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上如果有所謂的「奇跡」,楠幸村的存在,應該最適合稱之為奇跡吧。


    ☆


    電玩程式設計師楠姬子生下女兒,是距今十五年前的事。


    現在的她,是設計過無數熱門作品的知名製作人,在電玩粉絲中享有高人氣,被稱為「美得太過火的電玩程式設計師」、「日本第一的四十歲可愛女性」、「楠公主」。然而,十五年前的姬子,光是為了活下來就已十分辛苦。


    不顧雙親的反對,她按照兒時的夢想進入電玩業界,然而,在這個連男性都會唉唉慘叫的殘酷工作環境中,她隻是被唿束喚去地四處打雜而已。更由於她有一張端整美麗的麵孔,每天都遭到上司或前輩性騷擾——那些性騷擾的程度,如果是現在,姬子想必可以輕鬆打贏官司。


    身心俱疲的時候,姬子被一個以她容貌和身體為目標的爛男人纏上了。


    其實,姬子當時隱約知道那個人是隻有帥臉和三寸不爛之舌的爛男人,然而,每天有人等待自己迴家仍成為她心中的慰藉。


    可是,知道姬子懷孕後,那個男人就消失無蹤。


    留下的隻有腹中的孩子,和一本幾乎已經被男子賭光的淒慘存摺。


    姬子心想,如果自己不是生為女兒身就好了。


    所以她幫剛出生的女兒取名為「幸村」——這是姬子以前最喜歡的戰國武將「真田信繁」廣為世間所知的另一個名字。畢竟如果直接取名為「信繁」的話,以女孩的名字來說實在太不可愛。


    真田信繁——年少時曾經當過人質、過著潦倒的每一天,後來卻成為日本第一兵士,為人們津津樂道,是真正的男子漢。


    雖然身為女人,但她不想輸給不幸,想要像真田信繁那樣雄糾糾氣昂昂地活著。


    姬子懷著這樣的希望為孩子命名。


    生下幸村的姬子,仿佛被真田信繁附身一樣,重新振作起來。除了一手撫養幸村之外,她還不斷提出新企畫。


    可是,高層認為姬子隻是個打雜的,根本沒有正眼瞧過她的企畫。


    於是姬子決定離開公司,跟有誌一同的夥伴們獨立開設工作室。


    她離開東京,迴到物價和租金比較便宜的故鄉開設工作室,在沒有退路的情況下背水一戰,開始設計遊戲軟體。


    那套電玩名叫「戰國ranse」。


    這款格鬥遊戲大膽采用日本戰國時代為背景,重新安排設計,故事的核心人物就是真田幸村。


    主角的敵人,則是與其同一世伐的戰國武將伊達政宗。


    金發碧眼的美青年利用名為「獨眼龍」的槍施展劍術,這個政宗也是前所未見的嶄新人物設定。


    這個政宗的形象,是姬子大學時代在街上看到一個戴眼罩的金發碧眼美少女時所萌生的想法。這個想法多年來一直在腦中醞釀,現在終於讓它成形。


    其他角色也顛覆市麵上以戰國時代為題材的電玩設定,清一色是嶄新的人物形象。


    不過,在距今十年前,終於辛苦完成的ps2專用軟體「戰國ranse」在發售前,因為登場人物造型太過搶眼,被電玩迷當成華而不實的遊戲,冷眼以對。


    可是,即使是初次接觸的玩家也能迅速上手的簡單係統、連格鬥電玩老手都深深著迷的遊戲深度,讓這套遊戲接二連三地獲得好評。此外,以真田幸村和伊達政宗為首的美型武將們,吸引廣大女性客層的心,這套遊戲成為新人設計師的出道代表作,大爆冷門。


