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前的ktv,其中一間包廂中。


    隔壁包廂的重低音清晰可聞。把頭靠在牆上,仰望天花板,使聲音更加明顯。


    不如說,除了那個聲音,什麽都聽不見。


    奇怪,這間包廂裏明明有七個人……


    以人數來說稍微偏大的包廂內,別說歌聲了,連談話聲都沒有,全是咳嗽、歎氣、用吸管喝飲料的聲音。


    要說其他聲音,隻有冰冷的塑膠碰撞聲。我望向聲音來源,三浦優美子撐著臉頰,不悅地滑著手機。


    她的兩旁是海老名和由比濱,三人構成女生組。隔著一小段距離,坐在由比濱旁邊的人是我,接著是材木座、相模弟、秦野,大家圍成簡略的ㄈ字型。


    男女生以坐在中間的我為界線分成兩區,有種成為摩西的感覺。拜坐在中央所賜,兩側的狀況都看得一清二楚。


    三浦悶悶不樂,海老名一副置身事外的態度,由比濱不知所措地笑著。另一邊的材木座和遊戲社二人組則坐立不安,目光遊移。


    現在應該是慶功宴,這裏卻毫無讓人興致高昂的要素,隻有意識越來越遠,飄向另一個世界。


    在遊戲社還聊得挺開心的,現在卻鴉雀無聲。你們興致太低落了吧,是吃了致鬱係藥物嗎?還是沐鬱乳?


    好吧,遊戲社的人跟三浦她們是第一次見麵,這也沒辦法。


    我們這樣的人種麵對同類,一開始會擺出高高在上的態度,遇到第一次見麵的女生,卻會發動怕生技能。到了我這個等級,豈止是第一次見麵,連第二次、第三次見麵都還會怕,心情始終維持在新人狀態,成為一輩子的新鮮人。


    結果,麵對三浦和海老名,我們到現在都沒說過話。


    沒人唱歌,氣氛僵到極點。由比濱拉我的袖子,湊到耳邊說:


    「好像有點尷尬……」


    柑橘清香竄入鼻尖,輕咬耳朵般的輕聲細語,害我覺得癢癢的。


    「是啊……」


    這或許是我第一次發自內心表示讚同。我歎著氣,扭動身子。你靠太近了啦……很難為情耶!尤其是有外人在的時候!看,三浦跟海老名瞄了這邊一眼!


    但我並不會反感,下次有機會再麻煩您了!


    我用眼神阻止由比濱,慢慢跟她拉開距離。由比濱愣了一下,接著大概是察覺到我的意圖,害羞地迅速別過頭。這樣就能放心了……我才鬆了口氣,她又用比剛才輕一點的力道扯我袖子,往我這邊湊過來。為何?


    「想點辦法啦……」


    「辦不到……」


    我苦笑著迴答,維持平靜,身體微微前傾,輕輕掙脫由比濱的手指,擺出源堂姿勢陷入沉思。


    在這個狀況下,我再怎麽試圖炒熱氣氛,都是唱獨角戲。甚至會拿點唱機痛打一頓材木座,然後直接引退。【注12:相撲選手日馬富士公平曾經用ktv的遙控器毆打貴之岩義司,最後因此引退。】


    「你怎麽跟三浦她們說的?」


    「咦?我說要跟你們幾個人去唱歌……」


    由比濱歪過頭,輕描淡寫地說。


    「虧她聽了這樣的說明還願意來……三浦人也太好了吧……」


    「你不也沒跟中二他們說……」


    「因為講了他們就不會來了。」


    事實上,材木座、相模弟、秦野三人此刻正怨恨地瞪著我。


    然而,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


    總之,我將手伸向點唱機,以便隨時可以痛扁材木座。這時,有人從另一邊一把抓住我的手,還扯起袖子。


    轉頭一看,材木座眼泛淚光,對我投以被遺棄的大型犬的眼神。


    「八、八幡……」


    「吵死了材木座閉嘴啦。安靜點。」


    「還要我更安靜嗎!我沒講過半句話耶?不覺得氣氛超級尷尬嗎?」


    材木座已經壓低音量,但因為音質好得莫名其妙,還是聽得很清楚。無所事事的秦野和相模弟也側身麵向我。


    「……真的。找一百個人問『 這是在守夜嗎』大概會有一〇八人同意。」


    「含稅嗎……」


    「之後好像還會更高呢……」


    秦野和相模弟都愁眉苦臉,用極低的聲音附和。看,這不是又多兩個人,變成一一〇人了嗎?各位觀眾,十%!【注13:日本的消費稅為八%,二〇一九年十月起升至十%。】


    悄悄話時間並沒有持續太久。籠罩整個包廂的沉重空氣,讓竊笑聲也逐漸消失。


    幹笑轉變為憂鬱的歎息後,我們幾個男生偷偷觀察其他人的模樣。


    仔細一看,三浦翹著腳晃來晃去,用手指玩著卷發,毫不掩飾很無聊。拜其所賜,男生組統統怕得要命。


    三浦的態度乍看之下很恐怖,但換個角度想,其實也可以說很友善。她藉由全身上下表達自己的不滿,散發出「別跟我說話」的氣氛,所以不難應對。我們也不要硬跟她搭話即可。


    隻不過,由比濱大概是放不下她,挪動身體滑到她旁邊,開始操作點唱機。


    「優美子,你想唱什麽?」


    「嗯──」


    由比濱親匿地用肩膀輕敲三浦,三浦大概也不忍繼續無視,盡管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看向由比濱遞來的點唱機。


    她們湊在一起竊竊私語,聊著聊著,三浦的心情好像也好轉。她不時會忍不住笑出來,拍打由比濱的大腿。


    從旁人看來,如同兩位正在嬉戲的少女,是一幅非常尊貴的畫麵。


    三浦就交給由比濱了……問題還有另一邊的。我偷偷看向海老名。


    海老名雖然始終麵帶笑容,那抹微笑卻是看不穿眼底情緒的應酬笑容。這才是最恐怖的……很難看出采用成熟處理方式的人究竟在想什麽,所以會讓人不知所措。


    我不安地心想「沒問題嗎」,這時海老名突然開口。


    「遊戲社是玩遊戲的社團對吧?」


    「啊,是的。」


    如坐針氈的秦野嚇了一跳,慌張地迴答。相模弟雖然沒有出聲,同樣超高速點頭。看到他們有反應,海老名揚起嘴角,接著詢問:


    「喔~你們都在玩什麽樣的遊戲?」


    「啊,桌遊,之類的……」


    「喔~桌遊呀~我也滿常玩的。」


    「啊,這樣啊。」


    「還滿流行的~」


    「對啊。」


    「人狼之類的。」


    「對啊……」


    「還有密室遊戲?」


    「……對啊。」


    秦野和相模弟輪流迴應海老名。


    對啊,對啊,對啊對啊對啊對啊,語尾重複幾遍,最後逐漸消失。這是九〇年代流行歌的結尾嗎?


    海老名的貼心之舉,使交流在表麵上得以成立,勉強算是稱得上對話。隻不過,氣氛依然緊繃。


    我切身感受到盡管速度緩慢,空氣正在逐漸混濁,吐出一口又細又長的氣。不經意地望向旁邊,材木座宛如一隻金魚,嘴巴一開一合。我懂。有種空氣稀薄的錯覺,對吧。


    我和材木座斜眼看著對方,輕輕點頭,目光交會了一瞬間。


    「不覺得很痛苦嗎?」「覺得。」「是不是擴大話題比較好?」「擴大的隻會是傷口吧?」「也是。」


    我們用聲帶幾乎沒震動的音量交談幾句,再度陷入沉默,對彼此發出淺淺短歎。


    無趣的對話比沉默更不如。在沉默這方麵,我和材木座是媲美史蒂芬?席格【注】的專業人士。我進入半冥想狀態,打算等到跟冷場的聯誼一樣的無聊對話結束。過不了多久,終結的時刻到來。【注14:史蒂芬?席格的幾部電影在日本版標題內含有「沉默」字眼,如《沉默的戰艦》(台譯《魔鬼戰將》)、《沉默的要塞》(台譯《絕地戰將》)。】


    「不錯啊,桌遊很有趣。


    你們還玩哪些遊戲?」


    海老名帶著悠哉的淺笑詢問。相模弟和秦野互看一眼,眼鏡閃過一道光。


    「不,不行!」材木座見狀,似乎感應到什麽,稍微伸出手,用極小的音量製止。或許是因為他的舉動太小,製止的聲音並未傳到遊戲社二人組耳中。


    相模弟把眼鏡推迴原位。


    「這個嘛,我們玩的不僅限於卡坦島、蘇格蘭警場這類主流遊戲……還包括西洋棋、將棋、黑白棋等古典遊戲,以及不需要遊戲本體也能玩的海龜湯。」


    「桌遊展跟新作也都不會缺席。其他大概就是tprg吧。最近是coc──啊,全名叫『 克蘇魯的唿喚』。不過,我們的最終目標是自己設計出一款遊戲,所以打算統統玩一遍。有興趣的話,社辦有很多款遊戲,隨時可以玩。」


    秦野推了下眼鏡,以像在嘲笑的笑聲作結。這段迴答十分流暢,與剛才結結巴巴的態度截然不同。


    ……為什麽一扯到擅長領域,我們就變得特別長舌?對方一有可乘之機,表現出有興趣的樣子,便立刻滔滔不絕,抓緊機會表現自己的優越。這是我們的壞習慣。


    遊戲社二人組鼻孔張大,氣喘籲籲,很滿足的樣子。我和材木座則忍不住抱頭,羞愧得想找地洞鑽。


    不過,不愧是海老名。她理解我們這種人,因此沒什麽特別的反應,點點頭隨口帶過。


    「這樣啊~」


    海老名給予輕描淡寫而不失禮節的迴應。然而,坐在一旁的由比濱和三浦都目瞪口呆。


    「說得好快……」


    「哇……」


    她們雖然隻講了短短幾個字,語氣及表情都透露出強烈的驚恐。三浦甚至明顯地往後縮。拜托別這樣好嗎?


