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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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圖:伊織


    孚日山脈是由沿著布琉努王國與吉斯塔特王國國境綿延不絕的險峻群山組成的。由於會特地越過這座山脈來往兩國的人非常稀少,因此不僅能走的山路不多,道路也欠缺修繕。


    但現在卻有一組騎著馬的隊伍靜靜地行走於這條狹窄的山道上。


    此隊伍約有兩千人,高舉著在冬季寒風吹拂下劇烈飄動的黑龍旗——也就是吉斯塔特王國的軍旗。而領隊走在最前方的,竟然是一位年輕少女。


    她年約十六、七歲,是個留著長度及腰的白銀長發,擁有一對紅玉般雙眸的美麗少女。其容貌給人的印象與其說是惹人憐愛,或許更近似於威風凜凜吧。


    少女名為艾蕾歐諾拉·維爾塔利亞,是吉斯塔特王國的七名戰姬之一。和她較為親近的人都會以昵稱「艾蓮」來稱唿她,但在目前她所率領的隊伍之中沒有人會這麽做。


    銀發戰姬手裏緊抓著韁繩,隊伍籠罩在一股緊繃的氣氛中。


    「——艾蕾歐諾拉大人。」


    一名騎士自跟隨著艾蓮的騎兵部隊中策馬上前,與她並騎。那是名比艾蓮年長兩三歲的女性,綁成一束的樸素金發垂落在頭部左側,有著一對水藍色的雙眼。但在她具有冰冷美貌的臉龐上卻看不見任何情緒變化。


    女性名為莉姆亞莉夏,她除了是此軍隊的副官,也是等同於艾蓮左右手的人物。


    「怎麽了,莉姆?」


    艾蓮朝這名可靠的副官瞥了一眼。她的神色嚴峻依舊,但卻是以昵稱唿喚並詢問她。莉姆對艾蓮行了一禮後,麵無表情地開口說道:


    「我認為該是時候休息一會兒了。在寒風中行軍便士兵和馬匹們都疲憊不堪。」


    吹過山道的寒風刺骨得彷佛能將人冰凍。士兵們雖已將毛毯披在鎧甲上,或是穿著毛皮製的防寒裝備,卻還是有許多人凍得雙耳通紅,猛吸鼻子。


    而在軍隊中隻有艾蓮一人沒有穿上厚重的防寒衣物,僅瀟灑地在絹服上披了一件軍服。她之所以能如此從容,全都是多虧了係在腰上的長劍——戰姬獨有的龍具能保護她不受寒風侵襲的緣故。


    「若現在休息半刻左右,有辦法在日落前離開這條山道嗎?」


    「可以。」


    眼見莉姆不假思索地迴以簡短的答覆,艾蓮的表情才終於放鬆下來,露出了苦笑。莉姆是經過周全的思量才會對她提出此一建議的。


    「好。那就傳令下去,叫他們挖洞並在裏麵生火,也可以飲用少量的酒來暖和身子。」


    若是不這麽生火,就算能順利點燃火苗,也會立刻被強風吹滅。


    莉姆前去向士兵們傳達命令後,艾蓮一臉心不在焉地仰望天空。太陽的身影隱沒在無邊無際的灰色雲朵走後,使她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不安。


    ——隻要通過這條山道,吉斯塔特王國……我的萊德梅裏茲就近在眼前了。


    但那並不是艾蓮此行的目的地。她要前往的是可稱為她好友的戰姬亞莉莎德拉——亦即莎夏所治理的萊格尼察,位於萊德梅裏茲北方。


    直到數天前,艾蓮都還待在布琉努王國的一個名為特裏托爾的地區,原因是為了幫助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堤格爾。


    而她之所以與堤格爾分別,踏上穿越孚日山脈的路途,則是因為聽聞莎夏身陷險境的關係。艾蓮與莎夏曾經互相發誓,隻要其中一方遭遇危機,無論如何都會立刻趕去營救對方。


    艾蓮直到前一刻都還滿腦子想著莎夏,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思考其他事情,但因為稍事休息而放鬆下來後,堤格爾的身影便突然躍入她腦海中。她忍不住掉轉馬首,朝著西邊的天空——布琉努所在的方位看去。


    「……堤格爾。」


    艾蓮下意識地低聲唿喚他的名字,但在察覺到自己的舉動後又立刻甩了甩頭。


    她安慰自己,堤格爾不會有問題的。


    艾蓮離開前不僅留下一千名騎兵給堤格爾,赫赫有名的黑騎士羅蘭也表明會給予協助,而堤格爾的大敵泰納帝公爵,也不太可能在短時間內采取什麽行動。因此就算她先趕去拯救自己的好友再迴來,在時間上應該還是綽綽有餘。


    ——艾蓮並不知道羅蘭已經被謀殺身亡,也不知道墨吉涅大軍已經攻破位於東南方的國境,踏上了布琉努的國土。


    她也不可能知情,因為那是在她啟程離開布琉努途中所發生的事情。雖然以戰士或軍隊的指揮官,甚至是公園的統治者身分來說,艾蓮的能力都相當優秀,但她終究不是個全知全能的人,無法料事如神。


    艾蓮緩緩低下頭,在心中向戰神特裏格拉夫祈求堤格爾平安。吉斯塔特與布琉努所信仰的神隻幾乎都是相同的。


    若要祈求平安,應該還有其他更合適的神隻,但對艾蓮來說,特裏格拉夫是她最為熟悉的心靈寄托。


    在其紅色雙眼所注視的前方,天空依舊被灰白色的厚實雲朵覆蓋,連一道光也無法穿透至地麵。


    簡直就像是布琉努國內的現況寫照。


    ◎


    菲利克斯·亞倫·泰納帝公爵自王都返迴自己的宅邱當天,便得知了墨吉涅軍入侵的消息。


    「……竟然來了這麽棘手的家夥。」


    公爵在擺滿奢華家具的房間裏發出了響亮的咂舌聲。而前來報告的侍從一聽到這個聲音,便反應靈敏地立刻趴伏在地。他們這些仆人都非常明白,在主人發怒時不惹禍上身的方法,便是擺出服從的姿態,同時盡可能地遠離主人的視線範圍。


