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截稿日的戰爭,乃一場不是沒命就是被殺的搏命比賽。


    因此,人類要掙紮著活下去,不惜犧牲睡覺時間,為了趕上期限而熬上兩三天的夜,勉強留有一口氣,隻受到致命傷。


    結果,一堆地方出了毛病。具體上來說,脖子、肩膀、腰部、胃、心與身體,人類的一切【注28:「心與身體,人類的一切」為日本公司奧林巴斯的廣告標語】。我的細胞會工作,所以我不工作也沒關係吧【注29:惡搞自《工作細胞》】……


    我工作到天亮,好不容易搞定企劃書和網站設計的原案,精疲力竭地趕在上課前到校,上午的課也幾乎都用來補眠。


    埋頭工作的期間和趴在座位上的期間,可以什麽都不去想,什麽都不去看。


    真想繼續沉浸在疲勞中一陣子,任憑睡意襲來,趴在桌上。這樣的話,我在放學後應該能像樣點吧。


    最後一堂課是班會,我也是撐著頭打瞌睡度過,身心都在沉睡,到了放學後。


    我將書包、外套、圍巾擺到桌上,然後盡情伸展僵硬的肩膀與背,從座位上站起來。


    揉著因為睡眠不足而睜不開的眼睛,迴頭望向教室後方的窗邊,我總是在看的地方。正在和三浦他們聊天的由比濱發現我,暫時中斷話題,噠噠噠地走過來。


    「要走了?」


    「嗯……」


    我用沙啞的聲音迴答,由比濱立刻輕聲哀號。


    「天啊,你的臉色好差……」


    「真的嗎……」


    她從製服口袋拿出鏡子給我看。天啊,真的……臉色差到「唔唔,好亮……我快消失了……」的地步,和僵屍差不多。


    本來就長著一副死魚眼,現在因為睡眠不足,雙眼變得更加無神。用手撐著頭的痕跡也清楚印在臉上。


    「我去洗一把臉……」


    「嗯。我在走廊上等你。」


    我走出教室,化身為千葉偶像【注30:惡搞自僵屍少女組成偶像團體的動畫《佐賀偶像是傳奇》】,出去洗臉。


    用冷水洗過臉後,終於提起精神。我在最後拍拍臉頰,模仿進公司第二年的ol吶喊「我要加油!」為自己打氣。


    走迴教室前,由比濱如剛才所說,在門口等我。


    「抱歉,久等了。」


    由比濱搖搖頭,表示沒有等很久。她說著「拿去」,將事先幫我拿好的書包、外套等東西遞過來。


    「……謝啦。」


    我伸手接過,向她道謝,由比濱不曉得在高興什麽,笑著再度搖頭。


    前往遊戲社辦的途中,我雖然有跟她聊幾句,大腦裏還是殘留著睡意,我將它連同哈欠一起忍住。


    看我這麽困,由比濱沮喪地說:


    「啊,昨天對不起喔……你睡眠不足是因為那個吧……」


    「沒關係啦……我反而要謝謝你幫忙出主意。」


    昨天,由比濱不停為自己在網咖睡著道歉。雖然算不上是補償,我送她迴家的路上,她提出一堆關於舞會展望和設計的主意。托她的福,我花了一個晚上好不容易趕出企劃書和網站設計的原案。一來一往抵銷,互不相欠。


    由比濱無須愧疚。不如說,都是因為我打哈欠時沒顧慮到她的感受,才會害她愧疚。我揚起眉頭,表現出神采奕奕的模樣。


    「……而且我已經不困了,沒問題。」


    由比濱愣了愣,突然笑出來。


    「什麽嘛,好奇怪的臉。」


    「臉……」


    我有點傷心,不過算了。轉換心情後,我們走進遊戲社辦。


    社辦還是一樣亂成一團。我們在雜物之間前進,直到聽見交談聲。


    「先用php遷移網站,控製針對資料庫的存取……不可能啦,我已經看不懂了。」


    「再用js最佳化腳本,用css做設計的設定……什麽時候要做好啊?」


    秦野和相模你一言,我一語,似乎在討論如何製作網站。他們的表情充滿絕望,看來是自己努力調查過後,被現實擊潰了。


    一旁的材木座大概在逛社群網站,臉上帶著邪惡至極的笑容。


    我下定決心,要懷著慰勞與感謝好好打招唿,小聲說了句「嗨」。三位男性分別迴道「唔嗯,辛苦了」、「辛苦囉」、「安」,一點精神都沒有……好吧,男生打招唿就是這樣嘛!


    由比濱接著精力十足地舉手打招唿。


    「嗨囉!」


    社辦內的空氣瞬間凝結。


    「嗨、嗨囉是什麽……」


    「慘了,那個人果然也有病……」


    ……嗯,通常都會有這種反應!不過你們一直竊竊私語,就沒辦法進入正題了。


    「別管剛剛那個。有件重要的事跟你們說。」


    我直接坐到椅子上,清清喉嚨。秦野等人也挺直背脊,準備好聽我說話。確認所有人都坐好後,我鄭重其事地開口。


    「今天開始,本執行委員會的招唿語統一為『嗨囉』,不得有異議。」


    「這個人真的是智障……」


    「他腦袋果然有問題……」


    秦野發自內心感到錯愕,相模發自內心給予我憐憫。


    「不、不要啦……我會害羞,所以別這樣……」


    由比濱紅著臉低下頭,不停扯我袖子,試圖阻止我。


    看見這如同小動物的動作,相模推推眼鏡,秦野拿下眼鏡,用力搓揉眉間,彷佛深受感動。


    「……等等,嗨囉其實不錯呢。」


    「嗨囉,讚……」


    「唔嗯。那麽,再來一次……」


    材木座發號施令,眾人一同高唿。


    「嗨囉!」


    「別這樣。」


    由比濱含淚一瞪,語氣超級冰冷。現場鴉雀無聲,大家都冷靜下來後,我重新開口……否則比濱同學會一直生氣!


