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歐羅吉平原北上,並於渡河之後再繼續前進,即可看到數個散布於廣大葡萄園之中的村落。此時早已過了葡萄的收成季節,棚架上徒存葉片落盡的枝節藤蔓,放眼望去盡是一片寂寥的土黃色。


    但會讓人感到如此荒涼,恐怕也與天氣脫不了關係。天空被濃密的烏雲籠罩,將午後的陽光阻絕在外。


    ——看這樣子,大概快下雨了。想必會在這三天內下起來吧。


    堤格爾策馬穿越葡萄園間的小徑,若有所思地仰望天空。


    堤格爾等人造訪的地方是這一帶規模最大的村落,名為索涅。


    他們一行僅有十人,全數身著輕裝,並未穿戴鎧甲,頂多隻在腰間係上長劍,但所有人皆為身經百戰的勇士,即使卸下武裝,仍舊感受得到其自然流露的魄力。


    「與其說是村落,這裏其實感覺比較接近小鎮呢。」


    騎馬走在堤格爾身旁的盧裏克看著索涅村的風貌,有感而發地說道。堤格爾也對此表示讚同。


    若從上空俯瞰,會發現這個村莊幾乎呈現圓形。外圍環繞著如成人般高的石造城牆,位於城鎮四方的大門則是以三層厚實的橡木板疊合而成,表麵再塗上防火的灰泥。


    「畢竟索涅村可是這附近村莊的重心。」


    領頭的奧傑子爵看到城鎮並未受到戰火波及,便狀似安心地繼續說明道:


    「村落之間的交流大多是在這裏進行,也會在此開辦市集。雖讒靠近大街的城鎮不隻此處,但還是索涅村聚集的人潮最多。」


    堤格爾等人之所以造訪此村的原因有好幾個。其一是讓身為領主的奧傑現身安撫領民。其二則是藉此確認各村落的情況,並對村民們重新說明今後的政策方針。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目的。


    「喔喔,那看起來好好吃喔。堤格爾,我們什麽時候才能自由行動啊?」


    盧裏克身旁的一名男子,看著賣烤魚串的攤販問道。他頂著一頭如廉價毛刷般的淩亂茶發,不論是臉型還是身材都圓滾滾的,討喜的五官讓人聯想到水獺。


    這位名叫亞拉姆的男子,是吉斯塔特軍隊裏的偵察兵。堤格爾在身為俘虜的時候便與他結識,是堤格爾在玩西洋棋、撲克牌和九柱戲時的玩伴。


    「稍微忍耐一下吧,等我和奧傑子爵到達集會所再說。」


    聽到堤格爾的迴答後,亞拉姆語調滑稽地應了聲「是」,便加入了其他人的閑談之中。


    若隻是為了確認村莊的安全,堤格爾與奧傑隻需帶上各自的隨從,以五人的隊伍成行即可。


    所以這隊伍之所以會增加至十人,是因為還有亞拉姆等人的偵察兵部隊隨行。


    之前艾蓮以五至十人編成一隊,於歐羅吉平原的四麵八方派出了近十支偵察部隊,而率先發現嘉奴隆軍身影的,便是亞拉姆等人組成的五人小隊。


    於是堤格爾在今天早晨傳喚他們,以獎勵其功績。


    「雖然我們目前還在行軍中,一時也無法好好犒賞諸位,但我還是想盡可能地滿足你們的要求,你們希望能拿到什麽獎賞呢?」


    結果亞拉姆等人的迴答竟是「我們想在城鎮或村莊裏放鬆一下,就算隻待一刻鍾也行」。


    在馬斯哈隨時有可能前來會合,或是敵軍突然現身的情況下,偵察兵們必須在歐羅吉平原待命,這其實是個相當強人所難的要求。因此亞拉姆等人也隻是隨口對堤格爾開個玩笑罷了,並不期待堤格爾會答應他們。


    但堤格爾在傳喚他們之前,已在朝會上得知奧傑子爵將前往索涅村一事。


    「雖然還得先取得奧傑子爵的同意,但若你們能卸下鎧甲,安分地跟在後頭的話,我想應該能帶你們同行。」


    於是在奧傑子爵爽快地應允後,這群年近三十歲的士兵們竟興高采烈地宛如孩童般大聲歡唿。即便現在騎著馬跟在堤格爾等人身後,他們也不停地左顧右盼,對眼前的任何事物都充滿好奇心。


    村中的道路雖然隻是將泥地壓實整平的小徑,但在重要的據點卻豎立了柵欄或柱子。道路兩旁櫛比鱗次的房屋都是以石塊和磚頭搭建而成,一根根圓筒狀的煙囪聳立於板岩屋頂之上。


    庭院前的孩子們有的正在地上塗鴉,有的正追逐嬉鬧著。


    不管怎麽看,這裏都是個純樸的鄉下村莊,但村門口附近那些美侖美奐的旅館或雜貨店,則是它與尋常村落的不同之處,證明了旅人或商隊經常造訪此地。


    「雖然堤格爾的領地亞爾薩斯也是這副模樣,但現在仔細觀察,這才覺得布琉努人的生活方式和咱們其實差不了多少蘇。」


    「而且就連他們說的話也幾乎都聽得懂呢,我之前去過墨吉涅,根本不知道那裏的人說的是什麽鬼話。」


    「好啦,總之先去吃飯吧,還有找女人。糟糕,我太久沒見到女人了,現在不管看到誰都覺得是美女啊。」


    「你還有心思安排行程啊?我現在隻想找個不是稻草鋪的柔軟床鋪好好睡一覺。」


    在士兵們愉快的討論聲中,堤格爾等人來到了集會所。


    集會所與一般民家相同,牆壁皆由石塊與磚頭砌成,以板岩搭建屋頂,但建築物的大小卻相差近三倍之多。


    堤格爾在扶著奧傑子爵下馬時,也一並對亞拉姆等人這麽說道:


    「一刻半後記得迴來這裏集合。還有,別在村子裏鬧事,知道了嗎?」


    聽到自由時間比原先預期的還多了半刻,他們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在開口應答的同時,便迫不及待地轉身跑開了。


    盧裏克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無奈地聳了聳肩。


    「盧裏克,這地方還算安全,你也去逛逛吧。之後隻能聽亞拉姆他們吹噓,自己卻沒享受到的話,你心裏也不太舒服吧?」


    「雖然我很感謝您這番心意,但若是您有什麽三長兩短,戰姬大人、莉姆亞莉夏大人和巴多蘭大人可是會殺了我的。」


    盧裏克雖以開玩笑的語氣婉拒,但眼神卻是無比正經。


    「我想巴多蘭應該會原諒你的……」


    不過,僅是將三人減至兩人,並沒有什麽實質上的助益,況且堤格爾也無力阻止其餘兩人。


    最後奧傑子爵和堤格爾分別在部下和盧裏克的陪同下走進了集會所。


    在這棟石造建築中,隻有一個十分寬敞的大房間。


    房間中央鋪著毛織絨毯,上頭擺了一張長桌與數張椅子。位於房間底部的牆上則放了十尊神像供人祭祀。


    這時附近村落的村長們皆已聚集在此,堤格爾等人向他們進行簡單的寒暄後隨即入座。會議由身為領主的奧傑來主持,堤格爾幾乎隻在一旁默默地聆聽。


    與會中並沒有出現特別令人關注的議題,這也再次證明村莊並未受到戰爭的波及,可說是個令人寬心的好消息。最後集會隻耗費半刻鍾便宣告結束,眾人各自散去。


    ——沒有來自王都的消息嗎……


    雖然沒有表現在臉上,但堤格爾內心仍不免有些沮喪。


    對於終年定居村裏的人來說,旅行者或商人是能得知外界消息與趣事的重要來源。許多村莊都會提供他們食宿,以便謀求情報。


    所以堤格爾也很期待能自村長們口中獲得來自王都的消息,但這期望最後還是落空了。


    「集會結束的時間比想像中還要來得早呢。」


    他們走出集會所時,盧裏克一麵拍著自己的光頭,一麵環視四周。自與亞拉姆他們分開行動後,至今還不到半刻鍾,看他們那時興高采烈的模樣,肯定不會提早迴來。


    「早知道就麻煩他們準備一個能稍微歇息的地方了。」


    奧傑摸著下巴苦笑道。村長們曾提議為堤格


    爾等人設宴和準備床鋪,但老子爵卻以他們很快便會離去為由婉拒了。雖然也可以將村長喚迴,請他們另行準備,但奧傑並不是個作風蠻橫的領主。


    「奧傑子爵,您還是找個地方休息,或是先行返迴營地吧。我們就留在這裏等其他人迴來。」


    「那我就接受你們的好意,先迴去了。不過馮倫伯爵,你也去好好休息一會兒吧?即使是一刻也好,稍微放鬆一下心情也不錯。」


    「不了,我……」


    見堤格爾語帶躊躇,老子爵溫和地搖搖頭,並露出滿是皺紋的笑臉對堤格爾點了點頭。他的態度看似謙虛,但其中蘊藏了曆經歲月淬鏈之人特有的威儀,使堤格爾的情緒逐漸緩和冷靜下來。


