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狂風吹過虛無飄渺的荒野。


    荒野上萬物幹涸,大氣和土地生機不存。


    幹燥的強風卷起滾滾黃沙,放眼望去盡是荒野和岩山綿延的土地。


    不過,這是一般人的看法。


    使用千裏眼對羅翠蓮來說輕而易舉,她可以立刻眺望百裏外的貧瘠鄉裏。


    而今,清國南方時近春季,風勢卻依舊寒冷。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目前她所在的西藏地區——比清國眾多的山脈頂峰都要來得高。


    「在這樣的荒野上,獨自等待入滅。」


    羅翠蓮對某位舊識攀談。


    「鐵輪王,這種事還真符合你的意趣啊。」


    「我們來到世上時,也是不帶身外之物的。」


    對方是一位老人,答話的聲音沙啞。


    「在生命中的最後一刻,帶著這副皮囊就夠了……反正,此生也隻是漫長輪迴的一個過程罷了。」


    老人坐在岩石上,全身僅披一席黃色袈裟。


    這身襤褸衣衫,可是高僧的象征。


    瘦至極限的身體,再無其他蔽體衣物。


    老人連草鞋也沒穿,肌膚枯槁如荒涼大地,麵容消瘦亦如亡骸骷髏。


    形同皮包骨的老人壽命將盡,隻待坐化圓寂了。


    他是西藏出身的得道高僧,更是武功高手。


    武藝出神入化的他,在人世幾乎沒有對手。當然,武林至尊羅翠蓮是唯一的例外。


    「教主。如今迴想起來,我倆不乏幾許善緣和惡緣啊。」


    「的確,我是代表中華武林的正派掌門,你是君臨西域武林的大盟主——」


    迴憶過往的騷亂,羅翠蓮說道。


    「我們曾數度交手,偶爾也攜手合作呢。」


    「哈哈哈哈,貧僧的纖末毫技,豈是教主的對手呢。」


    羅翠蓮是五嶽聖教的教主,中華武林的頂點。


    可是,過去她純粹是統領一派的掌門。


    她的《飛鳳門》是隻收女性入門的名門正派,卻稱不上是武林的主要派別。


    所幸,羅翠蓮具有無人能及的武功和威德。


    更何況,她有從眾神身上奪來的各種「權能」——那是累積再多修行都無法習得的神功秘技。於是武林的英雄豪傑,敬奉羅翠蓮為至尊,向這位獨一無二的「王」獻上忠誠。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仔細想想,她最後一次見到鐵輪王就是那時候。羅翠蓮點點頭說。


