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一疊內容亂七八糟、有如死海古卷的紙張放到桌上。


    「……這什麽玩意兒?」


    一大清早,我便看了一堆完全不知所雲、教人退避三舍的文字。


    不用說,這堆內容仿佛在哪裏看過又到處都是問題的東西,當然是材木座義輝大師使出渾身解數,為下一部作品撰寫的設定資料。不過,在推出下一部作品前,我希望他原本的作品能先開工。


    這些設定怎麽看都支離破碎,才在這個階段就已出現矛盾、破綻百出。


    值得稱讚的地方,隻有主角是孤獨的劍士這一點。


    孤獨是最美妙的一件事,真正的英雄總是獨來獨往。


    這是一種強大的象征。因為不跟人群建立關係,即代表沒有必須守護的事物。換個角度來說,必須守護的事物正是弱點所在。舉凡曆史上的希臘英雄阿基裏斯,抑或最強的僧兵武藏坊弁慶,皆是因為弱點而戰敗。如果他們沒有弱點,在曆史上的定位想必會被改寫為勝利者。


    因此,沒有弱點、沒有必須守護的事物、不建立人際關係的人才是最強的。


    也就是說,我是最強的。


    在材木座寫的垃圾設定中,唯有強到根本是開外掛的孤傲劍士比較實際,其餘都是垃圾。就這麽寫上評語吧,「垃·圾」……好,完成。


    我完成一項工作,心中頓時感到神清氣爽。同一時間,我的妹妹小町剛好也準備好早餐。


    父母親早早便出門工作,所以客廳裏隻有我跟妹妹兩人。


    她披著圍裙,動作俐落地擺好我們兩人的早餐。不過我說小町啊,你既然穿無袖背心跟短裙,就別再穿什麽圍裙啦,這樣看起來很像裏麵什麽都沒穿耶。


    桌上有烤成焦黃色的英式鬆餅、咖啡,以及一罐果醬。


    英式鬆餅烤得恰到好處,散發出迷人的味道,配上純淨的咖啡香氣,融合成一首組曲彼此應和;色彩鮮豔的果醬則有著耀眼的光芒,整份早餐洋溢著美少女的氣息。


    「我開動了。」


    「來來來,請用請用~~小町也開動了!」


    我們合掌說完開動,開始吃起英式鬆餅。


    「今天的早餐是不是很有美感?有了英式鬆餅,感覺就很英格麗緒呢!」


    「……什麽英格麗緒?新的必殺技嗎?」


    「不對,是很英國風的意思。」


    「啊?我一直以為那叫做british。」


    「討厭啦~世界上哪有國家叫british?」


    「……英國在國際上的正式稱唿為大不列顛(great britain)或聯合王國(united kingdom),而『英國風』一般都說是british。幫你補充一點小常識。」


    「隨、隨便啦!那是和製英語(注1 日文裏的一種現象,以現有單字組合出原本不存在的英文。)!就像great義太夫(注2 日本的搞笑藝人。)一樣!」


    ……不,great義太夫並不是和製英語。


    我不理會小町漏洞百出的藉口,伸手去拿煉乳。


    在咖啡中加入煉乳調成ma咖啡風味,稱為千葉風。順帶一提,近未來的籃球動畫則稱為basuash。


    「對了,英國人的話,不是應該喝紅茶嗎?」


    「小町知道。不過哥哥比較喜歡咖啡,所以小町覺得選擇咖啡能幫自己加分~」


    「嗯,可能有加一點分吧。如果有這種計分方法也滿不錯的,什麽都能看得很明白。」


    如果對方想不想要、好感度是高是低等等,都能清楚顯示出來,想必會輕鬆許多。要是能明確知道對方沒有那種意思、對自己的好感度很低,便不會有所誤解,也能幹脆地死了這條心。光是這一點,就能讓廣大的可憐男性得到救贖。