    「您說的是,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堤格爾向老子爵道謝後,便與盧裏克一同離開了。


    「盧裏克,你有什麽想去的地方嗎?」


    「若您不介意的話,我想先去喝點小酒。跟葡萄酒或蜂蜜酒比起來,還是啤酒喝起來最過癮呢。」


    「也對,那我們去找間酒館坐坐吧。」


    既然旅館和雜貨店都在村門旁,兩人心想附近或許也有酒館,果然不出所料。他們找到一間招牌上畫著酒瓶、氣氛看似溫馨的小酒店。一踏進店內,便傳來吵雜熱鬧的談話聲。


    雖然店內空間略嫌狹窄,也未點起油燈,但由於窗戶全部開著,看起來還算舒適明亮。牆上釘著以葡萄藤編成的架子,並擺上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酒瓶作為裝飾。


    灑館的椅子有一半都坐了人,堤格爾和盧裏克挑了最裏麵且靠窗的桌子就座後,一位體態豐腴的中年婦女隨即上前來為他們點餐。


    「你們這裏有啤酒嗎?如果有賣開胃菜之類的也麻煩來一點。」


    對方迴答店內有提供醃漬白菜和起司,兩人也從善如流地接受了。


    不消片刻,兩個啤酒幾乎要滿溢而出的大陶杯、盛有醃菜的盤子和隨意切成數塊的起司便送了上來。


    在兩人互相乾杯後,盧裏克便猛地將杯內的酒一飲而盡。


    「真是豪邁的喝法呢,你很喜歡喝啤酒嗎?」


    「伏特加是我的最愛,而其次就是啤酒了。其實葡萄酒也不錯,隻是沒那麽帶勁。」


    盧裏克興致高昂地又叫了一杯啤酒,同時伸手拿起醃漬白菜咬了一口,隨即發出驚豔的讚歎聲。堤格爾也試著淺嚐了一口,卻不如想像中來得美味。


    「怎麽了?」


    「沒什麽,隻是明明看起來都差不多,味道卻和我國的不太一樣。」


    「其實我之前在萊德梅裏茲用餐時也是這麽覺得。」


    不僅是醃漬食物,就連麵包和濃湯也是看起來一樣,味道卻有些微的差異。堤格爾對此感到很新鮮,而盧裏克似乎也體會到同樣的感覺。


    「嗯,這東西其實嚐起來還真不錯。」


    盧裏克對剛才吃的醃菜下了個有些誇張的評論後,一看到堤格爾的臉,隨即皺起眉頭。


    「您心情似乎不太愉快呢。」


    「是嗎?大概是因為光線不足,才會讓你產生這種錯覺吧?」


    堤格爾轉而看向旁邊窗外的風景,不置可否地答道。但這位光著頭的美男子並未因此而放過他。


    「一臉鬱悶地喝酒可不是什麽好事……話雖如此,但人總是會有心情煩悶到必須借酒澆愁的時候。若您有什麽讓我知情也無妨的煩惱,我很樂意聽您傾訴。」


    堤格爾一聽,忍不住定睛看向他,過了不久,嘴角便浮現充滿興趣的微笑。


    「我從以前就一直在想,為什麽你願意幫我到這種地步呢?」


    而盧裏克也跟著露出笑容,然後故作嚴肅地問道:


    「您想知道嗎?」


    堤格爾使勁地點了點頭,於是盧裏克先喝了一口送來的第二杯啤酒,才迴答他「我知道了」,並開始訴說:


    「這其實是有些難以啟齒的事情,不過既然我們在喝酒,我就敞開心胸、毫不保留地對您說了。簡罩來說,就是您讓我徹底醒悟過來了。」


    盧裏克一麵嚼著起司,一麵愉快地繼續說道:


    「在遇見您以前,我是萊德梅裏茲第一的弓箭手。兩百七十阿爾昔……我至今從未見過能將箭矢射超過這個距離的吉斯塔特人。即使在王都西利西亞舉辦的弓術大會上,也沒有人能贏過我。所以我甚至在想,若有天我將箭射至三百阿爾昔之外,便能拿下全吉斯塔特最強弓箭手的名號。」


    盧裏克的這番話不僅僅是單純的自誇。


    畢竟在這座大陸上,人們普遍認為弓箭的最大射程是兩百五十阿爾昔(約兩百五十公尺)。若以一般普通人的臂力,就連要射及一百五十阿爾昔都辦不到。


    「然而您那時卻……在如此惡劣的情況下被要求展示弓術,一般人大多會有所保留,連一半的實力都無法發揮。但您卻用那把粗劣的弓射中位於城牆上的惡徒,而且還準確地瞄準了他的腳,更別說您竟然還比我年輕五歲之多……在那一瞬間,我深刻體會到自己擁有的,僅是如粉塵般微不足道的事物。最後甚至還被您救了一命。」


    這是堤格爾剛成為艾蓮俘虜時所發生的事。現在迴想起來,總覺得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看到盧裏克全心全意對自己訴說的模樣,堤格爾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隻能滿臉尷尬地拿起啤酒喝了一口。


    「接著和您相處之後,我才發現您是個很有趣的人。」


    「感謝你的誇獎。」


    聽見這有些古怪的誇獎,堤格爾隻是老實地表達謝意。縱使他們都喝了點酒,眼前的氣氛終究是讓人挺不好意思的。


    「那麽,您在煩惱什麽呢?」


    盧裏克向店員叫了第三杯酒,同時迴到正題,堤格爾的神情頓時變得嚴肅,歎出的氣息帶有濃厚的酒味。


    「因為事關緊要,所以我就直說了——你們這些吉斯塔特士兵一直跟著我,真的不會有問題嗎?」


    「雖然您說得很直接,但這問題還真是非常籠統呢。」


    聽到盧裏克以促狹的口氣這麽迴答,堤格爾這才察覺到自己問的問題太沒頭沒腦了。於是他反省似地抓了抓深紅色的頭發,開口說道:


    一——我每晚都在眺望夜空。然後我發現這裏的天空果然跟亞爾薩斯的不同。當我眺望著萊德梅裏茲的夜空時,雖然也有同樣的感覺,但現在我再度體認到,自己來到了一個相當遙遠的地方。」


    他們遠離故鄉,忍受著寒冬的冷冽空氣,在草原上布陣與敵人戰鬥。


    這難道不會讓他們感到身心俱疲嗎?即使這是艾蓮的命令,但他們難道不想拋下他國的戰事,策馬返鄉嗎?這次亞拉姆等人所提出的要求,不就是將這種希望以另一種形式呈現出來的結果嗎?堤格爾想問的就是這件事。


    他之所以不向艾蓮或莉姆尋求答案,而選擇對盧裏克訴說,是有原因的。


    因為盧裏克的身分是士兵。他不僅會在今天這種場合時擔任堤格爾的護衛,也會在戰場上率領數百、甚至是千餘名兵卒作戰。然而除此之外,盧裏克基本上與一般士兵們相同,必須忙碌地值勤。


    堤格爾自己也曾連續數天在營地中巡視,觀察士兵們的情況,但他希望能直接聽取士兵的想法。基於這個理由和盧裏克的身分,以及他對堤格爾毫無保留的態度,使他成為堤格爾最適合訴說的對象。


    「您這是多慮了。」


    但盧裏克卻將堤格爾的煩惱給一腳踢飛。


    「前代戰姬大人在位時,我們經常離開萊德梅裏茲進行遠征,短則兩年,長則五年。這次不過是在鄰國打仗,而且征戰的時間尚未超過半年,不會有人因此不滿的。基


    本上隻要糧食和薪俸充足,兵將們的士氣是不會下降的。」


    「那若是敵人的數量不斷增加呢?」


    「我們隻是追隨戰姬大人罷了。巴多蘭大人也曾說過,亞爾薩斯的士兵們其實和我們是差不多的吧?會用勇氣和鬥誌去粉飾對戰爭的恐懼的人其實並不多。他們都是因為相信指揮官或指導者——也就是您,才願意在您旗下奮戰的。」


