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掛天空,村子幾乎籠罩在一片黑暗的夜色之中。隻有在麵對街道的入口燃燒的火堆,照亮村子的一隅。


    堤格爾、奧爾嘉和馬特維三人圍坐在火堆旁,他們采用輪班的方式守夜,現在奧爾嘉身上蓋著鬥篷和厚毛毯,正躺下來休息。


    毛毯是方才數名村裏的女孩偷偷送來的。除了毛毯之外,她們還準備了麵包和起司塊,把這些東西放在離堤格爾等人稍遠的地方後就急忙離去了。應該是想答謝堤格爾等人救了她們吧。


    馬特維在劈啪作響的火堆裏放入樹枝,開口說道:


    「現在該怎麽辦?」


    他指的是奧爾嘉。堤格爾咬著村裏的女孩們送來的麵包,搖了搖頭。


    「你對戰姬奧爾嘉·塔姆了解多少?」


    馬特維聳聳肩表示否定。


    「我發誓效忠的是亞莉莎德拉大人,雖然也很敬佩和亞莉莎德拉大人親近的艾蕾歐諾拉大人,但對其他戰姬就沒什麽興趣了。就跟一介村民不會對遠方的權貴感興趣一樣。」


    「好吧,謝謝你。」


    堤格爾仰望繁星閃爍的天空,無奈地歎息。


    他不認為奧爾嘉在說謊。她看起來並不像個會在這種情況下開玩笑的少女,而且如果她說的不是真的,這個謊也未免太古怪了。


    再加上她的戰鬥實力和那把斧頭,也讓她的說詞可信度更高。


    ——我記得其中一人是在十二歲時成為戰姬後,就立刻離開國內了……


    在萊德梅裏茲生活的疇候,他曾經向艾蓮詢問過其他戰姬的事情。


    但是她也幾乎對奧爾嘉一無所知。應該說她們隻見過一次麵,而且彼此治理的領土又離得很遠,所以艾蓮才會對奧爾嘉不太感興趣的樣子。而且艾蓮也說過她不知道奧爾嘉踏上旅程的原因。


    就算當麵詢問奧爾嘉為何來到這個國家,她也隻會迴答是基於個人因素。


    ——這究竟是怎麽一迴事呢……


    這時,出現在遠方的物體讓堤格爾立刻中斷思考。他看到黑暗中有三個小小的紅光。


    「從大小來看,應該是火把的亮光吧?」


    從堤格爾的表情察覺出異狀的馬特維也跟著望向前方。像是火把的亮光正朝著他們靠近。


    「如果是傑梅因的士兵的話,他們動作還真快呢。」


    「不過,若是剛才那群家夥的同伴就在附近,為了報複和殺雞儆猴,再加上隱瞞同伴的犯行而來的話……火把的數量也太少了吧?」


    正在檢查黑弓情況的堤格爾,聽到馬特維的推測後點點頭。如果他們打算發動夜襲,就不可能拿著火把,如果是要警告村民,也會利用人數優勢來示威才對。


    原以為已經睡著的奧爾嘉突然爬了起來。她臉上仍舊麵無表情,但神智看起來很清醒。


    「……有敵人?」


    「向神明祈禱他們不是吧。」


    片刻之後,三個火把中有兩個停止前進,隻有一個在黑暗中搖曳著靠了過來。堤格爾把箭矢放在弓上,朝火把叫道:


    「不準動!」


    火把立刻停止前進。從黑暗中傳來年輕男人的說話聲。


    「我可以走到你們那裏嗎?我們隻有兩個人,會把武器放在這裏再走過去。」


    真是個大膽的家夥,這是堤格爾對聲音的主人的印象。堤格爾的腳邊有火堆,對方應該看得到他舉起弓箭才對。即便如此,對方的聲音卻相當沉著冷靜。


    堤格爾確定奧爾嘉和馬特維都各自拿起武器之後,便準許對方走近他們。鎧甲碰撞的聲音愈來愈近,最後如對方所說的出現了兩名男人。


    其中一人年紀約二十五歲,是名有著金色短發和清澈藍眼的年輕人。他曆經日曬的臉俐落又結實,看起來英氣逼人,眼神同時帶有霸氣和好奇心,是個身材中等但非常適合穿鎧甲的青年。


    另一位則是看起來比青隼要年長幾歲的瘦削男子。他灰色的長發用繩子隨意束起,穿在身上的鎧甲顯得有些沉重。瘦長的臉型和細小銳利的眼睛讓人聯想到狐狸。


    「你們其中的哪一位是外國來的使者?」


    青年帶著滿麵笑容環視他們。堤格爾確定這兩個人的腰上都沒有佩劍之後便放下了弓。但他的右手仍架著箭矢。


    「是我。至於名字……就叫我堤格爾吧。」


    「堤格爾嗎?我是塔拉多·格拉墨。這位身材瘦削的人是我的部下格雷迪爾。那兩位是你的隨從嗎?」


    「你是塔拉多·格拉墨?」


    堤格爾還來不及迴答,馬特維便難掩驚訝地看著青年。


    「原來你就是那位戰無不勝的傑梅因王子的部下塔拉多卿啊。」


    這時堤格爾才想起他們之前曾在船上聊過這個話題。塔拉多的雙眼頓時高興地亮了起來,笑著對站在斜後方的格雷迪爾說:


    「你聽到沒,格雷迪爾?連外國人也知道我的名字呢。」


    「在這種時局下來到我國的人們,會知道你的名字也不奇怪。」


    反觀格雷迪爾則板著臉迴答,細小的雙眼看向堤格爾。


    「堤格爾大人,你說你是為了見傑梅因王子才來到我國,能否在此請問你究竟有何要事呢?」


    「在迴答這個問題之前,我想確認一件事情。」


    堤格爾嚴肅地問道。他必須先弄清楚幾個疑點。


    「可以請問兩位的身分地位是屬於哪個階級嗎?」


    堤格爾和奧爾嘉擊退傑梅因王子的士兵時已經過了中午。從那之後到現在,才經過半天的時間而已。雖然這裏距離傑梅因王子的所在地巴爾韋德很近,但他們的腳程也未免太快了吧。


    除此之外,堤格爾也覺得塔拉多沒有表現出憤怒或敵意這點很奇怪。雖然我方握有正當的理由,但還是無法改變殺害十幾名士兵的事實。


    「我隻是個百騎長,其實並不是什麽偉大的人物。」


    塔拉多手叉著腰並挺起胸膛,神色自若地答道。顧名思義,百騎長指的就是統帥一百名騎兵的職位。堤格爾皺起眉頭,馬特維一臉驚訝,奧爾嘉則感到不可思議地歪了歪頭。他戰無不克的威名和實際地位簡直判若雲泥。


    「不過呢,雖然聽起來像是自誇,但我對自己的人脈很有信心喔?若真有要事的話,我可以替你引薦,隻要等上兩三天就能見到傑梅因王子。」


    堤格爾在心中默默沉吟。他開朗爽快的言行確實討人喜歡,但不可能隻憑這點就相信他。


    ——還是由我方先試著坦白吧。


    「在討論這件事之前,我想先把一件事說清楚。我用弓箭射死了你們襲擊這個村子的同伴,你對這件事有什麽看法?」


    「這麽說來,我還沒向你道謝呢。」


    塔拉多突然露出正經的表情,他站直雙腿、端正姿勢,和格雷迪爾一起低頭行禮。他說的話和態度反而讓堤格爾嚇了一跳,不知該如何迴應。奧爾嘉和馬特維也難掩驚訝。


    「我要感謝你救了這裏的村民,還幫我們鏟除了惡人。」


    金發的百騎長說完後便抬起頭來,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我們其實也一直在想辦法消滅他們,但因為傑梅因王子放任他們恣意妄為,所以才會接二連三地犯下惡行。」


    他一邊抓著頭一邊抱怨,堤格爾和馬特維不禁以充滿驚歎的視線看了彼此一眼。他剛才所說的話很明顯地是在責怪傑梅因王子。但是他的部下格雷迪爾卻隻是沉默地站在一旁,沒有製止塔拉多。


    「想辦法消滅……具體來說是怎麽做呢?」


    「一開始先試著說服他們,如果不聽勸的話就當作盜賊直接鏟除。」


    塔拉多露出大


    膽的笑容,以理所當然的口氣迴答,堤格爾頓時啞口無言。他笑了一會兒,又再次恢複一本正經的表情。


    「事先跟你聲明,我可不會隨便在別人麵前談論這些。是因為想對你們挺身保護外國村民的行為表示敬意,才會和你們說實話的。」


    「我們很可能不是為了拯救村民,隻是單純地想保護自己喔?」


    堤格爾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他還沒對塔拉多解除疑心。堤格爾打算視他對這句話的迴答來決定是否相信他。結果塔拉多臉上浮現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說出了這樣的迴答:


    「若真是如此,你應該早就離開這裏了。你之所以像這樣坐在村子的人口,是想保護村民免於可能出現的報複行動……我沒說錯吧?」


    堤格爾有好一陣子隻能無言地看著塔拉多。如果隻是為了讓自己落入圈套的演技,這名百騎長的態度和言詞也未免太出人意料了。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想請你迴答。我們是在今天中午趕走襲擊這個村莊的士兵的。為什麽你們能這麽快就趕來這裏呢?」