    「那進入正題了。」


    我從書包裏取出熱騰騰的網站原案,發給每個人,指著它說:


    「網站就放一張圖,加上文字訊息,再嵌入社群網站。頁麵不必太精致,以簡單、時髦為目標。我找到可以參考的網頁,努力抄它的設計吧。素材我之後去找,你們先用臨時素材做,之後再取代掉。」


    「……我們的努力到底有什麽意義。這樣用部落格不就行了……」


    「不,該高興工作變輕鬆了。再多說小心工作量又增加。」


    秦野低聲抱怨,相模抓住他的手臂,叫他無須多言。相模弟,你很懂嘛。這家夥有當社畜的天分。我反而覺得,一天就查到這麽多資訊的你們比較恐怖。


    材木座大概是因為工作與網站設計無關,一個人愜意地翻著原案,「唔嗯唔嗯」地雙臂環胸。


    「那麽,企劃書寫得如何?」


    「基本上寫好了……但我隻有寫給海濱綜合看的版本,你大概看不懂。」


    材木座接過我的企劃書,看了一遍,然後歪頭傳給旁邊的人。秦野光看到封麵就皺起眉頭。


    「……真的看不懂。」


    「好像新建案廣告跟商業書摻在一起的爛企劃書……為什麽還要附『周哈裏窗』和『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的圖解……」


    相模探出頭,翻開秦野扔到桌上的企劃書。看著看著,相模弟開始抱頭呻吟。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我懷著厭惡感望向企劃書。封麵上用帥氣的字體印著「block型diversity inclusion?舞會活動提案~waterfront的黃昏海濱……帶給您在終極translut空間度過的serendipity體驗~」連我自己都搞不懂在寫什麽


    鬼。


    這東西被人看見有點丟臉,我咳了幾聲掩飾害臊。


    「……哎,這些是唬人用的。說實話,隻要對方上鉤,怎樣都無所謂。」


    「竟然會被這種東西釣到,那人是鯔魚還是什麽魚嗎……」


    你錯了,秦野。玉繩才不是那種雜食性生物。別把他跟鯔魚、河豚之流相提並論。他反而是超級美食家。他的菁英意識之高,誠可謂無上至尊overlord【注31:惡搞自輕小說《overlord》】。唯有祭出這招,他才有可能上鉤。


    秦野很快便舉白旗投降,相模弟則不屈不撓地看下去。不久之後,他翻完企劃書,點一下頭。


    「不過,內容本身還不錯吧。」


    「啊,對吧!」


    由比濱有點高興。幾乎在同一時間,相模弟嘴角扭曲。


    「是我姐會喜歡的風格……」


    他鄙視地說,由比濱頓時呻吟一聲,說不出話。


    「唔嗯,光看就反胃的可恨企劃……」


    「唯一的救贖是,這東西不會成真。」


    材木座用充滿恨意的聲音呻吟道,秦野一副不屑的樣子。


    嗯,雖然覺得由比濱有點可憐,能得到這樣的感想,代表企劃案本身應該不差……


    開會時提過跟附近國高中、小學聯合舉辦這一點,再加上一堆由比濱靈機一動想到的主意,最後做出精美到連我自己都覺得恐怖的企劃案。


    結果關於舞會內容本身,我想不到比雪之下的舊案更豪華的版本,便在舞台設定上下工夫。


    在黃昏的海邊圍著營火,參考湘南【注32:日本神奈川縣內,相模灣北部的沿海地區,為著名的海灘度假勝地】一帶的海灘活動,搭建海之家風格的臨時live house,在那裏舉辦舞會。就是這樣一個有病──不,酷斃了的活動。我還謹慎地加注「也考慮與三日月龍宮城飯店交涉,做為下雨時的替代場所」。


    好可怕,我吹牛的才能好可怕。萬一這個才能順利成長下去,電博【注33:電通與博報堂,日本的兩大廣告公司】會不會爭相來邀請我去上班?在我不寒而栗時,皺眉看著企劃書──可能是無法接受被當成跟相模姐同等級──的由比濱突然抬起臉。


    「海濱綜合這樣應該就行了,可是隼人同學那邊呢?」


    「那家夥……口頭說明大概比較快。」


    「哦──」


    我不爽地說,由比濱歪過頭,一臉疑惑。不過,沒什麽好疑惑的。


    最好別以為對那家夥能耍小聰明。就算我拿著企劃書跟他解釋,他八成也會發現這是棄子。既然這樣,一開始就告訴他這是假企劃更省事。僅此而已。


    「那就這樣,麻煩大家了。」


    我為會議作結,三人紛紛給予冷淡的迴應,各自開始工作。


    秦野和相模弟在為網站設計爭論,由比濱邊聽邊點頭。


    「咦──那個不可愛。」


    「……那個,可不可以講具體一點?」


    「呃,就是要更加地,嗯……閃閃發光之類的……」


    相模弟客氣地詢問,由比濱提出抽象的意見,秦野和相模弟絞盡腦汁,試圖理解。


    我笑著看他們討論,眼角餘光瞥見材木座在找東西。


    「八幡,你要的相機我帶來了。」


    他將沉甸甸的數位單眼相機放到桌上,還拿出好幾本入門書。


    「喔,謝啦。這段時間先借我……教我一下怎麽操作。」


    「唔嗯,交給我吧。雖然我也不是很懂,看我指點你一招。」


    「呃,這不是你的相機嗎……」


    為什麽不會用自己的東西……我一麵聽得意地宣稱不懂的材木座講解操作方式,一麵沉吟,並仔細閱讀入門書。


    這時,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閑閑沒事幹,材木座「鏗隆鏗隆」地開始咳嗽。幹麽啦煩死了。我轉動眼珠子看過去,不知為何,他笑咪咪的,不知為何還有點臉紅,別過頭去。


    「名字啊,我想到了……」


    「啊,是喔……」


    又要提根本還沒開始寫的輕小說嗎……我進入左耳進右耳出的狀態,材木座從外套內袋拿出折了兩折的紙。看來是要我看……


    沒辦法,我暫時放下手邊的入門書,打開那張紙。映入眼簾的,是用異常漂亮的毛筆字寫的「總舞高中舞會最佳企劃」。咦……這啥東東……我愣了一會兒,然後猛然想起。


    「喔。名字啊。」


    昨天,我在白板上寫了「募集名字中?」募集團體名,材木座當真了,還認真地幫忙想了名字。他咳了幾聲,揚起外套下襬。


    「正是!這個『最佳』啊……」


    「好好好,不用解釋沒關係,我大概知道。」


    「是嗎……」


    他很明顯地失望下來。八成是想跟我說明「重新考慮」跟「最佳」的同音梗【注34:兩者日文同音】。嗯,不重要。重要的是適當的簡潔易懂和適當的蠢度。在這方麵上,這名字意外地不錯。尤其是同音梗,真的蠢到不行。非常好。


