。即使如此,世人對待大學生的方式,還是跟高中生有差別。這不過是緩刑而已,將來一樣會被逐出庇護及保護。


    想到這一點,便覺得毫無差異,統一規格的學生排在一起的模樣,簡直像等待出貨的物品。產生這個念頭後,現場的靜寂開始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去年似乎也有過類似的想法。在不能玩手機的狀況下,消磨時間的方法很有限,頂多胡思亂想這類無聊的事。去年的我是自己跟自己猜拳,明年要怎麽打發時間呢……


    等等。仔細想想,明年就輪到我的畢業典禮。


    原來如此。本來還在納悶,為何我們學校要求低年級生參加畢業典禮,現在我終於明白。


    這是為了讓我們知道,剩餘時間是有限的。


    台上的不知名大人物正在致詞。


    我把那些話當成耳邊風,偷偷轉頭。


    一定,也許,恐怕。


    映入眼簾的這些人畢業後,我十之八九再也見不到麵。


    男女左右分明,按姓氏列隊的各班學生當中,有多少人畢業後會再見麵呢?


    隻要保持聯絡,總會有辦法見麵。可是依照我的個性,八成不會主動這麽做。越適應新環境,越不會迴顧往昔。雖然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適應新環境,至少身邊的人大多是這樣。


    隨便找個在視線範圍內的人來說好了,例如戶塚彩加。我大概會不時跟他聊個幾句,維持一定的聯係。像我現在也是最先看他!


    然後,還順便看到坐在他旁邊的戶部。戶部的話,嗯,絕對不會保持聯絡。再說,我根本不知道他的聯絡方式。


    戶部的隔壁──也就是我左邊的葉山隼人,單方麵地知道我的聯絡方式。不過,他應該不會特地聯絡我。即使真的收到聯絡,我肯定會產生青春情男子的標準反應,猶豫「立刻迴訊息的話,會不會被認為是很想聊天啊……」最後肯定不會迴覆,直接放著不管。


    真要說的話,葉山知道我的聯絡方式,並非我的本意。隻是因為我和折本佳織偶然重逢,為了解決由此衍生的麻煩事,才把手機號碼告訴他。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他的聯絡方式。


    結果,葉山做了一件蠢事,擅自把我的手機號碼告訴陽乃。托他的福,害我惹上多餘的麻煩。


    一迴想起來,便覺得不爽。我斜眼瞪向葉山。


    葉山發現我在看他,用視線詢問什麽事。我好像不小心看過頭了。


    我搖頭表示沒事,順便望向遠方。


    坐在前麵的c班的隊伍中,身材高大的材木座相當明顯。那家夥喔……嗯,總覺得畢業後還會再見麵。


    那麽,其他人呢?


    想到這個問題,心情就莫名躁動,視線自然地開始到處亂飄。


    黑中帶藍,晃來晃去的長馬尾,閃著異樣光芒的眼鏡,以及不太安分的紅褐色鮑伯頭──海老名、川崎、相模南三人的座號似乎相連。若不是這種類型的活動,我根本不會發現這種事,感覺有點新奇。但即使現在知道了,大家一起待在這個班級的時間,剩下不到兩個星期,所以也沒有什麽用處。尤其是相模,別說畢業了,從好久以前開始,我們便沒有任何交流。知道這件事真的沒有半點用處。


    至於川崎,之後可能會在補習班碰麵,但大概僅止於分不清是打招唿還是點頭的交流。海老名也是,若不透過其他人,我們應該不會再見麵。


    連接我和海老名的那條細線,說到底還是由比濱結衣。少了由比濱,我跟海老名恐怕再也不會見麵。


    當然,不僅限於海老名,我現在稱得上認識的人,大概都是如此。


    我作勢舒緩僵硬的肩膀及腰部,稍微伸長脖子。


    這一刻,我看見夾雜粉紅的褐色丸子頭在搖晃,她的隔壁是微卷的金發。


    由比濱結衣和三浦優美子坐在一起。雖然從遠處看不清楚,她們好像輕輕牽著手。


    不曉得是受畢業典禮的氣氛影響,還是想到不久之後升上三年級,大家又要分班,三浦吸著鼻子,用袖子擦拭眼角。


    由比濱見狀,苦笑著遞衛生紙給她,並且講一些悄悄話。講著講著,由比濱也抽出衛生紙,按住眼角。


    看著她靜靜拭淚的模樣,我忽然想到。


    畢業後,我跟她還會見麵嗎?


    明明隻是一年後的事,我卻無法想像。我們屬於相同的班級和社團,所以目前還會見麵,藉以保持聯係。如果之後分開了,還能維持同樣的關係嗎?


    本想繼續張望。


    ……最後決定作罷。


    坐在我後麵的班級,怎麽樣都看不見吧。更何況,按照姓氏排列,那個人想必會坐在角落,不可能看得見。


    那個擁有柔順黑發及雪白小臉的人,此刻帶著什麽樣的表情,我大概是永遠無從得知。


    我輕聲歎息,乖乖轉迴前方。


    這時,左邊的人湊過來,在我耳邊低語。他的聲音悅耳,語氣爽朗,卻有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感覺。


    「你靜不下來耶……」


    「……因為很閑啊。這種場合除非坐在旁邊的是朋友,不然根本沒事做。」


    「講得好像平常有朋友的樣子。」


    麵對葉山的挖苦,我輕輕聳肩做為迴應,並刻意調整坐姿,將視線對著前方,看都不看他一眼。我藉由這個動作表達自己沒迴答的意願。


    不過,葉山隼人並沒有閉上嘴巴。


    「在找她嗎?」


    「……找誰?」


    前一秒還想迴頭的我,有種被看穿內心的感覺。我發出不耐煩的聲音,斜眼瞪向葉山。他抬起下巴,指向斜前方。


    坐在那裏的不是學生,而是身著正裝的大人。亦即所謂的來賓席。


    我在其中發現雪之下的母親。


    以黑色為底的和服,加上那副容貌,使我從遠處也能一眼看見。


    「……她怎麽在這裏?」


    「地方議員參加這種活動並不稀奇。不過,很多學校都選在今天辦,她應該是以代理人的身分參加。」


    「喔……」


    我敷衍地應聲,但也能理解葉山的說明。


    先前的確有一位不認識的議員在台上致詞。再仔細迴想一下


    ,擔任司儀的老師好像也代讀了哪位議員的賀電,之後因為賀電的數量眾多而省略。


    「的確,國中好像也是。」


    「公立學校特別多。隻要碰到開學或畢業典禮,就會找機會來露麵。」


    葉山輕聲歎息,迴應我不經意的自言自語(特技)。看來他願意陪我打發時間。我們都麵向前方,沒看對方的臉,繼續僅限於當下,沒什麽意義的你一言我一語。


    「是嗎……學生跟家長都沒在聽吧。我看這隻是懶得改掉的落伍習慣。」


    葉山不耐煩地歎了口氣。


    「那樣講太難聽了……應該說是傳統。而且這不是沒有意義。教師跟家長可是票倉。」


    「你講得絕對更難聽……」


    我也不耐煩地歎氣,身旁傳來蘊含得意笑意的吐息。此刻的他,想必帶著在其他人麵前幾乎不會顯露,有點扭曲的爽朗笑容。用不著特地看過去,那副表情便鮮明浮現於腦海,害我更加煩躁。


    除此之外,害我煩躁的還有另一件事。


    我瞄向來賓席,雪之下母親的身旁,是跟她的容貌相似的女性。


    雪之下陽乃穿著體麵的黑西裝,雙手放在大腿的皮包上,靜靜垂眸。


    「……那麽,為什麽她的女兒也在?」


    「誰知道。帶出來打招唿吧。」


    「喔……」


    我迴以無意義的歎息,內心卻湧起不祥的預感。


    陽乃會參加之後的舞會嗎?盡管這件事已經與我無關,她留下的話語,仍像淤泥似地盤踞在我的心中。


    在我將這個想法說出口之前,葉山苦笑出聲。


    「這個理由說服不了你嗎?」


    「不,還滿合理的吧。雖然我不清楚啦。」


    我匆匆迴應,語氣似乎在不自覺間動搖。從眼角的餘光中,我瞥見葉山帶著一抹淺笑。


    「這種言不由衷的話就算了。」


    「彼此彼此。」


    我斜眼瞪著他,葉山不為所動,當作沒聽見,望向來賓席。


    「……大概,是來見證的。」


    「喔──原來如此。」


    我收起下巴,給予用來結束話題的迴應。


    隻要說一句「原來如此」,即可結束大部分的對話。這是對對方的話題毫無興趣,希望早點結束的訊號。


    但葉山並未因此作罷。他壓低音量,繼續說道:


    「這次你沒有問要見證什麽呢。」


    他的語氣平靜,挑釁的意味卻很濃厚。葉山隼人──以及影響他最大的雪之下陽乃──用這種調侃語氣說話時,沉默以對並無意義。他們會試圖藉視線及氛圍,撬開你的嘴巴。


    葉山和陽乃在我討厭的部分極為相似。雖然我沒看過他們單獨交談,那想必是非常愉悅的談話時光。


    然而,最近我終於習慣這種說話方式。以經驗來說,現在該唬弄過去,中止這個話題。


    「我也不是不懂。隻要是妹妹做的事,她都會來看吧。那個人未免太閑了,我說真的……」


    我無奈地說,葉山忍不住噴出笑聲。


    「是啊,甚至會為此特地抽出時間。她就是這麽關心妹妹。」


    「咦,好恐怖……執著於妹妹的程度跟我相同……」


    她竟然跟我這種人一樣閑。我也總是為了小町而保留時間──好吧,最近沒做到這個地步。因為管太多的話,會被她嫌煩的。你有聽見嗎,雪之下家的姊姊!管太多的話,妹妹會嫌煩喔!還有,比企穀家的哥哥也要好好記住喔!