    「給我拿地圖來。」


    泰納帝頂著一張因憤怒變得更為兇險的剛硬臉孔命令道。他今年四十二歲,高大的身軀仍維持久經鍛鏈,即使穿著絹服也難掩其壯碩,從他全身上下散發出來的強烈怒氣,幾乎能嚇哭膽小的人。


    侍從慌張地離開房間後,泰納帝的視線轉而投向鋪設在地上的絨毯,盯著毯上的精細刺繡,一言不發地陷入沉思。這時他的情緒早已冷靜下來。


    「不久前薩克斯坦才蓄意進犯,這次換成墨吉涅了嗎……」


    但兩者的規模卻是天壤之別。


    相較於薩克斯坦那隻有三千兵馬,像是來刺探敵情的騷擾,墨吉涅可是派出了兩萬大軍,突破東南方的國境大舉入侵。


    這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泰納帝最初並不打算讓國內的混亂局勢延續下去。


    他原本的構想是先迅速鏟除政敵嘉奴隆公爵,然後擁立身為國王侄女的妻子,使自己的支持者占據朝廷要職。


    接著再以流有王家血脈的理由讓嫡子薩安登基為王,或是選擇某個與王家血緣相近的貴族之女賜予兒子為妻,讓兩人所生的孩子登上王位。


    ——但這全都被那個叫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的臭小子給搞砸了。


    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先是將吉斯塔特軍引進國內,接著又在對戰中殺死了薩安。泰納帝雖然派出了刺客想除掉他,卻以失敗收場,就連戰姬琉德米拉也無法阻止戰姬艾蕾歐諾拉的行動。


    不隻如此,他還損失了駐守西方國境的大將——黑騎士羅蘭。雖然羅蘭對自己懷有強烈的反感,但泰納帝相當了解他的性格,隻要自己手中還握有國王這個王牌,這名國內最強的黑騎士就絕不會對他輕舉妄動。


    對泰納帝來說,羅蘭是個非常容易操弄且無可替代的優秀棋子。在他殞命之後,西方國境的情勢隻怕會比之前更加動蕩不安吧。


    一想到這裏,焦躁的情緒再度湧上他心頭,不自覺地又露出兇惡的表情來。這時侍從正好拿著地圖返迴房問,一看到


    主人的怒顏便嚇得渾身發抖,呆立原地。


    「——怎麽,還杵在那幹嘛?」


    泰納帝以彷佛要捏碎人髒腑的低沉嗓音一喝,侍從才慌慌張張地把地圖攤開在黑檀木製成的大桌上,然後退至房間一角待命。泰納帝毫不理會那名侍從,以冰冷銳利的眼神全神貫注地緊盯著地圖。


    ——那些家夥究竟是為何入侵?


    墨吉涅王國的難纏在諸國之間可說是眾所皆知。


    這是因為他們會以他國難以想像的理由發動戰爭。數年前墨吉涅的五千大軍也曾突然越過東南方的國境入侵布琉努,而其理由竟是——


    「因為我們需要奴隸,所以來搶點人迴去。」


    當然布琉努在準備軍隊迎擊的同時,也派遣使者向對方抗議,但他們卻高傲地如此迴答:


    「在燒火的柴薪不足時,你們不也會進入森林砍伐木材嗎?」


    在與布琉努王國接壤的諸國中,墨吉涅是唯一還保留奴隸製度的國家。為了獲取奴隸而發動戰爭,對墨吉涅來說再理所當然不過。


    他們過去也曾數次越過國境侵略布琉努或吉斯塔特,襲擊對方的村落、掠奪財物或人民。甚至派出船隊渡海攻擊薩克斯坦或亞斯瓦爾等國。


    值得一提的是諸國從未譴責過奴隸製度,因為無論是哪個國家,都在利用著這項奴隸製度。像是無法透過戰俘獲得贖金時,就會將他們當成奴隸賣掉。


    再加上墨吉涅所生產的紙或絨毯品質優良,還有其他國家所沒有的紅茶等商品。即使他們的行徑令人感到有些頭痛,仍是個無法輕易斷絕往來的對手。


    「若墨吉涅的目標是為獲取奴隸,應該隻會像以往那樣,在國境附近進行掠奪後就撤退吧……」


    但從兩萬這個數字來看,實在很難想像對方是隻為奴隸而來。他們很可能是為了掠奪領土、都市或城砦而來,最糟的情況則是意圖進軍王都。


    「縱然萬般不願……也隻能和嘉奴隆聯手了嗎?」


    在泰納帝如此低語之時,腦中早已擬定好自己的戰略了。


    首先透過宰相玻德瓦下令,將布署在東南方的騎士團全部撤迴王都。接著泰納帝會將己軍一分為二,一部分留在王都待命,另一部分則由他親自領軍前往南方。


    「墨吉涅肯定也會派出船隊從南海攻來,要是不擊退他們就太說不過去了。」


    況且領地位於王國南部的貴族們,多半都是泰納帝旗下的追隨者,身為盟主的泰納帝有義務要守護他們。


    至於墨吉涅軍目前所在的東南方國境一帶,他決定直接放棄——泰納帝就是個能毫不猶豫地作出如此冷酷判斷的男人。


    「在固守王都的同時觀察敵人的動向。若墨吉涅軍往東方或南方前進,便從他們的側麵或背後發動突襲。若他們直接朝著王都而來,就采取正麵迎戰的策略,藉此給因長途遠征而疲憊不堪、補給線也過長的敵軍一點教訓。」


    值得注意的是在國內興起的第三勢力。


    殺了泰納帝之子的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以及其所率領的布琉努與吉斯塔特的聯軍。他們的正式名稱為「銀色流星軍」,但泰納帝尚未知曉此事。


    ——據說他們的人數不足五千,而且才剛與羅蘭率領的納瓦拉騎士團交戰過,現在想必是極為疲憊,根本不是墨吉涅兩萬大軍的對手。若不是逃往東方,就是在與吉斯塔特接壤的國境附近觀察局勢吧。