    「沒錯,正因有那段奇緣,我才特地過來一趟。你來信說想在死前見我一麵,我就離開蓬萊島的庵房來見你了。」


    語氣淡然的羅翠蓮,並沒有做旅行打扮。


    她穿著寬鬆的漢服,和平時沒兩樣。從清國的南海孤島跑到遙遠的西藏,對窮究方術的她來說,就跟「跑到隔壁村頭」差不多。


    「貧僧可否藉這份奇緣……向你拜托一件事情?」


    「拜托我?」


    「若非教主,斷難達成。」


    「但說無妨。西域武林的鐵輪王一言九鼎,這點我也非常清楚。」


    聽了老僧的說法,羅翠蓮馬上答應了。


    如果聖教的麾下提出這種要求,羅翠蓮定會痛罵對方僭越,再吐出一絲氣息化為魔風,震飛那個無禮之徒。


    鐵輪王雙手合十,語氣真摯地道謝。


    「多謝教主。其實這件事和洋人……英國人有關。」


    「那些人不隻覬覦中華版圖,連西藏之地也不放過嗎?」


    羅翠蓮稍稍皺起了眉頭。


    她是生於清代名君,第六代皇帝·乾隆皇的治世末期。


    在那之後,已過六、七十年。


    羅翠蓮的外貌,和青春蔓蔻的少女時期相同。但清國的局勢已大為改變,國力傾頹更是急轉直下。


    元兇正是西洋諸國,尤以英吉利國為首。


    為排除該國走私鴉片,清國禁止了雙方的貿易。


    然而,不肯接受禁令的英國挑起戰爭,清國苦吞敗績。交易被迫開放,清國到處充滿了鴉片中毒的患者。


    十多年過去了,清國的衰退日益嚴重。


    朝廷失去了治理廣大國土的力量,南方也掀起了太平天國之亂。


    如今清國——不、如今中華之地,儼然是紛擾的亂世。


    話雖如此,羅翠蓮並不像世俗之人那樣,懷有報複英國的衝動想法。她完全沒有那樣的念頭。


    「我是立於武林和聖教頂點之人,沒興趣幹涉國家興亡的俗事。」


    正因擁有絕大權能,羅翠蓮才冷淡處事。


    「你要是想拜托我這種事,可就浪費生前最後的心願了,這你總該知道吧?」


    「當然,貧僧豈會對名動天下的羅濠教主失禮。」


    鐵輪王皮包骨的麵容浮現苦笑,他緩緩地說道。


    「貧僧想托付的事情——是請教主處理被盜走的神寶。」


    「神寶?」


    厭惡世俗的羅翠蓮,選擇在南海的孤島隱居。


    她離開了孤島,來到遙遠的西藏高原。這段經曆,是她前往下一個異境的序幕。


    2


    「德揚,我聽到了一個奇怪的傳聞。」


    「喔喔。號稱萬事通的你,有什麽傳聞要特地向我報告啊?」


    某個男子用這句話,來迴應年輕的傑拉爾子爵。


    他也是擁有「侯爵」稱號的人。


    不過,那不是出自貴族血統而繼承的地位。那是他百年以前,憑著自己的力量、意誌、才幹——強取豪奪的「戰果」。


    偏偏,他的性情並不直率,不肯表現出那種果敢的氣質。


    他喜歡被視為一個冷靜沉著又理性的人。事實上,大家幾乎對他抱有這種印象。


    德揚史塔爾·沃邦,就是他的名字。


    另一方麵,年僅二十三的傑拉爾子爵,擁有和高貴血統相稱的溫厚性情,他說。


    「畢竟這件事和你有關啊。」


    年輕的子爵半開玩笑地擠眉弄眼。


    「從巴爾幹來到倫敦的貴客,同時也是我好友的德揚史塔爾·沃邦先生——不僅大剌剌地造訪白金漢宮,還堂而皇之地入侵女王維多利亞陛下的寢室……」


    「啊啊、那件事啊。」


    「沃邦先生發揮天生的幽默精神,披露了饒富興味的談話內容……可惜,女王陛下似乎不太喜歡啊。」


    「她應該多下點功夫,讓自己盡量保持平常心的。」


    沃邦也用說笑的語氣發表評論。


    比任何老人都要年長的他,外表看起來十分年輕。


    大家都以為他才年過二十五,清秀的額頭和服貼的銀發,外加神情憂鬱的風貌,總是有種孤傲的氣息。


    沃邦和傑拉爾子爵,都是上流紳士的裝扮。


    亦即黑色的長大衣、白襯衫、蝴蝶結、大禮帽、拐杖等等。


    可是,沃邦的語氣不太像一個紳士。


    「當然,也可似說是我有欠考量吧。在女王麵前突然從一頭狼變迴人身——或許是我太莽撞了一點。」


    「隻有一點嗎?」


    「我是有意排解彼此的無聊才……看來這個想法造成了反效果。」


    「唉、真是傲慢與暴虐的天才。你就是這樣的人啊,德揚。」


    年輕的傑拉爾是個溫和的大少爺,語氣卻極為不敬。


    「我等魔道之徒崇拜的魔術師之王,最強的魔王大人啊。身為一位英國貴族,我對你有不少意見。但身為一個魔道的探求者,我認為你很可靠呢。」


    二


    十三歲的子爵,實際上也是一位魔術師。


    他的膽量很大,也不曉得是年輕或個性使然。他總是用一種獨特的厚顏態度,對待「魔王」之名響亮的沃邦。


    沃邦看上這一點,近兩年來很重用這個男人。


    畢竟,身旁隻有膽小的部下太無趣了。何況,傑拉爾雖不是了不起的術士,然而拜其性格所賜,他收集情報的能力很優秀。


    附帶一提——


    二人位於倫敦郊外的水晶宮。


    一八五一年,英國首都倫敦召開了萬國博覽會。用來當作會場的「玻璃製即席宮殿」改建到郊外丘陵,成為了一座娛樂設施。入場費用並不便宜,卻有開放一般人入場。


    這座宏偉建築的天花板和外牆,幾乎都是玻璃製的。


    建築本身耀眼華美,倫敦今天又是難得的晴朗天氣。二月下旬的燦爛陽光,照入水晶宮的室內。


    全賴透明的玻璃建築,才能觀賞如此美景。


    這是一座巨大的溫室和博物館,裏麵展示了世界各國的文物、藝術品、植物等等。


    水晶宮開幕不過短短數年。


    今天也有喜歡珍奇異寶的遊客前來參觀,會場還算熱鬧。


    「德揚,今天你找我出來做什麽呢?」


    「除了我的傳聞以外,我還想問你別件事情。三天前——有人送挑戰書給我,是一個叫布雷納卿的男人。」


    「有人想和你決鬥?真是愚不可及的家夥!」


    傑拉爾子爵先嘲笑對方一番,之後稍微思考了一下。


    看子爵認真的神情,沃邦張狂地笑了。


    「喔喔?這麽說,那個男人不單是一個不自量力的家夥囉?那真是值得慶幸啊,跟我說那個人的詳細情報吧。」


    「你說,值得慶幸?」


    「是啊,有人膽敢挑戰我昀權威——我衷心希望,對方跟我實力相當啊,不然……」


    沃邦的嘴唇勾勒出微笑。


    「就沒有摧毀的價值了。」


    「這個嘛,也不知道是否符合你的期望啦。」


    麵對狼猙獰的微笑,傑拉爾子爵苦笑以對。


    「三個月前,有人在西藏內地找到一項魔術道具,帶迴了英國。據傳——布雷納卿得到了那樣東西。」


    「原來是依賴道具啊。」


    「隻是,那東西頗有來頭。聽說擁有那樣東西的人,可獲得大威德明王這個東洋軍神的力量……似乎是一種神聖的武具。」


    「是嗎?」


    「那個武具,好像是叫三叉戟吧。我還聽說,持有者能自在操縱天神的雷電。」


    解說完後,號稱萬事通的年輕人聳聳肩說。


    「真偽難以確定就是了。親愛的侯爵閣下,我是否該勸你不要有過度的期待呢?」


    「隨你便吧,我也懶得記下你的規勸。」


    反正,這也是排遣無聊的一個手段。


    沃邦有意迴應這個無禮的挑戰。


    時值十九世紀中期——大英帝國正處在國力最鼎盛的時期,沃邦移居英國首都倫敦,已經兩年了。


    隨興移居到「霧都」,生活還算蠻刺激的。


    不過,這種刺激也漸漸變淡了,德揚史塔爾·沃邦是個時時追求嶄新娛樂的男人。


    同一天的同一時分。


    他在倫敦郊區漢普斯特持有的宅第裏,有位少女燃起充滿幹勁的氣焰。


    沃邦侯爵貴為魔王,卻不具備千裏眼的神通力。


    當然,他也無從得知這件事了。


    「今天就要在新的宅第裏,從事新的工作了。」


    大宅第的庭園裏,有一整片耀眼的草皮。


    一位少女站在草皮上握緊拳頭。


    她身穿女仆的製服,製服是黑白相間的圍裙洋裝,頭上還戴了一個發圈。


    「要好好努力工作,賺一大筆薪水才行。」


    另外,少女不是白種人。


    她出生在大英帝國的殖民地印度,其後移居英國本土。


    因此,她的肌膚是褐色的——這在倫敦是相當醒目的外貌,她自小就從事女仆工作,直到主人病逝才再次出國。


    就這樣,她持續旅行好幾個月。


    終於迴國的她轉換心境,找到了新的工作。


    多數上流階級寧可選擇英國女性,也不雇用外國來的可疑女仆,少女找工作花了不少功夫。


    不過,這座宅第的主人,似乎是一位不拘小節的大人物。


    少女決定為主人好好工作。


    在心中立誓的少女,名叫艾西亞。也是被後世稱為「永恆美少女」的魔性貴婦。


    3


    倫敦的黑夜深沉凝重。


    的確,街上有許多燃氣路燈。


    這也是工業革命的起點,堪稱工業中心的帝國首都才有的光景。


    然而,細長柱子頂端的玻璃罩裏,燃燒的火光微弱,亮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再者,倫敦的煙霧濃厚到異常的地步。


