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後我留在圖書館念書,不知不覺時間已經到傍晚。


    想著差不多該迴家,走出圖書館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把體育服留在教室,所以又朝教室走迴去。


    大部份學生要不是已經放學,要不就是在參加社團活動,所以走廊上的學生很少。


    我獨自走在被夕陽染成橘色的走廊上。


    走到我們二年五班的教室前麵時,我聽到教室裏傳來一陣笑聲。


    “哈哈,不要笑人家啦,才沒有那種事呢。”


    好像還有人留在教室裏,聽起來是女生的聲音。


    總覺得是很好聽的聲音。


    聲音不高也不低,是一種浸透整個耳朵後,會慢慢在腦中擴散開來的美麗聲音。


    可是,我不記得自己曾聽過這個聲音。


    我轉學到這所學園已經一個月,已在課堂上聽過班上所有人的聲音,應該不會忘記有這種聲音的家夥。


    而且,還有一點讓我在意的是,聽起來隻有一個人的聲音而已。


    那個人大概正在用手機跟朋友聊天吧?


    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裏講電話時,要是我突然跑進去,她應該會被嚇到。


    要是嚇到她的話也沒辦法,不過,我擔心的是或許她會開始害怕我這個人。


    我想盡量避免發生這種情況。


    該怎麽辦呢?要等她講完電話離開教室嗎……


    不,等等,我又不是在做什麽對不起人的事,隻要正大光明地走進去、趕快把忘記拿的東西拿一拿離開教室不就好了。


    一邊這麽想著,我輕輕把教室的門打開一點點。


    教室裏有一個女學生。


    她打開窗戶、坐在窗緣,一邊晃動被夕陽染紅的白皙雙腳,很開心地聊著天。


    被晚風拂過的一頭黑發帶著些許深藍色。


    個子不高不矮,身材非常纖細。


    長相非常端正,也就是所謂的美少女。


    她的名字——我記得是叫三日月夜空。


    我很不會記別人的名字和長相。同年級男生倒還好,但說到女生的姓名跟長相,現在能對得起來的隻有幾個人。但就算這樣,我對她還是有點印象。


    她跟我一樣都是二年五班的學生。


    聖克羅尼卡學園二年五班的三日月夜空……應該是吧?我覺得有些困惑。


    “啊哈哈,所以我就說不是這樣嘛!對了,那個老師啊……”


    我從來沒看過她像現在這樣,像個普通高中女生一樣用開朗的語氣說話。


    平常的三日月,總是露出一副不爽的表情,全身都散發出一種不爽的感覺,一到下課時間就不知消失去哪,我從沒看過她跟任何人在一起。


    英文課時,偶爾會有分組會話練習,她也總是用一臉不爽的表情獨自坐在椅子上,像在瞪什麽似地看著教室外麵。英文老師說,她從一年級開始就一直是那個樣子,所以好像也放棄她了。


    就算在其他課堂上被點名迴答問題,她也隻會用跟現在這種開朗聲音完全不同的陰沉聲音,冷淡地說出正確答案(她好像很會念書,至今從來沒有答錯過)。


    “咦咦?真的嗎?哈哈,這樣真是超開心的……”


    三日月平常總是用不爽的表情和態度糟蹋那一張漂亮的臉蛋。在那種反差的對照之下,現在這樣笑著的她,該怎麽說呢……還蠻可愛的。


    她真的是三日月夜空嗎?我實在很懷疑。


    這時,我終於發現一件奇怪的事。


    ——她並沒有拿手機。


    教室裏隻有她一個人,而且也隻聽得到她一個人的聲音。


    三日月看著沒有人的空間,很開心地一直說話,搞得那裏好像真的有人一樣。


    在夕陽西下的教室裏,獨自跟看不見的東西說話的美少女——感覺很奇怪,我剛剛在圖書館看的輕小說,開場就是這種感覺。


    這是“那個”嗎?


    偶然發現她秘密的我,硬生生被卷進事件裏,必須跟幽靈或怪物之類“不該存在於世界上的東西”戰鬥,和美少女一起克服無數難關、經曆無數戰役,然後墜入戀、戀情……


    難道會是這樣的發展?