    「如果他有身為反叛者的自知之明,應該是不至於向我方求援才是……」


    倘若他來投靠自己,就讓他們到前線與墨吉涅軍對戰,藉敵人之手徹底擊潰他們。若僥幸存活了下來,便限製他們的行動,斷絕其生路,並由泰納帝親自處決。


    泰納帝沙盤推演至此,判斷這麽做已足夠對付他們,便停止了思考。


    「幸好我現在能立即出兵。」


    泰納帝早在離開王都前便對自己的領地和鄰近的貴族下令,要他們集結兵力。此舉原本是為了對付嘉奴隆公爵,但局勢演變至此,也不得不改變方針。


    隨後泰納帝便寫了封給嘉奴隆的信,內容是唿籲對方和他聯手擊退墨吉涅大軍,並派遣使者騎著快馬送出信。


    「接下來……就看嘉奴隆那家夥會出什麽招了。」


    數日後,在泰納帝的領土涅梅塔庫,集結了近二十名貴族,以及他們所率領的兩萬多名大軍。


    蔚藍天空晴朗無雲,朦朧的白色太陽在地上灑下微弱的光線。時值隆冬,穿著鎧甲的士兵們無不披著毛皮或厚厚的披風,而他們所吐出的氣息也讓周圍像是蒙上了一層白霧。


    泰納帝將這兩萬大軍分為兩隊,自己率領了大約七千兵力朝南方出發。


    而前往王都的其餘一萬三千名士兵,則交由泰納帝所信賴的男人——斯堤德指揮。他的作風踏實不浮誇,同時也是名身經百戰且很少失敗的武將,不僅武藝高強、善於指揮,對泰納帝也是忠心耿耿。


    「聽好了,避免無意義的戰事,在我前往會合前堅守住王都。還有——若演變成和嘉奴隆交戰的局麵時,就算暫時撤退也無妨,要把減少兵力損失視為第一優先。」


    「遵命,公爵閣下。」


    斯堤德現年三十三歲,頂著一頭金色短發,蒼白的臉上長著細小胡渣,擁有一副中等身材,穿戴著鐵灰色的鎧甲。從他那如蠟像般麵無表情的模樣,絲毫看不出率領大軍之人會有的緊張或遲疑。


    「最理想的情況是讓嘉奴隆的軍隊和墨吉涅軍爆發正麵衝突,在雙方都耗去不少兵力之時,再一一擊潰他們。雖然局勢不太可能盡如我意,還是要把這個目標放在心上。」


    即便是泰納帝,也無法輕易看透未來的局勢發展。


    能夠因應當時的狀況下達正確的判斷,靈活運用這一萬三千大軍的,也隻有斯堤德一人,因此泰納帝才會將兵權交付予他。


    「公爵閣下,該不會是嘉奴隆公爵將墨吉涅大軍引進國內的吧?若真是如此,他殺害羅蘭大人一事也就說得通了。」


    聽到斯堤德的疑問後,泰納帝從容地搖搖頭表示否定。他之所以表現出遊刃有餘的態度,也帶有讓在場士兵心安的目的。


    「那是不可能的。若他真的這麽做,現在墨吉涅軍應該會在一路上高聲宣揚這件事,迫不及待地想與嘉奴隆會合,而嘉奴隆也會到處大肆炫耀吧。」


    若嘉奴隆這般的上流貴族真與他國軍隊聯手,在國內引起的衝擊將遠超過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和吉斯塔特軍聯手的消息。


    不僅王都的大部分機能會因此停擺,貴族諸侯們也會陷入恐慌之中吧。而擁護泰納帝的貴族之中,也一定會出現倒戈投奔嘉奴隆的人。因此對嘉奴隆與墨吉涅軍而言,他們根本沒有必要刻意隱瞞這件事。


    「所以你的推測隻是杞人憂天。不過以嘉奴隆的個性,他一定會采取些許手段來利用現在的情況。你絕不可輕匆大意。」


    「屬下必定恪遵閣下指示。」


    看著在原地跪下表示遵從的斯堤德,泰納帝從容不迫地點了點頭。


    就這樣,在他們自涅梅塔庫出發後數天,泰納帝接到了一項消息。


    「——哦,嘉奴隆出兵了嗎?」


    泰納帝之前寄出的信沒有得到迴音,但嘉奴隆卻主動出兵,這似乎表示他不打算協助自己。


    「嘉奴隆那家夥,之前他殺死羅蘭時我就覺得不太對勁了,看來真是如此……」


    泰納帝腦中浮現布琉努與周邊諸國的地圖。


    ——那家夥是在等待薩克斯坦或墨吉涅其中一方對我國展開侵略嗎?


    在西北方與布琉努接壤的亞斯瓦爾王國應該與嘉奴隆有私交,想與他們


    締結休戰條約縱然不易,卻也不是毫無可能。


    若是薩克斯坦或墨吉涅舉兵來襲,就彼北所統治的領土位置看來,泰納帝將會比嘉奴隆早一步與敵軍開戰。


    「算了,當務之急是要先把墨吉涅這頭餓狼趕出我國。」


    泰納帝如此低喃著,嘴角勾起一抹如肉食野獸般的猙獰笑容。


    在主人離去後的泰納帝公爵宅邸深處,有一間籠罩在陰暗下的房間,房內有一名全身被黑色長袍包覆的矮小老人,正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定晴凝視著某個物體。


    那是具屍體。


    沾滿了泥濘且開始腐爛的屍體原本是頭巨獸,但現在卻成了一堆堆被壓碎或是被撕裂的肉塊、骨頭和髒腑,正散發出陣陣強烈惡臭。


    但老人絲毫不在意幾乎充斥整個房間的劇烈臭味,神色自若地觀察著這座被隨意地堆在眼前,宛如小山一般的屍骸。


    隻有這名老人與帶來屍體的人知道,這是龍——飛龍的屍體。


    老人名為多勒卡伐克,長期擔任公爵家的占卜師一職,深受公爵重用。


    「果然……是不同的。」


    片刻之後,多勒卡伐克喃喃自語道。他隨意將手伸進屍體中,挖出一團帶骨的肉塊。


    「雖然的確有風的力量,但除此之外還有別的。」


    他因為心中的猜測獲得證實而欣喜不已,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扭曲的笑容。多勒卡伐克細小的眼睛發出金色的光芒,視線朝房內的角落看去。