    我一邊啜飲著假ma咖啡一邊迴答。小町聽了,突然把手一鬆,讓鬆餅掉到桌上,還麵色蒼白地顫抖著肩膀。


    「哥哥……變得好奇怪……」


    「啊?」


    「一定有問題!平常小町說這種話,哥哥都會不耐煩地無情反駁,但冷淡的語氣中帶有對妹妹的愛。」


    「我看是你比較奇怪。」


    這家夥未免太感性。


    「好啦,先不開玩笑。」


    雖然她嘴上那樣說,我卻聽不出其中有多少是玩笑話,感覺有點恐怖。如果她是從被別人冷淡對待中得到快感的變態,我還真不曉得接下來該怎麽跟妹妹相處。搞不好我會天天對她冷淡,拚命增加自己的分數。這種兄妹之間的愛情,未免太過扭曲。


    「最近哥哥真的有點奇怪,感覺沒什麽活力……不對,哥哥本來就是這樣。那是眼睛沒什麽精神,像一條死魚嗎……不對,那也是本來就這樣……啊,對了,吐槽隻吐一半……咦?這好像也一樣耶。嗯~~反正就是很奇怪啦!」


    「你到底是在擔心我還是想損我……」


    被說成這樣,真不知道妹妹究竟是愛我還是討厭我。


    「不過,最近天氣很悶熱,所以眼神跟性格容易像死魚一樣腐爛吧。」


    「喔喔!這句話真不錯!」


    小町由衷地感到佩服,讓我有點高興,忍不住用鼻子發出「哼哼」的笑聲。不過仔細一想,她其實把我說得很不堪。


    「你想想,六月根本沒有值得興奮的地方。既沒有國定假日,雨又下個不停,天氣還那麽悶熱。明明是六月天,卻沒有半點六六大順的感覺。」


    「零分。」


    「喔,是……」


    想不到小町的評分標準意外地嚴格。


    我一臉得意地講出冷笑話,卻落得失敗的下場,心裏有種說不出的空虛。我好像多少理解平塚老師的心情了。


    一想到平塚老師,我這才發現差不多得去上學了。遲到的話,肯定又要接受她的鐵拳製裁。


    我把剩下的英式鬆餅塞進嘴巴,用千葉風味的咖啡衝進胃裏,然後對小町說:


    「我差不多要出發了。」


    「啊,小町也一起走。」


    她把英式鬆餅塞進嘴裏,臉頰鼓得有如一隻鬆鼠,接著開心地換起衣服。不是叫你別在這種地方換衣服嗎?


    「我先去外麵。」


    「好~~」


    小町慢條斯理的迴應從我身後傳來。


    來到家門口,梅雨季節特有的潮濕空氣立刻附著到身上。自從職場見習之後,我好像沒再看過蔚藍的天空。


    x  x  x


    濕濕黏黏的空氣籠罩整棟校舍。大家到校的尖峰時間更因為人潮密集,不舒服的感覺往上翻好幾倍。


    「孤獨」這個字,經常讓人產生躲在陰暗角落的印象,但如果是在我的班上,則會變得正大光明。因此,我的周圍有如台風中心,在校內形成一股晴空亂流。


    若是朋友多的人,在這種悶熱的天氣裏,還得忍受被高達三十六度的蛋白質包圍,想必非常辛苦。從梅雨時期開始到夏天的這段期間,獨行俠得以享受空氣流通的校園生活,實在是愜意得難以言喻。


    我在校舍門口換上室內鞋,抬起頭時,看見一個認識的麵孔。


    「啊……」


    由比濱結衣腳踩鞋跟磨損的便鞋,不知該做何反應似地別開眼神。我維持看著她的視線,用往常的方式打招唿。


    「早。」


    「啊……嗯。」


    對話到此結束。我重新背好背包,獨自踏上油氈地板,一個人的腳步聲逐漸消失在人來人往的走道上。


    經過一個周末,我跟由比濱結衣之間有點尷尬的氣氛依然存在,這幾天裏並沒有任何改變,結果一迴神時,


    我才發現已經到了星期五。


    她早上不再跟我大聲打招唿,然後一起走去教室。我又迴到以往平和到不能再平和的生活。


    很好,非常酷,一切都迴歸從前。


    本來獨行俠就是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的存在。他們不跟別人產生關係,藉以避免造成傷害,是一種終極環保、終極樂活的純淨生物。