    「這樣啊……也對呢。」


    堤格爾將剩餘的啤酒一口飲盡,並吐了口熱氣。


    「我的話並不算是完全正確,但不知您是否稍微安心下來了呢?」


    「嗯,謝謝你。」


    畢竟現在堤格爾率領著數千名士兵,而且還是布琉努兵和吉斯塔特兵所組成的混編軍隊。這和以前隻需照看熟知他們性情的百名亞爾薩斯士兵總是有所不同。


    當然,真正統帥吉斯塔特士兵的其實是艾蓮和莉姆,而布琉努士兵也有奧傑子爵在內的數人負責統整。


    但即便如此,總帥依舊是堤格爾。他必須了解並學習更多知識才行,而除了亞爾薩斯的士兵之外,他還得取得其他布琉努士兵們的信賴。


    「您真的不需為此操心,若知道您如此關心我們,大家也會很高興吧。對了——」


    盧裏克突然壓低嗓音。


    「堤格爾維爾穆德卿,我也有個問題想請教您。」


    「什麽事?」


    感到安心的堤格爾情緒放鬆了下來,喝著啤酒催促他繼續往下說。


    「莉姆亞莉夏大人和蒂塔小姐,您究竟打算選擇哪一位呢?」


    堤格爾差點沒把嘴裏的啤酒全噴出來。


    「你、你在說什麽啊?」


    「這已經在軍中悄悄地傳開了。大家都在說,沒想到那位沒神經……抱歉,酒一喝多了就口不擇舌。總之,沒想到那位嚴肅冷漠的大人也動了春情呢。」


    「……我和她看起來是這種關係嗎?」


    堤格爾略微低下頭以掩飾自己內心的動蕩,並謹慎地問道。


    「老實說我並不清楚。但莉姆亞莉夏大人不僅相當忙碌,同時也身兼戰姬大人的副官一職,從未讓任何男性與她親近。正因如此,堤格爾維爾穆德卿,由於您經常與她交談,才會讓人產生多餘的聯想。至於蒂塔小姐的話,就更不需要我解釋了吧。」


    盧裏克雖然說得彷佛事不關己,但眼裏的好奇卻是顯而易見。


    「再過不久,或許就會有人為此開賭盤了吧。猜測您究竟會選擇莉姆亞莉夏大人還是蒂塔小姐。這麽說來,因為您是貴族,也有人認為您會坐享齊人之福呢。」


    堤格爾萬分苦惱地搔了搔頭。說實在,光是要煩惱泰納帝和嘉奴隆這些眼前的問題就讓他焦頭爛額,完全沒有多餘心力去思考這類男歡女愛。


    而且,根據當初的條約內容,自己身為艾蓮俘虜的期限也早已結束,現在他成了艾蓮的私人物品。至於亞爾薩斯,雖然隻是口頭約定,但也是屬於艾蓮所有。


    即使艾蓮目前並未將此事公開,表現出保留的態度,但這並非長久之計。一想到事情的嚴重性,他根本無暇去思考情愛之事。


    「這件事等亞爾薩斯恢複安穩之後再考慮吧。話說迴來,你呢?」


    堤格爾在敷衍迴答的同時也將問題拋迴給對手,以避免他繼續追問,不過……


    「我嗎?在離開萊德梅裏茲前是有幾名對象,但也不知道迴去後還剩幾個。」


    盧裏克坦率地答道,結果啞口無言的反而是發問的堤格爾。雖然堤格爾早就明白盧裏克很受女性歡迎,但見他那毫不忸怩的模樣,讓堤格爾甚至無法感到嫉妒,隻覺得佩服。


    「哦哦,果然是堤格爾和盧裏克。」


    這時突然自窗外傳來人聲。隻見亞拉姆等人春風滿麵地走了過來,手上全都拿著烤肉串、蜂蜜酒、塗了果醬的麵包或乾果等貪物。


    「看來你們玩得挺開心的嘛。」


    堤格爾對他們笑著點點頭,亞拉姆則將頭伸進窗中說道:


    「哦,是醃白菜耶,我也可以嚐一點嗎?」


    「拿你的烤肉串來交換吧,那是什麽肉?」


    「鴿子肉,有點硬喔。」


    亞拉姆一手將烤肉串遞給堤格爾,順便拿起一小塊醃白菜送進嘴裏。看到這幅情景,盧裏克頓時沉下臉來。


    「我不是說過好幾次,不能對堤格爾維爾穆德卿失了禮數嗎……這位大人現在的身分已經不是俘虜了。」


    堤格爾的確不是俘虜,而是艾蓮的私人物品,比俘虜更沒地位,但他並不打算點破。亞拉姆給他的鴿肉確實有些硬,但晈著咬著倒也有一番風味。


    「這東西真好吃,你們是在哪買的?」


    「我帶您去吧。對了,我們接下來要去妓院,不知您有沒有興趣?」


    「妓……院?」


    堤格爾臉上閃過一絲緊張。但盧裏克卻露出了充滿興趣的表情問道:


    「這村莊裏有妓院嗎?」


    「那外頭掛著畫有雅裏德的看板,肯定沒錯。雖說能選的人不多,環境感覺也算不上幹淨,但很便宜喔。」


    雅裏德是布琉努和吉斯塔特所侍奉的十神之一,為掌管豐饒和愛欲的女神。而繪有這名女神的畫像或名字的看板,便是妓院的招牌。


    「……再過半刻鍾我們就得離開這裏了喔?」


    保險起見,堤格爾還是出聲提醒。


    「反正還有半刻鍾,要玩也不是不能玩吧?」


    盧裏克卻這麽迴答,表現出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唉,雖然這也是人之常情……


    堤格爾其實也並非無法理解妓女和妓院的存在。畢竟就連自己宅邸所在的榭雷斯塔也有妓院,而當布琉努軍駐紮在迪南特時,也出現了想找士兵賣身的幾名妓女。


    但堤格爾和艾蓮卻都嚴禁銀色流星軍的士兵和出現在營地的妓女們交易。這並非是出自他們個人的潔癖,原因之一是為了防止士兵染病,其二則是要避免敵方間諜佯裝成妓女潛入軍中,同時也擔心這會造成軍隊的士氣低下。


    「那堤格爾大人您意下如何?」


    亞拉姆這麽一問,堤格爾連忙搖頭拒絕。


    「不,我還是算了吧。」


    聽到他的迴答,站在亞拉姆身後的士兵隨即交頭接耳起來。


    「看,我說的沒錯吧?別看堤格爾大人這樣,他好歹也是個貴族嘛。」


    「對對,也得顧慮到蒂塔小姐的心情呢。」


    「還有我們的副將大人若知道了,也一定會生氣的。我記得前天還是更早之前,她才因為堤格爾大人睡過頭而拔他頭發不是嗎?如果被她知道堤格爾大人去了妓院,不知道會有什麽下場呢。」


    堤格爾被拔頭發這件事,不知何時已經成為了他賴床的處罰。不過一聽見她們的名字,堤格爾的腦中便不自覺地浮現蒂塔和莉姆的怒容。緊接著艾蓮的臉也無可避免地出現了。


    他似乎想像得不太精準,所以腦中的艾蓮並未大發雷霆,但還是露出了明顯不悅的表情。那對連最高貴的紅寶石也相形失色的豔紅雙眸緊盯著他,彷佛在質問他是否明白自己的身體是屬於誰似的。


    而蒂塔即使黃棕色眼珠已盈滿淚水,仍會默默地隱忍著心中的委屈。至於莉姆,則會在明白這是為了紆解身心欲火的情況下,表現出勉為其難地釋懷的模樣,但最終還是無法壓抑自己的怒意,而以輕蔑、愕然和不滿的眼神看著他。


    「……你們為什麽非得把剩下的寶貴時間花在妓院上呢?」


    堤格爾無奈地抓了抓深紅色的頭發,視線掃過這些吉斯塔特士兵,並發出了沉重的歎息。


    「不過,雖然我不是在學莉姆說話,但考慮到這樣會使軍紀散亂,我還是無法認同你們的行為。」


    亞拉姆等人麵麵相覷。但堤格爾無視他們的反應,繼續往下說:


    「好了,我想獨處一會兒,就先行迴去了。盧裏克,他們就交給你了。我再叮嚀一次,絕對不準給我惹事。還有,難得你們都來了,就別省那點小錢。最後一件事,別迴來得太晚——懂了嗎?」


    而亞拉姆等人又再度看了看彼此,然後才帶著有些放鬆的表情對堤格爾敬禮致意。


    堤格爾此番話其實是默許了他們的要求。而叫他們別吝嗇,則代表著要他們選擇來曆分明且身體健康的妓女。


    換句話說,堤格爾並不想陪同他們前往,便硬是把他們交給盧裏克監督。不過堤格爾的確想一個人獨處,也希望能藉此答謝願意聽他傾訴煩惱的盧裏克。


    ◎


    堤格爾隻身一人策馬奔馳在日暮西沉的草原上。天空依舊被灰色的烏雲覆蓋,草原逐漸染上一層暗色。


    突然間,他想起剛才與盧裏克等人的對話,忍不住輕歎了口氣。


    堤格爾也是個正值年少氣盛的十六歲男人,不可能對女性毫無興趣。


    但在擔任亞爾薩斯領主時,他更熱衷於弓箭、狩獵或午睡,至於現在則是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想那些。


    ——沒錯,他並沒有多餘的時間。


    自他與葛雷亞斯特侯爵會麵的那天以來,堤格爾便一直在思考某件事。而他尚未對任何人提起的這件事,若就實現的機率來看,與其說是個構思,不如說更接近一個願望。


    ——究竟該怎麽做,才能阻止泰納帝公爵和嘉奴隆公爵等人的殘虐行徑呢?