    冷靜想想就知道根本不可能,但是,不曉得是因為剛剛看完那種書的激動感在作祟,或者是因為現實的校園生活實在太寂寞,心裏某處渴望發生這種奇幻劇情,總之,我開始不由自主地感到興奮。


    擺在門把上的手不自覺地用力。


    喀啦喀啦……我氣勢十足地打開教室的門。


    “對了,那時候小友不是說——”


    視線跟三日月夜空對上了。


    她一瞬間露出驚訝的表情,然後,立刻轉變為平常那種非常不高興的表情——但臉頰明顯比夕陽的顏色還要紅。


    這下糗大了。


    這時隻能假裝若無其事地把忘記的東西收一收然後趕快迴家吧。


    但很不幸的,我的位子在靠窗那一邊,剛好就在三日月坐著的那扇窗戶前。


    不管怎麽樣一定要走近她,無計可施的我露出尷尬的笑容,慢慢朝她的方向(正確來說是我座位的方向)走過去。


    有那麽一瞬間,三日月露出害怕的表情。


    “那種笑容簡直像老鷹發現獵物時,一邊舔著舌頭一邊靠近的樣子……”


    她說出我意料之中的話語,狠狠瞪著我。


    她徹徹底底地在警戒我。


    “啊,那個……”


    要是默默靠近的話,她的警戒心隻會更高,所以我還是想辦法先開口找話題。


    “……幹嘛?”


    三日月一邊瞪著我一邊說道。她現在的聲音跟剛才的聲音完全不一樣,是非常低沉、帶著恫嚇意味、敵意顯露無遺的聲音。


    “呃呃……”


    不幸的是,我不是警察也不是談判專家,而且本來就不知道該怎麽主動跟別人說話,所以現在完全想不到有任何話題可以安撫一個充滿警戒心的女孩子。


    “難、難道你看得見幽靈之類的東西嗎?”


    總之還是先這麽說吧,我真的說出來了。


    聽到我這麽說,三日月叫了一聲“什麽”,露出一副看到白癡的樣子。


    “怎麽可能有幽靈那種東西?”


    “可是,你剛剛不是一直在跟什麽人說話……”


    三日月的臉頰一下子變紅。


    “果然還是被你看到了……”


    三日月恨恨地低聲喃喃說道,再次正麵盯著我,然後像是重新振作起來似的,正大光明地說:


    “我隻是在跟朋友講話而已,跟我的空氣朋友講話!”


    ……什麽?


    我大概花費整整三十秒才消化她所說的話。


    可是,我怎麽想也想不通,隻有這件事是可以肯定的。


    “……空氣朋友?”


    三日月用一臉不爽的表情用力點頭。


    “那是什麽啊?”


    “就像字麵意思說的那樣。不是有所謂的空氣吉他嗎?就是那個的朋友版。”


    “呃呃……”


    我不由得按住太陽穴。


    “也就是說,你假裝那裏有個朋友,然後在跟她聊天?為什麽要做那種……”


    聽到我這麽說,三日月用有些生氣的語氣迴答:


    “才不是假裝!小友是真的存在!你看,就在那裏。”


    她的空氣朋友似乎叫做“小友”。


    當然,我根本看不見小友。


    “跟小友聊天的時候很快樂,常常會聊到忘記時間。有朋友真的很好。”


    三日月雖然一臉認真地說著,


    臉頰卻有點泛紅。


    “剛才我設定初中時跟小友一起去遊樂園玩,然後被幾個男生糾纏得很煩,裏麵還有一個是剛來教書的帥哥老師。我們剛才聊得正開心呢。”


    “設定!你剛才說這是你的設定!”


    “我才沒說,那是真正發生過的事。”


    “……哪一段是真正發生過的事?”


    “‘初中的時候’。”


    “這不就等於將近百分之百都是捏造出來的事情嗎?我本來還想說至少去遊樂園玩這件事會是真的……”


    “一個人去遊樂園有什麽好玩的?”


    “現在承認你是自己一個人了吧!”


    “啊,剛才的話不算。小友長得那麽可愛,要是去遊樂園玩,絕對會有奇怪的男生黏上來。沒辦法,我們隻好忍耐一下,在腦中遊樂園玩。”


    “跟空氣朋友在腦中遊樂園玩啊……”


    這家夥沒救了……要是不趕快想辦法拉她一把的話……


    “……那是什麽眼神啊?”


    三日月露出生氣的表情。


    “不,那個……”


    我有點畏縮。


    “如果想跟朋友聊天,隻要去交一個真的朋友不就好了?不是空氣朋友,而是實際存在的朋友……”


    我本來打算直搗問題的核心。可是聽到我的話之後,三日月很不屑地笑著說:


    “哼,要是能那樣做,我就不必這麽辛苦了。”


    唔哇!因為她的語氣太過肯定,我根本找不到話語反擊。


    三日月又眯細眼睛。


    “嗯?仔細一看,你不是班上那個總是孤伶伶的轉學生嗎?”