    機械產業的發達,造就英國成為世界最大的帝國——其原動力蒸汽機是燃燒大量煤炭運轉的。


    況且,一般家庭也有在暖爐裏燒柴生火。


    家庭、工廠、火車的煙囪,不斷排放冉冉黑煙。


    到頭來,倫敦市內的黑煙和冬季的濃霧相加之下,造就了「霧都」響亮的稱號。


    數萬盞燃氣燈,不足以照亮煙霧彌漫的黑夜。


    沃邦喜歡這種深沉的黑暗和肮髒氣息。


    「嗬。」


    走在夜晚的街道上,他的嘴角自然流露笑意。


    過去殺害太陽神阿波羅,沃邦得到『黑暗與大地之獸』的狼之權能,越凝重的黑夜他越喜歡。


    而且,今晚氣溫特別寒冷。


    路上幾乎沒其他行人。白天人群和馬車多不勝數的都市喧囂——如今仿佛虛幻一般,變得安靜無聲。


    享受寂靜的沃邦侯爵麵前,有一位紳士走近。


    「侯爵閣下……感謝你特地前來。」


    「唔嗯,你就是布雷納卿嗎?」


    二人相約的地點,正是「倫敦大橋」。


    那是一座蓋在泰晤士河上的石造橋梁,堅固而巨大。


    長約三百一十碼(約兩百八十二公尺),寬約十七碼(約十五公尺)的建築。


    有一首知名的鵝媽媽童謠叫「倫敦大橋垮下來」。


    會有那種童謠,代表過去倫敦大橋是一座很容易崩塌的木造橋。所以,二十多年前倫敦大橋重建,成了現在的石造橋。


    幸好重建後,倫敦大橋沒有再垮過了。


    「你在信上寫的決鬥理由,是什麽啊?」


    沃邦侯爵輕笑嘲弄對方。


    「不好意思啊。你的信我看過了,內容不太吸引我,我完全忘記了呢。」


    「那我再說一次吧,魔術師之王。」


    布雷納卿年近半百,也算是小有歲數了。


    他的體格高大,身高約六尺(約一百八十公分),和沃邦相去不遠。但他身材肥碩,寬度是沃邦的三倍以上。


    身上的長大衣和襯衫鼓脹欲裂。


    「侯爵閣下,當今之世若有最接近魔王稱號的人,那一定非你莫屬了。不過,你有許多發言需要更正一下。」


    「唔嗯,例如呢?」


    「例如你弑殺了天神,或是一直在尋找值得殺害的『不順從之神』,以及世上無人能壓製你的妄言。」


    「那全都是事實啊。」


    「哈哈哈哈,請別說傻話了。」


    布雷納卿抖著大肚子,失笑說道。


    「我啊,曾經親眼見過。」


    「見過什麽?」


    「降臨人間的天神——不順從之神的外貌和權能。」


    「…………」


    「那恐怖、強大的力量,區區人類根本無力相抗。結果,你卻一直誇口自己贏過了那種無敵的存在。」


    過度肥胖的魔術師搖搖頭,似乎根本不相信這件事。


    「如果真有人能殺害天神,那也隻有同為天神的存在了。侯爵閣下的確是強大無比的魔術師,但肉骨凡胎終究有其極限,所以我才主動提出挑戰。」


    沃邦過去是個連魔術基礎都不懂的流浪兒,對方卻誤以為他是「魔術師」。


    這個叫布雷納的男人,實在是有眼無珠。不過,沃邦壓製著嘲弄的心情,很紳士地說。


    「原來如此。你贏過我的話,就能證明我純粹是個弱小可悲的凡人——」


    「是的,我的證明想必會成功。」


    現在,倫敦大橋上隻有沃邦和布雷納卿。


    白天的時候,來往的行人和馬車經常造成倫敦大橋堵塞。


    幸好沒有人喜歡在冰寒刺骨、煙霧彌漫的夜晚出門,或者是布雷納卿施展了驅除外人的魔術吧。


    沃邦環顧空曠的倫敦大橋,不屑地笑了。


    偶爾也有這種人,僅憑著半調子的知識和智慧,就否定沃邦這些弑神者的存在。沃邦沒有欺負這種人的樂趣——這次倒是另當別論。


    決鬥對手太過微不足道,確實讓沃邦頗為不滿。


    可是,用來滿足一夜遊興還算可以,沃邦催促對手趕快出招。


    「那好、布雷納卿。也該讓我見識一下,你千辛萬苦得到的秘密武器了吧?」


    「唉呀、你這麽快就聽說啦。」


    「沒有這個消息,我本來想無視你的招待。你這男人運氣不錯……不對、應該說運氣不好吧。」


    「不不,能得到和閣下決鬥的機會……」


    不自量力的挑戰者得意地笑了。


    「我非常幸運啊!」


    布雷納卿的右手,憑空出現鐵製的武器。


    他使出了召喚之術,幻化出在歐洲十分罕見的物品。然而,遊曆過世界各地的沃邦——知道那是什麽。


    布雷納卿手持鋼鐵製的短棒,長約一尺(三十公分)。


    棒子的兩端各有尖銳的三叉頭,簡直就像叉子一樣。這種短棒是東洋的法僧愛用的武器「金剛杵(vajra)」  。


    前端分為三叉的種類,又稱為三鈷杵——three-pronged vajrar。


    這東西好歹是武器,但主要是宗教儀式在用的法器。


    「原來啊,那就是天神的武具嗎?」


    沃邦頷首說道。


    據說,那是英國探險家從西藏高原的古老僧院裏「帶迴來」的。布雷納卿以誇張的價格收購人手。


    布雷納卿的實力一流,但終究是人類魔術師。


    如果那東西真有強大的力量,讓他膽敢挑戰沃邦的話——


    「覺醒吧,金剛三鈷杵!0mvajratishthahum!」


    布雷納卿突然詠唱言靈。


    三鈷杵射出強烈電光——襲向沃邦侯爵。


    「喔喔。」


    沃邦神情淡然地低吟。


    這一記雷電的衝擊,大概能輕易破壞勞動階級的庶民居住的廉價公寓吧。剩下的建材將被火焰燃燒,造成房屋全毀的慘狀。


    可是,弑神者的肉體「對神力和魔術有超強的抵抗力」。


    這道電光無法擊破弑神者的抵抗力。電光一擊中狼王的身體,電力、熱力、衝擊全部消失怠盡。


    盡管如此,沃邦凝神細辨那樣武器。的確,剛才的電光威力實屬不足。


    然而他稍微感覺到——金剛三鈷杵潛藏的能力。


    「哈哈哈哈哈!總不會這樣就結束了吧!」


    沃邦浮現剽悍的野獸麵容哈哈大笑。


    「再來啊,盡量發揮你的力量。賭上你所有的一切和靈魂,全力攻擊我吧!」


    「不必閣下提醒,我也有此念頭!」


    布雷納卿反唇相譏,他很明顯慌亂了。


    以一個人類魔術師來說,他在金剛三鈷杵中灌入值得讚賞的咒力。光憑這一點,他果然是高手級的魔術師。


    金剛三鈷杵再次射出雷電攻擊沃邦。


    而且雷電不隻一道,第二道雷電隨後殺至。緊接著第三道、第四道也發射了。


    沒想到所有電光,全被弑神者的肉體輕易消除。


    魔術師茫然地倒吸一口氣,肥胖鬆垮的麵容也失去了血色。


    說不定他想起來了。過去遭遇「不順從之神」時,見識到絕望的力量差距,信心大受打擊的迴憶。


    「遠遠不夠啊,布雷納卿。」


    沃邦覺得再這樣下去不行,於是指點對手。


    他壓抑鬥誌,語氣冷靜地說。


    「憑你那點咒力,也無法使出足以傷害我的雷電。即便那是神具——源自天神的稀世珍寶也一樣。」


    「嗚……!」


    被自己的對手指點,似乎又點燃了布雷納卿的鬥誌。


    布雷納卿恨恨地一咬牙,射出第五道電光。沃邦隨意揮手震開雷電,猶如一個執教的老師說道。


    「有個超越極限的方法,消耗你的性命吧。」


    「!?」


    「壽命有限的人類,肉體上累積的咒力連天神的一滴眼淚都比不上……但將靈魂燃燒到幾乎失去壽命的地步,或許還有點看頭。」


    「你在說什麽傻話!」


    「你仔細想想,沒辦法打倒我,你終究是得死的——不、是很淒慘的死法喔。」


    沃邦的忠告既理性,又冷酷。


    他隻是想好好享受這場決鬥,沒興趣挑釁或誇耀自身實力。除此之外他的內心再無其他念頭,他恬淡地說。


    「至少,你該選擇比較有尊嚴的死法,對吧?」


    「混帳!」


    布雷納卿終於有了不一樣的舉動。


    他將右手的金剛三鈷杵拋到自己頭上,出自西藏高原的神具飛上高空——


    金剛三鈷杵停在空中的一點,開始釋放電光。


    這景象仿佛倫敦大橋上空,猛然出現一顆小小的恆星。


    「……願汝終生常保忠誠。若然,則授予汝性命之冠!」


    那是隱含憤怒與屈辱的言靈。


    同時也是決意獻上性命的聖言,布雷納卿的身體發出白色的生命光華,納入上空的金剛三鈷杵之中。


    肥碩的身軀逐漸消瘦——肉體也在慢慢萎縮。


    相反的,金剛三鈷杵的放電量持續增強。最後倫敦的夜空泛白,數百億盞燃氣燈集合起來也比不上那股光源。


    布雷納卿舍棄尊嚴,聽從了沃邦的忠告。


    他要盡可能彌補雙方過大的差距,賭上萬分之一的機會。


    金剛三鈷杵帶著極大的電光,轟向沃邦頭頂。


    「……來談談往事吧,我記得那是七年前的事了。」


    沃邦的右手高舉向天,兀自嘀咕道。


    金剛三鈷杵和電光自上空逼近,比起雷霆更接近隕石的軌道。二者飛快落向倫敦大橋和弑神者。


    沃邦輕輕鬆鬆——抓住了金剛三鈷杵。


    他的嘴角,再次勾勒出猙獰野獸的微笑。


    「那時候,在亞洲流浪的我遇到了三大天神,是各自掌管風雨雷電的三位一體神。你使出的電光啊……大概有他們信手出招的一成威力吧,布雷納卿!」


    其實別說一成,有沒有達到這一半的威力都很可疑。


    沃邦故意美言幾句,


    卻暗自竊笑。金剛三鈷杵的電光瞬間消滅,被沃邦吸入右掌中。


    照亮朦朧黑夜的光芒也消失了。


    豁盡一切的攻擊無效,布雷納卿愕然了。


    沃邦把玩著武具,溫和地說道。


    「我辛苦戰勝那三大天神,獲得了他們的權能。你果然運氣不好啊……事實上,我還蠻習慣操控雷電的。」


    沃邦擁有唿風喚雨、降下雷霆之力。


    那是取自古代朝鮮天神——風伯、雨師、雷公的『暴風雨』權能。


