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町的聖誕禮物清單


    圖書卡


    禮物卡


    白色家電


    還·有……家裏的洗衣精快沒了,迴家時記得買喔?


    ……不過,小町最想要的,還是哥哥得到幸福。呀~~~~!小町這句話是不是超超超超棒的!


    -------


    ……啊不就好棒棒?


    一天的課程開始前,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嘀咕。


    書包裏出現一封信,我對信上的字跡再熟悉不過。這是妹妹小町寫給我的東西。


    這封信件滿是應景的聖誕節色彩,上麵撒滿閃亮亮的金蔥粉,像雪花一樣討人喜愛。打開信封一看,內容卻是一點也不可愛的聖誕禮物采買清單。


    小町的重點其實隻有一個,就是要我迴家時順便買洗衣精。果然很有她的風格……是她的風格沒錯吧?不然怎麽會寫出這種擺明是要轉賣出去的禮物清單?討厭啦,我的妹妹好恐怖喔。


    總而言之,清單上的前三樣東西暫且不管,迴家時要記得買洗衣精。


    不過,能放著不管的也隻有前三樣東西,之後的內容縈繞上我的心頭。


    我的幸福——


    這究竟是什麽樣的東西?


    幸福到底是什麽……住在吃得到美味醬油的家裏(注1 出自明石家秋刀魚的歌曲《幸福到底是什麽》;之後成為知名的龜甲萬醬油廣告曲。「住在吃得到美味醬油的家裏」為其中歌詞。)?什麽嘛,那我不是早就幸福得不得了!生在千葉真是太好了!千葉的醬油全日本最強——(主要是生產量)!


    哎呀~好險好險,要是我沒生在千葉,搞不好會因為苦思不出「幸福到底是什麽」,陷入強烈的低潮。謝謝你,龜甲萬——話說迴來,龜甲萬的龜甲又是什麽意思?永遠的十七歲?喂喂喂!(注2 龜甲萬的「龜甲」發音為「キツ1コ」,同配音員井上喜久子昵稱。每當井上喜久子自我介紹十七歲時,觀眾用「喂喂喂」吐槽已成為固定戲碼。)


    誠如所見,如果我不想個冷笑話,順便誇耀一下自己的家鄉,根本無法直視眼前的這封信。小町本人恐怕也是如此,才故意在最後畫蛇添足,多加那一句話。我們果然是兄妹。


    不過,小町會寫給我這種信,說不定也有她自己的理由。


    前些日子學生會選舉時,我向小町請求協助,所以她也曉得期間發生的一連串經過。


    直到現在,我仍然無法判斷,那算不算得上好事。


    小町似乎體察到我的心境,在選舉結束後沒有特別過問。畢竟,她真要問個仔細的話,我也沒辦法好好說明,隻會更加煩躁,然後再次跟小町吵起來。我可受不了兩個人再冷戰一次。


    小町說不定正是明白這一點,才用這種迂迴的方式表達關心。我的妹妹果然很不簡單。


    我想實現妹妹願望的心情當然是mountain mountain(注3 出自樂團「美夢成真」歌曲《行きたいのはmountain mountain》。),無奈自己的錢包不允許。不僅如此,我連她半帶玩笑心態寫下的願望都無法實現。


    比企穀八幡的幸福、比企穀八幡的願望、比企穀八幡的欲求——


    我從來沒有深思過這個問題。


    因此,直到現在,我依舊不明白自己的幸福為何,想要的東西又是什麽。


    如果能像小町為我許願那樣,自己也許下什麽願望,如果這個願望能被聽見、被允許—


    我……


    ……我一定會祈求小町的幸福!這位可愛的蜜糖公主正值美少女階段,我要為她祈求幸運,幫她的快樂充電唷(注4 原文此句同時包含動畫《光之美少女happiness charge》標題以及四位主要角色名。)!


    話又說迴來,我可愛的妹妹為了升學考試,正處於非常時期,現在最好不要打擾到她。


    在重要時刻占用她的時間,造成她不必要的困擾,也不是我所樂見。


    不管怎麽樣,自己的幸福先擱一邊,我把小町寫的信折起來,收進製服口袋。光是這麽做,我便覺得胸口多了一絲暖意。搞什麽,我是不是太喜歡妹妹小町了?沒關係,她是親妹妹,所以安全——不對,正因為是妹妹才不行吧!


    看著妹妹寫給自己的信吃吃傻笑,可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我趕緊挺直腰杆,整好領口的衣服。沒錯,我還是要維持酷酷的形象才行。順帶一提,即使我認為自己總是一副酷樣,周圍的人隻會覺得我是個陰沉的家夥,這點請多加留意(根據個人調查)。


    就此打發好一會兒後,導師時間即將開始,幾名同學匆匆忙忙地跑進教室。


    在那群人當中,隻有一個人絲毫不在意上課鍾聲,傭懶地緩步踱進來,黑中帶青的長發隨著腳步左搖右擺。


    那個人叫川……不對,好像叫山什麽的,還是豐?算了,就算叫什麽川豐也無所謂(注5 暗指日本演歌歌手山川豐。)。那位川什麽的完全不理會教室內的樣子,逕自走向座位,途中,冷徹的雙眼跟我碰個正著。


    我們愣住好一陣子,身體不知為何僵硬起來。


    我們並非互不相識,還是打個招唿比較好。雖然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再說,之前學生會選舉期間受過她的幫助,我也還沒好好道謝。不過,到了要開口的時候,我卻不知道第一句話該說什麽。


    「呃……那個,怎麽說呢……」


    總之,先用沒有意義的句子跟氣聲把握對話的契機。對方見到我的舉動,也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麽,嘴唇不知所措地開合好一會兒,終於發出遊絲般的聲音。


    「……早。」


    「啊,喔。」


    她皺著一張臉對我打招唿,我不禁生硬地應聲。


    由於第一句話就觸礁,我遲遲擠不出像樣的句子。對方見對話發展不下去,快步走向自己位在窗邊的後排座位。


    唉,沒辦法,誰教對話沉默了下來,使氣氛陷入尷尬,這種時候當然隻有逃避的份。況且,我老早便坐定位,必須有所行動的自然變成另一方。


    川什麽的不知是睡眠不足,還是沒有精神,她一入座便立刻趴到桌上。我一邊看著她,一邊冷靜地迴想剛才兩人的互動。


    ……喂喂喂,這不是在作夢吧?那個叫川什麽的竟然跟我打招唿!我們明明不知道彼此的名字,這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吧!