    「這可以說是個幸運的偶然啊。我目前正在巴爾韋德周圍巡邏維持治安,路過這附近的時候剛好遇到那些逃跑的人,聽他們說了事情的經過。不過那些家夥遇到我,應該算倒了大楣吧。」


    「此話怎說?」


    「如果隊長或副官還活著的話,我也會處罰他們。最後,我決定讓那些家夥五六個人一組,送到邊境的村落當農奴。若他們在一年內安分守己,就免除他們的罪名。」


    堤格爾這才恍然大悟。這對那些人來說確實是場災難。


    「好吧,我就相信你。」


    馬特維向堤格爾投以擔憂的眼神,堤格爾輕輕地點了點頭。他從行囊中拿出兩枚戒指,把它們交給塔拉多。


    「我是來自吉斯塔特王國的使者,但是我不能公開表明自己的身分。」


    塔拉多收下戒指後,便讓在一旁待命的格雷迪爾檢查它們。格雷迪爾有如狐狸般的雙眼眯成了一直線。


    「……沒有錯,這是吉斯塔特王國的印章。」


    「很好,那我就以解釋在這個村子發生的事件為由請你們來巴爾韋德吧。堤格爾大人可以接受嗎?」


    堤格爾沒有馬上答覆塔拉多的提議,而是轉頭看向奧爾嘉。粉紅色頭發的少女沉默地點了點頭。


    「那就麻煩你了。」


    等到天亮之後,塔拉多和村長以及受害的村民見麵,詢問他們詳細的情況,並保證會補當村子的損失。他的態度完全沒有以權力壓迫村民的意思,話也說得很明白易懂,村民們似乎感到很放心。


    之後堤格爾等人便和塔拉多他們一起離開村子,到了黃昏時才抵達巴爾韋德。


    ◎


    以塔拉多為首的八人小隊行走在巴爾韋德的大道上,堤格爾等人也位於其中。他們的目的地當然就是傑梅因的宅邸。


    巴爾韋德的街景隻能以樸素一詞來形容。


    城牆高聳厚實,主要道路密不透風地鋪滿石板,供水和下水道設備也很完善,擁有一座都市必備的所有機能,但城市景觀卻相當單調。


    「感覺是個灰色的城市呢。」


    馬特維看著街景,忍不住說出內心的感想。整排建築物的牆壁都是灰色的,屋頂則使用暗褐色的瓦片砌成。零星分布在街道兩旁的攤販也是如此。這座城市的灰暗印象可能也得歸功於這些建物的配色吧。


    「這樣子才好,要是變得太熱鬧,可是會讓傑梅因王子忙不過來的。」


    塔拉多走了過來,似乎是聽見了馬特維的話。他的手裏拿著弓,左腰佩掛長劍,右腰則係著箭筒。


    「話說迴來,我一直很想問一件事情……堤格爾大人。」


    塔拉多走到堤格爾身旁,以藍眼好奇地看著黑弓問道:


    「那把弓是用什麽製造的呢?自從在那個村子看到之後我就一直很在意了,看起來不像紅豆杉也不像榆樹。」


    他所說的樹種都是常見的製弓材料。堤格爾搖搖頭說:


    「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因為這是我家代代相傳的寶物。」


    堤格爾不打算炫耀這把弓擁有的神秘力量。因為就連堤格爾自己也還沒徹底弄懂它的來曆。


    「這樣啊。不過我看你隻帶著弓,感覺對自己的技巧很有自信呢。真要說的話,和長劍比起來,我也是比較擅長使用弓箭。」


    塔拉多這麽說著,還作勢輕彈了一下手上的弓弦。


    「因為你是吉斯塔特的使者,我想不太可能如願以償。但是如果真有機會,我很想和你比劃一下。」


    「說得也是,如果有機會的話就來比一場吧。」


    堤格爾覺得有些遺憾地笑著迴答。他很久沒遇見擅長弓箭的人了,說不定從認識盧裏克以後就沒見過了。


    接下來他們聊起自己至今射下的最大獵物,也比較自己能讓箭矢飛得多遠,針對弓箭的話題暢談了一會兒之後,塔拉多突然改變了話題。


    「堤格爾大人,你覺得這個城市怎麽樣?」


    「若僅以在大道上看到的東西來判斷的話,其實沒什麽好說的。不過四周有森林和山丘環繞這點還不錯。」


    巴爾韋德的北方至東方有一排小山丘,西邊則是一片廣大茂密的森林,南邊還有河川。堤格爾隨口迴答之後,不僅是塔拉多,連走在前麵的格雷迪爾的眼神也變得相當銳利。


    「哦,你看出這是個易守難攻的城市啦。」


    塔拉多語帶佩服地說道,堤格爾卻在心中感到疑惑。但他立刻就領悟這句話的意思,同時察覺到對方誤會了。如果就戰略地位來看,他說的確實沒錯。


    「不,剛才我純粹是以獵人的角度……」


    「你就別謙虛了。不愧是能被選為使者的人。」


    塔拉多的第二句話刻意壓低聲音,並友善地拍了拍堤格爾的肩膀。堤格爾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但他搔著深紅色的頭發猶豫片刻之後,便放棄糾正他了。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吧。


    「話說迴來,為什麽傑梅因王子要選擇這座都市為據點呢?」


    在和塔拉多閑聊時,堤格爾腦中突然浮現這個疑問,便直接說了出來。這座城市確實固若金湯,但是考慮到它和海岸的距離,又不能說是絕對安全。一旦艾略特王子率兵攻向大陸,這裏就會立刻成為戰場。


    「答案很簡單。據點愈靠近大陸深處,就會離亞斯瓦爾的中心愈遠。」


    塔拉多以理所當然的口氣迴答。堤格爾納悶地歪著頭,走在身後的奧爾嘉便拉了拉他的衣袖。她仍舊把兜帽拉低遮起自己的臉。使斧的戰姬輕聲低話道:


    「……亞斯瓦爾的中心其實隻是一座島嶼。」


    「看來小不點很清楚我的意思。換句話說就是這麽一迴事。」


    塔拉多深感佩服地笑道,這下子堤格爾也明白了。


    「也就是說傑梅因王子無法接受自己離開亞斯瓦爾的中心對吧?」


    傑梅因王子堅信自己才是下一任亞斯瓦爾國王,他的自尊心不僅無法容許自己被趕出主島,也無法接受必須在大陸深處建立據點的事實吧。


    「理由有兩個。其一是因為距離這裏兩天路程的西北方有座路克斯堡壘。跟隨王子的萊斯特將軍就帶著三千兵力駐守在那裏。」


    「即便艾略特王子的軍隊渡海而來,也必須先攻破馬利亞由港口都市和這座路克斯羅壘。」


    堤格爾一邊在腦中想像地圖一邊點頭說道。


    「就是如此。其二呢,則是因為巴爾韋德是瑟菲莉亞女王進攻大陸時最先占據的城市。代就是想仿效『霸主』的偉業的意思。」


    聽到塔拉多


    說出霸主這個字時,堤格爾不自覺地瞪大雙眼。因為他在金發青年的眼中看見了充滿強烈情感的目光。


    「……但是,這裏離薩克斯坦王國的國境也很近。」


    奧爾嘉對塔拉多的解釋提出質疑。當她的聲音讓堤格爾迴過神來時,塔拉多眼裏浮現的野心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是啊,不過這數十年來巴爾韋德周遭並未成為和薩克斯坦交戰的戰場。因為他們沒有攻打的理由。」


    塔拉多用手指在空中畫出假想的地圖,感覺很樂在其中地說明著。看到他的態度,堤格爾改變了想法,認為剛才的眼神應該隻是錯覺。塔拉多繼續往下說:


    「連接薩克斯坦和亞斯瓦爾的主要街道是在距離巴爾韋德很遙遠的南方,如果要爭奪國境附近的土地,主戰場總是在那條街道上。而且要攻陷這座都市可沒有那麽簡單,所以這裏正適合當作據點。」


    就在這個時候,從街道上傳來唿喚塔拉多的聲音。塔拉多也很有精神地向對方打招唿,並笑著走了過去。馬特維在堤格爾耳邊輕聲說道:


    「看起來是個很受民眾歡迎的男人。」


    堤格爾也有同感,輕輕地點了點頭。


    自從他們踏進這個城市以後,已經有好幾個人叫住塔拉多了。他們有的是酒館的姑娘,有的是看起來像工匠的中年男子,還有在市區巡邏的士兵等各式各樣的人,跟塔拉多交談的內容也大多是進了好酒或在哪間店吃的菜肴這種日常瑣事。


    ——雖然知道他給人的印象很好……還是覺得有點古怪。


    看到塔拉多開朗又自在的態度之後,別說是百騎長了,甚至會以為他才是這座城市的統治者。


    當堤格爾思考這些事的時候,宅邸也正妤近在眼前了。雖然占地不大,建築物的外觀卻很莊嚴,尖塔上還豎立著隨風飄揚的亞斯瓦爾國旗紅龍旗。


    「終於來到這一步了……」


    堤格爾唿了一口氣之後立刻換上嚴肅的表情。因為接下來才是真正的難關。


    在城門前等了大約半刻鍾之後,堤格爾三人便被帶到了傑梅因王子所在的謁見室。長方形的大廳也建造得堅固又樸實,牆壁和地板的裝飾都很少。


    其中,隻有垂掛在天花板的豪華吊燈和擺在室內最深處的王位閃耀著美麗奪目的光輝。


    吊燈以兩個重疊的銀環組成,內側鑲有寶石,排列在銀環上的蠟燭燭光經過寶石反射,在地上灑下如夢似幻的光芒。王位也使用了大量的絲絹,以珍珠和珊瑚等各種寶石裝飾得十分華麗。