    不知不覺間,上空烏雲密布,開始降下細雨。雨勢轉眼變成豪雨,連風力也增強了。


    天際落雷連連,響起了轟隆隆的重低音。


    暴風雨的夜晚降臨了。


    風雨雷電似乎會持續一陣子。


    雨勢洗滌了大都會的肮髒和霧氣,揭開了神聖動亂的序幕。


    「今晚是我第一次在倫敦施展這項權能,我好一段時間沒用了,似乎沒退步呢。」


    「咿咿咿咿咿咿咿!?」


    沃邦沉靜地喃喃自語,布雷納卿驚恐大叫。


    失去了壽命和贅肉,布雷納卿嚇得縮起身子發抖。


    想必是倫敦大橋上接連落下的電光害的。每一道電光都比布雷納卿釋放的極大電光——還要強大。


    橋上的大理石建材,受到衝擊破壞震蕩。


    這座堅固巨大的石造橋梁,在雷電不斷摧折之下,形同風雨中飄搖的吊橋。


    隻要沃邦願意,也可以降下暴雨讓泰晤士河泛濫成災。


    利用激流衝斷倫敦大橋,更是輕而易舉。


    不過沃邦沒這種打算。


    沃邦命令上空的雷雲——隨便降下兩、三小時的風雨雷電即可。


    之後,他迅速離開倫敦大橋。


    弑神者快步離去,布雷納卿卻癱坐在橋上。


    他的生命力幾乎傾注在金剛三鈷杵上,連走路的力氣都沒了。不久必會被雷電吞噬,灰飛煙滅吧。


    沃邦侯爵沒興趣親自料理這種貨色。


    布雷納卿是生是死——


    這就全憑他個人的造化了。運氣好的話,搞不好他有機會活下來吧。


    當然,之後他的下場如何,沃邦也懶得知道了。


    4


    多年後,隨著德揚史塔爾·沃邦的容姿老邁,他的性格也越來越孤僻乖張。不過,十九世紀時他還有幾位朋友,偶爾會發揮有失魔王體麵的俏皮心性。


    不消說,因為沃邦當時還算年輕。


    然而,他也有很多層麵和年老後沒兩樣。


    其中一點是居住習慣。喜歡隨興遷居的沃邦,光是在倫敦市內就有五個暫居之處。


    當中最上等的巢穴,莫過於他目前所在的大宅第了。


    宅第位於漢普斯特荒原。在倫敦市中心以北的郊區,漢普斯特地區的廣大原野上。


    該區域離大工業都市很近,卻充滿了綠意盎然的野趣。


    寬闊的自然原野中,有零星的森林和湖泊。沃邦侯爵的住所,就蓋在可以環顧四周的小山丘上。


    這座宅第不隻寬敞,風格也甚為典雅入時。


    外牆塗成清爽的白色,從遠處看上去也很醒目,據說是蘇格蘭的知名建築家設計的。


    房子本身並不是沃邦的所有物。


    那是某伯爵家代代相傳的建築。沃邦在兩年前,拜托他碰巧認識的現任當家「幫忙準備居住的場所」,對方便恭恭敬敬地獻出這棟房子。


    和布雷納卿決鬥已過數日,某天午後。


    身為宅第主人的沃邦,坐在圖書室的椅子上。


    曾經連阿拉伯數字都不懂的孤兒,活了近一百五十年的時光,在對談中學會了許許多多的語言。如今他已精通讀書寫字,但他對書架上的書沒有特別的偏愛。


    可是,他並不討厭圖書室裏獨特的寧靜。


    沃邦偶爾會閱讀遊記或數學書籍,至於別人妄想胡謅的小說或魔術相關文獻,他一點興趣也沒有。


    當然,某天他心血來潮,也許會對前者抱有興趣。


    後者對他來說就是沒價值的垃圾了。


    「我記得傑拉爾說過,這是出自某個東洋軍神的物品是吧。」


    圖書室的桌上,擺放著那一夜得到的神器——金剛三鈷杵。


    另外,牆邊站著三位魔術師,充當「王的智囊」。


    「有誰可以向我解釋一下?」


    「……怖畏金聊,佛法的守護神,阿修羅的殺戮者和鋼之軍神。擁有水牛頭和三隻眼,九麵三十四臂。名字的意義是恐怖的金剛神,漢字寫成大威德明王……」


    「原來如此。」


    其中一位魔術師答話,沃邦嘀咕道。


    「換言之,那男人配不上這個道具是吧。」


    布雷納卿的實力不算太差。


    不過,依舊比不上沃邦的這三位智囊。這幾個死者,曾是名滿天下的宗師級魔術師。


    三人麵色蒼白、瞳孔放大,表情也茫然虛無。


    這種表情無疑是死者的相貌。隻是,他們的穿著各有不同。


    一位和沃邦同樣穿著紳士服,另一位是肮髒的灰色長袍,最後一位則是破爛的修道服。


    沃邦能束縛自己殺害的靈魂,讓他們成為言聽計從的死靈和幽鬼——


    這是權能『死亡仆從的牢籠』之力。除了這三人之外,沃邦還有好幾位死亡的魔術師擔任他的智囊。


    所以,沃邦不需要魔術知識或相關書籍,他直接尋問就夠了。


    另外,他還命令這三大魔術師,活用「生前的特技」進行研究活動。


    年紀輕輕就死去的前伯爵是妖精博士,負責研究自由開啟星幽界之門的方法,沃邦想要造訪隱居在那個領域裏的天神和神獸。


    靈視力優異的占星術權威,經常監視天體的動向,報告有關全歐洲命運的異常征兆。


    精通靈知派秘教知識的前修道院長,處理「招聘不順從之神」的最困難儀式。


    在所有的死亡仆從中,這三大魔術師更是特別優秀。


    總之,沃邦和這三個人待在圖書室裏。


    「主人,我送午餐過來囉~」


    這時,有人敲了房門。


    外麵響起了可愛的聲音,沃邦無視對方的唿喚。


    他告訴過家中的下人「房門沒鎖的話直接進來就行了」。與其浪費時間答話,這樣做還比較合理。


    和平常一樣,女仆擅自開門進來了。


    女仆推著手推車,上麵擺放了茶具和盛裝三明治的盤子。


    沃邦不想特地到空曠的食堂裏解決日常的飲食需求。隨便叫下人送點夥食到自己所在的地方,盡快吃完就是了。


    有時心血來潮,他也會展現出食欲旺盛的一麵。


    可是,他沒興趣成為美食家,他甚至覺得那是最沒意義的嗜好。


    「唉呀?」


    年輕的女仆張大眼睛,她的視線盯著三位死亡的魔術師。


    沃邦曾經命令執事,要所有下人做好份內的工作,不管在館內看到什麽,都不準動搖、不準探究、不準多嘴。


    他還囑咐執事,隻雇用能嚴守這些準則的人。


    隻要遵守這些規定,沃邦並不在意對方的身份如何。但無法遵守的人要立刻解雇,知道多餘秘密的人也得「處理掉」才行……


    「唉呀,這真是……」


    褐色肌膚的女仆,說出了沒什麽意義的話來。


    她好奇地盯著牆邊的三位魔術師。


    女仆分神觀察之餘,將三明治放到圖書室桌上,往杯子裏倒入紅茶。


    一心二用還真


    是能幹——不對。


    紅茶溢出杯子和托盤,流到了書桌上。


    這也難怪,褐色肌膚的少女一直沒有把茶壺扶正。


    沃邦皺起眉頭,拿起桌上的三鈷杵。


    區區紅茶不會影響到神器。不過,被這個很像印度人的粗心女仆弄濕,實在蠻令人火大的。


    相對的,女仆終於注意到自己失態,連忙將茶壺放在桌上。


    「真、真的很對不起,我不小心失誤了!」


    「…………」


    「我有時候會不小心失誤。可是、請放心~。我從事女仆工作,有很深厚的資曆喔?」


    「…………」


    「其實呢,我在來這裏工作之前,剛好在街上認識這裏的執事。聊著聊著,我們就聊到主人的話題了。」


    「…………」


    「執事說他的主人個性乖僻,動不動就解雇好不容易聘來的下人,真的很困擾呢。他很煩惱現在館內人手不足的問題。」


    「…………」


    「於是我說『既然如此,請務必雇用我艾西亞!』,好歹我是即戰力嘛!」


    女仆得意挺起胸膛,神色開朗地說道。


    她說自已資曆深厚,外表卻還很年輕。頂多才十六、七歲吧。


    少女逕自說個沒完,沃邦始終頂著一張臭臉。沒想到少女絲毫不在意這件事。


    也不知她是膽識過人、性格沉穩還是為人遲鈍。也許都有可能吧?


    沃邦動用意誌力,壓抑逐漸累積的不滿。


    「啊、我還沒自我介紹對吧。我叫艾西亞,請多多指教喔:」


    「…………」


    你也被開除了,給我滾出去。


    沃邦本想直接叫少女滾蛋,但他把這句話吞了迴去。


    德揚史塔爾·沃邦這個人,連天神都殺得死,還被大家奉為魔王。


    這樣了不起的男人對一個下人的無心之過大發雷霆,親自下達解雇的命令——這未免太滑稽了一點,那是執事或管家的工作。


    話又說迴來。


    為何這個女人,敢用這種裝熟的態度說話?


    執事在雇用她的時候,就算沒說出主人的真麵目,至少也談過主人有多可怕吧。


    包括不能和主人交談、對望等等的注意事項。更何況,這座宅第的沉重氣息,照理說會讓下人們極盡惶恐才是。


    可是,女仆一派樂天地說。


    「你怎麽了,主人?」


    「沒事……」


    這種情況很罕見,沃邦也忘了該說些什麽。


    那個傑拉爾子爵看似大膽,其實內心也很怕沃邦。這種事看眼神就知道了,害怕自己的人所散發的氣息和味道,不可能瞞過狼的嗅覺。


    想必這個女人的腦袋很天真吧。


    沃邦默然地搖搖頭。


    算了,稍後再命令執事,解雇少女就行了。


    天生不會察言觀色的遲鈍女仆,豈可留在身邊。就在沃邦打定主意,無奈聳肩時。


    「對了,這三位……是用何種神明的力量喚醒的呢?」


    「!」


    少女語出驚人,沃邦忍不住張大雙眼。


    當然,沃邦沒有表現出訝異,他隻是低聲沉吟。


    「喔喔,你知道這是天神的力量?」


    沃邦大概幾十年沒和一介女仆交談過了。


    反之,褐色少女並不知道這場談話近似奇跡,她用一種傻乎乎的笑容開朗說道。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人類使用的魔法,和天神之力引發的奇跡,這種差異一下子就看得出來啦。」