    這不是像堤格爾這樣的弱小貴族應該思考的問題。但既然堤格爾已經注定要與他們一戰,就很難不去思考。也或許當他在迪南特的營地中聽聞他們的事跡時,這個念頭便已在他心頭縈繞不去。


    ——若國王陛下的病疾康複的話,或許還能暫時解決這個問題吧。


    但即便如此,泰納帝公爵對自己的恨意卻不會消逝。倘若他隻針對堤格爾一個人,倒還不成問題。但假設他將恨意宣泄在亞爾薩斯及居民身上,那可就麻煩了。


    而堤格爾的思緒總是在這裏就硬生生打住,無法繼續深入。


    自從他認識了艾蓮後,堤格爾的視野便跳脫了亞爾薩斯的範疇,不斷地向外擴張,即使他在艾蓮與莉姆的幫助下持續地累積知識,但終究無法在短時間內去考慮涵蓋整個國家的問題。麵對難以預測的未來,這似乎已是他的極限了。


    冰冷的風迎麵吹來,使堤格爾自沉思中迴到了現實。


    ——就快到河邊了。


    騎馬經過的路線附近有片灌木叢。堤格爾來到看得見河川的地方後,便轉為下馬步行,因為天色逐漸轉暗,他的行動必須更為謹慎。


    在他走到距河岸邊約十來步的位置時,突然停下腳步,眼中浮現警戒神色。


    ——……有水花濺起的聲音。


    雖然隔著樹叢,他無法非常肯定,但他知道那裏有人或是有什麽東西。


    ——希望隻是前來喝水的小動物之類的。


    正當他這麽想時,在水聲和風聲中混雜了某種像是動物振翅般的奇妙聲響,刺激著堤格爾的耳膜,似乎有什麽東西正朝著自己飛來。


    他隨即伸手想要取下掛在馬鞍上的弓,卻突然有個黑色的物體衝到他眼前,大小與一隻幼犬相近。堤格爾反射性地以兩手接住它,定睛仔細地察看起來。


    由於天色昏暗,他原本以為是隻渾身漆黑的動物,仔細一看才發現它身上布滿青綠色的堅硬鱗片,頭頂上還長了兩根尖角,後背則有一對如蠕蝠般的薄翼正不停拍動著。


    這是隻龍。而且是隻體型瘦小,能似幼龍稱之的生物。堤格爾方才聽見的奇怪聲響,恐怕就是這隻龍的振翅聲。


    「這家夥……奇怪了,我怎麽覺得好像在哪看過你?」


    堤格爾一麵安撫因突發事件而受驚的馬匹,一麵湊近前去觀察幼龍。他記得艾蓮的公宮裏有隻和這家夥一模一樣的生物。但它照理來說應該是不可能出現在此處的。


    「畢竟我也分不出龍的長相……不過你倒是還挺乖的嘛,幼龍都像你這樣嗎?」


    堤格爾手中的幼龍眯起銳利的雙眼,像在打量堤格爾似地盯著他,卻沒有絲毫想掙脫的舉動。


    「——路尼耶?」


    不知從何處傳來了女性的嗓音,而幼龍一聽見這聲音,便驚嚇地睜大雙眼,雙翅也劇烈地拍動起來。堤格爾下意識地放開手,幼龍隨即飛過他頭頂,降落在他背後的腳邊,並將身體蜷縮成一團,像是在躲避什麽似的。


    當堤格爾正想開口詢問幼龍時,旁邊的草叢突然沙沙地晃動起來,竄出一道人影。


    「路尼耶——」


    那是名女性。她身材修長,比堤格爾還高,有著一頭金色的長發和綠寶石般的雙眼。


    她和堤格爾四目相對後,嚇得瞪大了眼睛,尚未說完的話就這麽硬生生地打住,倒吸了一口氣。堤格爾也因為極度震驚而全身僵硬地凝視著她。


    而她的身上竟然不著片縷,就這麽傻傻地站在原地,任憑自己濡濕的雪白胴體毫無保留地展現在堤格爾麵前。


    細瘦的肩膀、豐滿的胸部、苗條的纖腰和修長的雙腿盡收眼底。


    在持續了約莫十秒的沉默後,堤格爾的腦袋才終於擠得出話來。


    「你、你的衣服呢……?」


    隻可惜他的思緒尚未恢複正常。


    而幼龍似乎是對堤格爾的話有所反應,身體猛地抖了一下。接著那名女性卻無視堤格爾的話,反而對幼龍的動作做出迴應。


    「路尼耶!」


    女性為了追趕意圖逃跑的幼龍而縱身一跳,她仿佛沒看見堤格爾似地往前猛衝,隨即在踏出第四步時絆了一下。堤格爾下意識地伸手要扶住她,卻因此失去平衡,兩人以相互擁抱的姿勢直接倒向地麵。


    因為河邊冰冷的空氣帶來了寒意,使她強壓在堤格爾身上的體溫更顯得溫暖。而濕中帶軟的肌膚觸感,也在幾乎沒有衣物阻隔的情況下鮮明地烙印在堤格爾腦海中。還有那對飽滿的雙胸,更是沉甸甸地靠在他身上。


    明明背部緊貼著硬邦邦的地麵,卻絲毫沒有任何不適。因為堤格爾有一大半的注意力都集中於這個倒在自己身上的人,根本無心去管後背的情況。


    在這種情況下,兩人的身體都暫時僵住了,最後是堤格爾勉強自己做出動作。他的指尖碰觸到她的腰間,鮮嫩的唇瓣中逸出一聲歎息,吹向堤格爾的耳畔。


    這動作似乎也消除了她的緊張。於是她坐起身子,自金發滴落的水珠則順著鎖骨,沒入了雙峰之間的幽穀中。


    在夜色的襯托下,不著寸縷的美麗玉體就口王現在眼前。堤格爾慌張地想遮住她的身體,眼前卻隻看得見自己的衣物,但他也無法以目前的姿勢將衣服脫下,最後隻能緊緊閉上雙眼,並用手擋住自己的臉。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


    上方響起一道輕柔的嗓音,但堤格爾根本無暇理會。正當他在心中哀求她快點離開自己身上時,遠處又傳來了他相當熟悉的聲音。


    「蘇菲?這裏太暗了,你是要怎麽找路尼耶啊……」


    話聲驟斷,緊接著是腳步聲逐漸靠近。堤格爾的本能察覺到自己將麵臨前所未有的危險,使他興起一股強烈的逃跑欲望。而堤格爾也的確恨不得立刻這麽做,但自己的身上卻還坐了個女性。


    若他狠心用力坐起身子並將她推開的話,或許還有可能逃得了,但他卻連這點力氣也使不上來。


    「——哦?」


    帶著怒氣的嗓音如絕望的判決聲般傳進了堤格爾的耳中。


    對方並未對他發火,也沒有動手毆打他。


    隻是看向自己的眼神和聲音中滿是輕蔑罷了。對堤格爾來說,這種方式才是最讓人難受的,他甚至寧願被狠狠地揍一頓。


    在總帥的營帳中有五名男女。分別是堤格爾、艾蓮、莉姆、蒂塔和蘇菲。她們在堤格爾身旁半包圍似地坐成了一圈。


    ——早知道就該讓奧傑子爵也一同出席的。


    但和藹可親的老子爵因感到疲倦,表示今日要早點休息。堤格爾也不想勉強他,所以並未請他一同過來,但他現在打從心底感到後悔。


    「雖說是突發狀況,但這不也表現你的訓練還不夠嗎?」


    莉姆以幾近露骨的輕視眼神看著堤格爾,艾蓮雖然沒有莉姆那麽明顯,卻也露出了半是生氣半是傻眼的表情。


    「明明在戰場上遇到偷襲都能即時反應,為什麽一遇到那種情況就動彈不得了呢?若來的是美女刺客,你早就沒命了!」


    「堤格爾少爺……」


    蒂塔一麵替在場的人準備簡單的餐點或倒葡萄酒,一麵以帶著哀傷和憐憫的表情看著堤格爾。而她僅唿喚堤格爾名字的反應也真實地呈現了她的內心寫照,使堤格爾更感難堪。


    「你好,堤格爾維爾穆德恤。我是戰姬之一——『退魔的祓甲』之主,蘇菲亞·歐貝達斯。請叫我蘇菲就行了。」


    蘇菲完全不在意周遭尷尬的氣氛,如同自神話中走出的女神般微笑著介紹自己。


    以淡綠色為底的裙子包裹住她美豔的肢體,已經幹了的金發宛如波浪般輕盈飄揚,配戴在身上的各色寶石更突顯了她的美貌。


    在場的四名女性中,就隻有這一位是以和藹親切的態度和堤格爾說話。但嚴格說起來,她在剛才的意外中應該被歸類成受害者才對,這幅光景說奇怪就有多奇怪。


    而她纖細的手臂正抱著路尼耶。擁有青綠色鱗片的幼龍四肢無力地垂下,翅膀也收攏起來,彷佛人偶般安分規矩,看來是已經放棄掙紮了。


    ——原來這個人也是戰姬啊……


    她與艾蓮和琉德米拉不同,是個氣質優雅、處事穩重的美女。她的態度相當大方,之前被人看見裸體一事就像沒發生過似的;臉上那自信又燦爛的笑容,使堤格爾反而心虛地低下頭來。