    說是這麽說,打招唿這種小事,連小學生都做得很好,學校甚至教導小孩,對於可疑人物更要主動打招唿。這樣一想,川什麽的方才主動向我打招唿,難道是對可疑人物的先製攻擊?這個道理如同「你看什麽看」或「你哪間學校的啊」。


    有道理,見到一個對妹妹寫的信吃吃傻笑的可疑家夥,發動這種程度的攻擊也很理所當然。但是請等一下,我沒記錯的話,對方是不是也對弟弟川崎大誌傳的手機簡訊傻笑過——啊,對,想起來了,原來她叫川崎沙希。


    ……討厭啦,那個人太可疑了!下次我也要主動上前打招唿,來個先發製人!


    所以說,打招唿真的非常重要。


    用招唿的力量,打造監視社會(本周標語)。


    在這個對方主動打招唿不但不代表友善,自己還得懼怕哪天有人主動打招唿的世界,poison(注6 改寫自反町隆史主演日劇《麻辣教師gto》由其作詞的主題曲「poison」。原歌詞為「在這個想說的話卻說不出口的世界,poison。」)。


    我撐著臉頰觀察川崎,順便看看教室的其他角落。


    班上同學沒有什麽顯著的變化,場景倒是有一點改變。


    後方的置物櫃塞滿大衣


    跟圍巾,以及不知是誰帶來的熱水壺。大多數的女生在大腿蓋上毯子,把腳藏在裏麵。


    其中隻有一個人大大方方露出修長的雙腿——三浦優美子。


    她用手指撥弄微卷的金發,緩緩翹起從短裙下伸出的美腿。這時,她的裙子翩然飄動。


    我費盡所有心神,才勉強眼睛不被整個吸過去,在不該看的東西即將進入視線前及時煞住車。唉,我的克製力還是不夠,眼睛自然而然地就……啊,可是等一下!明明是三浦自己要那樣坐,才會讓春光……咦,不對,她的四周籠罩一層煙霧。那是什麽玩意兒,打馬賽克嗎?如果我買藍光光碟,是不是能移除那些白霧?


    我平時便是一副黯淡的眯眯眼,現在再把眼睛眯得更細,說不定能看出什麽名堂(粉紅色)。果不其然,我發現一台飄出煙霧的小型裝置。原來如此,那八成是由比濱之前提到的加濕器,的確營造出煙霧彌漫的效果,有種敵人即將登場的感覺。


    三浦今天也像個君臨天下的女王,由比濱跟海老名也如同往常隨侍在側。


    「優美子,那樣不冷嗎?」


    海老名關心地問道,三浦自信滿滿地撥一下頭發,泛起微笑迴答:


    「哪裏冷,這種溫度很普通啊。」


    她嘴巴上那樣說,還是打了一個小噴嚏。由比濱跟海老名見她顯得尷尬,皆露出溫暖的表情。嗯,沒錯,不知道為什麽,連我都感染到那份暖意。


    相對於大方露出美腿的三浦,海老名跟由比濱在裙子下搭一條運動褲。喂,那樣穿會讓看到的人很失望,拜托別鬧了行不行?


    ……再等一下。會那樣穿的好像也隻有高中女生。這麽一想,我便開始覺得其實也不錯。短裙與俗到不行的運動褲構成的套裝,有一種謎樣的不搭調鹹。正因為隱藏在衣料下,我們更能恣意發揮想像的翅膀,在其中的光輝翱翔。你們是我的雙翼啊(注7 出自動畫《超時空要塞frontier》角色早乙女·阿爾特之台詞。)!在此奉勸一句:千萬不要小看男生的想像力!


    不過,她們周圍的男生的確沒什麽興趣,根本不看運動褲一眼。受不了,現在的年輕人真沒有想像力,這樣是不行的——好吧,其實無妨,我也不是要他們非看不可。


    我繼續仔細觀察,發現那群男生似乎不是因為缺乏想像力,才沒把運動褲放在心上。


    雖然不敢說是決定性的證據,戶部一下子把後發際往上撥,一下子扯來扯去,身體跟著左搖右晃,一副焦躁不安的模樣。他每晃一次,便瞄一眼團體內的動靜,似乎顧忌著什麽。


    戶部看一眼葉山,看一眼三浦集團,最後轉迴大岡、大和的方向。


    「不過,真的很冷呢。」


    「是啊。」


    大和點頭同意他的話,大岡也誇張地歎一口氣。


    「這種天氣真希望能減幾堂社團課啊——」


    「加一加一~」


    人家要減,你在旁邊喊加,到底是讚成還是不讚成……難道你們的加加減減其實是相同意思,這個世界早已被圓環之理引導了(注8 出自《魔法少女小圓》之台詞。)?


    「對吧?」戶部泛起輕浮的笑容,尋求葉山和三浦等人的同意。


    葉山略為笑了一下,除此之外,便沒有再說什麽。


    至於始終看著他們互動的三浦,她隻是看一眼葉山,完全不開口說話。


    在閑雜人等的眼中看來,葉山集團看起來或許跟平常沒什麽兩樣。老實說,如果我沒注意到他們剛才的細微舉動,八成也會這麽認為。


    然而,他們之間確實產生了裂痕。


    盡管男生組跟女生組處於同一個區域,雙方其實沒有任何交流。


    我終於發現,戶部等人並非對三浦毫不在意,他們正是因為在意,才刻意不看過去。


    那群人表麵上跟往常一樣,事實上卻產生了改變。


    個中原因,恐怕是兩邊集團中心人物的些微距離感。當男生和女生團體的中心人物出現隔閡時,雙方成員自然會拉開距離。


    沒有人把這件事說出口。


    但是,「沒有人說出口」本身即說明他們的距離感,還會使距離越拉越遠。


    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應該不是三浦討厭戶部,才故意無視他吧?討厭啦~戶部好可憐喔~怎麽跟我一樣!