    「我也有同感,但很多人連這『理所當然』都辦不到。」


    天神和弑神者在史前時代就是宿世死敵。


    不過,技術再高超的魔術師,也沒辦法一眼就看出非戰鬥中的「平常弑神者」暗藏何種權能和異常性。


    相對的,不順從之神的超常性幾乎一眼就看得出來。


    所以,偶爾會有類似布雷納卿的人,小看沃邦這些魔術師之王。他們不知道眼前的魔王擁有和天神旗鼓相當的實力,還不自量力地主動挑戰。


    沃邦思量之間,女仆少女爽朗地笑了。


    「這麽說也對,那這幾個人果然是主人召喚出來的嗎?」


    看著女仆毫無緊張感的笑容,沃邦心想。


    使出某種程度的權能,大多數的魔術師才會了解那股威力有多可怕,幾天前的布雷納卿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但女仆稍微看一眼在圖書室靜靜待機的亡者,就看出沃邦的弑神者身份了——


    了不起的眼力,沃邦低聲說道。


    「怎麽看都是腦袋少根筋的笨女人,沒想到竟然不是泛泛之輩啊……」


    「呃、那個,主人內心非常失禮的想法,不小心脫口而出囉。麻煩請說些更有紳士風度的話好嗎?」


    「閉嘴,我正在思考彼此的雇用關係。」


    「是喔……」


    這個女人似乎有魔道素養,盡管看起來實在不像。


    她是懷著何種企圖來到這裏的?是和布雷納卿一樣跑來決鬥的,還是來挖掘沃邦侯爵的秘密呢?


    之後找執事打聽女仆的身份吧。


    暫時養她一陣子也無所謂,沃邦下定了決心。


    沃邦的理性知道,想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就該馬上把她趕出去。講得更明白一點,弑神者的危機意識也在警告沃邦。


    這個女人挺不妙的。


    沃邦稍微感受到——她總有一天會是惹出天大麻煩的火種。


    可是,沃邦選擇無視那些危險信號。


    用危險為由排除少女。


    這種做法未免太沒新意了,沃邦是最兇悍的魔王和舉世罕見的怪人,他死也不想做出這種選擇,越危險的遊戲才越有趣。


    在身邊留下麻煩的種子,反過來享受危機也是種樂趣.


    ……日後,德揚史塔爾·沃邦非常後悔自己的托大,每次想起來都很不愉快。


    早知道,真該在當初立刻趕走那個女人的——


    遺憾的是,縱使他本領高超,也無法在現階段料到這一點。


    5


    羅翠蓮是一位不食人間煙火的人物。


    她不願居住在世俗的城鎮或都市,也不和外人相交。


    而且,她以凡人之軀,當上了窮究武藝和方術的弑神者——她的實力超凡人聖,力量足以開山劈石,氣勢更是吞天蓋地。


    與其說她是人類,用劍仙或仙女來形容還比較貼切。


    話雖如此。


    羅翠蓮也不是一出生就這樣的。


    她和俗世斷絕因緣,是在她當上「武林至尊」後的事情。


    過去她擔任「飛鳳門」的掌門時,在名峰·黃山深處設有一座道場,做為開宗立派的根據地。她貴為掌門,指導弟子的工作卻交給別人,專注於自身的修行……


    有時候她也會下山,以一介武俠的身份行走各地。


    另外,羅翠蓮的老家是擔任商隊保鏢的「鏢師」一族。也是道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武林名門。


    她是在父母和兄長的嗬護下長大的。


    (再者,羅家原本也是營商謀生的商人世家。)


    過去的羅翠蓮,多少有和別人交際的機會。


    她也並非單純不食人間煙火。多年後,羅翠蓮生平唯一認可的親傳弟子,大概會這麽形容他的師父。


    「如果她願意,也可以勉強融入社會。偏偏她是個任性的女人,見不得身邊有任何不順眼的東西,所以才選擇待起來最舒適的深山啦。」


    他可能還會補充一句。


    「不過,


    她也知道自己跑到世上,會毀掉任何看不順眼的人或城市,歸隱山林也多少有點自重的意思吧。她好歹也在用自己的方式顧慮別人。雖然所謂的顧慮,也真的隻有一點點而已啦。」


    有段時間,她內心萌生了這樣的自覺,以及對文明社會的侮蔑。


    主要是十九世紀中期到二十世紀前半。那時候,她的威名也在歐洲魔術界廣為流傳。


    那些各號不外乎「東方妖人·羅濠教主」和「魔教教主」等等。


    這個時期的羅翠蓮,每隔七、八年會到世界各地大顯身手,達成某些重要目的。


    而且——她曾經在倫敦短期逗留過。


    「任何國家的貧困階層,都是同樣的景況啊。」


    羅翠蓮喃喃自語。


    她獨自走在充滿廢氣和罪惡的肮髒都市·倫敦的巷弄裏。


    那裏是中心區的偏僻之地。


    當中的情景完全沒有大都會該有的洗練,肮髒的巷弄錯綜複雜,裏麵有很多垃圾和醉漢嘔吐的痕跡,腐爛的蔬菜和水果上爬滿了小蒼蠅。


    當然,酸腐的惡臭刺鼻難聞。


    到處都是餿水味、酒臭味、行人的汗酸體臭。


    兩小時前日落西山,如今夜幕低垂。


    燃氣燈的朦朧光源,也照不到這一帶的巷弄。


    相反的,許多可疑的店家裏,透出了油燈的光芒。好比低等的酒場、賭場、妓院、鴉片窟等等——夜晚才熱鬧的店家鱗次櫛比。


    當然,路上來往的,也不是什麽好人。


    例如,從事肉體勞動而身心俱疲的混混,死命牛飲便宜的劣質酒。


    或是出入不良場所找樂子的富裕紳士,穿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忙著賺黑心錢的商人,賣花和火柴賺取小錢的幼女,去救濟院領取肮髒食物的流浪漢……


