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臨海的得士尼樂園吹起冷颼颼的風。


    風太強勁的話,花車遊行後的煙火有可能取消。園方到目前為止尚未發出任何通知,看來是會照常舉行。


    我們在貓熊強尼販賣店買好禮物後,又搭乘幾項遊樂設施,拍一些參考用的照片。雖然我很懷疑這些照片發揮得了多少用處,一想到周末兩天也做不了什麽事,便覺得不至於完全沒有用處。


    一行人整天都在走動,雙腳站立的時間一長,疲勞感越來越強烈。我們途中休息過幾次,不過,園區內這麽擁擠,也沒辦法完全放鬆,每個人的臉上皆寫滿疲憊。


    我們打算在花車遊行開始前,再搭乘最後一項遊樂設施,但大家行走的速度明顯比白天慢了許多。


    出於個人的習慣,跟著一群人行動時,我總是自然而然地落到斜後方。從這個位置看過去,每個人疲累不想說話的表情一覽無遺。


    我注意到斜前方的一色主動去向戶部開口。


    「……戶部學長,借一步說話好嗎?」


    「喔?怎麽啦,伊呂波?」


    一色刻意壓低音量,不希望引人注意,戶部的嗓門卻跟平常一樣大。她趕緊拉拉戶部的袖子,暗示他別那麽大聲,接著湊到耳邊說悄悄話。


    「……咦,真的?」


    跟驚訝比起來,戶部的表情更像是不太願意。他一臉為難地小心打量四周,小聲地對一色說了什麽。平常那麽聒噪的戶部忽然變得神秘兮兮,絕對代表哪裏有問題。


    他們僅對話兩、三句便結束,一色輕輕對戶部行禮,隨即快步走向前麵的葉山與三浦。她大概是對戶部提出什麽請求,戶部在後麵看著,不斷拉扯後發際,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一色走到葉山身邊,葉山的旁邊就是三浦。他們大概打算沿著這條路穿過廣場。


    一色向葉山搭話,葉山也神采奕奕地迴答,兩個人看起來還非常有精神。一旁的三浦拖著腳步,看來已經累了。


    跟在他們後方的由比濱和海老名高聲談笑,仍然神采奕奕。


    落在後麵的我則有點疲憊。


    雪之下走在跟我差不多的位置,步伐同樣有些緩慢。她的體力本來就比較差,加上園內人山人海,疲勞感隻會更加強烈。


    她纖細的雙腿看起來很沉重,走著走著,還深深歎一口氣。


    「你還好吧?」


    「沒事。」


    我出聲詢問,得到的卻是冷淡的迴答。不知是疲憊的關係,還是彼此間仍然存在難以掌握的距離感,她甚至不看這裏一眼。


    「啊,糟糕!」


    前方傳來由比濱的聲音,我轉頭看過去。


    為了確保待會兒花車遊行的暢通,工作人員正準備封閉廣場前方的道路。


    由比濱跟海老名拔腿往前衝,趕在道路被封住的前一刻抵達對麵,落在後麵的我們則根本來不及跑。


    她們跑到另外一邊,才想起被丟下的我們。由比濱轉過頭朝這裏揮手,發出「喂——」的唿喊,我稍微舉起手迴應。


    「你們先走,我們隨後跟上!」


    「知道了——」


    她再對我們揮一次手,便繼續向前尋找葉山等人。我目送她們離去後,迴頭對雪之下說:


    「……走吧。」


    「嗯。」


    反正我們知道要去哪裏,即使接下來得繞過廣場走其他路,最後還是能到達目的地。但由於花車遊行前的道路管製,這一側的人潮一口氣增加許多。


    不僅如此,隨著夜晚降臨,遊樂設施亮起七彩燈光,許多人停下腳步拍照留念,使我們的前進速度不如預期。


    最後一項要措乘的遊樂設施是「瀑布山」,我們花了不少時間才到這裏。然而,由比濱等人並不在入口。


    雪之下同樣環顧四周,確定找不到人之後,低聲說道:


    「打電話聯絡看看。」


    「好……」


    我拿出手機,撥給那群人之中唯一出現在通訊錄內的人。經過三聲響鈴,電話終於接通。


    『喂——』


    聽筒內除了由比濱,還傳來吱吱喳喳的吵嚷,大概是葉山他們在聊天。


    「我們到門口了,你們在哪裏?」


    『啊,抱歉,我們先進來了。』


    「喔,是喔……」


    本來以為他們會在門口等,結果卻放我們鴿子……我的心靈有點受到打擊。由比濱察覺苗頭不對,趕緊補充:


    『沒、沒關係的!你們走快速通行道,很快就能跟我們會合。現在的人比較少,隊伍前進滿快的,所以才想說,先進去應該沒關係……』


    聽到她這麽說,我看向隊伍。


    排隊的人的確比平時少很多,隻延伸到等待三十分鍾的標示牌;再觀察隊伍的移動速度,實際等待時間說不定會更短。而且由比濱也提到,中途切換至快速通行專用道的話,的確能很快跟他們會合才是。有些遊客排到一半想去洗手間時,同樣會走這條專用道,所以我們應該也能從那裏過去找由比濱。


    「知道了。」


    『嗯,待會兒見!』


    結束通話後,我看向雪之下。


    「直接進去跟他們會合。」


    雪之下點點頭,我們加入排隊的行列。


    快速通行券上明確記載可使用的時間,工作人員會確實檢查,因此我們無法一開始就走專用道,而是跟其他人一起排在一般隊伍裏。不過,大家這個時間可能都湧至廣場,等著看花車遊行,因此一般隊伍的前進速度也很快。


    「總之,先往前走到隊伍停下來的地方。」


    先盡可能往前走,再切換至快速通行道,即可很快與由比濱他們會合。


    不知不覺間,我們來到很前麵的地方。


    這時,前方一群穿著某校校服的學生傳出糾紛。那群人看準花車遊行跟煙火秀表演時,在這裏排隊的人大幅減少,一口氣連續搭乘好幾次。他們正因為「原本就排在這裏」還是「中途插隊」起爭執。


    工作人員很快到場關切,並且迅速要求那群學生全數離場。經過這一番風波,隊伍間彌漫些許緊繃的氣氛。


    雪之下看了看隊伍前後。


    「現在就算前麵有朋友排隊,可能也沒辦法脫隊過去……」


    「是啊,我再聯絡一次。」


    我取出手機,按下重撥鍵,但這次電話遲遲沒有接通。


    「沒接……」


    不妙,我隻知道由比濱的手機號碼……之前雖然告訴過葉山手機,我自己卻沒有他的聯絡方式。


    「你有沒有其他人的聯絡方式?」


    我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詢問雪之下,她毫不意外地搖搖頭……別無他法,我們隻好繼續排隊,然後反覆撥打電話。結果在不知不覺中,隊伍已經前進到能看見樓下的地方,再轉過前麵的彎下去,便到達搭乘處。


    「既然排到這裏了,搭個一次說不定比原路折迴快,他們可能會在出口等。」


    「……的、的確。」


    雪之下的聲音有些焦慮,我看她一眼,她立刻把臉別開。


    「……怎麽了?」


    「……」


    她怎麽樣都不肯開口。


    ……等一下,等——等——等——等一下——這個場景好像似曾相識,而且發生過好幾次喔……我的腦海浮現某個不好的念頭,於是清了清喉嚨,對她這麽說:


    「現在,先讓我確認一件事。」


    「什麽事?」


    雪之下一臉正經地看過來,我也直視她的雙眼,不放過任何細微反應,問道:


    「你是不是,拿這種東西沒轍?」


    下一刻,雙方陷入沉默,我們麵無表情地凝視彼此。接著,雪之下緩緩地把視線挪向旁邊。


    「……也不算是沒轍。」


    聽到這個說法,我立刻想起來了。這完全是過去她說「拿狗沒轍」的翻版。


    啊——果然是這樣——果然是我最熟悉的雪之下式邏輯——仔細想想,稍早搭乘完宇宙山走出來時,她的腳步也有點不穩。我看真正的原因才不是什麽「受不了那麽多人」,而是單純不敢坐那類刺激性的遊樂設施吧。


    「你喔,為什麽不早點說……迴去吧。」


    「沒關係。」


    「算了吧,你不是不喜歡坐?」


    這時,雪之下不悅地蹙起眉頭,加強語氣說道:


    「我不是說沒有關係嗎?」


    「傻瓜,你勉強自己做什麽?這有什麽好逞強的。」


    我的口氣跟著強硬起來。


    雪之下的肩膀一震,視線落到地麵。


    「……才沒有。我是真的,沒有問題。」


    她的聲音忽然像小孩子般嬌弱——不,雪之下不過是平常表現得很成熟,實際上也是一位年齡跟我相同的少女。


    她吞吞吐吐地開口。


    「雖然沒什麽把握……之前可以跟由比濱同學搭宇宙山的話,這個也沒什麽問題才是。」


    這句話的背後沒有什麽明確理由,而且不得要領,跟她平時講求理論的態度大不相同。但也正因為不合理,說不定更接近她的真心話。既然如此,我便應該尊重。


    「好吧,你都這麽說了……」


    雪之下仍然低垂著頭。她明明不敢坐,在這種狀態下也最好不要乘坐,為何還要勉強自己……我搔搔頭,思索讓她放鬆心情的話。


    「既然你要坐,就放輕鬆一點嘛。反正這個又不會死人。」


    「是、是啊。」


    她聽到我這麽說,抬起眼睛看過來。


    「……真的不會死吧?」


    你到底有多擔心……


    「放心啦,至少我從來沒聽過真的有人死掉。」


    隊伍繼續前進,雪之下也一步一步地跟著。通過最後一個轉角,終於抵達搭乘處。


    輪到我們搭乘時,我先坐進車廂,雪之下握緊拳頭,做好覺悟後也踏進來。她一入座,立刻緊緊握住扶手,握的力道之大,整隻手臂都在顫抖。


    車廂緩緩發動後,她仍然不改那個姿勢。


    優美悅耳的音樂流瀉出來,沿途是一段鼬鼠與雪貂的故事。機器鼬鼠每次眨眼,都會發出喀嚓喀嚓的機械聲。然而,雪之下無心欣賞,隻是牢牢盯著前方。


    「……還沒有到瀑布,不用急著握扶手吧。」


    「啊,嗯,是啊……」


    她這才放開扶手,疲憊地吐一口氣。


    「看來你真的不太擅長這種類型……」


    我早就知道這一點,但也沒想到會這麽嚴重。雪之下露出自嘲的笑容。


    「嗯。因為姐姐以前……」


    「嗯?喔,你的姐姐是吧。」


    原來又是那個人……


    雪之下的姐姐——雪之下陽乃——擁有超越她的能力,是個十全十美的惡魔超人。話說迴來,最近的雪之下嚴重缺乏十全十美的感覺呢……雖然還是非常優秀。


    然而,她的姐姐又淩駕於其上。


    雪之下提起這件事時,不再顯得那麽緊繃,開始觀察四周的景物。一群青蛙在水池裏嬉戲,水花跟著四處飛濺。


    車廂繼續悠然前行,雪之下也緩緩說下去。


    「小時候啊,每次來到這種地方,姐姐一定會找我的麻煩。」


    「想像得到……」


    陽乃的性格開朗外向,直到現在還是喜歡找自己妹妹的麻煩。她肯定從小便用幾近虐待的方式捉弄雪之下。


    聽到我這麽說,雪之下發出輕笑。這是她進入車廂後,第一次露出笑容。


    「是啊。坐摩天輪時,她會把車廂弄得搖搖晃晃;搭雲霄飛車時,會扳開我握著扶手的手,這類事情多到數不清。對了,還有坐咖啡杯的時候,她也不聽我的勸阻,把座位轉個不停,而且還很開心的樣子……」


    雪之下說著說著,表情越來越陰沉,我也忍不住倒抽一口氣。原來雪之下不敢坐這些遊樂設施,都是她姐姐造成的?


    「姐姐總是那個樣子……」


    她落寞地低喃。


    車廂在幽暗中行進,一旁的禿鷹機器人對我們說出不祥的話。我抬起頭,發現天花板開了一個大洞,星空就那麽覆蓋在頭頂上。車廂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響,開始向上爬升,過沒多久便到達頂端。雪之下全身僵直不動。


    本來以為車廂會直接往下滑,但它卻保持水平狀態,停在半空中。


    從這個高度可以看見得士尼樂園之外的景致。海洋樂園的活火山造型遊樂設施發出紅色光芒,還有煙霧嫋嫋上升,旅館區布滿洋溢著聖誕節氣息的裝飾燈光,再往遠處眺望,甚至能看見新都心的夜景。


