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後的教室充滿喧囂聲。


    上課時間,我半夢半醒地想事情,現在暫時停止思考,準備迴家。穿上外套,圍好圍巾,背起空空如也的書包,迅速從座位上站起來。


    目標是教室後麵,窗邊的角落。下課鈴響,同學紛紛離開教室後,那裏仍然聚著一群人。


    坐在中間的金色螺旋卷發女王,翹著修長的雙腿,拉著卷發,喀喀喀地用指尖滑手機。站在旁邊的是已經收拾好東西的海老名,和背對我的由比濱。以及背對窗戶站著,準備去參加社團活動的葉山跟三笨蛋。


    他們還沉浸在下課的解放感中,聊得不亦樂乎。我等等必須打斷他們說話。


    老實說,要介入其中真的很痛苦。光靠近就得消耗大量精神,還得主動搭話,真的辦不到。


    不過,我是要請由比濱幫忙的人。由我去找她才有禮貌。坐在位子上等由比濱來找我,簡直太窩囊了。要形容的話,跟在錄音的休息時間特地到錄音室大廳,等配音員跟自己搭話的原作者一樣窩囊。


    盡管我已經十分相當非常窩囊,窩囊廢也有自己的矜持。因此,我勇敢邁向前方。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我像狂言師似的,緩慢走近他們。或許是因為速度太慢,三浦等人沒注意到我,聊起下次出去玩的計畫。如此緩慢的速度,我說不定遲早學得會空中元彌手刀【注15:狂言師和泉元彌參加摔角比賽時用過的招式】。


    我以公厘為單位逐漸逼近,悄悄繞到由比濱背後,輕咳一聲後說:


    「……我差不多要走了,你呢?」


    「啊,嗯。走吧走吧。」


    由比濱轉過來,迴答得超級乾脆。然後迅速背好背包,對三浦他們揮手。


    「那我走囉。」


    「好──」


    「拜拜。」


    三浦懶洋洋點頭迴應,海老名笑咪咪地揮手。


    三笨蛋中的兩笨蛋驚訝地麵麵相覷,剩下那個笨蛋「咦,啊,咦?」看了我們好幾眼。戶部你真的很煩。


    葉山往這邊一瞥,露出莫名溫柔的微笑。


    搞什麽啦超害羞的超痛苦的之後絕對會很想死……


    轉過身後,我還是有種溫暖的視線刺在身上的感覺,快步走出教室。不忘拉起圍巾遮住臉。


    來到走廊上,我終於放慢腳步,速度不輸給我的由比濱走到我旁邊,開口就把我念了一頓。


    「你在幹麽啦!不能用正常的方式叫我嗎!用那麽緩慢的速度靠近超恐怖的!我真的嚇了一跳。」


    「不,辦不到……我超級緊張……」


    剛才的對話把我的精神力消耗殆盡,導致我發出超虛弱的聲音。


    由比濱悶悶不樂地歎了口氣,接著立刻露出無奈的微笑。


    我們並肩走在走廊上,來到轉角處。左邊是往特別大樓,右邊是往下的樓梯。


    「要去哪?」


    「這個嘛……得先決定要做什麽……找個方便說話的地方吧。」


    「嗯。薩莉亞之類的?」


    「是啊。」


    明明有侍奉社辦這個選項,我跟由比濱都沒有提議。八成不是忘記,而是刻意排除在選項外。理由應該不盡相同,不過肯定是類似的。


    那裏是有她在才成立的場所。


    所以,我們恐怕再也不會踏進那間社辦。


    ╳  ╳  ╳


    我推著腳踏車,從學校走了一段路。


    進入站前的薩莉亞,被服務生帶到位子上後,我立刻點了兩人份的飲料吧,然後裝好飲料,用吸管吸著,恢複精神。本來還會順便點米蘭風焗飯、辣味雞翅或香蒜義大利麵,但今天不是來吃飯的,喝幾杯飲料就夠了吧。