    我不小心發出幹笑。葉山大概也被影響,跟著笑出來。


    本想就這樣靠開玩笑帶過去。


    可是,葉山已收起笑容。


    「不過,不隻妹妹。她想必也是來看你的決定。」


    「……」


    麵對這一句話,我根本無法隨口應聲。


    葉山所言絕對是事實。


    他看我沒有反應,用手肘撞過來一下,確認我有沒有在聽。我因此嘖了一聲,脫口念了他幾句。


    「你靜不下來耶。會被寫在成績單上喔。」


    「因為我很閑嘛。這種場合除非坐在旁邊的是朋友,不然根本沒事做。」


    他用我先前的話迴敬,我無法反駁,隻能癟起嘴巴。可是,照你這個說法,戶部跟你也不是朋友了喔?


    這時,那位跟葉山不是朋友的戶部從他後麵探出頭。


    「什麽?坐在旁邊的人怎麽樣?」


    「沒事。戶部你好吵。安靜點。」


    「哇咧……」


    葉山的臉上掛著燦爛笑容,對他講的話卻毫不留情。戶部碎碎念著,無精打采地把頭縮迴去。


    耳根總算清靜後,我再度望向台上。


    大人物的致詞已經結束,司儀宣布下一個環節。


    「接下來,請在校生代表致歡送詞。」


    某著甜美可愛的聲音答一聲「是」。正當我覺得那做作又裝可愛的迴應很耳熟時,一色伊呂波走到台上。


    對喔,她好像說過要負責致歡送詞,還特地跟平塚老師商量,途中甚至放人家鴿子,四處逃竄……


    那麽,讓我見識一下一色和平塚老師──主要是平塚老師──努力的成果吧。我挺直背脊,看著在麥克風前鞠躬的一色。


    「嚴冬已過,在柔和的陽光下,我們迎來飄蕩著淡淡芬芳的春天。」


    她攤開折疊好幾層的講稿,像個好學生般,沉穩地開始朗讀。平常大而化之的態度隱藏得很好,體現出教師及家長追求的學生會長形象。


    一色流暢地朗讀歡送詞,提到對學長姊的迴憶,以及社團、學生會上與學長姊的歡樂小插曲時,還稍微哽咽一下。


    「迴首往昔,學長姊總是在幫助我們……」


    她還不時加入啜泣,擦拭根本不存在的眼淚等小細節。不愧是鬼靈精……


    在此之前,我大多是在幕後,以製作人的角度旁觀這類型的活動,今天則是在觀眾席。隨著場所不同,觀點自然也有差異。例如搖滾區的規矩,當然是像個木頭人杵在原地,裝出男朋友的樣子。


    不過,在這種時候站起來,隻會讓人覺得有病。今天姑且先想像成親友團,懷著「你也找到自己渴望的容身之處了。如今的你,比當時更加耀眼」的心情,在腦中播放山崎將義的歌,以前男友的角度來看,才是正確答案吧。雖然這樣也很有病。


    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含淚朗讀歡送詞的畫麵,總是能觸動人心。明知是帶動氣氛用的假哭,那用心的程度還是值得稱讚。


    嗯,一色很努力呢。好可愛好可愛。即使挨平塚老師罵,照樣放她鴿子,隨便找理由偷懶,你還是很努力呢。這樣真的算努力嗎?


    我懷著像父親又像哥哥的心情看著她,突然一陣鼻酸。我用連葉山都察覺不到的小動作微微仰頭,抬起下巴。


    如果一色明年也擔任學生會長,我畢業的時候,也會由她朗讀歡送詞吧。


    我現在看在眼裏的這個畫麵,明年大概也會看到。


    對喔……畢業之後,也就見不到一色了……


    當我沉浸在感慨時,歡送詞進入最後的段落。


    一色闔起手中的講稿,停頓一會兒。


    然後,她望向前方,以指腹拭去眼角的淚水,展露微笑。


    「最後,我在此致上賀詞。祝福各位學長學姊身體健康,鵬程萬裏……在校生代表,一色伊呂波。」


    最後,她提高音量報上名字,一鞠躬結束致詞。下台時,她抬頭挺胸,不帶一滴淚水,姿勢相當優美。


    身為一年級學生,一色伊呂波便完美達成這項重大任務。我和所有出席者,毫不吝惜地為那凜然的身姿獻上如雷掌聲。


    掌聲逐漸平息,我的情緒也過了最高潮。


    接下來便是頒發畢業證書。想必會有人誤以為


    自己被點到,大喊出「有,我很有精神!」【注】這種腦袋有病的迴應,把氣氛搞僵吧。【注25:千葉的小學生點名時的迴應是「有,我很有精神」。】


    參加一群陌生人的畢業典禮,果真無聊透頂。


    ╳╳╳


    ……之前的我的確這麽想過。


    「接著,請畢業生代表上台致答詞。」


    經司儀宣布,前任學生會長城迴巡學姊精神百倍地應聲,走上舞台。她在中央行了一禮,環視台下一圈,仿佛要看遍每一位學生。連我都覺得自己似乎跟她四目相交。


    最後,她揚起嘴角。那是對我也展露過的溫暖笑容。


    巡學姊用柔和到足以融化嚴肅氣氛的聲音,開始朗讀答詞。


    「在陽光和煦的這一天……」


    然而,她隻有剛開始麵帶笑容。念著念著,巡學姊便哽咽起來。她咬住嘴唇,發出啜泣聲。顫抖著的喉嚨仿佛在鼓勵自己不要哭。


    那堅強的模樣,隻有感動兩字可以形容。我忍不住在心中感動起來。


    傷腦筋的是,宅男是感動感動果實能力者,隨便都會被感動。


    看演唱會時被感動到哭;演唱會結束後,迴程途中用推特發表文青風感想,又不小心感動到哭;發行藍光光碟時,再被感動到哭一次。每每在不經意的瞬間,便莫名地感動起來。


    我們就是如此喜歡感人的場景,是在聲優在廣播節目中來電,或在見麵會上忍不住裝酷的傲嬌人種。


    若不想一些這樣的無聊事,我真的有點要哭出來。


    「另外,學生會活動是我的高中生活中,無可取代的經驗。我們和各個班級、社團、誌願幫忙的學生合力舉辦許多活動。印象最深刻的是校慶,還有體育祭……當時真的很辛苦呢!」


    她停頓一下,露出花朵般的燦爛笑容。看見那抹笑容,我瞬間感到鼻酸,視界開始模糊。


    迴想起來,這一年發生了許多事呢──我為之感慨,各種迴憶閃過腦海,跟走馬燈一樣。我是不是快死了?