    「渥加諾伊,你可以再幫我辦一件事嗎?」


    「——還來?」


    在老人視線所及之處,一個黑影發出聲音並晃動起來。


    隻見一名帶著爽朗笑容的年輕人正背靠著牆坐在地上,他擁有一副中等身材,穿著衣領和袖口以毛皮裝飾的厚實大衣,短短的黑發則用綠色布巾隨意纏起。他像在吃糖般不斷地啃咬著手中的金幣。


    「隻會使喚年輕人,年長者自己卻坐享其成?我覺得這有點不太好喔。」


    「我還得忙著照料那些即將送來這裏的龍呢,要不你跟我換吧?」


    「真拿你沒辦法。好了,你要我做什麽?」


    名為渥加諾伊的年輕人以手指將金幣彈向空中,站起身子。金幣劃出一道俐落的拋物線後準確地落入他口中,並直接吞下肚。


    「——『弓』的使用者出現了。」


    多勒卡伐克那彷佛能凍結空氣的嗓音讓渥加諾伊斂起笑意,驚訝地瞪大雙眼凝視著老人。


    過了一會兒,渥加諾伊才又像剛才那樣眯起眼睛,恢複滿臉笑容。


    「那你想怎麽做?殺了他?」


    「他和戰姬不同,不會一代代傳承下去,殺掉他太浪費了。雖然我的目標是生擒……不過現在隻要先確認身分就行了。」


    在老人如此吩咐的同時,渥加諾伊的身體早已逐漸融入暗色之中,不消須臾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多勒卡伐克注視著眼前的黑暗,狀似滿意地點了點頭。


    「接下來……我也該動身了。能撐到最後的會是誰呢……」


    老人以仿佛樂在其中的口吻低吟著,接著轉身背對龍的屍體,踏步走向房門。


    ◎


    冬天的寒氣吞噬了大地的溫暖,在早晨的草原灑上一層薄薄的白霜。士兵們甚至可以說是被這酷寒給冷醒的,即使已經用配給的毛毯將身體裹住,還是不停地搓著手腳,一麵看著自己吐出的白氣一麵發抖。


    如果可以的話,他們很想就這樣裹著毛毯發愣,但現況不允許士兵們這麽做。於是他們用冷水洗臉讓自己徹底清醒,並走出營帳來到篝火邊取暖。


    不久後其他士兵也一個接一個眾集過來,在相互輕聲打過招唿後,也跟著將手湊向火光,在輔以人群聚集所產生的熱氣後,他們的身體總算取迴可以自由活動的溫度了。


    「快點跟我換班啦。」


    負責站崗的士兵充滿倦意地催促道,因為現在輪到他休息了。在篝火旁伸手取暖的人們隻能萬般不願地離開,迴到營帳內穿戴鎧甲和武器,提振精神後再前往換班。


    在布琉努東部的特裏托爾地區西側,有將近兩千名兵馬正駐紮於此地。由雙層柵欄圍起的營地中搭設了數百頂營帳,營地中央則豎立著迎風飄揚的布琉努王國軍旗紅馬旗與吉斯塔特王國軍旗黑龍旗。


    這是一支由布琉努士兵與吉斯塔特士兵所組成的聯軍,名為「銀色流星軍」。


    率領這支軍隊的總帥則是一名年約十六歲的少年,名叫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和他親近的人都會以堤格爾來稱唿他。


    他原是負責治理布琉努王國的領地——亞爾薩斯的伯爵,但與吉斯塔特王國的戰姬艾蓮相遇,使他的人生為之巨變。


    為了守護白己出生成長的土地亞爾薩斯,也為了打倒威脅故鄉和平的泰納帝公爵,堤格爾憑藉著艾蓮的幫助,在數次征戰中贏得了勝利。


    堤格爾不僅擊斃了襲擊亞爾薩斯的泰納帝公爵之子薩安,還與阻撓艾蓮行動的戰姬琉德米拉交戰,甚至在被冠上反叛者汙名後,擊退前來討伐他的黑騎士羅蘭與納瓦拉騎士團。


    就在他的軍隊已來到距泰納帝治理的涅梅塔庫不過數天路程之處,而羅蘭也願意提供協助之時——


    他先是得知了羅蘭死在王都的消息,還來不及感到震驚,就又收到墨吉涅的兩萬大軍已經攻破東南方國境的報告。


    現在堤格爾正獨自坐在總帥專用的營帳內,周圍淩亂地散落著十餘張地圖。


    ——究竟該怎麽辦……?


    堤格爾粗暴地抓了抓深紅色的頭發,瞪著地圖沉吟著。他自昨天就沒有歇息過,不僅臉色難看,氣色也顯得有些憔悴。


    這是因為他一直在思考,想著該對發動侵略的墨吉涅大軍采取什麽行動。


    ——我方隻有兩千兵力,對方卻有兩萬,真要開戰的話根本就不是他們的對手。要是艾蓮或莉姆在這裏的話,或許……


    他歎了口氣,開始想起不切實際的事情來。艾蓮和莉姆都是優秀的將領,無論是要迎戰或是避戰,都肯定能給予堤格爾自己想不到的適當建議。


    其實他還是找得到其他能尋求建議的對象。


    例如既是堤格爾父親的好友,又對他百般照顧的馬斯哈·羅達特;還有爽快地前來協助他的奧傑·雨果。這兩位都是經驗豐富的有力長輩。


    但隻有這迴,堤格爾刻意不去尋求他們的意見。


    ——最妥善的方法大概就是堅守特裏托爾,讓居民逃往北方的亞爾薩斯或奧德,並等待騎士團或其餘諸侯的救援吧。


    再怎麽說,優先考慮自己領土的和平本來就是領主的責任。所以堤格爾、馬斯哈和奧傑都必須保護各自的領土——亞爾薩斯、奧德和特裏托爾。


    ——正因如此,才更不能徵詾那兩位的意見。


    這等於是要馬斯哈他們向堤格爾提議放棄東南部。


    即使作出如此決定,應該也不會有人責備他吧。因為這本就不是堤格爾等人應當擔負的責任。在沒有國王命令的情況下,他們並沒有理由出兵保護自己領土以外的地區。


    但堤格爾已經知道國王現在無法下令,而且明知其他地區已陷入危機,卻仍舊坐視不管,往後隻會徒留遺憾。


    這時堤格爾忽然轉過頭,視線看向放倒在旁邊的一把劍。那是把劍柄和劍鍔都以黃金裝飾的華麗大劍。


    此劍名杜蘭達爾,擁有「不敗之劍」的別名,是布琉努王國的寶劍。原先是國王賞賜給黑騎士羅蘭的佩劍,隨後被羅蘭暫時交給堤格爾保管,以視為他認同堤格爾的證明。但沒有人料到這把劍再也無法迴到原本的主人手上。


