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何時結束,我自己幾乎沒有明確劃分出界線過。這證明我隻是大概掌握冷暖變化。但不可思議的是,我依然會注意到季節更迭。恐怕是因為每個轉折點,都會發生什麽事。


    所以對我來說,冬天結束的日子大概就是今天。


    昨天我從早到晚都窩在房間,跟材木座聯絡,隨時更新社群網站,逐一檢查官網有無出錯,度過根本沒休息到的假日。


    為新的星期揭開序幕的星期一。無人不憎恨的星期一。迴報周末發生什麽問題的星期一。


    重新來到教室,便感受到期末的氛圍。不知是不是受到畢業季的熱鬧氣氛影響,大家聊天的話題圍繞著未來誌願、春假計畫和期末考。在一片談笑聲中,我獨自坐在座位上,靜下心豎起耳朵。


    我在等下課鈴聲響起。


    我透過雪之下陽乃撒了餌出去。在部分反對派的家長眼中,被迫自律的舞會變得更大,理應是不容忽略的消息。再加上已經有人擔任聯絡窗口,他們的速度會比上次更快,說不定這兩天就會采取行動。


    不出所料,我的預測還算準確。


    上午的課結束後,教室內的氣氛開始輕鬆時,平塚老師有點著急地來了。她從前門探出頭,和我對上目光,露出疲憊的笑。


    「比企穀,等等可不可以過來一下……有人找你。」


    她用開玩笑的口吻說,還留在教室的人頓時有些騷動。


    我拎起事先整理好的東西,立刻走過去。平塚老師看我的動作這麽快,苦笑著說:


    「看來……你知道自己被叫去的原因。」


    「可能性太多了,分不清是哪一個。以前一有事,我就會被叫出去。」


    「的確。」


    平塚老師聳聳肩,臉上的苦笑帶著一絲寂寥。我也假裝苦笑,移開視線。


    視線前方是因我和平塚老師的對話感到疑惑的同學。


    幾名學生訝異地看著我。總是待在教室後方的那群人,反應卻各不相同。


    三浦對此一點興趣都沒有,百無聊賴地在用指尖卷頭發;海老名看著我,一副「就知道會這樣」的態度點頭;戶部他們在竊竊私語「完了完了,比企鵝闖禍啦」笑得很開心。戶部,你這混帳家夥……


    然而,位在中心的葉山麵帶冰冷如雕像的微笑,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也沒興趣,但我從他臉上看見一絲同情。


    接著,由比濱看到平塚老師,也意識到發生什麽事,連東西都沒整理好,就抓起手邊的外套,匆匆忙忙地跑過來。


    我走出教室,由比濱追在後麵,大概是想跟過去。不過,唯有這件事不能依賴她。至今以來,我一直在依賴她。最後一個步驟──接受眾人的批評,我想靠一己之力完成。


    「客人指名的隻有我一個嗎?」


    「沒錯……好啦,我不知道算不算指名。他們叫我找負責人過來。」


    「噢,那是我的花名。」


    「好花名。指名數肯定會是第一。」


    我胡扯一通,平塚老師板起臉,無奈地歎了口氣。由比濱看著我們交談,神情憂鬱,不安地開口:


    「……我覺得,我最好也一起去。」


    「沒關係,我沒問題的。」


    我輕描淡寫地說,由比濱張開嘴想說些什麽,卻在說出口前輕輕倒抽一口氣,就這樣把話吞迴去,然後抿緊雙唇,微微點頭。


    那神秘的動作和沉默令我在意,對她投以疑惑的目光。平塚老師拍拍我的肩膀。


    「別擔心,我也在。不會演變成奇怪的狀況。」


    她試圖讓由比濱放心,由比濱也點頭應聲「好」,迴以微笑。


    「那,我走了。」


    「嗯……有什麽事就聯絡我。」


    我抬起手迴答「了解」,與平塚老師一同走向前。


    我跟在老師後麵一步的地方,看著把手插在白衣裏走路的身影,彷佛要將其烙印在眼裏。


    「這個情況在你的計畫中嗎?」


    在有好幾扇窗戶的走廊上,平塚老師微微轉頭,詢問映在玻璃窗上的我。


    「……大致上。」


    老實說,並未統統按照我的計畫發展,但最基本的目標完成了。以我來說,算做得不錯吧。我從老師的背後看得出她在苦笑。


    「哎,這個手段很符合你的作風。有勝算嗎?」


    「沒有也無所謂。反正也沒有其他辦法。」


    整排玻璃窗被牆壁取代,我看不見平塚老師的表情。


    「……這個迴答不錯。我喜歡。」


    平塚老師留下這句話,突然不見人影。我明明知道她隻是彎進轉角,走下樓梯,卻忍不住加快腳步。我對此有所自覺,不禁苦笑。


    總有一天,我會動不動地下意識尋找那抹身影吧。宛如某首歌的歌詞。都是因為想到這種事,害我的腳步變得沉重。我慢慢走下樓梯,跟平塚老師離得越來越遠。我想必會像這樣,迎接與這個人的離別。


    彼此都沉默不語,隻聽得見腳步聲。


    走到樓梯口時,平塚老師側身迴頭看我,白衣在空中揚起。


    「比企穀,之後有沒有時間?不是今天也沒關係。明天也好,之後也可以。」


    被她這麽一問,我想了一下之後的行程。今天八成還得花一堆時間善後,但明天以後真的完全無事可做。


    社團活動恐怕也沒了。無論舞會的結果如何,都不會再有了吧。


    突然想到這件事,害我慢了半拍迴答。腳步聲響起,彷佛要填補這陣沉默。


    「……嗯,我基本上都很閑。」


    「是嗎?那……」


    走在前麵的平塚老師跟我一樣,緩緩開口後,停頓片刻。


    「……那,去吃拉麵吧!」


    她轉頭看著我,長發搖曳,露出豪爽的笑容。


    我苦笑著點頭。


    ╳  ╳  ╳


    不久後,我們抵達接待室。平塚老師敲響房門,迴應她的是我也聽過的清澈聲音。果然,來者似乎是雪之下的母親。


    平塚老師走進接待室,站在窗邊的人優雅地轉身。點綴著小朵桃花的淡紫色和服襯托出她的美貌,儼然是個會讓人忍不住迴頭的美女。


    上座已經放著一杯咖啡。雪之下的母親坐到那裏,溫柔地請我坐到對麵。我乖乖聽話,平塚老師則坐在旁邊。


    「前幾天也見過麵呢。」


    「嗯……承蒙您的照顧。」


    她莞爾一笑,我用僵硬的笑容迴應。那抹客套的笑容和陽乃重疊在一起,說實話,我有點不知所措。雪之下的母親不知是否將我的反應視為緊張,把手放到唇邊,露出如同在疼愛小動物的眼神微笑。


    「那麽……方便請教您今天有什麽事嗎?」


    平塚老師開啟話題,雪之下的母親收起柔和的笑容,拿出手機。


    「啊,說得也是。事不宜遲……這是,你想出來的?」


    放到矮桌上的手機,螢幕顯示出假舞會官網的畫麵。


    我做好要在這跟她一決勝負的覺悟,咧嘴一笑。要逼對方讓步時,就得表現出這種無所畏懼的態度。隻能給予對方事態可能會失控的危機感,逼她退讓。


    「算是部分學生的意見吧。有些人覺得走現在流行的豪華風比較好,這樣才有高中生的風格。」


    我諷刺地說出不曉得在哪聽過的話,平塚老師用手肘戳我的側腹。雪之下的母親看見,麵帶微笑,用含笑的聲音迴應:


    「是嗎……」


    她用手按著太陽穴,眯起大眼。這個動作,以及宛如準備狩獵的大型貓科動物的眼神,我有印象。


    我有股不好的預感,頭皮發麻,冒出冷汗。這不是在自誇,我對這方麵的預感是百發百中。


    雪之下的母親忽然揚起嘴角。


    「寫一份新企劃當棄子,這個主意並不壞,隻是粗糙之處有點明顯。而且,就算有新的選項,不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的話,還是有難度。這部分你怎麽想?」