    站在台上的人,是我唯一肯稱唿學姊的人。


    我的學姊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水,聲音哽咽。


    我抽了一下鼻子。這時,旁邊伸來一隻手,拍拍我的肩膀。


    幹麽啦煩死了。沒看到我正沉浸在感傷中嗎?小心宰了你喔──我擺出臭臉轉頭,葉山的表情比我更臭。他不發一語,用大拇指指向旁邊,示意我看過去。


    隔著兩個座位的戶塚,正急急忙忙地從口袋拿出衛生紙。


    「八幡,你還好嗎?」


    戶塚壓低音量,擔心地說道,並且把衛生紙傳過來。坐在我們之間的戶部也關心道:


    「比企鵝,花粉症是唄?很討人厭唄。我懂。」


    才不是啦,閉嘴。我沒有花粉症。雖然初春到初夏這段期間,眼睛和鼻子總是癢癢的。但那一定是錯覺。承認就輸了。我咕噥了一聲代替否定,但不知戶部是怎麽理解的,他又多加了一包衛生紙。


    「這也給你吧。唉唷,我也有花粉症喔。每次春天都超痛苦的。」


    「戶部,你太大聲了……」


    戶部被葉山念了一句,用嘴型說「慘了……」。明明隻用氣音講話,怎麽還這麽吵?這家夥真的很吵耶。他是個好人沒錯,但真的好吵。話說迴來,不愧是花粉症患者。隨身攜帶衛生紙的男生,我個人給予好評。至於不會隨身攜帶衛生紙的我,個人給予差評。


    衛生紙經過葉山後,數量又增加了。他也從胸前的口袋拿出一包塞過來。我接過它,用力擤鼻涕。


    「泄些尼……」


    我哽咽著說,將衛生紙還迴去。葉山接下後,一臉驚恐地說:


    「……你未免哭太慘了。」


    「不是啦。是因為上了年紀,淚腺開始脆弱……最近光是看到光之美少女起身對抗敵人,我便忍不住哭出來……」


    「那你每周日早上都會哭嗎……」


    「還有重播,所以平日也會哭。」


    「這,這樣啊……」


    葉山更加驚恐。


    我的淚腺經過光之美少女和偶像活動的訓練,幾乎可以在一瞬間流下眼淚。每到星期六、日,我大多都會哭。現在mx和千葉電視台還會重播,所以共哭四次。看到第四部「on parade!」後,光是聽到片頭曲,我的眼淚便以加侖為單位湧出。


    在我哭泣的期間,巡學姊繼續致詞。


    「今後,我們會用自己的雙腳,一步步在各自的道路上前行。即使未來碰到巨大的阻礙,我們仍會將從總武高中得到的迴憶、知識、榮耀,當成人生的糧食,堅強邁進。真的非常感謝各位。」


    尾聲即將到來。用演唱會比喻的話,就是「接下來是最後一首歌」。台下也表現出「咦──才剛來的說」的態度。


    不過,我們這些客人再怎麽期望不要結束,演唱會終將會落幕。巡學姊的答詞也進入終曲。


    「在此向提攜我們的所有人致上謝意……畢業生代表,城迴巡。」


    語畢,巡學姊深深一鞠躬,維持美麗的姿勢良久不動。在這段沉默的其間,隻聽得見聽眾的嗚咽及吐氣聲。


    「真的很謝謝大家!我真的過得很開心!謝謝!」


    經過好一陣子,巡學姊緩緩抬起頭,換上她的招牌笑容。


    「大家今天校慶了沒──」


    離開前,她握緊麥克風大喊。出席者交頭接耳起來,家長們更是一臉困惑。台下的學生則立刻迴想起來,大聲迴應。


    「喔喔喔喔喔喔喔!」


    得到迴應後,巡學姊揚起嘴角,深吸一口氣。


    「千葉名勝──」


    「祭典和舞蹈!」


    「既然都是大傻瓜──」


    「不跳舞就!」


    「sing a song──」


    不論畢業生在校生,都像傻瓜似地一起唿口號。大家想起校慶上的那一幕,紛紛露出笑容。


    方才催淚的氣氛瞬間一變。


    當然是往好的方向改變。


    這正是巡學姊以學生會長的身分,營造出的氣氛。我可以說是對三年級的學生完全不熟,也沒有興趣。但我還是認為,這是一場很棒的畢業典禮。


    光是能看見巡學姊的那副笑容,這趟便已相當值得。


    啊~真是太棒了。


    迴家後要趕快用推特發表文青風感想!


    ╳╳╳


    畢業典禮結束後,大家開了簡單的班會,很快就放學了。


    今天不隻是畢業生,對在校生來說,也是離別之日。有加入社團的人,或因為其他關係跟學長姊認識的人,匆匆離開教室,去跟他們道別。


    平常總是留在教室的葉山等人早已不見蹤影,擔任網球社社長的戶塚,也扛著大行李離開教室。


    這麽一來,跟學長姊沒什麽關係的我,隻需直接迴家。


    教室顯得稀稀落落,我俐落地收拾東西。這時,由比濱走來我的座位。


    「要不要去學生會看看?聽說巡學姊在那裏。」


    「嗯……我是想跟她打個招唿啦……」


    今天想必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巡學姊。我受過她許多關照,應該去說聲再見才不失禮。


    但我剛剛才大哭過一場,有點不好意思見她。真的沒問題嗎?我的眼睛有沒有腫起來?討厭,人家不想用這張臉見巡學姊……得學那支給進社會第三年的ol看的化妝水廣告,背靠著冰箱坐在地上,用冰湯匙按著眼睛,自言自語「我不能輸」才行!


    在我猶豫不決時,由比濱大概是不懂我為何沉默,疑惑地歪過頭。


    「怎麽了嗎?」


    「不,沒事。什麽事都沒有。走吧。」


    要說明少女迴路即將短路時的少女心,隻能說是恥上加恥。我果斷地結束這個話


    題,拿著外套跟書包起身,邁步而出。


    由比濱一頭霧水,但還是小跑步跟上。


    但是當我們走出教室,她似乎想到我猶豫的理由,繞到我的麵前,凝視我的眼睛。


    「啊──我知道了。你剛才哭得好慘,好好笑。是在害羞嗎?」


    由比濱忍著笑,調侃我幾句。在她那大姊姊般的眼神下,我感到不悅及害臊,瞬間說不出話。


    「哪有,我才沒害羞。」


    我有點不耐煩地說,以掩飾難為情。這個態度又逗得由比濱輕笑出聲。


    「優美子也哭了,之後整個人害羞到不行。超可愛的……」


    由比濱似乎在迴想那個模樣,心滿意足地笑著。原來如此,難怪三浦小姐趕著迴家。因為她也覺得難為情。那家夥真可愛……


    我能理解她控製不住淚水的心情,因為我也差不多……想到這裏,聽起來像在辯解的話便脫口而出。


    「隻要是正常人都會哭吧。一色的歡送詞也是,想到那麽笨拙的她苦思許久,不覺得已經很努力了嗎?重點是巡學姊,開頭努力維持著笑容,但還是忍不住哭出來,再加上念完後的那張笑容。更重要的是最後跟大家一起唿口號的地方,那絕對是即興演出吧。那邊真的有夠感人。」


    「你太激動了吧!好惡,好可怕,走開……」


    你會產生那樣的反應,也是無可奈何。宅宅動不動便說即興演出,在那邊感動半天。即使隻是照著劇本演,也說是即興演出,看來宅宅滿適合看摔角比賽的。由此可見,宅宅跟摔角很合得來,所以武士道真的很厲害【注】。那種「戰到贏為止」的精神很厲害。這可以說是握有ip的公司最需要的資質之一。【注26:以製作、販賣卡牌遊戲為主的日本企業,於二〇一二年買下新日本職業摔角股份有限公司。】


    我大可拚命找借口反駁。不過,其實有一個更有效的論點。


    「……你自己不是也哭了?」


    我用死魚眼看向由比濱,她立刻癟起嘴。


    「唔唔……因為優美子哭了嘛。再加上之後要分班,一想到真的快畢業了,就忍不住跟著哭出來。」


    由比濱用靦腆的笑容敷衍過去。不過,她立刻別過紅通通的臉,噘起嘴,咕噥道:


    「……別在人家哭的時候盯著看啦。」


    「你也是……」


    我們一邊鬥嘴,一邊走下樓梯。這裏的人突然多了起來。


    三年級的教室位在主校舍的一、二樓,所以走廊上滿是在聊天和拍照的學生。


    大家並肩拍完照後,並沒有馬上解散,而是找一件事開啟話題,繼續交談。不曉得他們是真的離情依依,還是錯失離開時機的社交障礙者,無論如何,那些人短時間內大概無法離開。


    我們左右閃避畢業生,在走廊上前行。途中遇到一群別著胸花的人,珍惜地將畢業紀念冊抱在懷中。他們大概是要找人簽名,填滿最後的空白頁。


    與他們擦身而過時,由比濱喃喃說道:


    「明年我一定會哭得很慘。」


    這大概是她的自言自語。我發出沒什麽意義,類似歎息的「喔」「嗯」做為迴應。


    明年的這個時候,由比濱大概也會哭成淚人兒。她肯定會跟三浦和海老名聚在一起,握著手,離情依依地輕聲交談。


    她今天哭的原因,恐怕不隻是被畢業典禮的氣氛影響,或是把自己投射至眼前的情景,想像未來將踏上的道路。


    而是為比那更真實,更加切身,近在眼前的離別流淚。


    我們稍早離開二年f班的教室。從那扇門進進出出的機會,已經所剩無幾。


    枯燥的課堂、無所事事的午休、平凡的放學光景,都將在不久的未來消失。即使升上三年級,仍然會看到類似的景象,其中的麵孔將不再相同。


    三浦肯定對現在的班級很有感情。葉山隼人的存在自不用說,與友人建立的關係也彌足珍貴。更何況,她跟由比濱起過爭執,感情會更加深刻吧。由比濱也一樣。


    那麽,我又如何?