    「我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我剛才的行為真是太失禮了。」


    「哎呀,我才要向你道謝呢,感謝你在我差點跌倒的時候出手幫了我。」


    「聽到你這麽說,我覺得輕鬆多了。」


    「不過這還是我第一次被男士抱住,讓我嚇了一跳呢。而且沒想到你的身體比外表看來更結實。」


    金發的戰姬輕聲笑道。堤格爾總覺得她的視線與其說是盯著他,更接近於注視著自己的腰部附近,但他認為應該是自己想歪了吧。


    「那你為什麽會來這裏?」


    艾蓮一麵玩弄著自己的白發,一麵冷冷地問道。


    「你不知道嗎?」


    堤格爾大感意外地反問艾蓮。既然兩人是一起在河邊沭浴,他原認為艾蓮早已知道蘇菲前來的理由,但似乎並非如此。


    「她是在你迴來前約半刻左右,才抵達這裏的。」


    蘇菲突然到訪雖使艾蓮大為驚訝,卻也因為重逢而打從心底感到高興。


    「但蘇菲連路尼耶也一起帶來,真的讓我嚇了一跳。因為她說想等你在場時再談,因此我們便在等你迴來的期間,順道去河邊衝個涼——沒想到竟然會發生那種事情。」


    艾蓮的口氣不僅克滿無奈,還話中帶刺。


    「哎呀,是你之前說路尼耶可以任由我擺布的吧?」


    蘇菲歪頭看向艾蓮,此舉或許是為了緩和氣氛吧。


    事情緣由要追溯到艾蓮在吉斯塔特王都西利西亞與蘇菲碰麵的時候。當時艾蓮委托了蘇菲幾件事情,並約定要將路尼耶當成迴禮送給她。因為蘇菲非常喜愛龍,尤其對這隻眼神兇惡的幼龍特別中意。


    「好了好了,我們暫且不提路尼耶。」


    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情,但堤格爾對蘇菲懷中的幼龍深感同情,而蒂塔則像是覺得幼龍十分稀奇似的,興趣盎然地看著它。


    「我會來到這個國家隻是為了辦公事。因為布琉努這裏完全沒有傳來任何消息,陛下等得不耐煩了,才會命我以使者的身分前來這裏。」


    「他什麽時候下這道命令的?」


    「大概是在你晉見陛下時的幾天後吧,我想還不到十天。」


    聽到蘇菲的話,艾蓮忍不住歎了口氣。


    「真是性急……但也不能這麽說吧。話又說迴來,他居然會派這種公務給你。」


    「我想這也是無可奈何的決定吧。」


    蘇菲的視線移向靠在一旁的錫杖,那是一柄由圓環和輪盤組合而成,裝飾著與她雙瞳相似的碧綠寶石,並散發出金黃光輝的神秘長杖。


    「我的光華和你們的武器不同,對方很難以繳械為由沒收它吧?」


    堤格爾聽到這句話隨即恍然大悟,原來那柄錫杖便是這名戰姬的龍具。


    ——她說的沒錯,若是派艾蓮或琉德米拉擔任使者,她們的劍和槍肯定會在晉見前就被沒收……


    雖然蘇菲的錫杖也無法完全屏除這個可能性,但風險還是比其他龍具低。或許是因為那看起來更像是神器或祭祀道具等物品,而非具有攻擊性的武器。


    「堤格爾,我先提醒你,別妄想對蘇菲做什麽有違禮節的事情,她那柄杖打起人來,有時候比被劍砍還要痛喔,因為連骨頭都會被打碎。」


    艾蓮不悅的嗓音使堤格爾迴過神來。他雖然對她投以困惑的視線,卻不知該如何反駁她。


    「哎呀呀,原來艾蓮也會吃醋啊。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呢。」


    聽到蘇菲開口調侃,艾蓮立刻繃起臉反駁道:


    「吃醋?我跟他說的才不是這麽無聊的事情,而是在教訓他。一直盯著第一次見麵的女性看很沒禮貌吧?我猜你應該也會感到不舒服吧?」


    但蘇菲卻以食指抵著嘴,沉穩地接口道:


    「可是我剛才就已經被看光了唷。」


    剛才始終默默喝著葡萄酒的莉姆聽到這句話,忍不住將口中的酒全噴了出來。蒂塔隨即慌張地擦拭噴灑在絨毯上的葡萄酒,艾蓮則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堤格爾隻能再次深深地低下頭來。


    「畢竟是我腳步不穩在先,不需要這麽耿耿於懷,況且這也是我第一次和男性如此緊密地抱在一起——」


    「……蘇菲亞大人,能否請您專心談論正事呢?」


    莉姆打斷蘇菲的話,並以忍著頭痛的表情拜托她。這下子堤格爾和艾蓮終於可以迴歸正題了。


    「蘇菲,老實說,我也很想知道你在王宮得到了怎樣的答覆。若你不介意我這個布琉努人也在場的話,能請你告訴我嗎?」


    但聽到堤格爾的請求,蘇菲卻垂下雙肩,神情為難。


    「……這個嘛,若要告訴你的話,確實是有些難以啟齒呢。總而言之,這並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好消息喔。」


    「此話怎說?」


    「布琉努的國王陛下目前臥病在床,因此我並沒有成功見到國王本人。雖然我有機會與宰相玻德瓦大人一談,但也隻能代為轉達我方的立場罷了。」


    「我方的立場?」


    堤格爾疑惑地問道,艾蓮則接口迴答他:


    「是指我隻是受雇於堤格爾,與吉斯塔特王國毫無關係嗎?」


    「表麵上他們是接受了這個說法,但對


    方也反問我『戰姬的性命不知道值多大的領土?』。」


    蘇菲帶著微笑說明道,但艾蓮隻是苦笑地聳聳肩。對方的意思是若戰姬被捕,便會要求他們以領土來贖迴。


    「還有,對方也要求我透過艾蓮傳話給堤格爾維爾穆德卿。」


    蘇菲開始一字一句,毫無遺漏地轉述內容:


    『馮倫伯爵因犯下反叛罪,將解除其伯爵爵位與身為布琉努貴族的一切權益。而其領地亞爾薩斯則暫定為國王陛下的直轄地,暫時維持自治,待國內動亂平息後再由王都派遣地方官前去治理……


    「……反叛者……」


    堤格爾眉間深鎖,沉重地重複這個單詞。


    雖然早就預料到會有這種結果,但局勢真的演變至此,堤格爾心裏還是不由得感到鬱悶。不過聽到領民並未受到牽連,也讓他鬆了口氣。


    「我想王宮也遲早會派出使者與堤格爾維爾穆德卿接洽的,至於其他詳情,與其問我,或許去問馬斯哈卿會更清楚吧。」


    「咦?」


    堤格爾忍不住驚唿了一聲,連莉姆和蒂塔也訝異地看著蘇菲。


    「為什麽會說到馬斯哈卿……不對,你認識馬斯哈卿嗎?」


    「哎呀,我沒跟你說過嗎?」


    蘇菲輕笑了一下。


    「我們是在王都尼斯認識的。當時他說要先返迴奧德,接著再帶兵前去與堤格爾維爾穆德卿會合呢。因為我想見見艾蓮,於是便要求他讓我同行,不過來到這附近後,就隻有我一個人先趕過來了。我想他明天中午過後就會抵達了吧。」


    ◎


    在用完晚餐並結束討論後,堤格爾便返迴自己的營帳保養弓。


    陪在堤格爾身旁的隻有侍從巴多蘭一人,兩人高興地談論著馬斯哈平安的消息與有關蘇菲的話題。


    巴多蘭和馬斯哈,可說是打破了一介村人與擁有爵位的貴族之間的隔閡,交情之長久甚至可追溯至堤格爾出生前。得知馬斯哈平安無事,這名矮個子的老人比堤格爾還高興。


    在結束保養工作後,堤格爾盯著弓沉思了好半晌,最後緩緩地站起身子。


    「怎麽了嗎,少主?」


    「不,沒什麽。隻是想去吹吹夜風,你不用勉強跟來,外頭很冷,你會很不舒服吧?」


    堤格爾以略帶玩笑的口吻製止了正要跟著他站起身的老人。


    「我馬上就會迴來,堂堂總帥要是感冒可就糗了。」


    「……請您務必注意身體啊。」


    堤格爾對關心他的巴多蘭揮了揮手並走出營帳,接著他對看守的士兵也下了同樣的吩咐,然後漫無目的地散起步來。


    他走出營地,在一處無人的地方停下腳步。冬天的星光冷冷地灑落在堤格爾身上。


    馬斯哈平安無事。


    這可說是堤格爾進軍至此所得到的消息中最振奮人心的捷報。但他卻無法單純地去享受這份喜悅。


    「反叛者嗎……」


    他輕輕低語,卻在說出這個詞後,再次感受到自身體深處傳來的顫抖。


    這代表他已經成為與整個布琉努王國為敵的叛國者。而不隻是自己,連所有跟隨自己的人也會被冠上同樣的罪名。


    ——怎麽能就此屈服……


    堤格爾咬牙切齒並緊握雙拳,想起了城鎮被泰納帝軍焚燒、破壞的慘況;想起了他出生成長的城市;想起了居住在那裏的人們。雖然堤格爾偶爾也會以領主的身分對他們下達強硬的要求,但他們還是選擇服從並追隨他,在互相幫助扶持下走到今天。