    我才剛這麽想,由比濱馬上打開菜單。


    「肚子餓了──你要點什麽嗎?」


    她隔著四人座的桌子,把菜單放到正中央,探出身子,啪啦啪啦地翻來翻去。每翻一頁,我的眼睛就閃一下。請你住手好嗎?不如說,我吃過午餐了……這時,我突然想到。


    「你的午餐怎麽吃的?」


    問出口的瞬間,由比濱停下翻菜單的手,遠離菜單,貼在椅背上。


    「……吃得飽飽的……你有意見嗎?」


    她超小聲地碎碎念,別開紅通通的臉,偷偷側過身子。感覺得到她想努力藉由側身麵對我,讓自己看起來瘦一點……但這樣反而有點突顯出豐滿的部位!我假裝咳嗽,稍微移開視線。


    「呃,我不是那個意思。午餐,你不是會去社辦吃?那你現在都怎麽辦?」


    「啊,是問這個呀……」


    由比濱鬆了口氣,把身體轉迴來。經過片刻的思考,緩慢開口。


    「小雪乃說她這段時間會在學生會吃,順便工作,所以我最近都跟優美子他們一起……放學後也是這種感覺。」


    「是嗎。」


    我簡短迴應,由比濱露出寂寞的微笑點頭,捏著吸管在玻璃杯裏轉圈。


    午休時間也是,放學後也是,由比濱和雪之下大多一起度過。此外,雪之下迴老家前,由比濱好像也常去她家玩。晚上、假日應該也常在一起。然而,正式決定舉辦舞會後,這種機會似乎少了許多,可能是因為雪之下要專心籌備。


    之後會怎麽樣呢?當舞會結束,我們升上三年級後,她們仍能共度同樣的時間嗎?


    「……算了,得先辦完舞會才行。」


    我像要中斷思緒般這麽說,喝光冰咖啡。牛奶和糖漿都有加,味道卻莫名苦澀。


    由比濱也雙手捧著玻璃杯,視線落在其中。她含著吸管,喝一口後用力點頭。


    「之後要怎麽做?」


    她抬起頭,表情恢複成以往的明朗。托她的福,我也想起平常的行為模式,抓著後頸的頭發,慢慢講起從昨晚開始思考的事。


    「我想了很多,要用一般的方法辦舞會,應該很難成功。畢竟,被駁迴過一次的企劃不可能通過。」


    之前也提過好幾次企劃,例如文化祭、體育祭、聖誕節活動等等。不過,參考這些經驗去考慮,這次的舞會可以說特別嚴峻。


    我們參與過的活動,皆以無論如何都會舉辦為前提進行討論。但這次家長要求的並非改善,而是停辦。


    再怎麽修正企劃,隻要根本的部分一樣,對方的反應也不會改變吧。


    更重要的是,被否定過一次這點,成了最大的限製。


    這個企劃可以說已經被印上失敗的烙印。失敗品的形象會一直跟著它,即使之後提出舞會的改善方案,也不一定能得到正當評價。


    對舞會本身的負麵印象,加上已被否決的事實,將導致家長產生偏見。所以,對症療法的修正方案不可能推翻他們的決定。


    我咬著吸管,整理思緒,得出結論。


    「……所以,需要灌輸他們新的偏見。」


    張著嘴巴聽我說話的由比濱呆呆地說:


    「偏見(bias)……啊!是氣氛(vibes)?」


    「不對。」


    那是什麽「我知道了!」的表情啊!還一副「那個的話我有聽過!」的語氣。錯得離譜!偏見並不能被炒熱。看來得跟她說明一下。


    「所謂的bias是,啊……偏頗,或者該說偏見……指因為先入為主的觀念,導致特定的思考傾向,吧。我也不是很清楚啦。」


    「喔──」


    由比濱一麵應聲,一麵歪頭。從這個反應可看出她根本沒聽懂……好吧,我也沒那麽懂,所以由比濱大概理解就行。


    我希望她理解的,是接下來要說的事。


    「也就是說,為了給他們灌輸新


    的偏見,除了雪之下他們籌備的舞會外,要再擬一個新的舞會企劃。」


    由比濱愣住了。她看著我的眼神逐漸轉為訝異。


    「……為什麽?」


    「目前的這個舞會被視為有害的存在。那如果出現一個更有害的東西,會怎麽樣?就會變成『之前那個舞會還不錯嘛』對不對?」


    「原來,如此?」


    她嘴巴上這麽迴答,看起來仍然一頭霧水。嗯──畢竟我的話裏充滿問句……


    該如何解釋呢……我想到一半,視線停在薩莉亞的菜單上。啪啦啪啦地翻著菜單,攤開最後一頁的甜點。


    「……糖分容易讓人發胖,所以冰淇淋和甜點最好少吃。對吧?」


    「對,對呀,為什麽突然扯這個……」


    由比濱再度往後縮,側身別過頭。


    「可是,如果多了一個熱量減半的冰淇淋當新選項,會不會覺得吃了比較沒關係?」


    「嗯,可以吃兩個……」


    「不對……算了,就是這個意思。」


    由比濱的目光被菜單的照片吸引過去,因此我清清喉嚨,迴到正題。


    「再擬一個用來當棄子的舞會企劃,讓家長覺得必須在兩者之間選一個。提出作廢用的企劃、作廢用的方案,幫助真正的企劃通過。」


    目前隻有是否采用雪之下他們製定的a案這個選擇。


    假如我們提出另一個b案,選擇方就會覺得必須在a、b兩案中擇一。藉此抹消「不予采用」這個選項。


    「啊……這樣呀。小雪乃和伊呂波要辦的舞會,就是熱量減半版的意思。」


    由比濱頻頻點頭,卻突然停住,迅速抬起臉。


    「啊,不過本來說的就是不能辦舞會耶?萬一人家說兩個都不行怎麽辦?」


    「這個嘛……」


    經她這麽一說,我用力拍了下額頭。


    由比濱明確指出這個計畫的漏洞。從她有辦法注意到這點來看,由比濱雖然是笨蛋,本質上卻有聰明的部分。雖然是笨蛋。


    這個方法本來要在引誘心存猶豫的人時,才能發揮效果。既然對方已經做出一次選擇,隻是叫人家二選一的話,不會太有效。


    所以,必須加上新前提。


    「……不過,這部分應該沒問題。」


    由比濱歪過頭。


    「校方也不是想讓舞會停辦,否則不會用自律這個詞。而且,學校一直以來都尊重學生的自主性,還把這點當成校風。」


    「說得,也是……以前也辦過各種活動……」


    由比濱的語氣有點存疑,但她還是認真地說。


    以校風為根據確實不太可靠,但由比濱說得沒錯。我們確實做了不少事,例如聖誕節活動等等。學校沒喊停的話,顯然打算讓學生在一定程度內放手去做。加上平塚老師說過,校方當初並不覺得舞會有多大的問題。


    「照理說,學校也要顧麵子。把舞會整個搞砸的話,傳出去不好聽。所以校方很可能選擇溫和的手段,站在我們這邊。這就要期待平塚老師的表現了。」


    「對呀!」


    聽我這麽說,由比濱點了下頭,看起來稍微放心了點。


    事實上,平塚老師甚至為我們贏得「自律」這個承諾。既然如此,隻要營造出二選一的局麵,在校方做決定和與家長交涉時,應該能得到一定的發言與決策權。拜其所賜,關於校方的應對方式,我們可以持樂觀態度。


    問題在於交涉對象──家長。想到這點就覺得憂鬱,我下意識地咬起吸管。


    「還有家長方……不如說,家長裏聲音特別大的那些人……如果我們表現出願意退讓的意思,把選擇權交給他們,營造出他們自己做出決定的局麵,他們就會滿意地收手……」


    很多時候,意見多怨言多又愛辯又大聲的人,比起內容,純粹以辯贏對手為樂的情況也不少。所以,隻要讓對方覺得「是我決定的,是我改變的,是我讓他們道歉的」,把不滿發泄出來,他們就很有可能得到滿足。


    但說實話,我沒有確切證據。


    這次換我歪過頭。


    「……我是這麽想的,不曉得實際情況會怎樣。」


    我歎著氣,雪之下的母親浮現腦海。


    來學校抗議的並非對舞會存疑的部分家長,而是雪之下的母親。這點讓我看見一絲希望。她隻是幫忙帶話的,她的發言應該可以視為基於家長會理事之一,或當地有權人士之妻的身分而說的官腔。至少她當初的說法給我這種印象。


    不過,該說不愧是雪之下的母親嗎,在那場簡直是辯論的對談中,我徹底被她牽著鼻子走。大概是她也認真起來了。


    那個人搞不好很喜歡辯論。一色反駁時,她也接招得很高興。不對,與其說喜歡辯論,更像是喜歡駁倒、製伏對手吧。


    若是如此,我不太能確定她會不會乖乖收手。


    看來還需要再擬定一個對策對付母之下……討厭,真不想跟那個人扯上關係。小母乃太可怕了啦,我說真的……


    無論如何,目前我想不到更多了。


    「哎,隻能透露出我們硬要舉辦舞會的可能性,巧妙地逼對方選擇更好控製的那一邊。」


    我吐掉被咬得又扁又皺的吸管,得出結論。由比濱「喔喔~」地露出佩服的表情。


    「聽起來好厲害……自閉男,你去做那種工作啦!處理客訴之類的!超適合你!」


    「死都不要……才不適合,我也不會去工作。」


    她帶著閃閃發光的眼神誇我,我卻一點都不開心,忍不住發自內心露出厭惡的表情。可是,由比濱依然麵帶笑容,笑咪咪的模樣看似有點高興。


    不不不,真的不適合喔?再說這種處理客訴的方式,以一家公司員工的身分去做,肯定會把事情鬧更大。這次不過是因為身在學校這個特殊環境,再加上我是學生,才勉強可能管用。


    處理客訴的正確方法,根本問都不用問。


    沒錯,全扔給上麵的人!或是轉給客服中心,讓專業的來。


    「我們根本還沒開工呢。真正麻煩的在後頭。」


    「意思是……」


    我歎了一大口氣說道,由比濱雙臂環胸,身體傾向前方。我把下巴靠在交握的雙手上,擺出源堂姿勢【注16:《新世紀福音戰士》中碇源堂的招牌姿勢】,正經八百地說:


    「棄子企劃必須認真擬定。而且要非常認真,具有可行性。否則連被列入選項的機會都沒有。」


    「原,原來如此……」


    由比濱微微退後。我像要追上去般探出身子。


    「這樣的話,時間跟人力都完全不夠。順便說一下,我們連最根本的預算都沒有。」


    「反而想問我們有什麽呢……」


    她退得更後麵,苦笑著說。我露出輕浮的淺笑。


    「接下來要為各位介紹的商品在這邊。閑到不行,不用付錢也願意工作的存在……本校的學生。現在可以實質免費用到爽喔。」


    「太黑心了!」


    由比濱一副快哭出來的模樣,「嗚哇──」地抱住頭。


    以現在的情況,不讓我們學校的專業人才工作到過勞,就扭轉不了局勢。此乃總武高中的工作製度改革,高度專業製【注17:日本於二〇一八年五月底通過的法案。需要高度專業知識且年收入高於一〇七五萬日圓的職業,工作時間、休息時間等規定不適用於勞基法,也可以不必支付加班費】……


    由比濱垂下肩膀,從瀏海的縫隙間抬起視線瞄我。


    「有人會特地幫忙絕對不會通過的企劃嗎?」


    「就是說啊……


    」


    我望向天花板。


    說得沒錯。若是為了舉辦理想的舞會也就罷了。我不認為有人會想當棄子、飲茶【注18:漫畫《七龍珠》中的角色,戰鬥力跟其他角色比起來較低】,讓人刷經驗的。隻有超級笨蛋或超級濫好人或超級怪咖會幹這種事。


