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常聽人說,人與地方的連結日漸稀薄,左鄰右舍之間的關係也越來越疏遠。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我何止是跟左鄰右舍,連在學校裏,跟同學間的關係都很疏遠。既然連我都這樣說,代表絕對不會有錯。


    我不了解久遠的年代前是什麽情況,至少我從來不覺得「地方」這個觀念跟自己有多切身相關。個中原因大概在於每次聽到「地方」時,那個「地方」究竟是指什麽地方的什麽人物,我總是一點概念也沒有。即使說是裏民會長或市長,我也不認得他們的長相。


    國中時,在一句「為了我們居住的這個地方,大家一起來清理垃圾」的口號下,學生們整個下午都被派去整理環境。不過,那個活動實在太莫名其妙,大家根本不可能好好清掃,結果變成一群人的集體散步。


    話雖如此,我們也會在某些時候,感受到「地方」這個概念。


    例如今天這個日子。


    從大白天開始,遠處便傳來清脆的咚咚聲響。接著,整個城市有如從漫長的沉睡中醒來,跟著發出輕微的晃動。


    我一踏出家門,便感受到和強烈的夏日陽光相唿應的喧鬧和熱情。


    一路上有很多人跟我一樣是前往車站,有些穿著浴衣的女生更是格外顯眼。


    搭上電車後,我被包圍在感情如膠似漆的情侶,以及帶著冰桶的一家人之中。我拿出耳機塞進耳朵,放空腦袋杵在原地,結果卻被身旁那些人釋放的壓力步步逼退到角落。看來我的靈壓完全消失,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我以不讓任何人察覺的方式維持唿吸好幾分鍾。電車沿途停靠幾站之後,下一站終於要到達我的目的地。


    車門發出「咻」的一聲滑開,這站隻有我一個人下車,相對的則有許多人上車。我目送電車關門後,踩著沉重的腳步往剪票口走去。


    受不了,我怎麽覺得整趟行程都是在浪費時間……而且想到迴程時還得再跟那麽多人擠一次電車,便感到一陣厭煩。


    我在心中醞釀不滿的情緒,想著等一下見麵時絕對要好好跟她抱怨一番,然後逆著大批人潮而行,通過剪票口。


    現在剛過我們約定的時間一分鍾。


    她應該先到了吧?我環視四周,但是沒看到半個相像的人影,也沒看到妙蛙種子跟傑尼龜(注54 日文中,「人影」和神奇寶貝內的「小火龍」發音相同。)。


    我靠著車站大廳的柱子等待,這時,一群印象中在校內看過的人通過我眼前。不過我們互不相識,所以當然沒有打招唿。


    那群男男女女同樣穿著浴衣與甚平(注55 日本傳統服飾,現在大多為男生和小孩的家居服。)。我看著他們離去後,正好發現北邊出口有一個女生,喀噠喀噠地踩著木屐走過來。


    她身上的淡紅色浴衣到處點綴著小花,朱紅色的腰帶非常醒目;有著粉紅色裝飾的棕發,今天不是綁成丸子頭,而是往上梳起。


    她似乎不太習慣穿木屐,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於是我本能地跑幾步過去。


    「啊,自閉男……不好意思,我遲到了。因為之前準備得有點匆忙……」


    她露出不太好意思的嬌羞笑容向我賠不是。


    「我沒差啦。」


    我們看著彼此,不知為何沉默下來,由比濱還低下頭撥弄起頭發。你是哈姆太郎嗎?


    「嗯……你的浴、浴衣真不錯。」


    奇怪,我讚美浴衣做什麽,應該讚美穿那件浴衣的人才對吧?好在我不用重新解釋一遍,由比濱便理解我的意思,遊移著視線迴答:


    「謝……謝謝。」


    接著,兩人又陷入沉默。所以現在要怎麽辦?除了史蒂芬·席格的電影,我想不到還有什麽東西可以沉默到這種地步(注56 史蒂芬·席格有不少作品的日本片名皆以「沉默」開頭,例如「沉默的戰艦(魔鬼戰將)」、「沉默的要塞(絕地戰將)」等。)。


    為了化解僵硬的氣氛,我勉強擠出句子。


    「……總之,我們走吧。」


    「……嗯。」


    我踏出腳步,喀噠喀噠的木屐聲跟著在身後響起。


    我們穿過剪票口,準備搭乘開往千葉的電車。在這段期間,由比濱始終低頭不語。


    沉默對我來說,隻是一件小事。


    但如果是由比濱陷入沉默,我就會開始在意。她連無關緊要的事都可以嚷嚷半天,現在卻變得這麽安靜,真讓人擔心她是不是在生氣。無論如何,我先隨便找些問題試探一下。


    「為什麽我們不直接約在現場,而是約在這種不上不下的地方?」


    「這個……現場的人那麽多,要找人應該很困難。」


    「不是有手機嗎?」


    「那裏的收訊很不好。」


    對喔,這麽說來,我的確聽過人潮擁擠的地方,手機很難收到訊號。但我從來不在那種地方打手機,所以一直以為那種說法隻是都市傳說。不過,即使是在人少的地方,我也幾乎不會打手機。