    她的視線、聲音變得冰冷至極,跟剛才截然不同。我的背脊竄過一陣寒意。最後那句話似乎是針對我的問題,但我的腦袋沒辦法思考答案。


    雪之下的母親斷言假舞會企劃案是棄子。她事前從陽乃口中聽說什麽了嗎?不,從陽乃那一天的態度來看,她不會特地告訴疑似跟她有意見衝突的母親。


    也就是說,單純是她看穿了我們的想法吧。而且還第一步棋就指出來,給我下馬威。有種被迫麵對實力差距的感覺。


    我說不出話,茫然看著雪之下的母親。


    她從容不迫地將合上的扇子抵在嘴邊,笑容愉悅。這副模樣,甚至讓我覺得她在期待我的下一步棋。


    就算她露出這種表情,我也隻能苦笑。我事先想好的交涉方式,統統宣告失效。一開始就被說是棄子,之後講再多話都沒意義。再說,葉山和陽乃也一眼就看穿真相。覺得這招對雪之下的母親會管用的瞬間,就已經輸了。


    「實際上,校方要求舞會自律,可能引起部分學生的反彈是事實。學生在我們管不到的地方徑自舉辦舞會的風險依然存在。」


    看我無言以對,平塚老師立刻介入。


    「既然如此,選擇多少管得動的那一方,或許較為明智。學生會也會配合各位的要求修正企劃案。」


    她將放在邊桌上的文件,遞給雪之下的母親,也拿了一份給我。翻開來一看,雪之下她們之前說的修正方案反映在其上。雪之下的母親也在閱讀文件,卻沒什麽反應,表情有點不悅。


    平塚老師的理由跟我想的一樣。然而,本來要以風險的身分存在的假舞會,已經被看穿是棄子,講這種話實在欠缺真實性,拿來說服人也有種強烈的錯失先機之感。雪之下的母親隻是困擾地歪著頭。


    「是呀……說服用的要素是齊全,但能否得到諒解就難說了……畢竟,也有脾氣較為頑固的家長。」


    她苦笑著說。盡管表達方式不同,我好像在哪裏聽過這句話。


    「就算這樣跟其他家長說,也沒辦法改變他們的意見吧。」


    我無視她接下來說的話,默默閉上眼睛,搜索記憶。記得是雪之下陽乃說的。她說,那個人對舞會本身毫不關心。


    這樣的話,雪之下的母親是為何,基於什麽目的而來?


    很簡單。因為有問題要處理。


    雪之下的母親是以解決問題的手段,以道具的身分存在於此。存在意義除了解決問題和爭執外再無其他,她的想法與行動無關。具有先避免造成問題,引起騷動的習性,以此為原則行動。


    正因如此,我們才想引她選擇溫和穩健的一方,寫出假舞會的企劃。這個方針本身肯定沒錯。


    錯誤的在於界線劃分。手段就是手段,道具就是道具,本身沒有敵我方的概念。


    這次,雪之下的母親僅僅是傳訊人,按照對方的意思辦事的交涉人。


    這場比賽的對手並非雪之下的母親。她隻是棋盤上的棋子,最強的皇後。


    既然如此,我也還有路可走。


    恐怕全世界隻有我一個人能使用,即使隻用這麽一次都不被允許的,最差勁最惡劣的手段。


    然而,假如手牌隻有這一張,我也隻能如此決勝負。


    「……可以請您幫忙說服『他們』嗎?」


    雪之下的母親微微歪頭,可能是為我的發言感到意外。與年齡不符的可愛動作,導致我忍不住笑出來。聽見意想不到的話時,她們的反應真的很像。


    「能夠說服他們的要素是足夠的吧?那麽,看是由誰去說而定,是否能改變結果?」


    重要的不是「說什麽」,而是「由誰去說」。這句話早就用到爛了,但事實就是如此。如果由雪之下的母親出麵,而不是我,想必連所謂頑固的部分家長都能說服。他們也是因為知道雪之下的母親比自己更厲害,才會請她幫忙。