    隻好放棄用正攻法招募人才了。這樣的話,能用的方法有限。


    「講點好話哄哄人家,能找到多少人算多少……隻要不造成金錢上的負擔,最後拚命道歉的話,總會有辦法……」


    如果能用下跪解決就太好了。我抱著胳膊思考,聽見努力壓抑住的歎息聲。


    低頭一看,由比濱輕咬下唇,低著頭。不用明講,她想表達的意思也深深傳達到了我心裏。


    不該因為臨時想到就隨便講這種話。至今以來,我犯過好幾次這個錯誤。


    我吐出一口長氣,叮嚀自己。


    「……不,還是講清楚好了。雖然我不覺得能得到其他人的諒解,盡量找感覺可以溝通的人談談看吧。」


    「嗯。」


    由比濱輕輕點頭,迴以微笑。


    我一定已經走錯路了。


    所以,希望至少不要再做錯選擇。


    必須找出不同的做法,而不是跟之前一樣,采用輕鬆省事的手段。


    ╳  ╳  ╳


    聯絡可能答應幫忙的人後,我們在薩莉亞度過一段悠閑的時間。窗外的暮色越來越濃,盡管還要很久才到返家的尖峰時段,站前的行人也變多了。


    我聯絡的人迴簡訊說會來,我們便在薩莉亞等。這段期間,我跟由比濱迎接有點早的晚餐時間。


    由比濱在跟麵前的披薩搏鬥,每當她使力一切,都會發出恐怖的聲音。她似乎不太會用鋸齒狀的圓形披薩刀,刀子和盤子激烈碰撞,發出嘰嘰嘰嘎嘎嘎的哀號。


    不久後,她好不容易切完披薩,鬆了口氣,將歪七扭八的披薩放到盤子上遞給我。


    「來,給你。」


    「嗯,謝啦。」


    我對披薩的形狀沒有任何意見。人家特地分我吃,哪有資格抱怨。薩莉亞的披薩怎麽吃都很美味。


    「要辣椒醬嗎?」


    「喔,要要要。謝謝。」


    我拿起由比濱放到桌子中間的辣椒醬,滴了兩、三滴,大嚼更加好吃的披薩。


    吃到一半,加點的焗飯、義大利麵、沙拉送上來了,之後預計還有肉料理。感覺會是一份比想像更豪華的晚餐,得告訴小町今天不迴家吃飯……


    我按著手機,對麵的由比濱把叉子跟湯匙當夾子用,發出喀嚓喀嚓聲。


    「要沙拉嗎?」


    「一點就好。不要番茄。啊,蝦子都給你。我吃肉就飽了。」


    「真的嗎?太好了!番茄也要吃啦。挑食對身體不好。」


    「不不不,番茄會讓我想吐。那東西黏糊糊的不是嗎?我真的無法接受。」


    「咦──那就是番茄好吃的地方耶。」


    由比濱好像很習慣分沙拉,幫我裝得漂漂亮亮。我向她點頭致謝,接過沙拉,懷著感恩的心送入口中。


    唔……番茄黏黏的部分沾到萵苣上了啦……我閉上眼睛一口吞下,幾乎沒有咬。


    唿,這樣就沒有番茄成分了……我鬆了口氣,睜開眼睛,由比濱撐著臉頰,愉悅地盯著我。


    「好像小孩子。」


    她調侃似地說著,露出成熟的微笑。我們的年紀明明一樣,她卻用大姐姐般的眼神看我,害我目光遊移。


    視線每飄動一次,閃著天使光環的亮麗褐發、水汪汪的大眼、鎖骨的線條、將頭發勾到耳後的指尖、揚起的嘴角、水嫩的嘴唇、描繪出柔和曲線的修長睫毛、有點泛紅,看起來很柔軟的臉頰就映入眼簾,一切都是那麽令人在意。


    「很多大人也討厭番茄啊……」


    平塚老師也討厭番茄……我在口中碎碎念,低下頭。該說害羞還是難為情呢……總之,我無法直視由比濱的臉。


    我表現出一副「唉~這家店暖氣是不是開太強了?」的態度抬起臉,深深歎息。


    這時,一個熟悉的巨大身軀,抬頭挺胸自遠方走來。


    長大衣、露指手套,還有眼鏡。這身裝扮在這個季節並不奇怪,隻是因為他在門口探頭探腦,才顯得相當可疑。那可疑的模樣證明了他是何人──自稱劍豪將軍的材木座義輝。


    我向材木座舉手示意,他也注意到我,不安的表情瞬間轉為燦爛笑容,拖著笨重的身軀揮手走過來。這種不小心馴服野生的熊的感覺是怎麽迴事……


    轉頭望向後方的由比濱拿著東西站起來,走到我的位子旁邊。


    「嗯。」


    「咦?」


    她抱著書包,站在我旁邊,不滿地噘起嘴,簡短說道:


    「坐過去。」


    「啊,好……」


    我聽她的話挪到裏麵,由比濱坐上空出的位子。


    為什麽……就這麽討厭材木座可能坐在旁邊嗎?好吧,我也不希望材木座坐我旁邊,所以我懂你的心情……等等,你是不是靠太近了!我超級在意超級緊張的啦!


    「八幡,叫我出來有何貴幹?」


    我偷偷喘了口氣,材木座誇張地「咳噗咳噗」清喉嚨,一屁股坐到我的正對麵。


    他一如往常的模樣,竟然讓我有種被治愈的感覺。


    唿,冷靜多了。唿吸順多了。


    「等人到齊再說。這個給你玩,找找看哪裏不一樣。」


    我拿出兒童用菜單,遞給材木座。兒童菜單的封麵,正反麵畫著看似同樣的畫,其實有十個不同。聽說在等待上餐的期間讓小孩玩這個,他們會比較安分。


    「唔嗯……這個很難啊。」


    材木座接過菜單,馬上開始找不同的地方。隨便應付他一下即可的感覺真好,好輕鬆……這個想法讓我不禁揚起嘴角,隨口說道:


    「假如我們到七十歲都還單身,乾脆住進同一家養老院好了。」


    「多麽嶄新的求婚方式。搞不好有機會買下單身漢專用的公寓啊。到時就每天一起看動畫打桌遊吧。」


    材木座沒有看我,專注在找不同處上,隨口迴應。


    「天啊……」


    旁邊的由比濱小聲驚唿,真的被我們嚇到。


    我的手機震動起來。八成是另一個我找的人,戶塚彩加。我拿起手機時,他似乎已經到了。


    「八幡。」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在公共場所,他用比平常低一點的聲音叫我。


    我望向那邊,戶塚背著網球拍袋走過來。他在平常穿的運動服上加一件防寒用的海軍外套,脖子上是有毛球、孔隙偏大的手工圍巾。衣服有點亂,氣喘籲籲,大概是剛結束社團活動就急忙趕來,臉頰被室外的冷空氣凍得紅通通的。這種不協調感讓我覺得很新鮮,舉手迴應他,臉上不知不覺浮現笑容。