    「而且……直接約在現場,不是很乏味嗎……」


    「乏味有什麽關係,又不是海苔。」


    「不、不行嗎?你有什麽不滿?」


    「報告,沒有……」


    她生氣了……


    於是兩人之間又陷入沉默。現在明明是大白天,卻有種摸黑走路的感覺,我們隻明白對方就在自己身旁。


    「煙火晚會——」


    「煙火晚會——」


    這次我們不約而同地開口。


    由比濱慌亂起來,伸手示意我先說。


    「……你經常參加煙火晚會嗎?」


    「嗯,我每年都會跟朋友去。」


    「喔……」


    這時,電車進站。


    車廂內非常擁擠,大部分乘客似乎都是去參加煙火晚會,不僅是身穿浴衣,還有一些人帶著防水墊跟遮陽傘。


    我們隻要搭乘一站,於是直接站在門邊。車門喀噠喀噠地關上後,電車開始向前推進。


    「對了,你原本又是要說什麽?」


    「啊,嗯……我本來是想問你,你有沒有去過煙火晚會。」


    原來我們在想一樣的事情呢——由比濱告訴我這項無關緊要得要命的事實,還露出害羞的笑容。別再笑了!會傳染給我的!這肯定會引發一場大流行。


    我移開視線看向手表,才下午四點啊……


    「我隻有小學時跟家人一起去過。」


    「這樣啊。」


    對話到此再度中斷。


    我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像極了切成塊的鮪魚。在這段期間,電車持續行進。


    港口展望塔出現在遠方時,電車突然減速。


    「呀!」


    隨著短暫的驚叫和木屐聲,一陣香氣竄入我的鼻腔,還有某種柔軟的東西壓上肩膀。


    由比濱不習慣穿木屐,電車減速時突然重心不穩,因此往我這裏倒過來,我自然而然地接住她。


    「……」


    「……」


    兩人的臉近到不能再近。由比濱漲紅臉,急急忙忙退開。


    「抱、抱歉……」


    「沒關係,誰教車廂這麽擠……」


    我把臉別到由比濱看不見的角度,假裝看向窗外的風景,實則籲了長長一口氣。身上的汗水慢了好幾拍,現在才開始冒出束。


    真、真是緊張……唿,危險危險。萬一我隻是個普通男生,八成已經不小心喜歡上她。


    不過,我絕不會發生那種事。我不會再產生任何誤會與誤解,以及一廂情願的想法。習慣從純粹出於偶然的現象中探尋意義,是「不受


    歡迎的男生」的壞毛病。


    早上見麵打招唿隻是基本禮節;看到對方弄掉手帕,隻是她個人粗心大意;跟一起打工的同事交換電子信箱,也隻是為了方便調班。


    不論是偶然、命運還是宿命,我一概不吃這套。隻有公司的命令才是真的。我說什麽也不能變成那樣的大人,真不想出去工作……


    我們下車離開車站後,立刻看到站前一帶人滿為患。耳朵聽到的,全是鬧哄哄的喧囂聲。


    高聳的千葉港口展望塔,用鏡麵般的外牆返照地麵上的世界;增添好幾倍光輝的夕陽,也讓大家期待活動開幕的情緒更加高漲。


    每個人都在高聲談笑,彼此交換著耀眼的愉快眼神。


    沿路上擺滿各式各樣的攤位,賣章魚燒、大阪燒的攤子當然沒有缺席。附近的便利商店和酒館也把商品拿到外頭販賣,餐廳更是用可以欣賞煙火為噱頭大力宣傳,賣力地招攬生意。


    這正是日本的夏天。


    不知是不是體內流有日本人血液的關係,連我也不由得興奮起來。


    千葉市民煙火晚會即將揭開序幕。


    x  x  x


    車站跟煙火晚會的會場相距不遠,整個公園跟車站幾乎是直接相鄰。不過現場湧入這麽多遊客,在裏麵前進並非一件容易的事。


    這片廣場平時其實很空曠,隻讓人留下麵積廣大的印象。可是,現在即使從遠處看過去,也隻看到滿滿的人潮。


    在擁擠的場合特有的悶熱感中,一陣舒服的海風吹拂而過。


    我看一下手表,目前才剛過傍晚六點,煙火晚會可是要到七點半才開始。


    那麽,這段時間該做什麽才好……我看向身旁的由比濱,先確認她的意見。


    「還有不少時間,我們要怎麽辦?迴去嗎?」


    「不要啦!為什麽你會那麽自然地想到要迴去?」


    我不小心又犯了「幽門在外總會想到迴家的事」這個壞毛病。不論何時何地,不論置身於什麽情況,我永遠把「活著迴家」這點擺在第一優先。真糟糕,照這樣看來,間諜或忍者這些行業跟我好像太相配。


    「不然,現在要做什麽?」


    要不要還是迴去算了——正當我要接這句話時,由比濱從小提袋拿出手機。


    「嗯……小町有傳一封簡訊,告訴我要買的禮物清單。」


    她操作手機打開那封訊息給我看,不過機身上那堆閃亮亮的水鑽既礙眼又沒有品味,我隻好勉強把注意力集中在畫麵上。


    小町的購買清單


    炒麵       l〇〇圓


    棉花糖      五〇〇圓


    彈珠汽水     三〇〇圓


    章魚燒      五〇〇圓


    看煙火的迴憶   無價


    最後那個東西是怎麽迴事……


    一想到小町是用什麽樣的表情打出這份清單,我這個哥哥便感到有點丟臉……


    由比濱見我露出受不了的表情,發出「哈哈哈」的苦笑聲。


    好丟臉!哥哥現在覺得超丟臉的!


    盡管我的心裏難掩「又是那家夥在搞鬼」的想法,但也明白這是她對我的體貼方式。


    小町都已安排到這種地步,我不可能遲鈍到察覺不出來。


    關於這一點,我其實還滿敏感的。


    我對這種事過敏,甚至到達反應過度的地步。


    全世界的男生中,高達八成的人滿腦子都在想:「她是不是喜歡我?」


    正因如此,不論何時何地,我都必須保持冷靜透徹,用冰冷的視線告誠自己「這是不可能的」。


    我不太相信別人,更不相信自己。


    我輕歎一口氣轉換心情。


    「那麽,照這個順序買吧……」


    「嗯。」


    不知是因為小町傳了那封腦袋有問題的訊息,還是沾染上慶典活動的熱鬧氣氛,由比濱走起路來,木屐跟著發出「喀噠喀大」的愉快聲響。


    即使在喧鬧的人群中,我也聽得到她一邊哼著小曲一邊走路。


    人潮一路往廣場延伸過去。


    數不清的攤位挨在一起,每一攤前麵都聚集相當可觀的人潮。


    雖然我們都很清楚那些擺出來的食物是什麽味道,不過在電燈泡的照明下,還是很容易激發食欲。連炒麵上的醬料和油脂都被照得閃閃發亮,顯得多汁美味,害我差點以為那是卡巴屋的汽水糖(注57 指卡巴屋的長銷品牌「ジユーc」,發音和英文的「多汁(juicy)」相同。)。


    由比濱興奮得雙眼發亮,拉拉我的袖子。


    「我們要從哪一攤開始吃?蘋果糖葫蘆如何?」


    「那又不在清單上……」


    而且這樣一來,我們的主要目的豈不是變成吃東西,而不是買東西嗎?


    由比濱為此不太高興,依依不舍地看著蘋果糖葫蘆,但還是把視線移到手機上。


    「那麽,要從哪一個開始?」


    「先買常溫下可以久放的食物吧,所以是棉花——」


    「天啊!你看!可以抽ps3!」


    我走到一半,又被由比濱拉住袖子,她的心思完全被撈寶物(注58 店家準備許多條繩子,供消費者選擇一條拉起,理論上有一定機率選到與下方獎品相連的繩子。)的攤位奪去。那個攤位除了ps3,還準備豐富的豪華獎品。


    「中不了的啦……還有,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咦?可是繩子明明是連著的。」


    「是連著沒錯,隻是天曉得那繩子連去哪裏。」


    綁在獎品上的繩子向上延伸,集中到一個地方後又往四麵八方擴散,我們根本無從看出店家是否在其中動手腳。


    「你聽好,他們把最好的獎品放在顯眼的地方,本身就是一個陷阱。乍看之下對自己有利的東西,內情肯定不單純。這是常識。」


    「那是哪個世界的常識……難不成你是黑社會的人?」


    撈寶物攤位的大叔聽到我們的對話,往這裏瞪了一眼。


    我們快手快腳地逃走,前去其他攤位。


    第一個先買棉花糖。


    棉花糖機器嗡嗡作響,散發出甘甜的香味。攤商把機器內蓬鬆的白色糖絲聚集至竹簽,然後裝進袋子,掛在攤位的屋簷上。那些袋子上都印著動畫或英雄角色,看來東映應該賺了不少錢。


    那樣子跟我還是小孩的時候完全相同,不會隨著時代不同改變。跟我同樣年齡的由比濱,也沉浸於懷舊的心情,愛憐地看著那些棉花糖。


    「哇,好懷念喔!買哪一個好呢?」


    「反正裏麵的東西都一樣。不好意思,請給我這一個。」


    我挑選麵前用粉紅色袋子包裝的棉花糖,付了五百圓。


    雖然我對播給女生看的動畫一點興趣都沒有,但小町既然是女孩子,還是選個光、光……光之什麽來著的比較好。嗯,沒有錯,我真的一點興趣也沒有,甚至完全分不出什麽寵物跟星光什麽的差別在哪裏(注59 指「寶石寵物」和「星光少女」這兩個作品。)。


    在棉花糖之後,我們又買了彈珠汽水和章魚燒。


    「接下來是炒麵吧。」


    「嗯,剛才好像在那裏看到……」


    轉身往迴走時,有個人正盯著我們。對方稍微揮揮手,往這裏走過來。


    「啊,結衣!」


    「小模~」


    由比濱也朝對方揮揮手,走過去幾步。她們兩人的動作還真像。


    我懂了,這是所謂的「反映行為(mirr behavior)」對吧?藉由采取相同的行為


    ,使人們更容易得到對方認同。我曾經在電視劇中看過這一招。


    所以……那個人是誰?