    迴歸從前之後,我的內心恢複平靜,由比濱也得以從自責中解脫,迴到以往的現實充生活。這個選擇應該沒有錯,甚至可說是非常正確。


    畢竟我隻是救了一隻狗,根本沒有什麽需要感謝的。這一切純粹出於偶然,如同撿起掉在地上的錢包還給失主、讓位子給老年人,之後頂多暗自竊喜:「哇!我剛才做了一件好事!我不枉為一個人,跟那些輕浮庸俗的傻瓜不同!」


    她不必對那點程度的偶然念念不忘,更不必為我一入學立刻變得孤獨感到愧疚。


    所以,這件事到此結束。我們隻要迴到以往,各自過各自的生活即可。雖然人生不能重來一遞,人際關係倒是可以,這是我的親身經曆。國中時期的同班同學,之後再也沒有聯絡……喔,那不是重來,要叫刪除才對。嘿嘿。


    x  x  x


    枯燥乏味的第六節課結束。


    我是一個認真勤奮的學生,上課時不會跟任何人說話,總是獨自默默地度過。


    對了,第六節課是英文會話課,所以我勢必得跟隔壁的同學練習。不過一進入練習時間,坐在我隔壁的女生便拿出手機把玩。雖然這樣可能會被巡視的老師訓斥,不過我用了固有技能隱匿存在感,所以老師從頭到尾都沒注意到。我真不簡單。


    不過,這個技能什麽時候才會解除啊……


    放學前的班會結束後,技能仍然持續發揮效果。因此,我輕手輕腳地避開大家的耳目整理好書包。難道我是間諜不成?


    哎呀,看來cia遲早會把我吸收進去。要是中間出什麽差錯,換成aic(注3 「anime國際公司」之簡稱,一間日本動畫製作公司。)來找我,到時候我就默默製作一部「天地無用」的ova吧。


    正當我胡思亂想時,凡夫俗子的吵鬧聲在背後擴散開來,仿佛要宣揚:「這就是青春!」


    體育社的人一邊慢吞吞地準備去社團,一邊熱烈談論學長姐和顧問的壞話。


    文藝社的人嘻嘻哈哈地對彼此微笑,分享今天帶了什麽點心。


    至於迴家社,他們正傭懶地討論著放學後要去哪裏玩。


    其中有一群人的討論特別大聲。


    「今天足球社的顧問請假,真羨慕!」


    我迴神一看,發現包含葉山在內的七個男男女女,正圍成一圈坐著閑聊。見風轉舵的棒球社處男大岡首先發出抱怨,橄欖球社那個什麽來著的大和點頭應和,得意忘形的金發戶部再開始聒噪。


    「哇,你們今天都要乖乖去社團,那我們呢?我們要做什麽?」


    「你來決定~」


    三浦的左手扯著電鑽狀的鬈發,右手把玩手機,貌似對戶部說的話沒有興趣。海老名跟由比濱隨侍在她的兩側,看來今天班上的女王陛下也有好好展現出威嚴。


    戶部被賦予這項重責大任,立刻有了精神。


    「啊~31霜淇淋怎麽樣?不賴吧!」


    下一秒,三浦「啪」一聲闔上手機。


    「什麽?沒興趣。」


    ……不是你自己說交給他決定的嗎?


    我忍不住在心裏吐槽。獨行俠即是如此日日精進吐槽的技能。


    也因為這句吐槽,我的眼睛轉向三浦那裏。


    接著,跟由比濱對上視線。


    「…………」


    「…………」


    我們都注意到彼此,卻不開口說半句話,隻是默默觀察對方的舉動。


    如果要我舉例,差不多如同在住家附近的車站等電車時,發現隔壁車門的位置站著一名同班同學。我心想:「糟糕,是大船……」對方同時也在想:「啊……他叫什麽名字……比、比企……唉,算了。」喂,不要想到一半就放棄。


    對啦對啦,絕、絕對不是對方不記得我,而是我的記憶力太好。我的頭腦非常靈光,對於記別人的名字這檔事,獨行俠可是意外地拿手,八成是因為心中期待對方什麽時候會開口搭話。


    要說我的記憶力有多好呢?過去我叫一個從沒說過話的女生名字時,她的表情因為恐懼而陷入扭曲,害怕我為什麽知道她的名字……呃,我的事先不說。


    總之,我跟由比濱的關係,宛如一流的劍士互相尋找攻擊的時機,類似「這場決鬥,先動的人就輸了」這樣。


    後來是由三浦打破尷尬的氣氛。


    「還是去打保齡球吧。」


    她不知怎麽想的,提出這個建議。海老名點點頭:


    「我懂!保齡球瓶肯定是誘受!」


    「海老名,拜托你閉嘴,還有把鼻血擦掉,好好裝個樣子。」


    三浦無奈地說著,同時把麵紙遞過去。


    我剛為她溫柔的一麵大感意外,又發現那怎麽看都是電話交友中心送的麵紙,結果一下子不知該做何感想。


    「啊,我也有想到打保齡球,應該說我唯一想到的就是保齡球!」


    「沒錯吧?」


    在戶部的讚同下,三浦得意地拉著那頭鬈發。然而一旁的葉山若有所思,似乎有其他意見。


    「不過,上周也是打保齡球……偶爾去射個飛鏢如何?」


    「隼人說要射飛鏢,就去射飛鏢吧~?」


    三浦馬上改變意見。難道你的特技是玩尪仔標不成?


    「那我們走吧。沒玩過的人記得講一聲,我會教你。」


    葉山起身移動,三浦、戶部、海老名跟在後麵。這時,有個人還愣在原處。三浦發現了,迴頭對那個人出聲:「結衣,要走囉!你還在做什麽?」


    「……咦?啊,沒、沒有!我馬上過去!」


    始終以聽眾身分參與其中的由比濱,連忙抓起書包,站起來小跑步追上。她經過我的身邊時,動作突然慢下來。


    她八成在猶豫應該跟隨三浦那群人,還是要去侍奉社。


    沒辦法,這家夥就是那麽溫柔,其實她根本不需要顧慮我。


    可是,雖說她用不著顧慮我,但看她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樣子,還是讓我有些過意不去。


    不行不行,身為一個獨行俠,絕不能帶給他人困擾。


    我還是先速遠離去為妙,比企穀八幡要帥氣離場囉!如果要說有多帥氣,大約如同事先把要說的話錄進錄音機裏的那家夥(注4 指《cool -rental bodyguard》作品之主角。)。


    cool!cool!cool!


    我盡可能不跟由比濱對上視線,悄悄離開教室。


    x  x  x


    我爬上特別大樓四樓,來到侍奉社的社辦。雪之下雪乃一如往常坐在房間深處,臉上掛著不變的冷淡表情。


    唯一的不同之處,在於她今天閱讀的不是文庫本,而是流行雜誌。真難得。


    她沒穿外套,而是穿學校指定的夏季背心。說到「學校指定」的衣服,很容易讓人產生俗氣的印象,不過穿在雪之下身上,看起來反而很體麵,還散發出一種清涼感。


    「嗨。」


    「……喔,原來是比企穀同學。」


    雪之下輕歎一聲,視線落迴手中的流行雜誌。


    「不要擺出換座位後坐到我隔壁的女生的反應,那樣讓我很受傷。」


    不是隻有學校舉辦的活動,才會大量製造我的創傷。平


    常大家不以為意的小地方,也很容易萌生創傷的幼苗。正因為不是什麽特別的事,她們更容易說出真實心聲。太過分了。


    每個月固定一次的座位大風吹,便是最好的例子。


    「我明明沒有任何不對,為什麽卻變成好像是壞人似的?要抱怨的話,應該抱怨自己的運氣太差,抽簽抽到我旁邊的座位。」


    「所以你還是承認自己隔壁的座位是最差的位置啊……」


    「我沒有說『最差』,那是你先入為主的觀念。」


    「我向你道歉,潛意識還真可怕呢。」


    雪之下對我一笑。其實潛意識做出的行為才更傷人……


    「剛才我說的話也來自潛意識,所以別放在心上。我本來以為一定是由比濱。」


    「喔,原來是這樣。」


    雪之下會那樣想也不無道理。這幾天由比濱都沒來社辦,雪之下大概很在意,認為她今天一定會來。


    「前天是帶寵物去醫院檢查,昨天是家裏有事……」


    她對著自己的手機喃喃念道,大概是在看由比濱傳來的簡訊。不過那些簡訊並沒有寄給我。


    那麽,由比濱今天究竟會不會來呢?