    到頭來,這盤棋的本質就是爭奪皇後。


    「……事實上,像我這種無名小輩去講,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我乾笑著,用無奈的語氣,對素未謀麵的黑色國王喊出將軍。


    「沒有這迴事。在這麽短的時間內,你做得很好了。甚至會讓我好奇是誰做的。」


    雪之下的母親彷佛誠心對我感到佩服,微笑著說,然後歪過頭。


    「……不好意思,還沒請教你的名字呢?」


    她愧疚地垂下眉梢。


    平塚老師馬上按住我的袖口,試圖阻止我。她應該很明白,在這個場合報出名字,會帶來某種意義吧。


    然而,從對方口中釣出這句話的瞬間,我身為棋手的任務就結束了。接下來,我隻須履行棋子的職責。


    這顆棋子平常完全無處可用,甚至是沒有容身之處的廢物飯桶。


    不過,在特定情況下,它連皇後都能吃掉。


    「比企穀八幡。」


    聽見我的自我介紹,平塚老師死心地輕聲歎息,放開我的袖口。


    「比企穀……」


    雪之下的母親把手放到嘴邊,喃喃自語,視線在下方遊移。過沒多久,她突然抬頭,似乎想起來了。


    「啊……你就是……」


    我迴以客套的微笑。盡管無法做得跟葉山和陽乃一樣好,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拜其所賜,眼角餘光瞥見平塚老師一臉錯愕。


    之後才是重點。報上了名字,我的發言及態度就不能有任何瑕疵。太過咄咄逼人,太過傲慢,或者反之太過卑微,可能會被視為在威脅她。


    一旦她這麽認定,這次真的會變成我的過失,給對方可乘之機。因此必須展現誠意,告訴她我沒有那個意思。


    「那次給您添了諸多麻煩。事情都是雙親幫忙處理的,所以沒能跟您打聲招唿,非常不好意思。」


    我盡量維持平淡的語氣,頭也不能太低或不夠低。提醒自己當一顆隻會做好該做的事的棋子。不夾帶多餘的感情。


    這是一種外交禮儀。演得誇張點剛剛好。


    或許是我的姿態順利傳達出意圖,對方也以同樣的態度迴應。


    「我才要道歉,不好意思,我家的人給你造成困擾。之後你的腳還好嗎?應該有許多不便之處吧。真的很對不起。」


    雪之下的母親深深低頭,我刻意表現得很有精神。


    「托您的福,徹底痊愈了。甚至比之前更強壯呢。可以在舞會上看到我跳舞喔。」


    我當場用雙腿隨便表演一段舞給她看,鞋子踩出噠噠噠的聲音。雪之下的母親以手掩嘴,「哎呀」一聲,咯咯笑著。


    「沒禮貌。」


    平塚老師拍一下我的腿,我才停止笑鬧。自己當小醜的模樣令我感到厭惡,拚命將差點脫口而出的深深歎息克製住。


    雪之下的母親依然帶著笑容,眯起眼睛,低聲說道:


    「……好膽量。」


    在她冰冷的目光打量下,我有種一被盯上、身體就開始凍結的感覺。彷佛能看穿一切的雙眼,甚至令我反胃。


    可是,她的眼神突然放鬆下來。雪之下的母親打開扇子,遮住嘴角,輕輕對我露出笑容。這抹笑容天真爛漫到讓我產生這才是她的本性的錯覺。


    「挺能幹的嘛。」


    「不敢當。」


    我假裝撥起瀏海,擦掉額


    頭的汗水,試圖將沉著冷靜的形象維持到最後。白襯衫因為冷汗的關係黏在身上,喉嚨乾到不行,光唿吸都覺得痛。


    在旁人眼中,這段對話隻是在自我介紹,提及過去發生的事。名字、對話內容本身,都沒有意義。


    因此,由聽者自己賦予意義即可。


    雪之下的母親笑了一會兒,「喀」一聲合上扇子,收起笑容。


    「這個嘛……家長那邊,就由我去談吧。可以的話,希望老師也陪同。」


    「隻要您列出日期,我可以調整行程。」


    我呆呆聽著兩位大人談論公事,疲勞感瞬間湧上。可能是緊繃的神經突然斷裂,我下意識地仰望天花板,大歎一口氣,在旁邊發愣。


    「比企穀,能麻煩你一件事嗎?」


    「是,是。」


    突然被叫到,我急忙挺直背脊。她們好像在我恍神的期間談了許多。平塚老師整理好文件,準備離開。我偷瞄對麵,雪之下的母親也已經準備迴去。


    「我之後要出去一趟。可不可以幫忙跟雪之下說,舞會按照修正案籌辦?要怎麽講交給你決定。」


    「喔……好,知道了……」


    我在不明就裏的情況下迴答,平塚老師「嗯」地點頭,用眼神催促我動作快。好吧,確實該快點。離舞會舉辦的時間所剩無幾,必須盡速傳達決定事項。


    我從座位上起身,坐在對麵的雪之下的母親朝我微笑。


    「比企穀同學,下次見。」


    「哈哈哈……那我失陪了。」


    我乾笑著打馬虎眼,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點頭致意,離開接待室。


    可以的話,真不想再見到她……


    ╳  ╳  ╳


    我靜靜地獨自走在黃昏的校舍內。不久後,抵達學生會辦公室。


    我敲敲門,在等待迴應的短暫時間內,吐出一大口氣。


    不久後,門無聲無息地開啟,連腳步聲都沒聽見。裏麵的暖氣開得很強,從狹窄的門縫間漏出來。


    握著門把的是綁雙麻花辮的眼鏡少女,印象中她是書記。書記妹妹似乎認識我,有點提心吊膽地說「請進……」放我進去。


    我輕輕點頭,說了句謝謝。一進到室內,立刻看到副會長坐在桌前,念著「時間不夠……時間不夠啊……」哭著工作。很好很好,多吃點苦吧。


    我掃了一眼室內,雪之下不在。一色坐在裏麵的桌前,邊吃點心邊呆呆看著我,歪過頭。


    「……我沒找你來耶。」


    沒人找就不能來喔?好吧,的確不能。正當我打算開口說明來意時,一色拍了一下手。


    「啊,是來幫忙的嗎?想當奴隸,還是免費的勞力?」


    哪來的超進化理論?你的邏輯也跳太大了吧。伊呂波還是老樣子,害我有點無力,垂下肩膀。


    「期待明年吧。之後介紹前途無量的新人給你。對了,雪之下呢?」


    我隨口反擊她一如既往的胡言亂語,接著詢問。一色納悶地歪頭,看了眼大概是雪之下在使用的簡樸桌子。


    「噢,對喔,她不在耶。」


    一色發出沉吟,似乎現在才注意到。看她的反應,雪之下應該沒出去多久。她又因為暖氣太強,逃走了嗎?不管怎樣,雪之下不在的話,我留在這邊也沒意義。


    「那就算了。再見。」


    「啊,等等,什麽意思!你應該有什麽事吧!」


    一色叫住轉身就走的我。經她這麽一說,我突然想到。雖然平塚老師沒拜托我,最好也跟一色說一聲。我停下腳步,迴過頭。


    「啊──對了。舞會決定照你們的方案辦。確定辦得成囉。加油啊。」


    「喔……你說什麽?」