    遇到這種狀況,最好是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盡可能融入背景。我要變成一棵樹(注60 本句話的發音跟《冰果》中千反田愛琉的口頭禪「我很好奇」相同。)!


    話說迴來,透過她們稱唿對方的方式,多少能窺探出態度的落差。由比濱稱唿對方的方式很親昵,另一個叫小模的則不是這樣,但她們至少處得不錯,不至於到陌生人的地步。


    所以……那個人到底是誰?


    對方似乎也抱持相同的疑問,用眼神要求由比濱介紹。


    「那位是……」


    「啊,對,沒有錯,這位是跟我們同班的比企穀同學。然後她呢,也是同一個班的相模南。」


    喔?原來是同一個班級的人。經由比濱這麽一提,我才對那個女生的臉產生印象,於是簡單跟她打一聲招唿。


    這時,我們兩人對上視線。


    下一刻,相模的嘴角掠過一陣笑意。


    「喔,我懂了……你們是一起來的對吧?哪像我參加的是隻有女生的煙火晚會。哎呀,真好~我也好想青春一下喔~」


    「哈哈哈……怎麽被你說得好像遊泳大賽(注61 「隻有女生的遊泳大賽」是日本過去播放的電視節目。),我們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啦~」


    由比濱有點不知該如何迴應,索性跟對方一起打哈哈。


    然而,我一點也笑不出來。


    我對相模那個笑容相當熟悉。


    她不是對我微笑,也不是大聲發出爆笑。


    那毫無疑問是嘲笑。


    她看見「由比濱帶來的男生」時,的確露出嘲笑的表情。


    「咦?有什麽不好?反正現在是夏天,不是很適合嗎?」


    她嘴角的笑意絲毫未變,僅用視線在一瞬間對我做出評價。光是如此,先前留存在我心中的暖意立刻煙消雲散,內心逐漸凍結成冰。


    內心冷卻下來後,腦袋跟著清醒。


    我的思緒重新活化,以超高效能運轉,效果有如把液態氦灌進脊髓。理性、邏輯與經驗法則集結起來,和感情互相角力。無需等待結果判定,勝負已很明顯。


    我又差點會錯意。


    我跟相模南互不往來,我們對彼此也不了解。


    如果兩個不熟的人想互相了解,最快的方法是什麽?


    答案是「標簽」。


    相模若想了解我這個人,必須靠「我隸屬的校園階級」這項資訊。其實不隻相模是如此,所有人都一樣。


    我們了解一個人之前,會先大致定位他所屬的組織、場所、位階、頭銜。在學校和公司中,這些基準經常被用來判斷一個人。雖然最近比較少聽到這種事,不過求職時,經常盛傳「企業會用學曆篩選求職者」,正是最典型的例子。


    由比濱打破了校園階級的限製,社交能力又很強,因此很容易讓人忘記一項事實——她本來在班級內,甚至在全校,都位於校園階級的頂端。


    反觀我,則落在校園階級的最底層。先不提不屬於任何階級的雪之下,從旁人的角度看來,由比濱跟我互動這一事實,怎麽看都像是在做慈善事業。


    不妙……這可是一場大型煙火晚會,周邊一帶的高中生想必都會聚集過來,我的考慮實在有欠周延。


    目前我仿佛身處淑女們的社交場合,同行的男伴搞不好也象征她們的地位,如同用皮包、身上服裝的品牌衡量一個人的價值。


    假若今天出現在由比濱身旁的不是我,而是葉山,周圍人的反應肯定大不相同,說不定由比濱將名列今晚的功臣榜。但是同行的男伴換成我,隻會得到被丟進軍法會議,還得接受缺席審判的待遇。


    我不認為這是我們所處的世界不同使然。如果我們真的分處不同世界,我不知能樂得多麽輕鬆。我們反而是因為處在相同的世界,事情才會這麽棘手。


    我再怎麽被嘲笑都無所謂,可是,跟我在一起的由比濱被嘲笑,未免太可憐。


    「炒麵那裏好像排了不少人,我先過去。」


    「啊,嗯。我很快就過去。」


    由比濱的笑容中似乎帶有一些歉意。我把她留在原地,迅速離開現場。


    會導致由比濱地位降低的因子應該盡早排除。她們的對話依舊持續著,我聽也不聽,獨自遠去。


    我靠著瞬間記憶和醬料的香味,來到賣炒麵的攤位。


    做好的炒麵裝在望膠盒裏,外麵用橡皮圈綁好。在暖色係燈泡的照明下,我看了也不由得食指大動。


    我拿起炒麵付完錢時,由比濱正好走過來。


    「抱歉……」


    由比濱顯得有些過意不去,但她根本不需要道歉,也因為如此,我花費一點時間思考該怎麽迴應。


    「……蘋果糖葫蘆。」


    「咦?」


    她聽到我的低喃,眼睛立刻亮起來。為了保險起見,我又向她確認一次。


    「你不是要買蘋果糖葫蘆嗎?」


    「嗯,對!我要買我要買!到時候分一半給你!」


    「不需要。」


    如果你能夠用刀子把糖葫蘆分毫不差地切成完美的兩等分,我也是很樂意接受。不然,你不覺得……


    不管怎麽樣,這下子把小町要求的東西都買齊了。


    煙火表演即將展開。我根本不需要看手表,從現場這麽多人興奮的樣子即可明白。


    x  x  x


    夕陽終於沒入東京灣,靛藍色的夜幕垂下。月亮升至高空中,似乎也等著欣賞待會兒施放的煙火。


    相連成排的攤位盡頭,便是作為主會場的廣場所在地。那裏早已被觀眾擠得水泄不通。


    大家的塑膠墊鋪滿整個廣場,不留一絲空隙,而且活動還沒正式開始,眾人便已先互相幹杯。小孩的哭聲在遠處迴蕩,近處則有人彼此咆哮。


    因此別說是坐的地方,我們連要找個可以待的空間都有問題。


    隻有我一個人的話,倒還無所謂。我大可隨便找地方坐下,或者退到遠處觀賞煙火,然而,我今天是跟同伴一起來,自然另當別論。


    我們不可能從頭到尾站著看煙火,所以得找個可以供兩人坐下的地方。


    但我們不僅沒有塑膠墊,連報紙都沒準備,由比濱又穿著浴衣,不能直接坐到地上,至於附近的長椅,早已被其他人先一步占走。


    這種沒有容身之處的情況,不正是我參加學校活動時的處境嗎?


    「哎呀~人真多呢,啊哈哈……」


    由比濱傷腦筋地莢著。是啊,你說的沒錯。


    「早知道就準備一塊小的防水墊。」


    「唔,總覺得是我不對……對不起,我應該早點跟你說。」


    「……你別誤會,是我很少參加這種活動,所以沒考慮到那麽多,抱歉。」


    如果多用一點心,應該可以考慮到這點才是。我為自己的思慮不周感到些許失望。


    那些受歡迎的男生想必非常細心,在這種時候一定準備得相當周到。跟長相好不好看比起來,能不能注意到這種細節更加重要。


    例如三不五時傳簡訊噓寒問暖,出遊前先把資料查清楚、做足功課,排隊時適時地聊幾句,讓對方不感無聊……


    ……咦?什麽啊,未免太麻煩了。


    如果得做到這種地步才能受歡迎,我寧可不要受歡迎。我是說真的。為什麽負責照顧的一方永遠是男生?男女平等的觀念跑去哪裏?


