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emailprotected]</a>輕之國度


    自布琉努王國往西方走,便可抵達兩個王國,分別是薩克斯坦及亞斯瓦爾。


    一般來說,相鄰的國家彼此關係都不會太融洽,這兩個國家也不例外。特別是薩克斯坦,經常出兵試圖侵略布琉努。


    雖然西方國境附近多半是貧瘠荒野及險峻群山,毫無經濟價值,但這世上沒有不想擴張疆域的國王。在這個時代,即便開戰的理由是如孩童吵架般的瑣碎小事,隻要能贏得戰爭,便無人敢置喙。


    正因如此,位於西方的國境始終戰火不斷,但自從五、六年前開始,薩克斯坦的進犯總是以失敗告終。


    而那恰好是人稱布琉努最強的騎士——「黑騎士」羅蘭,成為駐守西方國境的納瓦拉騎士團統帥之時。


    三千名士兵頂著鉛灰色的天空,行走在連雜草都相當稀疏的荒野上。高高舉起的軍旗上,描繪著展開雙翅的白色大鷲弗勒司貝爾格。其含義為「讓死者魂魄得以迴歸祥和天國」,是薩克斯坦王國的象征。


    他們即是薩克斯坦的軍隊。現在正穿越國境,意圖入侵布琉努王國。


    在前方領軍的是一千名騎兵,還有兩千名步兵緊跟在後。


    而在軍隊後方喀啦喀啦地大聲拖行的,則是數十輛以牛馬牽引的貨車,上方滿載著投石機和用以拋投的巨石。


    薩克斯坦軍隊橫越荒野後,便踏進一條左右都被山崖包圍的山道。


    就在這時,他們的眼前出現了一名騎士的身影。


    他的頭盔、鎧甲、軍靴乃至於隨風掀起的鬥篷,都呈現如潑墨般的漆黑,唯一例外的大概隻有背上背著的大劍。其曆經鍛鏈的高大身軀充滿讓人倍感壓迫的氣勢。


    「薩克斯坦的鼠輩,又不知好歹地前來覬覦我廣大的國土了嗎!我可以賞你們一點發酸的乳酪,收下之後就給我盡快滾迴去!」


    黑騎士清晰明朗的嗓音響徹在荒蕪的山道上。但薩克斯坦軍並未對他的挑釁表示憤怒,隻有混雜著恐懼的耳語在隊伍中擴散開來。


    「那就是羅蘭嗎?」


    他們可是多達三千人的大軍,而這名騎士竟打算以單槍匹馬之姿阻擋他們,簡直可用荒唐來形容。


    但薩克斯坦軍其實很明白,眼前的騎士,是真的擁有一騎當千的實力。


    在短短五年之中,就有好幾名薩克斯坦的精英騎士及將領命喪其劍下。至於被他擊敗的一般士兵則更是不計其數。


    薩克斯坦軍並未迴應羅蘭的話。從領頭的騎兵部隊中走出一名騎士,他是個兩手持著三叉長槍,身穿厚重鎧甲的壯碩男子。


    騎士高舉長槍,無言地策馬向前奔馳。而羅蘭也腳踢馬腹衝向前去,同時抽出背上的大劍。這是把常人要以兩手才能拿起的巨劍,但羅蘭隻用右手便輕易地揮了起來。


    兩人以驚人的高速拉近距離,緊接著,一道彷佛雷鳴似的聲響撼動了虛空。


    羅蘭大劍一揮,將那名薩克斯坦騎兵的鎧甲劈成兩半,並順勢將下方的馬匹也一同砍倒。


    染上黑血的屍體摔落地麵,緊接著倒下的是斷氣的馬匹,鮮血不斷滲進幹涸的大地。在見識到羅蘭那超乎常人想像的淩厲斬擊後,薩克斯坦軍隊隨即鼓噪不安起來。


    羅蘭並未停下馬匹,他高高揚起被鮮血濡濕的大劍,一舉殺進敵陣。薩克斯坦軍隊也沒有被恐懼擊潰,他們發出雄壯的戰吼,高喊著戰神的名號,迎向這隻身前來的敵將。


    「戰神圖爾啊,請保佑我等!」


    在薩克斯坦的騎兵中,有兩名騎士搶先逼近羅蘭,分別自左右兩方擧槍刺向他。但在下一個瞬間,他們的長槍卻隻刺中了虛空,而他們的頭顱則劃出一道血痕,飛向空中。


    凡是羅蘭長劍所及之處,無不伴隨著慘叫和飛濺的血光,薩克斯坦士兵一個接一個地應聲倒下。大地頓時布滿無數的血水窪,並隨即被不斷倒下的屍體覆蓋,接著又有士兵的鮮血灑在屍體之上。


    即使步兵們以箭雨迎戰,但羅蘭隻要舉起大劍隨手一揮,便能將箭矢盡數擊落。就算有兩三支箭僥幸命中,也隻會被漆黑的鎧甲彈飛。


    即使揮砍了無數次,羅蘭也未顯疲態,淩厲的劍勢亦絲毫不減。即使四、五個人一齊進攻,也無法傷及他一分一毫,薩克斯坦士兵的屍骸伴隨著血煙,溢滿了整座戰場。


    這時突然從懸崖上傳來呐喊聲。隻見身穿鐵灰色鎧甲的騎士隊伍出現在眾人麵前。象征著布琉努王國的紅馬旗,以及畫有戴著鐵罩的馬首的軍旗迎風飄揚。他們是駐守西方國境的納瓦拉騎士團。


    薩克斯坦軍直到現在才明白羅蘭是誘餌,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到來,無法采取行動。因為想討伐羅蘭的士兵全都擠成一團,要轉向迎敵並非易事。


    納瓦拉騎士團沿著幾近垂直的陡峭斜坡一齊往下衝。正麵有羅蘭的攻擊,側麵則有納瓦拉騎士團的猛攻,薩克斯坦軍頓時瓦解。騎兵一個接著一個掉轉馬首,步兵也紛紛背對敵人四散奔逃。


    此時羅蘭與納瓦拉騎士團會合了。


    「會不會來得太早了?」


    在騎士團最前頭,有一位體型修長的男子對羅蘭笑道。他是羅蘭的得力部下,同時也是騎士團的副團長奧利維。羅蘭正想迴答,卻突然以嚴肅的眼神看向潰逃的薩克斯坦軍。


    伴隨著空氣震動,一顆大小約莫五、六個成人合抱的巨石自空中飛來,墜落在羅蘭等人身旁。在一陣恐怖的地鳴聲後,巨石壓垮了位於該處的屍體。沙塵和肉塊以驚人的氣勢飛濺而起。


    「——是投石機嗎?」


    羅蘭一邊安撫著驚慌且不斷嘶鳴的座騎,一邊從容地低喃道。相較之下,奧利維則露出了夾雜不安和震驚的表情。


    「我還以為這東西是用來擊破城牆或城門的。」


    緊接著又有新的巨石飛過來,但這次卻大大偏離原本的目標,最後撞上了崖壁,並在發出低沉的轟然巨響後,卷起陣陣砂石塵土,朝山道滾了下來。騎士們紛紛慌張地閃避巨石。


    羅蘭對此則是一看也不看,又再次擧起大劍,策馬疾馳。


    「跟在我的劍後!」


    這時又有一顆巨石發出劃破空氣的聲響,朝他們飛了過來。但羅蘭依舊毫不閃躲,筆直地騎著馬往前衝。眾人不禁啞然。就算是大名鼎鼎的黑騎士,在以驚人的速度射出的巨石前,恐怕也隻能束手無策地慘遭碾碎——


    ——隻見劍光一閃。


    羅蘭的大劍將巨石劈成了兩半。一分為二的巨石在衝擊的餘波下變得支離破碎,無數的石片朝著大地飛散而下。自薩克斯坦軍陣營中傳來錯愕的驚叫,而納瓦拉騎士團則發出了歡喜的吼聲。


    羅蘭緊追在已喪失戰意、如散沙般潰逃的薩克斯坦軍後方。他在逼近之後便揮舞著大劍,如一道帶有利刃的狂風似地斬裂、攻進敵陣,將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而僥幸逃過羅蘭劍下的士兵們,也無一幸免地被跟在羅蘭身後突擊的納瓦拉騎士團殲滅。薩克斯坦的士兵們在血與屍體形成的死海中掙紮著,同時拋下武器、脫去鎧甲,沒命地向前奔逃。


    直到他們逃至布琉努的國境外時,羅蘭才終於停止追擊。


    他下令收兵,並對著天空高舉手上的大劍。其劍柄和劍鍔以黃金裝飾,劍身雖然展現出如鋼鐵般的色澤,但其傲人的鋒利程度和強度卻遠超過一般的鋼鐵。


    這把劍名為杜蘭達爾。


    它是布琉努王國的寶劍,擁有「不敗之劍」的別名,當羅蘭接下駐守西方國境的職務時,國王將這把劍賜給了他。


    羅蘭並非貴族出身,且年僅二十餘歲,眾人對這把寶劍賞賜給他一事多有異議,但國王卻緩緩地向


    眾人宣告道:


    「既然如此,就把你們認為比羅蘭優秀的騎士帶來本王跟前吧。」


    據說眾人毫無反駁餘地,隻能沉默地接受此一決定。


    事實上,自羅蘭十三歲成為騎士以來,他從未在任何比試和戰爭中敗退過。這是因為他的劍術、槍術和騎術比任何人都要來得高超,而且總是站在戰爭最前線英勇殺敵。


    在羅蘭拭去杜蘭達爾上的血漬並收迴背上時,突然小聲地嘖了一聲。


    薩克斯坦為何會選擇在這時出兵呢?