    相模弟跟秦野也有所察覺,露出不知是幹笑還苦笑的僵硬笑容,喪氣地垂下頭。


    結果,包廂內再度彌漫沉重的氣氛。


    看來是沒救了……當我即將放棄時,外麵傳來敲門聲。


    是點的食物送來了嗎?我望向門口。外麵的人不等我們迴應,便迫不及待開門現身。


    「耶嘿──!」


    「耶嘿──」


    一個是用聽了就煩躁的聲音打招唿,侵門踏戶如入無人之境的戶部翔,另一位是用天籟美聲打招唿,帶著閃亮星光翩然降臨的戶塚彩加。明明是同一句話,為何可愛度差這麽多?為什麽戶塚可以可愛成這樣?太閃亮了~☆


    在我胡思亂想時,葉山隼人從兩人的身後探出頭。他手上的托盤盛著從飲料吧取來的飲料。


    「八幡,久等了。」


    「喔,戶塚。你來啦。」


    我推開身旁的材木座,騰出空位,好讓戶塚自然而然地跟我坐在一起。這招實在太高明,連我都不禁佩服起自己!


    話說迴來,當初的確有邀請戶塚參加慶功宴,另外兩個人是怎麽迴事……我對坐在對麵,三浦身旁的葉山及戶部投以疑惑的眼神。戶塚看了,苦笑著解釋:


    「啊,我迴去的時候碰到他們……提到要去唱ktv,戶部同學就說要來。」


    「喔,原來如此……」


    仔細一看,戶部趁機坐到海老名的旁邊,興奮害羞地撥著後頸的頭發。


    「咦咦咦──優美子和海老名也在啊。哇咧──我都不知道!超巧的啦!」


    就算要演戲,也演得像一點好嗎……不過唯有現在,我想用力誇獎他「好棒棒!」


    多虧葉山他們出現,三浦的心情好轉許多,周圍的氣氛跟著祥和下來。我們這裏的遊戲社二人組仍然有點窘迫,但跟剛才結凍的氣氛比起來,應該好了一點。


    大家各自聚起來聊天,現場稍微有點慶功宴的感覺後,由比濱拍拍我的肩膀。


    「要幹杯嗎?」


    「……要嗎?」


    「看你一副不甘願的樣子……」


    我將嘴角扭曲到極限,旁邊的戶塚苦笑起來。


    「這種事該由合適的人做。」


    我瞥向一位合適的人選。葉山似乎聽見我們的談話,朝這裏使個眼色,聳聳肩膀,繼續跟三浦聊起天來。葉山學長果然不怎麽體貼……


    不過,舉辦這場慶功宴的原因,亦即假舞會計畫的發起人,正是我自己。既然要感謝大家,理應由我帶頭幹杯和致詞。


    「……好吧,那我去說些什麽。」


    由比濱微笑著點頭,戶塚在胸前輕輕拍手。兩人體貼的反應推了我一把,我刻意清了清喉嚨,拿著杯子起身。


    「恕我冒昧,在此講幾句話……」


    由比濱和戶塚拍手炒熱氣氛,其他人雖然麵麵相覷,一臉「要幹麽啊」的困惑表情,還是配合現場氣氛,跟著拍手。


    由於不習慣的關係,我帶著些許尷尬,講出第一句話。


    「嗯……宴會也到了尾聲。」


    「那是結束時才說的吧。」


    葉山在我換氣的期間吐槽。吵死了要你管現在是我在說話我正準備要說啦──我用手勢製止他,簡短講完剩下的話。


    「感謝大家之前的幫助。托大家的福,一切進行得很順利。謝謝。那麽,幹杯。」


    我簡單地致詞後,喊出幹杯的口號,其他人也配合我一起喊,和身邊的人幹杯。


    總算勉強有慶功宴的樣子了。我鬆了口氣,癱坐到沙發上,讓大家繼續盡情地聊天。


    ╳╳╳


    慶功宴的氣氛可以說是達到最高潮。


    起初遊戲社和三浦她們顯得格格不入,多虧葉山巧妙地從中協調,雙方開始會聊上幾句。戶部帶頭開唱後,戶塚也害羞地跟上。氣氛一旦炒熱,大家便按照順序唱起歌來。


    既然如此,當然也會輪到材木座和遊戲社二人組……結果又是由葉山救場。


    葉山隨手點了出自千葉知名樂團的動畫歌,唱完開頭的副歌後,問一句「會唱嗎?」便遞出麥克風。材木座提心吊膽地接過麥克風,遊戲社二人組也跟著加入,營造出大家都能一起唱的氣氛。


    一邊適度地做球,讓材木座跟遊戲社二人組也能玩得開心,一邊不著痕跡地表示「這類型的歌我們也聽過」,這堪稱是高等技術。


    葉山還是老樣子,處事圓滑。論這種表麵上的交際方式,這家夥根本是天才……


    我半是尊敬,半是驚恐地注視葉山,也有人跟我一樣看著他。


    「葉山學長人超好……」


    「終於找到願意用『 學長』稱唿的人……」


    秦野和相模弟恍惚地凝視葉山一陣子,接著看看我和材木座,發出「哼」的一聲,用瞧不起的表情鄙視。


    就算被跟葉山比較,我很明白我們的差距有多大,所以事到如今並不會生氣。可是我說啊,這麽明顯地表現出來,沒問題嗎?我覺得不太好喔。是不是該以學長的身分教訓他們兩、三句呢──以學長的身分!學長就是要這樣的啦!


    因此,我拍了拍碰巧坐得離我比較近的相模弟的肩膀。


    「哦──你喜歡葉山啊。跟姊姊喜好一樣耶。你們倆真像。」


    「嘖!」


    相模弟大聲咂舌,板起臉來。沒錯沒錯,那表情超像的。哼哼,我就是想看你這種表情……正當我暗自竊笑時,材木座發出「唉呀呀」的聲音,聳聳肩膀,無奈地歎氣。


    「八幡,你就是這個死樣子。」


    連材木座都說我……等等,你也沒被當學長看待喔?


    不過,不但把兩位學弟騙來慶功宴,還挖苦人家,實在讓我有點罪惡感。被說成這樣也無可奈何。


    在我想著是不是該補償他們時,戶塚拍拍我的大腿。輕柔的觸感害我差點發出怪聲。我拚命忍住,用視線詢問他有什麽事。


    「我去拿飲料。」


    戶塚歪著頭,晃晃空杯子。他大概是想出去裝飲料,而請我借過。這時,我靈機


    一動。


    「喔,我去就好。順便拿大家的份。」


    「可以嗎?」


    戶塚顯得有點不好意思。看這個情況,他可能會跟過來。所以我眨了眨眼,表示讓我來就好。


    「反正我也是順便。」


    我不由分說地起身,用拖盤裝好桌上的空杯,迅速離開包廂,小心翼翼地走向飲料吧。


    來到咖啡機前,我看見三浦用手指卷著金發,陷入沉思的模樣,似乎在煩惱要喝什麽。


    三浦也注意到我,但沒有特別跟我說話,隻是瞥過來一眼。好吧,我也沒什麽話要跟她說。彼此彼此!