    原因應該不是出在戶部,而是三浦對先前目擊的四人約會耿耿於懷。按照常理思考,既然是葉山的話,跟其他學校的女生出去玩,根本沒有什麽好大驚小怪。隻不過,這樣的想法恐怕不太正確。


    葉山不是那種花名在外的男生。根據我的觀察,他對不熟識的女生,一定會保持安全距離。


    這樣一想,那天三浦目睹的景象,的確可能帶給她不小的衝擊。


    說不定我眼中的葉山,跟三浦眼中的葉山是不同的人。換句話說,三浦所知道的葉山,不會做出那種事情。


    ……哎呀,我開始有點覺得過意不去了。他之所以那麽做,我也不能說是沒有責任。當初就是因為跟我扯上關係,才會讓三浦產生不必要的擔憂。不過,那也要怪葉山多管閑事,主動找上我,我可是一點也不認為自己有錯。但是,三浦也沒有做錯什麽……再加上那天不小心看到她的內褲(粉紅色),我對她的愧疚感越來越強烈。


    三浦一沒有精神,整個團體便跟著無精打采。而且,不是隻有三浦出現異狀。


    由比濱也有點不同於往常。


    她麵帶笑容,默默聽著戶部那群人對話;至於三浦和海老名這裏,她也當個專業的聆聽者,在適當的時機點頭。


    她不會主動開啟話題,也不會勉強找話題延續對話。最重要的一點,是她沒在觀察其他人的反應或臉色。


    在侍奉社社辦的由比濱不是如此。


    對現在的由比濱來說,跟三浦等人在一起,或許更讓她心情平靜。那間社辦肯定不再是讓她喘息的地方。


    這件事實在我的心中留下一大塊疙瘩。


    葉山團體那邊的對話有一搭沒一搭,戶部勉強用「啊~~」的氣聲避免場麵沉默。接著,他拖著尾音這麽開口:


    「……啊——對了,不覺得最近超冷的嗎?我都快凍死了~」


    戶部!0p了!那個話題已經用過了!天氣是缺乏話題時很好用的梗沒錯,但你也不能一直玩一直玩一直玩吧……這豈不是變成「權藤權藤雨權藤(注9 此指前職棒選手權藤博。當時登板頻率之高,隻要比賽不因雨中止,幾乎都由他上場先發,從而產生這句名言。)」了嗎?


    大岡跟大和的反應跟稍早差不多。


    「畢竟是冬天嘛。」


    「對吧~」


    他們對話重複度之高,早已超越事先套好招的境界,讓人懷疑是不是整個世界陷入迴圈。好在今天戶部接下來的話不一樣了,雖然我不清楚他平常是什麽樣子。真抱歉啊,對你一點興趣都沒有~


    「對了,聖誕節有沒有什麽計畫?」


    我說戶部,你表現得像是在詢問葉山,耳朵卻向著海老名那邊喔!


    海老名察覺到他的舉動,先一步開口:


    「我年底有一堆事情要忙。」


    嗯,沒錯沒錯。每年到了冬天,有明那裏都會舉辦一場盛大的祭典(注10 此指每年舉辦的同人誌即賣會ic market,會場「東京國際展示場」位於東京江東區有明。)對吧?我暗自點頭表示理解。在此之前興致缺缺的三浦突然有所反應,撥弄卷發的手指也停了下來。


    「聖誕節嗎……海老名大概沒有辦法……那你們呢?」


    她說這句話的同時,瞥了一眼葉山,又很快別開視


    線,書桌下的手也對裙擺捏了又放、捏了又放,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她的臉頰好像微微染上桃紅(粉紅)色。


    喔喔,非常好!三浦,加油——奇怪,為什麽我要幫那個女王打氣?啊,至於戶部的話就免了。


    可惜我的加油沒發揮作用,葉山輕輕搖頭說:


    「我可能也……」


    「咦?」


    三浦對葉山的迴答感到訝異,喉嚨有點擠不出話。


    「隼、隼人……你已經有、有什麽計畫了嗎?」


    「……對,家裏有點事。」


    葉山揮別先前臉上的陰鬱,轉為以往帶有暖意的笑容。


    「嗯……」


    三浦從葉山的身上別開視線,裝出無所謂的樣子,再度開始把玩自己的長發。她一定有什麽問題想問得要命,但是又絕口不提出來。


    兩人的對話結束後,男生組與女生組自然而然地拆成兩邊,各自討論起寒假期間的社團活動,以及聖誕節相約出去購物的話題。


    戶部對這樣的發展不滿意,他把頭發往上撥,豎起指頭環視所有人。


    「那那那……不然,新年參拜怎麽樣?」


    看來他還是很想討論先前的話題。忘記是什麽時候,葉山提過他是在團體內帶動氣氛的人,果然是這樣沒錯。那個家夥乍看之下沒有在想什麽,但其實很懂得觀察周遭。另外一種可能,是他本能地察覺到不能讓雙方的裂痕持續擴大。戶部總是活在感覺與周遭的氣氛中,難怪會那麽敏銳。


    「嗯……新年的話,我可能跟家人一起過。」


    海老名輕易閃過那項提議,戶部見自己的努力泡湯,失望地垂下肩膀。


    就在下一刻,海老名用手指抵住臉頰,發出「嗯——」的聲音思考。


    「不過,在新年期間之外,大家一起出去玩也很不錯呢。」


    三浦聽到她刻意強調「大家」,迅速把臉抬起來。


    「啊,好主意!」


    「是啊。」


    由比濱也表達讚成,大和與大岡跟著點頭同意。「對吧?對吧?」戶部興奮地一一向所有人確認,葉山見了,這才露出笑容。


    「……是啊。」


    「我就說吧!那那那,要挑哪一天?對喔,隼人,你什麽時候有空?反正我隨時都可以。」


    「別忘了社團活動……」


    葉山不知該說什麽,無奈地歎一口氣。一旁的三浦聽到這裏,用漠不關心的語氣問道:


    「那麽,要什麽時候?我基本上都可以。」


    雖然三浦表現得很無所謂,還把手舉到燈光下觀察指甲,她仍然藏不住內心的緊張。直到確定大家都要去後,嘴角才泛起笑容。


    海老名用溫和的眼神,看著三浦的反應。


    由比濱見大家總算恢複以往的互動,放心地舒了一口氣。


    「啊,不好意思。」


    她這麽報備後,暫時離開現場。哎呀,是要去摘花(注11 日文中去洗手間的委婉說法。)嗎?如果換成男生,這種時候又該怎麽說?去獵鹿?聽起來好像滿帥的。


    迴歸正題,由比濱似乎不是要去洗手間,她走到教室後方的置物櫃,東摸西摸一會兒,接著不迴去三浦那裏,而是往我的方向走過來。


    「自閉男。」


    我往聲音的方向抬起頭,看見由比濱局促不安地扭動身體,不太好意思地開口:


    「你看得太過頭了……」


    「咦?哪有,我才沒有在看……」


    我一時語塞。雖然自己目不轉睛地從頭看到尾,被對方當麵這麽說的時候,還是很不好意思。我即將想到藉口的時候,由比濱揮揮手,用受不了的語氣先一步說:


    「明明就有,而且看得超久。我看向你的時候發現你一直盯著這裏,立刻覺得『天啊……』」


    「天啊」是什麽意思……不覺得那樣很傷人嗎?