    下一刻,我的微笑想必扭曲成奇怪的形狀。


    熟悉的帶了點藍色的黑馬尾,在戶塚身後搖晃。黑色大衣、黑色格紋圍巾,加上大方露出的長腿,手上卻拎著跟那身裝扮一點都不搭的大購物袋。川什麽的帶著悶悶不樂的冷淡表情,隻動了一下脖子跟我點頭致意。我也隻動了一下脖子迴應。


    我立刻跟旁邊的由比濱講起悄悄話。


    「我不是說找感覺可以溝通的人嗎?」


    「你不也叫了中二過來!」


    由比濱音量雖小,卻氣噗噗地抱怨。她拿這點來說,我實在無法反駁。


    「嗯,呃,那個,嗯,呃,他確實聽不懂人話……」


    ……可是,說起來,我啊,幾乎沒有能


    講話的對象耶?


    不過,我找來的戶塚和材木座自不用說,川崎我也認識,跟其他人比起來,確實比較好說話。萬一來的是三浦之類的,我八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戶塚小步走到材木座旁邊坐下。川崎拉過附近的椅子,坐到上麵翹起長腿,側身撐著頭。


    「沙希跟小彩,謝謝你們願意過來。要吃些什麽嗎?」


    由比濱笑著拿出菜單,戶塚靦腆一笑。


    「啊,那就……剛上完社團活動,我也餓了。」


    「我不必……飲料就好。」


    川崎簡短迴答。可能是還要迴家煮晚餐。我猜她是在去接妹妹京華的途中過來的,最好別耽誤她太多時間。


    等戶塚休息夠後,由我開啟話題吧……對了,隻有材木座沒被問要不要吃東西耶?我偷瞄過去,材木座還在盯著兒童菜單。


    「呣呣,剩下七個找不到……」


    根本沒找到幾個嘛。總共有十個耶。


    ╳  ╳  ╳


    我呆呆看著戶塚卷起義大利麵吃,等他吃飽後,進入正題。


    「首先,不好意思,突然找你們出來。感謝大家願意跑這一趟。」


    我深深低下頭。這麽慎重地道謝好難為情,我不敢正視那三個人的反應,因此我維持了這個姿勢一段時間。


    滿足的哦一聲、溫柔的嗯一聲、困惑的吐息聲,以及高興的輕笑聲傳入耳中。誰做出什麽樣的反應我大概猜得出來,低著頭一點意義都沒有。


    為了掩飾害羞,我故意大聲咳嗽,嚴肅地開口。


    「有個遺憾的消息要告訴各位。」


    「是。」


    材木座多此一舉地坐正,擺出專心聽話的姿勢。戶塚緊張地挺直背脊,川崎還是老樣子,懶洋洋撐著頰。


    「你們知道舞會(prom)是什麽嗎?」


    「唔嗯,不知。故現正前去調查。」


    材木座開始用手機搜尋。在問人之前先自己調查,這個宅男挺能幹的嘛。要是他問我prom是什麽,我就要嗆他「先自己查查看吧。你麵前這台機器是裝飾品嗎?按幾下就能查到囉?」


    他盯著手機,表情因憎惡而扭曲,似乎大略了解舞會是什麽了。


    「哦……隻為了滿足光明方的承認欲求與及時行樂主義的惡魔活動……讚賞這種東西的人,大多是那種上大學後會拿『我念的高中辦過舞會喔』當社團活動的話題,彷佛自己高中就是愛參加活動的陽光嗨咖,竄改過去的曆史修正主義者……」


    材木座用力地把手機放到桌上,戶塚探頭去看,「哦──」地感歎出聲。川什麽的連一句「讓人家看看嘛」都說不出口,不停偷瞄。


    「學校打算舉辦舞會……而我們決定唱反調。」


    話剛說出口,材木座就拍了下大腿。


    「意即反舞會!」


    「……嗯,雖不中亦不遠矣。」


    「是嗎!果真是反舞會!」


    他搜尋舞會的資料時,查到反舞會這個詞了嗎……討厭,這個人總是一學到新詞就想馬上用用看……麵對一個人在那邊大放厥詞的材木座,我的聲音變得非常低沉。


    「嗯、嗯……對、對啦,就是,那樣,吧?」


    「咦!為什麽?」


    一旁的由比濱瞪大眼睛。你的聲音太大了啦!比我們兩個還大。還有不要轉過來,各種部位會碰到我啦。也不要抓我的手臂搖。


    她叫著「怎麽迴事?」拚命搖我,我環視周遭。幸好店裏現在人不多,也有不少空位,我們旁邊的四人座正好是空的。得先單獨跟由比濱說明才行……


    「對、對不起喔?可以暫停一下嗎?」


    我先跟戶塚他們知會一聲。


    「唔嗯,準了。」


    搞不懂這家夥在準什麽鬼,不過材木座允許了,我便麵對由比濱,然後把手舉到胸前,把她推出去,她也勉為其難地站起來。


    我跟著起身,點頭對戶塚和川崎道歉,招手要由比濱到隔壁桌。


    由比濱懷疑地看著我坐下,抓住我的肩膀悄悄問:


    「什麽意思?不是要辦舞會嗎?」


    「沒錯。我是這個打算……隻不過,很難開口耶。材木座又那個態度……要在不降低幹勁的情況下解釋有點麻煩。」


    我瞥向旁邊,材木座在對戶塚侃侃而談,訴說舞會有多麽邪惡。戶塚巧妙地「嗯嗯嗯」應聲附和,川崎徹底無視他們,看著其他方向。有點像偏僻小酒館中的一景。


    由比濱皺起眉頭,小聲責備我:


    「咦……可是,不講清楚絕對不行啦。」


    「等等會說……但如果發生什麽意外,幫我一下。麻煩了,拜托。」


    我輕輕合掌低頭,由比濱心不甘情不願地歎氣。


    「真是……拿你沒辦法。」


    她露出半是無奈的笑容,站起來。我也起身坐迴原本的位子。


    材木座好奇地看著迴來的我們,或許是抱怨過後冷靜了一些。我在他的注視下,又清了一次喉嚨。


    「嗯……有個遺憾的消息要通知各位。」


    「請說。」


    材木座再度坐正。


    「那個……是要反對舞會沒錯,但不是反舞會。我們要辦舞會。」


    「什麽?」


    材木座微微歪頭,表情十分嚴肅。戶塚跟川崎的反應也差不多。好吧,不能怪他們。畢竟我講的話確實讓人一頭霧水。在我煩惱該如何說明時,由比濱迅速幫我補充:


    「小雪乃和伊呂波計畫辦舞會,可是家長跟學校叫學生自律。我們在想其他辦法。」


    「……喔。」


    川崎的語氣聽起來對此毫無興趣,卻睜大眼睛,略顯驚訝,可能是因為從未聽說自律這件事。


    「雪之下和一色的企劃被家長方駁迴過一次。就算提出修正案,也很可能再被打迴票。所以我想擬定新舞會的企劃。假如有兩種版本,搞不好可以讓他們決定采用其中一個。」


    「這件事,雪之下也知道嗎?」


    川崎語氣冷淡,眼神卻透露出擔憂。我輕輕搖頭。


    「不,她不知道……不如說,我沒告訴她。抱歉,麻煩別跟其他人說。這個計策的目的被發現的話,就沒意義了。」


    聽見我的迴答,川崎一臉納悶。戶塚雖然不大,看起來也很疑惑。隻有材木座用手指敲著桌子點頭。


    「唔嗯,雙重束縛……錯誤前提暗示嗎?提出複數選項逼對方擇一,讓對方根本沒有『不采用』這個選項的心理學技巧……」


    「嗯,是有這種說法。」


    由於我沒有足以引導家長方做選擇的條件,嚴格來說並不一樣,不過目的大致符合。


    戶塚邊聽邊點頭,像在整理似地喃喃說道:


    「原來如此。所以才要反對舞會。」


    「……嗯。然後,希望大家幫忙想新舞會的計畫……」


    之後的部分實在難以啟齒,害我張不開嘴。


    在我說不出話的時候,戶塚端正坐姿,直盯著我。他散發出一股類似威嚴的感覺,與平常溫柔的形象截然不同。


    「八幡,我要先問清楚喔。否則會和之前一樣,莫名其妙就結束了,我有點不喜歡。」


    他講到最後雖然笑了一下,語氣卻十分堅定。我完全沒想過戶塚會有這種感受,啞口無言。不過,我立刻意識到了。我確實總是不跟其他人說,不對,是打從一開始就放棄解釋清楚,擅自畫下句點。在他眼中,這副德行想必很不誠實。


    戶塚深唿吸了兩、三次,放鬆心情,下定決心開口:


    「八幡,你想怎麽做?」


    我沒能理解他的意思,用視線迴問。戶塚有點困擾地搔著臉頰補充:


    「因為你剛才的感覺,並不像想舉辦舞會,我有點在意……而且,不跟雪之下同學說也有點奇怪。所以我在想,你真正想做的是不是其他事。」


    「呃,那是……」


    我臨時想出一個答案,正準備開口時,卻被戶塚認真的眼神打斷。


    「對不起,大家都在,你可能不方便說。可是,我們也想好好理解八幡。」


    我不禁語塞。


    坐在對麵的大家在看我。有人直盯著我,有人側身朝我瞥過來,有人像受不了這個氣氛般不知所措。


    我思考著該說什麽,目光遊移,由比濱擔心地凝視我。


    「自閉男……」


    她的手在桌子底下輕輕握住我的袖口。感覺到這股溫度,我閉上眼睛。


    嗯,我明白。這次一定要說清楚。


    之前我也拜托過他們。盡管成員不盡相同,狀況是一樣的。當時我隱瞞了一切,隻是借別人的理由用,依賴他們的溫柔。


    然而,現在不同。就算我再窩囊再沒用,至少要說出不帶謊言的話語。


    講不通,也不合理,這番話中未必存在真實。但至少,不是借來或隨口說出的,是我自己的話語。


    「說實話,舞會本身怎樣都無所謂……雪之下,想用自己的力量解決問題,所以不希望我幫忙。」


    我慢慢睜開眼。


    「但就算這樣,我還是……想讓那邊的舞會,順利舉辦。」


    我好不容易說完,與笑容滿麵的戶塚對上目光。戶塚用力點頭。這時我才終於擺脫勒緊胸口的東西,深深吐出一口氣。


    「我想擬定的企劃,是所謂的棄子,隻是為了讓真正的目標通過。所以,注定會做白工,如果這樣你們還不介意,麻煩幫我一把。」


    我低下頭,等待其他人迴應。握住袖口的手捏得更用力了。


    沉默很快就被打破。不過,在細微的歎息聲後,遲遲無人開口。


    過沒多久,深深的歎息傳入耳中。我抬頭望向聲音來源,川崎一臉愧疚。


    「抱歉。我得幫雪之下,不能又跑去幫你。做人要講道理。」


    她明明一直撐著頭,現在卻把手放到腿上,挺直背脊。乾脆的態度令人著迷。


    「……嗯,我明白了。你去幫雪之下他們反而更好,畢竟那邊的企劃才是重點。麻煩你了。」


    話才剛說出口,川崎就別過頭,快速扔出一句: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不過,我會為你加油。」


    她在最後支支吾吾地補充。麵帶微笑看著她的戶塚,接在川崎後麵說:


    「我也有社團活動要顧,沒辦法全程幫忙……不過,需要人手可以跟我說。網球社的人都會幫忙的。因為我是社長嘛。」


    戶塚拍拍胸口,我自然而然露出笑容。


    「謝謝,靠你了。」


    雖然實質上的工作人員並沒有增加,緊急情況時有個保險,真的很讓人心安。重點是,有可以依賴,不用顧慮那麽多的人是最大的幫助。


    我偷偷鬆了口氣,這時,袖口被輕拍了下。無須言語,我也知道這個動作是在對我說「太好了」。我害羞得不好意思看她的臉,隻有輕輕點頭迴應。


    並沒有多了不起的進展。但這樣就稍微前進一些了……我抬起頭,始終沒有說話的材木座發出不曉得是呻吟還是沉吟的聲音。


    「呣……」


    本以為他在沉思,材木座卻突然站起。川崎跟戶塚識相地起身為他讓路。材木座低頭致謝,揮著手刀從他們麵前經過。終於走出來後,背對我再度擺出裝模作樣的姿勢。


    「……這時間應該在西千葉lucky附近。不對,是沼ace吧。」【注19:皆為遊樂中心。】


    他一邊碎碎念一邊按手機。我和由比濱疑惑地麵麵相覷。她用視線問「他在幹麽?」我隻能默默搖頭迴答「不知道」。我隻知道他講的是遊樂中心的名稱。但總不能放著他不管,結果我還是開口唿喚他。


    「那個,材木座同學?喂喂?」


    聽見我的唿喚,材木座手插在口袋,側身轉過來,露出得意的笑。


    「……嗯,隻能放手一搏了。」


    不可思議的是,這個姿勢莫名做作,今天卻顯得有模有樣,使我瞪大眼睛。喂喂喂真的假的帥爆了。


    「需要人手是吧?明天空出時間,我再聯絡你。」


    他留下這句話,快步離去。我因為莫名的感動而愣在那邊,急忙起身對他的背影說:


    「不好意思,得救了。」


    材木座停下腳步。


    「等待!並心懷希望吧!」【注20:手機遊戲《fate/grand order》中岩窟王的名台詞。】


    他掀起長大衣,伸出拳頭高聲吶喊的模樣,映在我眼裏。喂喂喂真的假的別在店裏這樣啦……雖然是很帥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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