    ——那些家夥透過了某種管道,得知我國正處於動蕩不安的局勢。所以此次出兵肯定也兼有查探敵情的目的。


    怒火自他心頭湧上。但這並非針對攻打他們的薩克斯坦,而是對國內的貴族們感到憤怒。


    ——當我等納瓦拉騎士團在布琉努國境上防禦外敵時,這些貴族到底在深宮中做些什麽……!


    當羅蘭率領凱旋的騎士們返迴堡壘時,等著他的卻是自王都尼斯趕來的緊急使者。


    羅蘭接過使者送來的信件,隨即拆開閱讀。愈往下看,他的表情便愈發凝重。


    「——詳情我都明白了。」


    他將信件折起,收入懷中,對臉色蒼白的緊急使者低聲說道:


    「轉告泰納帝公爵,我將即刻趕往王都。」


    目送連行禮也顯得相當慌忙的信使腳步匆促地離開後,羅蘭毫不掩飾臉上的不耐,轉頭對身旁的奧利維說:


    「他傳旨要我們去討伐叛賊。」


    「叛賊?」


    「你聽過一個叫馮倫伯爵的貴族嗎?據說那個男人起兵叛亂,將吉斯塔特軍隊引進了國內。」


    奧利維露出震驚的表情,但隨即又恢複鎮定,以冷靜的口吻問道:


    「但我們前去討伐叛賊的話,西方該由誰來駐守?」


    若羅蘭和納瓦拉騎士團離開此處,薩克斯坦的臆測將會成為事實,接下來,他們想必會派出大軍全力進攻布琉努。目前還算安分的亞斯瓦爾或許也會有所行動。


    「泰納帝公爵似乎正介入交涉,促使兩國簽訂暫時休戰條約的樣子。」


    「那個男人的確做得到這種事情……」


    奧利維不滿地哼了一聲。


    「既然這樣,何不讓公爵去討伐那個叫什麽馮倫伯爵的家夥呢?」


    不過,羅蘭等人其實心知肚明。


    泰納帝公爵正在籌備和嘉奴隆公爵開戰之事。除此之外,若非事態嚴重,他不會輕易動兵。


    「我們要帶多少兵馬應戰?」


    奧利維問道。無論他內心再怎麽不願,既然羅蘭如此迴答特使,便代表他已有出兵的打算。若這是團長的決定,奧利維也隻能照辦。


    「派出全軍。」


    羅蘭的迴答相當簡短。即使是身為親信的奧利維也不禁倒吸一口氣。


    「納瓦拉騎士團全軍……嗎?」


    這個疑問完全表達出奧利維的驚訝之意。


    「這樣堡壘將會無人駐守喔?」


    「馮倫伯爵手上似乎握有吉斯塔特的五千大軍,率領這五千大軍的人據說是個戰無不勝、一騎當千的戰姬。」


    羅蘭和奧利維都曾耳聞吉斯塔特王國「七戰姬」的威名。她們超乎尋常的勇武戰力與常勝不敗的戰績,總是受人歌頌。


    「雖說謠言大可不必當真……但為了確保能盡快早日凱旋歸來,還是傾盡全力方為上策。而且這麽一來,沒有退路的泰納帝公爵,就是拚了老命也會促成停戰交涉吧。」


    納瓦拉騎士團總數共有五千人,但他們並非一般的五千名士兵。即使是在騎士團眾多的布琉努王國裏,他們也被視為是精銳中的精銳。


    征戰不休的西方國境,磨練出他們過人的實力。


    而負責統帥這個騎士團的羅蘭,則是年僅二十七歲便接受賞賜,擁有王國寶劍杜蘭達爾的騎士。


    翌日,羅蘭將騎士們招至中庭。


    首先,他向眾人說明了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將吉斯塔特軍隊引進國內,並有幾名貴族與他站在同一陣線之事。


    「我們會先出發前往王都,但最終的目的地則是特裏托爾。」


    接著羅蘭將收納在劍鞘中的「不敗之劍」抵著地麵,以洪亮的嗓音宣布道:


    「——我們將一舉殲滅國王陛下的敵人!」


    ◎


    她正在作夢。


    艾蕾歐諾拉·維爾塔利亞隨即明白自己看見的是夢境。


    其原因來自一名站在她眼前的美麗女子。她對艾蓮伸出手,並帶著笑容說道:


    「初次見麵,你好,銀閃的戰姬。我是亞莉莎德拉·阿爾夏芬,請多指教。」


    當艾蓮被選為戰姬時,前任戰姬早已不在人世。


    所以教導她身為戰姬應具備的知識之人,便是莎夏——亞莉莎德拉。當她們第一次見麵時,莎夏那長度齊肩的潤澤黑發以及男子般的口氣,便在艾蓮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兩人不論是性格或喜好都不甚相同,但相處起來卻出乎意料地契合。在初次見麵的那天,感情便好到能以彼此的昵稱——莎夏和艾蓮稱唿對方。


    她們甚至互相發誓,隻要有任何一方遭遇危機,即使得將國王的命令暫且拋至腦後,也要排除萬難,趕到對方身邊。這並非約定,而是誓言。


    在夢境中,兩人身處於某個小房間內。


    坐在艾蓮眼前的莎夏,正叮嚀她要謹慎施展龍技,切勿濫用。


    「龍技是一種超越人類理解範圍的強大力量。所以一定要睜大自己的雙眼,審慎判斷使用的時機才行。若是稍微遇到困難就想依賴龍技,隻會讓自己的心靈和武技變得軟弱。」


    艾蓮茫然地想著:啊,是那時候的記憶啊。那是在約莫兩年前,她剛成為戰姬之時。


    而夢中的自己也說出了和當時如出一轍的話。


    「但是……隻要自己的意誌夠堅定就沒問題了吧?」


    「那也要你確定自己的意誌夠堅定才行。但是呢,艾蓮,所謂的意誌並不如你想的那麽堅強喔。隻有那些意誌薄弱的蠢蛋們,才會說出『我當然能駕馭自己的意誌』這種可笑的話。」


    但艾蓮並不想就此認同莎夏的看法,便試著舉出其他狀況來反駁她。


    「但是,如果運用得當,在不耗費一兵一卒的情況下贏得勝利的話,倒也沒什麽不好吧?」


    莎夏的銳利眼神隨即射向艾蓮。


    「這樣一來,士兵隻會追隨龍具,而不會追隨你喔。」


    ——真是的,果然還是說不過莎夏。


    直到事後她才明白,這並非隻是莎夏個人的看法。今天就是換成琉德米拉或是蘇菲亞,她們大概也會抱持相同的想法。


    「若自己深陷險境,當然是可以使用,還有遇上非得施展龍技來對付的敵人時也是。但如果是在戰場上被大量敵兵包圍時,我就不會用。因為這並不算是正確地運用力量。」


    不隻琉德米拉如此斷言,就連蘇菲亞也以一如往常的穩重聲調這麽說道:


    「這是龍之武技,是戰姬擁有龍具後才能施展的神技,而並非自己的技藝,隻是現在暫時允許你使用罷了。對我而言,隻要將這點謹記在心,就算麵臨不得不使用的情況,也會避免濫用。」


    最後艾蓮得出的結論隻有一個,便是直接麵對龍具,持續在自己身上追尋解答。


    艾利菲爾不僅是單純的劍,它具有自我意識。當它認為艾蓮已失去戰姬的資格時,就很有可能自行脫離她的掌控。不過話又說迴來,艾蓮也不清楚艾利菲爾究竟是基於自己的何種特質,來判斷她具有成為戰姬的資格。