    隻不過是分班而已──我並非沒有這種想法。在此之前,我從不為這種事情感慨。我不會特地與人保持聯係,或嚐試縮短及維持分開後的距離。國中畢業後,我見過的同學隻有折本佳織,何況那還是偶然的產物。


    彼此不再見麵後,關係逐漸疏遠,乃世間常理。產生新的邂逅後,原本拉開的距離會從這裏彌補。每當環境有所變化,人類總能立刻適應。


    認識,相熟,再度分離,珍重再見。


    我們時時刻刻處在道別的途中。


    分班和畢業典禮,或許是我們學習好好道別的場合。藉由事先定好的期限,無視每個人的心情,設置不容拒絕的分別。如此親切的設計,讓再嚴重的社交障礙者,都能幹脆地說再見,而且還附贈「因為畢業了」、「因為分班了」等等極其正當的理由,做為再也見不到麵也無可奈何的借口。


    我經曆過幾次小型離別,所以算是個道別專家。我道別的技術已經爐火純青,根本用不著說一句話,便將人際關係清理得幹幹淨淨,過程自然到對方甚至沒察覺。這就是專業。電光石火般的道別,恐怕隻有我看得見。我已經習慣隱藏氣息活著了。【注27:兩句皆改自《獵人》中的台詞。】


    所以,換句話說──


    我從未跟人好好道別過。


    我的離別總是讓人印象深刻,例如打工時直接不告而別,之後再逕行寄迴製服,還不忘由收件人負擔運費。之後要跟巡學姊說什麽呢……還在傷腦筋時,我們已經來到學生會的門口。


    我有點緊張,敲響學生會的大門。


    「請,請進……」


    裏麵傳來斷斷續續的應聲。雖然隔著門有點難辨認,我想是一色的聲音。為什麽她聽起來很疲憊……我納悶著打開門,這個疑惑瞬間得到解答。


    在學生會辦公室的中央,巡學姊抱著雪之下跟一色大哭。


    「真的太謝謝你們了──我真的超喜歡學生會的!」


    「好近……」


    雪之下困惑不已,一色偷偷別過臉,不耐地歎氣。嗯,貼心地沒讓巡學姊看到這一點,值得稱讚。


    看到好東西了……我站在原地旁觀。這時,巡學姊發現了我們。


    「啊,由比濱同學和比企穀同學!你們來啦──」


    她接著撲向由比濱,相當習慣女生間身體接觸的由比濱自然地抱迴去。果然不簡單……我可是擔心了一下「哇哇哇!萬一她連我也一起抱怎麽辦」喔。


    「也謝謝你們兩個!雖然很累,不過超開心的!」


    「我也是!」


    巡學姊和由比濱牽著手,聊起天來。雪之下因重獲自由而鬆一口氣。那懷念的動作讓我忍不住笑出來。


    在這瞬間,我們四目相交。


    雪之下立刻移開視線,望向時鍾,對旁邊的一色說:


    「廠商差不多要送東西來了,我先過去。」


    「我覺得沒那麽快耶……」


    一色疑惑地歪頭,從口袋拿出時間表。


    「嗯……說早也沒有很早。好吧,總比遲到好。我也一起去吧?」


    雪之下搖頭。


    「隻是需要有人在場而已,我一個人就夠。那麽,城迴學姊,稍後舞會見。」


    「嗯!等等見!」


    巡學姊笑咪咪地迴應。雪之下行了一禮,離開辦公室。巡學姊用力揮手,目送她離開後,同樣瞄了時鍾一眼。


    「還要準備舞會呢。我也得去換衣服……」


    巡學姊咕噥道,旁邊的由比濱兩眼發光。


    「哇!你會穿什麽樣的禮服?」


    「很讚喔──該怎麽說呢,很性感。」


    「性感……」


    巡學姊講得太直接,害由比濱愣了一下。不僅如此


    ,巡學姊還得意地拿出手機。由比濱看著螢幕,兩人開始竊竊私語。


    「雖然露出度不高,你看這剪裁,整體都好性感。」


    「啊……真的。」


    在她們交頭接耳時,一色從中探出頭。


    「大膽挑戰舞會規則的尺度呢。基本上是可愛風,卻帶有性感的氣息。」


    「對吧?我看目錄的時候,就決定要穿這套,還特地去試穿喔!」


    「三年級的人一起去的嗎?大家一起試穿,感覺很好玩耶!」


    「對對對。畢竟我負責許多聯絡事項,就順勢組了試穿團。」


    巡學姊一邊說,一邊滑手機。由比濱不斷發出「喔」「哇」等各式各樣的驚歎,雙眼閃閃發光。相較之下,一色則相當冷靜。


    「喔──原來如此。啊,謝謝學姊幫忙宣導和整理舞會規則。」


    「不客氣!好久沒有辦活動,超開心的~」


    三個女生看得不亦樂乎,我則是在一旁心神不寧,左顧右盼,想著能不能一起欣賞。


    這種時候,男生真的不方便加入話題。我也很清楚,不加入這類話題才是正確答案。即使有勇氣請對方讓我看,我也說不出不踩紅線的感想,頂多像是「喔,滿性感的」之類的話吧。這樣一來,還不如不要說。


    於是,我在旁邊聽她們興奮地聊天,進入地藏時間。


    差不多真的有人要來放供品時,巡學姊收起手機,對我微笑。她大概是顧慮到我。


    「平常沒機會穿這種衣服,所以舞會能順利辦成,我真的很高興!比企穀同學,謝謝你。」


    「呃,跟我沒什麽關係……是雪之下他們負責的。」


    「這樣啊……」


    麵對突如其來的道謝,我一時不知所措,露出不自然的苦笑。巡學姊聽了,有點沮喪下來。那表情勾起我的罪惡感,胸口隱隱作痛。我忍不住想了一句安慰的話。


    「……但我有打算幫忙,所以會去露個臉。」


    「這樣呀,太好了~之前就一直希望能見到大家。畢竟都最後了。」


    巡學姊露出柔和的笑容,仿佛真的放下心來。隻不過,最後那句話蘊含一絲寂寥。她或許也有自覺。


    「真沒想到自己會畢業……」


    她愛憐地環視學生會辦公室,低聲說道。


    這句話想必不是對我們說的。


    見我們一語不發,她像是要掩飾什麽,搭配開心的手勢激動地說:


    「啊,我當然明白喔!我本來就打算正常畢業,繼續念大學!可是,不是那樣的。總覺得……」


    一如往常的柔和微笑,與話語一同中斷。巡學姊忽然泛起淚光。


    「總覺得……該怎麽說呢?」


    她對我們笑了笑,仿佛要掩飾眼角的淚水。由比濱溫柔地點頭,迴應那抹微笑。


    「我覺得,我能理解。」


    巡學姊害羞地小聲道謝,重新麵向我們。


    「……你們要繼續一起做開心的事喔……雖然我要畢業了。不過,你們還有時間!」


    「是……」


    「……我盡量。」


    我跟著由比濱迴答。


    我不認為她的願望會成真。但現在講這個也是枉然。


    我和由比濱大概都在壓抑某種情緒,露出忍耐著什麽的表情。我輕咬下唇,默默垂下視線。


    巡學姊沒有再說什麽,溫柔地看著我們,然後將視線轉向一色。


    「一色同學,總武高中學生會,就拜托你了。」


    她彎腰行了漂亮的一禮。一色似乎不知道該做何反應,愣在那邊,眨了兩、三下眼睛。不過,她馬上挺直背脊,直視巡學姊。


    「是。我接下了……不如說,大部分的事都已經交給我處理了。」


    「啊哈哈,說得也對。」


    一色苦笑著說,巡學姊傻傻地笑了。笑了一會兒,巡學姊拍拍臉頰,為自己打氣。


    「嗯,好!告別完畢!」


    她踏出腳步。


    「那麽,待會兒見!舞會上再好好聊吧!一言為定!」


    她用力揮手,轉身離去。


    直到關上門之前,她都還從細小的門縫間探出頭,對我們揮手,好像《鬼店》裏的傑克?尼克遜。拜托不要。你都做到這個地步了,我會覺得自己也必須揮手迴應……


    門緩緩關上後,我終於得以放下手臂,疲憊地歎氣。


    一色似乎一直看著我們的互動。她喃喃說道:


    「總覺得,學長挺喜歡巡學姊的。」


    「啊,我也這麽認為。」


    「啥?有人會討厭她嗎?」


    「嗯……應該沒有。但你幹麽那麽兇……」


    由比濱發出無奈的笑聲。不過,為何一色要在這種時候沉默?她抱著胳膊,一副「我倒認為未必沒有」的表情。那怎麽行?你這個人就是這樣!