    「你自己也一樣,不要往這裏看過來……」


    「咦!那、那是因……因為我感覺到奇怪的東西!該說是壓力還是寒意……」


    你難道不認為,壓力跟寒意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東西……由比濱手忙腳亂地為自己辯解,最後才問道:


    「倒是你,為什麽一直看著我們?有什麽事嗎?」


    這個問題乍聽之下相當單純,我卻覺得胸口被揪了一把。為什麽我要看著他們?


    「……沒有,沒什麽事……你們那麽顯眼,便忍不住看過去了。」


    「是嗎……」


    我無法從由比濱的反應分辨她是否接受這個理由,但我並沒有說謊。葉山那群人總是很醒目,人們總會自然而然看向醒目的事物,故得證我看他們根本沒什麽好奇怪。


    隻不過,我之所以看著他們,理由肯定沒有這麽單純。


    麵對已經產生的裂痕,應該如何粉飾?


    如果是葉山他們,說不定會告訴我答案。


    觀察人類的真髓不是觀看別人,而是透過這個行為,將自己投射到對方身上,達到反思的效果。


    我之所以看著他們,大概是明白那裏充滿虛偽、欺瞞的人際關係,而在他們之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戶部可能察覺到團體內的不尋常氣氛,下意識地采取行動,海老名則是主動填補彼此間的裂痕。


    三浦、葉山、戶部、海老名都在磨合彼此的細微不合與不自然,調整自己的定位,找出大家都能接受的折衷點。


    原來還有這種方法。


    即使是他們,同樣對自己的交流模式抱持疑問,在煩惱中持續摸索。


    ——那麽,到底哪一邊才是虛偽?


    「你有在聽嗎?」


    由比濱的聲音把我從思緒拉迴現實。我抬起頭,看見她略顯擔心地盯著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我們的臉湊到一起,我得以清楚看見她濕潤的眼眶,感受她溫熱的吐氣。


    我迅速靠上椅背,跟她拉開距離。這種時候不能再露出讓由比濱擔心的表情,她想必也對侍奉社的現狀感到疑問,造成侍奉社變成這樣的又是我自己,所以現在至少該表現得正常一點。


    我暫時不再思考這件事,留待獨處的時間再來煩惱。好在我時間多得要命,這種時候便覺得獨行俠好處多多。


    先轉換話題吧。


    「我說你啊,不希望別人看的話,就講小聲一點啊。聚集在你們那裏的視線中,高達四成都是抱怨你們怎麽那麽吵。」


    「是、是嗎……不過,有戶部在的話恐怕很難。」


    你知不知道自己說了多傷人的話……戶部的確很聒噪,又煩得要命,但他還是有優點的,例如發質很強韌。


    話說迴來,即使他們閉上嘴巴不說話,我的視線還是會到處遊移。像我現在跟由比濱說話,兩顆眼珠又開始不安分丁。


    沒辦法啊,你想想看,當視線範圍出現動靜時,難道你一點也不會在意?更何況出現在視線範圍的,是一個可愛的小人兒。


    基於上述原因,在教室前門開啟的瞬間,我的視線立刻飄了過去。


    穿著冬季運動裝的戶塚彩加走進教室。走廊上大概相當寒冷,所以他進來時吐了一口氣。看到那一幕,我也忍不住用力吸一口氣。啊啊……戶塚吐出的氣,進到我的身體裏……嗯,病到這種程度,連我自己都覺得惡心。


    戶塚注意到我跟由比濱,叮叮咚咚地走過來。


    「早安。」


    他綻放像花一樣燦爛的笑容,朝氣蓬勃地跟我們打招唿。由此可知打招唿真的很重要,為了防患未然等等的理由打招唿,實在是一件悲哀的事。嗯。


    「早安,小彩。」


    「早安啊。」


    我跟由比濱跟著道早安後,戶塚突然眨了眨眼睛,好可愛……啊,不對,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為什麽戶塚會有點可愛地露出驚訝表情?真要說的話,我才應該為他的可愛度感到驚訝。


    「怎麽了嗎?」


    我納悶自己是否說了什麽奇怪的話。戶塚察覺我的疑惑,稍微在胸前揮手否認。


    「你們會在教室聚在一起,感覺滿稀奇的。」


    「會、會嗎?」


    由比濱有點意外,戶塚見狀,連忙補充:


    「啊,因為之前幾乎沒有看過。」


    經戶塚一提,我也才發現在教室的時候,由比濱幾乎不會主動找我說話。


    這樣想想,由比濱剛才雖然繞去後方的置物櫃,走過來時卻兩手空空,她可能覺得直接過來的話會落人口實,為了避免如此而預做緩衝。該說她會設想到這一點,很不簡單嗎……


    但即使她顧慮到這一點,看在別人眼裏,還是覺得很不自然。


    「……發生了什麽事嗎?」


    戶塚來迴看著我跟由比濱,擔心地詢問。


    「沒、沒什麽……嗯,其實,有點社團上的事要討論……」


    「喔,原來是社團。」


    由比濱一時焦急,迴答得閃爍其詞,戶塚倒是雙手一拍表示理解。嗯,不會懷疑別人果然是一項美德。遇到像戶塚這麽純潔無瑕的人,騙他的一方反而有可能受不了強烈的良心苛責而死。


    「你們能跟之前一樣維持社團活動,真是太好了。」


    看著戶塚的笑容,我相信他真的沒有多想什麽。學生會選舉期間發生的事,戶塚也有參與一份,所以他聽到我跟由比濱在討論社團活動時,想必會認為一切都順利解決了。


    然而,由比濱的表情變得生硬。


    「是、是啊……啊,對了!小彩,你有什麽困擾的話,也歡迎隨時過來喔!」


    「……沒錯。」


    她支吾了一下,但還是很快地用笑容掩飾過去,我也在一旁幫腔。


    我不知道侍奉社算不算得上「跟之前一樣」。我們的確跟雪之下保持對話,彼此的關係絕對稱不上險惡,也不會刻意無視誰,或因為意見不合而衝突。


    什麽事都沒發生。


    正確說來,是什麽都沒有,如此而已。


    戶塚對於我們慢一拍的反應偏了偏頭,露出疑惑的眼神,似乎想問發生了什麽事。但我不認為自己有辦法交代清楚,還是改變話題比較快。


    「沒有啦,就算沒什麽事也可以來。我們隨時歡迎你!」


    「你怎麽突然這麽有幹勁!?」


    由比濱聽到我的話,錯愕地睜大雙眼。奇怪,難道我平常看起來那麽沒幹勁……


    「啊哈哈!好啊,到時候我一定會去。」


    戶塚愉快地笑起來,順便看一眼時鍾。班導師差不多要出現了。


    「導師時間要開始了。」


    「嗯,我們也該迴去囉。」


    由比濱跟戶塚說完後,準備迴去各自的座位。


    「……啊,對了。」


    離去之際,由比濱忽然轉迴來,把頭湊到我的耳邊。


    一陣花香竄進鼻腔,輕柔的氣息逗弄耳垂,她出其不意地靠這麽近,使我想起過去某天放學後的傍晚,在那間某種東西剛畫下句點的冰冷社辦中,也散發著這樣的暖意。


    我的心跳瞬間加速,由比濱悄聲說道:


    「……今天,一起去社辦吧。」


    她不待我迴答,便跑迴自己的座位。我愣愣地看著她離去,一隻手在不知不覺間擺上自己的胸口。


    我的心跳不再劇烈。先前多跳的部分此刻逐漸往內收束,深深地掐住身體。


    由比濱會特地跟我說這種話,代表她沒辦法大方地踏進社辦。


    這點我也一樣,我實在不怎麽想去侍奉社。


    可是,我們依然每天照常報到,這已經有點接近被虐傾向。雖然我敢說在我們三個人當中,沒有任何人想再進那間教室。


    盡管如此,大家還是固定在那裏見麵。因為沒有人願意麵對,自己失去的事物是多麽重大。


    另一種可能,是純粹出自保存、維持這一切的義務與便命感,如同生物繁衍後代,確保自己的物種不會消失。


    我們所做的一切,隻是防止自己逃脫。


    我們所做的一切,如同哀悼往逝之人。


    為了不讓「失去」成為藉口,為了不在無理之前屈服低頭,我們才更加打起精神,表現出比平常更像平常的樣子。


    如果這不是欺瞞,還會是什麽?


    然而,做出如此選擇的,正是我自己。


    我不可能迴到過去,重新做出選擇。逝去的時間永遠不會迴頭,無法挽迴的事情也多到數不清。事後的悲歎隻是對過去自己的背叛。


    人之所以會後悔,代表曾經擁有寶貴的事物。因此,我從來不會悲歎。我們得以在一段有限的時間中,擁有原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就應該感到滿足。


    不論是幸運還是幸福,習慣之後便成為再平凡不過的日常;唯有它們消失時,我們才會感到不幸。


    既然如此,隻要我們視未來不會再得到什麽為理所當然,往後的人生自然會豐富許多。


    不管怎麽樣,至少不要否定過去的自己。


    接下來的日子,我也會用這樣的心態度過吧。


    x  x  x


    如同往常,放空心神度過一整天的課程後,我收拾好東西,第一個走出教室。我在開門前稍微看向由比濱的座位,她還在跟三浦那群人說話。


    今天早上,她跟我說放學後要一起去社辦,我便應該留下來等她。不過,這也不代表我必須在引人注目的地方等待。


    於是,我離開教室走了幾步,靠在走廊的牆壁上等待。


    過不到一分鍾,由比濱匆匆忙忙地奔出教室,在走廊上左看看、右看看,很快發現我的存在。她氣唿唿地對著我質問:


    「你怎麽可以先走!」


    「我哪有先走,隻是在這裏等而已。」


    「是沒有錯!咦……那好吧。」


    由比濱說服自己後,稍微吐一口氣,接著打起精神,背好背包。


    「……走吧。」


    「嗯。」


    我們互看一眼,一起往特別大樓出發。


    兩個人這樣對看,像極了不安好心的家夥。


    我提醒自己放慢步調,不要用平常的速度走路,否則由比濱會被拋在後頭。


    走廊上冷冷清清,跟先前待的教室截然不同。


    前方不見任何人影,兩人的腳步聲是唯一的聲響,我們不發一語地走著。由比濱以前在社辦總是最多話的人,今天也變得安靜,有如過去說太多話產生的反作用。


    但隨著社辦逐漸接近,由比濱終究耐不住沉默,開口:


    「那個……」


    「嗯?」


    我這麽一問,她又無力地搖頭作罷。


    「……沒什麽。」


    「喔。」


    兩人又陷入沉默。再轉過一個轉角便到達社辦,我上次來這裏是一天前的事情,那麽由比濱又是如何?她早已固定每天中午去社辦,跟雪之下一起吃午餐,不知道最近是否維持這個習慣。於是,我開口詢問:


    「對了,你們最近中午都怎麽過?」


    「咦?嗯——跟之前一樣。」


    由比濱思考一下,帶著苦笑迴答。


    「……是嗎。」


    聽到這樣的迴答,我便了然於心。由比濱想必是不著邊際、天南地北地拋出話題,接著由雪之


    下應答,然後不斷重複這個過程。


    仔細想想,隻看表麵的話,那跟過去沒有什麽不同,難怪由比濱第一時間迴答不出來。


    雖然身處的時間、地點,和坐在旁邊的人都一樣,但她怎麽樣都不覺得那是往常的情景。


    自從那天之後,我們便不斷尋找,究竟是哪裏發生改變。但我們遲遲找不出答案,今天再度來到這間社辦。


    大門的鎖已經解開。


    盡管導師時間結束後,我們立刻過來這裏,侍奉社的主人又比我們更早到。


    我打開門,踏進一步環視室內,突然覺得這間社辦空蕩得難以想像。過去我們所在的地方,真的像這樣什麽東西都沒有?從桌椅到目前無人使用的茶具組,絲毫沒有動過的痕跡。


    雪之下雪乃也如同往常地待在那裏。


    「你們好。」


    「嗨囉!小雪乃!」


    由比濱提起精神打招唿,隨即坐上她的座位,我也輕輕頷首示意,走向自己的位子。固定不動的椅子,宛如把我們釘在這裏的木樁。


    雪之下入座後挺直背脊,以再熟悉不過的坐姿翻開看到一半的書,由比濱拿出她的手機,我也從書包拿出文庫本。


    這一連串的行為如同某種固定儀式。我們或許認為,隻要按照過去的方式依樣畫葫蘆,即可重現相同的往日。然而,就算我們已經滿足發動條件,也不可能迴到那個時候。僅止於表麵的模仿,終會使一切磨損殆盡。


    我並沒有歎氣。


    「聽我說喔,今天小彩他——」


    由比濱突然開口,像站在母親跟前的小孩,一個勁兒地報告今天發生的事。不過,她不是真的想跟大家分享,而是為了化解沉悶的氣氛,才勉強自己不停說話。


    我仿佛再度看見,當初那個隻會看別人臉色,不敢表達自己意見的由比濱。


    盡管心裏這麽想,我還是加入她的話題。


    這樣沒完沒了的互動,究竟要持續到什麽時候,我們又能維持到什麽時候?要是哪天再也持續不了,又會變成什麽樣子?