    他絕不允許自己為了守護他們而采取的行動遭人否定。


    正當他定晴直視黑暗,立下了堅定的決心之時——


    「——猜猜我是誰?」


    突然傳來一道溫柔的人聲,同時堤格爾的視線也被某個帶有暖意的物體遮蔽住。他在驚訝之下反射性地向後一靠,後腦勺卻撞到了一個軟綿綿的物體。


    女性的肌膚特有的甜膩香氣鑽進堤格爾的鼻腔,一道略感驚訝的唿聲輕輕撫過他耳畔。


    「蘇、蘇菲……?」


    雖然兩人今天才相識,交談的時間也不長,但這輕柔又悅耳的嗓音讓堤格爾印象深刻,因此他很快地便認出了聲音的主人。


    此時,覆在堤格爾臉上的手離開了,他轉頭一看,臉上帶著溫和的微笑,手握黃金錫杖的蘇菲亞,歐貝達斯就站在眼前。


    「不難猜對吧?」


    「畢竟這裏再加上你的話,也隻有四名女性。而且或許該說是很特別吧,你的聲音非常好聽……」


    堤格爾一邊迴答,內心卻因為發現了某件事而戰栗不已。


    他完全沒有察覺到蘇菲的氣息。她身上明明穿著裙子,走路時卻沒有發出一點摩擦的聲響。


    即使外表看起來與戰鬥二字無緣,但她終究是名戰姬。


    「哎呀呀,嘴巴真甜呢。」


    蘇菲露出開心的笑容,溫柔地撫摸著堤格爾的頭。雖然堤格爾也常對蒂塔等人這麽做,但一旦輪到自己卻讓他覺得很難為情,頓時手足無措起來。


    然而蘇菲手掌的觸感卻充滿了溫柔和暖意,使堤格爾感到相當舒適。


    於是他便任由蘇菲摸了好一陣子,但即使過了三十秒,蘇菲仍然沒有停手的意思,實在是令人困擾。


    「為什麽你會在這裏?」


    「我有些話想和你談談。」


    蘇菲坦率地說出她的來意。據說是她在前往堤格爾營帳的路上,剛好看兄他離開營地的背影,於是便悄悄地跟在他後頭。


    「總帥是不應該一個人跑出來閑逛的喔。」


    她的口氣與其說是在責備堤格爾,更像是在教導一個小孩似的。堤格爾剛才並未放鬆警戒,但他還是沒有發現蘇菲跟在自己身後。他抓了抓深紅色的頭發,一臉尷尬地問道:


    「那……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伴隨著鍚杖晃動的清脆聲響,蘇菲將握著鍚杖的手放至身後,並抬頭看向星空。


    「——對你來說,艾蓮是什麽人呢?」


    堤格爾差點就要反問她為何突然談起這個,但他硬是忍了下來。這是因為蘇菲的眼神在下一秒便離開天空,臉上的微笑消逝無蹤,並以嚴肅的表情筆直地盯著堤格爾。她翠綠色的雙眸帶有強烈的意誌力,散發出不允許堤格爾隨意敷衍或轉換話題的氣氛。


    但堤格爾轉念一想,緊張的情緒隨即解除。他沒有必要這麽做,隻要老實地迴答他內心的想法就好。


    「對我來說,艾蓮不僅是我的恩人……說得狂妄一點,也是我的戰友。」


    「戰友?」


    蘇菲訝異地瞪大雙眼,不禁晃動了一下手中的鍚杖,金黃色的光輝散落在黑暗中。堤格爾早就預料到她會有這樣的反應,便肯定地點點頭。


    在吉斯塔特人眼中,堤格爾隻是艾蓮的俘虜。再加上艾蓮貴為戰姬,堤格爾卻將她稱為戰友,或許真的是傲慢又自大。


    但他曾經與艾蓮並肩而戰過。


    而且彼此都施展出超乎尋常的力量。


    「你不討厭艾蓮嗎?」


    「討厭?」


    聽到這個出乎意料的問題,堤格爾有些困惑。蘇菲又繼續補充道:


    「別忘了,害你成為俘虜的人可是艾蓮喔。」


    「但出借兵力給我的人也是艾蓮啊。」


    堤格爾反射性地迴答後,露出了有些頑皮的眼神,並聳了聳肩。


    「艾蓮叫我堤格爾,而我也以艾蓮這名字來稱唿她。我不會讓討厭的人這麽稱唿我,也不會刻意以昵稱來唿喚自己討厭的人。」


    蘇菲聽完便嘴角上揚,露出了微笑。在錫杖的


    光芒照耀下,她的笑容充滿了幾乎要讓人心醉的魅力。


    「看來你似乎是真心這麽認為的,我放心了。」


    「為什麽你知道我是真心的?」


    「我並不是知道,而是去相信。相信自己眼前所見、所聽的事物。」


    堤格爾覺得她這番話聽來就像神官或巫女的祝禱。或許是看穿了他內心的驚訝,蘇菲輕笑了一下。


    「不論是艾蓮或莉姆看著你的眼神或對你說的話,還是那名侍女與其他士兵的反應,再加上馬斯哈·羅達特伯爵也提過你的事跡……能引以為據的材料很多喔。最後則是你本人,在看過你的態度、聲音、表情和所有的一切後,我認為自己可以相信你,同時也能體會到你非常重視艾蓮的心。」


    金發搖曳,綠色的裙擺隨風揚起,蘇菲無聲地走到堤格爾麵前。


    「你的事跡在吉斯塔特也廣為流傳喔。大家都在猜為什麽艾蓮會如此欣賞你?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又究竟是什麽來曆?」


    蘇菲臉上的微笑消失,在距離堤格爾約三步之處停下腳步,堤格爾隨即明白這是她錫杖的攻擊距離。


    「而其中讓大家覺得可信度最高的,便是艾蓮對你一見鍾情的謠言。這也是在所難免。畢竟她竟會為一名素未謀麵的鄰國伯爵出兵,甚至卷入他國的內亂,最後還與琉德米拉對戰。若沒有相當重大的原因,她是不會這麽做的。」


    堤格爾不由得看向自己手上的黑弓。就是他本人,也認為這把弓的神奇力量與艾蓮脫不了幹係。但他並未將這句話說出口,而是談起了別的話題。


    「……你在沐浴時對我做的事,也是為了試探我嗎?」


    「那真的隻是單純地滑了一跤。」


    她帶著淺笑微微地歪了歪頭,堤格爾頓時覺得自己說錯話了。


    「不過看來是我弄錯了。你剛才說自己將艾蓮視為戰友,而她看你的眼神也是如此。不過感覺或許更接近半是戰友,半是寵物吧。」


    俘虜和寵物相比,究竟哪個比較好呢?不過堤格爾暫且不管這個問題,轉而詢問他更在意的事情。


    「若艾蓮之所以幫助我的理由,真的是因為愛情的話……你會阻止她嗎?」


    蘇菲緩緩地點了點頭。


    「是啊。無論是不是戰姬,我都將艾蓮視為我相當重要的朋友,我非常非常地珍惜她。既然你也是個擁有領土的伯爵,應該很能理解在公私上都能支持自己的朋友有多重要吧?」


    聽到她的說明,堤格爾腦中浮現了戰姬琉德米拉的臉。她之所以與艾蓮交惡,或許便是因為彼此的領土位置相近吧。


    堤格爾自己也有過類似的經驗,他租領土與亞爾薩斯相鄰的貴族也相處得不太融洽,因為經常發生利益衝突。


    「所以,倘若艾蓮無法控製自己的情感而衝動行事,我會竭盡所能將她帶迴去。又或者是——可稱為艾蓮命運共同體的你,如果造成了什麽難以收拾的後果……」


    錫杖的圓環發出冰冷的輕響,直指著堤格爾。不過蘇菲隨即又將錫杖收迴背後,並對他低下頭。


    「不過我目前還是選擇相信你。艾蓮就麻煩你了。」


    「我知道了。」


    堤格爾為了讓她放心而用力地點點頭。


    「我剛才也說過了,艾蓮是我的恩人,同時也是戰友。我絕對會盡力守護她的。」


    艾蓮不論是馬術或劍術的技巧都比他來得高超許多,而且她還擁有銀閃艾利菲爾的保護,或許堤格爾根本沒有必要為她的安危費心。或許這麽做隻是杞人憂天。


    但這卻是堤格爾的一片真心。艾蓮拯救自己並幫助領民的恩情,以及一同戰勝敵兵、龍或戰姬的情誼,他都記在心裏;而其中最重要的,則是兩人自迪南特相遇以來和她相處的每一天,這些記憶讓堤格爾的決心更加堅定。