    而


    現在,艾蓮已經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答案。


    「對於在戰場上堂堂正正地前來挑戰的人,就應該以同為人類的智慧和武技打倒他。」


    像「橫掃大氣」這種擁有極強大破壞力的力量,她決定隻會用來對付同為戰姬的敵人,或者是鐵兵器無法刺穿其鱗片的龍,還有在暗處伺機偷襲的刺客等對手,並決心貫徹這個原則。


    但這個答案並非絕對正確。畢竟她成為戰姬後也才經過短短的兩年。即便今後她依舊會為此感到困惑和挫折,但她能做的也隻有繼續正視艾利菲爾,不斷地重複自問自答的過程吧。


    ◎


    早晨的天空被一層薄薄的卷積雲覆蓋,染成了一片雪白。吹拂過枯草色草原的風中帶有些許寒氣。


    在特裏托爾的西方,有約莫六千名兵馬正駐紮於此地。此軍隊由一千名布琉努人及五千名吉斯塔特人組成,在由雙層堅固的柵欄築起的營地中,搭設了近百頂營帳,營地中央還並排豎立著赤馬旗和黑龍旗,兩支旗幟正迎風飄蕩著。


    而在兩國的軍旗下方,則有兩頂稍微大了一圈的營帳。


    按照一般的情況來看,其中一頂將是主帥的營帳,另一頂則是副帥的,但在這裏卻不是這麽分配。


    這兩頂營帳,是依性別分為男性用與女性用的。


    在女性用的營帳中,有著三名才剛起床的少女。


    雖然布琉努的氣候已算是溫暖之地,但一旦進入冬季,早晨的寒意依舊相當強勁。一股來說,他們都會在地麵鋪上麥稈,以防止寒氣和濕氣侵入,並披上厚厚的毛布或毛皮鬥篷來禦寒。而這些麥稈也可以當成燃料,趁有日照時將它曬乾升火。


    蒂塔是三人中最早醒來的。她是自以前便一直擔任這六千名士兵的總帥——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的侍女;她綁著栗色的雙馬尾,擁有一張尚顯稚嫩的臉蛋。


    蒂塔輕手輕腳地換好黑白色係的侍女服,然後提起木桶,安靜地走出帳外。每座營帳內都是一片寧靜,僅偶爾傳來哨兵們強忍嗬欠的聲響。


    才剛穿上身的衣服還略顯冰冷,唿吸時吐出的氣息也是一片雪白。蒂塔將木桶暫時放在地上,作了幾個簡單的體操,緩緩地舒展身體。


    ——堤格爾少爺現在應該還在睡吧。


    蒂塔所侍奉的主人要求和他親近的人以昵稱來唿喚他。當蒂塔腦中迴想起堤格爾的睡臉時,突然有人從身後叫住了她。


    「怎麽,你已經醒啦?」


    蒂塔嚇得幾乎要驚跳起來,隨即一把抓起木桶,轉身往後看。


    隻見一位留著及腰銀發的少女就站在蒂塔眼前。對方身穿藍色係的服裝,上頭還披著一件銀色鬥篷,腰上則掛著長劍,頭發因為睡翹了的關係,看起來有些淩亂。


    「早……早安。」


    蒂塔低下頭向她打招唿,小心翼翼地避免讓她看見自己臉上不悅的表情。


    這位少女名為艾蕾歐諾拉·維爾塔利亞,擁有「銀閃的風姬」的稱號,是吉斯塔特的七名戰姬之一。在這裏的吉斯塔特士兵都是隸屬於她麾下的。


    以蒂塔一介侍女的身分,這名少女並非蒂塔能隨意交談的對象,但少女卻毫不介意地主動向蒂塔搭話,就像她要堤格爾等人以昵稱「艾蓮」唿喚她一樣。


    艾蓮神色自若地點頭迴應她的招唿,接著注意到蒂塔手上提的木桶。


    「你現在是要去汲水嗎?」


    蒂塔覺得自己似乎已預見接下來會發生的事,但她也隻能以略帶無奈的纖細嗓音開口承認。


    「那我也跟你一起去吧!」


    「……謝謝你。」


    在這約莫六千人的大軍中,總計隻有三名女性,分別是艾蓮和蒂塔,以及負責輔佐艾蓮的副官莉姆亞莉夏——莉姆。現在莉姆還在營帳中沉睡著。


    具有身分地位的艾蓮和莉姆姑且不論,在營地中偶爾會有人前來向蒂塔搭話,因此也總是有人提醒她要盡量避免單獨行動。


    若是平時,堤格爾的隨侍巴多蘭總是會與她同行,但現在實在是太早了,就算是他也尚未起床。


    ——雖然隻要我開口拜托,巴多蘭先生一定會馬上爬起來……


    但正是因為如此,蒂塔才不想太麻煩這位從小就很照顧她的老人。


    一想到這裏,她反而要感謝艾蓮願意與她同行。畢竟這裏有六千名士兵,獨自一人到處行走,還是免不了會有風險。


    蒂塔和艾蓮從其他營帳或看守的士兵問穿過,離開了營地。在營地北邊有條小溪,她們在途中和同樣前去汲水,正要迴營地的士兵擦身而過,沉默地踏過草原,途中沒有任何對話。


    ——若是堤格爾少爺的話……


    蒂塔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她很明白若是堤格爾在身旁,兩人會有怎樣的互動。


    瞼上寫滿倦意的堤格爾會一邊打著嗬欠一邊走在蒂塔身旁,而自己則笑著提醒他,要小心別在洗臉的時候一頭栽進河中。接著堤格爾就會輕敲蒂塔那栗子色的頭頂,對她說「你才要小心呢」。


    實際上,像這樣的對話早已出現過很多次了,光是迴想起這些情景,就會讓蒂塔的內心湧上一股暖意。


    這時突然吹來一陣風,初冬時節的寒氣輕拂過蒂塔的後頸,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你會冷嗎?」


    艾蓮有些訝異地問道。緊接著,蒂塔便發現自己的肩膀被一股柔軟的觸感包裹住。原來是艾蓮脫下了自己的鬥篷,披在蒂塔屑上。


    「謝、謝謝你。」


    蒂塔雖略感遲疑,還是向艾蓮道了謝,接著便以奇怪的眼神看著她。


    「怎麽了嗎?」


    「你穿成這樣,不會冷嗎?」


    和蒂塔身著長袖衣服,且裙擺直到腳跟的模樣相比,艾蓮的肩膀和雙腿部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氣中。即使她的服裝使用了上好的布料,但厚度卻仍稍嫌不足。


    「我覺得還好。畢竟吉斯塔特的冬天可比這裏要冷得多了。」


    蒂塔並不清楚鄰國的氣候情況,因此除了跟著點頭附和,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麽。


    「對了,你是叫蒂塔對吧?我有事情想問你。」


    「……是什麽事呢?」


    蒂塔的聲音變得有些僵硬。她在自己心裏築起一道牆,來應付艾蓮提出的任何質問——


    「你是不是喜歡堤格爾?」


    但艾蓮過於單刀直入的詢問,卻讓她築起的心牆輕易瓦解。蒂塔不自覺地漲紅了臉,轉頭盯著艾蓮,提著木桶的手也微微顫抖。


    「你、你為、為什麽會突、突然問起這個……!」


    「這沒什麽好慌張的吧?侍女或隨侍對主人懷抱欽慕之意,並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情。」


    艾蓮手叉著腰,以帶著笑意的雙眼看著狼狽的蒂塔。蒂塔則語無倫次地反駁她:


    「我是堤格爾少爺的侍女,當然是從多年前就很仰慕他了,但那也是單純以一個侍女的身分……」


    「這樣啊。那除此之外,還有什麽人喜歡堤格爾嗎?」


    艾蓮輕描淡寫地詢問下一個問題。蒂塔在心中暗自慶幸她並未繼續深究,同時搖了搖頭。


    「我沒聽過類似的傳言,也沒看過任何與堤格爾少爺密切來往的女性。」


    「那家夥和我同年,都是十六歲吧?怎麽可能跟戀愛無緣呢?他好歹也是個擁有領地的貴族吧?」


    艾蓮露出了有點傻眼的表情。她會有此一問也是很正常的,畢竟十六歲已經算是適婚年齡了。更何況堤格爾並非普通的年輕庶民,他身負著必須延續馮倫伯爵家血脈的義務。


    「因為堤格爾少爺是個相當自律的人。」


    蒂塔像在述說自己的事情般,


    驕傲地挺著胸膛說道,但這並未持續太久。


    「你說他很自律,但也不至於對女人沒有興趣吧?他看到我的裸體時,可是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喔。」