    她來的話,我肯定會比照早上的方式對待她。


    我很清楚雙方演變到這個局麵,最後將麵臨什麽結果。


    兩人在不知不覺中逐漸疏遠,不知不覺中失去交流,接著,在不知不覺中也不再見麵。這是我的親身經曆。


    從小學到國中的同班同學,都是像這樣從此再也見不到麵。我跟由比濱大概也會如此吧。


    社辦內一片沉默,隻有雪之下翻閱雜誌的沙沙聲響。


    這麽一想,最近耳根子還真是不得清淨。原本隻有我跟雪之下兩人,雙方始終默不作聲,即使是開口的時間,也都是彼此罵來罵去。


    雖然那不過是最近一、兩個月的事情,卻讓人感到莫名懷念。我望著社辦門口發呆,雪之下宛如看透我的心思,開口說道:


    「如果你在等由比濱同學,她今天不會來喔。剛剛她傳簡訊過來了。」


    「這樣啊……我、我可不是在擔心由比濱喔!」


    「那是什麽語氣,真教人不舒服……」


    我鬆一口氣,意識從門口移到雪之下身上。


    雪之下輕輕歎一聲:


    「由比濱同學是不是不再來了……」


    「你可以去問問看啊。」


    由比濱仍然跟雪之下保持聯絡,如果她去問一下,對方應該會迴答。


    但是,雪之下無力地搖搖頭。


    「根本不用問。我問的話,她一定會說要來。即使心裏不想……應該也一樣會來。」


    「嗯……也對……」


    由比濱結衣就是這樣的人。她總是把其他人看得比自己重要,所以願意跟一個孤獨的家夥說話,如果我傳簡訊給她,也會得到迴覆。


    然而,那是她的溫柔,也是她的同情。說穿了,其實不過是出於義務。但這對一個經驗值很低的男生而言,已足以讓他誤會「咦……她、她該不會是喜、喜歡我吧」,真希望她能多少改善一點,不要那麽難以捉摸。


    如果有一種軟體,可以自動把女生傳來的簡訊轉為敬語該有多好。那樣一來,我便不會產生多餘的期待……等等,這好像很有商機喔!


    我妄想自己賺進大把鈔票的同時,雪之下不發一語地凝視著我。被她一臉正經地看著,我的心跳逐漸加速。好恐怖……


    「什、什麽事?」


    「……你跟由比濱同學發生什麽事嗎?」


    「沒什麽。」


    我連想也不想便迴答。


    「如果沒有什麽事,我不認為由比濱同學會突然不來。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沒有……應該沒有。」


    雪之下的這個問題,讓我不禁語塞。


    不過我沒有說謊,我也不知道那樣究竟算不算是吵架。


    我跟別人的關係,從來不曾深入到可以吵架的地步。獨行俠一向抱持和平主義,別說是不抵抗,我們根本不跟對方接觸。從世界史的角度思考,完完全全就是甘地。


    我想得到的吵架,隻存在於兄妹之間,但那也是小學的事,而且妹妹通常會召喚老爸,打得我hp直接歸零,結束這一迴合。如果老爸不在而無法召喚,她還會用陷阱卡讓老媽出來,所以到頭來一樣是我吃敗仗。


    我會遭到一陣訓斥,然後到了晚餐時間,大家又和樂融融地坐在餐桌上,兄妹爭執到此落幕。


    雪之下看我默默思考著,又再度開口:


    「由比濱同學思慮不周、個性不謹慎、說話不經過大腦、擅自闖進別人的領域、會跟人打哈哈敷衍了事,而且吵得要命——」


    「現在比較像是你在跟她吵架……」


    要是她本人聽到,大概會哭出來。


    「請你聽我說完。她有很多缺點沒錯,不過……她的本性不壞。」


    雪之下舉出那麽多缺點,實在無法讓人想像由比濱的本性不壞。不過,看雪之下漲紅臉頰別開視線,聲音還小聲到快要聽不見,便能知道那是她最大的讚美。如果由比濱本人聽到那段話,大概會哭出來——感動到哭出來。