    啊!難不成,我們要懂得照顧別人,才能受到歡迎(注62 「照顧」的原文(もてな


    す)與「受歡迎」(モテ成す)發音相同。)?天啊,這個雙關語無聊透頂,不過我超喜歡把這種話說出口的自己。


    剛剛說到哪裏?總之,像那樣勉強自己做表麵工夫,展現不同於平常獨處時的一麵,豈不是很虛偽嗎?


    付出那麽多努力得來的愛情,難道可以說是適合自己——是適合真正自己的愛情嗎?


    為了被對方喜歡、得到對方的心而使自己有所改變,那麽,變化後的自己還稱得上是「自己」嗎?既然是偽裝出來的外表,一定會在某個地方露出破綻,而且要是連本質都產生變化,便再也無法迴到原本的自己。


    腦中閃過一堆有的沒的思緒,我不禁微微歎一口氣。


    我抬起不知不覺間垂下的目光,恰巧跟張開嘴巴、陷入呆愣的由比濱對上視線。


    「怎麽啦?」


    「想不到自閉男也會為別人著想……」


    「啥?你是傻瓜嗎?我超會為別人著想的好不好!你沒看我老是顧慮著不要帶給別人麻煩,才一直靜靜地窩在角落嗎?」


    我從不主動跟人說話,從不跟人並肩而行,一定走在他們一步之後。為了不妨礙別人的預定計劃,也從不提出邀約。


    我為別人著想的技能,已經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仿佛隨時可以發射繰氣彈(注63 《七龍珠》角色飲茶的必殺技。)。


    「啊哈哈,我不是那個意思。嗯……該說是人很好嗎?」


    「嗯,你真是觀察入微。沒錯,我為人的確很好,盡管到目前為止經曆過許多不愉快,我卻從來不跟那些人計較,不曾報複過任何一個人。我隻是個平常人的話,這個世界早就毀滅了。從這個角度來看,我簡直是救世主。」


    「平常人根本毀滅不了世界,也不會遇到那麽多不愉快的事!」


    由比濱說得非常有道理。


    「好啦,這些怎樣都無所謂。那邊好像有些空位,趕快過去看看吧。」


    「嗯。」


    我們開始移動後,不巧碰上趕在活動前去攤位買東西和上廁所的人潮,隻得像鮭魚似地逆流前進。


    我在紛亂的人潮中忽左忽右地尋找空隙前進。


    啊,我已經養成習慣,走路時不發出聲音。


    若要論尋找空位,我稱得上是擁有日本國家代表隊實力的夢幻選手,這點程度的人潮根本不算什麽。


    哼!我總是孤軍反抗這個社會的潮流,早已練就逆流前進的高超能力!


    我隻身撥開人潮行進,如同和木人巷(注64 據說少林武僧學成欲下山,必須先通過「木人巷」的考驗。木人巷兩排擺滿木人,後有操縱者負責操縱攻擊武僧。)的整排木人一一過招。來到人潮密度降低的區域後,我才想到由比濱不見得有這樣的功力。


    糟糕,我一開啟技能便不小心衝得太前麵。我轉過頭想尋找她,結果發現自己根本多慮了。


    隻見由比濱一麵喊著「不好意思」、「讓個位子」、「借過一下」,一麵俐落地用手刀在人潮內劈出通道。


    喔喔,這個女的眼神真銳利,很會找地方鑽嘛。


    「什麽事?」


    她輕輕鬆鬆地追上來,對我露出疑惑的表情。


    「沒事……」


    仔細想想,參加過多次這類活動的老手,應該比較懂得該怎麽做。現在並非隱形小企一枝獨秀的表演時間。


    「總之,這裏的人比較少。」


    「因為這裏需要買票進去吧……」


    經由比濱一提,我轉頭看向周圍。這裏的確被布條區隔開來。


    這個廣場的四周全被樹木包圍,坐在一般區域的話,看煙火時可能會受到影響。需要買票進場的區域則位於有點高度的小山丘上,因此視野完全不會被遮蔽。


    此外,此處的警衛相當森嚴,來這裏兼差的大哥們正在四處巡邏。要是在這個區域閑晃太久,搞不好會被他們趕出去。


    「再去其他地方找找看吧……」


    區隔用的布條附近比較沒有人,我催促由比濱開始移動。


    「咦?那不是比企穀嗎?」


    有個身穿深藍色浴衣、散發高雅氣息的人叫住我,那身打扮在黑夜中格外顯眼。她的衣服上還有大百合與秋草的圖案,更增添清涼感。


    那個人是雪之下陽乃。


    一條布條區隔出內外兩個不同的世界。


    陽乃位在裏麵的世界。她坐在王座般的高級座椅上,周圍還有人隨侍在側,簡直像是女皇一般。


    x  x  x


    晚上七點四十分,煙火晚會延遲十分鍾才宣布開始。


    現場隨即響起熱烈的掌聲,還有一些興奮過頭的人吹口哨。要是那種人出現在附近,我搞不好會一拳揍下去。會得意洋洋地吹口哨的人當中,有一半平常明明很低調,這種時候卻不知為何安分不下來。


    這個區域位於廣場的小高丘上,正對著施放煙火的地方,加上四周沒有樹木遮蔽,所以煙火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想進入這個區域的話,本來一定得買票才行,不過我們靠著陽乃一句話,直接得到入場許可。


    「今天我是代替父親來的,一直跟大家握手寒喧,真是無聊。好在比企穀你也來了!」


    「喔?代替令尊?真是厲害。」


    我隻顧著環視四周,根本沒聽進陽乃後半段的話。陽乃燦爛地笑說:


    「嗬嗬,你是指貴賓席嗎?因為一般人不能進來這裏。」


    她驕傲地說著,像個天真爛漫的小孩子。


    毫不掩飾心中的驕傲,有時並不會讓人感到傲慢。


    雪之下陽乃直率的個性,或許正是她群眾魅力的來源。稍早她身邊還圍著一群人,不過她一說「不好意思,我遲到的朋友好像來了」之後,大家便二話不說地退開。


    不僅如此,她招手示意我們進來時,負責管製的人員也不疑有他,連確認身分的步驟都沒有。真正的vip果然厲害。


    「大名人呢……」


    由比濱不知是佩服還是吃驚,發出頗特別的歎息。陽乃聽了,再度露出微笑。


    「嗬嗬,你們應該如道我父親的工作吧。他在這種地方自治團體舉辦的活動中很有分量。」


    「縣議員對一個市的影響力有那麽大嗎?」


    「喔喔~不愧是比企穀,真敏銳。不過真要說的話,有分量的其實是公司。」


    印象中,她父親的確是從事建設業。如果再吃下公共工程這一塊,當然會變得非常有力。一直以來都有「選舉三寶」的說法,亦即地盤、看板、皮包,看來他是這三項都備齊了。補充一下,所謂的皮包即為「現金」,也叫做「銀彈」。順帶一提,人生中最重要的三個袋子則是指薪水袋、胃袋以及老媽。等等,我是要去結婚典禮致詞嗎(注65 「三個袋子」是日本結婚典禮上,來賓致詞時經常用到的題材。母親的原文為「お袋」。)?