    「謝謝你。」


    蘇菲的迴答相當簡短,卻匯聚了萬般思緒。


    之後兩人各自迴到彼此的營帳,堤格爾因掃除了心中的迷惘而即刻入睡,蘇菲卻依舊清醒著。


    她身上裹著毛毯,靜靜地等待時間流逝,夜色漸深。


    ◎


    時至淩晨,眾士兵們幾乎都已入睡。艾蓮和蘇菲悄悄離開女性用的營帳,躲過看守士兵的眼線,無聲無息地溜出營地。這也是為了降低隔牆有耳的危險性。


    「我沒想到竟會在這裏和你重逢。」


    即使星月皆隱沒於夜空中,但藉著蘇菲手持的光華射出的黃金光輝,依稀可辨別兩位戰姬的身影。而這個季節特有的寒冷空氣,也在艾蓮腰問的銀閃作用下減弱了刺骨的低溫。


    「我也是這麽想呢。若我沒遇到馬斯哈卿,或許就不會來此,而是直接迴吉斯塔特了。」


    「你為何要來?要是被人知道你和我會麵,應該會害你被懷疑吧?」


    艾蓮疑惑地歪頭問道。考慮到蘇菲身為吉斯塔特使者的立場,她和現在的艾蓮碰麵,隻會變得更難做人。


    「原因可多了。不僅想見見讓你心醉的堤格爾維爾穆德卿,也有消息要告訴你。而至於你所擔心的問題,我也早已備好退路了。」


    「我可不記得我有愛上堤格爾。」


    艾蓮噘著嘴反駁,蘇菲神秘地微笑了一下,接著輕輕抱住艾蓮,撫摸著她的銀發。


    「我真的覺得你這一點非常可愛,跟路尼耶有點像呢。」


    「……你這句話肯定不是在稱讚我吧?」


    艾蓮掙開蘇菲的手臂,和她四目相交,然後兩人都笑了出來,雙肩不停抖動著。


    接著當兩人再次抬起頭來,蘇菲已換上和平常截然不同的嚴肅表情,因為她即將切入正題,而這也是她們之所以特地離開營地的原因。


    「伊莉莎維塔——她與嘉奴隆公爵及泰納帝公爵都有深交。」


    艾蓮的紅色雙眼頓時綻放出強烈的光采。伊莉莎維塔也是戰姬之一。而且艾蓮非常厭惡她,對她的作為相當不以為然。


    「凡倫蒂娜的情況目前還不清楚,不過她的公園在戰姬中是距離布琉努最遠的,所以我想應該不至於密切往來。至於奧爾嘉則是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她隻留下了『想旅行一陣子』的訊息,便帶著龍具失蹤了。」


    艾蓮驚訝地半張著嘴,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


    凡倫蒂娜和奧爾嘉都是戰姬,但艾蓮僅和她們有過一麵之緣,並沒有什麽交情,對她們的為人也不甚詳細。


    「……龍具沒有舍棄奧爾嘉嗎?」


    似乎是沒有,蘇菲一邊說一邊聳聳肩。


    「畢竟我們無從得知龍具的想法,而且也不是沒有莎夏那樣的前例……」


    蘇菲搖了搖頭,波浪卷的金發隨之擺動,艾蓮聽了則皺起眉頭。


    「莎夏的狀況還是很差嗎?」


    「目前還看不到好轉的跡象……雖然是我離開吉斯塔特前的情況了。」


    艾蓮一聽,神情隨即黯淡下來。莎夏——亞莉莎德拉同樣是戰姬,也是艾蓮的知己。她由於患病的緣故,從以前身體狀況就不佳。不過即便如此,艾蓮卻從未在較量中贏過莎夏。


    「我覺得你不需要太擔心莎夏,她的病的確沒有好轉,但也沒有惡化。」


    蘇菲這麽說是為了安慰艾蓮。而艾蓮也明白地微微點了點頭。


    「——也就是說,目前必須戒備的戰姬就隻有伊莉莎維塔了。」


    伊莉莎維塔的公國與艾蓮治理的萊德梅裏茲相隔較遠,應不至於像琉德米拉那般舉兵進犯。短期內應該隻需要稍加戒備即可。


    「另外我必須跟你說聲抱歉。關於侍奉泰納帝公爵的馭龍者,目前還是沒查到任


    何線索。」


    「我本來就覺得不太可能這麽快就查清楚,你還是慢慢來吧。」


    「謝謝,我目前查到的就是這些了。不過真慶幸我來了這麽一趟,能看到你對男生如此掛懷的一麵。」


    蘇菲的身子略往前傾並輕笑出聲。錫杖伴隨著她的舉止而晃動起來,金黃色的光芒自杖頭灑落而下。


    「我不是說過了嗎?那是在教訓他。在一起的時候不能失禮——」


    「原來你這麽想和他在一起啊?」


    與其說是被抓到把柄,其實更像是在艾蓮停頓時巧妙地插了話。艾蓮先是張嘴想反駁她,過了一會兒卻又直接轉頭看向旁邊。不是因為無從反駁,而是她對否定感到遲疑。於是她抓著臉頰,改變話題。


    「……你見到堤格爾後的感想是?」


    「他很可愛,為人認真又直接。」


    艾蓮在心裏默默地打了個問號。


    ——這也在所難免嗎……畢竟兩人認識還不到半天……不,應該說在那種情況下相遇,竟然還能留下好印象,或許該感到驚訝才是。


    至於蘇菲半刻前曾與堤格爾會麵一事,她並沒有告訴艾蓮。


    「啊,不過……」


    蘇菲補充道:


    「就各方麵來說,他的確擁有外表完全無法想像的堅韌心靈。總覺得我可以理解你為何會願意幫助他了。我也開始對他感興趣了。」


    「我好久沒聽你說這句話了呢。」


    這名金發戰姬原本就好奇心旺盛,對任何事物都很有興趣,但卻很少以話語表達出來。當她會像這樣特地說出口時,也就代表她對這件事充滿強烈的求知欲。上次艾蓮聽到她這麽說,是在她第一次看到路尼耶的時候。


    「不過我得提醒你,他可是我的人喔。」


    「你果然很喜歡他嘛。」


    「……我是指條約。」


    「既然隻是因條約而締結的關係,那借我一下也無妨吧?如果不小心弄髒,大不了我洗幹淨再還你便是。」


    艾蓮目瞪口呆地看著蘇菲,為她靠近堤格爾的意圖感到困惑。


    「你待在這裏的時候選是別隨便接近堤格爾,感覺太危險了。」


    艾蓮狀似開玩笑地叮嚀蘇菲,口氣卻相當認真,接著兩人便一同返迴營地。


    ◎


    翌日,堤格爾難得地能以平靜且放鬆的心情迎接早晨到來。


    由於與葛雷亞斯特侯爵一戰的勝利,使銀色流星軍依然團結一致。同時,若蘇菲所言屬實,馬斯啥在今日便會抵達營地。


    ——唯一需要擔心的是他率兵前來一事。該不會是晉見陛下的結果不如預期順遂……?


    藉由讓國王明白現況,以避免戰爭的方式打破僵局的方針,恐怕是不可行了。但光是知道馬斯哈平安無事,就已經是令人振奮的好消息。


    他不僅是堤格爾亡父的好友,也是對堤格爾照顧有加的長輩,更是能提供寶貴意見的谘詢對象。即使是蒂塔、巴多蘭、艾蓮或莉姆,也都無法取代他的地位。


    堤格爾換過衣服,以昨晚備好的清水洗完臉後,便走出營帳。


    「……怎麽了?」


    早晨的營地內雖然很安靜,氣氛卻有些浮躁不安。堤格爾正要前往艾蓮等人所在的營帳,卻看到巴多蘭自遠方跑來。神情緊張的巴多蘭瞧見堤格爾後,滿是皺紋的臉才稍稍舒緩下來。他氣喘籲籲地跑到堤格爾麵前,先做了一次深唿吸後才開口:


    「少主,有敵人來襲。就在距離這裏往西約十五、六貝魯斯塔的地方。」


    「敵人?」


    閑適的早晨轉瞬即逝。


    士兵們草草吃完早餐後便迅速地拔營,堤格爾等人則聚集在營帳內,成員有堤格爾、艾蓮、莉姆和奧傑四人。艾蓮一度猶豫是否該讓蘇菲參加,但最後還是決定將她排除在外。


    「……錯不了的,那是納瓦拉騎士團。」


    聽了偵察兵的報告後,奧傑子爵麵色凝重地說道。


    「我想確認一下,布琉努的騎士和一般的士兵有何不同?」


    奧傑失去從容的表情讓艾蓮大為驚訝,她歪著頭問道。


    「布琉努的騎士都是通過試驗選出來的。」


    奧傑先喝了口葡萄酒潤潤喉,接著繼續說明:


    「騎士必須具備優秀武藝與良好教養。所謂的武藝指的是劍術、槍術與馬術;教養則是騎士的精神、文字閱讀與書寫、兵學以及紋章學。每年在王都都會舉辦測試這些能方的選拔,合格者便會授予勳章,成為真正的騎士。」


    他說到這裏時,停下來喘了口氣,然後又再次以嚴肅的表情說道:


    「而現在接近我們的納瓦拉騎士團,其團長羅蘭擁有『黑騎士』的別名,被稱為布琉努最強的騎士。」


    這時堤格爾才第一次反應過來,明白奧傑之所以會神情凝重的原因。


    「羅蘭這個名字連我也聽過。」


    艾蓮忍不住狀似佩服地哦了一聲,殷紅的雙眼立刻興致盎然地亮起來。


    「沒想到連住在鄉下的堤格爾也聽過,『最強』這兩個字真令人感興趣,其由來是?」


    「羅蘭年僅十三歲時,便通過測試成為騎士。教養的部分據說是與其年齡相符,但他精湛的武藝卻遠遠超出眾人預期。騎士選拔的武技考官,都是在騎士團長中頗富盛名的實力派精英,但羅蘭卻將這些團長悉數擊敗。」


    換句話說,這名年僅十三歲的少年,竟然打敗了那些縱橫無數沙場的騎士們。不僅是艾蓮,就連莉姆的反應也有些尷尬。


    「這聽起來確實是挺誇張的……」


    「但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奧傑的口氣聽起來就像在說「不相信反而比較正常」似的。


    「還有,羅蘭在成為騎士後,至今仍然未曾嚐過一敗。他在王國主辦的騎戰中連續三年獲得優勝;每次隻要他出戰,就一定會將敵方主將斬於馬下。就連國王也對他厚愛有加,甚至在他被分派到納瓦拉騎士團時,將王國寶劍杜蘭達爾賞賜給他。」


    說到這裏,奧傑憂愁地皺起臉,身子微微晃動一下。


    「而這個納瓦拉騎士團所駐守的堡壘,則是西方國境上最重要的防禦樞紐,位於我國、薩克斯坦與亞斯瓦爾三國的交界處。」


    「意思是該處的國境紛爭從未停歇嗎?」


    奧傑對莉姆的疑問沉重地點了點頭。


    「雖不至於發生超過萬人的大型軍事對戰,但零星衝突卻是相當頻繁。納瓦拉騎士團可說是一群身經百戰的精銳組織,而羅蘭在被分發至如此優秀的團隊後,卻在隔年便晉升團長。」


    「……原來如此。」


    艾蓮聽到這裏,終於露出了嚴肅的神情。在這種終年戰亂不斷的地方,若沒有深厚的實力是當不了團長的。


    「不過,這究竟是怎麽迴事呢?」


    堤格爾開口提出疑問。


    「王國騎士都會對陛下宣謄其忠誠,在成為騎士時在諸神前起誓。所以基本上他們隻會聽從陛下的命令才對啊……」


    「但我很難想像陛下會下這種命令。大概是泰納帝公爵或嘉奴隆公爵遊說陛下這麽做的吧。總而言之,我會先派遣使者前去交涉,能給我些許時間嗎?」


    「這是無所謂,但在這段時間內,我們會繼續進行備戰,不會解除警戒喔?」


    艾蓮這麽迴答後,奧傑便滿懷謝意地深深低下頭。


    於是奧傑便派出使者前去與騎士團交涉,但過了半刻後,他們卻垂頭喪氣地迴來了。


    「他們的迴答是『我們不接受敵方任何交涉,除了前來表示投降的使者以外一律不接見』。同時也說『若有意降


    順,請解除所有武裝』。」


    「意思是若想商量就必須投降嗎……」


    「作風挺幹脆的嘛。」


    艾蓮似乎對敵將的果斷態度感到相當欽佩。她紅色的雙眸因為充滿鬥誌而熠熠生輝,嘴角甚至浮現一抹微笑。而她手中的長劍艾利菲爾似乎敏銳地感受到了主人的鬥誌,也跟著吹起一陣微風,攪亂四周的空氣。


    至於堤格爾、奧傑與莉姆則是以一臉頭痛欲裂的表情麵麵相覷,他們實在難以認同艾蓮的感想。


    「我也派出使者吧。」


    堤格爾自亞爾薩斯軍中選出兩名士兵,讓他們前去與騎士團接觸。目的是為了要求對方就算無意進行交涉,也給我方些許時間統合意見。這同時也是在馬斯哈趕來會合前多爭取一點時間。


    隻是結果依舊令人絕望。使者們灰頭土臉地被穿著鐵鎧甲的部隊遣送迴來,連一句話都沒傳達到。


    「看來隻能應戰了。」


    堤格爾沉重地宣布道,四人迅速地討論過後,就結束了會議。


    艾蓮和莉姆為統整吉斯塔特軍的陣型,先行離開了營帳。這時奧傑子爵的兒子傑拉爾正好走了進來,與她們擦身而過。


    「馮倫伯爵,父親大人,請問兩位現在方便說話嗎?」


    老子爵點頭應允後,傑拉爾便轉身唿喚。之後,幾名男子走進了營帳中。他們都是在奧傑子爵的勸說下提供隊助的布琉努貴族。


    「馮倫伯爵,能請您告訴我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嗎?」


    他們之中看來最年長的男人走上前來說道。他是名年紀超過四十五歲,高大的身軀穿著麻織衣服與毛皮披風,眼角皺紋相當明顯的男人,與奧傑同為子爵。


    「我們的敵人應該是泰納帝公爵或嘉奴隆公爵——而我們也是因此才願意率兵前來協助,為什麽現在騎士團要對我們揮劍相向?」


    堤格爾頓時有些躊躇,不知是否該告訴他們自己已經被視為反叛者。但在堤格爾開口前,奧傑子爵便帶著笑容答道:


    「騎士團一看到吉斯塔特軍,便將我們視為反叛者……視為叛軍了。而我們試著派出使者前去厘清對方的立場,但他們卻連一字半句都不聽,就將使者直接遣送迴來了。」


    男人們一聽紛紛慌了手腳。


    「既然如此,就應該解除武裝,和他們和平交涉才對啊?對手可是黑騎士羅蘭所率領的納瓦拉騎士團,我們根本不可能有勝算。」


    「而且他們可是騎士,和泰納帝公爵等人不同,應該不至於言而無信才是。隻要我們順從他們的指示,他們或許會願意和我們談談。到時再對他們陳述我方的立場和泰納帝公爵的惡行就行了。」


    其中一個人發言後,其他表示讚同的人也強勢地站了出來。


    「那吉斯塔特軍該怎麽辦?要請他們也放下武器嗎?」


    堤格爾緊盯著他們淡淡問道。


    「就算他們給予我們許多支援,終究還是他國的軍隊,沒必要為了顧慮他們,而讓我們布琉努人互相殘殺……」


    堤格爾看穿了他們內心的想法。


    ——他們不想依靠吉斯塔特軍,而是想求助於納瓦拉騎士團吧?


    堤格爾能理解這是人之常情,他和奧傑的領地都曾經被吉斯塔特軍幫助過,但那些人卻沒有。也就是說,隻要能保護他們免受泰納帝公爵侵犯,無論是誰都行。而既然如此,當然是要找更能信賴的幫手。


    「那就請你們退出戰線吧。看是要往北渡河,或是往南邊的森林走都行,隻要在該處放下武器,將你們的訴求告訴納瓦拉騎士團即可。不過——」


    堤格爾加強語氣繼續說道:


    「我不認為納瓦拉騎士團會為了保護你們而與泰納帝公爵交戰。當我向他們投降,吉斯塔特軍也撤離布琉努之後,他們也隻會再次返迴西方邊境駐守吧。」


    「呃,我想應該不至於……」


    其中一個男人還想說話,堤格爾卻搶先站了出來。


    「無論是泰納帝公爵的暴虐或嘉奴隆公爵的惡行,都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在布琉努為數眾多的騎士團中,曾有人肯挺身而出去糾彈、導正他們嗎?」


    「這……畢竟騎士團是聽徒國王陛下的命令行動的……」


    「伯爵說得沒錯,就是這麽迴事啊。正因如此,我們才會在吉斯塔特軍而非騎士團的幫助下來到這裏。」


    奧傑以冷靜的嗓音打斷男人與堤格爾的對話。堤格爾察覺自己的情緒有些失控,便退下一步,傾聽奧傑子爵的意見。


    「我明白你們對納瓦拉騎士團的恐懼,也知道你們對其抱有期待。但這麽做恐怕是正中泰納帝公爵下懷。因為和聽命於國王的騎士團相比,能自由行動的吉斯塔特軍對泰納帝公爵來說更加棘手。」


    堤格爾和奧傑的說法都沒有故意刁難對方的意思。他們僅是陳述出事實罷了。男人們無法反駁,隻能鐵青著臉麵麵相覷。


    於是,半刻鍾後,銀色流星軍在歐羅吉平原中央布陣完畢。


    到目前為止,尚未出現任何離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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