    看來今天也會跟昨天沒什麽兩樣。


    明天、後天恐怕也是如此。


    存在封閉世界裏的不是平靜,而是閉塞、停滯。我們可以走的路隻會逐漸枯朽、腐敗。


    由比濱用完準備好的話題,對話戛然而止,沉默立刻籠罩下來。


    就在這時,外麵有人敲門,打破沉默與閉塞感。


    x  x  x


    門外的人又敲了一次。


    由於許久沒有人來谘詢,我們不禁麵麵相覷。這種時候有人上門,不知道雪之下跟由比濱會怎麽想。由比濱猛然看向門口,雪之下不動聲色,至於我自己,則是在不知不覺中咬緊牙根。


    「請進。」


    雪之下瞥一眼門口應道,在外麵等待的人這才開門。


    「學長……」


    一名晃著亞麻色頭發,用過長的開襟毛衣袖口按著眼角的女生走進來。


    這個人是總武高中的學生會長,一色伊呂波。她並沒有因為當上學生會長,便學著把製服穿整齊。


    由比濱見來者是一色,露出驚訝的表情,雪之下微微蹙眉,我自己則八成看傻了眼。這個家夥,剛當上學生會長沒多久,就來這裏做什麽?雖然不像是來玩的……


    一色不顧我們的躊躇,嬌聲嬌氣——也可以說是不顧形象——地哀求,走到我的座位旁,開始「嗚嗚嗚……」地故作抽泣。


    「學長~~不好了不好了啦……」


    她還是老樣子,故意給我裝可愛……這樣會激起我的保護欲,拜托你不要再哭了好嗎?不然我真的會想成為你的力量。要是換成一色以外的人,我搞不好會二話不說,當場答應幫忙。


    「伊呂波,你怎麽了?先坐下來吧。」


    「啊,謝謝結衣學姐。」


    經由比濱這麽說,一色有如忘記自己前一秒還在哭泣,瞬間換上若無其事的表情坐到座位。


    接著,雪之下開口:


    「總之,我們先聽聽你的問題。」


    她的聲音跟往常一樣,沒什麽讓人在意的地方。我為此稍微放心,同時也為自己的反應感到不太自然。


    為什麽我會覺得放心?


    我還沒找出是哪裏不太自然,一色便開始道來:


    「其實呢……上個星期,我們學生會開始了第一件工作——」


    「啊,已經交給你們了嗎?好快!」


    由比濱點頭說道,一色也點頭迴應「是啊」,繼續她的話題。


    「然後,那件工作超級麻煩的……」


    一色大概是想到那件工作,整個人瞬間消沉下去。有那麽嚴重嗎……盡管心裏很不爽,我還是先問問看,究竟是什麽樣的工作內容。


    「怎麽樣的麻煩法?」


    這時,她迅速抬起頭。


    「聖誕節不是快到了嗎?」


    「是啊……咦,等一下,你的話題跳太遠了吧?」


    話題竟然會玻色子跳躍(注12 一種會產生時間差的瞬間移動,曾於動畫《機動戰艦大和撫子》登場。),嚇我一跳……好啦,聖誕節是快到了沒錯。一色不滿意我的迴應,故意鼓起臉頰外加嘟嘴唇。


    「哪有,請你好好聽我說完!」


    「就是說嘛~」


    不知道為什麽,由比濱也站在一色那邊。這是怎麽迴事,難道真的是我不對?你們女生的說話方式也太奇特了吧,那樣講誰會知道!


    我擺出死魚眼,用眼神告訴一色「好啦我知道了,快點說下去」,她才繼續剛才的內容。


    「然後,我們得跟附近的高中聯合起來,以年長者跟小朋友為對象,為鄰近地方舉辦聖誕節活動……」


    「喔?是哪間學校?」


    「海濱綜合高中。」


    嗯,那間高中是吧……跟總武高中相距不遠,又是水準不錯的升學型學校。海濱綜合高中是很久以前由三間學校整並後重新創立,曆史較沒那麽悠久的高中。既然它的前身是由三間學校組成,當然占地更寬廣、設備更豪華、校舍也更美觀。聽說建築物裏有電梯,讓學生不必煩勞雙腿,上課還直接用id卡點名,簡直是走在時代的尖端。不僅如此,他們采用一種叫做「學分製」或是什麽五四三之類我搞不懂的修課方式,聽起來就有很先進的感覺,所以也是大家搶著念的學校。


    不過,海濱綜合高中跟總武高中似乎沒什麽交集,現在突然決定一起辦活動,總覺得不太自然。


    「……這個計畫是誰提的?」


    一色大概覺得我的問題很幽默,泛起「討厭啦~學長」的淺笑,故作神秘地壓低音量,像是隻告訴我一個人似的迴答:


    「當然是對方囉~我怎麽可能提出這種計畫?」


    「我想也是……」


    這個女的到底把學生會當成什麽?你以後成為上班族,八成會是大家眼中的麻煩鬼。有句話說:「借鑒他人,改正白己」,為了不帶給周遭的人困擾,我更加確信自己絕對不能出去工作。


    不過,真是敗給她了。明明是其他學校提出的計畫,她竟然就那樣答應……我愣愣地看著一色,一色也想起當時的情景,甚至忘記要維持自己的可愛形象,氣唿唿地說下去。


    「通常聽到那種提議,不是都先拒絕再說嗎?而且我聖誕節也有活動了~」


    「先拒絕再說啊……」


    「你的理由太自私……」


    一色說得大嚴不慚,我跟由比濱都快聽不下去。該說她精神麵堅強,還是不知天高地厚……搞不好她的性格也差勁得要命,程度僅在我之下。我頓時對一色湧起強烈的親


    切感,說不定一個不小心還會喜歡上她,所以拜托趕快改一改好嗎!