    「就這個。謝啦。」


    「咦?」


    材木座目瞪口呆,大概是因為我同意得太乾脆。我無視他,將紙遞給秦野跟相模。


    「團體名決定了,麻煩你們用這個。」


    「咦……」


    「真的假的……」


    兩人臉頰抽搐,發出乾笑。隻有探出頭來看的由比濱滿意地表示「不錯嘛!」。


    「嗯嗯,這、這樣啊……這麽好嗎……」


    終於理解狀況的材木座咳了幾聲掩飾害羞,細細品嚐喜悅的滋味。


    實際上,我認為這是個對未來抱持希望的好名字。敬請期待材木座義輝老師的下一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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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逐漸西斜,照進遊戲社辦。


    其他社團應該也開始準備收拾了吧。


    現在已經聽不見金屬球棒的敲擊聲,橄欖球社威猛的唿聲也消失很久。我站起來,從窗戶看向操場,足球社也在收拾善後。


    「好,今天差不多到這樣。之後你們看時間自由離開就好。」


    我站在窗邊迴過頭,他們紛紛發出無力的歎息,扭動脖子跟肩膀。由比濱也放鬆肩膀,迴頭問我:


    「要去找隼人同學嗎?」


    「嗯。」


    我迴答後,由比濱拿出手機,準備打電話。


    「要先跟他聯絡嗎?」


    「也對……啊,不用,沒關係。直接去找他比較確實。」


    我思考了一瞬間,改變想法。


    電話、簡訊、傳訊軟體等等,以通訊手段來說其實並不確實。這些聯絡工具隻要被無視,便無戲可唱。沒看到,在睡覺,手機沒電,手機不見,仔細想想我其實沒在用line,對啦我根本連手機都沒有──諸如此類的情況偶爾會發生。這是根據我的個人經驗。


    而且,雖然葉山應該不會無視由比濱的聯絡,萬一他日後改變心意就麻煩了。在時間緊迫的狀況下,我想趁今天把事情搞定。


    由比濱似乎明白我的用意,點了點頭。


    「這樣呀……但我還是先用line聯絡一下。他迴覆的話,我再通知你。」


    「好。麻煩了。」


    我快速收拾好東西,離開社辦。


    走到大門口,前往操場。


    主要校舍與特別大樓間的中庭被建築物擋住,天色暗得比其他地方快。東側的主要校舍下的騎樓,自然被特別大樓的陰影籠罩,顯得更加昏暗。


    一道人影在黑暗中移動。


    我仔細觀察,校舍


    下麵的販賣機前好像有人。往前走了幾步,對方的身影越來越清楚。看來是個女生。


    隨著「喀啷」一聲,那個女生蹲了下來,大概是買了什麽飲料。她拿著飲料起身,光澤亮麗的黑色長發隨風搖蕩。販賣機發出的冰冷白光,照亮雪白小臉上的虛幻微笑。


    我不可能看錯。是雪之下雪乃。


    雪之下握緊罐子,披好沒有穿上、隻是蓋在肩膀的外套,走向中庭,坐到中央的長椅上,看著天空發呆。


    街燈照亮彷佛在俯視長椅的冬日枯木,橘色光芒自樹葉落盡的枝頭縫隙間灑下。


    這幅情景宛如一幅畫,想要一直看下去的心情猛烈地湧出。


    可是,不經過這裏就去不了操場,也去不了停車場。因此,我明知會破壞這個完美無缺的世界,依然邁步而出。


    對方大概聽見腳步聲,也往我這邊看過來。


    「哎呀,比企穀同學。」


    「……喔。」


    我點頭迴應麵帶平靜微笑的雪之下。


    雪之下正在用飲料罐暖手,看見我來了,急忙將它藏到身後。然而,不管她怎麽藏,我都不可能漏看那獨特的顏色及設計。


    「難得看到你喝這個。」


    「……正好能補充糖分。」


    我露出嘲諷的微笑,雪之下的臉頰微微泛紅,像要抱住身體般拉好外套,把罐子藏在裏麵。你終於發現ma咖啡的魅力啦。非常好。


    我瞄了操場一眼,看見足球社在整理場地,八成還得再等一下才能逮到葉山。


    我用視線問她「可以坐嗎」,雪之下點頭,往旁邊挪動,讓出空位給我。我空出一人份的距離,坐到長椅上。


    「在休息?」


    「嗯,到外麵透透氣。」


    雪之下望向校舍。學生會辦公室的燈還亮著。跟沒什麽東西,有點冷清的侍奉社不同。學生會裏有一色擅自帶來的暖氣機,應該還滿溫暖的。


    「我懂。室內太溫暖反而讓人腦袋放空。」


    我下意識點頭附和。遊戲社可能也因為雜物很多,感覺同樣充滿熱氣。雪之下把手放到嘴邊,笑出聲來。


    「哎呀,那你身邊總是開著暖氣嗎?電費令人擔憂。」


    「放心吧。其他人看我的視線很冰冷,我藉此維持平衡。」


    「真環保的生活方式。」


    雪之下聳聳肩說著,我勾起嘴角。


    「是啊。冷熱交替,跟三溫暖一樣可以通順身體喔。」


    「通順這個詞是這樣用的嗎……」


    「不知道。至少大家都說去三溫暖能通順身體。實際上,享受完兩次芬蘭浴後去泡個甘胺酸冷水澡,再來個外氣浴【注35:指讓身體接觸戶外的空氣】,隻能用通順形容。」


    「你講話倒是一點都不通順……我一句都聽不懂。」


    我的語氣異常熱情,雪之下垂下肩膀。


    雪之下無法理解。超級澡堂【注36:比一般澡堂高級的澡堂,甚至有食堂、理發店、露天浴池等設備】是可以能待上一輩子的好地方啊!我偶爾會跟老爸一起去,讓他幫我出錢。有些地方連漫畫都有,比待在漫畫咖啡店更能享受假期,超棒的。三溫暖雖然是大叔的興趣,這年頭正流行拿大叔的興趣當動畫題材。我的肌膚感受到,之後想必會流行女生洗三溫暖的漫畫或動畫。不愧是三溫暖,讓我的肌膚如此光滑敏感……