    我用視線責備一色,她察覺到之後,清了清喉嚨,然後擺出「先別說這個了」的態度轉換話題,露出不懷好意的賊笑。


    「那麽,為了最喜歡的巡學姊,努力工作吧。」


    嗯……這個說法好像怪怪的……


    ╳╳╳


    一色帶我們來到的地方,是做為舞會場地的體育館。


    西斜的夕陽將地板及牆壁染成淡橙色。設置於後方的暖爐熊熊燃燒,使廣大的體育館不怎麽寒冷。


    我掃了室內一眼,布置工作正順利地進行,隨處可見氣球、花籃、迪斯可球等裝飾。不久前還彌漫畢業典禮的莊嚴氣氛,現在則顯得熱鬧起來。


    華麗的館內,唯有雪之下所在的地方顯得務實──或者說是冷淡。她似乎在跟穿工作服的廠商人員討論事情。


    我在遠處看著,當他們的談話告一段落,一色便丟下我們,自己跑過去。


    「雪乃學姊,時間差不多了──」


    聽見一色的聲音,雪之下對廠商人員行了端正的一禮,轉身麵向我們,快步走過來──


    ──接著停下腳步。


    「……比企穀同學。」


    她揪緊外套的領口,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下垂的眉梢和低垂的視線,正在詢問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或許我該解釋一下。


    不巧的是,我沒有足以說服她的理由。而且我也明白,隨便編的借口沒有任何意義。我隻是任憑事情發展,毫不抵抗,將責任推到別人身上,結果才出現在這裏。


    我無言以對,隻是輕輕收起下巴,點頭致意。


    「小雪乃,辛苦了!我們來幫忙囉。」


    由比濱站到沉默不語的我和雪之下之間。雪之下愧疚地低下頭。


    「是嗎……不好意思。」


    「怎麽會,別在意!我一開始就打算來幫忙。」


    「謝謝。」


    由比濱開朗地說,雪之下才終於露出笑容。正當我心想自己也該說些什麽,張開嘴巴時,一色拍拍我的肩膀,打斷我說話。


    「人手愈多愈好嘛。學長,拜托你囉。」


    雖然一色說得輕鬆,我強烈地感受到她在暗示「要是你們再吵起來,我可受不了」。她立刻分活動流程表,也表現出這個意圖。


    「那麽,大家來討論吧。」


    所有人拿到流程表後,一色從胸前的口袋抽出筆,開始主持會議。


    「雪乃學姊是總監,我負責主持和音響。副會長是燈光,書記處理外燴,至於其他雜物,則以足球社的菜鳥為中心,從各個社團找人幫忙。」


    我隨意聽著一色發言,同時環視體育館,確實發現不少學生會以外的生麵孔。多虧有社長會之首的葉山幫忙,現場作業的人手還算充足。這樣一來,雪之下和學生會成員就能專注在主要工作上。


    才剛這麽想,一色又自然地補充一句:


    「啊,還有,那個恐怖的人會來幫忙處理服裝上


    的問題。」


    恐怖的人是指川崎嗎?怎麽講得好像不良分子。她人明明那麽好……我在內心為川崎抱屈,一色則繼續在流程表上做筆記,然後抬起頭,用又大又圓的眼睛看向雪之下。


    「這兩位要怎麽辦?」


    雪之下把手放到嘴邊,陷入沉思。


    「要幫忙的話,接待、音控、燈光還有缺。」


    「那我幫忙接待。畢竟讓他接待的話,有點……」


    由比濱輕輕舉手,立刻認領工作。她的後半句語意不清,一色還是理解了意思,點點頭。


    「說得也是。」


    不愧是比濱同學和伊呂波,非常了解我。我也很了解自己,所以跟著點點頭。


    雪之下沒有加入其中,轉頭麵向由比濱。


    「雖然賓客不多,還是有些家長參加,到時請幫忙記錄。另外,要用學生手冊檢查學號。」


    「我會叫戶部學長那些打雜的待在接待處。萬一起了爭執,先丟給他們,再去叫我或雪乃學姊。」


    「好──」


    一色細心地補充,由比濱也輕鬆地迴應。原來戶部算打雜的嗎……他得一直站在那裏喔……


    「至於學長……」


    「嗯……」


    一色來迴看著我和雪之下,雪之下沒有繼續說下去。她輕咬下唇,似乎在想什麽,但也沒下達指示。


    從剛才的對話判斷,我剩下音控和燈光這兩個選項。


    「燈光必須配合各種演出,沒掌握整個流程的話,大概做不來。」


    我望向旁邊的一色,她也點頭。


    「是啊。那麽,麻煩學長協助音控。基本上都是由我負責,但我總有必須暫時離開的時候。如果有個人能一直看著就太好了。」


    「了解。有什麽要特別注意的地方?」


    「流程表上有曲目編號,隻要照著曲目表播放即可。要放音樂的時候,我們也會打信號。應該沒問題吧。」


    「這樣啊,我懂了。」


    既然有整理好的曲目表,音源也就緒,還有人會在要放音樂時打信號,之後隻要注意技術方麵的問題即可。


    「可以先試試看嗎?」


    我用拇指指向左舞台夾層的控製室。雖說隻是從旁輔助,沒人知道開場後會發生什麽事,所以我也該掌握簡單的實際操作。


    「啊,也對。那走吧。」


    在一色的帶領下,我們一同走向控製室。


    一行人爬上從側台延伸的灰暗階梯,進入小小的房間。由比濱跟著雪之下進來後,好奇地東張西望。


    這裏不是我們平常會進入的地方。之前在校慶幫忙時,我有看過一遍音響設備,但是沒實際操作過。


    我一麵擔心自己能不能做好,一麵望向放在牆上小窗附近的擴音係統,上麵的紅色小燈亮著微弱的光芒。


    我照著一色的指示,坐到桌子前。桌上放著護貝過的說明書,以及寫滿筆記的曲目表。


    擴音係統上有紙膠帶明示上限刻度,好讓學生也能操作。可能會用到的音量旋鈕上,也纏著彩色膠帶,讓人一目了然。看來操作部分應該沒問題。


    「我練習放一下音樂。」


    「請便。」


    征得一色的允許後,我按下按鈕。接著便傳出戶部那種人會跟著打拍子的電子舞曲。


    我對照流程表跟曲目表,檢查音源有無缺漏,並且實際播放一遍,熟悉整體操作流程。看起來是沒什麽問題。


    接下來該檢查的是……我看著流程表跟擴音係統,忽然想到。


    照理來說,音控應該不隻放音樂,還負責所有跟聲音有關的部分。既然如此,管理麥克風也是我的職責。


    「麥克風放在哪裏?有幾支?」


    「咦?啊,等我一下……」


    一色急忙翻閱流程表。


    在她迴答之前,雪之下開口說道:


    「右舞台那裏有一支我的有線麥,一色同學有一支無線麥,左舞台還有一支備用的無線麥克風。」


    雪之下從外套口袋拿出白色素麵紙膠帶,撕成三段,分別貼在三支麥克風的音量控製器上。我拿起桌上的簽字筆,在膠帶上寫下「雪之下」、「一色」、「備用」。


    這樣一來,麥克風也檢查完畢。剩下是……我翻閱流程表確認,看見一行陌生的文字。


    「這裏寫的投影片是什麽……」


    我敲著流程表問,一色探過頭來看,發出「啊──」的聲音。


    「這個啊。我們跟許多人收集畢業生的照片,做成影片。雖然說不上很精致。」


    「喔……」


    看來在不知不覺中,舞會的企劃更新了不少。現在這個時代,隻要一支手機,即可輕鬆編輯影像。姑且不論品質如何,不用花費太多勞力就能讓畢業生開心,又能炒熱氣氛,可說是相當劃算。