    堤


    格爾迴想起他之前與羅蘭的對話。


    羅蘭曾經質問他,若某天艾蓮率領的吉斯塔特軍顯露出侵略者的麵貌時,他將采取什麽行動。當時堤格爾的迴答是——「我會為了布琉努的人民而戰」。


    ——我的話是不是說得太滿了呢?


    堤格爾不是勇者也非英雄,隻是一個在邊境擁有小小領土的貴族罷了。


    他們目前的兵力連要與泰納帝公爵交戰都很勉強,但自己現在思考的卻是——


    「——我可以進來嗎,堤格爾少爺?」


    營帳外傳來堤格爾十分熟悉的少女嗓音,他不禁露出了訝異的神情。來者是服侍自己的侍女蒂塔。


    「是蒂塔嗎?都這麽晚了……」


    堤格爾說到這裏,才驚覺太陽早已升起。營帳外頭隱約可聽見士兵們交談的聲音。


    他一眼掃向放在身旁的油燈,發現雖然燈還亮著,但原本裝滿的燈油已幾乎燃燒殆盡,可見他煩惱和沉思得太專注,完全沒注意到時間。


    「進來吧,有什麽事嗎?」


    堤格爾對著外麵溫柔地說道,隻見門口的帷幕自外頭被掀開,冬季的陽光射進營帳內。


    一名綁著栗色雙馬尾的少女踩著安靜無聲的步伐走進營帳內。她穿著黑色的長袖上衣和下擺長至腳邊的長裙,上頭再套上一件白色的圍裙,雙手恭敬地端著陶製的碗。


    「堤格爾少爺,早安。」


    蒂塔低頭向堤格爾行禮,栗色頭發也隨之晃動起來,但她一看到堤格爾的臉,原本明亮的笑容隨即蒙上一層陰影。


    「……您昨晚沒有休息嗎?」


    堤格爾雖然立刻就想好了藉口,但最後還是選擇沉默,隻露出尷尬的表情。蒂塔從小就一直跟在他身旁,無論他說什麽應該都會被看穿吧。


    「因為要忙的事情挺多的嘛,偶爾也會有這種情況的。」


    蒂塔先是揚起眼尾,以帶刺的銳利視線看向他,接著又放棄般地輕輕垂下雙眼,踩著輕柔的腳步走到堤格爾身邊,將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拿著的陶碗遞給他。


    碗裏裝滿了熱氣蒸騰的湯,熏肉薄片和隨意切碎的高麗菜和胡蘿卜在其中載浮載沉,濃烈的香氣撩撥著堤格爾的鼻腔。他的肚子催促似地咕嚕嚕叫了起來,使蒂塔忍不住輕笑出聲。


    「請您先喝點湯暖暖身子吧。我會立刻拿其他食物過來。」


    「謝謝。」


    即使身上裹著毛毯,還是能感覺到寒意逼人。堤格爾欣喜地接過碗湊到嘴邊,一麵喝著湯,一麵拿木匙舀取湯裏的蔬菜。空空如也的胃仿佛發出了歡唿聲般,開始活動起來。


    「您這樣有失禮節喔,堤格爾少爺。」


    蒂塔雖然擺出一副嚴肅的臉孔,伹口氣卻如同斥責寵兒的溫柔母親般,不帶半點魄力。至於堤格爾則是紅著臉吸著鼻子,正沉浸於享受熱湯和恰到好處的調味之中,隻含糊地隨口應答了幾句。


    但蒂塔看到堤格爾這副模樣,反倒因為他食欲旺盛而轉怒為喜。她帶著放心的微笑走出營帳,片刻後又立即返迴,手上提著小小的籃子。她在堤格爾身旁坐了下來,輕輕將籃子放到地上。


    籃子裏放滿了麵包、起司、切成薄片的熏肉和燉熟的馬鈴薯。蒂塔拿起放在那些食物上的青銅杯,為堤格爾盛了一杯葡萄酒。此時堤格爾已經將陶碗裏的湯喝個精光了。


    接著他在食欲的驅動下拿起麵包和起司交互送進嘴裏,並拿起葡萄酒往胃裏灌,又或者是大口咬下還冒著熱氣的馬鈴薯,享受它鬆軟綿密的口感。


    等到全部吃完後,堤格爾才滿足地歎了一口氣。


    「我吃飽了,很好吃喔。」


    「在說這句話前,請您先將嘴巴擦幹淨。」


    蒂塔的語氣雖然依舊嚴厲,但臉上卻露出了溫柔的苦笑,伸出手指替堤格爾拭去嘴角邊的馬鈴薯碎屑。


    隨後蒂塔先是凝視著指尖猶豫片刻,最後才鼓起勇氣舔了一下,同時小臉瞬間變得通紅,害羞地趕緊低下頭來。


    「你這樣不也有失禮節嗎……開玩笑的,謝謝你幫我擦掉。」


    即使對栗發侍女的反應感到既欣慰又有些不好意思,堤格爾依舊不忘向她道謝。總覺得隻要她待在自己身邊,就好像迴到了故鄉亞爾薩斯一般安心。


    蒂塔以細小的音量迴覆並點點頭,接著就將陶碗和籃子疊在一起,準備離開營帳。


    「——蒂塔。」


    堤格爾突然出聲叫住背對著他的蒂塔。她先是露出有些尷尬的納悶表情迴過頭,但一看到主人嚴肅的態度、感受到緊繃的氣氛後,便立刻收起輕鬆的態度,在堤格爾麵前正襟危坐。


    堤格爾一時猶豫著該如何開口,兩人就這麽動也不動地僵持了五秒鍾。


    「蒂塔,我接下來會暫時和你分開行動,你就跟著馬斯哈留下來吧。」


    「……這是怎麽迴事?」


    即使堤格爾的決定早已在蒂塔的預料之中,但她開口時還是止不住顫抖。


    「我是為了照顧堤格爾少爺的起居才會跟來的,為什麽還……」


    「接下來的行勳很危險,而且也沒有多餘的心力保護你。」


    「但是……」


    蒂塔還想開口繼續反駁,但看到堤格爾注視著她的黑色雙眼,卻怎麽也說不出口。她的視線落在自己的鞋子上,陷入了沉默。而堤格爾也一言不發地維持原本的姿勢,靜靜地等待這名如同自己妹妹的侍女迴答。