    我到旁邊的飲料機前,開始裝冷飲。原本待在我半步之後的三浦,這時默默伸出手,按下卡布奇諾的按鈕。


    咖啡機開始運轉。萃取咖啡的聲音過後,是蒸氣加熱的聲音。我斜眼看著機器,大量的純白奶泡正注入黑色的濃縮咖啡中。


    「我說……」


    突然間,三浦咕噥道。這句低喃不曉得是對誰說的,可是以自言自語來說,音量有點大。我推測她是在跟我說話,麵向那邊,但她隻是盯著還放在咖啡機內的杯子。


    白色的奶泡在杯子表麵慢慢擴散,其中幾個氣泡「滋」的一聲消失。


    「你是怎麽想的?」


    「什麽怎麽想?」


    我確定她是在跟我說話後,終於將迴應說出口。然而,她的問題太模糊,害我一頭霧水。我簡單地迴問,同時繼續裝手邊的飲料。


    店內的廣播音樂、從附近包廂傳出的歌聲、咖啡機的低沉運轉聲、玻璃杯的碰撞聲,周圍明明有那麽多聲音,我卻覺得異常安靜。


    不久後,細微的歎息聲混入其中。


    「我是說結衣。」


    這句話來得猝不及防,我停下裝飲料的手──不,是下意識地停下。


    「……喔。」


    我做出隻是用來填補沉默的無意義迴應。


    下一秒,我立刻為此後悔。早知道應該裝作聽不懂她的問題。徹底無視說不定都比較好。


    之所以沒能這麽做,是因為我多少也有點掛心。因此才會措手不及,不小心迴應。


    三浦靜靜屏住氣息,似乎在等我繼續說。


    然而,我沒有什麽好迴答的。正因為想誠實以待,才說不出話。


    我明白什麽都不說很卑鄙。但費盡唇舌,試圖得到三浦的理解,感覺也同樣卑鄙。


    看到我一語不發,三浦不耐煩地一把拿起杯子,喀的一聲放到托盤上,吐出參雜焦躁的歎息。


    「我不是你的朋友,一點都不在乎你怎麽樣,完全無所謂……可是,結衣就不一樣了。」


    她剛開始的語氣雖然很兇,稍微換氣後吐出的呢喃,卻輕柔又帶點沙啞。我反射性地迴頭。


    她的眼中沒有一滴淚水。不僅如此,眼底還燃燒著熊熊烈火。


    「所以,可以不要這麽不幹脆嗎?我看了很火大。」


    毅然瞪視的眼神,令我倒抽一口氣。說被震懾住也不為過。


    完全不是因為害怕或畏懼,我想我是被她的溫柔震懾住。


    仔細想想,她總是用那堪稱傲慢的真摯,默默守著自己身邊的好友。葉山和海老名自不用說,她肯定也一直在關心由比濱。尤其最近沒有侍奉社的活動,她們在一起的機會照理說會變多。正因如此,她才會心有所感吧。


    她的眼神絕不是對著我,卻蘊含足以令我動彈不得的力道。


    如果我隨便打發,想必會立刻被看穿。


    「……我會妥善處理。」


    我點頭說道。這句話不是謊言,但也不是真實。隻不過,我想不到其他適當的迴應。


    三浦狠狠瞪著我,不久後撥開肩上的頭發,不屑地哼了一聲。


    「就這樣。先走了。」


    她轉身離去,示意話題到此為止。


    看著她的背影,我忍不住自言自語。


    「真是個好人……」


    我的聲音絕對不大,但三浦似乎聽見了。她停下腳步,側身迴過頭。


    「啥?什麽鬼。惡心。」


    她的表情因嫌惡而扭曲,氣勢洶洶地丟下這句話之後,手指卷著微卷的金發,加快腳步離去。


    從輕輕晃動的發絲間露出的臉頰,看起來有點泛紅,這次,我用更低的音量重複剛才那句話。


    ╳╳╳


    迴到包廂時,輪到葉山唱歌。


    不曉得是不是秦野和相模弟發的,大家都拿著螢光棒上下揮動,喊著各式各樣的口號。再加上迪斯可球的光,整個空間顯得相當華麗。不知為何,戶部獨自甩著毛巾,汗如雨下腦袋有病。【注15:改編自日本搖滾樂團湘南乃風〈睡蓮花〉的歌詞。】


    在這之中,隻有三浦一個人神情陶醉地水平晃著螢光棒。多麽幸福的表情啊,跟剛才判若兩人……太好了,她看起來很開心……


    我不理會狂熱的氣氛,放好飲料,坐到沙發上。


    這種時候我實在沒辦法跟大家一起盡情地玩,更顯得無處容身。


    戶部跟由比濱他們自不用說,材木座和遊戲社大概早已習慣這類宅圈活動,該興奮的時候就興奮得起來。我光是用腿打拍子就竭盡全力,而且看起來隻像在抖腳。


    我不是在故意裝清高,但我真的會難為情。不如說是被現場氣氛感染,跟著興奮起來的自己很丟臉,才莫名其妙地在旁邊裝酷。我也知道這個毛病,但怎麽樣都改不了嘛。


    現在能做的,隻有永遠盯著拍著鈴鼓的戶塚的大腿。


    我呆呆地看著大家,撐著臉頰小口啜飲咖啡。由比濱注意到,便來跟我說話。


    「太好了呢。」


    「什麽東西?」


    由比濱慢慢環視室內。表情平穩,從口中唿出的氣息帶著笑意。


    「……大家好像打成一片,很開心的樣子。」


    「隻要有個契機,也不是不能好好相處。溫和混混和激進宅的精神構造大致上是相同的。」


    我瞄了那幾個男生──也就是戶部、遊戲社,還有材木座一眼。由比濱噘起嘴巴。


    「我們又不是混混……到底哪裏像啊?不是完全相反?」


    「共通點很多吧。例如聚在一起時就開始無法無天,喜歡發亮的東西,穿黑衣服……」


    「感覺好像烏鴉……」


    「烏鴉的智商可能還比較高。」


    「好過分!」


    由比濱輕聲抗議。但是看到不停甩動毛巾,鬼吼鬼叫的戶部,以及喊著一堆聽不懂的口號,拚命製造光害的材木座,實在很難不覺得烏鴉比較聰明……


    事實上,「溫和混混和激進宅的精神構造大致相同」這個說法,我認為不全是錯的。


    的確有不少混混喜歡動漫畫。


    聽說有些人在課堂上看宅宅帶來的漫畫,結果深陷其中,甚至還去借續集。年齡層再高一點的話,似乎也有透過柏青哥等遊戲機得知動畫的存在,進而迷上它的人。


    在這個時代,動畫、漫畫逐漸被視為流行文化的代表,「宅」這個字眼漸漸擺脫歧視、汙蔑的意義,兩者的距離自然更加縮短。


    一般企業和動漫畫合作的例子越來越多,電視節目對宅文化也逐漸轉變為肯定態度。盡管不能否認其中包含商業意圖,但還是能肯定地說,宅文化已經有了打入一般社會的立足點。


    先不論高齡者,年輕人隻因為喜歡動漫畫或遊戲,就被說三道四的時代已經過去。隨著社群和影音網站日漸發達,流行、風潮更容易被觀察,宅文化甚至開始變成一種時尚。


    在當今這個時代,對流行敏銳的女高中生會用手機玩射擊遊戲,社群網站的流行趨勢看得見跟動漫遊戲有關的辭匯,將電競列入奧運項目的唿聲漸漸高漲。過去瞧不起的宅文化的排斥感,確實正在減弱。不過,因為這樣


    就說動畫──尤其是俗稱的萌係動畫被一般人接受,未免太牽強附會。


    盡管如此,對年輕人而言,動漫文化確實更貼近生活了。


    特別是在音樂方麵。不僅是銷量排行榜,實體活動也看得出這個趨勢。知名dj、作曲家開始為聲優和動畫歌手寫歌,從動漫畫元素取樣做為次文化象征的例子不在少數,動畫歌的主題活動也增加了。連似與宅圈無緣的大型音樂表演,有些地方和dj也會播放動畫歌。我就看過他們搭配歌曲,跟台下一起狂歡的影片。


    在音樂方麵,外向的人跟宅宅的存在並不衝突。


    不如說,外向型的人跟派對狂大概隻要玩得開心就無所謂。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搞不好反而不會歧視其他領域的人。隻要現場有氣味相投的夥伴及好兄弟,什麽事都能樂在其中。派對狂就是這樣。


    實際上,現在戶部看起來就超級開心……


    我想著這些事時,由比濱輕輕地靠過來。我反射性地往旁邊縮,想跟她拉開距離,她卻拉住我的袖子,而無法如願。


    我仍然試圖扭動身軀,由比濱把手放到嘴邊,似乎要講悄悄話。這麽一來,我也不得不聽她說。我微微歪頭,將耳朵湊近。


    包廂內迴蕩著高分貝的音樂,和戶部他們的鬼吼鬼叫,令人心癢的呢喃聲卻清晰可聞。


    「……星期六,要不要來我家?」


    我懷疑自己聽錯,斜眼望向她,由比濱靦腆地笑著,撥弄起頭上的丸子。在思考那句話的意思前,我出於本能地迴答。


    「呃,不去……」


    話說出口的瞬間,由比濱鼓起臉頰。


    「你不是說你很閑?」


    「嗯,是很閑沒錯啦。」


    不過,沒有去的理由。本想接著這麽迴,還沒開口,由比濱就說:


    「之前不是提過要做蛋糕給小町當禮物?我想說,這周六如何。」


    「啊……原來如此……這樣的話……我去。謝啦。」


    之前曾經跟她商量過小町的生日禮物,後來因為舞會的自律問題,導致這件事不了了之。不過,由比濱一直記在心裏。她如此用心,我總不能用「不行啦,有點難為情……」這種理由拒絕。


    我咕噥著迴答,由比濱用力點頭,愉快地笑出聲。


    「嗯!剛好媽媽也在,可以請她教我們。」


    「好尷尬……」


    我對由比濱的母親這個人不但沒有反感,甚至抱有好感,但若加上「女同學的母親」這個身分,排斥感便瞬間湧上。可見我也是個又羞又喜的十七歲囉。


    我垂下肩膀,自言自語被歡唿聲淹沒。原來是葉山正好唱完歌曲。我敷衍地配合大家拍手,葉山像在謝幕般,誇張地行了宛如王子的一禮。那家夥也挺樂在其中的。


    樂曲尾聲結束後,氣氛瞬間遲緩下來。


    然而,下一首歌的前奏很快地響起。戶部左顧右盼。


    「換誰?換誰?」


    「啊,我我我!」


    由比濱馬上起身,走到三浦和海老名那邊,拿起麥克風。


    三個女生並肩而坐,開始演唱較為和緩的曲子,男生們跟著緩緩左右揮動螢光棒。說實話,我對流行歌一竅不通,不過三浦因為在意男生的目光,唱起歌來超害羞的,很可愛,所以我給予好評!