    現在才發現嗎?


    “你沒有資格跟我談交朋友的事情吧,轉學生。”


    “……我已經來這所學校一個月,不要再叫我‘轉學生’。”


    聽到我這麽說,三日月陷入沉默好一陣子。


    “……那你叫什麽名字?”


    看樣子她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真是超嚴重的打擊。


    “我叫羽瀨川小鷹。”


    我用有點傷感的心情報出自己的名字。


    “小鷹啊……哼,小鷹沒有資格跟我談交朋友的事。”


    “怎麽突然直接叫我的名字……”


    “不行嗎?”


    三日月露出有些吃驚的表情。


    “……沒事。”


    其實,上一所學校的朋友也會這麽叫我。好久沒被同年齡的人這麽稱唿,令我覺得有一點點開心。


    三日月繼續露出哀憐的眼神。


    “都已經過一個月,卻連一個朋友都沒交到,小鷹也是個寂寞的家夥吧?”


    “跟空氣朋友在一起的家夥沒資格說我。”


    聽到這句話,三日月微微發出哀號。


    “你、你瞧不起小友嗎?小友長得那麽可愛,頭腦又好,運動神經也很好,而且對我很溫柔,又健談又會聽我說話,還有重點是……她絕對不會背叛我。”


    總覺得隻有最後那句話,莫名地蘊含著某種感情。


    “空氣朋友真的很好喔,小鷹要不要也交一個?”


    “謝謝再聯絡。要是做出那種事,我會覺得自己已經踏進不屬於人類的領域。”


    “你這麽說的意思是我已經失去身為人類的資格嗎?”


    “…………”


    我默默把視線從三日月身上移開。三日月的臉頰又變紅,小聲地說:


    “我知道,這隻是一種逃避……可是,這也沒辦法啊,因為我又不知道該怎麽交朋友才好……”


    她像是鬧別扭似地說著。


    不知道該怎麽交朋友——聽到這句讓我很有同感的話,一時之間,我也不曉得該說些什麽。


    “朋友這種東西……到底要怎麽做才能交到呢……”


    我歎一口氣喃喃說著,三日月也跟著歎氣。


    “……小鷹在上一所學校裏也沒有朋友嗎?”


    我搖搖頭。


    “我之前有很多朋友。”


    “喔?”


    三日月露出懷疑的眼神。


    “是真的啦。坐在我旁邊的同學,剛好是個有趣又受歡迎的家夥,因而自然就會以那家夥為中心形成一個團體啦。大概是像這種關係吧。”


    “唔……那麽,現在還有跟那些朋友保持聯絡嗎?”


    “…………”


    我移開視線。


    “我轉學的前一天,大家在家庭餐廳幫我辦歡送會。那時候大家有說‘如果迴來這邊的話要來找我們玩喔’、‘我會寫信給你’之類的……大家的確有說過那些話……”


    “也就是說,轉學之後你們的緣份就斷得一幹二淨。”


    三日月毫不留情地指出事實。


    “……覺得你們是朋友的,隻有小鷹而已吧?”


    被三日月落井下石地追問,令我沮喪地低下頭。


    “那時候的餐費也是……我本來以為大家會請我,結果最後是各付各的……”


    聽到這句話,連三日月都露出哀憐的目光。


    我重新振作心情,開口說:“重要的不是過去!而是接下來該怎麽做!”


    “該怎麽做?”


    “該怎麽做啊……”


    “…………”


    “…………”


    我們再次陷入沉默。


    “……若無其事地跟對方說‘請跟我做朋友好嗎’這樣如何?”


    我這麽一說,三日月立刻不屑地哼了一聲。


    “那種劇情雖然偶爾會在偶像劇裏看到,但我還是搞不懂。說‘請跟我做朋友好嗎’,如果對方答應,那一瞬間朋友關係就成立了嗎?即使是之前完全沒說過話的兩個人,這樣也能算是朋友嗎?答應成為朋友之後,要是兩個人還是都沒說話,這樣也可以說他們仍舊是朋友嗎?”


    “……算了,我也跟你一樣覺得那種事情很詭異。”


    “沒錯吧?啊,對了。”


    三日月拍一下手。


    “你有什麽好主意嗎?”


    “嗯。”


    她很有自信地點點頭。


    “付錢給對方,要對方當自己的朋友,這樣如何?跟普通的口頭約定比起來,現實的約束力實在多了。”


    “這樣也太慘了吧!”