    因為當時沒有錢雇用代言人,姬子雖然不太甘願,但為了宣傳自家遊戲,還是讓自己的容貌和名字在雜誌和網路上曝光。她的美貌使她一躍成為業界的名人。


    對於因美貌而遇到不少爛事的姬子而言,用自己的美貌炒出人氣實在讓她心中五味雜陳,可是,為了多少衝高商品的銷售量,她仍乖乖接受宛如包裝偶像一般的行銷方式。


    「恭喜母親大人。」


    從「戰國ranse」慶功派對迴到家裏,迎接她的是露出柔和笑容的幸村。姬子緊緊抱住幸村,不斷說「謝謝、謝謝」,哭花了整張臉。


    那是姬子第一次在女兒麵前流淚。


    因為太忙,她幾乎沒有什麽時間好好陪伴女兒;在公司熬夜加班時,總是讓年幼的幸村獨自一人在家。對於這樣的母親,幸村卻從未說過半句抱怨的話,一直陪在母親身旁。


    很難想像每天拚死拚活的自己會生出這種個性的孩子,這孩子總是按照自己的步調、一派閑適。姬子雖然有點擔心,不過能養出這種個性溫厚、心地溫柔的女兒,她真的覺得很開心。


    借用來當作女兒名字的武將——曆史上的真田信繁,在戰場上勇猛活躍,然而平常是一個十分穩重、絕不輕易發怒的人。


    姬子認為,把孩子取名為「幸村」是正確的。


    至於有關孩子父親的事,她騙幸村說,在幸村出生之前,她爸爸就已經死掉,也沒有留下半張照片。


    爸爸像真田幸村一樣有男子氣概,是個很棒的人,是能夠濟弱扶傾的真正日本男兒——姬子扯了漫天大謊。


    與其讓幸村知道「你爸爸是個跟蟲子沒兩樣的爛人」這樣討厭的事實,說謊反而是為了她好。


    從懂事以來,就不斷聽到父親偉大的(虛構)故事,讓幸村說:「我要努力像真田幸村一樣,成為頂天立地的日本男兒。」姬子覺得女兒的話很有誌氣,於是迴答:「嗯,好好加油。」


    雖然早了一點,不過姬子讓幸村試玩發售前的「戰國ranse」,結果幸村一下子就栽進這個遊戲裏。


    幸村似乎很喜歡真田幸村和伊達政宗這幾個角色,很高興地跟媽媽說:「我也想要成為真正的武士。」


    出道作品大賣,再加上孩子也喜歡自己設計的遊戲,還想要把自己設計出來的人物當作學習目標,這讓姬子對工作燃起更多熱情,更努力地投入工作當中。


    ☆


    女兒幸村所說的「我要努力像真田幸村一樣,成為頂天立地的日本男兒」,並不是「我想用那樣的態度生活」之類的比喻方式,而是百分之百字麵上的意思——等姬子發現這一點的時候,已經是幸村進入小學一段時間之後。


    「……幸村同學,為什麽會覺得自己是男生呢?」


    當小學老師私下拜訪姬子,提出這種莫名其妙的問題時,姬子當場愣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幸村理所當然地使用男生廁所;體育課時,如果男女生分開上課,她總是理所當然地加入男生那邊,體育老師一開始也沒發現。


    「啊,呃呃……這個……」


    姬子腦中一團混亂,支支吾吾地說著。


    在工作場合擔任優秀主管、帶領一整個團隊的她,以母親的角色麵對女兒的導師時,態度仍很不成熟。


    看到姬子不知所措的樣子,女導師突然用力點頭說:「沒關係……我懂了!」


    現今教育界對這種身心方麵的問題比較了解,而且,不知該說幸或不幸,那位女導師對這方麵的看法尤其開明。


    她跟完全不知所措、腦子一團混亂的姬子約好,她會全力支持幸村,讓她在學校裏能好好以男性的身分生活。


    「咦?啊、呃呃、是……麻、麻煩老師……」


    腦袋仍舊一團混亂的姬子向導師行一個禮。


    「交給我吧!」


    在那之後,女老師完美地遵守約定,幸村完全沒發現自己是女生,六年中過著順遂的小學生活。


    而且,不知道是幸或不幸,第二性征開始發育之後,幸村的胸部並沒有什麽長進(姬子幾乎是平胸,所以這大概是遺傳吧),周圍的同學也沒有因為外表的問題指出幸


    村是女生。畢業旅行時,那位女老師則處處幫幸村打點妥當。


    因為媽媽在社會上的成功,讓原本貧困的生活一下子變得富裕,學校生活則受到導師和其他人的照顧;加上性格溫和又擅長打電動,使幸村擁有許多朋友(幸村會把開發中的試玩片拿去給朋友們玩)。


    楠幸村的小學時代,就表麵看來,算是過著無可挑剔的幸福生活吧。


    ☆


    國小畢業之後,幸村決定進入私立聖克羅尼卡學園就讀。


    理由是,那是姬子以前念的學校。


    這是一所國、高中一貫的教會學校,以極高的升學率和認真的校風聞名。


    十一年前,這所學校由女校改製為男女合校,不過由於女校時期留下來的名聲,在男女比例上女生仍舊占多數。


    想讓幸村去念一所自己能放心的學校——這麽想著的姬子,最後選擇聖克羅尼卡學園。這所學校的入學考試難度之高眾所周知,最近也相當重視小學的推薦函和麵試。


    幸村的考試成績,除了社會科的日本史以外,其他分數都很難看。可是,小學推薦函中給她很高的評價;麵試時,讓人覺得柔和中帶著堅強的幸村,其言行舉止和那句「我想像真田幸村一樣成為很棒的日本男兒」的幽默發言,則讓麵試老師留下很好的印象,於是幸村平安無事地通過入學考試。