    原來如此,考慮得挺周全的。我在心中佩服,同時在流程表的那個部分用紅筆打圈。


    「這樣的話,大概隻有投影片比較麻煩。要用什麽器材播放?」


    我坐在椅子上轉了圈,正麵對上一色。不過,問題的答案立刻從她旁邊傳來。


    「從電腦輸出。之前技術彩排時,已經跟燈光一起確認過。影片由我們這邊播放,你隻要幫忙調整音量就好。」


    雪之下已經準備啟動電腦,似乎打算實際操作給我看。這樣的話,我也趁現在把所有問題都問清楚。


    「了解。開頭會有黑幕嗎?幾秒?」


    「十秒黑幕後會有十秒倒數。」


    「能實際播放一次嗎?」


    「好。一色同學,能麻煩你嗎?」


    「……咦?啊,是!」


    一色突然被雪之下點名,嚇了一跳,立刻迴過神。雪之下見她驚慌的模樣,露出不解的神情。


    「怎麽了?」


    「沒有啦,隻是覺得你們難得好多話……」


    一色望向由比濱,尋求她的讚同。由比濱露出苦笑。


    「他們一直都是這樣……」


    她笑著撫摸丸子頭,不知該如何迴答。我和雪之下聽了,不約而同閉上嘴巴。室內的氣氛變得尷尬,大家瞬間沉默下來。我受不了這個氣氛,反射性地挖苦自己一番。


    「真對不起喔。平常完全不說話的人隻有這種時候特別多話,很惡心對不對?」


    「噢?是,是沒錯……」


    ……沒錯嗎?一色覺得我很惡心嗎?我怨恨地看著她,她則是輕咳兩聲裝傻,順便確認喉嚨的狀態。接著,她單手假裝拿起麥克風,擺出一副怎麽看都隻是在排練的態度,毫無幹勁地開口。


    「好的。那麽,接下來是投影片時間。大家掌聲鼓勵鼓勵──」


    「……好,一色同學退場,燈光慢慢變暗。完全暗下來後,開始放投影片。」


    雪之下儼然是舞台導演,一麵說明之後的流程,一麵操作電腦,最後按下enter鍵,表示大功告成。


    舞台上的銀幕顯示出黑色畫麵。這段期間,我調低音樂和麥克風到靜音,提高電腦音源的音量。


    我從小窗戶探頭望向舞台,銀幕切換至倒數計時的畫麵。數字隨著膠卷卷動的哢噠聲減少,倒數至0後,隨即響起常在廣告聽見的催淚係旋律,開始播放投影片。


    畢業生過去的迴憶,伴隨動人的音樂逐一映在銀幕上。


    喔,做得不錯嘛──我抱持旁觀者的心情欣賞時,忽然發現一件事。


    投影片內的內容,我應該是第一次看見才對。


    那麽,這股湧上心頭的情緒是什麽……正當我疑惑著,由比濱喃喃迴答:


    「有種熟悉的感覺……」


    「配上這首曲子,自然會這樣……」


    我無法用言語形容這股熟悉感。製作這部影片的一色哼了一聲。


    「有什麽關係,簡潔易懂最重要。


    能催淚不就好了嗎?」


    「我倒覺得,會被笑說是模仿什麽作品……」


    雪之下無奈地苦笑。


    不過,我也並非不能理解一色所言。


    影片本身沒有什麽稀奇的手法,或出神入化的特效,隻是將畢業生的各式照片串接起來。但是在催淚的音樂下,從那些畢業生的角度來看,肯定會變成感人的影片。這種感動想必無法言喻。


    投影片來到尾聲,音樂慢慢淡出,漂亮的背景浮現「恭喜學長學姊畢業」字樣,影片播放完畢。


    「影片放完後,燈光慢慢變亮。再進入mc時間。」


    我點頭迴應雪之下,在流程表上記下影片的長度。


    「……大致明白了。這樣我應該也能放影片。」


    「你能幫忙就太好了。技術彩排時是由有空的人負責,但正式播放時,很難有多餘的人手……」


    「嗯。我基本上都會在這裏,所以我來吧。我可以操作看看機器,確認一些東西嗎?不過會弄出聲音。」


    「開場前都沒問題。」


    「了解。那差不多了吧?」


    我翻著流程表,然後抬起頭,詢問有沒有其他該確認的事項。結果,我跟雪之下四目相交。


    水亮的雙眼明明因微笑而眯了起來,我卻覺得她在凝視遠方,害我反射性地移開視線。


    「……嗯,之後就麻煩你了。一色同學,去檢查燈光吧。」


    雪之下唿喚一色,轉身離去。一色連忙跟上。


    「啊,了解。那麽學長,等等見。」


    我微微抬手代替迴應,轉了圈重新麵向擴音係統。


    身後慌張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其間夾雜拉椅子的吱嘎聲。


    轉頭一看,由比濱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沒問題嗎?」


    她擔心地問,我聳一下肩膀。


    「……嗯,應該沒問題。」


    我這麽迴答,由比濱仍然顯露淡淡的不安。


    「是嗎……剛才的內容聽起來好複雜,所以我有點擔心。」


    「隻要習慣,總會有辦法的。」


    我對她微笑,將視線轉迴手邊。


    沒錯。隻是還不習慣而已。


    為了盡快習慣,我將冰冷的手指伸向擴音係統的播放鍵,慢慢將音量控製器往上推,播放不知名的樂曲。


    這是一首我從未聽過的電子舞曲。


    感覺會在夜店聽到的流行樂,使我下意識地皺眉。但隻要多聽一陣子,總會習慣這種類型的樂曲吧。


    混音器的用法、陌生的舞曲、刺耳的汽笛音、從音響深處傳出的重低音。


    到最後都會變得理所當然,逐漸習慣。


    ╳╳╳


    夕陽從貓道上的黑色簾幕縫隙間照進。一道聚光燈的光芒,以及迪斯可球反射的光芒參雜其中。


    從這個景象看來,他們大概在進行最後的燈光檢查。


    距離開場時間已所剩無幾。


    負責音控的我,也在忙著最終確認。


    「測試測試……啊──測試……」


    我在側台確認有線麥克風。一開口,音響便傳出自己的聲音。


    我望向位於另一端的調整室,同樣負責音控的一色從小窗探出頭。我對她比出大大的圈。


    一色看了,也笑著微微歪過身體,跟我一樣用雙手比出大大的圈,有如白鶴圓滿清酒的商標。裝什麽可愛……


    「比企穀同學。」


    我迴頭望向聲音來源,發現是雪之下。她拿著由纜線、麥克風、耳機接在一起的黑色物體,亦即所謂的對講機。


    「等等用這個打信號給你。」


    「喔,真懷念。」


    我接過對講機,仔細觀察。每次遇到校慶等活動,都會用到這個東西。我不經意地發出內心的感想。


    「……」


    不過,雪之下沒有多說什麽,轉過身去。


    「……另一個幫我交給一色同學。」


    「喔,好。」


    僅此一句,無法延伸出稱得上對話的對話。


    剛才開會時明明沒有想那麽多,能夠侃侃而談。現在,昏暗的側台卻籠罩著沉默。如果手邊有什麽工作,我便不會在意這一點沉默,但我現在已無所事事,剛才的有線麥克風還拿在手中。


    「啊──對了。麥克風需要支架嗎?」


    我忽然想到,開口問她,雪之下迴過頭。臉上帶著困惑。


    「嗯……我是這麽打算的。」


    我聽了,一把抓住放在側台深處的麥克風架,拿到雪之下麵前,設置麥克風。


    「高度呢?這樣可以嗎?」


    我蹲下來調整高度,頭上傳來雪之下困擾的歎息聲。


    「……剛剛好。不過……這點小事我自己來就行。」


    她垂下頭,低聲說道,我不禁停下手。雖然是為了緩和尷尬的氣氛,又不小心多管閑事了。在自我厭惡感之下,口中變得苦澀起來。


    「……也對。抱歉。」


    我放開麥克風架,站起來退後兩步。


    「不,用不著道歉……」


    「啊……是喔。」


    燈光照不到的幽暗側台中,無言的歎息聲仿佛凝結成形,使人甚至不敢動彈。


    明明沒過多久,我卻覺得自己僵直了很長一段時間。雪之下似乎也感覺到同樣的尷尬,不久後,她輕聲歎息,一副難以啟齒地開口說道:


    「……如果我的態度很不自然,我跟你道歉。」


    「咦?啊,不會啊。挺正常的……」


    那出人意料之語,使我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你。」


    這家夥真厲害……還以為在沉重的氣氛中要說什麽,沒想到是這個……


    不過,的確很符合她的個性。


    雪之下不是會看氣氛的人,甚至可以說她不懂如何看氣氛。或者該說是,她從未生活在需要看人臉色的環境。


    在跟我和由比濱相處的近一年中,她似乎逐漸學會這一點。我不知道這是否為好事。因為像我這樣太過於看氣氛,時時留意著要表現出自然的態度,也會有白忙一場的時候。


    事實上,連我也不太明白,究竟該采取什麽樣的應對。


    對方露出分不清是困擾還是害羞,似乎隨時會哭出來的表情,就更不用說了。她不停整理瀏海,頻頻梳理肩上的黑發,視線遊移不定,心神不寧。看到那副模樣,我根本想不到該如何迴應。


    「是嗎……平常心,就行了吧……」


    經過漫長的猶豫,說出口的是斷斷續續,不得要領的迴答。


    「平常心……說得也是。」


    雪之下點頭,仿佛在好好理解這句話。我也像在應聲般默默點頭。從旁人看來,我們大概像是搶地盤的鴿子。


    雪之下喃喃自語著「平常心,平常心」,大概是想讓自己靜下心。看到她這樣,我倒是先冷靜下來,自然而然地揚起嘴角,說話也流暢起來。


    「現在這麽忙,你也沒太多時間想其他事吧。之後就會恢複平常心了。雖然我也沒把握啦。」


    「也,也對。等事情處理完,應該能表現得更自然……」


    我們相信這樣才正常。正因如此,才試圖表現得正常。因為我們想相信,這樣的關係不是異常。


    或許是因為我的語氣正常了些,雪之下似乎也逐漸恢複平靜。她輕咳一聲,改變話題。


    「剛才那句話沒有其他意思……人手不足是事實。就這一點來說,我很感謝你……」


    「嗯,我大概明白。我也沒有多想什麽……之前聊著聊著,便過來幫忙了。我實在沒辦法完全不插手。」


    我苦笑著說,雪之下搖頭,要我不用在意。


    「沒辦法。因為一色同學也很依賴你。」


    然後,她終於露出笑容


    。隱含調侃之意的語氣,感覺也很久沒聽見了。「很依賴你」還真是漂亮的換句話說。這是最近流行的政治正確嗎?


    「一色也成長了許多,到時候就沒我的事了吧。這樣一來,我也不用再做這類型的工作。」


    「是嗎?我不認為她會輕易放過你。」


    「好可怕的說法。不要啦,嚇死人……」


    嘴巴動起來後,僵硬的身體也隨之放鬆。我一邊做事,一邊隨口迴應。在我整理麥克風的線,以免它纏在一起時,旁邊傳來些微的震動聲。


    「不好意思。」


    雪之下拿出手機,盯著螢幕,然後疲憊地歎息。舞台的背光燈照亮深鎖的眉間。雪之下維持那個表情,抬頭看向控製室的小窗戶。我也跟著看過去,一色在窗邊雙手合十,朝這裏低下頭。


    「……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嗎?」


    「小事而已。」


    語畢,雪之下有點急促地走出側台。出問題了嗎?我有點擔心,跟在她後麵從側台探出頭。


    她和平塚老師在台下交談。雪之下的母親和陽乃也來了。


    為什麽老師會在這裏……更重要的是,為什麽雪之下的母親和陽乃也在……在我感到疑惑時,平塚老師隔著雪之下,與我四目相交。


    「喔,比企穀也在啊。不好意思,在你們準備的時候打擾。」


    「啊,不會……」


    平塚老師揮手跟我打招唿。雪之下的母親也注意到我,揚起嘴角微笑,還模仿平塚老師輕輕揮手。


    「比企穀同學,又見麵了呢。」


    「哈哈……您好……」


    可以的話,真想打完招唿後,立刻離開現場。


    不幸的是,對方很明顯想繼續對話,招手示意我過去,一旁的陽乃也緊盯著我。看樣子是逃不掉了。我迫於無奈,拖著沉重的步伐走近幾步,雪之下的母親愉快地開口。


    「你會參加舞會呀。期待你得意的舞步。」


    「哈哈哈……」


    我幹笑著迴答,陽乃投以懷疑的目光,似笑非笑地開口。


    「喔?你擅長跳舞?」


    「是啊,很擅長喔。連我都跟著起舞呢。」


    雪之下的母親開玩笑地說,露出意外可愛的表情,咯咯笑著。


    「唷……」


    陽乃發出佩服的聲音,目光卻寒冷如冰。在我被她別有深意的眼神束縛住時,雪之下介入其中,擋住她的視線。


    「你們是來勘查的吧?後麵還有很多事要做。可不可以快一點?」


    「說得也是。」


    麵對焦躁地歎氣的女兒,母親收起笑意,慢慢環視體育館內。


    從她們的對話判斷,她大概是來檢查舞會是否保有高中生的健全性。先前剛才聯絡雪之下,便是請她負責應付吧。雪之下是統籌一切的負責人,自然是適當人選。


    「在這麽短的時間準備到如此程度,真不簡單。特地擬定廢案爭取時間,也算值得了。」


    雪之下的母親從牆壁到天花板看了一圈,點點頭之後,跟我對上視線,定睛停下。


    「而且,看了規模那麽大的企劃書,實在沒什麽好抱怨的。那些有意見的人應該也會接受吧……很不錯的計畫。」


    「呃,不是我做的。這些全是──」


    全是你的女兒──正要說出口時,她身後的陽乃眯起眼睛。陽乃一句話都沒說,視線卻仿佛在試探我。


    托她的福,我才沒說溜嘴什麽。


    我不該在這個地方插嘴。刻意大聲主張不是自己的功勞,不但沒有任何意義,還會造成反效果。


    我閉上嘴巴,雪之下的母親則是歪過頭,等待我把話說完。


    我沒有迴答,而是望向雪之下。


    即便隻是三言兩語,該出麵的不是我,而是雪之下本人。畢竟對方可是會在雞蛋裏挑骨頭,最後索性將雞蛋敲碎的人。要是我隨便幫雪之下說話,可能反而害了她。


    這時,平塚老師大概理解了這陣沉默,抑或我的視線之意,輕笑出聲。


    「這一切全是多虧各位家長的體諒及協助。對吧,執行主委?」


    她開玩笑似地輕拍雪之下的背,對她微笑。雪之下忽然被點名,一時不知所措。但她隨即明白平塚老師故做鄭重的口吻,以及最後那句話的意圖,立刻迴神。


    「是,是的。身為本企劃的負責人,我在此致上謝意。」


    雪之下用跟先前完全不同的恭敬態度道謝,對母親行了漂亮的一禮。


    「雖然可能有不完備之處,今天是值得慶祝的日子,還請您多多包容。各位來賓若有疑問,我會負責解說。」


    雪之下緩緩抬頭,筆直凝視母親。她的動作、表情,都包含明確的距離感與緊張感。


    「嗯,盡管身為母女,態度還是要莊重。總算有負責人的樣子了……那麽,我也以家長會理事的身分仔細評斷。」


    「請盡管評斷。」


    看見愛女堅毅的態度,雪之下的母親露出得意的笑容。她打開扇子,擋住那扭曲的嘴角,再次用銀鈴般的聲音輕聲說道:


    「方便立刻請教幾個問題嗎?首先,關於預定結束時間跟散場後的處置……」


    「是。關於會場周邊的安全對吧。我們已在那邊備妥資料,可否勞煩您移駕?」


    雪之下帶著母親及平塚老師離去。


    最後,陽乃慢了幾步邁出步伐。在經過我旁邊時,觸碰我的肩膀,附在我耳邊說:


    「忍下來了嘛……那樣就行了。」


    溫柔的聲音甜美到我的背脊發涼,還伴隨在此之上的寂寥。


    陽乃留下這句話,不等我迴應便離去。


    獨自留在原地的我憂鬱地深深歎息,仰望天花板。


    ╳╳╳


    若是以前,我肯定會耍小聰明,多管閑事。


    不過,今後再也沒有這個必要。更正確地說,是不能這麽做。我終於理解這一點。


    我有能力做,以及可以做的事非常有限。


    以現狀來說,我該做的隻有一件事。


    那就是工作。


    籲出一口長氣後,我也動身迴去準備室。


    叩叩叩地踩著狹窄的樓梯,打開門。


    「辛苦了──」


    一色靠在旋轉椅上轉圈,一副無聊的模樣。我拉開旁邊的椅子,坐到擴音係統前,順便把一組對講機交給她。


    「辛苦了。這個給你。」


    「好。謝謝──」


    一色挪動椅子靠過來,接過對講機後,把臉湊到我的耳邊,說起悄悄話。


    「沒問題吧?那個老太婆說什麽?」


    「老……你喔……」


    以年齡來說,對方還算年輕吧。雖然我不知道她幾歲啦。隻不過,不愧是那對姊妹的母親,也是一個大美人,同樣散發出恐怖的感覺,但偶爾會表現出可愛的一麵喔。這樣反而讓人覺得更恐怖啦。


    本來打算為她說話,仔細想想,講了八成也沒用。一色之前跟她起過衝突,想必不會有什麽好印象。真巧,我也是我也是!