    “如果對方一星期內在學校都跟自己在一起,就付一千元或是請對方吃午餐之類的……”


    “你以為是在訂戀人契約啊……不,應該說是朋友契約才對。”


    “不要隻會說些好聽話,聽起來真好笑。沒錯,就是訂契約!”


    夜空用一點也不覺得好玩的表情冷冷說道。


    “……如果直接付錢不管用的話,那買電玩遊戲怎麽樣?”


    “電玩遊戲?”


    “家裏如果有最新的遊戲,或許會有朋友為了玩遊戲而聚集過來。例如說virtual boy或neogeo之類的。”(注:virtual boy是任天堂開發的3d遊戲機;neogeo是由snk開發的家庭遊戲機。)


    “virtual boy或neogeo是什麽東西?”


    充滿謎團的詞匯讓我不解地歪著頭。


    “我隻是隨便舉幾個自己知道的遊戲機名稱而已。像‘virtual’或‘neogeo’之類的詞匯,聽起來不是很新穎嗎?”


    “的確是很帥氣的名稱……不過我沒聽過。但不管遊戲機的名稱是什麽,能用電玩釣到的不是隻有小學男生而已嗎?”


    “……說的也是。”


    三日月露出遺憾的表情,然後低聲說:


    “……其實我也不是非要朋友不可。”


    “咦?”


    “……我不是討厭自己沒有朋友這件事,而是討厭在學校之類的地方,被人用輕蔑的眼光看著說:‘那家夥是沒朋友的可憐蟲’。”


    “啊,原來如此。”


    我大概懂了。


    “有朋友等於好事”這句話基本上雖然沒錯,不過在這世界上,這也是“沒朋友等於壞事”的同義詞。


    我覺得這種想法有點問題。


    “我就算一個人也沒關係。至於學校裏的人際關係,隻要能做做表麵樣子就好。”


    總覺得三日月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逞強。


    “……隻維持表麵關係的話,感覺好空虛喔。”


    三日月聽我這麽說,嘴角挖苦似地上揚。


    “大家不都是這樣嗎?不是表麵上做做樣子,而是用真實友情維係起來的朋友關係,這世界上能找到幾個?”


    “…………”


    一轉學就同時跟朋友切斷聯絡的我,無法否定她說的話。


    “就算這樣,我還是想交到真正的朋友。”


    “嗯。”聽了我的話,三日月隨口附和說:“既然這樣,小鷹有沒有什麽想法?你有沒有什麽能快點交到朋友的好方法?”


    “我?”


    我想了好一會兒,有點猶豫地迴答:


    “……像是參加社團之類的怎麽樣?”


    “參加社團?”


    “如果參加同一個社團,就算再怎麽不願意也會跟人有所交集吧。我想,或許可以透過活動跟別人成為好朋友。”


    我覺得這是個很實際又很棒的想法。


    三日月放學後也是自己一個人,所以應該沒有參加社團活動吧。


    “駁迴。”


    三日月一臉不爽地冷哼一聲。


    “為什麽?”


    “因為很丟臉。”


    “喂!”


    我不高興地眯著眼瞪她,三日月仍自顧自地繼續說道:


    “你自己想想,現在已經是二年級的六月,這種時候社團裏的人際關係大都已經固定,現在才一個人加入社團實在太丟臉了。”


    “話是沒錯啦。”


    “沒錯吧?”


    三日月不知為何露出些許開心的表情。


    “可是,就算再不喜歡,如果不跨越這一道障礙就沒辦法前進啦。”


    聽我這麽一說,三日月突然開口問我:


    “小鷹有什麽專長嗎?即使是從一年級就開始練習的同學們也絕對贏不了你的那種專長?”


    我想了好一會兒。


    “大概……沒有。”


    我有點苦澀地迴答她,三日月繼續用那張不爽的表情露出冷笑。


    “在這種時候參加社團,多多少少會擾亂社團裏的人際關係。隻為了‘想交朋友’這種理由,明明沒有人期待自己入社卻硬是加入社團、擾亂團體秩序,而且沒有什麽特殊實力……對於這種新進社員,你說有誰會歡迎他?”


    “嗚……”


    我發出慘叫,完全無法反駁。


    動機不純、沒有實力,再加上……擾亂原本的人際關係。尤其是我,造成的影響應該會比其他學生來得更嚴重。


    這時,三日月突然低聲喃喃念著:


    “可是……說到社團……社團啊……”


    她正用非常認真的表情思考。


    “——對了,就是社團活動!”


    三日月突然睜大眼睛喊了一聲。


    “?”