    幸村通過考試之後,姬子直接去找學園理事長,想跟他商量幸村的事。


    既然已經是國中生,不能再讓她以為自己是男生。


    「您好,我是理事長柏崎。」


    迎接姬子的,是一位容貌精悍、身材高大的帥氣男性。


    他比姬子年輕幾歲,年紀輕輕就已繼承理事長的位置,聽說是個經營手段明快果決的厲害人物。


    姬子很讚歎地想,沒想到這世界上竟然有這麽棒的男性。如果是他這種人,一定不會像幸村的父親一樣拋棄妻女,一定會好好負起身為父親的責任。


    「……您要找我商量的,是有關那孩子的事情嗎?」


    天馬直截了當地問道。


    「啊、是!是的。呃呃……」


    姬子一時不知該怎麽說明才好,天馬一臉認真地說:


    「……小學那邊已經把事情都告訴我。」


    「咦?」


    像是為了要讓困惑的姬子安心,天馬大方地點點頭,跟姬子約好會全力支援幸村,讓她像小學時期一樣,好好以男生的身分過日子。


    ……或者該說,姬子是糊裏糊塗地被迫接受這種約定。


    「那、那就拜托您……」


    被天馬那種值得信賴的氣質牽著鼻子走,結果姬子最後還是無法說出兩件事的不同:幸村隻是長年以來自認是男生,而非像天馬所想的那樣有性別認同障礙。


    ☆


    進入國中之後,就算胸部再怎麽平,還是有同學注意到幸村的性別問題。


    可是,受到理事長指示的教職員們全力掩飾,幸村那種凡事依照自己步調、什麽都不在乎的個性,再加上發現問題的男女同學們對幸村仍舊非常溫柔,所以幸村在學校裏沒有遇到任何霸淩問題。


    因為周遭人的貼心支持,幸村悠閑地度過三年國中生活,平安無事地升上高中。


    進入高中之後,兩性的差異更加明顯,周遭學生麵對幸村時,都把尷尬默默悶在心裏。


    麵對這種情況,幸村導出的答案是:「不管經過多久,我仍舊像個娘娘腔,無法培養出男子氣概,所以才會被大家欺負。」思考方向極為偏差。


    到了六月,幸村為了培養出男子氣概,自願成為體現她心中「真正男子漢」形象的羽瀨川小鷹的小弟,並且加入小鷹所屬的鄰人社。


    「小、小弟?」


    「是的,我想在大哥身邊學習培養男子氣概。」


    聽幸村這麽說,姬子擔心地想:「到底要不要緊啊?」不過因為幸村說起小鷹時,看起來總是幸福洋溢,所以姬子也沒辦法說什麽。


    然後,那一天終於來臨。


    高中一年級的九月底。


    跟社團夥伴們一起去橫縞樂園的幸村,無意間得知自己是女孩子。


    不過,不曉得同一個社團的少女誌熊理科,到底是用什麽方法讓幸村接受這個事實。


    「母親,我……不是男生。」


    聽到這句話的姬子,邊哭邊向幸村道歉。


    小學時代,發現幸村有所誤會時,身為母親的自己應該立刻糾正她才對,結果卻放著不管,讓幸村長久以來都以如此不自然的方式生活。


    身為母親的自己竟然如此不成熟,姬子打從心底感到後悔,哭著向幸村道歉。


    「請抬起頭來,母親大人。」


    幸村露出溫柔的笑容,對著哭花整張臉的媽媽說:


    「在這之前,我一直按照自己想要的樣子,過著幸福的生活。在這之後,我也會按照自己想要的樣子,繼續幸福地生活。」


    姬子眼中繼續湧出淚水。


    在這麽失職的母親身邊,竟然能養出這麽溫柔堅強的女兒。


    沒有愧對那個日本第一兵士的名字,幸村已經成為日本第一的女孩。


    幸村和羽瀨川小鷹邂逅之後學到了某種感情——在姬子眼裏看來,那是不折不扣的愛戀心意——她很自然地接受這種情感,從此變得更加可愛,而且更加堅強、更加溫柔。


    幸村本人與生俱來的個性、思想、強韌。


    母親楠姬子的不成熟、獨善其身、強韌、脆弱;以及身為母親雖然失職,但另一方麵以社會人士的身分來說,卻又足以稱為女中豪傑;還有她那種不中用卻又堅強的愛情。


    國小導師、柏崎天馬、周遭同學、羽瀨川小鷹、三日月夜空,以及其他人們的溫柔、擔心、親切、用心、誤會、錯誤認知、一廂情願、因武斷而造成的錯。


    因為這種種奇跡,才有現在的幸村。


    雖然在無數奇特的境遇中成長、置身於狂暴的奇跡洪流當中,然而毫不扭曲、持續琢磨發光的楠幸村,她的光輝總有一天應該可以淩駕與生俱來的恆星——柏崎星奈吧。


    那道光芒綻放出迷人的花朵,在幸村思慕的羽瀨川小鷹心中深深刻下記號,是大約兩個月以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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