    「這些我都了解。我們並沒有吵架,何況雙方的關係要親密到一定程度,才有辦法吵架,所以那應該算是……」


    我搔搔頭,想擠出適當的字眼。雪之下也手撫下巴跟著思考。


    「……口角?」


    「啊,有點類似,但不太一樣。感覺有點進入射程範圍。」


    「那麽……戰爭?」


    「一點都不像,而且偏離射程範圍。」


    「殲滅戰?」


    「你有聽我說話嗎?越來越遠啦!」


    為什麽戰況越來越慘烈?她的想法真像織田信長。


    「所以是……摩擦吧?」


    「喔,沒錯沒錯。」


    正是那種感覺,可以拿到魔神地圖lv87的玩意兒(注5 指「勇者鬥惡龍九」中透過擦身通信取得之地圖。)。我念國中時,在學校打開擦身通信,結果在班上引起一陣騷動,大家都很好奇:「這個叫『八萬』的是誰?」


    說真的,我希望遊戲公司不要再搞那種連線功能了。連線對戰還無所謂,但是以「三五好友一起遊玩」為前提設計的遊戲,擺明是在欺負沒有朋友的人。我正是因為找不到人擦身通信,神奇寶貝遲遲無法進化,因此沒辦法完成圖鑒。


    「這樣啊,那就沒辦法。」


    雪之下輕歎一口氣,闔上雜誌。不過她表現出來的樣子完全相反,隻是無奈地接受這個事實。


    她不再追問,維持兩人之間的距離感。


    我和雪之下跟人保持距離的方法,說不定非常相似。


    如果有什麽話題或閑談,我們是可以跟人聊上幾句,但幾乎不會觸及私人領域,絕不主動提出「你今年幾歲」、「住在哪裏」、「生日是哪一天」、「有沒有兄弟姐妹」、「父母從事什麽工作」之類的問題。


    之所以這麽做有幾個可能的理由,像是我們本來便對別人沒有興趣、不想踩到別人的地雷……對了,也可能因為獨行俠不擅長問問題。沒頭沒腦地拋出那種問題,感覺也滿奇怪的。


    絕不詢問個人隱私、絕不跨越紅線,劍客們即是這樣互相探測距離。


    「該怎麽說呢?這就是一生一次的緣分。既然有相遇,也會有分別。」


    「為什麽那麽好的一句話被你一用,隻剩下消極的意思……」


    雪之下不知該如何迴應。但人生確實為一連串的這種緣分。在我的小學時代,班上有人在轉學前


    跟大家約好會寫信聯絡,之後唯獨我沒收到迴信,於是我也不再寫信給他。大概是這種感覺。健太明明就有收到迴信啊……


    君子不近危,往者不追、來者不拒,這或許是避免風險的唯一途徑。


    「不過……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確實意想不到地脆弱,隻要一點點小事情便能輕易瓦解。」


    雪之下略帶自嘲地低喃。


    這時,忽然有人拉開社辦大門,發出喀啦的聲響。


    「不過,人也會因為一點點小事情而串聯起來喔。雪之下,現在還不到放棄的時候。」


    身披白衣、說著帥氣台詞來到我們麵前者何許人也?原來是對我發動攻勢時一向不手軟的平塚老師。


    「老師,請先敲門……」


    平塚老師完全不理會雪之下的怨言,逕自環視社辦。


    「嗯,由比濱已經一個星期沒來社團啦……我還以為現在的你們會靠自己的力量想辦法……看來你們果然病得很嚴重。」


    總覺得老師的話中帶有佩服的語氣。


    「老師,您來這裏有什麽事……」


    「喔,對。比企穀,我不是跟你說過『比賽』的事嗎?」


    聽到「比賽」這個字,我多少迴想起自己正在跟雪之下進行一場「robot fight!誰能夠侍奉比較多人」的比賽,但不是機甲寶貝兵。


    前一陣子,平塚老師提到她要修改比賽規則,就像遊戲公司會做的那種事情。所以,今天她是來告訴我們新的規則吧。


    「今天我來的目的,是公布新的比賽規則。」


    她盤起雙手、挺直腰杆,我跟雪之下也端正姿勢,準備洗耳恭聽。


    老師來迴凝視我們,充分醞釀氣氛。她不疾不徐的動作,反而讓我們更加緊張,現場安靜到可以聽見自己吞口水的聲音。


    接著,老師慎重地開口,打破籠罩室內的沉默。


    「我要請你們互相殘殺。」(注6 出自出自電影「大逃殺」之台詞。)