    她張大嘴巴,上半身跟頭部一起歪向旁邊。要是她問我詳細情況,解釋起來很麻煩。趁一色腦袋轉過來之前開溜吧。


    ╳  ╳  ╳


    雖然沒決定要去哪裏,我的腳步卻毫不躊躇,自然往某個方向走去。我想,她一定在那裏。


    特別大樓的走廊上空無一人。這條通往社辦的路,來來迴迴已經走了將近一年。現在的我八成閉著眼睛都走得到。


    過沒多久,那扇門出現在前方。我站在門前,像要沿著它描繪似的,手指勾上門把。材質明明跟其他教室一樣,我卻忘不掉這冰冷堅硬的觸感。


    我用力一拉,門發出「喀」的聲音,往旁邊滑開。


    映入眼簾的是平凡無奇,極為普通的教室。


    但是,這個地方之所以顯得異常,想必是因為一名少女身在其中。


    斜陽下,雪之下雪乃任憑風吹拂在身上,站在窗邊凝視窗外。


    窗子完全敞開,窗簾在風中翻飛,如同在為好一陣子沒人使用的教室通風。


    這幅光景宛如一幅畫,足以產生世界終結後,她也一定會繼續待在此處的錯覺。


    看見這一幕,我的身體和精神都為之停止。


    ──我不禁看呆了。


    雪之下發現有人來,按著飄逸的長發迴頭。她瞬間驚訝地睜大眼睛,不過很快就露出微笑。


    「午安。」


    「……喔。」


    我迴答後,雪之下便關上窗戶,窗簾也輕輕落下,聲音自社辦中消失。火紅的夕陽灑滿靜謐的空間。眩目的陽光刺得我眯起眼睛,對麵的雪之下背對著玻璃窗,撥開肩上的亮麗黑發。


    「來這裏有什麽事嗎?」


    「沒什麽,有件工作上的事要通知你。」


    「是嗎?對不起,還麻煩你特地來找我。讓你多跑一趟了。」


    「別在意,也沒多麻煩。」


    我拉開離門口最近的椅子,坐到老地方,用手勢要雪之下也坐下。雪之下好像有點困惑,我默默等待她。最後,她死心地歎了口氣,坐到最靠近窗邊的座位。


    「是關於舞會的事。你們的修正案順利通過了。會想辦法說服那些反對的家長,讓他們接受的樣子。」


    照理說,雪之下現在才知道這個消息,她卻毫不驚訝,眉毛動都沒動,隻是靜靜傾聽。我雖然覺得疑惑,仍在最後補充:


    「所以……是我輸了。」


    「嗯……是你贏了。」


    不久後,她深深歎息,輕聲說道。


    「……為什麽啦。」


    「我又被你的做法拉了一把,變成現在的情況。實質上,不就是你的勝利?」


    她自嘲的笑容令我覺得不太對勁,說出悶在心裏的疑惑。


    「……就算這樣,你也有預料到吧?你不是連我的手段都隱約察覺到了?這樣的話,還是算你贏。」


    葉山隼人與雪之下陽乃,都在得知假舞會計畫的瞬間,看穿我的想法。至於雪之下的母親,我差點被她藉此將死。既然如此,理應擁有同等智慧的雪之下看穿我的小伎倆,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說起來,雪之下和一色提出意見的方式,已經有點類似錯誤前提暗示。在兩個選項中推翻不適合的那一個,藉此找出正解──這個方法反而成了我整理思緒時的線索。我的靈感泉源來自於此,表示她也有能力想到同樣的答案。


    聽見我的疑問,雪之下垂下目光搖頭。


    「那也並非確實的手段。因為隻要『舞會遭到反對』這個最初的前提依舊存在,那個推論方式就不成立……不過,我覺得如果是你,總會有辦法解決。」


    她沒有否定自己有預料到,隻能說不愧是雪之下。然而,她最後的笑容蒙上一層陰霾。我想否定掉它,揚起一邊的嘴角試著搞笑。


    「好沉重的信賴……嚇死我囉。」


    「我也很驚訝。自然而然就這麽認


    為了。」


    雪之下對胡說八道的我露出靦腆的苦笑。這個反應隱約透出與年齡相符的女孩子氣,導致我差點喘不過氣。在我煩惱該如何迴應時,雪之下用纖細微弱的聲音說:


    「我就是依存你到這個地步……才會有這種想法。」


    那雙凝視我的眼睛,浮現後悔與悲痛。我無法忍受被那樣的目光注視,而移開視線,快速地說:


    「……就算那樣,也不會影響你的勝利。勝利條件是雙方用各自的做法讓舞會成功,對吧?最後被采用的是你的方案,是你的做法。」


    「……可以,算我贏嗎?」


    她的聲音細若蚊鳴,我想結束這個話題,點了兩、三下頭,仍然沒有正眼看她。


    「那麽……比賽到此結束。可以請你聽我的要求嗎?」


    這句話我沒辦法無視。我立刻望向雪之下,她握緊雙拳,嘴唇抿成一線,彷佛拋棄先前的柔弱。等待我迴答的眼神,蘊含迫切的決心。


    「……不,還沒結束吧。這次確實是你贏,但不代表整體的勝負。還要看比數總和。」


    「要說勝利條件的話,贏了這場比賽就算我贏,可以命令你做一件事……我記得當初是這麽說的。」


    看到她冷靜地說明,如此斷言,我發現嘴唇越來越乾。腦海深處浮現聽過這句話的記憶。焦急的我逼不得已,好不容易張開嘴巴。


    「……那是表達方式的問題,不如說是我們見解不同。」


    雪之下吐出顫抖著的吐息,如同在訴說情話,用像在懇求的甜美聲音輕聲說道:


    「那……由你,決定吧。」


    看見那純潔無垢、如夢似幻的微笑,我意識到自己輸了。我會怎麽迴答,她應該很清楚。


    既然我決定保障雪之下雪乃的獨立性,尊重她自己的決定,就不可能讓她把決定權交給其他人。就算那個人是我也一樣。


    正因如此,她才接受這場比賽。隻為了此刻的這段問答,刻意將所有分歧齟齬誤會置之不理,視而不見。


    為了讓這場比賽,這段關係──好好做個了結。


    「我怎麽決定得了……這不該由我和你擅自決定。由比濱也有參與這場比賽。而且,勝負基準是平塚老師的主觀和偏見。再說……」


    然而,我不能承認那種結束方式。我一口氣講出一連串話,想著不能就這樣結束,希望她能等我一下,明明連怎麽阻止都不知道,卻將手伸向空中,連唿吸都忘了。


    「……我就直說了。」


    可是,我的聲音一中斷,雪之下就露出寂寞的微笑,用泛著淚光的雙眼望向我。


    「我過得很愉快。這還是第一次。覺得跟別人一起度過的時間是自在舒適的,我很高興……」


    她帶著泫然欲泣的表情,看起來真的很幸福。我再也無法否定,製止她。我無力地放下手,雪之下道謝似地點一下頭,接著說:


    「我從來沒有像這樣跟別人爭執,吵架……在別人麵前哭過。兩個人一起出去的時候,也非常緊張。一堆事都不懂,從來沒有體驗過……連可以依賴別人都不知道。所以,才會在哪裏搞錯了……」


    我抬頭看著天花板,傾聽她用顫抖的聲音自言自語。遠方的夕陽刺痛雙眼,即使如此,我依然無法閉上眼,隻是憂鬱地吐出一口氣。


    「這種像贗品的關係是錯誤的。和你追求的事物肯定不一樣。」


    獨白如此作結,我知道她畫下了句點,終於低頭看她的臉。


    「我沒問題的。已經……沒問題了。被你拯救了。」


    雪之下用指尖拭去發光的水珠,臉上浮現美麗的笑容。


    「所以,這場比賽,這段關係……也到此結束吧。」


    若這就是她的答案,我沒有道理反對。


    拯救她的目標已經達成,共依存因為這段關係結束而解除,男人的堅持也貫徹到底了。侍奉精神什麽的,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社團活動和工作都到此告一段落。


    因此,已經什麽都不剩下。我跟她有所關係的理由,全都不複存在。


    「知道了……是我輸了。」


    我深深歎息,彷佛要將一切統統吐出,想盡到最後的責任,開口詢問:


    「我會聽你的要求。你要我做什麽?隻要在我的能力範圍內,任何事我都會為你做到。」


    我誠心起誓,無論她的願望為何,都要幫她實現。


    雪之下鬆了口氣,愛憐地說出想必一直珍藏在心中的話語。


    「請你實現由比濱同學的願望。」


    「那就是你的願望嗎?」


    「嗯,這就是我的願望。」


    她閉上眼睛,點點頭,宛如在陪伴誰度過臨終之時。我盡量露出柔和的笑容迴答。


    「……我明白了。」


    結束最後的交談,我站起身。雪之下沒有移動,我們之間的距離隨著腳步聲越拉越遠,最後來到走廊上。


    我像要溫柔地將其擁入懷中般,輕輕關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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