    最後,蒂塔喃喃自語似地問道:


    「您能保證會平安迴來嗎?」


    「我保證。」


    堤格爾以強而有力的平穩嗓音這麽迴答。於是蒂塔抬起頭來,泫然欲泣的臉上故作堅強地擠出扭曲的笑容。堤格爾則溫柔地對她笑了笑,站起身子輕輕地抱住蒂塔,並再次開口:


    「我跟你保證,絕對會平安無事地迴來。就算再晚——也會在春天之前結束。」


    「我等著您。」蒂塔哽咽地低語道。而堤格爾則像是在迴應她,又像是在安慰她似地輕拍了拍她的背。


    蒂塔離去之後,堤格爾也拿起弓,步出營帳。


    現在士兵們幾乎都已經輪流用完早餐,有些人正就著剩餘的火堆暖手,有些人則在保養武器,甚至還有人愉快地玩起賭博遊戲。堤格爾隨意地揮手迴應他們的行禮,並朝著馬斯哈和奧傑所在的營帳走去。


    「您醒啦,堤格爾維爾穆德卿。」


    一名年輕騎士大步跑向堤格爾,其端正的五官看起來威風凜凜,但頭上卻連半根頭發都沒有。不過他絲毫不引以為恥,反而對此相當自豪。


    「早安,盧裏克。我現在正打算去找馬斯哈卿,要一起來嗎?」


    騎士——盧裏克立刻點了點頭。


    「請務必讓我同行。對了,我剛才看到蒂塔小姐似乎正在哭泣……」


    堤格爾隨即露出苦澀的表情,粗魯地搔著頭發,心情相當沉重。


    「這跟我接下來要說的事情有關。我問你,若是我要吉斯塔特士兵們……和兩萬敵軍交戰,他們會有什麽反應?」


    一聽到堤格爾的問題,盧裏克便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後果。他的雙眸充滿神采,臉上浮現無畏的笑容。


    「您有勝算嗎?」


    「我不知道。」


    「這種時候無論如何也得說有,否則是難以說服我和士兵們的。」


    盧裏克頓時一臉喪氣地垂下肩膀,套在修長身軀上的鎧甲也隨之鏗鏘作響。堤格爾扯了扯嘴角,迴答道:


    「我方隻有兩千,敵人則有兩萬,就算我說有勝算,也沒人會相信。」


    「人們可不是憑藉可行性來選擇相不相信,而是以自己的意願來決定的。」


    就在兩人交談的期間,目的地也已近在眼前。堤格爾和盧裏克向外頭看守的士兵確認過後,便一同走進營帳內。


    但眼前的景象卻讓兩人同時啞口無言。


    兩位老人弓著背坐在營帳內,在他們的周遭則散亂著數張地圖以及模擬戰術用的棋子,旁邊還擺了一個似乎是用來驅除睡意的桶子,裏麵裝滿了水。


    「……哦,是堤格爾啊。」


    頂著招牌灰發和胡須的老人——馬斯哈搖晃著他矮胖的身軀,嘴裏咕噥了一聲。他的頭發和胡須都相當淩亂,眼睛下方還浮現深深的黑眼圈。


    而另一位轉過頭來的消瘦老人——奧傑情況也差不多,完全沒注意到身上寬鬆的衣服已經變得歪七扭八。


    原來這兩名老人也與堤格爾相同,為了應付突如其來的危機而徹夜未眠,不斷地絞盡腦汁苦思計策。


    「我有事情想與兩位談談……但你們身體都還好嗎?」


    堤格爾戰戰兢兢地問道,兩位老人連忙異口同聲地要他稍待片刻。


    接著兩人便猛地將頭埋進水桶內,並在發出含糊的呻吟和濺起無數水花後抬起頭來,用拿在手裏的厚布擦乾滴著水的臉,然後以如惡鬼般氣勢驚人的表情仰首盯著堤格爾他們。


    「好了,說吧。」


    現在不僅是堤格爾,連盧裏克也不免有些躊躇,但都來到這裏了,總不可能什麽都沒說就打退堂鼓。於是堤格爾鼓起勇氣走到馬斯哈和奧傑麵前,然後坐了下來。


    「我接下來——會率領願意跟隨我的士兵前往東南方。」


    堤格爾一口氣說完後,雙眼緊盯著馬斯哈和奧傑。兩名老貴族先互相看了對方一眼,接著馬斯哈便一臉陰鬱地開口說道:


    「……我早就料想到你會這麽說了。」


    他無奈的表情和語氣中,盡是藏不住的慈愛之情。


    「先告訴我們你決定這麽做的理由吧。」


    「我這麽做是為了活下去,以及保護我必須保護的人們。」


    「既然如此,不是更應該固守在特裏托爾嗎?」


    奧傑以嚴峻的表情如此說道。平常那張如和藹老人般的笑臉已不複見。


    堤格爾也是這麽覺得。他自己也是這麽想的。連遠方那些跟自己毫無瓜葛的人民也要守護的念頭,隻不過是個美好的理想——不對,根本是一樁愚蠢的笑話。


    「就算堅守在此……若是兩萬大軍真的襲來,我們有辦法抵擋得住嗎?」


    「這是為了爭取時間,等待騎士團或其他貴族的援軍出現。而且墨吉涅很有可能不會攻墼這裏,而是轉往涅梅塔庫之類的地方進攻。」


    「但也很有可能在援軍抵達前,我們就慘遭擊潰了。」


    堤格爾甚至已經料想到更嚴重的情況,但實在是說不出口。


    「又或者援軍可能根本不會幫助我們?」


    聽到馬斯哈的自言自語,堤格爾忍不住對他投以驚訝的眼神。因為他所說的正是堤格爾最擔憂的情況。連奧傑也一麵玩弄著手中的棋子,一麵諷刺地笑了笑。


    「多虧了泰納帝的陷害,我們目前已經等於是反叛者的同夥,就算對我們見死不救,也不會遭受任何譴責吧。而且要是墨吉涅大軍能因為殲滅我們而顯露出些許疲態的話,對他們來說更是求之不得。」