    因此,我放棄幫她說話,隻迴答問題。


    「放心,雪之下處理得很好。」


    「喔~」


    一色以手托腮,興致缺缺地應聲,然後咕噥道:


    「看來不需要翻譯了呢。」


    「什麽?」


    「你不是能正常地跟雪乃學姊說話了嗎?開會的時候,還有剛才也是。」


    一色抬起下巴,指向那麵小窗。看來剛才在舞台的那一幕,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呃,工作方麵不需要翻譯吧。我隻是不擅長對話跟閑聊,談公事反而很拿手。」


    「誰會為這種事得意啦……」


    她揮揮手,露出無言以對的樣子。接著,她將手貼上臉頰,發出困擾的歎息。


    「也是啦。的確有光是談公事,就自以為在對話的男生。」


    「別再說了。就是有些男生沒借口便不敢跟女生說話。他們很可憐好嗎?」


    一色無視我的阻止。


    「那種人大概講個三次話便開始直接用名字稱唿,第五次便想約出門。實際告白後,卻又不再找我說話。」


    「別說了別說了別說了,拜托你別說了……咦,等等,你難道跟我同一間國中?」


    「並不是……不過,學長你也會像這樣找借口……」


    一色對我投以鄙視的眼神,然後忽然想到什麽,迅速跟我拉開距離。


    「啊!難道學長是想借公事靠近我最近差不多要告白了嗎跟你出去玩是可以不過更進一步的事請等統統告一段落再說對不起。」


    她一口氣說完後,恭敬地對我鞠躬。


    「好好好,等統統告一段落再說。所以快動手工作,否則哪裏做得完。」


    「出現了……完全沒在聽人說話的態度……」


    認真聽你胡扯的人才有問題吧……


    「話說迴來,我並不討厭工作喔。」


    一色氣唿唿地戴上對講機,裝模作樣地翻開流程表,還拿出筆記型電腦,開始打字。我將她晾在一旁,著手確認擴音係統的操作方式。


    忽然間,一色露出笑容。


    「……我滿喜歡這種時間的。」


    「是啊,幕後人員特有的樂趣。」


    實際上,操作擴音係統之類的機器,戴上對講機當起助理,有種莫名的充實感。我也戴上對講機,檢查功能是否正常。這時,一色將椅子轉過來麵向我。


    「學長明年還有興趣嗎?」


    「明年輪到我被送走耶……」


    盡管不排斥這類工作,若連自己畢業時都得幫忙,實在有點說不過去。我露出苦笑,但一色一臉正經。


    「……不對。我說的是侍奉社。」


    她將手放上大腿,挺直背脊,麵色凝重,語氣誠懇。這句話一定有許多種含意。但無論是哪一種,我的答案都不會變。


    「這種事應該去問社長。我對此沒有任何權限。」


    盡管如此迴答,緊盯著我的那雙眼睛,不允許模糊的答案。我敵不過她給的壓力,忍不住移開目光。


    「……而且,這個社團會消失。」


    我大概是第一次,實際說出這件一直深有所感的事。


    至今以來,由比濱和雪之下,或者平塚老師也是,應該都隱約地注意到,隻是一直沒有明言。即使是包裝成玩笑,在對話中隨口說出過,也沒人當成明確的宣言或加以確認。因此,才得以一直不去正視。


    此時此刻,我將其化為言語,使其成為不可避免的明確事實。


    「所以,我沒有工作的理由。」


    我如此斷言後,終於敢正視一色。我們目光相交,一色的眼神轉為溫柔。她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說:


    「我有感覺到。不過,有什麽關係?」


    「咦,什麽叫有什麽關係……」


    「不是以社團的身分也沒關係。形式不是問題。以學生會的身分也可以……其實,我們有一個空缺。」


    她露出不服輸的笑容,還開玩笑似地補充道。因此,我也笑著迴應:


    「去找雪之下啦。她應該滿喜歡這種事的。」


    「……是有那個打算。我還會找結衣學姊。隻要能大家一起做事就好。」


    「別胡思亂想。空缺不是隻有一個?」


    一色挺起胸膛,得意洋洋地笑著。


    「到時候就炒掉副會長。」


    「好過分……」


    人家那麽認真耶……我太過同情他,差點淚崩。呃,不過他跟書記妹妹的感情不錯,好像沒有同情的餘地?別小看工作了,給我乖乖幹活!


    我明白一色是在開玩笑,也明白那是無法實現的夢想。所以,我不會刻意否定,而是讓這個話題停留在閑聊的階段。


    否則,我可能真的會開始認為那樣也不錯。


    本以為自己笑得很自然,看來我果然還是不擅長。


    一色麵帶淺笑,溫柔地看著我。她的表情和將頭發撥到耳後的動作,看起來十分成熟。不,遠比我成熟。


    「我覺得這樣才最實際耶~聽從可愛的學妹可愛任性的請求,維持和樂融融的關係。不賴吧?」


    這個建議非常吸引人。說不定是最接近理想的型態。


    我明確地感覺到,內心產生瞬間的動搖。


    一色仿佛看穿我的想法,露出誘人的笑容,從椅子上探出身子。


    亞麻色發絲輕輕搖晃,撫過我的臉頰,留下洗發精的味道,甜蜜的香水也搔弄著鼻尖。她把手放在我的椅子扶手上,另一隻手放到嘴邊,在我耳邊呢喃。


    「……我可以提供借口給你喔?」


    我反射性地退後,椅子的輪子發出喀啦聲,跟她拉開距離。一色也坐迴自己的椅子上。


    我心髒狂跳,汗如雨下,小鹿亂撞,一色卻神情自若,甚至有種確信什麽事都不會發生的感覺。


    倘若一色真的認真拜托我加入學生會,無論是要擔任副會長還是庶務,我八成都會答應。即使沒有職位,我也不排斥以個人身分幫忙。


    一色很清楚該如何使喚我,跟吾妹小町同樣拿手。我想這點小事她不會不懂。我可是公認對妹妹跟學妹沒轍的人。如果她認真拜托我,就算嘴巴上抱怨不停,我最後還是會幫忙。事實上,至今以來都是這樣,一色理應也知道。


    然而,現在她卻耍了小伎倆。她的意圖,連我都明白。


    「你真是個好人……」


    笑聲與深深的歎息一同傳出口中。


    一色比了個橫v,對我眨眼。


    「對吧?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個好使喚的女生。」


    一色伊呂波笑著說道,她的表情及動作,隻能用可愛小心機來形容。她藉由這樣的動作,盡全力以我的學妹,以對我們來說的一色伊呂波的身分,陪伴著我們。


    好不好使喚我不知道,至少她肯定是個好女生。


    既然如此,我也該說出符合我個性的迴答。


    「我會好好考慮你的建議,妥善處理。」


    「那不是絕對不答應的意思嗎……算了,很有學長的風格。」


    一色無奈地歎了一小口氣,立刻露出奸笑。


    「不過,別看我這樣。我也是個不死心的女生。」


    「看得出來……」


    我們相視而笑。


    一色忽然望向時鍾。


    「……時間差不多了。」


    戴在耳中的對講機傳出雜訊,接著是冷靜的聲音。


    『 這裏是雪之下。舞會準時開場,請各位做好準備。現在開始讓來賓進場。』


    「一色收到!播放會場音樂──」


    一色對我使了個眼色,我點頭迴應,按下播放鍵,慢慢將音量控製器往上推。目前沒有問題。我的工作隻有循環播放快節奏的曲子,炒熱等待時間的氣氛。


    隨著來賓進場,會場逐漸熱鬧起來。如果這裏有螢幕,就能清楚看見會場的狀況,不過現在也不能要求那麽多。我從控製室的小窗戶探出上半身,察看情況。


    底下是華麗的景色。遠遠看過去,七彩禮服四處穿梭的模樣,有如櫻花的花瓣。


    有句話說,盛開的花朵正因為會凋謝才美。此情此景,或許正是因為即將迎來結局,才顯得美麗。


    我們最後的活動,終於要開始了。


    ╳╳╳


    雖然曆經一番波折才走到這一步,舞會開始後,一切都按照計畫順利進行。


    有個好起頭,之後也沒出問題。


    本來擔心的投影片也順利結束。短暫的閑聊過後,終於進入舞會時間。


    一色上台帶動氣氛,我則聽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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