    「……老套。」


    這部片最近連在星期五電影院(注7 原名「金曜口1ドショ1」,日本電視台於周五晚上播放電影之單元。)都很少看到了。說到這個,「天空之城」每年都播一次,未免太過頻緊。我自己有買dvd,所以拜托你們改播「地海戰記」好不好?那片我還沒買。


    話說迴來,現在的高中生大概沒聽過那部電影。我轉向雪之下,發現她用望向路旁垃圾的冷淡視線看著老師。


    老師直接承受雪之下的視線,不禁發出幾聲幹咳蒙混過去。


    「咳咳、咳,嗯,總、總之!簡單來說就是『大逃殺』的遊戲規則!三強爭霸才是拉長戰鬥漫畫生命的王道!如果要說得更淺顯一點,則是《城市風雲兒》的輝夜公主篇。」


    「又是令人懷念的作品……」


    「既然是三強爭霸的大逃殺,當然也可以聯手戰鬥。你們的關係不僅是對立,最好也學學彼此合作。」


    原來如此。一開始先串聯別人解決麻煩的家夥,確實是大逃殺的鐵則。


    「這樣一來,比企穀同學豈不是永遠居於弱勢……」


    「是啊。」


    在我發出抗議和反駁前,嘴巴竟然先幹脆地承認。不過,不論我怎麽想,比賽勢必會形成我跟另外兩人對決的局麵。


    相對於已經大徹大悟的我,平塚老師信心滿滿地露出笑容。


    「放心吧,接下來我仍會積極尋找新社員。不過,當然還是由你們拉攏新人入社。總之,你們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增加同伴。上吧!以一百五十一隻為目標!」


    老師說得非常有自信,不過那同伴的數目也忠實反映她的年齡,最近已經快增加到五百隻囉(注8 指任天堂推出的「神奇寶貝」數字。)。


    不過,要我們想辦法增加同伴……她說得還真輕鬆。


    「不管怎樣,規則都對比企穀同學很不利呢。他完全不擅長拉攏人。」


    「我不想被你這種人說……」


    「哎呀,你們不是已經讓一個人加入社團了嗎?不用想得太困難。」


    老師這句話確實有道理,可是沒人能保證每次都能順利成功。


    實際的情況是,原本進行得很順利的由比濱,現在不見人影。平塚老師似乎也察覺到這一點,臉上的表情增添些許陰霾。


    「話是這麽說,但由比濱看似不會再出現了……這也是個好機會,你們順便去尋找新社員填補人數。」


    雪之下聽到這句話,驚訝地抬起頭。


    「請等一下,由比濱同學並非退社……」


    「她不來的話,那跟退社沒什麽兩樣。我不需要幽靈社員。」


    平塚老師原本平靜的表情退去,換上寒氣逼人的眼神直視我跟雪之下。


    「你們是不是搞錯什麽?」


    老師並非提問,亦非提醒,而是訓誡。她以詢問之名,行責備我們的罪過之實。


    我們無法迴答,老師繼續說下去:


    「這裏不是讓你們增進感情的俱樂部,要玩青春遊戲請去外麵。我對侍奉社的要求是自我革新,不是泡在溫水裏欺瞞自己。」


    「……」


    雪之下緊咬嘴唇,視線瞥向一旁。


    「侍奉社不是遊樂場,是正正當當的總武高中社團。而且你們也很清楚,對沒有熱忱的人抱持關心,僅限於義務教育的範疇內。既然待不待在這裏是出自個人意願,意誌力不堅強的人隻有離去一途。」


    有熱忱、意誌力……


    「老、老師,我既沒有熱忱,意誌力也不夠堅強,請問可以離開嗎……」


    「你以為囚犯還有選擇的餘地?」


    平塚老師瞪我一眼,劈裏啪啦地按起手指關節。


    「有、有道理……」


    果然還是逃不掉……


    老師稍微恐嚇我之後,重新看向雪之下。盡管雪之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的態度仍透露出些許不滿。