    「……裸體?」


    「那時我正在水井邊沐浴。」


    聽到艾蓮那若無其事的迴答後,蒂塔徹底愣住了,有好一陣子說不出半句話來。雖然孩提時她會赤裸著身子和對方在河川裏戲水,但自從意識到男女有別後,當然就不會再這麽做了。


    「你別露出那種表情嘛。那既不是我自願讓他看,也不是他刻意來偷看的。總而言之,算是一場意外吧。」


    或許是蒂塔的反應實在太有趣,艾蓮強忍著笑意開口安撫她,而栗發的侍女則以憤恨的眼神看著這名戰姬。蒂塔實在是不甘心,但她也沒有那種勇氣敢在堤格爾麵前展現自己的身體。


    ——而且……


    她輕瞥一眼艾蓮的身體,在心裏歎了口氣。她對自己的身材雖然小有自信,但若要論胸部的大小或腰圍等條件,她的確是贏不過對方。


    當蒂塔調適好心情,又繼續往前走時,腦中突然閃過一個疑問。


    「——為什麽你會在意這種事情呢?」


    走在她身旁的艾蓮驚愕地看著她。緊接著,蒂塔又提出了更直接的問題。


    「難道你喜歡堤格爾少爺嗎?」


    艾蓮臉上的認真表情僵住了大約兩秒鍾。她瞪大雙眼筆直地盯著蒂塔,直到一陣微風輕拂過她的銀發,才終於迴過神來。


    「這個嘛……是、是不算討厭啦……」


    艾蓮一麵用手指把玩著纏在臉頰上的發絲一麵迴答,蒂塔則以和緩但堅決的語氣追問她。


    「……你喜歡他對吧?」


    艾蓮皺了皺眉頭,雙手交疊於胸前,不耐煩地說道:


    「這種不是討厭就是喜歡的二分法,不覺得太過籠統了嗎?」


    「這我當然知道。但我認為這種問法很適合問現在的你。」


    聽到蒂塔這段步步進逼的言詞,艾蓮不禁發出小聲的呻吟。她移開視線,將手放在腰間的長劍劍柄上,像在碰觸小動物的頭部般輕柔地撫摸著。而銀閃也彷佛在迴應她似地,卷起了一股微風。


    「就算像你說的那樣,我的確喜歡堤格爾好了,那你會怎麽做呢?」


    「這……這我並不清楚。但是——」


    蒂塔遠眺著已有大半部被染上深黃色的草原,繼續往下說道。她會如此咄咄逼人,其實用意並不是要從艾蓮身上問出答案。


    「我希望看到堤格爾少爺露出笑容。隻要他能幸福就夠了。」


    在她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也下定了決心。蒂塔停下腳步,再次看向艾蓮。她的臉因激動而漲紅,黃棕色的雙眼也充滿氣勢,並開口說道:


    「所以,我今後也會待在堤格爾少爺身旁,持續地看著你。如、如果你做了什麽過分的事或出現無禮的行為,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蒂塔其實很清楚,現在的堤格爾需要的並不是和平的生活。


    他所需的是能與泰納帝公爵對抗的大量兵力、優秀的指揮官,還有能維持他們生活所需的食糧和水。


    艾蓮能提供上述的所有需求,而自己卻一項也無法辦剄。


    和自己比起來,堤格爾更需要艾蓮。


    正因為她深知此事,才更不能保持沉默。


    艾蓮麵露訝異地注視著蒂塔,但等到她察覺這名比自己年幼的侍女心思後,不禁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這、這有什麽好笑的?」


    蒂塔緊抓著木桶追問道,但艾蓮卻苦笑著對她揮了揮手。


    「不,抱歉,我其實無意看輕你的決心。」


    看到蒂塔那勇敢又專情的模樣,讓艾蓮忍不住想露出微笑,同時也感到有些羨慕,但她無法將這些感想明白地告訴蒂塔。


    「總之,你放心吧。就算我真的喜歡堤格爾好了,也不會做出你擔心的那些事情。因為不管怎麽想,那家夥和我都算不上相配。」


    「算不上相配……嗎……」


    聽到這句話後,蒂塔在心中鬆了口氣,卻也不禁一臉苦澀。雖然隻是蒂塔自己的推測,但一想到艾蓮說兩人不相配的原因,有可能是她看輕堤格爾的出身,即使這是事實,還是讓蒂塔感到不悅。


    艾蓮似乎是察覺到了蒂塔的想法,轉而偷靦著她的臉,赤紅的雙眼閃爍著樂在其中的光輝。


    「不然這樣好了,我去跟堤格爾說一聲,要他將你納為愛妾好了?畢竟他是我的人,就算說我有權決定他要和誰在一起,也沒什麽不妥。」


    「這、這就不用了!」


    蒂塔的臉因為與剛才不同的情緒而再次變得通紅,並大聲地怒斥道。接著她憤然轉身背對艾蓮,雖然知道對方隻是在開玩笑,但她也的確因為「愛妾」這個字眼而感到緊張。


    ——堤格爾少爺又是怎麽想的呢?


    她腦中不禁浮現這個疑問。正如她對艾蓮說的,自己的確打算一直待在堤格爾身邊。


    但是,當她一看到艾蓮和莉姆時,又會深切地體認到自己毫無用武之地的事實。


    當然,她這種想法一點也不正確。蒂塔的任務並不是在戰場上揮劍殺敵,而是負責打理堤格爾的生活起居,並準備美味的食物和溫暖的床鋪,讓他能紆解疲勞。


    這項工作樸實、不起眼,而且難窺其功,更何況,她也不可能特地去問堤格爾對這些小事的感想。


    「我可以再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什麽事!?」


    思考到一半突然被人這麽一問,讓蒂塔不免慌張起來。


    ——這、這次又要問什麽了……?


    她的心髒因為緊張而劇烈地跳動著,屏氣凝神地直視艾蓮。由於這位白銀戰姬有可能冷不防地提出相當大膽的問題,所以絲毫不能大意。艾蓮的紅眼閃爍著好奇的神色,愉快地對蒂塔問道:


    「你究竟是喜歡堤格爾的哪一點呢?」


    「全、全部都喜歡!無論哪一點都喜歡!」


    「連他愛賴床的習慣也是嗎?」


    蒂塔一聽頓時啞口無言。艾蓮像是要讓這位比她年幼一歲的侍女放鬆下來般,笑著開始對她說明:


    「我並不是在懷疑你對他的心意,隻是覺得很感興趣罷了。我想知道長年待在堤格爾身邊的你,看到了怎樣的優缺點。」


    而且,她還藉此來比對這是否和艾蓮在堤格爾身上看到的有所出入。


    「比方說,他很溫柔……」


    「還有呢?」


    被人這麽一問,蒂塔停下腳步,抬頭眺望布滿卷積雲的天空。


    「……雖然這隻是引述巴多蘭先生的話……」


    她仔細地迴想著,將想表達的意思一點一滴地集結成形,然後緩緩道出:


    「堤格爾少爺僅憑藉一己之力,便扛下了治理這遼闊的亞爾薩斯的職責。」


    聽到「遼闊」這個字眼,艾蓮不免露出驚訝神色,但隨即明白她為何會這麽說。


    這名侍女打從出生開始,就一直居於亞爾薩斯的中心都市榭雷斯塔,幾乎從未見識過外麵的世界,自她眼裏看來,亞爾薩斯想必是無比遼闊吧。


    「即便是在他成為領主後,堤格爾少爺的行事作風也一如往常,沒有任何改變。雖然有很多人批評他總是懶洋洋的,但他卻從未因此發怒。我覺得他這點真的很令人佩服。」


    她說到這裏停了下來,喘了口氣。艾蓮無聲地點點頭,催促她繼續往下說。


    「自從少爺的父親過世,處理完喪禮事宜後,他毫無喘息的時間,便馬上繼任領主,即使有許多人輔佐幫忙,他在那段日子裏還


    是不眠不休地埋首於工作中……但堤格爾少爺的態度自始至終都沒有改變。也多虧如此,我才能放下心來,專心處理自己的工作。」


    堤格爾成為伯爵、繼承領地時,年僅十四歲。雖已是差不多能獨當一麵的年紀,但要他馬上從失去父親的悲傷中振作起來,也太過強人所雞,堤格爾肯定也有自己的痛苦、煩惱和掙紮之處。