    而坐在王位上的男人便是傑梅因,今年二十七歲。


    堤格爾對他的第一印象是「圓滾滾」。無論是臉部的線條還是凸出的肚子都很圓。


    他的五官可以說是眉清目秀,但或許是因為贅肉太多,感覺隻剩下以前還很英俊時的輪廓而已。他的身高和體型都是中等,讓肥胖的肚子顯得更不自然。


    傑梅因身旁站著一位像是隨從的老人,兩邊還各有五位拿著槍、穿著鎧甲的騎士整齊地站成一排。因為黑弓和奧爾嘉的斧頭都放在城門保管,若堤格爾有任何奇怪的舉動,應該會立刻被包圍吧。


    「我聽說你是來自吉斯塔特的使者。」


    傑梅因以渾厚的嗓音說道。堤格爾為了奉上事先準備的書信而往前踏出一步之後,就在原地跪了下來。奧爾嘉和馬特維也仿效他的動作。


    「吉斯塔特國王維克特·阿圖爾·沃克·崔·埃斯堤斯·吉斯塔特陛下委托在下出使貴國,在下的名字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因為不太擅長說亞斯瓦爾語,還請您允許我透過口譯和您交談。」


    馬特維以流暢又恭敬的語氣傳達堤格爾所說的話。隨從走上前來收下書信之後,又快步跑迴亞斯瓦爾王子身旁。


    比起堤格爾帶來的書信,傑梅因王子似乎對堤格爾本人更有興趣,他勾起嘴角,露出嘲諷的笑容問道:


    「抬起頭來吧。你剛才說……你是接受委托而來,不是聽從國王的命令嗎?」


    「我宣示效忠的是布琉努王國以及其公主蕾琪殿下。目前是基於一些因素才暫時滯留吉斯塔特王國。」


    在他迴答之後,傑梅因才終於看完隨從手裏的書信。


    「信上寫著會提供協助,但具體來說是怎樣的協助呢?這兩個字聽起來確實很誘人,但如果隻是嘴上說說,我們也會很頭疼的。」


    「隻要您願意和我國締結友好關係,一個月之後應該就能看到東邊的海上出現吉斯塔特王國的海軍艦隊了。而布琉努也會利用國境和亞斯瓦爾接壤的優勢來協助殿下獲得勝利。」


    後半段的內容聽起來煞有其事,實際上並非如此,堤格爾在說明時適度地加油添醋了。


    「原來如此。不過吉斯塔特王國一直都是支持艾略特那家夥的吧?貴國的七戰姬之一也以官方使者的身分前往訪問,現在還待在他那裏才對。」


    或許是難掩心中的怒火吧,亞斯瓦爾王子一說出弟弟的名字,表情就因為憤怒而扭曲,聲音中帶有明顯的攻擊性,充滿惡意。堤格爾既不焦急也不驚慌,雖然沒什麽好得意的,但他早已習慣這種程度的惡意了。


    「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沒有公開使者身分,而是秘密地來到貴國。」


    「是啊,因為是秘密前來,還不得不殺死我的士兵。」


    王位上傳來不懷好意的諷刺。堤格爾隔了約一秒鍾之後,才平靜地答道:


    「我們隻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安全罷了。」


    這時,沒有人察覺到傑梅因圓臉上的雙眼浮現殘暴的目光。因為堤格爾等人全都低著頭,站在一旁的隨從也沒有發現。不過,隻有堤格爾和奧爾嘉的肌膚在一瞬間感覺到王座上傳來強烈的敵意。


    「說到戰姬……其實我們也有一位戰姬。」


    奧爾嘉聽到堤格爾這麽說,立刻站了起來在原地行禮。


    「我是受維克特陛下冊封布列斯特之地的戰姬奧爾嘉·塔姆。今後還請不吝指教。」


    奧爾嘉向王子自我介紹時,堤格爾非常慶幸自己正低著頭。因為他實在無法掩飾緊張的表情。雖然從表情看不出來,但她說話時的語氣很恭敬,也有情緒起伏,應該沒問題吧。


    提議表明自己是戰姬的人其實正是奧爾嘉自己。當堤格爾問她為何願意這麽做時,她表示自己想親眼看看傑梅因王子是怎樣的人。


    「哦,你就是戰姬啊,我還以為是孌童呢。」


    傑梅因臉上浮現嘲諷的笑容後,又刻意改口說道:


    「抱歉,我失言了。不過你的年紀會不會年輕了一點呢?如果要上戰場的話……」


    「既然如此,能請您將我入城時寄放的斧頭暫時歸還給我嗎?」


    「你要斧頭做什麽?」


    傑梅因在王座上不以為然地問道,奧爾嘉一邊環視左右一邊迴答:


    「請站在那裏的其中一位騎士和我切磋一下武藝吧——要一對十也沒問題。」


    此話一出,就連堤格爾也忍不住焦急地抬起頭,站在左右兩旁的騎士們也露出不安的神情。如果隻聽前半段,還能當成是逞強的少女所說的大膽挑釁,一笑置之,但是一對十這句話可就不能當成玩笑了。


    其中一名騎士把槍塞給身旁的夥伴,走上前來。他的體格在騎士們之中是最健壯的。就算穿著鎧甲,也能看出他的身材有多結實。


    「殿下,請恕我失禮,但我認為有必要在此時讓他國的人見識我們的武力……!」


    即使是與傑梅因說話的時候,騎士的目光也沒有離開奧爾嘉。頭盔下的臉因憤怒而發白,雙拳也握得死緊。


    「好了,戰姬大人,既然你誇下海口說要一次對付十人,


    那隻有一名對手的話,就算赤手空拳也能輕易戰勝吧?」


    「請等一下,我願意替她的失言致歉——」


    堤格爾急急忙忙地想出來打圓場,奧爾嘉卻抬起手製止了他。麵對身高比自己高上一倍,還穿著鎧甲的男人,她冷靜的態度讓堤格爾和馬特維都深感佩服。


    「傑梅因殿下,您認為呢?」


    她甚至還能從容地向坐在王位上的亞斯瓦爾王子尋求許可。奧爾嘉如往常一樣麵無表情,沒有表現出絲毫畏懼。除了堤格爾和馬特維之外,在場的所有人都覺得她是在虛張聲勢。


    傑梅因其實也有自己的打算。如果想以低廉的代價換取吉斯塔特的協助,這是個絕佳的機會。雖然是自己先質疑戰姬的能力,但先挑釁騎士們的人可是奧爾嘉。


    目前在這裏一字排開的騎士全都是傑梅因認同的人,實力不在話下。因此會在接待外國密使的時候安排他們在場,而且他們全都是血氣方剛的人,即使對手是小孩子也會毫不留情地給予痛擊,絕不手下留情。


    傑梅因帶著輕蔑的笑容叫住騎士。


    「既然戰姬大人都這麽說了,你可要遵守騎士的禮儀,務必全力以赴。」


    他心想這場戰鬥應該隻須一拳就能結束,便如此說道。如果她比想像中更耐打的話,就不得不製止了,但目前還是暫時靜觀其變。


    堤格爾和馬特維聽從奧爾嘉的要求遠離兩人,決定隻要她遇到任何危險就立刻介入。


    「你隨時都可以開始攻擊。」


    奧爾嘉的話還沒說完,騎士就行動了。他握緊戴著鐵製護手的拳頭朝奧爾嘉用力揮下。但是奧爾嘉不僅輕易地看穿並躲開騎士的攻擊,還抓住他的手臂往後一拉。


    簡直要刺破耳膜般的尖銳巨響頓時傳遍整間謁見室。傑梅因和騎士們露出錯愕的表情,堤格爾和馬特維則鬆了一口氣。


    奧爾嘉靜靜地站在原地,騎士則狼狽地仰躺在她的腳邊。


    原來她先利用拉住男人手臂的方式讓他失去平衡,再藉著他的體重把他摔出去。奧爾嘉以手指輕輕地抵住一臉驚愕的騎士的眉間。


    「戰鬥結束——還要繼續嗎?」


    「當、當然了!」


    騎士憤怒地站了起來,再次向奧爾嘉揮拳。這次奧爾嘉並未閃過他的拳頭——而是以單手擋了下來。


    正值壯年的男子對上年僅十四歲的少女。而且男人身上還穿著鎧甲。不僅是傑梅因和騎士們,連見識過奧爾嘉身手的堤格爾和馬特維也忍不住瞪大雙眼。


    騎土咬著牙在右手和雙腿施力。但奧爾嘉的身體卻如岩石般文風不動。


    就在這時,奧爾嘉的手突然扭了一下。謁見室再度響起金屬撞擊聲,男人被狠狠地摔倒在地。粉紅色頭發的少女連一滴汗都沒流,冷冷地俯視著騎士。


    「還要繼續嗎?」


    雖然她隻是重複一次剛才說的話,但在聽者耳中卻覺得多了幾分冷酷。騎士羞憤地顫抖著,但他知道無論說什麽都隻是徒增自己的難堪。


    「——哎呀,真是身手了得啊。不愧是吉斯塔特王國引以為傲的戰姬。」


    傑梅因拍著手稱讚奧爾嘉。不過他的笑容有些僵硬,聲音也有氣無力。亞斯瓦爾的王子還無法相信自己親眼看到的情景,但是他必須以眼前所見的現實來繼續進行交涉。


    奧爾嘉走迴原來的位置後,彷佛一切都沒發生過似地對著傑梅因跪下,堤格爾和馬特維也仿效她。騎士則從地上站起來,感到十分羞恥地縮著肩膀走迴隊伍。其他的騎士們也一臉同情地迎接他歸隊。