    老師見狀,有點傷腦筋地笑著。


    「不過,確實因為由比濱的緣故,我們才得知社團人數增加,可以便活動變得更活潑。而且,再多一個人也比較容易維持平衡。所以……你們在下周一之前找出一個有熱忱、意誌力又堅強的人填補社團人數吧。」


    「在星期一之前找一個有熱忱又有意誌力的人……要求真多……那家夥最後會被山貓吃掉吧?」(注9 出自宮澤賢治《要求很多的餐廳》之劇情。)


    「你真喜歡宮澤賢治……」


    以上是全年級國文第三名跟第一名才會有的對話。


    話說迴來,時限是星期一之前的話,即使加上今天跟星期一當天,也隻有區區四天而已。要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找一個熱衷侍奉社活動,又有決心革新自己的人入社,實在是強人所難。難道老師是輝夜姬(注10 《竹取物語》中的公主,她向前來求婚的人提出非常困難的要求,達成者才能跟她結婚。)不成?喔~~我懂了,所以這個人才一直結不了婚。我看她早晚會跟那位公主一樣,被老家的人接迴去。


    「真是蠻橫……」


    我發出無謂的抵抗和怨言,老師咧嘴一笑。


    「哎呀,真是意外。這可是我的溫柔喔。」


    「哪裏溫柔啦……」


    「你不了解也無妨。那麽,今天的社團活動到此結束。你們趕快思考維持社團人數的辦法。」


    老師說完,不由分說地把我跟雪之下連同書包丟出社辦,然後「啪」一聲關上社辦大門。


    她迅速把門上鎖,踩著「喀、喀」的腳步聲離開。


    雪之下對她的背影問道:


    「平塚老師


    ,我再確認一次,隻要『填補人數』即可對吧?」


    「沒錯,雪之下。」


    老師留下這句簡短的迴答後離開,不過她轉過頭時,臉上帶著笑容。


    我們目送老師離開,然後互看彼此。


    「好啦,我們該怎麽填補人數?」


    「不知道,我也沒有邀請過別人,但我多少想得到誰有可能願意加入侍奉社。」


    「誰?戶塚嗎?一定是戶塚對不對?」


    除了戶塚之外,我完全想不到其他人選。真要說的話,我滿腦子都隻有戶塚。


    在我猛烈的「戶塚攻勢」下,雪之下有些瑟縮。


    「不對。雖然他可能也願意加入,不過還有更簡單的方法吧?」


    雖然雪之下這麽說,但我想不到我們還能向誰開口。即使絞盡腦汁,頂多隻能想到葉山隼人這個世間少有的真正現實充。也對啦,如果我們拜托他,他說不定願意幫忙,可是那樣跟「有熱忱、意誌力堅強」的條件不合。我實在想不到其他任何人了。什麽?材木座?這名字真罕見……所以,那是誰?


    雪之下見我已經想不出什麽名堂,輕輕地歎一口氣。


    「你還不懂嗎?就是由比濱同學啊。」


    「啊?可是她已經不來啦。」


    她撥開披在肩上的長發,用堅定的眼神看我,神情中沒有半點先前顯露的放棄。


    「那又怎樣?讓她迴來不就好嗎?平塚老師也說,我們隻要補滿人數即可。」


    「嗯,或許吧……」


    確實,我們隻要把人數補滿,便算是達成老師的要求。但現在的難題在於,由比濱究竟有沒有熱忱。如果我們不提升由比濱的動力,她連侍奉社的社辦都不可能踏進來。


    雪之下大概也明白這點,手抵著下巴思考。


    「……反正,我先想想看讓由比濱同學迴複原本樣子的方法。」


    「你真有熱忱。」


    她聽到我這句話,自嘲地笑起來。


    「是啊……最近我才發現,其實這兩個月裏,我還滿樂在其中的。」


    「…………」


    此刻的我絕對是震驚地張大嘴巴。雪之下竟然會說出這種話……


    她見我沒有迴應,似乎也不好意思地臉紅。


    「怎、怎麽?突然露出奇怪的表情。」


    「啊,沒有,沒什麽。我哪有露出奇怪的表情?」


    「明明就有。」


    「才沒有。」


    「更正,你現在就是一副奇怪的表情。」


    她跟我道別後,踏出腳步離去,而且側臉不再是先前的沉悶,而是平時那副大膽自信、專屬於雪之下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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