    無數照明形成的光海熠熠生輝,好似繁星點點的夜空。這就是得士尼樂園的夜景。


    雪之下望著下方的景色,發出一陣輕歎。


    「比企穀同學。」


    「嗯?」


    我轉過頭,在照明下顯得蒼白的巨大城堡映入眼簾。


    出現在城堡之前的,是身披純白大衣,帶著泫然欲泣表情微笑的雪之下。


    那般高潔而脆弱的姿態,使我一時忘記唿吸。


    她放開扶手,握住我的袖口,兩人的肌膚不經意地相觸。這一瞬間,我的心髒仿佛被揪了一把。


    如同墜入無底幽穀的失重感終於襲來。


    「總有一天,要來救我喔。」


    雪之下的低語很快地被風吹散,讓我來不及迴應。


    說不定,這是雪之下雪乃初次說出口的願望。


    x  x  x


    瀑布山的出口外幾步之處,有一間販賣店。


    我走進販賣店,隨意挑選兩瓶飲料結帳,走迴原本的地方。


    搭乘完瀑布山後,雪之下連路都快要走不好,所以我讓她坐在出口附近的長椅休息。


    迴到雪之下坐的長椅時,我才發現她也去買了東西,現在正忙著把長型薄塑膠袋裝進包包。她一發現我,立刻把包包拉鏈拉起來,放在大腿上。


    「喏。」


    我把剛才買的聖誕限定款·貓熊強尼造型飲料遞給她,她幹脆地收下。


    「謝謝……多少錢?」


    「不必了。我可不想跟病人收錢。」


    「不可以。」


    「你有看過救護車向傷患收錢嗎?」


    「救護員也會領取正當的報酬。」


    「而善良的市民則會無償提供協助。這不過是我的自我滿足,你收下吧。」


    「老是講一些歪理……」


    雪之下說不過我,露出無奈的表情,握住飲料罐,用指尖輕輕撫摸裝飾用的貓熊強尼。


    「……之前也有過類似的事呢。」


    「有嗎?」


    我喝起買給自己的咖啡,雪之下轉動著附在飲料罐上,以細竹為造型的吸管,繼續說:


    「有啊,當時姐姐也在場。」


    「……對喔。」


    那是我第一次遇見她的姐姐。當時,我幫雪之下拿到玩偶,兩個人推來推去,過沒多久便碰到陽乃。


    「你馬上就說中我們的關係,我還嚇了一跳……」


    她迴想起那件事,泛起微微的苦笑。


    「我隻是自然而然地這麽覺得。但就算說中了,她也完全不掩飾呢。」


    「沒錯,


    那也是姐姐的魅力所在。她的個性明明是那個樣子,從以前開始,卻受到眾人寵愛……不,正是因為那種個性,姐姐才會被喜歡、被寵愛、被賦與期待……而她也的確沒讓大家失望。」


    她的話中帶有熱切,仿佛以自己的姐姐為榮。但是下一句話,語氣立刻急轉直下。


    「我始終處在她的陰影下,當一個人偶,所以常被說是穩重、不用讓人操心的好孩子……可是,反過來也代表冷淡、不討人喜歡……我自己也很清楚,大家常在背地裏這麽說。」


    我對她的話輕輕點頭,再喝一口咖啡。雖然溫熱的咖啡讓身體暖起來,口中卻留下濃烈的苦澀。


    穩重、不用讓人操心的好孩子——束縛住雪之下的,正是這些話語。


    「我以前也常常被說冷淡、不討喜啊。現在平塚老師還不是照樣念我。」


    「你應該是討人厭、自大,外加垃圾吧。」


    「等一下,不覺得最後怪怪的嗎?」


    雪之下露出愉快的笑容,接著轉為平靜的微笑。


    「姐姐跟你始終堅持自己的作風,才會讓人那麽覺得……可是,我始終不知道,自己應該表現出什麽樣子。」


    她仰頭看向天空,但出現在那裏的不是星星,而是一整排發出橘色光芒的燈,懸吊在風中搖晃。


    「以這點來說,我跟葉山同學想必是一樣的。因為我們認識姐姐,不是一年兩年的事。」


    她突然提到葉山的名字,讓我驚訝了一下。事實上,葉山認識雪之下姐妹的時間遠遠超過我,對她們的了解想必也比我深厚。


    對我來說,這已經是未知的領域。


    但我至少明白,不論雪之下雪乃和葉山隼人去到什麽地方,雪之下陽乃總是形影不離。


    一個人跟她反目,卻又持續將憧憬投影在她的身上。


    一個人憧憬著她,將自己跟她同化,藉以更接近她。


    在雪之下陽乃的眼中,這兩個人究竟是什麽模樣?