    「……在我們繼續協商之前,我想知道一件事。為什麽你們不選擇艾略特,而是來找我呢?你們前一陣子還是支持他的對吧?」


    傑梅因立刻揮去尷尬的氣氛,開口問道。堤格爾則冷靜地迴答:


    「因為艾略特王子的士兵絕大多數都是海盜。」


    受到海盜侵擾的地區並不局限於亞斯瓦爾,在北海全境都看得到他們肆虐的蹤跡,所以布琉努和吉斯塔特也是受害者。在去年秋天的時候,戰姬莎夏和伊莉莎維塔還曾經合作討伐海盜。


    傑梅因抱著胳臂冷哼了一聲。他這個亞斯瓦爾王子當然很清楚海盜有多麽棘手。


    「這理由還真是簡單易懂呢。啊,我並不是在挑毛病,反而是感到佩服呢。若剛才你們提起政權正統性之類的話題,我現在已經把你們給攆出去了。」


    傑梅因一邊撫摸著肌肉鬆弛的下巴,一邊慎重地繼續說道:


    「吉斯塔特和布琉努幫助我的條件,就是等我登基之後,和兩國簽訂友好及互不侵犯條約、共同殲滅海盜,並協助對抗墨吉涅嗎……當然了,我和那個有如海盜頭頭的艾略特不同,很希望能和兩國建立更密切的關係。為此我必須早日解決那家夥,迴到王都舉行登基典禮才行。」


    傑梅因說到這裏暫時打住,並搖了搖頭。


    「兩天……不,我希望你們能等我三天。我知道現在局勢刻不容緩,但如此重要的大事必須和數人商量才能決定。在這段期間我會安排你們住在這棟宅邸附近的房子,請各位暫且在那裏消除一路上累積的疲勞吧。」


    堤格爾一邊聽著傑梅因說明,一邊如釋重負地輕吐一口氣。這樣他的任務就幾乎算是結甫了,但隻有一件事情他無論如何都想說出來。


    「我們在此向殿下的關心表達誠摯的謝意。話說迴來,我還有一件事情想補充。」


    馬特維動了動脖子和雙眼,驚訝地看著堤格爾。坐在王位上的傑梅因也疑惑地歪了歪頭。


    「什麽事?你說吧。」


    「是關於殿下的士兵欺淩人民一事。」


    眾人紛紛陷入沉默。堤格爾刻意忽略現場緊張的氣氛。他說的事情當然不是維克特國王的指示,而是密使的個人判斷。深知這一點的堤格爾繼續說道:


    「不久之後,吉斯塔特和布琉努兩軍都會為了幫助殿下而來到此地,若是民眾將憤怒和積怨發泄在我方士兵身上,會對我們造成些許困擾……雖然這片土地的人民都是屬於殿下的,還是讓他們懂得分辨不同國家的士兵比較好。」


    堤格爾必須壓抑內心的痛苦才能說出這些話的後半段。但是他當時之所以在那個村子射箭攻擊士兵,就是因為想到了這個說法。為了保護這塊土地的人民,他不得不這麽說。


    「……你說的沒錯。我們也不希望其他國家的士兵危害這裏的居民和村落。」


    從古至今,明明是來幫助自己的「友軍」,卻侵略和戰亂無關的城鎮和村落、殺害人民,並將此視為戰果的情況並不罕見。


    甚至還有敵人燒毀城鎮之後再散布謠言,將惡行嫁禍給友軍的策略,隻要沒有明確的講據,就很難替自己的清白辯駁。若考慮到這些情況,堤格爾的要求也頗有幾分道理。不過這些話卻也毫無疑問地成為觸怒傑梅因的導火線。


    「我明白了。待會兒我會派人警告他們避免這類行為的。」


    「我在此真誠地感謝殿下的體諒。」


    堤格爾與傑梅因的會麵就此告一段落。


    ◎


    堤格爾等人借住的房屋雖然不大,卻建造得相當堅固。


    房屋共有兩層樓,房間很多,每一間都打掃得非常幹淨,感覺相當清爽。樸實的內部裝潢和家具也深得堤格爾所好。傑梅因的宅耶距離這裏也近在咫尺,省去了不少麻煩。


    真要說的話隻有一個缺點,那就是禁止外出。


    「雖然城裏的治安滴水不漏,不過還是得以防萬一。更何況各位並非公開參訪的使者,所以還請各位在屋內靜候殿下的答覆。」


    負責服侍堤格爾等人的仆人恭敬地說道。事實確是


    如此,堤格爾等人也隻好接受。


    他們在二樓最深處的房間放好行李後,堤格爾便和馬特維及奧爾嘉一起在屋內到處走動。他們從走廊或房間的窗戶往外一看,穿著皚甲的土兵身影便映人眼簾。現在已是黃昏時分,他們在地上的影子被拉得又細又長。


    「……跟軟禁沒兩樣。」


    「哎呀,雖然身為密使的我們確實應該盡量避免和民眾接觸,不過……」


    奧爾嘉不耐地眯起眼睛,馬特維也皺著他恐怖的臉低喃。堤格爾帶著惡作劇般的笑容對兩人說:


    「如果偷溜出去會怎樣嗎?」


    「當然會怎樣吧。不過辦得到嗎?」


    負責口譯的男水手露出詫異的表情,堤格爾興奮地對他點點頭。他自小就經常瞞過父親的耳目溜出自己出生長大的宅邸。最近也曾經好幾次秈艾蓮一起偷偷離開萊德梅裏茲的公宮。


    「在這棟房子稍微逛個一圈之後,我想,隻要有繩索就能從二樓的窗戶離開。除此之外應該還有其他路徑。不過現在已經很晚了,明天再試試看吧。」


    「我也要去。我的行李中有繩索。」


    奧爾嘉立刻要求同行。馬特維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很難得地露出落寞的表情,可怕的五官也為之扭曲。先不論他的容貌,其高大的體型和曬成古銅色的皮膚,就算脫掉背後繡有白海豚的大紅色上衣,也還是很引人注目吧。


    「那我就負責留守吧。必須有個人來瞞過仆人的耳目才行。」


    堤格爾向他道謝之後,便輕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


    「不好意思,不過明天還是麻煩你了。如果我們能順利溜出去的話,我會找個讓馬特維也能夠離開這裏的方法的。」


    翌日,堤格爾和奧爾嘉一過了中午就開始行動。他們躲過看守房屋的士兵的耳目,非常成功地逃了出來。兩人都穿著有點肮髒的外衣,喬裝成旅行者,而黑弓和龍具當然是隨身攜帶。


    「總之先去填飽肚子吧。」


    堤格爾選了個小攤販走過去,攤販賣的是串燒鰻魚和水煮馬鈴薯,他各買了兩人份,和奧爾嘉平分。


    「……亞斯瓦爾也有鰻魚和馬鈴薯啊。」


    奧爾嘉盯著串燒鰻魚說出心裏的感想。這兩種食材在吉斯塔特或布琉努都很常見。


    「先吃飽比較重要嘛。你也不希望在這裏吃的第一樣東西就不合胃口吧?」


    堤格爾一邊迴答她,一邊咬下馬鈴薯,隨即露出驚喜的神情。因為馬鈴薯裏挖空的部分放了乳酪。馬鈴薯的熱度讓乳酪很快就融化了,兩者交融成一股美妙的滋味。


    反觀奧爾嘉,則是咬了一口鰻魚就暫時停下動作,然後麵無表情地以失望的口氣說道:


    「隻有鰻魚的味道。」


    「你們是旅行者嗎?」


    賣馬鈴薯的小販一邊把馬鈴薯加進裝有沸騰熱水的大鍋中,一邊開口詢問。堤格爾點了點頭。


    「我們是兄妹。是來這個城鎮探望熟人的。」


    「難怪你們會不知道。如果想吃經過調味的東西,除了麵包之外,都必須到港口都市才看得到喔。這裏的習慣是自己調味。」


    賣馬鈴薯的小販用下巴比了比,指著一個在地麵鋪上草席,擺著幾個小瓶子的攤位。堤格爾表明自己看不懂亞斯瓦爾文字之後,小販便貼心地向他們說明。


    「從左到右分別是鹽、醋、魚露、乳酪、辣椒、動物油脂和蜂蜜。可以隨你們的喜好自由添加。」


    堤格爾買了一小撮鹽之後就離開了那個攤販。如果是自由旅行的話還無所謂,以他們目前的身分實在沒勇氣嚐試其他味道。


    以鰻魚和馬鈴薯填飽肚子之後,兩人終於露出彷佛重獲新生的滿足表情。除了主要道路之外,他們還走進小巷去觀察或品嚐各種事物。還在街角聆聽吟遊詩人吟唱敘述壯闊戰爭的歌曲,觀賞薩克斯坦的小醜表演人偶劇。