    「原來兩位也早已料想到了。」


    堤格爾頓時感到相當慚愧,自己絞盡腦汁才得出的預測,這兩人其實早就已經想到了。


    「想是想得到,但更重要的是接下來所要采取的判斷和行動。」


    馬斯哈的手輕輕地搭上堤格爾的肩膀。


    「你都已經考慮到了這點,卻還堅持要守護人民,這讓我感到很欣慰,但——」


    馬斯哈的「你辦得到嗎?」還沒說出口,堤格爾便笑著對他用力地點點頭。


    「關於這點,我有件事情想請兩位幫忙。」


    堤格爾在當天下午召集了所有的布琉努士兵們。


    頂著朦朧的白色太陽所發出的微弱陽光照射,堤格爾在位於左右兩旁的馬斯哈和奧傑陪伴下,向士兵們公開墨吉涅大軍已經突破東南方國境的消息。


    驚愕和不安的情緒以驚人的速度在士兵們之間蔓延,堤格爾一麵觀察他們的反應,同時盡可能地隱藏內心的緊張,佯裝平靜地繼續往下說:


    「敵軍有兩萬人,而我方如你們所知,則是兩千。而東南方雖說是在布琉努國內,但其實距離我們相當遙遠,所以聽起來似乎和你們沒什麽關係。但……要是放任不管,即使距離遙遠,敵軍仍會逐漸逼近,最後威脅到各位所居住的村落或城鎮。」


    士兵們個個表情凝重,到處都可聽到他們細微的耳語聲。以恐懼為首的各種情緒在他們之間渲染開來。


    「雖然我已想出孜勝的計策,但你們必須將恐懼拋諸腦後全力奮戰,才有成功的可能。」


    其實他根本沒有什麽計策。給予士兵們虛幻的希望讓堤格爾感到一股彷佛內髒被碾壓的罪惡感,但除此之外他沒有更好的方法。若士兵們因為沉浸在絕望的情緒中而失去動力的話,在開戰之前他們就會自取滅亡了。


    最後,堤格爾對他們說出了為預防萬一而事先想好的關鍵台詞。


    「吉斯塔特士兵全都表示願意戰鬥——你們呢?」


    就在那一瞬間,布琉努士兵因為恐懼和戰栗而低迷不振的戰意,全都燃起了名為競爭意識的火光。


    「我們的家園由我們自己守護!」其中一名士兵激昂地呐喊著。以他的唿聲為首,其他士兵也紛紛高舉手臂或發出如野獸般的咆哮,展現出他們強烈的戰鬥意願。不隻是堤格爾,就連站在他身後的馬斯哈和奧傑,也忍不住激動地暗自緊握拳頭。


    ——這反應真是超乎我想像……


    堤格爾盯著布琉努士兵們的舉動,內心不禁百感交集。


    雖然關係已經略有改善,但這種「銀色流星軍」特有的布琉努人與吉斯塔特人的對立意識,至今仍根深蒂固地存在於士兵們心中。這曾是堤格爾一直煩惱的問題,沒想到現在卻成為點燃戰意的火種,抹減了他們內心的恐懼。


    順便一提,堤格爾在對布琉努士兵演說前,曾先向盧裏克確認吉斯塔特士兵的情況。當時這名光頭騎士拍拍自己的圓腦袋,這麽說道:


    「雖然無法百分之百確定,但我想應該沒問題吧。」


    目前留在這裏的一千名吉斯塔特士兵,全都是艾蓮為了堤格爾而仔細挑選出來的。


    他們不僅對堤格爾保持友善的態度,同時也會為了迴應艾蓮將他們留在這裏的信賴而努力奮戰吧。而盧裏克更是會想盡辦法去說服他們。


    待士兵們熱烈的耳語聲稍稍平息後,堤格爾才大聲地對他們宣布:


    「那現在就各自遵照指示,立刻開始行動!」


    在那之後,所有能行動的人全都忙著進行行軍的準備。士兵們攜帶了數天份的糧食和燃料,並調來貨車,裏麵裝滿十餘人份的鎧甲。至於營帳則一一分給數個士兵共同搬運。


    等到其他瑣碎的工作都結束,「銀色流星軍」總算完成準備時,太陽已逐漸西沉,天空也染上一片朱紅。


    這時堤格爾、馬斯哈和奧傑也各自騎著馬前來會合。


    馬斯哈身土已套上鎧甲,奧傑也已經打點好儀容,至於堤格爾則依舊是一身皮甲,腰上掛著箭筒、馬背上則插著家傳的黑弓。


    三人臉上都寫滿疲態,同時也充滿了非比尋常的鬥誌。


    一千七百多名士兵在堤格爾身後蓄勢待發。其中騎兵占了八成、步兵則是兩成,也就是將「銀色流星軍」全部的騎兵都派上戰場。


    堤格爾


    原本打算隻帶走騎兵,但這麽一來不僅原本就很吃緊的兵力將變得更少,而且亞爾薩斯的步兵全都會被留下來,在其他士兵的眼中,或許會認為堤格爾偏袒自己領地的士兵,刻意讓他們遠離戰場。


    再加上堤格爾也想把能信賴的人帶在身邊。


    馬斯哈和奧傑各自都帶著數十名到近百名士兵,但那些幾乎都是負傷者或非戰鬥人員,其中也包含了堤格爾的隨侍巴多蘭和蒂塔。


    巴多蘭原想隨堤格爾一起前往戰場,但考量到他年事已高和體力不足的問題,最後還是決定將他留下。


    「少主,真的很對不起,要是我能再多點體力就好了……」


    老侍從垂著肩膀,沮喪地說道,堤格爾則搖了搖頭,笑著對他說:


    「蒂塔就拜托你了,巴多蘭。正因為有你照顧蒂塔,我才能安心地前往戰場。」


    聽到這句話,老人的表情和聲音才總算恢複活力,氣勢十足地要堤格爾放心。


    「蒂塔也一樣,接下來可能會有事情要忙,所以千萬別太勉強自己喔。」


    「這句話我要原封不動地還給您,堤格爾少爺。請您……請您一定要平安歸來。」


    蒂塔雖然故作強勢地答道,但顯然成效不彰,眼裏立刻盈滿了淚水。


    「那他們兩人就麻煩你了。」


    看到堤格爾對自己點頭示意,馬斯哈一邊摸著灰色的胡須一邊說道:


    「包在我身上,堤格爾你也要多加小心啊。」


    「沒錯,雖然我不會叫你別亂來,但也別太勉強自己了。」


    奧傑也親切地提醒道。於是堤格爾又再次滿懷感謝地向他們行禮。


    之後堤格爾便率軍朝墨吉涅大軍所在的東南方進軍,馬斯哈和奧傑則前去投靠附近的騎士團或貴族們。


    「雖然僅憑兩千兵力無法與兩萬大軍抗航,但應該可以稍微減緩他們的行軍速度。在我們阻止墨吉涅大軍的期間,希望馬斯哈卿和奧傑子爵能幫忙勸說騎士團或貴族,請他們出兵。」


    這便是堤格爾想出來的計策。


    以他年僅十六歲又被人視為反叛者的身分,恐怕沒有人願意傾聽他的訴求,但若是換成像馬斯哈或奧傑這種經驗豐富的長輩出麵,或許還有一絲轉機。


    而堤格爾之所以選擇前去阻止墨吉涅大軍進攻,也有幾個理由。


    最主要的目的當然是守護無辜的人民。除此之外,若他主動出兵,在說服騎士團或貴族出動時就會變得相對容易,同時也藉此絆住墨吉涅大軍的行動,將他們困在國境附近。


    ——以前莉姆曾這麽跟我說過呢。


    「請你聽好了,堤格爾維爾穆德卿。第一,減少對手的行動選擇、第二,擾亂對手,便他失去判斷能力。隻要做到這兩件事,戰況將會變得對我方非常有利。」


    當秋天的腳印還滿布山野林問時,莉姆以冷淡的表情和聲音對堤格爾這麽說。


    「但減少對手的選擇方向,不會反而讓他們更容易下判斷嗎?」


    「舉例來說,倘若讓對方陷入隻剩下三種選擇的情況,我方在思考對策時就會更容易了。而且如果還能進一步擾亂對手,引誘他們選擇三者之中最不應該選的選項,我方獲勝的機率將會大增。」


    「原來是這樣啊。」


    看到堤格爾恍然大悟的模樣,原本態度冷淡的莉姆在一瞬間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但她再次開口時,語氣仍舊相當嚴厲。


    「我現在告訴你的雖然隻是最基礎的戰術,但你務必要謹記在心。」


    堤格爾幾乎不記得父親烏魯斯曾教導他戰略或戰術方麵的知識。


    雖然這是因為堤格爾當時還必須學習很多事物,但也可能是父親認為還有時間可以慢慢教導他吧。畢竟堤格爾是因為父親生病倒下,才會在年僅十四歲時繼承馮倫家的爵位。


    ——我要在國境附近阻止墨吉涅大軍繼續入侵……


    目送馬斯哈和奧傑等人的部隊離開後,堤格爾也跟著宣布出發。而在帶著強烈決心策馬前行的堤格爾後方,則跟著兩名年輕人。


    其中一人是統領一千名吉斯塔特士兵的光頭騎士盧裏克。


    另一人則是年近三十的青年,他有著淩亂的揭發和青銅色的雙眼,名為傑拉爾。他是奧傑子爵的兒子,負責統帥其餘七百名布琉努士兵。


    「我兒子就托付給你了,你就視情況需要使喚他吧。」


    當奧傑正將傑拉爾介紹給堤格爾時,堤格爾雖然笑著請對方多多指教,站在一旁的盧裏克表情卻很難看。待奧傑父子雙雙離去後,他才一臉不悅地向堤格爾表達自己的不滿。


    「我沒記錯的話,在我們擊退那個叫葛雷亞斯特的侯爵時,就是這個無禮的男人完全無視堤格爾維爾穆德卿的存在,隻顧著稱讚戰姬大人。」


    「……是誰告訴你這件事的?」


    堤格爾雖然麵帶困惑地詢問盧裏克,但其實也隻想得到兩個人選。因為當傑拉爾誇張地讚揚艾蓮時,同在現場的隻有堤格爾和莉坶兩人而已。


    「是莉姆亞莉夏大人告訴我的。她離隊時曾要我特別注意那個男人。」


    「呃,他的個性的確是莉姆會討厭的類型……但我不認為奧傑子爵是出自偏袒,才會將軍隊交給他統帥。我不會強迫你一定要和他相處融洽,但至少別把關係弄僵。」


    再怎麽說也是是奧傑的兒子,是以堤格爾並不想把話說得太難聽,才會選擇如此委婉的說法。


    一想起當時的這段對話,堤格爾就忍不住迴過頭,隔著肩膀悄悄地觀察盧裏克的樣子。而結果也的確如他所料,盧裏克正以充滿警戒的眼神瞪著傑拉爾。


    雖然堤格爾很擔心這樣下去會不會有問題,但事到如今他也無計可施,畢竟現在人力不足,又必須和時間賽跑。


    「銀色流星軍」在兼程行軍的同時,也不忘派遣布琉努士兵向鄰近的村落告知墨吉涅軍來襲的消息,並唿籲他們盡速前往特裏托爾避難。


    除此之外,他們也會在那些村落稍作休息,向居民們索取周邊的地圖,並收購避難的民眾帶不走的糧食或其他必需品。


    數日之後,堤格爾的軍隊抵達了位於布琉努東南方的阿尼亞斯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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