    我在閑聊之餘,偷看雪之下的表情。


    她的臉上是短短幾天前,在學生會道別時露出的好強眼神,以及平靜的微笑。對我來說相當熟悉。


    彼此間的距離感令我感到懷念,帶著淡淡的苦笑開口。


    「狀況如何?」


    雪之下看著我,略顯驚訝,不過又立刻像嘲弄我般笑出來。


    「……你竟然會關心別人,真難得。」


    「也不是。偵察敵情是必要的。」


    我滿不在乎地說,雪之下似乎愣了一下,輕笑著聳肩。


    「……說得也是。我這邊滿順利的。手上的工作正在進行中,也跟相關人士商量好了。大概隻剩下當天的流程。」


    雪之下望向天空,一件一件確認。從她的語氣判斷,應該沒有把自己逼太緊。


    「真羨慕……哎,別太勉強了。盡情使喚一色就好。那家夥有當社畜的才能。」


    「用不著你說,我就是這麽打算。」


    我半開玩笑地說,雪之下眯起雙眼,露出精明的笑容。這個人感覺有一半是認真的,好恐怖……


    「你那邊呢?」


    表情柔和下來的雪之下問我,我隔著圍巾迴答:


    「還算順利,順利到不用加班。之後還有一件工作要在外麵處理,不知何時結束,搞定完就直接迴家。剩下在家裏做。」


    「隻有在出勤時間的管理上很順利呢……」


    她頭痛似地按住太陽穴,歎出一口無奈的氣,然後低下視線,盯著腳邊。


    「明明不必那麽勉強。」


    我微微點頭,迴應這句小聲到感覺會與白色氣息一同消失的呢喃,沉默片刻,在這段時間思考該說什麽。


    「……我一直都在勉強。對我來說,這樣才正常。」


    「是嗎……」


    雪之下彷佛在咀嚼這句話般,點一下頭,沒再說話。


    取而代之的是,她把手伸進外套,掏出一個東西給我。


    「不介意的話……」


    那是她剛才買的ma咖啡。我伸手接過,上麵還殘留著溫度。或許是因為她沒有打開,一直放在內袋。


    「喔,謝謝。咦,怎麽了?」


    「你不是還有工作?我隻是出來休息。迴去再喝點什麽就好。」


    雪之下說完,便準備起身。


    我輕輕用手勢製止她,換成我站起來。


    「等我一下……啊,你要喝什麽?」


    我從口袋裏取出零錢,弄得鏗鎯鏗鎯響。雪之下搖頭婉拒。


    「不必了。當成慰勞品收下吧。」


    「不,我沒道理白拿你東西。如果是探班用的慰勞品,我也要迴禮才符合禮節。一樣的可以嗎?反正我本來就打算買ma咖啡。」


    我講了一長串,雪之下有點不高興,板起臉盯著我。然而,大概是感受到我堅定的意誌,她吐出一口氣表示死心,臉上綻放笑容。


    「專門講一些歪理……」


    她無奈地笑道,坐迴椅子上,微微歪頭,抬頭看著我。


    「……那就一樣的。」


    我用一句「知道了」迴答她的微笑,小跑步買完飲料,很快就迴來了。我有點喘氣,遞出還熱唿唿的ma咖啡。


    「小心燙。」


    雪之下稍微拉長毛衣袖子,小心翼翼地接過。


    「謝謝……」


    她輕聲跟我道謝,我搖頭迴應,也坐迴長椅上,打開她給我的ma咖啡。微微冒出的熱氣,在橘色光芒的照耀下,從頂端開始融進風中。喝下一口,甜味在口中擴散,全身都溫暖起來。


    我小口小口喝著,雪之下則捧著罐子暖手。


    彼此都沒有說話,任時間流逝。有時正想跟對方搭話,或是對方想跟自己搭話,傳出口中的卻隻有歎息,並未形成言語。


    這種連細微的唿吸都聽得見,連在暗處的小動作都看得見的距離感,令人懷念。


    結果,我們之間始終沒有對話,沉浸在默默的時間裏。這時,突然參雜進其他聲音。是從我的口袋傳來的。我將手伸向大腿感覺到的震動,有人打電話給我。


    「抱歉,接個電話。」


    我跟雪之下知會一聲,她輕輕搖頭,叫我不必介意。我點頭


    拿出手機,螢幕上的來電者是由比濱。在我準備按下通話鍵的瞬間,手機停止震動。


    怎麽迴事?正當我納悶時,聽見鞋跟摩擦地麵的聲音。雪之下比我更快轉頭麵向那裏。


    「由比濱同學,晚安。」


    「嗯……嗨囉,小雪乃。」


    由比濱也壓低音量,迴應雪之下平靜的問候,在胸前輕輕揮手,慢步走向長椅。被街燈照亮的由比濱,已經穿上外套、毛巾,背著背包,準備好迴家。


    「……怎麽了?葉山迴你了嗎?」


    「嗯,他說如果你不介意邊吃邊談,可以抽出時間……所以我才打電話給你。」


    由比濱揮動手機迴答我。既然已經跟對方說好,我也沒必要繼續等。要邊吃邊談的話,八成會約在車站一帶會合。


    我喝光剩下的咖啡,站起來。


    「工作?」


    「嗯。」


    雪之下抬頭問我,我表示肯定。她跟著確認時間,把ma咖啡收進口袋,從椅子上起身。


    「我也迴去工作了。」


    「等等。」


    由比濱在雪之下與她擦身而過時,抓住她的手。或許是出於訝異,雪之下僵在原地,對由比濱投以困惑的視線。


    被雪之下默默盯著看,由比濱有點害羞,用另一隻手撥弄頭上的丸子。


    「總,總覺得,我們很久沒見。好奇怪喔,明明隻有幾天而已。」


    「是啊……我一直在工作,沒有空閑時間。」


    由比濱靦腆一笑,雪之下也迴以柔和的笑容。看見那抹微笑,由比濱垂下目光。


    「不對,不是的……你是不是在躲我?」


    她抬起臉,像在觀察雪之下的反應般,謹慎地詢問。雪之下露出驚訝的表情,略為加強語氣。


    「你誤會了,沒這迴事。純粹是因為準備舞會和校方要求,很多事要做……」


    她越說越激動,音量越來越小,視線越垂越低。最後,聲音徹底消失,轉為憂鬱的歎息。雪之下輕咬下唇,低下頭,由比濱無力地道歉。


    「嗯,也是。對不起……」


    兩人就這樣陷入沉默。


    我煩惱著是不是該說些什麽,最後想不到適當的話,隻好閉上嘴巴。


    「……對了。」


    由比濱忽然抬起臉,握住雪之下的雙手。雪之下似乎嚇了一跳,同樣抬起臉。


    「我在幫自閉男的忙。」


    出人意料的發言,令我瞬間語塞。


    「……你沒,告訴她嗎?」


    我支支吾吾地說。她看起來像是會用line等工具,跟雪之下保持聯係的人,我還以為肯定已經跟她提過。這該由我先告訴她的。氣氛一陣尷尬,我因為讓由比濱說出來而後悔不已。