    目前正由市長和一堆相關人士發表冗長的致詞,並且預祝活動圓滿成功。陽乃邀請我們坐到她旁邊的座位,我跟由比濱都決定恭敬不如從命。


    我點頭表達感謝後,坐上位子。


    雖然我很想換成舒服又放鬆的姿勢,可是隔壁的陽乃讓我靜不下來。她是一個漂亮的大姐姐,這點當然會讓我緊張,不過我更害怕她過於完美的表麵。在她的外表下,漆黑的內在似乎匯聚成一個漩渦,那不是我能應付的。


    這時,陽乃冷不防在我耳邊說:


    「對了……花心可不是值得鼓勵的事喔。」


    「等一下,我哪裏花心?」


    陽乃聽我這麽說,表情逐漸轉為冰冷。


    「所以說,你是認真


    的嗎……那更不可以原諒……」


    「痛痛痛!」


    此刻的我仿佛磯野鯉,可憐地被海螺小姐拉扯耳朵,好在我迅速逃離魔掌,才不至於造成什麽傷害。要是陽乃再用力一點,我可能就要去找中島打棒球(注66 以上角色出自《海螺小姐》。)。


    「我也沒有認真……」


    真是的,人家最怕痛啦。何況,我怎麽可能花心,又怎麽可能認真?就跟我沒有幹勁、沒有活力、沒有井脅一樣(注67 「幹勁、活力、井脅」是前自民黨議員井脅ノブ子的形象標語。日文中「花心、認真」和「幹勁、活力、井脅」押韻。)。雖然不知道她想要我說什麽,不過那是行不通的(注68 原文「そうはいかんざき」為前公民黨議員神埼武法以自己的名字開玩笑的廣告台詞。)!


    正當我迴避陽乃的攻擊時,某個大人物致詞完畢,第一發煙火終於要施放到空中。


    在音樂的伴奏下,特大號連續發射的煙火綻放出大片花朵。紅色、黃色、橘色的光芒彼此交疊,毫不間斷地點亮夜空。


    「喔……」


    一團團的煙火映照在港口塔的鏡麵外牆上,增添更多光彩。緊接著將接連施放各式各樣高達八千發的煙火。


    煙火轟隆隆的爆炸聲響不絕於耳,它們是桃白白(注69 《七龍珠》的角色。)嗎?


    這時,陽乃重新坐好自己的位置,發出咯吱一聲。


    「那、那個!」


    由比濱似乎一直在等待這個時機,隔著我對陽乃開口。陽乃看著她,連眨好幾下大大的眼睛。


    「嗯……我記得你是……什麽濱?」


    「我、我叫做由比濱。」


    「啊,對對對,真是抱歉。」


    盡管陽乃完全沒有表現出惡意,但她絕對是故意的……她的能力跟雪之下不相上下,說不定還淩駕其上,對於聽過的人名,不可能那麽簡單便忘記。即使隻是稍微說錯一點話,我都深深覺得她別有居心。


    我直直盯著陽乃,想看出她到底在打算什麽,陽乃則對我輕輕一笑。


    我瞬間感到背部竄過一陣寒意。她美麗的笑容,宛如在對我說,她已經看穿我在想什麽,因此更顯得恐怖。


    「今天小雪乃沒有一起來嗎?」


    「雪乃啊,她應該是留在家裏,畢竟這種對外的活動屬於我的工作。剛剛不是說過我是代替父親來的嗎?所以我可不是來玩耍的。」


    陽乃伸手往自己一指,開玩笑地說道。


    「在這種場合露麵一向是長女的工作,這是母親一直以來的方針。」


    雪之下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她曾經說,對外活動是姐姐的任務,自己隻不過是替代品。


    所以,陽乃是父親的正統繼任者。指定把衣缽傳給長女,其實很理所當然。


    可是,光是這樣還不夠充分。


    「所以小雪乃不能來嗎?」


    由比濱問到重點了。陽乃是父親的繼任者這件事,不足以構成雪之下不能出現在這裏的理由。


    陽乃露出有點不知該如何迴答的微笑。


    「嗯……反正,這是母親的想法……而且,這樣不是比較不會搞混嗎?」


    「你們姐妹長得很像,如果隻有一個人,的確是不會搞混沒錯……」


    由比濱似乎相信這個說法,但實情恐怕不是如此,外界會如何看待才是重點。


    宣稱繼任者隻有一個人的話,不會發生不必要的紛爭;要是讓外界覺得她們在爭奪繼任者的資格,則會產生不良影響。這樣一想,真像個武士家族……


    陽乃用手指抵住臉頰,頭痛似地小小歎一口氣。


    「其實,我們家的母親很強勢,很可怕喔。」


    「咦?比雪之下可怕?」


    「什麽?你說雪乃可怕?」


    她愣愣地看著我好一會兒,然後開心地哈哈大笑。她此刻的爽朗神情不同於以往,似乎是打從內心感到有趣。


    陽乃抹去眼角泛出的淚水,同時心滿意足地唿出一口氣。她這才注意到周圍,稍微清了清喉嚨。


    「比企穀啊,你真是失禮,雪乃明明那麽可愛耶。難道這是你一直以來對她抱持的想法?」


    她又輕笑幾聲,接著把臉湊到我耳邊說:


    「我母親可是比我還恐怖喔!」


    「……請問她還是人類嗎?」


    雪之下也就算了,竟然還有人比陽乃恐怖,會不會太誇張?那不隻是動力服,已經接近鋼彈的領域吧。


    「她對什麽事都握有決定權,還會要求底下的人遵守,所以我們隻好跟她妥協……偏偏雪乃對這一點不太拿手。」


    我看她不隻是不太拿手,根本是遜到極點。


    「所以當她升上高中後,說要一個人出去住時,我還覺得有點訝異。」


    「小雪乃是升上高中後才開始一個人住嗎?」


    「沒錯。她不是那種任性的孩子,所以父親很高興地買下那戶豪宅給她。」


    唉,為什麽世界上的父親總是那麽寵女兒……


    「母親則是堅決反對,直到現在仍不肯接受。」


    「看來她跟令尊的感情滿好的。」


    「喔喔,你對未來的嶽父感到好奇嗎?」


    「沒有啦,我根本看不出岐阜(注70 「岐阜」和「嶽父」的日文發音相同。)跟滋賀到底差在哪裏,也沒什麽興趣。」


    「嗯……十二分。」


    想不到她長著一張好人臉,評分標準卻那麽嚴格。


    「說感情好也不太對。我覺得是母親太強勢,父親才會站在雪乃那一邊。」


    聽起來像是一個扮黑臉,一個扮白臉。若要說得更淺顯,就是鞭子與胡蘿卜。


    「不過,我跟雪乃都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也是照著劇本走。」


    「你們這對姐妹真討人厭……」


    我露出敗給她的表情,但這無損陽乃美麗的笑容。她轉而向由比濱提問:


    「對了,你們今天是來約會的嗎?如果是的話,抱歉打擾到你們。」


    「不,不是,我、我們怎麽可能……」


    陽乃一刻也不鬆懈地注視著由比濱。


    「嗯……看你害羞的樣子,很可疑喔……不過,如果真的是約會……」


    她的口氣有如在尋由比濱開心。


    煙火表演暫時告一段落,四周逐漸黯淡下來,使我連陽乃的雙眼都看不清楚。可是,我可以肯定她眼中的光彩比夜空更加黑暗。


    「……代表雪乃又沒有被選中囉。」


    她喃喃地這麽說。


    同一時刻,煙火再度啪啪啪地衝上天空,接著傳來斷斷續續的轟響,夜空跟著忽明忽滅。


    煙火綻放後逐漸消逝,吹來的風中帶著煙硝味。


    陽乃臉上平靜的微笑不時被光芒照亮。


    「請問,剛才那句話……」


    由比濱開口時,正好又有一波煙火發射,陽乃這次顯得格外興奮。這一波煙火過後,她才轉頭看向由比濱。


    「嗯?什麽事?」


    陽乃輕輕一笑,仿佛在說自己剛才一直顧著看煙火,沒注意到對方。


    「啊,那個……不,沒什麽。」


    由比濱把話吞迴喉嚨,對話就此打住。


    下一刻,幾個炮筒發出槍聲般的巨響,在天空劈裏啪啦地散出光芒,陽乃像小孩子似地不斷拍手。


    如果換成雪之下,她大概不會有這些動作——但仔細想想,陽乃可能是很清楚外界抱持什麽樣的眼光,才會采取這樣的舉動。


    這對姐妹外表神似,內在卻徹底不同。盡管如此,她們的目光似乎放在相同


    的地方,這一點令人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嗯,雪之下小姐……」


    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唿陽乃,索性先用姓氏稱唿,畢竟我不認為雙方親近到可以直唿其名。陽乃聽了,對我微微一笑。


    「嗯?叫我陽乃就好。不過,我更歡迎你直接叫『姐姐』。」


    「哈哈哈……」


    我不由得幹笑幾聲。我怎麽可能那樣子叫她?


    「……雪之下小姐。」


    「哈哈,你真是固執,很可愛喔~」


    可惡,我實在拿這種人沒轍……


    隻比自己年長幾歲的人最可怕。如果像平塚老師那樣,年齡有一段差距,我大可視她為完全不同領域的存在,亦即成熟的大人。可是,像我跟陽乃隻相差兩、三歲,彼此間的觀念會有很細微的差別。


    「雪之下小姐是我們高中的校友沒錯吧?」


    「嗯,沒錯,我比你大三歲。」


    陽乃一派輕鬆地迴答,由比濱也「喔~~」地點點頭,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


    「所以,小雪乃的姐姐今年二十歲囉?」


    「差一點。因為我出生得比較晚,現在還是十九歲。還有,你也可以叫我『陽乃』,不然不覺得很麻煩嗎?或是『小陽乃』也不錯?」


    小陽乃……聽起來有點像暖暖包(注71 兩者的日文發音近似。)。由比濱忍不住麵露苦笑。


    「那麽,陽乃姐姐好了……」


    煙火表演已經進入下一個階段。


    配合音樂施放的煙火,在天空綻放出愛心形狀。這是不是隱藏什麽意圖?


    伴奏用的音樂包含古典樂、流行歌,以及完全沒聽過的東西。煙火會配合音樂的情境,時而壯觀、時而含蓄。


    現在進行到比較閑散的部分,煙火的數量明顯減少,到處都是離開位置去上廁所或買東西的觀眾。


    我們所處的這個區域也多出不少談笑聲。


    餐桌上備有一些簡單的料理,不愧是貴賓席。


    由比濱隔著我跟陽乃愉快地聊天。


    「對了,陽乃姐姐,你正在念大學嗎?」


    「對,就是附近的國立理工科大學。」


    「哇……頭腦真好……果然是小雪乃的姐姐。」


    「老實說,我還想再往東京跑一點,但是家裏的人不讚成。」


    陽乃見由比濱既驚訝又佩服,嘴角泛起有些複雜的微笑。


    嗯,要進入地方企業工作的話,當然是留在當地念大學比較好。


    話說迴來,每次隻要參與三人以上的對話,我總是毫不意外地被晾到一旁。從剛剛到現在,我除了吃東西之外,嘴巴便沒有打開過。總而言之,這種時候隻能一個勁兒吃東西,想辦法熬過去。嗯,炒麵真是太好吃了。簡單的醬汁味,也就是男人的味道(注72 出自《孤獨的美食家》台詞。)。


    「所以說,你們姐妹的誌願都是理組呢。」


    由比濱不經意的一句話,讓陽乃的動作停下來。在持續不斷的煙火聲中,我的隔壁陷入一陣詭異、令人在意的寂靜。


    「喔,原來雪乃想考國公立的理工科大學啊……」


    陽乃臉上的微笑有點像是嘲笑。不過,或許因為我是從透徹的角度觀察陽乃,才會產生這種想法。說不定她其實很疼愛自己的妹妹。


    由比濱默默看著陽乃的笑容。


    「從以前到現在,一點都沒改變……要麽用一樣的東西,要麽把東西讓給她……」


    陽乃迴憶起過去,目光變得縹緲,聲音也變得柔和。可是不知為何,那句話卻讓我感到焦躁不安。


    大概是我的壞習慣使然,動不動便想解讀話中之意。


    然而,在剛才的短短一瞬間,除了我以外的某人也感受到某種東西。


    由比濱置於膝蓋上的雙拳微微顫抖。


    「請問……」


    「嗯?」


    相對於她若有所思的表情,陽乃表現得極其平靜,隻是稍微把頭歪向一邊。


    「……陽乃姐姐……是不是跟小雪乃處得不好?」


    「討厭,怎麽可能呢?我可是很喜歡雪乃的喔!」


    陽乃連想也不想立刻迴答,嘴角還泛起溫暖的微笑。


    她的迴答和表現,簡直完美得無可挑剔。


    也因為如此,我覺得她隻是對預想範圍內的攻擊予以迎擊。


    她改為蹺起另一隻腳,繼續說下去。


    「那個總是追在我後麵跑的妹妹,哪有不可愛的道理?」


    總是追在陽乃的後麵跑,也代表雪之下總是輸她姐姐一截。


    那是何等殘酷的事,有如絕對的勝利者對愚昧的挑戰者露出笑容,有如把對方當成小孩應付。


    陽乃用她不顯一絲刻薄,又無懈可擊的美貌朝由比濱投以微笑。


    「那麽由比濱,你又如何?喜不喜歡雪乃?」


    陽乃的問法相當直截了當,讓由比濱呆愣一下,但她還是在支支吾吾中努力拚湊出字句。


    「我、我很喜歡小雪乃!她又帥氣又老實又可靠,但又常常說一些很脫線的話,非常可愛,想睡覺的樣子也讓人好想緊緊抱住她。還有,雖然她的個性很難懂,但其實很溫柔……嗯,然後然後……啊,哈哈哈……我好像說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


    這時候,綻開的煙火照亮她害羞笑著的表情。


    「嗯……那樣就好。」


    陽乃的臉上一瞬間掠過稱得上是慈愛的表情,跟她的個性實在太不相符。


    然而——或者該說是果然——下一刻,她又換上夜叉般的眼神。


    「大家一開始都會這麽讚美她,可是到了最後,總會對她感到嫉妒、憎恨,並且排擠她,不再跟她往來……希望你不要跟那些人一樣。」


    她笑起來的表情非常淒切,看到這一幕的人絕對會想好好憐惜一番。


    「我……」


    由比濱被陽乃震懾住,話語再度變得支支吾吾。


    「不會的。」


    接著,由比濱用強而有力的眼神看迴去,完全不移開視線。


    陽乃聳聳肩,瞄了我一眼。


    「比企穀,你應該明白我想說什麽吧?」


    「嗯……」


    我怎麽可能不明白?