    我兩手空空,於是用眼神尋求螢光棒或鈴鼓,結果跟剛唱完歌的葉山對上視線。


    葉山揚起嘴角,跟相模弟要一根螢光棒,來到我旁邊。


    他默默遞出螢光棒,我也默默接下,「啪」地折開。然而,我實在沒有跟著揮的動力。


    ……好尷尬。雖然感謝葉山給我螢光棒,他為何坐到我旁邊了?東西給完就可以走了吧?而且,他大可直接扔過來就好吧?


    我對他施加無言的壓力,隨意揮幾下螢光棒。葉山不知有沒有看出來,從還放在托盤上的玻璃杯中拿走自己的份,一副要在這裏待下來的樣子。


    「不唱嗎?」


    他看著三浦那群人,嘴巴放開吸管說道。


    「我不做白工的。」


    「虧你講得出這種話。之前明明都在做白工。」


    「豈止是做白工,還一直自掏腰包,從頭虧到尾。」


    我們沒有看對方的臉,沒有意義地你一句我一句,藉以掩飾尷尬的氣氛。


    不過,葉山似乎來了興致,身體微微前傾,對我露出得意的笑容。


    「你不惜做到這個地步,是因為男人的堅持?」


    這一瞬間,我忍不住停下手中的螢光棒,一副「討厭啦──」的模樣捂住臉。


    「……不要連這種無聊小事都記得一清二楚好嗎?超丟臉的別再說了趕快忘掉敢再提一次小心宰了你。」


    我抱住頭,懷著深沉的悔恨碎碎念。葉山聽了,打從心底感到愉快地掩嘴竊笑。這家夥真──是個好人啊。


    不久後,葉山控製住笑意,對我投以認真的目光。


    「虧的部分還有辦法拿迴來吧。」


    「我看很難……大概沒機會了。」


    我聳肩麵向前方,逃避葉山的視線,拿起自己的咖啡喝上半天,示意這個話題到此結束。


    不知何時站起來的由比濱等人,正好唱到最後一段副歌,戶塚、材木座、遊戲社的興致也高昂了起來。


    至於戶部,他搖著鈴鼓,「耶嘿──」地大聲吆喝。


    「你啊……」


    在聲音的洪流中,葉山低聲說道。他的話語被周圍的聲音蓋過,根本聽不清楚。


    我別過頭,不想去迴問,也不想讀他的唇。葉山也不再勉強多問,隻是歎一口氣。


    「吵死了……」


    沒有針對特定對象的話語被噪音吞沒,消失。誰都聽不見這句無意義的呢喃。


    傳入耳中的是輕快的音樂、華麗的歌聲、活潑的節奏。仿佛是從其他包廂傳來的。


    我因此不小心想起。喝醉──抑或是假裝喝醉的那個人的話。


    所以我──


    等待著預告宴會結束的訊號。


    ╳╳╳


    熱鬧的慶功宴落幕後的星期六。


    若是平常,我會窩在家中度過悠閑時光。唯有今天不太相同。


    如同前幾天的約定,我正在由比濱的家裏坐立不安。


    這是我第二次造訪她的家。第一次時隻是去她的房間作客,而且雪之下也在。


    這次卻隻有我一個人。


    而且,她引領我到客廳,讓我更不自在。


    疊好的幹淨衣服、沒見過的觀葉植物、外覆花朵造型套的衛生紙盒、玻璃餐具櫃裏的幹燥花、陽台的盆栽、淡雅的樹木清香──一切都跟我家不同。


    外人要踏進有生活感,甚至是家庭感的空間,需要頗大的勇氣。等等,這不代表踏進由比濱的房間不需要勇氣。不但需要,而且非常需要。


    隻不過,客廳會讓人在另一種意義上有所顧慮。


    尤其是沒看到其他家人的時候……


    咦,不是說比濱媽媽也在嗎……來到客廳後,我隻能杵在原地,手足無措地四處張望。


    不論再怎麽看,都沒看到我和由比濱以外的人,室內鴉雀無聲。硬要說的話,隻有由比濱在島式廚房的櫃子翻找東西的窸窣聲。


    由比濱穿著a字白色連帽連身裙──大概是兼具家居服──和毛茸茸的拖鞋,十分休閑。再加上她把衣服穿得鬆鬆垮垮的,更顯假日氣息。


    我則是海軍藍牛津襯衫,搭配卡其色長褲。這是以前小町幫我挑的安全穿搭──更正,是跟小町走在一起也不會丟人的正常服裝。若再加件外套,便稱得上商務休閑風。


    我並沒有特地打扮,而是考慮到萬一見到對方的父親,為了避免失禮,重視清潔感罷了。換句話說,選了這樣的服裝搭配也顯現出我的緊張。


    相較之下,由比濱哼著歌開始泡茶。


    「我來泡茶,你先隨便坐吧。」


    「喔,喔……」


    我照她所說,從餐桌的四張椅子裏,拉出最接近門口的一張坐下。由於這段時間沒事好做,我不經意地望向桌子,發現幾本甜點食譜。


    今天叨擾由比濱家,是為了做點心。本來想說方便的話,可以請她的母親教導,可惜現在沒看到人。再加上今天是星期六,我甚至做好她的父親也在的覺悟,結果他好像也不在家。


    可是……


    這樣一來,豈不是變成兩人獨處?


    不,且慢。由比濱家還有一位──更正,一隻家人在。在我尋找那隻家人時,由比濱用托盤端著茶跟餅幹走過來,在我旁邊的座位坐下,遞茶過來。


    「喔,謝謝……今天酥餅不在啊?」


    「它跟媽媽出去散步。應該很快就會迴來。」


    「喔……」


    由比濱用手托臉頰,翻著甜點食譜,再伸向配茶用的餅幹,完全把這裏當成自己的家。好吧,她確實是在自己家,所以這很正常。從那輕鬆的模樣看來,她平常八成也是坐在那張椅子上,像現在這樣悠悠哉哉的。


    相對地,我坐的椅子在平常似乎都是空著。在四張一組的椅子中,隻有它沒什麽使用痕跡。她的父母親大概習慣坐在對麵。


    這樣的話,我突然好奇起她的父母,尤其是爸爸大人。


    「……姑且問一下。」


    「問什麽?」


    由比濱繼續看著食譜,嚼著第二片餅幹歪過頭。


    「今天令尊不在嗎?」


    「那什麽語氣啊,真不習慣!」


    由比濱哈哈大笑,我卻完全笑不出來。我是不介意跟比濱媽媽見麵,不如說我挺想見她的。但換做比濱爸爸,我則不知道如何是好。如果我是比濱爸爸,絕對會宰了我自己。無論我們是什麽關係,在接近愛女的瞬間便已經踩到紅線。此乃一旦有嫌疑就直接抹除的精神。


    「爸爸是去工作吧?我不確定就是了。」


    由比濱無視我的擔憂,輕描淡寫地說。太好了……我還在煩惱要怎麽跟他打招唿……


    我鬆了口氣,放下心中的大石頭。這時,由比濱挪動椅子靠過來,我則跟著往旁邊挪。她將食譜推到我們之間,好像是要我一起看。


    「雖然我想過很多種,太難的應該做不來吧?」


    「沒錯。最好做不會失敗的。」


    我也撐起臉頰,將身體往由比濱的反方向靠,用空著的手翻閱食譜,思考要做什麽。


    每翻一頁,精美的甜點圖便映入眼簾。瑪芬、馬卡龍、蘋果塔、費南雪、可麗露、焦糖杏仁餅幹……個個看起來都美觀又美味,小町一定也會喜歡。


    不過,我做不做得出來又是另一迴事。根本辦不到……首先,要怎麽把蛋黃跟蛋白分開啊……分出蛋白後又要怎麽處理?塗上去就行了嗎?