    雪之下看了我一眼,搖搖頭,叫我別放在心上。她重新麵向由比濱,迴握她的手,溫柔地說:


    「沒關係,我明白的。」


    「……你不明白。」


    由比濱的表情因悲傷而扭曲。


    「我想好好處理。等這件事結束……就好好處理……所以,小雪乃的願望不會實現。」


    她凝視雪之下的雙眼,誠懇地說出一字一句。雪之下彷佛要確認由比濱已經把話說完,點了一次頭。


    「……這樣啊。我,希望你的願望能實現。」


    她的微笑不帶憂愁,隻有真摯的祈禱。


    由比濱依然愁眉苦臉,淺淺唿吸了兩、三次,用彷佛想傳達什麽的眼神看著雪之下。


    「……你知道我的願望是什麽嗎?真的知道?」


    「嗯。因為,我想大概跟我一樣。」


    雪之下迴答得毫不猶豫。慈祥的微笑透出明確的友情,清澈的眼中沒有一絲迷惘。


    「是嗎……那就好。」


    由比濱深深吐氣,放開雪之下的手,遠離一步。雪之下帶著淺笑,注視由比濱的手無力垂下的模樣。


    「那我先走了。」


    她這麽說,握住空下來的那隻手。我用眼神迴應雪之下,由比濱仍低著頭。


    雪之下困擾地歎了口氣,然後背對我們。平底皮鞋踩在鋪了磚頭的石頭地上,腳步聲於中庭迴蕩,一步又一步遠去。


    我目送她離開,輕聲歎息。可是,盤踞在內心深處的沉重情緒,完全沒有減輕。


    「差不多該走了。」


    我對杵在原地的由比濱說。我不認為講這句話是對的,但我沒有其他該說的話。真的很沒用。


    她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嗯」了一聲,卻沒有要移動的樣子。


    雪之下走進校舍暗處,如夢似幻的背影即將融化,腳步聲顯得格外高亢。


    在聲音消失前,由比濱猛然抬頭,飛奔而出。


    慢步而行的雪之下聽見腳步聲,迴過頭。


    由比濱立刻撲過去,用力抱緊她。


    雪之下發出驚訝與困惑的聲音,踉蹌了一下,披在肩上的外套差點滑落。由比濱連同外套將她擁入懷中,把臉埋進雪之下單薄的肩膀。


    「辦完舞會,就能一起吃午餐了。還有,我要再去你家住。春假一起去得士尼樂園玩,再來我家過夜。等到四月……」


    她用顫抖著的聲音滔滔不絕地說,吸了一下鼻子,然後像要換氣似地抬起頭,展露微笑。


    「四月要做什麽呢?我有好多想跟你一起做的事。一起吃飯、一起逛街、一起做岩盤浴,什麽都好,總之有很多,多到得花好幾年,好幾十年才做得完。」


    雪之下的眼眸映出街燈淡淡的橘光。她張開握住的手,戰戰兢兢伸向由比濱的肩膀,慎重地觸碰。就這樣把額頭抵在上麵,彷佛要藏住自己的表情。


    「那……真的很多。有辦法做完嗎?」


    「可以的。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直到做完這些事……所以,不用擔心。」


    被她緊緊抱住,雪之下發出困惑的聲音。不過,由比濱沒有理會,又抱得更緊了些。


    「知道了嗎?」


    她用臉頰輕觸雪之下的脖子,宛如在跟她撒嬌。雪之下扭動身軀,大概是覺得癢。


    「嗯,知道了。我知道了……」


    「真的知道了?」


    「嗯,所以……稍微,放開……」


    她嘴巴上這麽說,卻沒有硬推開由比濱。每當兩人間的距離拉開,由比濱又會靠過去。看著她們,我歎出一口短促的氣。


    我們還是老樣子,有夠不會表達。以為自己說了,以為自己知道,以為自己明白,累積到現在,感覺卻沒有任何成長。


    我和她都知道,其實有更簡單的方法。


    可是,我不覺得那是正確的。


    因此,希望至少不要搞錯。


    我懷著祈禱的心情,凝視兩人。


    ╳  ╳  ╳


    目送雪之下迴學生會後,我跟由比濱動身前往車站。


    隨著太陽下山,氣溫逐漸下降,我們在住宅區穿梭前進,避開迎麵而來的冷風。我推著腳踏車,輪胎的嘎吱聲響混入寒風的唿嘯聲中消失。


    途中,由比濱不停和我聊天,卻不提她剛才跟雪之下的對話。感覺像刻意的。我意識到這是由比濱的貼心之舉,也沒有觸及這個話題。


    話題自然轉往其他方向。


    「足球社練到好晚喔。」


    「嗯,對啊。今天特別晚。」


    我們學校的操場不算大,卻得提供足球社、棒球社、橄欖球社、田徑社使用。大家總是互相禮讓,所以沒有固定的活動範圍和時間,全由各社團自行協調。


    聽我這麽說,由比濱呆呆地「咦──」了一聲。


    「哦──你好了


    解喔。」


    「沒有啊,還好吧……」


    這句話明明沒什麽深意,不知為何有種我對足球社很有興趣的感覺,害我忍不住咳嗽。


    「喔,對了。我打算明天去拍照。」


    我扯開話題掩飾這一點,由比濱跟著轉移注意力,點點頭。


    「啊──照片呀。」


    「我想去海邊拍。能麻煩你當模特兒嗎?」


    「咦!我嗎?」


    由比濱用毛茸茸的連指手套摸丸子頭。


    「背影就好。我看到這種照片,覺得找兩、三個人拍成類似的感覺應該不錯。」


    我將腳踏車推到一旁,拿出手機,打開參考照片給她看。由比濱小步走過來,探出頭。


    「原來如此──背影的話應該勉強可以……我去問問優美子和姬菜。」


    她維持這段拉近的距離,與我並肩而行。這個距離感令我有點不好意思,拉緊外套,把圍巾扯到嘴邊,加快腳步。


    不久之後,我們穿過站前的人潮,來到薩莉亞。


    我停好腳踏車,走進店內,四處張望尋找先到的那個人。


    才幾天沒來的薩莉亞不可能有什麽變化。要說明顯的差別,頂多隻有帶著陽光笑容的葉山隼人,一派爽朗地對我們揮手。


    葉山特地換座位,為我跟由比濱空出四人座的一側,放下舉起來的手,彷佛在說「大小姐,請坐」。


    這做作的動作挺有模有樣的,看了真不爽……還有一個更令人不爽的,是坐在葉山旁邊,悠閑地吃義大利麵的家夥……


    「為什麽戶部也在?」


    「咳咳咳!」


    一坐到位子上,由比濱就比我更快詢問。戶部立刻被嗆到。


    「哇咧……我不能來嗎?隼人說大家要一起吃飯,我就跟來啦……」


    戶部擔心地看著由比濱。由比濱輕輕揮手,笑著迴答:


    「啊,不是啦。我隻是因為沒人找你,你卻來了,有點驚訝而已。」


    「……啊,嗯。沒人找我,我卻來了呢……」


    雖然由比濱大概沒有惡意,帶著笑容直接講出這種話,還是挺傷人的。戶部嘴角抽搐,尷尬地放下叉子,偷瞄我跟葉山。光憑眼神就傳達出「咦?不行嗎?迴去?我迴去比較好?完了完了……」的意思,真的非常煩。


    「……你在不在都無所謂。」


    語畢,我望向葉山。眼角餘光瞥見戶部在碎碎念「嘿……你怎麽這樣講話……」。葉山苦笑著麵向我們。


    「對不起喔,耽誤你的時間。」


    「我怎麽拒絕得了結衣的請求。」


    由比濱合掌道歉,葉山笑著迴話。如果是我的請求,你就會拒絕嗎……我懷疑地看著他,這時葉山率先開啟話題。


    「所以,找我有什麽事?」


    「你知道舞會的事吧。」


    「嗯,有聽說。」


    他應該已經透過一色或由比濱得知,所以直接詢問。葉山簡短迴答後,我點點頭,接著說:


    「有些家長覺得舞會不健全,而反對舉辦,學生可能被要求自律……而我計畫了另一場規模更大更豪華的新舞會。」


    戶部聽見,停下吃義大利麵的動作。


    「……咦,為什麽?」


    「為了確保舞會辦得成。」


    我看都不看戶部一眼,對著葉山說。葉山雙臂環胸,陷入沉思。過沒多久,他似乎得出結論,喃喃說道:


    「……簡單地說,就是棄子嗎?」


    葉山說出這句話的瞬間,我嘴角扭曲,露出嘲諷的笑。


    「感謝你理解得這麽快。」


    「不。說實話,我無法理解。」


    他不耐煩地聳肩,迴應我的笑容。旁邊的戶部看看我們,絞盡腦汁思考,接著似乎放棄了,探出身子悄聲問由比濱「啥意思?」要求她說明。由比濱也「這個嘛……」小聲開始解釋。


    戶部聽不懂也沒差。我的對手是葉山。我無視在講悄悄話的兩人,進入正題。


    「所以,我想請社長會幫忙。」


    「我不覺得能幫上忙。社長會沒有多大的權限喔。」


    「我知道。隻是想跟你提議。」


    葉山冷漠地打斷我說話,我用手示意「好啦,聽我說」。


    「你們不是要辦畢業生歡送會嗎?有沒有想過所有社團一起合辦?我想搭配這個活動,製定新舞會的企劃。」


    「歡送會……」


    繼義大利麵後,將手伸向焗飯的戶部再度停下動作,不解地看向葉山。葉山麵露苦笑。


    「好像在哪聽過耶。」


    我用眼神問他「怎麽迴事」,葉山拿起咖啡,喝了一口。他喝的明明是濃縮咖啡,眉頭卻皺都不皺一下,輕描淡寫地說:


    「學生會已經來跟我們談過這件事。」


    我的眉頭想必皺起來了。可是,葉山依然麵不改色,接著說道:


    「社長會打算協助學生會。不如說,它就是學生會底下的組織。所以很難幫你的忙。」


    我啞口無言。


    速度真快。我想到的主意,她已經著手執行了嗎……雪之下八成也有想到,在補強自己的計畫後,去利用社長會。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運動社團容易營造強烈的健全形象。隻要情節輕微,很多大人都會當成無傷大雅的惡作劇了事,對揮灑青春汗水的熱血年輕人莫名寬容。事實上,那些人真的健全嗎?並非如此,每年都會因為犯了什麽錯被禁賽或退賽,最近還有性騷擾職權騷擾暴力藥物等各種問題浮上台麵呢!


    不過,我可不想就此退讓。明知是無謂的抵抗,依然得跟他交涉。我祈禱著他能因為葉山魔術的關係下達千葉判定【注37:暗諷日本業餘拳擊聯盟傳出的醜聞】,開口詢問:


    「……那,以個人的身分如何?沒有任何頭銜的葉山隼人,會願意幫我嗎?」


    「我最不想要以個人的身分幫你。」


    葉山露出發自內心厭惡的表情。好像被擊中肝髒的拳擊手。好,現在就是進攻之時!


    「名字借我用就好。」


    「感覺一借你就迴不來了。」


    「是啦……」


    他使出銳利的反擊,我垂下頭。假如借到葉山的名字,我確實一定會用到爽,甚至借他的印章貸款買房。太好了材木座!公寓有著落囉!