    即使如此,堤格爾對待蒂塔的態度卻始終不變,對巴多蘭和其他人也一樣。


    「當我察覺到此事時,我便想成為堤格爾少爺的助力——哪怕隻能幫上一點點忙。」


    「——原來如此。」


    艾蓮聽完露出了滿足的表情,用力地點點頭。白銀的發絲在微風吹拂下飄動著。


    ——她說得沒錯,那家夥的確有這種特質,或許可以用臨危不亂來形容吧。


    不會被現況影響,但也不至於淪為意氣用事。


    ——不過,他碰上女人的時候就徹底慌了手腳。看來他在這方麵或許真的不太擅長。


    艾蓮迴想到蒂塔所說的話,再以堤格爾對自己和莉姆的反應佐證,使她的感想成了確信。她嘴角不自覺地浮現苦笑。


    「那、那個……」


    蒂塔遲疑的聲音使艾蓮迴過神來。這名侍女黃棕色的眼中還帶有一絲警戒。這也難怪,畢竟艾蓮在說了聲「原來如此」之後,就沒有其他反應了。


    於是艾蓮心情愉快地輕拍了拍蒂塔的肩膀。


    「我得跟你說聲謝謝。我真的愈來愈欣賞那家夥了。」


    蒂塔那彷佛晴天霹靂的表情,在艾蓮眼裏看來實在非常有趣,所以她再度笑了起來。


    「你放心吧。待我們返迴吉斯塔特之時,我也會將你一起帶迴去的。」


    莉姆亞莉夏——莉姆醒過來時,艾蓮正打算走出營帳。而莉姆也理所當然地想同行,但卻被主人給拒絕了。


    百般無奈下,她隻能將自己修長的身軀窩在毛毯中,等待預定起床的時刻到來。


    「這樣不就成為刺客的絕佳目標了嗎?」


    她原想這麽說,但她很明白這便是艾蓮不讓她同行的原因,所以最後還是將這句話咽了迴去。前陣子他們遭受刺客襲擊時,莉姆才因為一時疏忽而差點喪命。


    雖然清晨的寒氣從營帳的縫隙鑽進來,讓莉姆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但她還是拿起事先準備好的水桶迅速洗完臉,將樸素的金發在左側綁成一束,並換好衣服。她身穿與艾蓮相同的藍色係服裝,接著再披上防寒用的厚鬥篷。


    不會有事的。她這麽說服自己。艾蓮的護衛並非隻有自己一人。士兵們應該也會在遠處監視才對。更何況還有戰姬專屬的龍具,即使毒箭從遠方射來,艾利菲爾也能夠保護艾蓮吧。


    莉姆緊抓住僅有手掌大小的熊玩偶,藉由這個自己很中意的小物品來安定情緒。接著,她將長劍係在腰上,走出了營帳。她就近向一位士兵詢問艾蓮的去向,得到艾蓮尚未歸來的消息。


    ——現在該怎麽做呢?


    她對自己問道。但沒過多久便想到了答案。


    現在莉姆輔佐的對象除了艾蓮,還有另一人。就她所知,那男人是個相當罕見的貪睡鬼,若是沒有人前去喚醒他,很可能到了正午時還依舊唿唿大睡,即使身處這種地方,他也依然故我,莉姆已經因此責罵那人無數次了。


    ——在艾蕾歐諾拉大人迴來之前叫醒他吧。


    莉姆朝著位於隨風飄揚的兩麵軍旗下的男性用營帳走去,並對負責看守的士兵詢問道:


    「堤格爾維爾穆德卿已經醒來了嗎?」


    結果如她所預期,得到了否定的迴答。她告訴士兵要叫他起床後,便走進了營帳內。


    在寬廣的營帳中,一名有著深紅發色的年輕人還蜷縮在毛毯內,發出平穩的熟睡氣息,黑弓則豎放在他身旁。住在這頂營帳中的除了這名年輕人之外,應該還有一名老侍從,但這時卻不見人影,或許是已經醒來並外出了吧。


    「睡相倒是挺不錯的,真悠哉啊……」


    莉姆口氣無奈地說著,話中卻隱約透露出一絲好感。莉姆緩緩走到這名年輕人——堤格爾的麵前並蹲了下來,伸手輕輕搖晃他的肩膀。


    「請你起床,堤格爾維爾穆德卿,已經是早晨了。」


    他沒有任何反應,依然處於熟睡狀態,就像是在說「這樣搖是叫不醒我的」一樣。


    「士兵們都已經開始準備早餐了,身為一軍統帥卻還在這裏賴床成何體統,你這樣要怎麽在士兵麵前樹立表率呢?」


    這些話是莉姆經常用來訓斥堤格爾的句子。她以更勝於方才的力道再次搖了搖他,卻依舊沒有任何迴應。


    ——以前若是想立刻喚醒他,就隻能用劍去戳他的嘴了。


    那時的堤格爾是戰俘,莉姆對他懷有強烈的敵意,而現在當然是不可能這麽對待他了。


    ——至於現在……沒想到我們的關係竟會在短時間內改變這麽多。


    她思考著過去和現在的差異,心中不禁湧上一股無以名狀的感慨。


    莉姆現在不僅負責輔佐身為指揮官的堤格爾,也以教師的身分教導他許多知識,而她察覺到自己竟然對現況頗為滿意,不禁感到有些訝異。


    「真是難以想像呢。」


    莉姆臉上浮現微笑,將原本放在堤格爾肩膀的手移到了他深紅色的頭發上,溫柔地撫摸著。堤格爾當然並未就此醒來,但也像是覺得很癢地皺起眉頭,下意識地將手探向頭部。


    兩人的手就這麽交疊在一起。


    莉姆忍不住咽了咽唾沫,緊盯著彼此的手。從手上傳來的暖意,使她的雙頰也跟著染上一抹淡淡紅暈。兩人維持著這個姿勢過了約十秒鍾後……


    「快醒醒,堤格爾,本戰姬親自前來叫你起床羅。」


    艾蓮掀起營帳入口的門簾,踏著大步與蒂塔走了進來。這讓正出神地望著堤格爾睡臉的莉姆嚇得縮起身子,迅速地轉身向後,正好和她那銀發的主子四目相對。


    「這不是莉姆嗎?為什麽你會在這裏?」


    其實,莉姆隻需說句「我是來叫醒堤格爾的」就可以輕描淡寫地帶過,但她卻因為羞愧而緊張到連這句話也說不出口。看到平時總是麵無表情的莉姆顯露出慌張的模樣,艾蓮狐疑地盯著她並走了過來,隨即眯起雙眼。


    「我說你呀,就算他再怎麽難叫醒,也不用扯他的頭發吧……」


    「不、不是這樣的!」


    莉姆為了隱藏內心激動的情緒,不自覺地大聲說道,也真的順手拔了幾根頭發起來,堤格爾這才終於清醒。


    「堤格爾少爺,您沒事吧!」


    莉姆出乎意料的舉動似乎使蒂塔相當驚慌,急忙衝了過來,確認堤格爾並無異狀後,才以責備的視線瞪了莉姆一眼。


    在極度羞愧和難堪的情緒下,莉姆恨不得立刻離開此地,但她身受的教養讓她無法這麽做。於是她便對才剛醒來的堤格爾深深低下頭,為自己的無禮道歉。


    「我是無所謂啦,別把我的頭發拔光了就好。」


    聽到堤格爾混雜著嗬欠的迴答,莉姆才終於有種如獲大赦的感覺。


    ◎


    在營帳之中,一位少年和三名少女圍著地圖坐成一圈。


    這四人分別是艾蓮、莉姆、蒂塔和堤格爾。他們一邊吃著早餐一邊進行討論。隻有蒂塔是為了服侍他們用餐才待在這裏的。


    「我們在這個歐羅吉平原已經駐紮了四日,有發生什麽事嗎?」


    他們的會議照慣例由莉姆率先發言。她已經完全從早上的騷動中恢複,以冷淡的麵容和不帶情感的聲音詢問堤格爾等人。她雖然年僅十九歲,卻在政務或武藝


    上都擁有相當優秀的實力。


    「是有些讓人困擾的事情,但還算不上是什麽大問題。」


    堤格爾態度隨興地答道。他今年十六歲,有著一頭深紅色的短發和一對漆黑的雙眼。雖然相貌平平,卻與他穩重的笑容很是相配。身上穿的是樸素的麻布衣,腳上套著一雙老舊的皮靴,外表看來跟路邊的村民沒什麽兩樣。


    這位統帥平原上六千名士兵的指揮官,平常就是做這副打扮。


    「士兵們之間的紛爭增加了,食糧和柴薪則不斷減少,大概就是這樣吧。」


    「還有你要還的借款也增加了。」


    艾蓮一邊喝著湯,一邊若無其事地補充道:


    「就連我們現在吃的這些東西也是筆開銷喔。」


    湯是以鹽漬魚肉和貽貝為底,再加上兩三種香料熬煮而成。魚因為經過醃漬,所以鹹度太高無法直接食用,但放進鍋中便可熬出絕妙的風味。


    他們在營帳內吃的早餐,除了這鍋湯之外,大概就是乾硬的麵包、乳酪和葡萄酒等,與一般士兵們所吃的差不多,唯一的不同大概就隻有湯裏的配料。


    他們的糧食都是從附近的鄉鎮都市采購而來。在采買時,他們絕不會派吉斯塔特士兵前往,而是由布琉努的士兵拿著裝有吉斯塔特金幣的袋子去采買。


    「這裏位於特裏托爾的管轄範圍內,所以還能暫時以奧傑子爵的威信來拜托居民提供糧食與柴薪。但我並不想因此而造成紛爭,無端樹立敵人。」


    他會這麽說的原因如下——


    雨果·奧傑子爵是少數願意支持堤格爾的布琉努貴族。他不僅幫忙堤格爾向熟識的貴族募兵,甚至自己也帶了兵馬前來助陣。在他的相助下,堤格爾才能順利籌募到將近一千名布琉努土兵。


    「對了,莉姆。」


    艾蓮將喝完的湯碗擱在地上後,輕瞥了一眼麵無表情的部下。


    「剛才你隻說了『我們』吧?為什麽不以正式軍隊名稱唿呢?」


    莉姆微微皺起眉頭。那是細微到隻有熟識她的人才看得出來的表情變化,但艾蓮和堤格爾都注意到了。


    「我覺得用『我們』並無任何不妥……」


    「不,我覺得要說出全名才對。好了,說說看,說『我們銀色流星軍』。」


    艾蓮帶著壞心眼的笑容催促道,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莉姆和堤格爾也很明白她的意圖——單純隻是想在飯後找點樂子罷了。


    ——銀色流星軍啊……


    這是堤格爾率領的軍隊名稱。因為聽起來相當浮誇,也難怪莉姆會支支吾吾地不肯說出口。


    至於這名字的由來,得從前幾天奧傑子爵跟他們討論該如何稱唿這支軍隊時說起。


    「既然這支軍隊的中心人物是堤格爾維爾穆德卿和艾蕾歐諾拉大人,不如就命名為『亞爾薩斯·萊德梅裏茲同盟軍』吧。」


    莉姆率先提出建議,而堤格爾也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但我們不能忽略奧傑子爵和其他幫助我們的貴族,改叫『布琉努諸侯與萊德梅裏茲聯合軍』如何?」


    「搞什麽,這些名字也未免太沒氣勢了吧?先不說別的,那麽長的名字,你們覺得士兵們會樂於接受嗎?」


    臉上寫滿無奈的艾蓮誇張地歎了口氣,否決兩人的建議。


    「那,艾蓮你有什麽好點子嗎?」


    堤格爾忍不住反問她,隻見艾蓮像是在等這個問題一樣,帶著充滿自信的笑容點點頭,接著說出了那個名稱。


    雖然也不是沒有人反對,但因為提不出替代方案,最後隻好定案為「銀色流星軍」。堤格爾對此不甚在意,但莉姆自始至終都對這名字很有意見。


    「銀、銀色……流、流……」


    莉姆雖不至於露出困窘的表情,卻還是低著頭努力擠出細微的聲音。堤格爾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便開口替她緩頰:


    「剛才提到了糧食和柴薪的問題,現在大約還剩多少存糧?」


    莉姆這才鬆了口氣,一邊向堤格爾點頭表達謝意一邊迴答。艾蓮察覺到堤格爾會如此詢問的理由,不滿地嘟起嘴來,但還是默默地聽著。


    「若隻算我軍目前儲備的部分,還能維持二十天。我們的資金還算充裕,隻要避免不必要的開銷,而附近的城鎮也願意販賣物資給我們的話,要撐過冬天是沒有問題的。但若發生了什麽我們事先無法預料的情況,就無法保證了。」


    「事先無法預料的情況?」


    「舉例來說,如果有其他貴族率領著二至三千兵力前來支援,那我們的武器和糧食就會不敷使用。」


    堤格爾試著想像到時的情景,不由得沉下臉來。雖以他們目前的人數來說,能增加兵馬是件好事,但也意味著糧食消耗會隨之增加。


    「還有,倘若泰納帝公爵出手阻斷糧食和柴薪的流通管道,我們將會陷入前所未有的絕境中。」


    「泰納帝公爵的確有能力這麽做,搞不好真的會動手。」


    「所以得趁我們現在還有餘力時,盡快思考對策來防範。」


    當莉姆說出這句結論時,一名年輕騎士也恰好走進了營帳中。


    他的修長身軀被鎧甲包覆,五官相當端正,但頭頂上卻連一根頭發都沒有。而且他似乎對這點感到相當自豪,完全表現在他那坦然自若的態度和毫無畏懼的表情上。


    「堤格爾維爾穆德卿,又有士兵在爭吵了。」


    這名騎士以莫名愉快的嗓音向堤格爾報告道。


    「又來啦,盧裏克,這次又是為了什麽?」


    和騎士——盧裏克完全相反,堤格爾露出極為不耐的神情,但他還是停下用餐的動作並站了起來。他將箭筒係在腰間,然後抓起豎立在一旁的黑弓。


    「我之後會迴來繼續吃早餐,可以先幫我留著嗎?」


    「可是,這樣湯會冷掉的。」


    「你煮的湯就算冷了,也還是很美味的。」


    堤格爾對抬起頭、麵露苦惱的蒂塔笑道,接著轉頭看向艾蓮和莉姆。


    「那我暫時離開一下。」


    「嗯,我想你應該也已經習慣處理這種事了,解決完後就快點迴來吧。」


    艾蓮一派悠閑地對堤格爾揮手示意,但她身旁的莉姆卻安靜地試圖站起身子。


    「——莉姆。」


    艾蓮隻憑藉一聲唿喚,便製住了莉姆的行動。


    盧裏克陪同堤格爾走出營帳後,艾蓮一邊大口咽下湯裏的魚肉,一邊嚴肅地看著莉姆。


    「你最近是不是有點太寵堤格爾啦?」


    「是這樣嗎?」


    「若是以前的你,應該會跟他說『要是調解爭執失敗,飯就別吃了』之類的吧。」


    「這裏是戰場,無論何時開戰都不稀寄,我當然不能這麽說。」


    對於主子的質疑,莉姆僅冷淡地如此迴答,並喝了一口葡萄酒。


    「……你果然有點不太對勁。老實說,你竟然會關心一個對你的胸部又揉又吮的人,實在是讓我——」


    莉姆頓時被口中的葡萄酒嗆到,雖不至於把酒給噴出來,但也無可避免地咳了好幾聲,並賞了艾蓮一個白眼。


    「這才是我想對您說的話。艾蕾歐諾拉大人也對堤格爾維爾穆德卿太沒防備之心了,不隻是在沐浴的時候,在練武時被推倒那次也是如此,更別說是在塔特洛山——」


    莉姆說到這裏,突然察覺有股視線正盯著自己,便閉上了嘴。但端著餐具的蒂塔卻仍舊麵色鐵青地以炙人的視線看著她,催促她繼續往下說。


    莉姆有些羞窘地閃避她的注視,一口飲盡剩餘的葡萄酒,並將空陶杯放在地上,站了起來。


    「……


    我去外麵巡視了。」


    「別忘了我剛才說的話,不準出手幫助堤格爾喔。」


    艾蓮一邊喝著湯,一邊以毫不退讓的堅決語氣迴道:


    「那家夥的經驗尚嫌不足,在一支六千人的軍隊中發生的糾紛,對他來說是最好的曆練。即使失敗了,也有我和你能幫忙善後。」


    「您的意思是就算失敗了也無所謂嗎?」


    聽到莉姆的反問,艾蓮拾起下巴,嘴角浮現一抹危險的笑容。


    「沒嚐過失敗和挫折,又怎會成長?你我不也是這麽走過來的嗎?」


    於是莉姆一改冷漠的神色,苦笑著向她行了一禮,走出營帳。


    艾蓮喝完了手中的湯,將湯碗遞給蒂塔,接著便看見了這名栗發侍女的困惑神情。


    「為了那家夥好,我先跟你說清楚,這就跟剛才我在汲水時所說的事情差不多。所以無論麵臨何種情況,他都不會有非分之想……我是這麽認為啦。」


    「這、這樣啊,我想也是。」


    蒂塔雖然對艾蓮點了點頭,但臉上的表情卻是半信半疑。


    「若你還是很在意的話,不妨去問問他本人。」


    ——接下來就交給堤格爾去處理吧。嗯,想必對堤格爾來說,會是一次相當不錯的經驗。


    艾蓮不著痕跡地推了她一把後,靜靜地啜飲著陶杯中的葡萄酒。


    「這次又是為何爭執?」


    堤格爾在和盧裏克走出營帳後,手緊握著黑弓,盡量不讓自己擺出臭臉地問道。


    隻要一離開營帳,他就得麵對士兵們的目光,身為一軍統帥,即使再怎麽不悅,也不能將情緒顯露在臉上。


    數道炊煙在營地內徐徐升起,消失於早晨的白色天際中。


    「是因為雲。」


    走在堤格爾身旁的盧裏克伸手往上一指,於是堤格爾也抬起頭望向滿布卷積雲的天空。


    「我也是方才才得知……布琉努人將這種雲想像成一匹叫貝亞德還什麽的神馬的蹄印。」


    「的確是這樣沒錯,但那又怎麽了?」


    對於土生土長的布琉努人來說,這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常識,因此堤格爾露出了困惑的表隋。


    貝亞德是描繪在布琉努王國軍旗上的神駒。


    據說布琉努的建國始祖夏裏爾,就是騎乘著這麽一匹黑鬃毛和血紅身軀的寶馬,在轉瞬之間踏遍國內的每一片土地。而在始祖夏裏爾死後,貝亞德也載著國王的魂魄一同奔向天際——從此這故事便被人民不斷傳頌著。


    「但在我國,這種雲則是吉魯尼特拉飛過天空的痕跡。」


    經過他的說明後,堤格爾終於明白了。


    漆黑的龍吉魯尼特拉幾乎被視為是創立吉斯塔特王國的存在,畢竟當初建國的君王就是將自己稱為吉魯尼特拉的化身。


    「所以他們是在爭論哪一邊的說法才是真理?甚至演變成扭打互毆的局麵?」


    「目前為止還沒出現這種情形,但從現場的緊張氣氛看來,我想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盧裏克會這麽說,其實有一部分也是好奇堤格爾的反應。事實上這名騎士對堤格爾會如何處理這件事非常感興趣,並打算在一旁目睹全程發展。


    這也是為什麽他明知這件事不需由總帥出麵調停,卻還特地前去向堤格爾報告的理由。待堤格爾習慣自己目前的總帥身分後,大概就會派盧裏克前去處理,不會親自出馬了吧。


    所謂士兵之間的紛爭,說穿了也不過就是這類小事罷了。


    他們片刻後便來到了發生爭執的現場。大約十來名吉斯塔特士兵和布琉努士兵分站兩邊,其中一方斜著眼擺出高傲的姿態,另一方則以齜牙咧嘴的表情與之抗衡,怒瞪著彼此。雖然雙方的確如盧裏克所說,尚未扭打起來,但緊張的氣氛可謂一觸即發。


    這時。堤格爾停下腳步,從箭筒中取出箭並架在弓上。


    「您想攻擊他們的腳來阻止紛爭嗎?」


    盧裏克語出驚人地問道。其實若真的要射箭來阻止,他隻會覺得這是個稍嫌粗暴的方法。畢竟就算攻擊他們的腳跟,嚇阻的效果也很有限,但若是將箭矢齊眼射出,則有可能會射中旁邊無辜的士兵們。


    「接下來就要準備打仗了,沒必要在這時增加傷兵吧?」


    「您說的是,不過——」


    盧裏克說到這裏,突然興致盎然地觀察起堤格爾手中的箭矢。


    「那是什麽?」


    「好像是類似響箭的東西,是我從奧傑子爵那拿到的。」


    這支箭矢在造型上與一般的箭矢有些不同。箭鏃的正下方黏了一個開有小洞的橢圓形物體,看起來有點像是橡實。


    堤格爾對著天空舉起弓,拉緊弓弦後隨意射出箭。空中隨即響起宛如鳥鳴的奇妙嗡嗡聲。


    筆直射出的箭矢在高空劃出一道平緩的弧線後,便向下墜落,從被突兀怪響嚇到的士兵們眼前飛過,最後沒入了地麵。


    「——你們在吵什麽?」


    確認士兵們的臉上已無剛才的激動後,堤格爾這才用稍帶威嚴的聲調喝止他們。要安撫這些血氣方剛的家夥,必須一開始就先展現強硬的態度才行。堤格爾在亞爾薩斯也經常處理這類糾紛,早已習慣了。


    看到堤格爾現身的士兵們,紛紛露出理虧的表情,但還是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說起他們的看法。其內容正是剛才盧裏克對堤格爾解釋過的事情。


    「簡單來說,你們之所以起口角,原因就是在爭論那種雲到底是貝亞德的足跡,還是吉魯尼特拉的足跡對吧?」


    士兵們別扭地點點頭,並窺探著堤格爾的反應。他們都想知道,這名比在場所有人都年輕的總帥究竟會如何迴答這個問題。


    「兩種說法都不算錯。」


    「什麽?」


    士兵們聽見堤格爾的迴答後,都露出了相當驚訝的表情。布琉努士兵更是難以置信地歪著頭。


    「……這樣好嗎?」


    「不管怎麽說,無論是貝亞德還是吉魯尼特拉,我都沒聽過它們獨占雲端、不讓任何人靠近的故事。既然如此,我認為這兩種說法都不算錯。」


    他這段話其實有一半是硬著頭皮說出來的。堤格爾知道的布琉努神話雖和一般人知道的差不多,但對於吉斯塔特神話則是一知半解。即使莉姆曾經教導過他,但關於神話的細節部分卻大多省略不提。


    「有異議的人就自己去見貝亞德或吉魯尼特拉,向它們詢間真偽吧。若這樣還是不滿意的話,我很樂意陪你們比劃一下……」


    士兵們隨即看向地麵。方才的箭矢還筆直地插在上頭。


    「不,我們沒有異議。」


    率先退讓的是吉斯塔特的士兵。他們都見識過堤格爾高超的弓技,也對站在堤格爾身旁、眼露兇光的盧裏克有所顧忌。


    「他們都這麽說了,那你們的迴答是?」


    在堤格爾的眼神注視下,布琉努士兵也跟著低頭讓步了。他們雖然相當輕蔑弓箭,但卻畏懼那支響箭的聲音與堤格爾的態度。


    「很好,那為了處罰你們引起紛爭,今天和明天我會減少你們分配到的糧食和柴薪。迴崗位去吧。」


    這算是相當輕微的懲罰,因此沒有人對此表示反對或不滿。


    待士兵們紛紛散去,氣氛又再度歸於平靜後,堤格爾撿起地上的箭轉身離去。走在一旁的盧裏克則低聲地讚賞道:


    「您那一手真是漂亮。」


    但堤格爾卻歎了口氣,苦笑著答道:


    「你剛才也在後麵瞪著士兵吧?謝謝你。」


    「我真誠地感謝您的讚美,但這隻是件小事,不值得您特地向我道謝。


    」


    「就算是件小事,我覺得還是應該好好表達感謝之意才對。」


    「您說的固然正確,但這樣一來聽者感受到的誠意便會減少。就像對女性表示愛意一樣,要用得巧才行,濫用隻會減損價值。」


    盧裏克這麽說完後,堤格爾的嘴角浮現一抹嘲弄的微笑。


    「拜托你舉個更好懂的例子吧。」


    在目前的布琉努國內,或許再也沒有比這支「銀色流星軍」的陣容更詭異的軍隊了。不僅外國士兵占了總數的八成以上,總帥還是個年僅十六歲且沒沒無聞的年輕人。


    若要堤格爾坦白說出感想的話,就是「雖然早已料到這樣的軍隊會出現摩擦或紛爭,但沒想到情況卻比想像得還要嚴重」。


    就堤格爾所知,自從他們在歐羅吉平原上紮營以來,已經發生超過十起糾紛了,且實際上應該還更多。


    布琉努和吉斯塔特並沒有什麽語言隔閡,就連信仰的神隻也幾乎相同。原本堤格爾還淡淡地期待能藉此凝聚軍隊的向心力,沒想到雙方在文化上的細微差異,卻演變成對立的導火線。


    亞爾薩斯或特裏托爾的人並未對吉斯塔特人抱持強烈成見,所以相處起來還算融治,但在其他的士兵眼裏看來,吉斯塔特的士兵則是群外來者。


    即便如此,由於吉斯塔特士兵人數較多,他們看起來確實比較像是軍隊的核心,而這一點也讓那些布琉努士兵覺得不快。


    奧傑子爵也曾經試圖去化解兩者之間的芥蒂,但畢竟是多達六千人的大軍,總會有鞭長莫及的死角存在。


    「說不定馬上開戰還比較好一點,是嗎?」


    盧裏克帶著苦笑詢問道,堤格爾聳了聳肩,沒把這句話放在心上。


    從此處再往前走三天的路程,便會進入泰納帝公爵所治理的涅梅塔庫,但堤格爾卻選擇在此按兵不動——正確地說,是他無法再往前進。


    他這麽做雖有許多理由,但主要的原因,還是在於前往王都尼斯的馬斯哈始終沒有傳來任何消息。


    在與泰納帝公爵開戰前,堤格爾必須先請示國王。最理想的情況當然是能取得私戰的許可,但他並不認為事情能如此順利。無論如何,他一定得闡明自己將吉斯塔特軍隊引進布琉努國內的理由。


    若堤格爾能夠大聲地主張自己的正義,藉此取得他人的認同,那情況或許會有所改變,但不巧的是他沒有這樣的影響力。


    所以他才必須以一個布琉努貴族的身分,來獲得國王的認可。


    在堤格爾即將抵達營帳時,突然有人從身後叫住了他。


    ——這次又在吵什麽了?