    由比濱也低聲沉吟,不久後咕噥道:


    「……餅幹,之類的?應該,有辦法,吧?」


    未免也太沒自信……前前後後歪了五次頭,最後還附帶轉頭看過來的眼神。


    「原來如此……餅幹的話,或許連我都會做。」


    「你那是什麽意思?」


    我凝視由比濱,發自內心鄭重地說,結果被她拍了一下肩膀。


    「好痛……」


    其實並不痛,但我還是小聲抱怨,輕摸被打的地方。


    這時,有人從我的肩膀後麵探出頭。是由比濱的母親。她似乎正好散步完迴來。比濱媽媽穿著很有春天氣息的淡色係春裝毛衣配長裙,懷裏抱著愛犬酥餅。


    「咦──媽媽反對~讓人印象深刻的比較好。」


    她用溫和的語調說道,探頭進我和由比濱之間看食譜。她靠得好近好溫暖好柔軟有股好香的味道我快不行了。很抱歉突然講這種話。可是,是真的。還有,在我耳邊的酥餅好吵,它在吐舌頭還在舔我……


    「打擾了……今天麻煩您了……」


    雖然被酥餅舔個沒完,我還是設法打招唿。比濱媽媽笑咪咪地說:


    「交給我吧!媽媽會加油!」


    「媽媽……你先到旁邊去,之後再叫你……」


    由比濱無奈地歎氣,起身把她推出去。


    「你不是要媽媽教的嗎~」


    「就說了,到時會叫你啦。」


    比濱媽媽試圖抵抗,由比濱仍然推著她的背,結果變得跟小孩子玩的互推遊戲一樣。母女間的嬉戲也很不錯呢……


    「沒,沒關係啦……這樣遇到問題時,還可以請教……」


    這幅景象太過溫馨,我不禁想永遠看下去。但如果放著不管,她們大概會僵持不下,所以我忍不住開口調停。比濱媽媽一副找到同伴的樣子,綻放笑容。


    「對呀~所以媽媽也一起想比較好~」


    比濱媽媽向她微笑,由比濱不滿地吐出一口氣。


    「……那好吧。媽媽覺得做哪種比較好?」


    她勉為其難地坐迴去,指向對麵的椅子。比濱媽媽見了,輕輕一笑,坐到我們對麵。


    「既然要特地親手製作,選個比較精致的甜點吧~」


    「精致的甜點啊……」


    由比濱看向天花板,思考起來。


    「自閉男同學覺得哪種甜點好?」


    比濱媽媽抱起腿上的酥餅,連同上半身一起歪過頭,胸前的酥餅也跟著歪頭。天真無邪的舉動令我不禁揚起嘴角,隻得把手拿到嘴邊遮住。


    「說到精致的甜點……就是好看又上相,看起來很貴,能跟媽媽友炫耀的……」


    「注意一下你的用詞~」


    「竟然是站在主婦的角度挑嗎!」


    比濱媽媽露出有點僵硬的微笑,由比濱則投以憐憫的視線。她雖然糾正我的措辭,卻沒有否定內容,成熟的女性真恐怖。


    「……啊,像馬卡龍那樣的?」


    我想了一下,盯著酥餅迴答。我的眼裏隻有酥餅,至於它的背後有什麽,我什麽都沒看到。應該是這樣的。結果,有許多東西跑進我的視線範圍。但那完全是不可抗力。


    「答錯囉──」


    聽見她的聲音,我抬起頭。比濱媽媽用雙手比出小叉叉。這個人是怎樣,好可愛……她清了一下喉嚨,正經八百地宣言:


    「馬卡龍是要從別人手中收到的,不是自己做的。」


    「嗯,收到會很高興。」


    「可是做起來很累。」


    由比濱天真地嘿嘿笑著,比濱媽媽將手貼上臉頰歎氣。


    這麽麻煩啊?我看向食譜,光是製作那個外殼,難度就很高的樣子。順帶一提,馬卡龍的價格也挺高的樣子。看來不論是用買的,還是用做的,都有點困難。


    那要做什麽才好?我一頭霧水,比濱媽媽又清了清喉嚨。


    「所以,媽媽推薦水果塔!」


    「咦,水果塔不好做吧?」


    由比濱跟我紛紛露出「天啊」的表情。


    光是聽到名字,便覺得難度同樣很高。我幾乎沒有做點心的經驗,由比濱也不擅長,由我們做水果塔,會變成滿溢的水果塔【注】喔?【注16:日本漫畫家濱弓場雙的作品。】


    我用視線這麽告訴比濱媽媽。


    比濱媽媽卻笑著比出橫向☆v字手勢,還對我眨眼吐舌頭。


    「放心放心!塔皮可以直接買現成的,之後隻要把水果放上去就行,沒問題啦☆而且隻要學會做法,任何水果都能用。」


    「那我應該也學得會!」


    聽見比濱媽媽這句話,由比濱的雙眼立刻發光。有道理,隻要善用現成品,難度多少會降低一些。我也同意她的說法。


    「這樣啊,說得也是……咦,真的嗎?」


    「可、可以的啦!沒問題……大概。」


    一抹不安閃過腦海,我忍不住望向旁邊。由比濱用力點頭,雙手握拳,堅定地斷言。然而,最後還是破了功。對對對,就是在說你老是喜歡亂加料。那正是一切不安的元兇。每次都是那個「還差一味!」讓料理毀於一旦。不過,隻要我多注意一點就行了吧。


    「好,試試看吧。」


    「嗯!」


    看到我們互相點頭,比濱媽媽輕笑著說:


    「那麽,出去買東西吧。」


    我和由比濱大表同意,酥餅也叫了一聲,幹勁十足。嗯──可是酥餅,你要負責看家耶……


    ╳╳╳


    或許是因為晚餐時間將近,超市的食品賣場人聲鼎沸。


    充滿活力的店內,我喀啦喀啦地推著推車,跟在由比濱和比濱媽媽後麵。分成上下兩層的籃子中,堆滿米、肉、零食等商品,透過手把都感覺得出沉甸甸。今天來買的不隻是做點心的材料,還有家庭日用品。


    走在前麵的比濱媽媽迴頭看我,展露微笑。


    「不好意思喔~都是很重的東西。」


    「不會,我習慣了。」


    我也不是沒陪母親和小町采購過。小時候常跟家人一起出去買東西,挑戰如何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把零食偷渡進購物籃……現在由比濱就在我的眼前做同樣的事。


    不過,今天搞不好是我第一次這麽仔細地逛食品區。陪家人買東西時,隻要聽從她們的指示即可,我自己外出購物,也經常接到買這個買那個的指示,迴家後再被她們用凝重的神情問:「你買這個做什麽?」我哪知道絹豆腐和木棉豆腐的差別,都很好吃啊……


    隻有這點購物技能的我,現在頂多能幫她們拿東西,因此我跟在比濱媽媽的三步後麵。


    「有男生在果然不一樣。真新鮮!」


    我們在店裏閑逛,不時聊個幾句,來到蔬果區。這裏不但有蔬菜,也有我們要的水果。從香蕉、蘋果、橘子等常見的水果,到會想特地確認「我看看,你們是奇異果木瓜芒果對吧」【注】的罕見熱帶水果都有,種類非常多。【注17:〈你們是奇異果、木瓜、芒果對吧。〉為日本歌手中原明子的歌。】


    「要買哪些水果呢?」


    比濱媽媽先是雙臂環胸,又把手貼上臉頰思考。由比濱活力十足地舉起手。


    「桃子!」


    「現在還不是桃子的季節。夏天才是產季~」


    比濱媽媽溫和地否決。


    「是喔……我還以為是現在……」


    「畢竟很像春天的水果嘛。」


    事實上,購物籃裏的確裝滿由比濱挑選的桃子口味零食。


    或許是因為「桃花節」,才產生桃子是春天水果的誤會。食品廠商也善用這一點,在每年三月推出期間限定的白桃果汁、氣泡酒,以及各種零食。也因為如此,大家對桃子的產季沒什麽概念。


    在這個時代,進口水果和溫室栽培已是常態,所以更難搞懂食物的產季。我認識的劇畫作者甚至說「可是日本的食品商也有錯啦」。叫想出這種白桃商品的人出來!


    在我東想西想時,比濱媽媽站到貨架前。


    「現在的當季水果是~草莓!」


    她指向貨架最前方,最引人注目的一角。那裏放著滿滿的盒裝草莓,周圍還有華麗的宣傳旗跟可愛的廣告牌,儼然是大星宮草莓祭。【注18:《偶像活動!》劇場版片名。】


    「喔──我也沒想到呢。草莓感覺是冬天的水果。」


    由比濱彎腰湊上去聞,整張臉笑了開來。


    「好香……」


    「那就用草莓吧。」


    我才剛伸出手,便被比濱媽媽輕輕製止。


    「不~行。」


    她在我耳邊輕聲呢喃,我反射性地往後仰。超市的甘甜香氣使我不隻耳朵,全身上下都竄過一股酥麻。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發出類似「唔喵」的聲音。我用視線詢問為何不行,比濱媽媽板著臉,豎起手指。


    「草莓不適合用在手工點心。」


    「這,這樣啊……」


    真不可思議啊,在這個世界上,用草莓做的甜點明明就多到數不清。真不可思議啊,她要抓著我的手到什麽時候啊。真不可思議啊,我一點都不會排斥。


    這時,由比濱拉了一下母親的手,介入我們之間。


    「為什麽?不是有很多用草莓做的甜點?」


    「就是因為這樣~吃到草莓的機會那麽多,所以更要選讓人印象深刻的水果。」


    我對由比濱投以「這是什麽意思」的視線,她搖頭表示「不知道」。於是,我們一起望向比濱媽媽,請她公布答案。


    比濱媽媽不正麵迴答,而是帶著微笑,提出另一個問題。


    「自閉男同學,你喜歡什麽水果?」


    經她這麽一問,還真的沒辦法立刻想到。在我思考時,由比濱不知為何馬上迴答:


    「花生對吧!」


    「幹麽擅自幫我迴答?再說,現在問的是水果好嗎?」


    「可是,你不是喜歡千葉……」


    「你是不是想叫千葉縣民統統去吃花生?」


    要知道,花生不是水果,不是樹果,更不是木之實奈奈【注19:日本女演員兼歌手。「樹果」日文寫成「木之實」】,而是豆類喔!本來想得意地秀一下小常識,由比濱卻嘟著嘴巴,不滿地問:


    「那你到底喜歡什麽?」


    「……硬要說的話,梨子吧。千葉的梨子是日本第一。不對,是世界第一。」


    「果然還是千葉!」


    「不,千葉當然也占了一部分原因,但我真的滿喜歡梨子的。尤其是幸水梨,味道自不用說,那清脆的口感最讚了,超好吃。每年到了夏天,我家都會一箱一箱地買。」


    「比想像中還認真!好恐怖!」


    我沒有講得多激動,由比濱卻被嚇得倒退三步……奇怪,我隻是迴答你的問題……


    另一方麵,比濱媽媽則沒有特別的反應,手抵著下巴認真沉思。


    「現在也沒有梨子……不過,倒是有桃子罐頭。」


    「喔──桃子罐頭,好吃。」


    由比濱一臉喜孜孜地輕聲說道。這家夥真的很愛桃子……我在一旁看著,比濱媽媽則是點點頭,下達結論。


    「嗯,用罐頭反而不錯。還能省下糖漬pote)的時間。」


    「反而嗎……」


    反而是什麽意思?我一頭霧水,由比濱也一樣歪頭沉吟。


    「糖漬……原來如此……安心,舒適……」


    「沒錯~」


    大錯特錯,那fort。比濱媽媽不曉得有沒有發現愛女的誤解,笑咪咪地當作沒這迴事。


    原來如此,就是這種教育方針,造就了她心胸寬大的個性。我不會說哪裏大,不過真的很大。不隻是遺傳,環境也很重要。希望她就這樣愈來愈大……我對她投以溫暖的目光,由比濱似乎發現了,轉頭看我。


    「桃子罐頭啊……你覺得呢?」


    「都可以。小町也不挑食。那麽就桃子吧。」


    比企穀家的夏天比較常看到梨子,但以小町的喜好來說,桃子應該算在喜歡的類別。我也不討厭桃子。不如說人家最喜歡豐滿的蜜桃了!


    隻是,要用罐頭的話,有一點我很在意。


    「罐頭就跟季節沒關係了耶。」


    我瞄了比濱媽媽一眼,她愣了一下,隨後露出柔和的微笑。


    「現在是這樣沒錯……不過,同樣的季節會再次來臨。」


    她的語氣非常溫柔,卻蘊含些許寂寥。垂下的臉跟夕陽下的她很像,散發淡淡的憂愁。那一定是大人才會露出的表情。


    「過了幾年,大家都長大成人,再吃到桃子的時候,會想起以前發生的這些事吧?親手做的點心就是好在這裏


    。」


    由比濱的母親眯起一隻眼,像在教我們秘密的魔咒般輕聲說道。她的聲音帶有不可思議的魔力。這句話就是如此觸動我的心弦。


    「感覺好棒喔!」


    跟我一樣聽得入迷的由比濱,兩眼閃閃發光。在女兒的尊敬眼神下,比濱媽媽掩著嘴角輕笑,淘氣地眨眨眼。


    「對吧?這招對男生最有效。」


    「氣氛瞬間沒了!突然變得好心機……」


    我在旁邊聽著兩人的對話,不禁苦笑。的確,這招想必對男生非常有效。


    每當聞到新鮮清爽的香氣,沉浸在那令人心醉的甜蜜中,都會想起那個季節。


    所以今天的事,我肯定也不會忘懷。


    不愧是由比濱的母親。我對這對母女投以不隻尊敬,而是敬畏,甚至是恐懼的目光,跟在後麵,一起去買罐頭。


    兩人和睦地勾著手臂,踏著輕快的步伐繼續聊天。


    「媽媽也做過這種事嗎?」


    「對呀~爸爸也還記得以前的──」


    由比濱的歎息,打斷了她母親的話。


    「啊──嗯。還是算了。要聽爸爸的這種事,就覺得有點不舒服……」


    爸爸太可憐了……


    ╳╳╳


    來到別人家的廚房,感覺實在很不一樣。


    水槽的位置、水龍頭的開關、熱水器電源、盤子的擺法、墊子的花紋、洗潔精的香味……各種不同讓我感到新鮮。


    不過,最新鮮的是穿圍裙的模樣。


    由比濱的母親將奶茶色長發盤到後頸,綁出一個丸子,再用水嫩雙唇叼著的小花發夾固定住。


    接著,她套上綴有荷葉邊的長圍裙,反手係緊。


    比濱媽媽穿圍裙的模樣,讓我不由得心跳加速。


    比企穀家很少會特地穿圍裙。


    這跟我家廚房的情景截然不同。換成我們家,小町會居家用暗紅色超土運動服,唰唰唰地甩平底鍋,我媽則是穿著休閑服,帶著死魚眼將食材扔進鍋子,燙一輩子的麵線。至於幾乎不會進廚房的老爸,他會穿著裝模作樣的睡衣,開心地用微波爐熱牛奶。若到達我這種等級,連半裸都有可能。但就算是這樣,也從來沒有人問我「那樣的裝備沒問題嗎?」


    在這種凡事都很隨便的家庭環境下長大,自然會對穿好圍裙下廚的模樣抱持憧憬。


    所謂「細致的生活」,是否就是這種感覺呢……


    我茫然地看著比濱媽媽,她也注意到我的視線,露出微笑,接著輕輕拉起我的手,將一件深藍色的半身圍裙塞過來。


    「抱歉喔~隻有爸爸的圍裙。」


    「啊,不會,完全沒關係……」


    其實不給我圍裙也無所謂,全裸就行了啦……本想這麽說,她硬是把圍裙塞給我,我也不好意思拒絕。


    我迫於無奈,將圍裙牢牢係在腰間。這件圍裙似乎很常使用,穿起來意外地合身。看來在由比濱的家庭,爸爸也會親自下廚。


    如果雙親都會做菜,為何女兒的廚藝卻那麽差?


    我用懷疑的視線看著由比濱,她正俐落地穿好軟綿綿輕飄飄的少女圍裙。盡管已經忘了確切日期,那是之前我跟雪之下一起挑選的。跟掛在店裏的時候比起來,多了一些使用痕跡,但還是看得出她很珍惜這件圍裙。


    由比濱拎起綴有荷葉邊的下擺,露出得意的笑容。


    「怎麽樣?看起來很會做菜吧?」


    「……」


    想不到挺適合的。


    從天窗照進來的斜陽與牆邊的間接照明參雜,形成帶有暖意的光。再加上這裏是廚房,整個畫麵洋溢著幸福感,宛如商品型錄上的照片。


    托她的福,愚蠢的妄想不小心浮現腦海。


    為了揮別這些妄想,我用有點快的語速說道:


    「很適合很適合。我穿起來也挺不錯的吧?」


    我輕拍腰間的半身圍裙,由比濱皺起眉頭,麵色凝重。


    「嗯……嗯,很適合。」


    「前麵那段沉默很令人在意喔。」


    「咦,啊,看起來像店員,挺不錯的。可是圍裙感覺……」


    由比濱愁眉苦臉,鄙視地接著說:


    「……臭臭的。」


    「太過分了吧?對我來說當然很過分,不過這是你爸的圍裙吧?」


    「嗯。所以……」


    「別擔心,洗得很幹淨~」


    比濱媽媽輕笑著說。


    「趕快開始吧~」


    比濱媽媽溫柔穩重地說,由比濱活力十足地舉起拳頭。


    「喔──」


    「喔,喔……」


    我也不得不像招財貓一樣,輕輕舉手。好難為情……


    流理台上已經擺滿材料。除了現成的塔皮、桃子罐頭、鮮奶油等主要材料,還有巧克力米、其他水果等小東西,可能是用來裝飾的。


    實際動手後,我發現比濱媽媽推薦的水果塔不怎麽難。她大概考慮到我是沒有做點心的經驗,才特地選擇這道食譜。


    將切成薄片的冷凍海綿蛋糕鋪到塔皮上,抹好鮮奶油,放上桃子,最後塗滿叫做果膠,看起來像潤滑油的膠質液體,讓表麵看起來光澤亮麗即可。桃子接觸到空氣就會變色,但隻要塗上果膠,即使在外麵放上長時間,也能維持鮮豔的顏色。