    我頻頻點頭,葉山對我翻了個白眼。


    「別承認啊……你是那種把跟別人借的遊戲寫上自己的名字,還拿去賣的類型吧?我絕對不借。」


    「不要小看我,我不會做那種事。再說,我根本沒有可以借遊戲的朋友。」


    我挺起胸膛,葉山歎了一大口氣。戶部在旁邊自言自語「真的有──上麵明明用麥克筆寫了名字,還把遊戲賣給店家的人……阿敦現在不知道過得好不好──」緬懷往昔。


    隻有由比濱驚訝得張大嘴巴。葉山似乎覺得默默盯著這裏的由比濱很奇怪,對她露出柔和微笑。


    「怎麽了?」


    「啊,我有點意外。嘿嘿嘿……」


    由比濱看著我跟葉山笑起來,一副被逗樂的模樣。葉山尷尬地閉上嘴巴,假裝調整坐姿,側過身子,與我拉開距離。


    好吧,就隻認識溫柔的葉山隼人的人看來,他嘲諷我的模樣或許有點意外。你們都錯了。葉山的個性其實很……


    我如此心想。理應比我更懂葉山的戶部,略顯驕傲地撥了一下後頸的頭發。


    「有時候啊,隼人的嘴巴是挺毒的。」


    戶部咧嘴一笑,彷佛在問他「對唄?」葉山假裝咳嗽敷衍過去。


    「說起來,為什麽會變


    成這樣?我沒聽雪之下同學提過棄子計畫。」


    「那當然。因為是我們自己要做的。」


    葉山微微歪頭,用視線要求我詳細說明。但我正是因為不想說明,才隻用一句話迴答。我撐著臉頰,沒再說話。


    「你們不是一起的嗎……發生了什麽事?」


    我已經用態度表明不會開口,葉山卻又問一次。他筆直凝視著我,手肘撐到桌上,十指交疊,一副要等到我開口的樣子。我輕輕歎了口氣。


    「那是我們的問題。你不必在意。」


    葉山的眼底瞬間竄出黑色的情緒,瞪視般的視線害我講不出話。盡管如此,我仍然勉強聳肩給他看。


    他的視線沒有放鬆,乾燥的空氣令肌膚陣陣發麻。戶部坐立不安地扭動身軀,或許其他人也察覺到這股氣氛。


    由比濱哀傷地垂下目光。不久後,她開始斷斷續續地述說。


    「我覺得小雪乃她……想證明能靠自己的力量做好這件事,這樣下去,會忍不住依存在我們身上。所以她決定……不依賴我……和自閉男。」


    「……她是,這樣說的嗎?」


    葉山有點動搖,倒抽一口氣,然後慢慢詢問,慎重確認。由比濱沒有抬起臉,點頭迴答。


    「是嗎……」


    他深深歎息,閉上眼睛。我不知道那沉重的歎息有何意義。隻不過,從他咬住下唇的表情,看得出他很苦惱。


    令人窒息的沉默降臨,店裏的喧囂聲顯得更大。我跟由比濱都閉上嘴巴,盯著手邊。


    「啊……對了,你們兩個吃過了嗎?餓不餓?要不要點些東西?」


    不曉得是忍受不了尷尬,還是貼心之舉,戶部硬扯出開朗的笑容,翻起菜單。由比濱用視線問我「怎麽辦?」我輕輕搖頭。


    「不,不用。我們該走了。」


    「喔,喔……」


    我不想明說,隻用語氣及眼神傳達謝意。但戶部似乎沒有感受到,他仍然顯得不知所措。


    沉默被打破後,葉山吐出一口短促的氣。


    「關於舞會本身,我們會全麵提供協助。但無論是以社長會,還是我個人的身分,都不能幫你忙……不過,我不會阻止其他社員私下協助……這就是妥協點。」


    他盯著眼前的杯子,沒有看我。眼中的黑色情緒映在水麵上,深沉得看不見光。


    「……嗯,差不多吧。這樣就夠了。」


    由比濱略顯不安地看著我。


    「這樣沒關係嗎?」


    「嗯。」


    社長會要幫雪之下他們也無所謂。能從葉山的口中得到承諾便足矣。畢竟,我的目的是讓雪之下的舞會成功。說穿了,現在隻是對方先打出社長會這張牌,效果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既然如此,我再去準備其他手牌即可。


    「這頓飯算我請客。不好意思,麻煩你特地跑一趟。」


    我迅速拿走帳單,起身離席。由比濱也急忙跟上。


    我們離席後,葉山好像在猶豫要不要站起來,最後死心地歎了口氣,默默起身。被拋下的戶部慌慌張張把焗飯掃進嘴裏,配可樂吞下去,追向我們。


    ╳  ╳  ╳


    走出餐廳,已經是夜晚時分。


    可能是因為正值下班時間,站前的人潮變多擁擠。我們像順著人流移動般,分不清是誰先邁步而出。是要先去車站嗎……我推著腳踏車,決定跟著前麵的由比濱和戶部走。


    這時,有人從後麵叫住我。


    「方便借一步說話嗎?」


    「啊?」


    我迴過頭,葉山無所事事地杵在那裏。由比濱跟戶部一麵觀察我們,一麵走迴來。或許是在疑惑我們為何停下腳步。


    葉山對戶部使了個眼色,微微點頭。單憑這點動作,戶部就察覺到什麽,搔著後頸迴應:


    「啊,那,我送結衣迴家。」


    「咦?為什麽?」


    「『為什麽』?咦,咦!我反而要問你為什麽要問為什麽?」


    戶部迴問,由比濱揮著手。


    「沒有呀,我們家在不同方向。我家離這邊很近,自己走迴去就好。」


    「這麽誠實!呃,可是通常都要送女生迴家……」


    「咦,不,不必啦,真的。沒關係。」


    「喂……你的語氣超級嚴肅……」


    出乎意料的反應,使戶部當場呆住。由比濱無視他,向這邊踏出一步,稍微舉起手。


    「那麽,明天見。隼人同學也是。」


    「嗯。明天見。」


    我點頭跟她道別,葉山也輕輕揮手說「晚安」。


    由比濱一步步走遠,戶部追在後麵,不停歪頭。目送他們離開後,剩下我跟葉山留在人群中。


    等那兩人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範圍內,我終於麵向葉山。


    「……什麽事?」


    「要不要,走一下?」


    葉山用這句話代替迴答,不等我迴應便徑自走出去。他沒告訴我要去哪裏,隻用背影叫我跟上。


    我牽著腳踏車,跟在葉山後麵。


    過了一會兒,我們走進和鬧區隔著一條馬路的巷子,來到一個被行道樹圍住的空間。我對這個地方不熟,不過看到有秋千、溜滑梯等遊樂設施,所以大概是公園吧。


    經過遊樂設施,來到涼亭後,葉山停下腳步。


    「在這等我一下。」


    「啊,喂。」


    我想叫住他,葉山卻小跑步離去。沒辦法,我隻得停好腳踏車,坐到涼亭的椅子上。


    除了我以外,便沒有任何人。遼闊的公園寂靜無聲,四周沒有遮蔽物,冷風直接吹過來。我拉緊外套,圍好圍巾,手插進口袋,抖腳等待葉山。


    吐出好幾口白色氣息後,背後傳來踩過沙子的聲音。轉頭一看,葉山拿著罐裝咖啡走迴來。


    「要丟囉。」


    他才剛說完,就把咖啡朝我扔過來。我連忙抽出口袋裏的手,在千鈞一發之際接住。


    「好險……直接拿給我啦……」


    才剛抱怨完,鬆了口氣,熱度便從掌心傳來。我咕噥著「好燙……」把咖啡在雙手間扔來扔去,等降溫到可以入口後才拉開拉環,小口喝起來。


    葉山看我這樣,露出滿足的微笑,坐到旁邊的長椅上,用咖啡罐暖手,過沒多久也跟我一樣,打開來喝。接著,他輕聲歎息,喃喃說道:


    「我想起以前的事。」


    「什麽事?」


    我瞥了他一眼。葉山微微向前傾,凝視拿著咖啡的手。黑影落在被街燈照亮的側臉上。


    「……就說了,是以前的事。你知道她小學被排擠過嗎?那時,她也說過類似的話……我一個人就行,不會依賴你……不需要幫助。」


    「哦……好像在哪聽過。」


    「嗯,所以我才會想起來。」


    葉山稍微抬起頭,笑著迴應我的附和。然而,明快的語調隨即下沉。


    「……我什麽都做不到。」


    他的視線與聲音一同落向地麵。


    「不,不對。從結果上來說,情況更加糟糕。都是因為我沒有幫到底,才使傷害擴大。嘴上還說著……要在能力範圍內設法做些什麽。」


    葉山對我露出自虐的笑容。我覺得他的視線很煩,聳一下肩膀。


    「你在懺悔嗎?要懺悔麻煩去找牆壁。」


    「跟你說不是也差不多?」


    他的語氣像在說笑,他垂下的眉梢在街燈照耀下,卻顯露愧疚之情。握著咖啡罐,微微顫抖的手,也與表情恰恰相反。冷風再度吹起,但他之所以顫抖,肯定不是因為寒意。


    時至今日,後悔──或者是憤怒,依然盤踞在他的心中。


    我想起那年夏天,葉山和雪之下稍微提過自己的過去。我沒有直接聽說事情經過,所以其中也包含我的推測。但我想,鶴見留美當時的處境,應該就是他跟她走過的道路。


    從雪之下雪乃的美貌、氣質及智慧來看,不難想像她從小便很引人注目。擁有如此特殊性、特異性的孩童,在團體中會受到什麽樣的對待,也不難想像。


    在這種狀況下,青梅竹馬葉山隼人采取的行動,恐怕是我想得到的選項中最糟糕的。簡單地說,他介入其中調解,想讓雪之下能跟團體──跟女生好好相處。


    然而,這麽做反而惹到那群人。不意外。葉山隼人展開行動,就代表這麽一迴事。何況是無法控製情緒的幼年時期,怎麽可能懂得自製。


    我不知道葉山當時有多聰明。至少,現在的他很清楚當時的所作所為是多麽愚蠢。


    「那個時候,我真該盡全力幫助她。這樣的話……」


    這樣的話,又能如何?


    這種說法令我不悅,眯起一隻眼睛。


    「講假設性的話題有意義嗎?」


    「至少會覺得,不想變成這樣吧。」


    葉山無視我的視線,再次露出自嘲的笑容。平常的爽朗蕩然無存,黯淡無光的眼底充滿黑色情緒。


    「你不該要幫不幫的。應該認真地盡全力麵對。我沒有那個覺悟,也沒有動機……但你不一樣吧?」


    訴說不可能實現的未來,彷佛求助般的眼神,講述我所不知的過去的那張嘴,一切都讓人莫名焦躁。我咬緊牙關。


    「那是你自己的後悔吧。別擅自托付給我。」


    我的口氣不知不覺變得尖銳,視線牢牢盯著葉山。他默默垂下視線。


    「是啊……是我的後悔。從那時持續到現在,無法消除,也無法遺忘。我總是在迴頭……始終無法前進。」


    他痛苦地按住胸口,苦悶的呻吟聲自口中傳出。端正的相貌因悲痛而扭曲,擠出聲音,彷佛會嘔出血來。


    隻認識平常的葉山隼人的人,看到這一幕會怎麽想?失望嗎?還是同情?抑或輕蔑?


    可是,我嫉妒他。看到他後悔的模樣,甚至覺得羨慕。


    倘若這段迴憶能鮮明地烙印在腦海,如寶物般一輩子收藏在心中,不斷想著那一件事,永遠無法忘懷。


    我才不會後悔。


    他苦惱的樣子太過耀眼,我忍不住想移開目光。葉山卻踩在沙子上,整個身體朝向我,不準我別過頭。


    「比企穀……你的做法是錯的。你該做的不是這種事。」


    我無法移開目光,也無法別過頭,閉上眼睛。


    隻有你。


    隻有你願意對我說。


    正確到無可奈何,曖昧到怎麽理解都可以的,無關緊要的話語。


    你是葉山隼人,真的太好了。


    無法坐視任何人受傷,無法允許別人傷害任何人。因此,你到現在都還無法原諒自己。


    不傷害任何人,結果導致珍視之人受傷,就算這樣,還是無法背叛自己跟他人創造出的自我形象,最後被逼得無路可走。帶著這麽痛苦的表情,闡述毫無意義的正道,此時此刻也傷害著自己。


    明知自己辦不到,明知我辦不到,依然無法忍住不說出口。


    我打從心底討厭他的這一點。


    真的很討厭。所以,我也能說出口。


    換成其他人,我一定不會講這種話。


    正因為深有同感,卻完全無法理解的你,我才會說。正因為是毫無共通點,相似之處卻多不勝數,無法接受不同處的你,我才會說。正因為是絕對不會搞錯,總是走在正途上的你,我才會說。


    我咬緊牙關,握緊拳頭,輕輕吐氣。


    「閉嘴……我知道啦。」


    我明白自己的方向錯了。但我別無他法。我不知道其他手段。


    到頭來,我們隻能透過這樣的方式傳達。


    我能做到的隻有一件事。


    僅此一件。


    「我都知道。就是因為知道,才這麽做。隻有這個辦法可以證明。」


    我慢慢睜開眼,看見從口中唿出的白煙在空氣中飄動,逐漸融化,一出口就消失不見,儼然我說的話。


    「……證明什麽?」


    葉山看我的眼神簡直像在瞪人。他問得這麽嚴肅,我也很傷腦筋。我又沒有準備多了不起的理由。


    要掰個藉口,還是要隨便唬弄過去,或者扯一些大道理?我花了一瞬間思考,結果決定將悶在胸口的情緒,隨著白色氣息一同吐出。


    「那家夥不需要幫助。就算這樣,我還是想幫她……既然如此,就不是共依存。隻要能證明這點就好。」


    我自然而然笑了出來。


    不曉得是我說的話讓他意外,還是我的笑容讓他驚訝。葉山眨了幾下眼睛,然後垂下肩膀,浮現淡淡的苦笑。


    「比企穀……你知道那種感情叫什麽嗎?」


    「知道。叫男人的堅持。」


    我揚起嘴角,帶著諷刺的笑容吹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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