    但實際上,一色好像也不是不知天高地厚,她無力地垂下肩膀,幽幽地低喃:


    「可是,平塚老師要我們參加……」


    什麽嘛,弄了半天,果然還是因為那個人指使。連拿平塚老師沒轍這點都跟我一樣,我對一色的親切感更加提高,說不定一個不小心以下略。


    「所以,我們開始籌劃這個活動啦。但是該怎麽說呢~大家好像沒辦法團結起來……」


    一色這次是真的很喪氣,她不再用先前打哈哈的方式說話。盡管她算不上特別認真的人,又有點把學生會的工作當兒戲,還是頗為這件事情煩惱。一色沒有撒手不管,而選擇來侍奉社谘詢,光是如此,她的積極態度便值得肯定。畢竟,她當初並非自己想當學生會長,而是被我連哄帶騙,才坐上那個位子。出於這份罪惡感,我的態度逐漸軟化。


    「既然跟其他學校共事,這也是難免的。不用放在心上。」


    「……是啊~」


    一色不忘把頭偏向一邊,抬起雙眼用「對吧」的眼神看過來。可惜那般舉動太過故意,反而失去可愛成分……這一點跟我的妹妹小町大不相同。


    總之,先將一色不得要領的谘詢內容整理出重點。


    如果我的理解正確,新任學生會接到的第一份工作,是辦一場以公益為目的之地方性聖誕節活動,而且是跟鄰近的海濱綜合高中共同舉辦,不是總武高中單獨進行。


    這件工作的難度比學生會的日常事物高出許多,兩校之間的協調這點當然不在話下,學生會內部的人際關係與立場也尚未穩固,對一群剛上任的人來說,在這樣的情況下籌劃活動,實在是勉強了些。


    從時間點上思考,聖誕節活動應該是一色成為學生會長前,就拍板定案的項目。換句話說,這是上一任學生會沒解決的問題。


    前人留下的爛攤子是吧~我了解我了解~之前打工時也遇過。


    本來自己的事情做得好好的,那玩意兒就像地雷一樣忽然冒出,我還來不及搞懂便落到頭上來。


    更誇張的是,即使去問上一個負責人,也隻得到「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已經不記得了」之類的答覆,這樣是要我怎麽做啊!結果我到辭職之前,從來沒動過那件工作,直接留給下一個人去傷腦筋。為了終結這種令人傷心的負麵循環,以後我絕對不要出去工作。


    個人話題到此為止。


    現在的問題在於現任與上一任學生會長。


    「我說啊,你來這裏之前,應該先去跟城迴學姐談吧。」


    城門城門額頭高?的巡學姐☆——城迴巡是上一任學生會長,為人溫溫和和,相當可愛。這種說明未免也太隨便。


    照理來說,目前仍處於前後任交接的階段,一色應該先去找她的學姐商量。這麽說來,為什麽巡學姐沒有出現,隻有一色來這裏?稻荷、狐啼……學姐出現吧!(注13 改寫自漫畫《狐仙的戀愛入門》台詞。)好啦,其實她不用來。


    一色聽到我的提問,偷偷地別開視線。


    「是沒有錯……可是,學姐正在準備升學考試,這種時候去打擾她不太好吧,」


    人家已經通過學校推薦申請上大學,我想應該不怎麽忙才是……一色該不會不擅長應付學姐那種人吧?有可能。她隻是刻意表現得輕飄飄又溫和天真,真正遇到輕飄飄又溫和天真的人時,可能會覺得太過耀眼。真材實料的東西總是很耀眼,難以伸手企及。我可以體會她不想麵對學姐的心情。


    「現在我能依賴的,隻剩下學長學姐了~」


    聽完她的說明,我跟由比濱輕歎一口氣,連話都說不出來。


    眾人閉上嘴巴後,社辦頓時陷入無聲。


    之所以變得寂靜,還有另一個原因。


    過去有人來侍奉社谘詢時,雪之下總會主動詢問細節,今天她卻什麽也沒說。


    我察覺到這點,看向雪之下。


    雪之下輕輕垂下修長的睫毛,用靜止湖麵般的雙瞳看著一色——不,其實是看著我們。


    這一瞬間,我忽然明白先前的不自然感是什麽。


    一色走進社辦,見到雪之下時,兩個人沒有發生任何事情,我為此感到放心,同時也為這種反應感到不自然。


    如果,當時雪之下是真的想參選學生會長——


    成為她的絆腳石的,無疑是一色,也就是在背後操盤的我。


    這樣一想,一色擬出的委托其實有點殘忍。


    一旦侍奉社接受委托,便幾乎等於代替學生會籌備聖誕節活動。


    雖然我不了解雪之下真正的想法,在她的麵前提到學生會的事情,未免殘忍了些。大剌剌地展示別人想要也要不到的東西,無疑是最殘酷的行為。


    我猶豫著該不該接受委托,一色見所有人都不說話,視線開始不安地遊移。


    「我應該怎麽做比較好?」


    一色似乎打定主意尋求我們的協助,但我很在意雪之下會怎麽開口。隻不過,我等待了半天,雪之下依然連半句話都不說。


    她察覺到我跟由比濱的視線,才將手輕輕抵住下顎,做出思考的樣子。


    「嗯……我是明白你的情況……」


    雪之下沉吟好一會兒,才終於開口,但她不立刻做出結論,為自己的話保留模糊地帶。


    她看一眼我跟由比濱。


    「你們覺得呢?」


    這說不定是她頭一次詢問我們要不要接受委托。過去的她總是獨自做出決定。


    從好的方向解釋,這可以說是雪之下的讓步。然而,我不認為事實會是如此。


    相較之下,由比濱的答案很明確。


    「好啊,就答應她吧!」


    雪之下凝視著她,用眼神詢問理由。


    「好久沒有人來谘詢了,總覺得這一陣子,過得很閑……」


    在雪之下平靜的眼神注視下,由比濱的話音越來越微弱。


    「所以,我覺得,可以像之前那樣,努力看看……」


    我聽出其中的關鍵字——「像之前那樣」。


    由比濱可能想把握這個機會,像之前那樣接下委托,然後在達成委托的過程中,消除現在的詭異氣氛。


    「是嗎?那麽,就接下委托吧。」


    但是,雪之下透徹的聲音否定了那種可能。


    她臉上的淡淡微笑,以及征詢我們的意見,根本不是為了化解僵局所做的讓步。


    那是妥協,是在心死之後,把判斷和決定權交給某人的讓步罷了。


    「……不,我看最好不要。」


    我的嘴巴自己動了起來。


    以當前侍奉社的狀態,我不認為這起得了多少作用。再說,我不忍心讓雪之下眼睜睜地看著學生會長出現在自己的麵前。盡管無從得知她的真正想法,我的猜想大概也八九不離十。


    不能再讓目前的僵局惡化下去,我們不應該承擔這份風險。


    既然是為了守護而行動,便要堅持這個理念到底。雖然我不知道「最後」會在哪一刻到來,「終點」又存在何方。


    雪之下聽了我的意見,默默地看過來,由比濱也向我詢問理由。


    「咦,為什麽?」


    「這是學生會自己的問題,而且一色一開始就想找人幫忙,也不是什麽好事。」


    「是、是沒有錯……」


    她聽完我說的話,撥了撥頭上的丸子開始思考。雖然這隻是表麵上的理由,但也合情合理,足以讓我們就此抽手。


    在場隻有一個人無法接受。


    「咦~~那是什麽意思~~」


    一色滿不高興地大聲抱怨。沒關係,這也在我的預料範圍內。


    「你以為這裏是萬事通便利屋嗎?我們做的頂多是從旁協助,可不接受你把整件麻煩事丟過來。當個轉包商可是超辛苦的,難道你沒聽過承包法?沒關係,我也沒聽過。總之,這件事你自己想辦法。好,結案。」