    我很想知道這件事,但遲遲問不出口。我灌一口黑咖啡,轉而詢問另一個問題。


    「你現在還想變得跟她一樣嗎?」


    之前的校慶期間,雪之下提過自己長期抱持的懂憬。


    「嗯……現在不太會這麽想。隻不過,姐姐擁有我所沒有的事物。」


    「你也想擁有?」


    她靜靜地搖頭。


    「不。我隻會對自己失望,為什麽她擁有的東西我卻沒有。」


    我能體會那種感覺。不論是憧憬、羨慕,抑或是嫉妒,最終都將導向「失望」。我們觀察別人,從別人身上明白的,永遠隻有「自己缺少什麽」。


    雪之下凝視著自己的手。


    「你也是如此。你同樣擁有我缺少的事物……我們真是一點也不像。」


    「當然了……」


    我們絕對不可能相似,但又存在似像非像之處,結果在不知不覺間,把自己投射到對方身上,擅自揣摩對方的想法,然後會錯意,理出錯誤的情感。


    「因此,我想要的應該不是這個。」


    她端正大衣的領口,筆直地看過來。


    「我領會到自己什麽事也做不成,所以渴望得到你跟姐姐都沒有的事物……那樣一來,我或許將擁有拯救的能力。」


    「你要拯救什麽?」


    雪之下究竟想得到什麽,又要拯救什麽?這段話欠缺太多判斷要素。


    然而,她不肯明白地告訴我。


    「到底是什麽呢——」


    她如同在試探我,泛起少女般的微笑。


    沒有說出口的答案,十之八九就是她的「理由」。


    為什麽雪之下雪乃當初打算參選學生會長?


    以及她至今仍不願意說出口,我也無意過問的某些事物。


    從瀑布山頂端俯衝而下的前一刻,雪之下對我說了一句話。我沒有詢問那句話的意義,她本人也不再觸及,兩人仿佛刻意避開那個部分,有一搭沒一搭地談論其他話題。


    即使不說出口,不開口詢問,照樣有辦法了解——這像極了某人誤解了什麽的願望。


    我一口飲盡涼掉的咖啡,雪之下也從長椅上站起。


    「我已經沒事了,差不多可以走了。」


    「嗯。」


    於是,我們動身走向廣場的方向。按照原訂計畫,搭乘完瀑布山後,便要迴去廣場欣賞煙火。


    花車遊行已經接近尾聲,原本受管製的道路,應該恢複通行了吧。


    x  x  x


    我撥手機給由比濱,詢問大概的集合地點後,跟雪之下走向廣場的白色城堡。一路上,兩人沒有什麽交談。隨著花車遊行結束,人潮漸漸散去,道路比稍早來的時候順暢不少;雪之下休息過一陣子,現在走起路來也輕鬆許多。


    抵達廣場後,我們開始尋找由比濱。


    「啊!自閉男、小雪乃,這邊這邊!」


    由比濱一隻手拿手機,另一隻手向我們揮舞,看來她正準備打電話聯絡。我們會合後,由比濱立刻雙手合十,向雪之下低頭道歉。


    「對不起!當時我們自己先跑掉——」


    「別放在心上。」


    雪之下微笑著迴答,她也鬆一口氣。


    「畢竟還有其他人,一直讓你們等也不太好。對了,有拍到遊行的照片嗎?」


    「啊,有!拍了很多喔!」


    由比濱開始操作數位相機,秀出先前拍的照片。既然今天此行的目的之一是取材,當然不能錯過這些充滿聖誕節氣息的表演。


    「小雪乃,你看!」


    「……讓我確認一下。」


    雪之下低聲說道。她對錯過貓熊強尼的花車懊惱不已,心痛似的捂住胸口。我說啊,剛才隻要你說一聲,我們大可繞過去看……


    她跟由比濱繼續興奮地欣賞照片,其他人又在做什麽?


    煙火表演的時刻即將到來。


    我環視廣場一圈,聽到熟悉的吵嚷聲。


    「咦,隼人呢——」


    「啊——優美子,這邊這邊!」


    「哇!戶部,什麽啦?」


    戶部拉著三浦往這裏走過來,後麵還跟著海老名。


    「欸,呃——這邊啊,其實視野很好,是隱藏版的煙火觀賞位置。海老名,你也比較喜歡這裏吧?」


    「我嗎?嗯,我哪裏都可以。」


    海老名也未免太不給戶部麵子……


    總之,人差不多都到齊了,隻差葉山跟一色。我又看了一圈尋找他們,由比濱跟著東張西望,開口問道:


    「戶部,隼人同學他們呢?」


    「啊,嗯……哎呀,他們早晚會迴來啦——」


    戶部迴答得很曖昧。不過,他平時說話好像就是這個調調……好啦,他的確是個好人。


    這時,廣場周圍的路燈和裝飾燈悉數熄滅,古典樂聲開始響起。


    「要開始了呢。」


    雪之下說完後,仰頭望向白色城堡的上空,看來待會兒的煙火是在那裏施放。不愧是擁有全年通行護照的資深遊客,對這點了若指掌。


    我跟由比濱也看向同一個地方。


    澄澈的冬季夜空裏,綻開七彩繽紛的大片花朵。大家常說煙火是夏天的風情畫,像這樣襯著獵戶座綻放再消逝,也別有一番情趣。


    「感覺有點懷念呢。」


    由比濱湊到我的耳邊,悄聲說道。


    我不由得起一陣雞皮疙瘩,但她本人似乎把這句話拋在腦後,再度仰頭對煙火發出讚歎,還不停拍手。你知不知道,就因為你的那一句話,害我的心思全部飄走,沒辦法專心欣賞煙火


    ?我要告你。


    我再也無心看下去,索性把頭垂下來。在忽明忽滅的視線範圍中,我發現兩個熟悉的身影。


    每當煙火在夜空綻開,處在暗中的他們跟著被照亮。


    葉山跟一色待在遠離我們的地方欣賞煙火。


    隨著每次閃爍,他們的距離越來越近,有如一出皮影戲。當我察覺時,自己的視線早已被他們吸住。


    煙火表演進入壓軸,金色的瀑布自夜空流瀉而下。


    被照得一片明亮的廣場中,一色低垂下頭,緩緩離開葉山的身邊,葉山也仰望著天空,往相反方向踏出腳步。


    音樂結束後,重新點亮的街燈與設施照明顯得更耀眼。


    滿場觀眾無一不發出滿意的讚歎,唯獨一色捂住嘴巴,如同忍耐什麽似的,快步跑過我們身邊。


    「啊!一色!」


    戶部第一個察覺,對她的背影叫道。


    「一色!等一下——」


    然而,一色頭也不迴地消失在人群中。


    「我去找她!」


    戶部急急忙忙地衝出去,三浦見了,大概也明白什麽,用手指纏繞自己的頭發,深深地歎一口氣。


    「唉……我也去吧。」


    「那麽,我也幫忙。」


    「啊,我也要!」


    海老名也加入尋人行列,由比濱同樣舉起手,但是被三浦阻止。


    「結衣跟……雪之下?麻煩你們留在這裏,她說不定會迴來。然後,我找到人的話會馬上聯絡你,你們再通知戶部跟海老名。」


    三浦不耐煩地撥頭發,一副沒什麽動力的模樣,但她還是明確地下達指示。


    「嗯,好。」


    由比濱迴應後,三浦點點頭,快步走出去。


    雪之下看著她遠去的身影,疑惑地詢問:


    「發生什麽事?」


    好吧,她剛才八成隻顧著看煙火……


    如果我科想得沒錯,事情隻有一種可能。


    聖誕節的得士尼樂園、花車遊行後的煙火表演、白色城堡前、如同專為兩人而生的時間,以及戶部的態度——


    線索已經相當充分,除了一色向葉山告白,我想不出其他解釋。


    「……我也離開一下。」


    「嗯,知道了。」


    由比濱很快地迴應,雪之下仍是一臉問號。


    不過,我不是要去找一色。若要解決一色的問題,三浦她們比我更有一套。


    然而,另一個人恐怕隻能由我去找。


    當時一色離去後,葉山沒有迴來我們這裏。之所以如此,代表他在等待。


    一路上,我迴想著先前在皮影戲世界看到的光景。


    距離白色城堡稍遠的陰暗處,葉山一個人站在那裏。


    當大家把注意力放在一色身上時,他轉進一旁的岔路,來到這個地方。


    葉山看到我出現,嘴角浮現悲傷的微笑。


    「……嗨。」


    「嗯。」


    他坐上廣場的欄杆,輕輕歎一口氣。


    「……我傷了伊呂波的心。」


    「你真任性。與其受這種罪惡感折磨,為什麽不接受人家的好意,跟她交往?」


    他無奈地笑笑。


    「我辦不到。你也真過分,明明很清楚這一點,還故意說出口。」


    「過獎了。」


    我對這一點頗有自信,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彎成不懷好意的笑容。


    葉山並沒有為此不悅,隻是用哀愁的視線看我一眼。


    「……你知不知道,她為什麽要跟我告白?」


    「我怎麽可能知道?」


    「是嗎……」


    從這段話聽起來,他仿佛在暗示自己過去的所有舉動,皆是為了阻止一色告白。


    「難不成你知道?一色的,呃……類似心意的東西。」


    「……嗯。」


    他的聲音很陰鬱,不但沒有一絲得意或自滿,甚至為此感到後悔。這下我總算懂了……


    葉山若不讓自己遲鈍,迴避別人的好意,便沒辦法維持彼此的關係;當自己的心意無法傳遞給對方,人們會選擇離開。這件事本身不能怪罪於葉山,他也是不想讓這樣的情況發生,一直以來才不斷地迴避下去。


    之前的畢業旅行也清楚顯露這一點。在那個夜晚,我認同了他的考量,對他的想法表示理解。我沒辦法說那是錯誤的方法,然而,「迴避」確實很有可能傷害到對方。


    「所以你早就察覺了,隻是還沒做好覺悟對吧?」


    葉山緩緩搖頭。


    「……不。伊呂波的心意真的讓我很高興,但是不對,那恐怕,不是我……」


    他說得斷斷續續,使我抓不到重點。我繼續等待他把話講清楚,他卻轉向不同話題。


    「……你真厲害,會用那種方式改變周遭的人……伊呂波說不定也是如此……」


    「啊?你在說什麽,幹麽突然誇獎我。」


    他發出一陣幹笑。


    「哈哈,你錯了……我之前不是說過嗎——『我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麽好』。」


    這是葉山之前在校園裏對我說過的話。他說完後,低下頭重歎一口氣。


    「我誇獎你……是為了我自己。」


    「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疑惑地看向葉山,他也眯起眼睛瞪過來。


    「說不定,跟你以為我是個好人的理由相同。」


    「……我才沒有什麽理由,我不過是把看見的事實說出來。」


    「是嗎?」


    這句話音相當冰冷。


    啊——不對。其實我早已察覺,葉山絕對不是一個純粹的好人。那抹淺薄的微笑正是最佳證據。


    他收起嘴角的笑意,離開坐著的欄杆。


    「我先迴去了,幫我跟其他人說一聲。」


    「你自己去傳簡訊通知。」


    「……也對。再見啦。」


    葉山隼人苦笑一下,輕輕舉起手道別,頭也不迴地消失在黑暗深處。


    x  x  x


    迴程的電車上,一群人悄然無聲。除了累積一天的疲勞,最大的理由是對一色照顧有加、總是主動搭話的戶部不在場。


    不隻是戶部,三浦跟海老名也不在這班電車上。


    他們要搭武藏野線去西船橋站換車,跟搭乘京葉線的雪之下、由比濱和一色不同路。我搭哪一條線都沒差,隻是懶得在西船橋站換車,所以選擇京葉線。


    盡管車廂內多少有點擠,全數座位都坐滿,但也不到尖峰時段活像擠沙丁魚的程度。由比濱跟雪之下偶爾短暫交談幾句,其假時間隻是默默地看向窗外。


    經過大約二十分鍾,電車即將抵達海濱幕張站,我跟雪之下要在這裏下車。


    「那麽,我下車了。」


    雪之下站到車門口,由比濱也跟上去。


    「啊,我也是。」


    「你家還沒到吧?」


    由比濱拉著雪之下的手迴答:


    「反正明天放假,今晚我要在小雪乃家過夜。」


    「喔。」


    也罷,由比濱之前便常在雪之下家過夜,今天更不可能放過這個機會。為了迴到舊有關係,的確應該鼓勵她這麽做。


    我自己也要在海濱幕張站下車,這樣一來,這群人隻剩一色留在車上。


    「一色,你要搭到哪裏?」


    她閉口不迴答,隻是拉拉我的夾克下擺。


    接著,她遞出裝得滿滿的購物袋。


    「學長,這些東西超重的。」


    「你也買太多……」


    我嘴巴上這麽說,但還是接下袋子。由比濱見了,泛起微笑:


    「……嗯,這樣也比較好。」


    「一色同學,路上千萬要小心。」


    雪之下同學,你是不是有什麽不同的含意?