    第一個水果塔大功告成。比我當初想像得還要簡單。


    「機會難得,要不要多做幾種看看~」


    比濱媽媽從我的身後探出頭。在她的建議下,我們決定再做幾個。


    既然這麽簡單,會想多下點工夫乃人之常情。


    比濱同學很快地有了靈感。


    「啊!塗上巧克力絕對會很好吃。」


    她拍一下手,一副「我想到好主意囉」的樣子。


    看著由比濱掰開巧克力片,我便開始感到不安。最後,我再也看不下去,忍不住開口:


    「為什麽要這麽做?隻要按照正常的做法做,不是就做得到?」


    「咦……我想說那樣……比較可愛,感覺比較美味。」


    她將碎巧克力片插進水果山裏,白桃顫抖了一陣子,便滾落下來。這幅景象不但不可愛,反而顯得驚悚。這樣的組合很明顯一點也不搭,還讓人覺得「我好像看見了不協調音」。


    「先打好基礎再創新吧。」


    「小雪乃也說過同樣的話……」


    她突然提到的名字,使我的表情瞬間僵住。


    「……不意外。因為這是常識。」


    我勉強持維持鎮定。


    由比濱好像並不在意,哼著歌,繼續掰巧克力片。


    「之前她來住的時候,我們也一起做飯。我以為好吃的東西跟好吃的東西配在一起,也會很好吃……」


    「這個觀念很恐怖喔……」


    「咦,會嗎?」


    雖然可樂跟漢堡都很好吃,用可樂煮漢堡絕對超難吃……有所謂的正常做法好嗎……


    我為之愕然,張大嘴巴啞口無言。由比濱見了,將碎巧克力片往我的嘴裏扔,還叉起一片桃子塞進來。


    我在出乎意料的情況下被喂食,也沒辦法難為情地說「不、不行,你媽在看啦」,隻得用手指擦掉嘴角的糖漿,咀嚼食物。


    「看,好吃吧?」


    「你喔……」


    我邊吃邊抱怨,順便瞪了她一下。我沒有絲毫不滿,隻是希望你至少先說一聲,這樣我也能做好心理準備,甚至思考如何拒絕──正準備這麽說時,我先意識到口中的異樣感。


    桃子的清爽和巧克力的香氣……嗯……超不搭……


    「……這種東西要先自己試吃過才對吧?」


    由於不是完全吃不下去,我努力統統咽下,以非常委婉的意見代替感想。


    不曉得是不是我說得太委婉,由比濱聽不懂我的意思,


    納悶地歪頭。


    「咦?我覺得一定很好吃的說──」


    她說完後,也跟著試吃一口。


    數秒後,她露出非常複雜的表情輕輕點頭,然後沒再說話。看吧,果然不搭!由此可見,由比濱的味覺是正常的,隻是做事的順序不太正常……


    這時,在一旁觀看的比濱媽媽掩著嘴角笑出來。


    「想用巧克力的話,這樣應該比較好~」


    她像要示範般,在旁邊開始動手,將剩下的塔皮切成適當大小,塗上巧克力,放上水果,一個迷你水果塔便瞬間完成。


    比濱媽媽輕輕拿起成品,送到我嘴邊。


    「來,啊──」


    「謝、謝謝您。我自己吃就好。」


    無的境界,要進入無的境界。我無視腋下冒出的汗水,和頭皮滲出的汗水,努力裝作冷靜,同時小心翼翼地接過水果塔,避免碰到她的手指。


    「……呣──」


    比濱媽媽不太滿意,可愛地噘起小嘴。哈哈哈!隻要事先知道,扼殺內心這點小事對本人比企穀八幡來說根本算不了什麽。哈哈哈!話說迴來,她還真可愛哈哈哈!無來由的可愛朝我襲來,我勉強閃避,專心品嚐水果塔。


    「……好吃,太好吃了。」


    剛才的味道跟密寶島殺人事件【注】一樣支離破碎,新的水果塔則是由巧克力溫柔地包覆酥脆的塔皮與新鮮的桃子,仿佛聽得見風聲……【注20:《金田一少年之事件簿》中的分屍案。】


    我脫口而出坦率的感想,比濱媽媽立刻綻放笑容,鬆了口氣。


    「太好了~那麽,來。結衣也嚐嚐。啊──」


    「啊──」


    她將水果塔送到正在做事的由比濱嘴邊。由比濱毫不猶豫,一口吞下。這對母女平常就是這樣嗎……我對兩人投以溫暖的目光。由比濱注意到我在看,才猛然迴神,紅著臉默默揮手。她的口中有食物,所以不好發出聲音,但我感覺得到她在否認「不是啦!剛才那是誤會。總之不是啦!」。


    放心放心,我知道我明白。那樣也滿好的,我覺得可以──我欣賞著這幅溫馨的情景療愈自己,同時點點頭。不知由比濱是否理解,她繼續品嚐著食物,最後驚訝得兩眼發光。


    「嗯,真的很好吃!」


    「巧克力要塗在塔皮內側,而不是外側。這樣吃起來會脆脆的,很美味喔~」


    「喔~原來如此──」


    由比濱一副「那我就懂了」的模樣,立刻動手在塔皮上塗巧克力。此情此景令我有點感動。說給他聽,做給他看,讓他實際操作,給予稱讚,如此方能使人動手去做【注】……我親眼見證了何謂培育人才。【注21:日本軍人山本五十六的名言。】


    「喔喔……果然非常熟練啊……」


    我喃喃說道,比濱媽媽挺起胸脯,嘿嘿地笑著。


    「對吧~我很擅長下廚的~」


    不,我是在稱讚您懂得如何應付女兒……算了,無所謂!比濱媽媽得意的笑容可愛就好!


    「水果塔沒有固定的做法,加入自己喜歡的東西就行。有時也會出現意想不到的美味組合。」


    「這樣啊。」


    「對呀~」


    比濱媽媽溫柔地笑著說。但我認為這也是擁有足夠的烹飪基礎,能在腦內想像味道的人才做得到的事……


    跟比濱媽媽交談的同時,我的眼角餘光瞥見由比濱正在發揮創意。她剛剛放了什麽東西上去……


    「媽媽,怎麽樣?」


    「嗯,不錯呀。再加入獨門秘方就完成了。」


    「獨門秘方?」


    「沒錯,最棒的調味料。」


    比濱媽媽把手放到由比濱耳邊,講了什麽悄悄話。由比濱一聽,立刻臉泛紅潮。


    「討厭啦──別說這種話,走開啦!」


    「唉唷~」


    由比濱氣唿唿地把母親趕到我這邊。既然女兒不肯搭理,我自然地成為下一個目標。


    「那麽自閉男同學,你覺得是什麽?」


    「嗯──是什麽呢?哈哈。空腹感之類的吧──」


    我裝作忙著擠鮮奶油,順便抽空聽她說話的模樣,說出標準答案。比濱媽媽聽了,雖然臉上維持笑容,時間卻仿佛靜止了下來。


    糟糕。這是不說出讓她滿意的答案,就無法繼續推進劇情的事件。像勇者鬥惡龍那樣!


    「……還是,別人請客的大餐……很好吃呢。」


    我試探性地說,比濱媽媽用手扶著臉頰,垂下眉梢微笑。由比濱則整個人傻住了。


    「自閉男,你好扭曲喔……」


    「是很好吃沒錯~」


    「媽媽,不可以同意他啦!」


    被女兒一念,比濱媽媽清了清喉嚨,重新說道:


    「希望你往親手做的料理的方向去想~」


    說到讓料理更美味的最佳調味料,不外乎空腹感、免錢飯、吸大麻引起的食欲旺盛狀態(其實還有各種說法)。對我個人來說,隻要有大蒜、豬油、味精,什麽食物都好吃。不過在甜點方麵,這個答案絕對是錯的。