    這種事情我早已見多了。不隻是雪之下,一個團體內特別優秀的人總是會受到排擠。突出的木樁並不會被敲下去(注73 日本諺語,意近「樹大招風」、「槍打出頭鳥」。),而是直接被拔起來丟棄,然後在風雨中逐漸腐朽。


    「沒錯沒錯,我很喜歡那種眼神。」


    我聽到這句話而轉過頭,正好跟陽乃對上視線。陽乃冰冷的眼神讓我不禁打一個冷顫。下一秒,她突然露出微笑。


    「嗬嗬,比企穀,你果然很不錯。我喜歡你那種在奇怪的地方看得很開、放下執著的一麵。」


    我一點也不覺得這句話是在讚美。


    我早已明白這個人經常話中有話,所以根本不可能誤解。


    這種部分肯定,舉出對方某個特色說喜歡的說法絕不可信。「我很喜歡你的品味」跟「我喜歡你,包括你的品味」,完全是兩碼子事。這是我國中時期的親身經曆,現在的我不會再掉入這種程度的敘述性陷阱。


    「那麽,比企穀喜不喜歡雪乃?」


    「媽媽跟我說過,不要把喜歡或討厭說出口。」


    陽乃聽了,愉快地笑起來。


    夜越來越深,煙火晚會也隆重地進行著。


    最後的壓軸節目,是絢爛的黃金瀑布。金色帷幕從天而降,觀眾報以最熱烈的掌聲。


    「嗯,煙火差不多要


    結束了。」


    陽乃從座位上起身。


    「我要在會場變得擁擠前先迴去。」


    她接著用眼神問我們打算如何。


    由比濱見狀,同樣從座位上起身,迴頭對我說:


    「我們也迴去吧。」


    「嗯。」


    光是想到會被困在人群中動彈不得,我不禁寒毛直豎。追隨陽乃的腳步提前打道迴府才是正確的選擇。


    於是,我們三人踏上迴程的路。


    購票觀賞區旁邊有一條通往停車場的小路。從這條路離開會場,即可避開滿滿的人潮。


    來到停車場後,一輛租賃車朝這裏緩緩駛來。


    不知是陽乃先行聯絡過司機,還是身為一名一流的司機,懂得提早一步行動是理所當然的。


    那輛車在我們行走的步道旁停下。


    「願意的話,要不要送你們一程?」


    「這、這個……」


    由比濱看向我,暗示由我做決定。


    我沒開口,隻是盯著那輛租賃車。


    我對那輛車有印象,而且我應該沒有看錯——


    「不管你再怎麽找,那些看得到的傷痕都已經消掉囉。」


    陽乃輕笑道。


    然而,我跟由比濱一點都笑不出來。


    陽乃為突如其來的沉默感到納悶,收起輕鬆的表情。


    「咦?奇怪,雪乃沒告訴過你們嗎?我好像說了不該說的話……」


    她的語氣中帶著歉意。雖然那句話當中沒有任何謊言,現場的氣氛仍然很沉重。


    「所以……她果然……」


    由比濱的聲音非常細微,我幾乎要聽不清楚。


    我很清楚她沒有說出來的部分是什麽。


    ——雪之下果然也知道那件事。


    陽乃對我們的反應感到意外,趕緊為雪之下緩頰。


    「啊,不過你們不要誤會,雪乃並沒有做錯什麽。」


    這點我很清楚……到目前為止,雪之下並沒有什麽不對,因為她無時無刻不維持自己的「正確」。


    「她不過是坐在那輛車上,沒做什麽不對的事。比企穀,這樣你可以接受吧?」


    陽乃向我確認。


    我連這些內容都是第一次聽到。盡管如此,結果並沒有任何改變。不論雪之下在那起事件中處於什麽位置,都不會撼動事實。


    「這個嘛……畢竟撞上我的人不是她,所以跟她沒什麽關係吧。」


    我的語氣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冷淡。今晚明明是熱帶夜(注74 指夜間最低氣溫高於攝氏二十五度。),我的體溫卻直線往下降。


    身旁傳來木屐的聲響,由比濱往我這裏貼近一步。有一個幫忙撐腰的人後,我勉強把話音拉高。


    「而且,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我的原則一向是不迴顧過去。再說,什麽事情都要迴顧的話,人生未免太過黑暗,我可不想變成那樣……」


    咦,奇怪,怎麽說到最後,語氣又變得冷淡?過去的創傷真是恐怖。


    「這樣啊,既然你認為事情已經結束,那就沒有關係囉。」


    陽乃大大地鬆一口氣,現場氣氛也因此稍微緩和。


    「……那麽,我們迴去了。」


    「嗯,好。」


    她幹脆地讓我們離去,沒有特別挽留。


    車內的司機察覺到我們結束對話,走出來幫陽乃打開車門。陽乃輕聲說一句「謝謝」,坐進車內。


    「比企穀,再見囉!」


    她神采奕奕地向我揮手道別。但是可以的話,我希望不要再見到她。


    司機關上後座車門,迅速迴到駕駛座發動車輛。


    我跟由比濱也默默踏出腳步。


    說不定我們都還需要一些時間,才能把心中的想法化為話語。


    x  x  x


    盡管我們已提前離開會場,但有不少人也抱持相同的打算,所以我們來到車站時,站內的人潮還是相當多。


    電車似乎是受到煙火晚會的影響,進站時間比原先預定的慢一些。車廂內擁擠到幾乎沒有座位,於是我們直接站在車門前。


    從會場搭電車迴離由比濱家最近的車站僅需一站,我預計下車的車站也隻在三站之外,並沒有多遠。


    電車行駛不到五分鍾,便播放即將到站的廣播。


    「那個……」


    由比濱打破沉默,幽幽地開口。


    我用視線跟唿吸聲表達自己正在聽。她停頓一會兒,繼續說下去:


    「你曾經……聽小雪乃提過那件事嗎?」


    她心裏其實很清楚答案,但還是向我詢問。


    「沒有,從來沒聽過。」


    「這樣啊……那麽……啊。」


    這時,電車在晃動中停靠月台。門一打開,夜裏蒸騰的暑氣立刻竄入車廂。


    由比濱看看我,又看看車外,猶豫著該怎麽做,可惜列車關門的警示音是不等人的。


    現在沒有思考或猶豫的時間,我輕歎一口氣走出車廂。跟著下車的由比濱略感意外地問道:


    「你在這裏下車真的沒關係嗎?」


    「話講到一半被打斷總是不太舒服……你是故意挑快到站的時候才開口嗎?」


    「哪、哪有可能!人家隻是一直問不出口而已!」


    看她慌慌張張辯解的模樣,我實在不認為她不是故意的。


    由比濱真是個策士。


    「……我送你到你家附近。」


    「謝謝……」


    她低聲向我道謝。


    車站跟由比濱家似乎相距不遠,但是由於她穿著不太習慣的木屐,走路的速度比較緩慢。


    靜默的街道上,隻有我們兩人緩慢的腳步聲。


    隨著夜越來越深,開始有風流動。即使走在外頭,濕氣和暑氣也不再那麽折騰人。


    「那你聽她說過嗎?」


    我延續先前在電車上的話題,由比濱無力地搖頭。


    「可是……我認為有些事情很難說出口。一旦錯過那個當下,便再也沒有機會……我自己也是如此……」


    由比濱同樣是經過一年多才提起那場意外,而且是因為被我先一步揭穿才坦白。


    「我一直想著要多做一些心理準備、多考慮一下再說出口,結果便一直拖延。」


    嗯,我多少可以理解。尤其是話題比較嚴肅時,特別容易如此,更不用說是要跟別人道歉或懺悔。原本就不好說出口的事,時間拖得越久隻會變得越難以啟齒。另外也有一些事情,必須真的下定決心才有辦法說出來。