    她們在這一站下車,我跟一色繼續搭乘,目的地是三站後的千葉港站。


    抵達千葉港站後,繼續轉搭單軌電車。這個時間帶沒有其他乘客,車廂內隻有我們兩個人。


    單軌電車在市區的街燈間穿梭,我不太習慣這種有如在空中行走的高度,再加上吊掛式車廂產生的漂浮感,自己仿佛在搭乘遊樂設施。


    一色看著窗外景色,夾雜著歎息低喃。


    「唉……失敗了……」


    「……其實你也曉得,現在跟他告白不可能成功吧。」


    我認識一色的時間仍不算長,跟葉山也說不上親近,但還是想不到他們會特地用那種方式拉近距離。


    她依舊麵向窗外,俯視不斷後退的街燈。


    「……有什麽辦法,當時人家太興奮了。」


    「這倒有點意外,我以為你不是會受現場氣氛影響的人。」


    一色映在車窗上的臉龐,露出些許笑容。


    「我也滿意外的,想不到居然有沉不住氣的時候。」


    「……我懂了。你總是裝成戀愛中少女的模樣,腦袋其實很聰明——」


    我還沒說完,她便急忙轉過來打斷。


    「我不是說自己……而是學長。」


    「啊?」


    怎麽才一轉眼,話題又跑到其他地方去了?前一秒明明還在談一色的事情,到底是從哪個地方岔開的?或者說她口中的「學長」不是指我,其實另有其人?這麽說來,為什麽這個人老是用「學長」稱唿我……該不會是記不住我的名字吧?


    腦內上演小劇場的同時,一色盯著我的臉猛瞧,看來她所說的「學長」是我沒錯。接著,她輕輕對我露出微笑。


    「聽到學長那樣說,人家的心當然會動搖囉。」


    「我說了什麽?」


    一色端正坐姿,挺直背脊,凝視我的雙眼,一本正經地迴答:


    「……我也想要,得到『真物』。」


    我的臉頰頓時紅了起來。仔細迴想,那天我們離開社辦,要去找雪之下時,的確一開門便撞見一色。我不禁扶住自己的額頭。


    「你都聽到了嗎……」


    「我在外麵聽得滿清楚的。」


    看到她說得那麽自然,我覺得好難為情。


    「……快點忘掉。」


    「我不會忘掉……也無法忘掉。」


    她此刻的神情相當認真,與以往大不相同。


    「所以,今天我打算踏出一步。」


    我無從得知一色渴望的「真物」為何。她不見得抱持與我相同的幻想,那樣的事物是否真正存在也屬未知,不過,她的確希望得到什麽。在我的眼裏,這已經是相當崇高的行為。


    我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一色,但至少該說些打氣的話。


    「嗯,該怎麽說……對啦,你也別放在心上,畢竟這不是你的錯。」


    一色聽了,連眨好幾下眼,然後跟我拉開距離。


    「學長這是什麽意思?你打算趁我心碎的時候來追求我嗎對不起我們實在不太可能。」


    「才不是……」


    她究竟是怎麽解讀的……「別放在心上」這幾個字難道有辦法排出其他句子?我露出被打敗的表情,一色也清清喉嚨,坐迴原本的地方。


    「不過啊,一切還沒有結束。倒不如說要攻略葉山學長的話,這是最有效的辦法。因為其他人會同情我,也不會隨便對葉山學長出手。對吧~」


    「……喔,原、原來是這樣。」


    這個人也真不簡單……我對她既是佩服,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一色「嘿嘿」地笑了幾聲,得意地挺起胸脯,繼續說下去。


    「就是這樣。而且,有時候即使知道會被對方拒絕,也不能就這樣不告白。還有啊,對方拒絕之後,也會對被拒絕的人感到在意吧!像是覺得很可憐、心中過意不去,這些都是很常見的反應……所以,為了讓下次進行得更順利,今天的失敗隻是一步棋子……所以,所以……我得努力才行……」


    她發出一陣哽咽,眼眶泛出淚水。


    一色已經相當努力,所以我不會要她再繼續努力。如同小町所言,這種時候應該說「我愛你」,但這句話僅限於我的妹妹。另外,我也想過要不要摸一把她的頭,但這同樣僅限於我的妹妹。


    「你真不簡單。」


    這是我現在唯一能說的話,一色抬起含淚的雙眼看過來。


    「我會變成這樣,都是學長的關係。」


    「……想太多。除了學生會長那件事,其他我一概——」


    她不等我說完,便把臉湊過來,在我的耳邊輕聲說道:


    「學長,要負起責任喔。」


    最後,她露出小惡魔般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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