    既然如此,她想聽的答案顯而易見。


    「那就是誠意了吧。」


    我靦腆地笑著說,比濱媽媽以微笑代替迴答。


    ╳╳╳


    「接下來,就是等它冰透。」


    比濱媽媽關上冰箱門,這麽說道。


    為了使那個叫做果膠的東西定型,我們把水果塔放進冰箱冷藏。嗯,大部分的水果都是冰過後更好吃。


    甜點製作告一段落後,我脫掉圍裙,走向客廳。由於我還不太會做甜點,盡管難度不高,還是有一定的疲勞感及確實的成就感。


    接下來就好好休息吧──我正準備晃去沙發那邊時,突然被人抓住衣服。


    迴頭一看,由比濱單手抱著愛犬酥餅,揪住我的襯衫下擺。


    「那個,來一下……」


    她用酥餅的身體遮住嘴角,小聲說道,然後拉著我的襯衫,打算帶去什麽地方。


    「喔,喔……啊,先失陪了。」


    我對比濱媽媽低頭致意,被由比濱拉著離開客廳。


    「好──不急不急。好了之後再去叫你們~」


    比濱媽媽銀鈴般的笑聲從背後傳來,我跟上快步走掉的由比濱。


    目的地是由比濱的房間。


    我照著指示坐到椅墊上,由比濱抱著酥餅,坐到自己的床上。


    「嗯……怎麽辦?要做什麽?」


    她看起來有點不知所措。記得之前煙火晚會的時候,她也問過類似的問題。拜其所賜,我反射性地再度脫口而出無意義的話語。


    「這個嘛……先迴家一趟嗎?」


    「誰要迴家!這裏就是我家!還是我的房間!」


    由比濱一喊,酥餅也跟著叫了幾聲。


    「但事實上就是沒事做啊。」


    「啊──嗯,是啦……啊,要不要看畢冊?」


    由比濱靈光一現,將手伸向床邊的櫃子,抽出天鵝絨封麵的相簿。


    「看那個幹麽……隻能辦『 幫醜女取綽號大賽』吧。」


    「誰要辦那種比賽!差勁!太差勁了!」


    她不斷低聲碎碎念著「差勁,差勁」,似乎真的發自內心,害我的心痛了起來。


    「對男生而言,畢業紀念冊就是這種東西啊。據我聽說,其他用途頂多像是介紹女生用的目錄。根本是交友軟體。」


    「這個也超級差勁!」


    這隻是我在教室聽戶部那群人提過,一知半解的知識。由比濱露出驚愕的表情。


    「你也會做這種事嗎?讓人介紹女生給自己,之類的……」


    「我的話,得先找人幫我介紹願意介紹女生給我的人。」


    「啊──嗯,原來如此……」


    您明白就好。


    「啊,不過我有點想看你國中的樣子。」


    「……還是算了,好丟臉。算了算了。」


    她暫時放開酥餅,迅速將相簿收進櫃子深處。


    ……可惜。


    我輕輕聳肩,這時酥餅對我使出身體撞擊。


    「喔,怎麽啦。」


    我接住很有活力地吐著舌頭的酥餅,全身上下摸一遍,它的毛紛紛飄到空中。酥餅大概正在換毛期。難怪剛才做甜點時,不讓它靠近嗎……


    由比濱看到我滿身是毛,不禁尖叫出聲。


    「啊!對不起!酥餅,過來!」


    「沒關係,我家有貓,所以習慣了。總之,給我一把刷子。」


    「嗯,嗯……」


    我讓酥餅坐在自己盤起的腿上,接過刷子,輕輕撫摸它的背,幫它梳毛。這段期間,酥餅非常乖巧,發出安穩的唿吸聲。


    經過一會兒,由比濱跪著移動到我旁邊,好奇地探頭觀察。


    「喔──真的挺習慣的。」


    「有養寵物自然會變成這樣。味噌湯裏有貓毛也不會在意。」


    「這不對吧……」


    由比濱垂下肩膀,無言以對。接著,她似乎想到什麽,起身走向衣櫃,又立刻迴來。


    她以鴨子坐的姿勢坐到我旁邊,拿出一個東西。


    「鏘鏘──」


    那個東西是俗稱的滾滾棒──膠帶式清潔滾輪。對有養寵物或中年大叔的家庭來說,無疑是必需品。那些家夥超會掉毛的……而且枕頭很臭。


    平常打掃自不用說,跟寵物玩時沾到身上的毛也能輕鬆去除,相當方便。


    「謝啦,我之後再用。」


    「我幫你。」


    話剛說完,由比濱便取下滾滾棒的蓋子,在我的肩膀及背部滾來滾去。


    「不用了,沒關係。住手,好癢。」


    我扭動身軀試圖閃躲,由比濱卻壞心地笑了,滾得更加起勁。我越想逃,反而越刺激她的嗜虐心,讓她開心地追過來。


    「我滾我滾~」


    沾到毛的地方八成都被她滾過一遍。又癢又難為情又柔軟還有股香味,我根本承受不住。


    胡亂抵抗可能導致意料外的肢體接觸,因此逃跑時也得繃緊神經。具體來說,我拚命使用著交感神經,所以全身上下都泉湧出汗水。


    「我說,可以停了嗎?比起corocoro我更喜歡bombom啊【注】。啊!啊,喂,不要,真的不要……」【注22:日本漫畫雜誌名。「滾滾棒」日文為corocoro。】


    不,不行!怎麽不是corocoro,而是bombom碰到人家啦~!在我差點發出怪聲時,有人敲響房門。


    玩得很開心的由比濱瞬間停下動作,迅速與我拉開距離。


    「結衣,方便打擾一下嗎~」


    「嗯。」


    她一臉鎮定,用平靜的聲音簡短迴答,剛才的興奮模樣蕩然無存。我則抱著酥餅喘氣,像極了危險的獸控。


    在我努力調整唿吸時,房門開啟一條縫,比濱媽媽探出頭來。


    「自閉男同學,要不要留下來吃晚餐?」


    「沒關係,我也不方便打擾到太晚……」


    總不能煩勞人家到這個地步。抓準時機瀟灑離去,方為精明的男人。


    「是嗎?」


    聽見我的迴答,比濱媽媽露出有點遺憾的表情。


    然而下一刻,她又浮現燦爛的笑容。


    「可是,我已經煮好了?」


    她還吐出舌頭,比出橫v手勢拋了個媚眼。


    多麽令人安心啊,哪像雪之下的母親……我本來是這麽想的。沒想到這個人也是策士!


    ╳╳╳


    夜風吹在火熱的臉頰上,很舒服。吃完晚餐,離開由比濱家後,街道已沉入夜色中。甜點也大功告成,我捧著裝成盒的水果塔,小心翼翼地走著。特地出來送我的由比濱,擔心地看著我的臉。


    「剛才是不是吃太多了?還好嗎?」


    「喔,那點量還行……」


    我嘴上這麽說,腹部卻湧上強烈的飽足感。


    跟由比濱母女一起享用的晚餐十分美味。隻不過在不知比濱爸爸何時迴來的情況下,我始終維持在緊張狀態,坐立不安。


    因此,我始終隻會應聲附和她們說的話,結果在不知不覺間,碗裏的白飯被添得跟山一樣高。


    ……沒辦法。要吃多一點,比濱媽媽才會高興嘛。


    每當我把一大口白飯扒進嘴裏,她就會露出「男生就是要這樣」的表情,害我也有種「我做得到」的感覺,忍不住再來一碗。


    最後當然就是吃得太多。光是走在路上,快撐破的肚皮便讓我頻頻皺眉。由比濱愧疚地雙手合十道歉。


    「對不起喔,媽媽太興奮了。看到男生吃很多,她好像很高興。」


    「當媽媽的就是這樣……我們家也是,每次迴老家都會被塞一堆食物。跟stamina太郎【注】一樣。」【注23:日本連鎖吃到飽店家。】


    「這麽誇張?」


    由比濱驚恐地說,我點頭表示所言不假。啊,我並不討厭喔。因為奶奶煮的飯跟stamina太郎都很好吃!最喜歡stamina太郎了?喜歡到會一屁股坐上放大鏡的地步。【注24:改自hazuki眼鏡式放大鏡的廣告。廣告中為了彰顯眼鏡之堅固,讓人直接坐到眼鏡上,最後說「最喜歡hazuki放大鏡了」。】


    我和由比濱一麵閑聊,一麵走向車站。當我們開始並肩而行時,由比濱小聲呢喃:


    「今天謝謝你。」


    「該道謝的是我吧。」


    「嗯。不過,很開心……一起做點心真不錯。好開心。」


    「但一個人做更有效率。」


    我不小心潑了一盆冷水,由比濱鼓起臉頰。我迴以苦笑。


    「可是親手做過之後,會覺得不像在工作耶。一起做點心確實很愉快。」


    「嗯,對呀。」


    由比濱靜靜微笑,我點頭迴應,並重新拿好手中的盒子,確認內容物的狀況,緩緩說道。


    「……那樣小町應該也比較高興。那家夥超愛做家事的。」


    最近流行體驗型活動,生活娛樂也相當興盛。所以說,想送小町禮物的話,或許該將體驗本身送給她。


    有的價值用再多錢也買不到。至於買得到的東西,則靠家人的錢解決。叫我尼特大師。


    在我想著這些無意義的蠢事時,由比濱發出感歎。


    「喔──對耶。一起做點心或許也不錯!」


    「嗯,所以……」


    我默默遞出手中的水果塔。由比濱看了,納悶地歪過頭。


    「餅幹,很好吃。所以,嗯,算是迴禮……雖然有點早。」


    我戰戰兢兢地把盒子交給她,由比濱輕笑出聲。


    「材料不都一樣。」


    「不完全一樣。我加了獨門秘方……」


    由比濱說得沒錯,那些材料在廚房裏都找得到。但是,我有遵照比濱媽媽的指導,加了些獨門秘方。


    由比濱盯著盒子,調侃似地抬起視線瞄過來。


    「喔……加了什麽?」


    「講出來就不算獨門了吧?」


    「也對。」


    由比濱笑著接過盒子。


    「送我到這就好。拜啦。」


    「嗯,學校見。」


    她在胸前輕輕揮手,我點頭迴應,走向車站。


    走沒多久,我轉過頭,發現由比濱還站在那裏,用力對我揮手。我輕輕舉起手,再度邁步而出。


    謳歌假日夜晚的人們,在寒意消退的站前大道漫步而行,讓人感受到漫長的冬天即將結束。


    季節更迭似乎也反映在照明上。街燈、霓虹燈、大樓、公寓散發的微光,看起來特別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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