    當中不時可見目光混濁的鴉片中毒患者。


    他們的意識恍惚,連要好好走路都有困難,表情也是茫然虛無。


    許多清國百姓和英國人,都被這種毒藥的魅力擄獲,吸食到失去正常的判斷力,戕害自己的身心健康。


    「…………」


    羅翠蓮既不侮蔑、也不憐憫。


    她隻是冷淡地看著那些鴉片中毒的人。


    其實,她已經去過好幾個鴉片窟,見識過淒慘的內情了。


    顧客們躺在一排床上,無力地吸食鴉片的煙管,有不少人瘦到剩下皮包骨。


    也有人因為鴉片中毒,皮膚上浮現青色的斑點。


    有些人還對著不存在的對象自言自語,或是看到不存在的幻影而恐懼……


    濃厚的鴉片煙霧,光是吸入就足以毒害常人的身體。


    然而,內功臻至化境的羅翠蓮並不受影響,她離開了鴉片窟之後——


    「國家繁榮富足的結果,竟是產生無數自廿墮落的人……那麽文明的進步,到底有什麽意義呢?」


    羅翠蓮的低語,是與天地共生的仙女所發出的悲歎。


    目前她所在的巷弄區,就在倫敦大橋附近。


    位置是泰晤士河的東岸,另一邊西岸有大都市倫敦的中心,查令十字的交叉口。


    這些地方正是大英帝國的核心區域。


    海軍本部、國會議事堂、時鍾塔、白金漢宮也在附近。


    羅翠蓮是一位精通方術的道姑,她隻需發動千裏眼之術,就能輕易俯瞰大帝國特有的諷刺情景。


    她冷眼視察文明的墮落,獨自走在路上。


    今晚,她沒穿平時的漢服,而是改穿藍色的長袍。


    那是一種類似連身裙的上衣,衣服的下擺長及腳踝。左右腰際各有開叉,穿起來很方便行動,長袍底下還穿著一條長褲。


    一般來說,穿成這樣會吸引異樣的目光,被當成「裝扮特殊的中國人」。


    不過,羅翠蓮用了隱身的方術,沒有發生這種事情。


    隱身方術會產生保護色的效果,讓自己的身形和周遭的景物同化。天下無雙的羅翠蓮用上這種方術,在她身旁的人也察覺不到她的存在。


    「快點完成鐵輪王的請托吧。」


    如此墮落的城市,不是武林至尊該來的地方。


    羅翠蓮決意盡早迴到清國。她在西藏高原的荒野和西域武林盟主談話,已是半個月前的事情了。


    其後,她施展飛行方術,立刻前往英吉利國。


    目的是奪迴英國人盜走的神具,出自大威德明王的金剛三鈷杵。


    金剛三鈷杵的持有者,能夠使用雷電——亦即眾多鋼之劍神擅長的權能。


    實力高強的俠客和法僧,也難以對抗持有這種神具的對手。所以,鐵輪王才會拜托弑神者·羅翠蓮幫忙奪迴此物。


    然而,這裏是異邦之地倫敦。


    不識風土的魔教教主,將搜索工作交給麾下,等待迴報的消息。她獨自花上幾天的時間在市內閑逛,觀察人民的生活情況……


    「嗯?」


    夜晚散步途中,羅翠蓮眉頭深鎖,見識到很不愉快的光景。


    有個身穿灰色大衣,看似印度人的褐皮膚少女——少女在這種巷弄裏出入,卻有一種出淤泥而不染的感覺——有四個醉漢將她團團圍住。


    那些人是在泰晤士河的碼頭擔任扛包工的勞動者。


    他們都是英國人,但五官、體格和富裕階層的人相去甚遠。


    這幾個人身形不高,體格倒相當結實,屬於略胖的身材。住在同一個都市的相同民族,上流、中流、貧民的相貌也不盡相同。


    「呃、那個,不好意思。我不小心迷路跑來這裏,借我過一下好嗎?」


    醉漢糾纏著少女不放,少女努力說服那些人。


    可是,那四個人根本不理會她。他們打算把少女強拉到附近的便宜酒場,這個少女長得很可愛,他們才會心生歹念吧。


    四名醉漢堵住少女的前後左右。


    「我再不趕迴去工作的地方,就要天亮了……」


    印度少女怯生生地說道,沒有一個男人肯聽她的。


    倫敦有許多人種。常見的有印度人、中國人、馬來人、非洲係的黑人。


    那個少女也是有色人種之一吧。


    其實羅翠蓮可以選擇無視……但相逢也算有緣,她無奈地聳聳肩。


    她常教導聖教的麾下「俠之大者,行俠氣、殉大義」。


    偶爾以身作則也好,她輕輕吐出一口氣。


    吐息化為帶有衝擊波的魔風,四名匪類的其中一人——後腦遭受重擊。


    可憐的犧牲者失去意識,直接撲倒在地。


    「「「!?」」」


    剩下三名醉漢錯愕不已,慌張地左顧右盼。


    他們沒發現羅翠蓮的存在,這也是理所當然的。那種無知的小輩,沒有窺破隱形方術的眼力。


    羅翠蓮三次吐納,解決了這起事件。


    衝擊魔風連續重擊三人後腦,三人全都暈死過去了。被醉漢纏上的褐膚少女驚訝地張大雙眼。


    魔教教主輕笑一聲,正打算轉身離去。


    「那個、不好意思!」


    少女叫住羅翠蓮。


    這是羅翠蓮來到英國,首次感到震驚。


    看似毫無危機感的印度少女——筆直凝視羅翠蓮,不受隱形的方術迷惑。她明確辨識到羅翠蓮的存在。


    而且,她還莞爾笑道。


    「我想向你鄭重道謝,要不要一起喝杯茶閑聊一下呢?」


    「這座宅第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傑拉爾子爵一見麵,就提出了這個問題。


    「整座美麗的溫室化為灰燼……那裏又不是廚房,怎麽會發生火災


    呢?」


    「我也有同感,通常那種地方不會發生火災的。」


    沃邦強忍苦惱,語氣淡然地同意了。


    這段對話,發生在漢普斯特的豪宅圖書室裏,就在沃邦迎接友人到來之後。


    ……這座宅第的構造,中心有一棟特別大的主建築。東邊是圖書室所在的樓房,西邊則是溫室建築。


    不料,昨天西邊的溫室突然爆發火災。


    在鄉下地區建立豪宅的有錢人,多半有種植花草的樂趣。


    有的人交給園丁還不滿意,非得自己動手栽種才行,溫室就是享受這種樂趣的場所。


    「這個地方——是你德揚史塔爾·沃邦侯爵的住所,應該沒人敢來放火。我也沒膽做這麽可怕的事情。」


    「…………」


    「德揚,難不成你一時激動,放火燒了溫室嗎?」


    「任君想像,我沒什麽好說的。」


    聽了沃邦冷淡的迴答,傑拉爾子爵一臉諒解的神情。


    他似乎以為自己的想像是正確的。沃邦沒再多說什麽,反正也沒必要更正。


    另外,沃邦早知道犯人是誰了,是那個新來的印度女仆。


    昨天,那個叫艾西亞的少女打理溫室,卻莫名引發大火。按照她的說法是「對不起,我稍微失誤了!」。


    當她到沃邦麵前謝罪時,是這樣解釋的。


    究竟要犯下何種失誤,才會在沒有火種的場所引發大火呢?這件事實在太蠢了,沃邦也懶得追究,他隻是不悅地皺起眉頭。


    沃邦認識艾西亞已半個月了。


    他向執事打聽過這位少女的身份,除了她本人說「過去一直從事女仆工作」以外,剩下的一律不明。就連是不是受過正規教育的魔術師都不清楚。


    然而,少女確實算是一個「即戰力」。


    她多少有些粗心的地方,但工作還算熟巧。執事也說她工作態度很熱心,偏偏她每隔四天一定會惹出麻煩。


    好比在廚房幫忙時,不小心將整罐果醬倒入燉肉裏。


    或是用水桶提水時,不小心滑了一跤。水桶順勢飛出去,濺濕了通行的客人。


    之前叫她趕老鼠,她還打破了價值兩百英鎊的陶器。順帶一提,這個價格是女仆平均年收的十倍以上。


    然後,昨天又搞出了溫室祝融事件……


    艾西亞也不由得一臉愧疚,來到沃邦麵前請罪。


    「真、真的很對不起……」


    可憐兮兮的艾西亞,已做了最壞的打算。


    所謂的最壞打算,也就是失業了。她怯生生地仰望沃邦不爽的表情,生怕「主人」隨時會叫她滾蛋。


    那害怕的模樣,活像一隻麵對饑餓野狼的小動物。


    「呃呃……我接下來,該怎麽做才好呢……?」


    沃邦沒有解雇艾西亞,不是出自同情的原故。


    簡單說,是好奇心和反骨精神使然。


    沃邦明知艾西亞是個麻煩,還故意收留在身邊。


    他覺得艾西亞很有趣,稱得上是種消遣。越花功夫的遊戲,玩起來越有趣。不過是燒毀房屋而已,不足以成為解雇她的理由。不對、應該說沃邦不能解雇她。


    再者,一般人都認為無能的下人要盡快解雇——


    沃邦也不想做出這麽理所當然的反應。


    「區區人類無法對抗天神,」


    多虧自己豁盡全力違背這個常識,才有辦法弑殺天神。


    沒有這種傲氣和反骨精神,就沒有現在的沃邦侯爵。所以,這次他也隻是冷笑一聲,直接叫艾西亞退下。


    問題是,豪宅的主人不計較,不代表執事能泰然處之。


    每次這個笨女仆失誤,執事的胃就隱隱作痛,臉上的神情也日益憂鬱。


    幸好今天輪到艾西亞放假。她跑到了倫敦市內去玩耍,也減輕了執事的辛勞——


    「傑拉爾,今天來找我做什麽?」


    「有個情報要告訴你。另外,有人要我轉達你一件事。」


    「喔喔?」


    沃邦遺忘了家中的瑣事,恢複魔王本色凝視著客人。


    「真難得,你會因為這種事來到我隱居之地。」


    「這代表有位很罕見的人物來到倫敦了。」


    「你的說法還真令人期待啊。」


    「德揚,相信你也很清楚。潛伏在這座城市的魔道之徒不隻我們,馬來半島的神秘操獸師、來自印度大陸的黑魔術師、以及擅長道教方術的中國師父……」


    「反正純粹是表麵上的差異,本質沒有太大不同。」


    「唉呀、這番話真有你的風格。不過,如果最強的道教高手從中國本土遠道而來,你會怎麽想呢?那個人有一個傳聞,聽說不但是究極的拳法高手,也是足以弑殺神明、篡奪其權能的——」