    我連珠炮似的說完這麽長一串,催促一色起身,自己也離開座位,準備關門放狗——更正,是開門送客。


    在我的區域緊逼防守下,一色不情不願地聽從,但還是不忘記抱怨幾句。


    「我是聽學長那麽說,才當會長的耶,學長應該幫忙想辦法吧!」


    我的態度開始鬆動。


    當初是因為我做了那些事,而讓一色伊呂波當上學生會長,所以我當然得對她負責。既然如此,在一色之外,我還得對另一個人負起責任。


    因此,我該怎麽做,答案已經很明顯。


    我送一色離開社辦,自己也跟出去。


    反手關門,走遠幾步後,我重新看向滿臉不高興的一色,輕輕歎一口氣。


    「雖然剛剛說出那種話……由我來想辦法行不行?」


    「咦?」


    一色麵露疑惑,不太理解自己聽到什麽。這也是當然的,畢竟我幾秒前才那麽狠心地拒絕,現在又說出完全相反的話,她的腦袋難免轉不過來。於是,我一字一句仔細地向她說明:


    「也就是我不經過社團,以個人的身分幫忙,所以雪之下跟由比濱不會參與。這樣的話,或許還有辦法解決。」


    她一邊聽我說明,一邊眯細眼睛思考,接著很快點頭答應。


    「……好吧,這樣也可以。隻有學長一個人的話,我也比較好使……比較安心,或者該說是好依靠呢?」


    其實你沒有重講一次的必要……


    「那麽,這樣沒有問題吧?」


    「沒問題!」


    我再確認一次,一色也很爽快地迴應。


    不管怎麽樣,我先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做做看。能做到什麽程度,固然是很大的問題,但至少能幫上她的忙才是。


    雖然一色乍看之下傻傻的,她的腦袋絕對不差。如果她有辦法不依賴我們,好好完成自己的工作,想必很有學生會長的樣子。


    說到依賴,我又想起,先前為了說服一色擔任學生會長,自己曾經傳授過一項秘技,看來她還沒有拿出來用。在展開行動之前,最好先把這一點問清楚。


    「對了,葉山呢?這種時候去拜托他,一切問題不是都解決了?」


    一色聽了,臉頰略為泛紅,別開視線說道:


    「……這件事情真的很麻煩,拜托他的話,可能會帶給他困擾。」


    你的意思是帶給我困擾就沒關係嗎……算了,不跟你計較。


    不過,一色懂得不要造成葉山的麻煩,已經很不簡單。果然是戀愛中的少女,我由衷感到佩服。


    才剛這麽想,她立刻露出小惡魔般的笑容。


    「而且啊,如果隻是做不到一點小事,還會讓人覺得很可愛。看到別人犯一點小迷糊的時候,學長不會覺得很可愛嗎~但如果是真的很麻煩的事,對方隻會覺得很沉重喔~」


    「是、是喔……」


    喔——這個家夥的性格還真是不敢領教。把我的感動還來!這哪裏是小惡魔,根本是真正的惡魔!魔鬼!編輯!


    真是徹底被她打敗……小惡魔iroha不理會我,自顧自地開始說明接下來的計畫。


    「那麽,學長,今天在學校後門集合,放學後我會馬上過去。」


    「咦,今天就要開始?」


    她露出抱歉的表情,低聲下氣地迴答:


    「對不起,實在沒有時間了……」


    沒有時間的話,應該代表企劃本身進行到一定的程度,由此可推知一色已經以自己的方式努力過。既然如此,就算她最後決定請侍奉社協助,我也沒什麽理由再苛責。


    「……沒關係。但能不能換一個地方集合?要是被朋友看到,之後傳出我跟你一起迴家的謠言,感覺滿丟臉的……」


    「啊?」


    一色的神情很認真。奇怪,難道她跟我已經屬於不同世代,所以無法理解嗎?她沒有吐槽我「學長,你又沒有朋友」,而是真的感到疑惑。最後,她愣愣地歎一口氣。


    「唉,是可以啦……學長知不知道車站附近的公民會館?我們固定在那邊開會。直接在那裏會合也可以。」


    「喔,那裏啊。」


    要去車站一帶時,我常常經過那個地方,附近好像還有日間開放的設施跟托兒所。原來如此,所謂的「地方性聖誕節活動」,就是以那一帶的年長者跟幼兒為對象,當天八成也是在那裏辦活動。


    關於其他細節,可以留待他們開會時再了解,現在不如先離開學校。


    「我知道了,準備好就過去。」


    「好,麻煩了,待會兒見。」


    一色泛起笑容,輕輕舉手對我敬禮。所以說這個家夥很會裝可愛……


    x  x  x


    目送一色走過轉角後,我走迴侍奉社辦,打算在約定時間前做好出發的準備。


    一打開門,由比濱跟雪之下同時看過來。


    「伊呂波說了什麽嗎?」


    我用預先想好的說詞迴答。


    「跟我抱怨老半天,但最後還是接受了。」


    「這樣啊……」


    由比濱略顯失望地垂下肩膀,把眼珠轉向雪之下的方向,小聲嘟噥:


    「不覺得……偶爾有些事情做,不是很好嗎……」


    「有什麽關係,早晚會有下一個委托。」


    到了那個時候,我又會做出什麽樣的選擇?在得出結論前,我先脫口說出浮現腦海的迴答,藉此應付過去。


    接著,雪之下發出相當微弱的歎息,用快要聽不見的聲音說道:


    「……說不定,沒有人來委托,就這樣平靜地度過,反而比較好。」


    她看向窗外朦朧的深紅色天空。


    「……或許吧。」


    我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幾個字。為了避免大家在這裏沒完沒了,我立刻接下一句話。


    「今天大概不會有別人來了。」


    「是啊……」


    雪之下接收到活動結束的暗示,闔起書本,我也拿起自己的書包。


    「那麽,我先走啦。」


    「嗯,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由比濱跟雪之下也開始收拾書包,我轉過身,先一步走出社辦。


    其實我很久以前便明白,每一次都插手不見得是正確的做法。自己認為對別人好而采取的行動,有可能造成最壞的結果,甚至沒有重來的機會,再也無法挽迴。


    那麽,我——


    我們至今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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