    「而且,小雪乃一直開不了口,可能跟家裏的因素有關……不過我也不了解她家的情況就是了。她的姐姐陽乃,感覺又很可怕……」


    她應該不是在幫雪之下說話。


    雪之下生長的家庭的確稱不上一般。她家的家世自然不在話下,其他還包括陽乃,以及淩駕於陽乃之上、嗅得出不尋常氣息的母親。


    她們的家庭一定存在著什麽問題。


    想是這麽想,不過別人的家庭怎麽樣,不是我們這些外人能置喙的。


    「我不認為我們應該幹涉別人的家務事(domestic)。」


    「嗯……」由比濱稍微思考一會兒,「do、domestic……啊,是dv嗎?」


    「不要學了一點東西便胡說八道,小心我揍你喔。」


    「難道真的是dv?」


    這哪裏是家庭暴力(domestic violence),隻是v而已,視覺係(visual)。


    「總之,不管是那場意外還是她家的事,大家通通


    當作不知道不是很好嗎?」


    亦即視為不公開的事情。雪之下不希望我們碰觸的事,我們便不應該碰觸。


    我們不可能彼此了解,要是對方裝出很了解自己的模樣,我們看了也會生氣。這世界上有許多事情,站在漠不關心的立場才是最佳選擇。


    例如在大雨天扛著沉重的行李跌了一跤,或是當著全班的麵被老師臭罵,事後我們總會希望大家不要來找自己講話。


    那些帶有善意的話語不但安慰不了人,反而有可能帶來二次傷害。大家真的應該認清這一點。


    有時候,同情和慈悲會成為壓垮人的最後一根稻草。


    「維持不知道……真的好嗎……」


    由比濱貌似無法理解而停下腳步,低頭看著自己腳邊,於是我跟著停下。


    「我不認為不知道是什麽壞事。要是知道的事情增加,麻煩事也會一口氣暴增。」


    「知道一件事」無疑是承擔更多風險。很多東西如果維持不知道,會讓我們幸福許多。人們真正的心情即為最好的例子。


    人活著或多或少會欺騙自己和別人。


    因此,事實永遠是傷人的。它隻會讓某個人平穩的生活徹底崩解。


    接下來的幾秒鍾,我們都閉口不語。


    在這陣沉默中,由比濱用她自己的方式思考出答案。


    「但我還是想知道更多……我希望我跟她能更深入地了解對方,讓關係更要好。她遇到困難的時候,我也想幫上她的忙。」


    由比濱重新踏出腳步,走在我前方,我則跟在她一步之後。


    「自閉男,如果小雪乃有什麽困擾,請你記得幫幫她喔。」


    「……」


    我想不出該如何迴應她的請求。


    不要說是幾秒鍾,即使多給我一倍甚至是十倍的時間,我也絕不可能得出像她那樣的答案。


    我不打算更加深入。在此之前我從不深究,在此之後我也絕不會這麽做。


    「不,那是不可能的。」


    雪之下不會有什麽困擾。即使有,她也不可能求助於我,我也不會主動介入。


    我在話中隱藏好幾種意思。由比濱聽了,抬頭望向星空,「喀」一聲用木屐踢開腳邊的石子。


    「不過,你還是會幫助她的。」


    「這種事情誰知道呢?」


    在我開口問由比濱怎麽會這麽認為之前,她先一步迴頭看我。


    「因為,當時你不也救了我嗎?」


    「我說過,那隻是偶然。我不是因為認識你才救你的,所以不能算是救了你。」


    不論是她對我的感謝、信賴,或是程度更在其上的事物——一切都是幻想,都是誤會。


    不僅是我,對其他任何人都做得到的事情產生的評價,算不上是對我的肯定。針對行為與針對人格的評價,完全是兩碼子事。我們不能因為看到某個人做一件善事,便判斷他是好人。同樣的道理,要是隻因為我衝出去救由比濱,便肯定我的人格,對我來說也會相當困擾。因此,由比濱那份帶有感傷的確信一定是搞錯了。


    「不要對我抱持那種期待。」


    我一定會讓她失望。與其這樣,不如一開始便不要對我有所期待。


    我跟由比濱保持一定的距離行走。木屐的喀噠聲和鞋底摩擦地麵的聲音交雜,迴蕩在夜間的街道。


    不協調的腳步聲持續下去,那僅僅一步的距離始終沒有填滿。


    不過,由比濱突然停下腳步,讓我來不及煞車,整個人往前傾,導致距離迅速縮短。


    她轉過身,柔和的月光映照在她臉上。


    「就算沒發生那場意外,你也會幫我,所以我們今天才會一起來看煙火。」


    「怎麽可能……我根本幫不上你。」


    假設事情從未發生過,並沒有什麽意義。


    人生不存在「如果」這種東西。


    人生隻有不斷的後悔。


    盡管如此,由比濱依然緩緩搖頭。她濕潤的眼角反射著街燈的光芒。


    「不,不會的。你不是說過,即使沒發生那場意外,你也一樣會孤獨一人,所以那場意外不是讓你沒有朋友的原因……我自己也因為這樣的個性,遲早會被介紹去侍奉社,在那裏遇到你……」


    她這段真有可能發生的幻想,意外地帶有真實色彩,所以我無法輕易否定或反駁。如果我、由比濱和雪之下是用不同的方式相遇,我們說不定會建構出完全不同於現在的關係。


    正當我這麽想時,由比濱熱切地說下去。


    「你一定還是會用那種白癡愚蠢又亂來的方法,幫我解決困難。然後——」


    咕咚。


    不知是我倒抽一口氣,還是她強烈的心跳聲。


    她沒有再說下去。


    我很在意她接著想說什麽而抬起頭,兩人因此對上視線。


    「然後,我——」


    嗡嗡嗡……這次是手機發出模糊的震動聲。


    「啊。」


    由比濱隻瞄一眼手邊的小提袋,打算不理會手機,繼續說下去。


    「我一定——」


    「不用接手機嗎?」


    我用這句話阻止她接下來的內容。


    由比濱這次把視線落到小提袋上,緊緊握住袋子。下一刻,她快手快腳地掏出手機,抬起臉「啊哈哈!」地害羞笑著。


    「……是媽媽打來的。」


    她對我說一聲抱歉後,走到一、兩步之外的地方接聽手機。


    「嗯,我已經快到家了。對,咦?不需要,不需要啦!不是說很快就到了嗎?」


    她對話筒發出一串連珠炮似的話後,直接按下結束通話的按鈕,然後瞪著手機好一會兒,才將手機收迴小提袋。


    「我家在前麵,你送到這裏就好。謝謝你送我到這裏……再、再見!」


    「這樣啊……」


    「嗯,晚安囉。」


    由比濱輕輕對我揮手道別,我稍微舉起手致意。


    「嗯,那——」


    我還沒把話說完,她便已急急忙忙趕迴家。看她快要摔倒的模樣,實在有點教人擔心。我目送她消失在附近的一棟公寓後,也踏上迴家的路。


    經過鬧區時,慶典活動帶來的熱情尚未消退,到處都見得到醉漢跟年輕的男女們吵吵嚷嚷。


    我不想跟他們有所牽扯,挨著路邊踽踽獨行。每往前走一步,周圍的喧囂與紛擾跟著消失一點。


    來到人潮跟高樓大廈都不再的地方後,來往的車輛逐漸加快速度。對向車道有一輛車子開始加速,車頭燈相當眩目,我不禁別開視線停下腳步。


    然而,這僅止於一時。


    別開的視線終究得重新轉迴前方。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果然我的青春戀愛喜劇搞錯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渡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渡航並收藏果然我的青春戀愛喜劇搞錯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