    「你說,來自中國?」


    沃邦喃喃自語,其實他心裏有數。


    七年前,沃邦從亞洲西部流浪到東南方時,聽過幾次對方的名號。


    那一帶的魔術和咒術相關人士,即便不知道德揚史塔爾·沃邦是何方神聖,也一定知道那個人的威名。


    「我也聽過,那個國家的南方有個很像我的暴君。」


    沃邦想起在旅途中多次聽聞的名號。


    「我記得叫羅濠是吧。」


    「你這麽快就了解情況,可省下我不少麻煩。」


    看來這答覆是正確的,傑拉爾子爵隨即點點頭。


    「事實上,羅濠師父接受西藏盟友的委托,不遠千裏來到英國,要取迴被偷走的秘寶·金剛三鈷杵。」


    「又是一個耳熟的字眼呢。」


    「倫敦的中國人接獲那個人的指令,用盡各種手段尋找秘寶的下落。他們發現神聖的寶物在因緣際會下,落入了東歐魔王沃邦侯爵的手中。」


    傑拉爾子爵用一種等著看好戲的表情笑道。


    「羅濠師父和我……也就是和侯爵少數的英國朋友接觸,試圖傳達一個訊息。師父想在近日開設一個會談的場合。」


    6


    「其實,我直到幾個月前都住在倫敦喔。」


    「這樣啊。」


    兩位女子來到偏僻的酒吧,隨便找個位子坐下。


    這個奇妙的印度少女自稱艾西亞,還莫名其妙講起自己的事情。


    傾聽的對象是羅翠蓮,過去她沒有和同性閑話家常的記憶。在她漫長的人生之中,完全沒有女性朋友。


    「我在海外旅行了一陣子,花費也超乎我想像……經濟狀況變得不太好,目前在從事女仆工作賺錢。」


    「這樣啊。」


    「今天我剛好休假,難得來到鎮上一趟,不小心迷路了。剛才真是多謝了,這下我可以平安迴到宅第裏了。」


    「這樣啊。」


    「等我努力賺到旅費,就要繼續旅行了?」


    「這樣啊。」


    「嗬嗬嗬嗬,旅行很不錯喔。在陌生的國度一個人四處觀光,內心會自然湧現雀躍的感覺,非常幸福喔。」


    「這樣啊。」


    「對了,請問你叫什麽名字呢?」


    「我沒理由告訴你。」


    羅翠蓮不認為閑話家常有什麽意義。


    她隨口應和對方,敷衍的程度簡直無人能及。但一談到名號問題,她總算好好迴答了。


    畢竟羅翠蓮身份非凡,更是最為尊貴的武人和「王者」。


    她不能隨意說出自己的名字。對她來說這是很正常的答覆,艾西亞卻驚歎道。


    「為、為什麽!?有機會認識也是一種緣份啊!」


    「這樣啊。」


    「是啊,


    所以請告訴我大姊的名字吧。」


    「我也沒理由被你稱為大姊。」


    「嗚嗚嗚嗚,好冷淡喔。」


    「結拜是神聖嚴肅的儀式,沒辦法。」


    「那、那我該如何稱唿你呢?」


    「這個嘛……你不妨稱我『和天上星辰同樣高貴神聖,賢明強健又如寶玉般的貴婦,比任何神明都偉大的至高王者,值得我等獻上所有忠誠和敬意的貴人』。」


    「太、太長了啦!還是叫『大姊』比較好。」


    羅翠蓮敷衍聆聽少女的胡說八道,視線望向酒吧的櫃台。裏麵的服務員不是英國出身,而是中國人。


    這裏是住在倫敦的中國移民——平時聚會的場所之一。


    經營者和服務員都是中國人。再者,此地也是武林俠客和盜匪這種見不得光的人交易情報和人情的場所。


    起先,羅翠蓮無視艾西亞,快步離開行俠仗義的現場。


    不過艾西亞就像一隻跟隨母親的小鴨,羅翠蓮隻好帶她來到這裏。不消說,羅翠蓮隨時可以甩開她。


    輕功卓絕的羅翠蓮,隻要拿出真本事奔跑,沒有人追得上。


    麻煩的是,堂堂武林至尊對一個小女孩使用武藝——事關個人名譽,這種丟臉的事她幹不出來。


    羅翠蓮也打算用方術脫身,奇怪的是隱身方術起不了作用。


    她很納悶少女的身份,又不曉得該如何處置少女,事情就發展到這個地步了。


    「小……小的、把茶送來了。」


    這時,服務生來到她們桌邊。


    服務生在羅翠蓮麵前放上中國茶的器皿,手掌不住發抖。羅濠教主恐怖的傳聞,令他倍感惶恐。


    知道羅翠蓮本名的,唯有過去的舊識。


    她姓羅,名翠蓮,字濠。擁有聖教教主和武林至尊的頭街,對外通稱「羅濠」。


    羅翠蓮冷酷質問那名嚇壞的服務生。


    「那件事辦得如何了?」


    「目……目前還沒有進、展展展展……」


    膽小的服務生支吾其詞,羅翠蓮默默地頷首。


    這次,她命令倫敦裏和方術·地下社會有關的中國人幫忙。


    內容是,賭上性命為本至尊忠誠辦事,奪還神寶·金剛三鈷杵乃我等使命——


    麾下拚命調查線索,終於找出了寶物的所在地。


    在因緣際會下,寶物落入「沃邦侯爵」這個男人手中。今天,羅翠蓮命令麾下,轉達她想會見對方的指示。


    「啊、不好意思,也可以給我一杯茶嗎?」


    在這種嚴肅的氣氛中,艾西亞神色自若地開口。


    服務生的視線困惑地遊移不定。為了這種小事尋求羅翠蓮的指示,他很清楚會受到何種懲罰。


    實際上,他要是膽敢說出和任務無關的話,羅翠蓮會立刻拔了他的舌頭。


    看服務生調教得如此得體,羅翠蓮很滿意。身為武林至尊的高人,本來就該受到大家的畏懼和崇敬。


    ……附帶一提,數十年後,她的想法變得更加激進。


    武林至尊不該隨便出現在麾下麵前。


    然而,這時候的羅翠蓮,還不太介意以真麵目示人。


    當然,她告訴過全世界的麾下「膽敢談論羅翠蓮相貌者,不論是誰絕不輕饒」。


    服務生最後無言離開了桌前。


    「我也該決定今晚的住所了……」


    羅翠蓮喃喃自語,她所指的住所不是旅館之類的地方。


    況且,這樣的都市根本沒有適合她居住的地方。但稍微前往郊外,倫敦周圍還有很大片的荒野。


    她打算以青草為枕,欣賞朦朧的月光度過一夜。


    偏偏,眼前的少女看不透她的心思。


    「唉呀……大姊你在煩惱住所嗎!那麽,歡迎你來我的房間吧!」


    「你不是說,自己是住在別人家工作嗎?」


    這一類的仆役工作,絕大多數是在職場留宿的。


    在當時的倫敦這是常識。果不其然,艾西亞也承認了。但她溫柔一笑,向羅翠蓮擔保。


    「不過,偷偷溜進去就行了。我住的是雙人房,現在除了我以外沒有別人喔。」


    「萬一被發現,你會受責罵吧?如果在我的住所——」


    羅翠蓮冷冷地說。


    「有人做出這種膽大包天的事,我會立刻將他趕出去,順便切斷他幾根手指或腳趾,讓他永遠記得自己的罪行。」


    「大姊,這麽做太殘酷了!」


    「給我改口,我不是你的大姊。」


    「不、不好意思。啊——可是,我家主人性格很溫柔。讓大姊留宿一晚,他肯定不會介意的。」


    「喔喔。」


    羅翠蓮沉吟時,皺起了眉頭。


    這個印度少女表麵上極為溫和柔弱,卻絲毫不聽從羅翠蓮的指示,現在她還是稱唿羅翠蓮「大姊」。


    至今可沒有部下敢對羅濠教主如此不敬。


    另外,酒吧裏的其他中國人,也害怕到動彈不得。


    他們十分清楚,羅濠教主是極端看重自身權威的人,對無禮之徒絕不留情。


    然而,少女純粹是萍水相逢,並不知道羅翠蓮的真麵目。


    以對待聖教部眾的標準來對待她,未免太苛刻了。


    羅翠蓮決定寬大以對,她說。


    「你的主人,是這麽溫和的人物嗎?」


    「是的。雖然他總是滿臉不開心,渾身散發可怕的氣息,是一個喜歡拒人於千裏之外的人。」


    「真是傲慢的男人呢。」


    「不過他真的很溫柔喔,我從事女仆工作經常失敗,他也表現出一種『真拿你這家夥沒辦法★』的態度默默地原諒我呢。」


    「太天真了,應該在臉上或身體刺青,留下犯罪的證明才對啊。」


    「聽說他以前吃過不少苦,所以對我這樣的人也特別寬大吧——還有,他有時候……」


    艾西亞壓低音量說。


    「他有時候一直盯著我,好像有什麽話想說呢。」


    「你是說,他暗懷情愫之類的?」


    「是的。那種時候的主人,看起來非常苦惱呢……昨天我突然想通了,他一定是把我當成『妹妹』看待吧!」


    羅翠蓮聆聽對話,同時感應到來訪者的氣息。