    堤格爾粗暴地抓了抓他深紅色的頭發,朝聲音的來源迴過頭。隻見一名年輕的布琉努士兵站在那裏,神情緊張地說道:


    「一位署名葛雷亞斯特侯爵的人請求參見,他說有話要和伯爵閣下談談。」


    「葛雷亞斯特……?」


    堤格爾疑惑地皺起眉頭,他從沒聽過這個名字。但既然對方是侯爵,那就不得不慎重地接待他了。


    「那名葛雷亞斯特侯爵是一個人前來,還是有侍從陪伴?」


    當堤格爾聽到對方是獨自前來時:心中的疑惑又更深了。


    「……總之先請他稍待片刻,還有……對了,幫我在距離這裏約兩百阿爾昔的地方準備桌椅。」


    在尚未摸清對手是敵是友的情況下,他不能貿然讓外人進入營地。


    目送接獲指示的士兵快步離開後,堤格爾便和盧裏克直接走向奧傑子爵的營帳,站在門口看守的士兵隨即引領他們入內。


    穿著寬鬆袍子的老子爵正坐在光線微弱的營帳中啜著小麥粥。他一見到堤格爾,臉上便浮現和藹的笑容。


    「雖說此舉有些失禮,但若是不盡快吃完,在這種季節很快就會冷掉了,還請見諒。」


    「不,我才該向您道歉,打擾您用餐了。」


    堤格爾也帶著笑容應道。而站在他後方約半步之遙的盧裏克則默默地低頭行禮。當堤格爾在奧傑子爵麵前跪坐下來,迅速說明葛雷亞斯特侯爵的來訪後,老子爵隨即斂起笑容。


    「葛雷亞斯特?」


    「您知道他嗎?」


    「他可以稱得上是嘉奴隆公爵的左右手,我以前也曾經和他打過幾次交道……」


    奧傑眉頭深鎖,臉上的皺紋看來更加深刻,努力地搜索腦中的記憶,隨即像是想起什麽似地,用手上的湯匙敲了裝小麥粥的碗。


    「我想到了,你那時帶來的馬斯哈的信中寫到,幾個月前率兵前往亞爾薩斯的嘉奴隆軍隊,就是由葛雷亞斯特侯爵擔任指揮官的。」


    堤格爾一聽,隨即臉色大變。若馬斯哈沒有即時阻止那個男人的話,他或許會搶在泰納帝之前攻向亞爾薩斯,實在很難想像他的來訪是來表示友好的。


    「你打算怎麽應對?」


    「我認為還是先聽聽他想說什麽吧。畢竟他是隻身一人前來,應該不至於引起什麽麻煩。」


    「既然如此,那我也跟你去吧。看看他究竟是不是葛雷亞斯特侯爵本人。」


    拜托您了——堤格爾俯首說道。


    ◎


    這略為陰暗的房間裏充斥著異常幹燥的空氣。


    在沒有照明的黑暗中,一名全身被黑色長袍包覆的瘦小老人正在翻閱書卷。但在這種環境下,一般人類就算再怎麽眯起眼睛,恐怕也看不到上麵寫的任何字。


    這裏是泰納帝公爵宅邸的其中一個房間。


    老人名為多勒卡伐克,從數年前開始擔任公爵家的占卜師一職。但隻有這名老人和其雇主泰納帝知道,這個占卜師的名號其實僅是個表象。


    多勒卡伐克正無聲地翻動著書頁,乾枯的手指卻在夾起其中一頁時猝然停止。他察覺到某位客人正朝著這裏走來。


    這名訪客連聲招唿都沒打便推開了門。房間入口處站著一名年輕人。


    「嗨,好久不見了。」


    年輕人以開朗的嗓音揮手問好,沒有一絲躊躇地舉足踏進伸手不見五指的房內。他擁有一副中等身材,穿著以毛皮裝飾衣領和袖口的厚實大衣。綠色的布巾纏起短短的黑發,垂落在肩旁。


    他踩著輕盈的步伐,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給人一種飄怱不定、難以捉摸的印象。


    「是渥加諾伊啊。」


    多勒卡伐克維持著背對的姿態,開口唿喚年輕人,並隨即說出他的要求:


    「你知道莫爾塞姆平原嗎?從這裏往東北方走,有個叫亞爾薩斯的地方,它就在那裏。」


    「喔,你是說那個少爺慘敗的地方吧?」


    名為渥加諾伊的男人依然帶著笑容答道。


    「我想讓你去那裏幫我辦件事。」


    多勒卡伐克又再度翻起書頁,並繼續往下說:


    「有隻飛龍墜落在莫爾塞姆的沼澤中,我要你去迴收它的亡骸。在沼澤裏行走對你來說應該很容易吧?」


    「那少爺的屍體呢?他不是也掉進沼澤中了嗎?」


    「別管他了。」


    穿著黑長袍的老人彷佛在談論路邊的石子似的,不屑一顧地說道:


    「我想要的隻有那具飛龍的屍骸。」


    「這樣啊。但你怎麽會突然改變心意了?你不是一直都對那種東西興趣缺缺嗎?」


    渥加諾伊撥弄著纏在頭上的綠布,拋出了疑問。


    「因為我想調查一件事。」


    多勒卡伐克以近似沉思的陰鬱語氣說道:


    「或許是戰姬這個存在過於耀眼,遮蔽了我的視線,以至於遺漏了其他光芒也說不定。」


    渥加諾伊原以為多勒卡伐克還有話要說,但他


    並未多談。而年輕人也不打算繼續追問下去,便聳了聳肩說道:


    「說到戰姬……銀閃的主人目前不就在這個國家嗎?你要如何對付她?」


    年輕人的雙眼閃爍著危險的神采,看起來與鎖定了獵物的野獸極為神似。多勒卡伐克雖然背對著他,還是準確地察覺到年輕人的意圖。


    「很可惜,會有其他人去對付她,還輪不到你出場。」


    「是誰?這個國家有人類能與戰姬抗衡嗎?」


    「黑騎士羅蘭將會拿著『不敗之劍』前去應戰。」


    多勒卡伐克的迴答讓渥加諾伊不禁發出了驚歎。


    「看來他們已經谿出去了。」


    「除此之外,他們也沒別的辦法了。畢竟在所有可能對抗龍具的武器中,隻有那把『不敗之劍』是唯一成功的作品。在這個國家的神話中,那把劍被敘述成聖靈授予創國始祖的寶物……無知有時也是種討人喜歡的東西。」


    看著老人發出悶笑聲的背影,渥加諾伊又再次聳了聳肩。


    「所以……是要我潛入沼澤對吧?我可以照辦,但我不想做自工。」


    老人彷佛已經預料到對方會如此迴應,他的手離開書卷,指向房間的某個角落。當時老人以準備龍為理由向泰納帝公爵要求的金幣袋,被他隨手扔在那裏。


    「拿去吧。」


    聽到這句話,渥加諾伊臉上展露欣喜的笑容,他踩著輕快的步伐走向角落,兩手伸進袋中,一把抓起大量金幣。


    他欣喜地捧起那些金幣,隨即張口將它們倒進嘴裏。大量的金幣伴隨著響亮的摩擦聲,消逝在年輕人的喉嚨深處。


    待所有金幣都進入他的肚裏後,渥加諾伊便向多勒卡伐克誇張地鞠了個躬。


    「多謝惠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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