    除此之外,他們還看到了穿著全副武裝的士兵和傭兵,其中還有一些才過中午就頂著一身酒氣到處行走的人。


    ——看來還是不要走到太偏僻的小徑比較好……


    或許會有渾身殺氣的傭兵前來找麻煩也說不定。雖然對手不強的話他還有自信能應付,但也沒必要主動前往危險的地方吧。


    堤格爾找了一間店家,和奧爾嘉一起走進店裏。這裏正是所謂的工具店或雜貨店,主要販賣旅行時會用到的物品。


    店裏擺著大衣、裁縫工具、藥用軟膏、裝有生火道具的盒子和小刀等各式各樣的東西,但堤格爾的目標卻是箭和箭筒。離開馬利亞由港口都市後,沿路打獵和在村子裏戰鬥時都消耗了不少箭矢。奧爾嘉見狀也跟著買了一筒箭。


    「你也會使用弓箭嗎?」


    「沒有你那麽厲害就是了。」


    堤格爾好奇地看向奧爾嘉,她便冷淡地答道。這句帶有些許不服氣的話讓人感覺到她孩子氣的一麵,堤格爾不禁露出微笑。


    「你們來這裏的路上都還好吧?不過隻要來到這附近應該就能放心了。」


    店長一邊收下箭矢的錢,一邊以溫和的口氣問道。堤格爾隱瞞了士兵作亂的事情。


    「我們還算幸運,一路上都很平安喔。不過你說隻要來到這附近是什麽意思呢?因為王子殿下本人就在這裏,所以警備特別森嚴嗎?」


    「不是的。」


    店長苦笑著對堤格爾提出的疑問搖搖頭。


    「塔拉多將軍……現在好像變成什麽隊長了,是因為他在這座城市附近巡邏的關係啦。雖然不知道你們什麽時候要離開這裏,但在迴去的路上可要多加小必啊。隻要走出距離這個巴爾韋德大約兩、三天路程的範圍,過上官兵就等於遭遇強盜一樣。」


    「謝謝你的提醒,我們會小心的。不過那個叫塔拉多的人真的那麽厲害嗎?」


    「是啊,就算敵方的人數占上風,隻要是搭拉多將軍領軍就一定能獲勝。不僅如此,他還不會像其他將軍那樣掠奪村落或對人民施暴。」


    店長愉快地笑著說了幾句之後,突然縮起脖子壓低聲音。


    「接下來的事情不能大聲張揚……聽說塔拉多將軍就是因為建議王子殿下別讓其他士兵掠奪人民,才會惹王子不高興,遭到貶職的。你們還是不要到處提起他的話題比較好。」


    兩人向店長道謝,離開了商店。走著走著,他們在街上發現一間小酒館,便踏了進去。雖然是間小店,但他們挑上這裏的原因是客人多為城市的居民,沒有傭兵或士兵。


    他們選了個位於角落的桌子,麵對麵坐了下來。聽說這裏提供水果酒,他們便叫了兩人份。除此之外還點了酸白菜以及香草烤鰭魚。


    店內的氣氛還算熱鬧,堤格爾覺得其他客人應該聽不見他們交談的聲音,便對奧爾嘉間道:


    「你見過傑梅因殿下之後有何感想?」


    「單憑那次謁見實在很難下定論……對我來說是沒什麽參考價值。」


    「參考價值啊……」


    少女麵不改色地冷淡迴答,堤格爾忍不住抓了抓暗紅色的頭發。就某方麵來說,她的個性算是非常直率。還是說,她隻會迴答堤格爾所問的問題,雖然不主動開口,但其實沒有隱瞞心思的意思?


    「那堤格爾——」


    奧爾嘉正想說些什麽,水果酒就送來了。圓筒狀的粗糙大酒杯裏裝滿了酒。


    堤格爾先舉起杯子乾杯,然後以溫和的語氣慰勞她的辛勞。粉紅色頭發的戰姬也舉起杯子迴應,卻愣愣地盯著自己倒映在水果酒上的臉。


    「總覺得你剛才問我對傑梅因王子的感想時,是你第一次對我提出疑問。」


    「昨天中午我不是問了你的身分


    嗎?」


    所以他才會知道奧爾嘉是戰姬。


    「我還以為你知道我是戰姬之後會更刨根究底呢。」


    堤格爾沒有立刻迴答,而是先喝了一口水果酒,整理思緒後才開口說道:


    「我聽過有句話叫作『就算催促母雞也不會比較早生出雞蛋』。」


    這是他以前的侍從巴多蘭告訴他的。奧爾嘉冷淡的表情出現些微變化,像鬧別扭的小孩般噘起嘴來。


    「母雞總有一天會生下雞蛋,但我無法保證自己一定會開口吧?」


    「不過,我覺得你至少會透漏一些事情喔。」


    堤格爾又喝了口水果酒,弄濕嘴唇後繼續說道:


    「無論過程如何,至少最一開始的談判已經結束了。我必須向吉斯塔特——向維克特國王報告這件事。所以你的名字也會出現在報告中。這並不是因為我無法隱瞞,而是因為你幫了我大忙。」


    戰姬的存在應該會在傑梅因心裏造成不小的影響吧。雖說主動挑釁算是她有錯在先,但這位嬌小的少女表現得十分神勇,隻靠赤手空拳就連續擊倒一個大男人兩次,這樣的功績應該足以抵銷掉她的衝動之言。


    「根據我的觀察,你是個很厲害的女生。你不僅聽得懂我剛才的話中涵義,似乎也沒有想一走了之的意思,既然如此,我就隻要等到你自願開口的時刻到來就可以了。雖然不知道那是何時,但我還有時間。」


    「……你太看得起我了。」


    奧爾嘉搖了搖頭,嘴角浮現落寞的笑容。


    「我隻是個膽小鬼罷了。話說迴來,你究竟知道多少關於我的事情呢?」


    「這個嘛,是叫布列斯特對吧?我隻知道你是統治那裏的戰姬,而且在大約一年前離開自己的國家。」


    她隻留下「戰姬奧爾嘉·塔姆去旅行了」的字條,便拿著龍具消失無蹤。這件事堤格爾曾聽艾蓮說過。奧爾嘉露出自嘲的笑容。


    「已經快兩年了嗎……雖然沒有調查過,但像我這樣的戰姬應該是前所未見吧。」


    這時服務生送來了菜肴。香草烤魚的熱氣立刻吹走了刺鼻的酸味。目送服務生走開後,奧爾嘉又開口說道:


    「我也知道一些關於你的事情。你是統治位於布琉努東北方的亞爾薩斯的貴族,爵位為伯爵。向萊德梅裏茲的戰姬艾蕾歐諾拉借兵,漂亮地平息祖國的內亂,現在以客人的身分待在艾蕾歐諾拉身邊。而且跟奧爾米茲的琉德米拉以及萊格尼察的亞莉莎德拉也有來往。」


    「你真的很清楚耶。」


    奧爾嘉對雙眼圓睜的堤格爾笑了笑,老實地告訴他:


    「我是聽馬特維說的。他知道我是戰姬之後,便爽快地告訴我了。」


    堤格爾不禁在內心埋怨留在房子看守的那位口譯。要告訴別人是無所謂,但好歹也跟自己說一聲。以他的個性應該不是忘記或刻意這麽做,或許是想今晚再告訴堤格爾吧。


    「我在旅行時就經常聽到你的傳聞。像是以寡擊眾逼退墨吉涅大軍的『流星落者』,還有幫助公主登上王位的『月光騎士』,可說是現代的英雄。我應該在聽到堤格爾維爾穆德這個名字的時候就察覺到的……」


    「但那個英雄的真麵目卻是這副德性呢。」


    堤格爾一邊剔除鱈魚的骨頭,一邊露出有些困擾的笑容。被人當麵稱為英雄果然還是會不好意思。


    「如果要再加上我個人在旅途中得知的印象的話,就是沒想到你如此樂於助人,還有弓箭技術比傳言說的更精湛。之前一直沒機會說,不過我要針對自己在船上的失言向你道歉。」


    奧爾嘉輕輕地低下頭,但堤格爾一時想不起來她所謂的失言是什麽。看到堤格爾的表情後,戰姬便解釋是關於海鳥的話題,堤格爾這時才想起來。


    奧爾嘉一口氣喝光陶杯裏的水果酒後,擦了擦嘴繼續說道:


    「我並不打算向你隱瞞自己的過去,我已經知道這麽多你的事情,你對我的了解卻僅有少許,老實說並不公平……我不知道這麽無聊的話題能不能成為你的下酒菜,你願意聽聽嗎?」


    雖然覺得她的表達方式有點難懂,但也代表她為此感到困惑迷惘吧。她畢竟是個在十二歲就離開自己的國家,流浪了整整兩年的少女。堤格爾帶著微笑緩緩地點頭同意。


    即便如此,奧爾嘉還是沒有立刻開口。她像是在思考什麽似地凝視著空了的陶杯。或許是在猶豫該從哪裏說起吧。


    堤格爾也喝光自己陶杯裏的酒後,又加點了兩人份的水果酒。服務生拿著裝在大瓶子裏的水果酒走過來,分別倒進堤格爾和奧爾嘉的杯中,然後迅速地轉身離去。當服務生的氣息融入店內的喧囂後,奧爾嘉才終於開口:


    「堤格爾……你曾經想過要成為王嗎?」


    堤格爾一時無法迴答這出乎意料的問題。他皺著眉頭,呆滯地張著嘴巴,凝視粉色頭發的戰姬。看到他的反應後,奧爾嘉又露出了剛才那有些落寞的笑容。


    「我也沒有想過。」


    ◎


    奧爾嘉的故鄉是在吉斯塔特東部,位於布列斯特東方的廣闊草原。


    「堤格爾聽過馬上民族嗎?」


    「是指靠打獵和放牧維生的人民嗎?他們飼養著大量的羊、馬和駱駝……」


    奧爾嘉點點頭。


    「我就是馬上民族的人,是現任族長的孫女。」


    在近百年前,吉斯塔特王國和東方的馬上民族交戰,征服了他們。王國賦予騎馬民族放牧用的土地,但每年都會收取一定數量的羊和絲綢作為租稅。


    「我總有一天會負責輔佐下一任族長,或是成為下下任的族長……周遭的人和我自己都這麽認為,所以我學習了許多相關知識。」


    但這個想法卻在她十二歲時瓦解了。


    「在某個夏末的夜晚,我在睡覺的時候,突然感覺到一陣亮光,就張開了眼睛。」


    奧爾嘉看向用布包起來放在一旁的斧頭。


    「結果就看到了這個。我一拿起它,就知道自己被選為戰姬了。」


    奧爾嘉向家人說明後,便遵循龍具姆瑪的指示,頭一次離開了自己成長的草原。馬上民族祝賀奧爾嘉被龍具選上,目送她離開。


    接著奧爾嘉來到王都席雷吉亞,獲得維克特國王的認可,正式成為戰姬,並前往她的領地布列斯特。


    「上一代戰姬似乎是在龍具來到我麵前的兩個月之前過世的。我原本以為其他人可能對自己的主人是個年僅十二歲,又是馬上民族的女孩而感到不能接受,結果是我想太多了。眾多文武官員都親切地歡迎我的到來,於是我成為了『崩咒之弦武』姆瑪的戰姬——也是布列斯特公國的主人。」


    雖然感到不安,但是這裏有許多願意輔佐她的人。隻要運用為了統治馬上民族而學習的思想和方法,再加上他們的輔佐,一切應該都會很順利的吧。


    一想起家人祝賀自己成為戰姬,目送自己離開的臉,奧爾嘉決定成為一名統治者。


    「官員們先讓我看了地圖。那是我將來要統治的布列斯特的地圖,以及吉斯塔特王國全國的地圖。那時我才深深體會到自己有多天真。」


    甫成為戰姬的少女看著兩張地圖驚愕不已。


    「沒想到我生活了十二年的草原……竟是如此的渺小。」


    奧爾嘉凝視著自己倒映在陶杯裏的水果酒上的臉龐,自嘲地笑道:


    「我心中對於王或統治的想法或理想,都是以草原這個小小的世界為舞台的。而且我剛才也說過了,我從沒有主動想過要成為王。這種小孩子的夢想是不可能在遼闊的布列斯特實現的。我一想到這點,就忍不住害怕起來——於是我逃走了。」


    她留下紙條,說是要為了成為稱職的戰姬而出門旅行,隻帶著龍具就離開了。


    堤格爾恍然大悟。這名少女實在是太不服輸了。


    他茫然地迴想自己繼承父親爵位時發生的事。


    那時的他是十四歲。父親的死來得突然,但他身邊還有蒂塔和巴多蘭。馬斯哈也在各方麵都很照顧他。


    反觀奧爾嘉,不僅當時才十二歲,還必須和至今一起生活的家族分開,在陌生的公宮開始新的生活。雖然官員們都很親切地歡迎她,但內心的壓力恐怕還是相當沉重吧。


    「我也不太清楚自己為什麽會帶著姆瑪離開。說起來有些丟臉,但我沒辦法幹脆地拋棄它。從另一方麵來看,我想姆瑪要是離開我……舍棄我的話,應該會感到輕鬆很多吧。這都是我的真心話。」


    少女的嗓音帶著一絲苦澀,並且微微顫抖。


    「即便戰姬失蹤,布列斯特的政治體係還是能正常運作。」


    ——布列斯特果然也有這種機製啊。


    堤格爾無聲地點點頭。他在萊德梅裏茲生活的這半年來,曾經聽艾蓮秈莉姆談論過戰姬製度的缺點。


    ——其一,現在的戰姬連自己何時會失去戰姬身分都不知道。其二,戰姬是由龍具選出,無法指定繼任者。其三,在新的戰姬出現之前必須經過一段空窗期……大概就是這樣吧。


    據說當龍具判斷這名戰姬無法繼續擔任戰姬時,就會離開戰姬的身邊。但是也有像選擇莎夏為戰姬的「討鬼之雙刀」巴爾格雷這樣的龍具,直到現在還是不願意離開她。


    除此之外,艾蓮的上一任戰姬和艾蓮並沒有任何關係,她們甚至連見都沒見過。像米拉這樣自己的母親和祖母接連被選為「破邪的穿角」之主的情況才是特例。


    為了避免這些問題,戰姬們統治的各個公國都是采用所謂的官僚製。雖然曾有人提出在沒有戰姬的期間由王國派遣代理人的方案,卻在多方反對之下遭到否決,沒有一個公國成功執行過。


    「我不太明白什麽才是王。一個王究竟該如何進行統治呢……我的旅行就是為了思考並追求這些東西。」


    「你沒有去拜訪其他戰姬嗎?像是艾蓮等人。」


    堤格爾隨口問道,奧爾嘉便苦笑著搖搖頭。


    「這樣就會變成戰姬與戰姬之間的對談了。若不是互為友好關係,就不能讓其他戰姬掌握自己的弱點。話雖如此,如果隱藏自己的身分,又很難見到她們。」


    粉紅色頭發的少女說到這裏,像是顧慮到堤格爾似地補充道:


    「其實我很尊敬艾蕾歐諾拉。她年僅十四歲便成為戰姬,雖然原本隻是個傭兵,卻把萊德梅裏茲治理得相當繁榮,有很多地方值得我學習。」


    「你直接跟本人說吧,她一定會很高興的。還會因為不好意思而臉紅。」


    堤格爾腦中浮現抱著胳臂的銀發戰姬臉紅地移開視線的表情,突然想到某件事情。


    「你要不要假扮成旅行者跟艾蓮見麵呢?我可以幫你喔。」


    他這個半開玩笑的提議似乎讓奧爾嘉吃了一驚,十四歲的戰姬雙眼圓睜地盯著堤格爾。


    「這真是太感謝你了……不過沒問題嗎?」


    「應該沒關係吧。隻是因為你要隱瞞真實的身分,所以當然不是什麽話題都能談就是了。但是我想你還是能聽聽艾蓮對政務的看法或是治理萊德梅裏茲的方針。」


    奧爾嘉抿著嘴露出認真思考的表情。堤格爾繼續說道:


    「艾蓮的統治政策或許不能算是完美無缺。就我所知,她也曾經犯下錯誤或失敗,但是她不會置之不理,而是從失敗中記取教訓並糾正自己的錯誤,希望能做得更好。所以有很多人幫助她、支持她。」


    「……你也是其中的一人對吧?」


    奧爾嘉輕笑了起來,堤格爾這才猛然迴過神。他太過投入,不小心變成像在說教的口氣了。看到堤格爾為了掩飾害羞而抓了抓頭,奧爾嘉一邊將陶杯放到嘴邊,一邊低聲表達自己的羨慕。因為她的說話聱實在太小,沒有傳進堤格爾耳中。


    「你說的對。等目前的事情辦妥之後就這麽做吧。」


    奧爾嘉看向放在一旁的龍具,以充滿期待的口氣說道。


    隔天,堤格爾和奧爾嘉留在屋內。由馬特維一個人偷溜到城鎮查探情況。雖然堤格爾他們在前一天找到了逃脫的路徑,但是當這名麵目猙獰的水手口譯成功逃出房屋時,兩人還是覺得既驚訝又佩服。


    房屋的傭人每過半刻或一刻鍾就會來敲堤格爾他們的房門,問他們需要什麽東西。


    堤格爾他們總是對著房外迴答不需要,不讓傭人走進房間,即使傭人站在窗口,也想辦法讓他們看不見室內,或是偽裝成馬特維在床上睡覺的樣子,平安地度過了一天。


    馬特維迴來時太陽已經西下,地上也逐漸被黑暗籠罩。他離開的時候看起來心情還很好,現在臉上卻寫滿了緊張。


    「我在街上聽到了很多不太好的消息啊。」


    為了保險起見,馬特維先確定房外沒有任何人之後,便告訴堤格爾和奧爾嘉自己打聽的消息。夕陽的餘暉照亮了房內的一隅。


    「我聽到了駐守路克斯堡壘的萊斯特將軍轉而投靠敵人艾略特王子的傳言。若這是事實的話,情況可就不妙了。」


    馬特維用手指在桌上畫出簡單的地圖。


    「如果馬利亞由被攻陷的話,敵人抵達巴爾韋德隻需要兩天。而路克斯堡壘的作用就是阻擋他們,可是一旦傳言成真,那敵人就可以長驅直入了。我也聽到傳聞說有人在港口都市附近的海上,發現了艾略特王子所率領的艦隊。」


    三人頓時麵麵相覷。奧爾嘉提出疑問:


    「傑梅因王子也明白路克斯堡壘的重要性吧。我認為他應該不會讓一個這麽容易就叛變的人駐守那裏才對。」


    「我也有同感,但是我們很難肯定傑梅因王子的軍隊有多麽可靠。因為據說讓我們得以見到傑梅因王子的塔拉多卿,以前其實是率領五千兵力的將軍。」


    「這我也有聽過。好像是因為建議王子製止士兵們掠奪和對人民施暴,所以就被貶職了。」


    堤格爾插嘴說道,馬特維心情沉重地點點頭。


    「這似乎是事實。塔拉多卿在戰場上被稱為是戰無不勝,也深受士兵們愛戴,這可能也是他被貶職的原因之一……」


    堤格爾的背脊突然傳來一股冰冷的緊張感。若這兩個傳言都是真的,傑梅因王子的軍隊可以說是前途堪慮。根本沒有多餘的時間讓堤格爾等人悠閑地談判。


    「雖然等到明天應該就能得到迴應了,不過……我們要不要明天天一亮就離開這個城市?」


    「這個提議不錯,不過往北走太危險了,不知道艾略特王子的軍隊何時會出現。往東邊雖然可能會脫離街道,但隻要一直往東走就會進入布琉努的國土。」


    遠離街道代表的不隻是會迷失前進的道路,連遭遇獸群和強盜的機率也大大提升。但是,如果一直在這個城市按兵不動,更有可能麵臨比野獸和強盜更可怕的危險。


    「還有別的消息嗎?希望是值得高興的好消息。」


    為了緩和氣氛,堤格爾刻意用輕鬆的口氣詢問馬特維。白海豚號的水手露出近似猛獸的猙獰笑容。


    「要說有的話還是有的。那就是艾略特王子跟墨吉涅結盟了。」


    「……這是好消息嗎?」


    「若這個消息傳進傑梅因王子耳中,他或許就會積極和我國合作了。」


    堤格爾在心中歎了一口氣。馬特維臉上的笑容看來比較接近苦笑。當這個傳言成真的那一刻,一切應該都為時已晚了。


    「這些消息不一定都是事實。其實我到處打聽之後,也有聽到完全相反的消息。像是艾略特王子個性謹慎,所以暫時不會攻過來、萊斯特堡壘的防禦機能很完善、塔拉多將軍是因為野心才被貶職等等……」


    馬特維說到這裏就沉默了。奧爾嘉也不發一語地看著堤格爾,看來是想交給他定奪。


    堤格爾看著籠罩室內的黑暗,陷入了沉思。


    ——在這種情況下,最糟糕的結果會是什麽?


    當堤格爾終於想出結論之後,便告訴兩人:


    「麻煩兩位整理好行李,以便隨時能離開。還有——」


    ◎


    傑梅因待在宅邸的時候幾乎不會踏出謁見室一步。


    正確來說是很少離開王位。


    他在這裏處理政務,連接受陳情時也是坐在王位上。不隻是用餐,連沐浴時也是叫人把裝滿熱水的浴桶搬進房間。除了上廁所和睡覺之外幾乎不離開謁見室。


    「他對王位還真執著啊。」


    「聽說殿下在把巴爾韋德設為據點的時候,第一個派人準備的就是這個王位跟吊燈。」


    他的臣子們雖然都這麽竊竊私語,但隻有年老的隨從明白事實並非如此。這名隨從拖著如枯木般的老邁身體,代替年輕的君主在宅邸內忙碌地四處奔走。


    在大地即將迎接夜晚的前一刻,隨從來到謁見室向傑梅因報告。當他大略稟報完政務和自己覺得重要的資訊之後,便直言不諱地問起突然湧上心頭的疑問。


    「殿下,您明天就必須答覆吉斯塔特王國的使者了。」


    從王位上隻傳來了一句簡短的「這樣啊」。窗外的夕陽即將沒入地平線,朱紅色的陽光從位於高處的窗戶照進室內。但王位附近則顯得有些陰暗,看不見傑梅因臉上的表情。


    隨從說完之後便沉默地站在一旁,傑梅因低聲唿喚老人的名字。


    「你替我準備五十名士兵,把那三人拿下。在今晚——半夜的時候行動。直到成功拿下他們之前,都不要讓其他人知情。」


    這道命令讓隨從也忍不住啞口無言。看到上次會麵結束不久主人便渾身殺氣的樣子,讓他隱約察覺到傑梅因並不喜歡堤格爾。但是這個決定實在太不尋常了。這麽做將會同時與吉斯塔特和布琉努兩國為敵。


    「等拿下他們之後,就叫來墨吉涅的使者,把那三人引渡給對方。條件是和艾略特斷絕往來,與我結盟。」


    「……墨吉涅會接受這個條件嗎?」


    「艾略特那家夥雖然也有一名戰姬,但我們除了戰姬之外,還有個叫什麽『月光騎士』的布琉努英雄。說穿了,墨吉涅的目標根本不是艾略特。他們想要的是當墨吉涅對付吉斯塔特時,有個能從背後威脅吉斯塔特的幫手。」


    亞斯瓦爾王子隨興的口氣就像在自嘲「就算是我這樣的貨色他們也會接受」。隨從滿是皺紋的臉露出非常嚴肅的表情陷入沉思。


    若是照傑梅因的指示去做,我方將會以獲得墨吉涅協助的狀態和失去支援的艾略特交戰。我方絕對是處於優勢的。


    「但如果和吉斯塔特以及布琉努為敵……」


    「布琉努半年前才結束內亂,應該沒辦法出兵吧。而吉斯塔特在對付我國之前,必須先解決墨吉涅才行,所以也對我們束手無策。」


    「但是,殿下如果和吉斯塔特以及布琉努結盟,確實會比隻有墨吉涅支援的艾略特王子來得有利。而且也必須考慮地理位置的問題。」


    在墨吉涅和亞斯瓦爾之間隔著吉斯塔特和布琉努。墨吉涅若想幫助傑梅因,勢必會遭遇其中一方,甚至是兩方的阻撓。


    隨從建議傑梅因,與其將目光放在墨吉涅,不如藉由吉斯塔特和布琉努的協助,這樣就能快速並確實地獲得後援。


    「……這樣一來,就會有三國的士兵踏上我亞斯瓦爾的國土了。」


    聽到傑梅因停頓了片刻後說出的迴應,讓隨從感到意外。


    「那名『月光騎士』大人似乎不允許自己國家或吉斯塔特的士兵進行掠奪或施暴的樣子。不對,或許是基於使者的立場,刻意裝作有這種想法吧……」


    亞斯瓦爾王子以充滿惡意的聲音駁斥他的想法。


    「你知道艾略特旗下的海盜是來自哪個國家嗎?亞斯瓦爾就不用說了,還有吉斯塔特、薩克斯坦和墨吉涅……!甚至連更遙遠的南方或東方的人都有!」


    隨從對主人激昂的怒火感到訝異,但還是沉默地等待傑梅因冷靜下來。大約過了不到十秒鍾的時間,侍從靜靜地問道: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原因嗎?」


    「我討厭那個年輕人。」


    「我們確實無法左右自己對他人的觀感,但也無法以此為理由說服對方。」


    隨從委婉地糾正傑梅因露骨的措辭。這件事從王子年幼時就一直是這位老人的職責。所以才能始終擔任他的隨從,而且得到他的信賴。


    「一看到那個男人,我就會想起父王,忍不住怒火中燒。」


    這次隨從沒有馬上迴答。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說道:


    「先王陛下是一位心胸寬大的君主。我認為他是一位很適合明君一詞的國王。」


    「我無意否定你對他的評價——我要告訴你的命令已經說完了。」


    聽到他毫不掩飾惡劣心情的粗暴口氣,隨從便恭敬地低頭退下了。他心裏想著,接下來可有得忙了。


    首先,他必須先去準備五十名士兵,而且不能讓其他重臣知道才行。


    在隨從離去之後,傑梅因在僅剩下自己一人的謁見室裏,不悅地仰望天花板上的吊燈。


    「父王的心胸很寬大嗎……確實是如此。」


    他也對隨從說了,自己並不打算否定。但是,傑梅因認為這份寬大是不適合亞斯瓦爾的。


    撒迦利亞國王還在世的數年前,傑梅因輔佐父親處理各項政務。就一個未來將繼承父親王位的王子來說,他覺得自己必須趁現在就精通政務,而他的能力也足以勝任。


    就在當時,傑梅因調查出某個貴族從領土收取的稅金並未上繳給王國,而是謊稱收成情況不佳或發生饑荒,私吞了稅金。


    年輕的王子雖然要求給予這名貴族嚴厲的處罰,但撒迦利亞國王除了要求對方上繳應該繳納的稅金之外,隻命令他支付占稅金一成的罰金,處罰相當輕微。


    兩年後,該名貴族又重蹈覆轍。不僅如此,在傑梅因的詳細調查下,他還發現了數名確定犯下相同罪行的貴族。


    傑梅因專斷獨行地找到那名貴族,在逮捕他之後便處死了他所有的家人,並燒了他的宅邸。


    「我允許你建立新的家族,也允許你建造新的宅邸。但是,今後你若敢再做出任何壞事,就會像今天這樣失去一切。別忘了,就算隻是一枚銅幣也不能占為己有。」


    傑梅因背對著被大火吞噬燒毀的宅邸冷冷地說道。他一返迴王宮,便請求無奈又憤怒的父王原諒自己的專斷,但是他也毫無歉意地說:


    「這樣一來,類似的犯行在這一陣子應該會收斂不少吧。」


    於是在一個月之內,其他貴族們都急忙帶著尚末繳納的稅金來到了王都,就如同年輕王子所預測的一樣。


    從那之後,傑梅因便認為應該用恐懼來讓他人遵守法律。他之所以放任士兵們為非作歹,也是基於以恐懼來讓人民服從的想法。但人民卻對此感到苦不堪言。


    因此,傑梅因領悟到自己和想保護人民的堤格爾是絕對無法相容的。


    ——關於這一點,當時讓艾略特逃走真是太失策了。


    他指的是自己虐殺弟妹們的那一天。撒迦利亞國王過世之後,想推舉傑梅因以外


    的王子和公主的貴族並不少。


    和弟妹相比,傑梅因更不能原諒那些貴族。雖然他明白失去父親後,自己的精神枷鎖也解開了,但他相信自己並不隻是為了守護王位而做出這件事的。


    關於另一位逃過一死的桂妮薇亞,他其實並不想多費心思去對付她。隻要她繼續安分下去,傑梅因打算讓她自生自滅。


    ——若今晚的行動能順利成功……與墨吉涅結盟的話,就出兵討伐艾略特。


    傑梅因靜靜地閉上抬頭仰望吊燈的雙眼,決定暫時休息一會兒。


    當碩大的新月高掛天空時,五十名士兵在傑梅因的命令下前往堤格爾等人暫住的房屋。他們全都穿著鎧甲,腰間掛著長劍,每五個人共用一支火把,十道火苗在黑暗中隨風搖曳。


    「雖然王子的命令是要活捉,但沒有說不能傷到他們。如果他們敢反抗的話,就算砍下一隻手臂也沒關係。」


    指揮這五十名士兵的隊長帶著殘酷的笑容對部下們說道,接著還以開玩笑的口氣提醒了一句:


    「他們之中好像有個能把全副武裝的騎士擊飛的小女孩,要特別小心她。」


    隊長先派出十人繞到房屋後方,然後讓二十名士兵守在正麵。雖然覺得有點勞師動眾,還是讓剩下的二十名士兵攻進屋內。


    他們早就從仆人口中打聽到堤格爾等人住在二樓最深處的房間。二十名士兵舉著長劍,勇往直前地衝上樓梯。他們跑過走廊,用肩膀撞開最靠近自己的門,成功地闖進室內。


    但是最前方的士兵們才走不到三步就腳下一絆,狠狠地摔倒在地。他們在黑暗中抬起頭,最後看到的是少女舉起斧頭的身影。


    當兩條生命隨著接連響起的沉悶聲音逝去時,士兵們才終於發現另外兩個房間已經空無一人。他們的目標早已聚集到同一個房間了。


    兩名士兵立刻舉起長劍,另一人則拿著火把守在門口。說時遲那時快,在一道劃破夜色的尖銳聲響過後,士兵們的臉上已經多了一支箭矢。


    雖然射出三支箭,弓弦卻隻響了一次。


    其中一人當場倒下,另外兩人則因為劇痛和驚愕而大聲慘叫。這時,一道嬌小的黑影突然衝向他們,那是身處險境卻能夠麵不改包的戰姬,「羅轟的月姬」奧爾嘉。她手中的斧頭反射火把的火光,閃爍著讓人聯想到半月的光芒。


    十幾名士兵在狹窄的走廊上擠成一團,無法自由行動,而且同伴的死亡和傳進耳裏的慘叫讓近半數的人都失去了冷靜。


    奧爾嘉有如襲擊羊群的狼般揮舞著龍具,毫不留情地擊倒他們。士兵們的頭顱連同頭盔一起被劈開,腹部也隨著鎧甲一起撕裂成兩半。


    在慘叫和血沫四處飛散的漩渦中,奧爾嘉舞動自己的斧頭,不斷地吞噬士兵們的鮮血和生命。在她纖細的體內同時存在著淩厲的攻擊和嬌柔的氣質。


    但是並非所有士兵都隻能狼狽地遭受攻擊,也有幾人用壯碩的同伴當擋箭牌,試圖砍傷奧爾嘉。但是他們全都被朝著自己飛來的箭矢射中眼睛或喉嚨,有的人當場倒下,有的人則在停止動作的時候就被奧爾嘉砍倒。


    那些箭矢全是來自躲在門口旁的堤格爾。少年認為就算衝出走廊也隻會妨礙奧爾嘉攻擊,便選擇躲在室內射箭掩護少女。


    ——雖然艾蓮或米拉也很厲害,不過……


    堤格爾一邊抽出箭矢,一邊為奧爾嘉的英勇表現發出讚歎。


    她確實是名戰姬,強大的力量不可等閑視之。


    「哎呀,這簡直就是最糟糕的情況啊。」


    站在窗邊的馬特維以故意裝傻的口氣喃喃抱怨。他的雙手正拿著一把椅子,因為找不到其他武器。堤格爾一邊看著奧爾嘉戰鬥,一邊問道:


    「你那邊情況如何?」


    「可能是聽到這邊的吵鬧聲,全都陷入恐慌了呢。因為沒看到梯子或繩索,我看他們應該是從後門潛入,再沿著樓梯跑上來的吧。」


    傑梅因或許會派人追捕他們——這就是堤格爾所設想的最糟糕的情況。這麽做有很多好處,其中之一就是向艾略特王子公開堤格爾等人的存在,藉此牽製他。不過倒是沒料想到他會把這當成和墨吉涅談條件的籌碼。


    為了防範傑梅因王子的行動,堤格爾等人全都聚集在同一個房間。當他們從聲音和氣息得知傑梅因的士兵出現時,便立刻從床上跳起,一邊準備武器,一邊將椅子和床鋪移動到門邊,等待他們闖入房間。


    在堤格爾和馬特維短暫交談的期間,走廊上的戰鬥已經接近尾聲。


    士兵們看到渾身沾滿鮮血和內髒的夥伴一個個倒下,便頓時失去戰意,嚇得雙腿發軟動彈不得,奧爾嘉則無情地拿起斧頭揮向他們。即便已經擊倒超過十名士兵,她的身上卻完全沒有沾到血跡,頂多隻滲出一層薄汗,連氣息都相當平穩。


    「這是誰的命令?」


    士兵們淚流滿麵地跪地求饒,立刻就說出這是傑梅因的指示。奧爾嘉眯起雙眼,用斧柄打昏了士兵。她韓頭看向堤格爾,以黑色的眼瞳詢問他接下來該怎麽辦。


    堤格爾一時之間也無法作出決定。駐守在包圍這個城鎮的城牆上的士兵應該都接獲了不能讓他們逃走的命令。況且就算要逃走,也不知道該逃往何處。


    「我有個提議。」


    奧爾嘉擦去龍具上的血跡,冷靜地說道:


    「我們主動襲擊傑梅因,把他當成人質。」


    「你是認真的嗎!?」


    馬特維嚇得瞪大雙眼,堤格爾的反應則相對冷靜。


    「這個主意不錯。傑梅因應該也沒料到隻有三個人的我們會發動反攻吧。而且他的宅邸距離這裏很近,也沒有設置壕溝。問題在於我們該如何翻越圍住宅邸的城牆。」


    堤格爾刻意提出疑問,用意是想知道奧爾嘉會如何迴答。這名少女不可能沒想到這個問題。結果粉紅色頭發的戰姬立刻答道:


    「我會想辦法解決。」


    堤格爾決定采用她的提議。他確認了箭筒裏箭矢數量。雖然沒想到會用在這種地方,但他很慶幸自己添購了箭矢。應該還算夠用吧。


    ◎


    他們逃出房屋的過程比想像中還順利。窗戶下雖有十名士兵,但堤格爾以他們手中的火把為標記射箭攻擊,奧爾嘉則藉機從窗口放下繩索,迅速地降落地麵。接下來就是由她以壓倒性的實力擊潰士兵們了。


    解決士兵之後,奧爾嘉負責注意周遭的動靜,先讓馬特維抵達地麵,堤格爾再抓著繩索離開二樓。


    之所以讓馬特維先走,是以為他魁梧的身軀會耗費不少時間,結果是堤格爾白操心了。這名水手靈巧地攀住繩索降落地麵,速度比堤格爾還快。


    「嗯,讓我想起了以前的往事呢。這在船上是稀鬆平常的事情。」


    馬特維似乎已經作好覺悟,猙獰的臉露出笑容。他的腰間掛著從士兵身上奪來的長劍。


    堤格爾垂降到地麵時,二樓突然變吵雜了。應該是守在房子正麵的士兵衝進去了吧。簡直是千鈞一發。


    堤格爾等人憑藉著月光在籠罩漆黑夜色的街道上奔馳。雖然他們可以把士兵們手中的火把搶來使用,但在這種情況下,手裏拿著火把隻會更引人注目。


    「……話說迴來,還真是吵啊。」


    馬特維朝前方的黑暗瞥了一眼,忍不住低聲說道。宅邸就在他們正前方,路上沒有任何遮蔽物。唯一必須注意的隻有偶爾出現的小台階,於是三人立刻就來到了城牆下方。


    「你們先退下。」


    奧爾嘉仰頭凝視高聳的城牆,在調整自己的唿吸後,舉起手中的斧頭。形似半月的刀片頓時浮現一層淡淡的磷光。


    位於奧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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