    她眼神銳利地掃視酒吧入口,艾西亞完全沒察覺到異狀,還握緊拳頭振振有訶。


    「這樣想起來,一切就說得通了。主人過去肯走有位死去的妹妹,那個人跟我長得一模一樣。」


    「喔喔。」


    「我絕對沒猜錯。因此主人才會特別關照我,就像關照他的妹妹!」


    「原來如此。對了,你說你叫艾西亞是吧?」


    「是的,有什麽事嗎,大姊?」


    「我不是你姊姊。另外,那邊的先生,該不會是你認識的對象吧?」


    羅翠蓮看著艾西亞的斜後方,語氣淡然地問道。


    「他從剛才,似乎意有所指地瞪著你呢。」


    「真的嗎?到底是誰呢——咦、主人!?」


    「我先說清楚,我沒有生離死別的弟弟或妹妹。應該說,我沒有關於家人的記憶。」


    那位青年說話時,頂著一張用自製心壓抑火大情緒的臭臉。


    他稍早進入店裏,直接走向這邊的位子,然後站在艾西亞的身後。


    他的表情非常不爽,仿佛在問這個女仆為何在這種地方。


    「你叫艾西亞是吧?看樣子你的腦子似乎少了一、兩根筋啊。」


    青年冷冷地披露毒舌絕技。


    「把你那個破腦子


    產生的妄想統統丟到垃圾堆,暫時給我安靜一點。不然我就把你當成報廢品,像破毛巾一樣拿去扔掉。」


    「遵、遵命!」


    「在下的女仆失禮了,請容我致歉。」


    印度少女被冷酷的命令嚇得動彈不得,青年向羅翠蓮打了聲招唿。


    青年外表約二十多歲,是個扮相典雅的紳士。


    他看上去一副知性的風貌,但這種表相騙不了羅翠蓮。


    這個青年絕非什麽「紳士」。他是狼,羅翠蓮看到他身後有一頭猙獰的魔狼。


    身為道姑的卓越靈視力,讓羅翠蓮見識到他的本性。


    羅翠蓮凜然一笑,對充滿狼之氣息的青年說。


    「不必,這位少女的胡言亂語,我幾乎是左耳進右耳出,不會留在記憶裏。你不需要跟我道歉沒關係。」


    「唔嗯,多謝了。」


    「呃呃、二位能不能再對我溫柔一點呢……」


    「我叫你閉嘴沒聽到嗎?」


    「你敢打擾我們對話,我饒不了你。」


    「是、是,」


    羅翠蓮無視落寞的艾西亞,凝視著青年。


    這個人,也許和自己不相上下——她的心裏甚至萌生這樣的疑慮。換言之,對方大概也具備同樣的身份。


    羅翠蓬帶著微笑,斬釘截鐵地說。


    「我沒猜錯的話,你是德揚史塔爾·沃邦對吧?」


    「正是。我來到這裏,目的是尋找羅濠教主的所在地……但我萬萬沒想到,這個名號的主人竟然會是女人。」


    二人一眼看穿對方的身份,同時暗自冷笑。


    羅翠蓮和沃邦馬上就了解到,眼前的對象是同類——和自己同為弑神者。


    弑神者在遇上天神時,會直覺領悟對方的身份。


    不過,弑神者之間沒有這樣的直覺。偏偏東歐和中華的兩大魔王,一瞬間就領悟了彼此的真麵目。


    他們各有強者的風采、魔王的咒力、戰士的氣息。


    這些要素,就是「弑神者在此」的最佳證明。


    沃邦瞄了艾西亞一眼說。


    「原來如此,這個女仆是你的手下嗎?難怪她有不少奇怪的特點,現在我終於知道原因了。既是魔教教主的麾下,很多事情就說得通了。」


    「你在說什麽?」


    對於這個意外的說法,羅翠蓮馬上反駁。


    「這女孩有本事化解我羅濠的方術……我本來也以為,假如她是你的婢女,那也就不足為奇了。我們聖教的信徒裏沒有這種人,今後我也不打算收這種人入教。」


    「…………」


    「…………」


    羅翠蓮和沃邦交換眼神,尋問對方「她不是你的手下嗎?」,艾西亞本人惶恐地說。


    「那個、我的身份在以前雇用時就說明過了。」


    「……是我誤會了嗎?」


    「……或許我也太莽撞了。」


    兩位魔王無視插嘴的無禮之徒。


    他們再次凝視對方。當然,那不是出自戀愛的情感。


    遇上世間少有的「同類」所產生的鬥爭心和敵愾心,刺激了他們的鬥誌。二人對彼此抱持了濃厚的興趣。


    羅翠蓮思忖,雙方一戰不曉得會是何種結果?


    她確信對方一定也在推敲同樣的事情。


    「今晚,我來到這裏隻有一個目的,就是解決那項神具的問題。」


    沃邦侯爵緩緩說道。


    「羅濠教主,我有一個提議。」


    「但說無妨。」


    「我想招待你到府上,仔細詳談這件事情,不知你意下如何?直接在這裏解決一切,似乎太倉促了是吧?」


    「嗬嗬嗬嗬,平時我是絕不會答應這種要求的。」


    體察狼王的言外之意,羅翠蓮委婉笑答。


    當然,會談不是他們的目的,這跟西洋風俗「丟手套決鬥」是同樣的意思。


    「我羅濠也不是不懂禮數之人,豈會拒絕你這樣的大人物親自邀約。那我何時拜訪為宜?」


    「日子就訂明天吧。當然,我也不介意拜訪你的府上。」


    「不勞煩你了。賭上武林至尊這個稱號的榮耀,我一定親自登門拜訪。」


    你要是不敢來我的根據地,我親自前往也無妨——


    笑話,誰會說這種軟弱的蠢話——


    表麵上謙和有禮的對談,實則暗藏了挑釁的言語。


    羅翠蓮突然有股直覺,暴風雨就要來臨了。而且還是足以毀滅倫敦的特級暴風雨。


    7


    風勢強勁的黑暗來臨。


    厚重的雲層籠罩夜空,看不到一絲星光。


    德揚史塔爾·沃邦和中國妖人相遇的隔天夜晚,羅翠蓮依約來到漢普斯特的宅第。


    雙方在二樓的大廳碰麵,羅濠教主說。


    「我依約前來了,感謝你的招待。」


    「不敢當,我才要說謝呢。有幸招待你這樣的大人物,無疑是我的榮幸。」


    二人互道幾句空泛的社交辭令。


    另外,在玄關帶領羅濠教主的,是沃邦的「死亡仆從」。


    沃邦給予所有的下人特別假期。難得碰上這等盛事,他可不想被別人打擾。


    「我準備了一些餐點,不嫌棄的話請用吧?」


    大廳的中央,擺放了宴會用的長桌。


    圍坐二十個人也還綽綽有餘。


    桌上擺滿了事先準備好的晚餐,例如鵪鶉鳥的肉派、烤雞肉、香草烤羔羊、起司拚盤、砂糖甜點、各類水果、小黃瓜和冷肉三明治等等。


    這些菜都涼了,但味道不會太差。


    「裏麵沒有下毒。你擔心的話,我可以先行試吃。」


    「我相信你不會幹這種蠢事。但……晚飯還是免了吧。」


    羅濠教主今天身穿輕薄的漢服。


    那身裝扮比昨天的長袍更加高貴,沃邦也同樣穿著體麵的紳士服,唯獨在屋內沒有搭上長大衣。


    二人身穿正裝,並不是為了晚宴。


    「在吃飯之前,我們有件必須先解決的事情。」


    「確實,那就快開始吧。」


    雙方意見一致,不約而同地笑了。


    不可思議的是,他們的出身和性格南轅北轍,未來也不可能成為好友,搞不好還會變成不共戴天的宿敵。


    然而。


    這兩位魔王,也的確有相似之處。


    從相遇到決鬥的過程,如行雲流水般自然發展。打從他們視線交錯的那一刻,就注定走到這個地步了。


    也許他們都是不斷對抗不順從之神的「戰士」,才有這樣的境界吧。


    二人的間距約十尺(三公尺左右)。這點距離,他們一瞬間就能逼近對方了。


    沃邦稍微拱起身子,向前踏出半步。


    反之,羅濠教主直立不動,雙手手掌打開。想必隻有軍神使用的刀槍劍戟,才足以和她的雙掌匹敵吧——?


    直覺感應到羅濠的威脅,沃邦戰栗不已。


    另外,飽也品嚐到亢奮的喜悅。這才叫做鬥爭啊!


    「我們先決定規則吧,單純的比較好吧?」


    大敵當前,太過亢奮也不是好事。


    沃邦刻意放鬆肩膀的力氣,走向大廳的中央。


    中央的長桌擺放了變涼的豪華晚餐,某樣東西和幾個並排的餐盤放在一起。


    那是左右兩端各有三叉頭的東洋武具,金剛三鈷杵。


    「勝者帶走這項物品,怎麽樣?」


    「我沒意見,就這麽辦吧。」


    沃邦指著獎品問道,羅濠教主很幹脆地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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