    她對滿臉困惑的我露出充滿自信的笑容。


    這家夥笑起來果然很可愛,不過也隻有笑的時候可愛。


    然後,三日月迅速走出教室。


    雖然我還是滿頭霧水,但一個人繼續待在教室裏也不能幹什麽,所以我迅速把忘記帶走的體育服收一收,踏上迴家的路。


    ☆


    迴家吃過晚餐之後,為了寫作業,我把書包裏的東西翻出來。


    “唉……”


    我一邊歎氣,一邊翻開英文課本。


    我討厭英文課。


    這不是因為英文不好的關係。


    我媽媽是英國人,所以英文其實是我擅長的科目。


    不是因為英文不好,而是討厭英文——正確來說,是討厭偶爾會出現在英文課裏的“跟要好的同學一起用英文練習會話”或是“跟朋友一起練習會話”。


    對於在班上沒朋友的人來說,那種課程單元每次都讓人很鬱悶。


    順帶一提,基於同樣的理由,我也很討厭體育課。


    我——羽瀨川小鷹,因為爸爸工作的關係,在日本全國各地不斷轉學。這次因為爸爸要去國外工作,所以我在一個月前——高二的五月這種不上不下的時間,迴到離開十年的老家“遠夜市”。


    然後,因為理事長跟我爸媽是老朋友,所以我轉進私立聖克羅尼卡學園。


    聖克羅尼卡學園——從名稱就可以得知,這是基督教的教會學校。


    在這所學校裏,我一直無法跟大家親近。


    該怎麽說才好呢?總之,我就是被當成所謂的不良分子或不良少年,大家都用那樣的眼光看我。


    主要原因是我的外表。


    剛剛說過,我媽媽是英國人,有一頭金發。


    她兒子我也有一頭金發,但不像媽媽那種漂亮的金色,而是混著焦咖啡色的發絲,是一種沒有光澤的沉重金色。


    看到這種頭發,應該沒有人相信那是我本來的發色吧。


    自己這麽說雖然有點可憐,不過我想,我給人的第一印象應該是“搞怪高中生想染金發,卻沒有錢上美容院,所以就買市售的染發劑來染,結果染壞了”。


    除了發色之外,我大部份都遺傳到身為日本人的爸爸,因而眼睛是黑色的,五官也是不折不扣的日本人,所以那一頭沒光澤的金發看起來就更顯突兀。


    而且,我的眼神天生就有點兇惡。


    念初中時,我明明表現得很普通,卻總是被人家說“幹嘛要那樣瞪人啊”。


    聖克羅尼卡學園以學生品行端正而聞名,跟我之前的學校相比,這裏個性穩重的學生的確比較多,至今似乎都沒有人跟不良少年扯上關係。正因為這裏沒有不良少年,所以我的長相就變得格外顯眼。


    還有……轉學第一天就幹了遲到這種蠢事,或許也是很大的原因之一吧。


    那是一個月前的事。


    轉學生給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絕對不可以遲到——這麽想的我,在開始上課前兩小時(大約早上六點)便出門。


    從家裏到學校坐電車大約要十分鍾,坐公車的話大約花費二十五分鍾。在不到清晨六點半的時間,公車站沒有半個跟我穿同樣製服的學生。


    我想說時間還很早,所以就搭了開往早良北、沿途會經過克羅尼卡學園的公車。


    可是,在公車上搖搖晃晃經過一個小時後,卻始終沒有看到“聖克羅尼卡學園站”。我心裏雖然覺得不安,但也沒辦法推開滿車的上班族、擠到前麵去詢問司機,而跟身旁的陌生大叔問路實在太不好意思了,我完全辦不到。結果,我就這樣一路坐到終點站。


    那時,車上的乘客隻剩下我而已。我鼓起勇氣去問司機時,才發現這輛公車不是開往“早良北”而是開往“相良北”。就算混淆也該有個限度才對。兩個地名明明都有“北”字,行駛方向卻完全相反。


    無計可施的我隻好再花一個多小時坐車迴來,迴到車站後重新搭上開往早良北的公車(那時車上同樣沒有半個克羅尼卡的學生,而且因為已經超過上班上學的時間,我大概等了


    二十分鍾左右才等到公車)。


    轉學第一天就發生這種嚴重遲到的狀況,好不容易到達學校的時候,我已經快要哭出來了。


    由於導師正在其他班級上課,我隻好在第一堂課上到一半時獨自走進教室,新同學們都用奇異的眼光打量我。


    為了掩飾有點發紅的雙眼,我眯細眼睛;為了掩飾因緊張而發抖的聲音,我努力把聲調壓到最低。聽到我用冰冷的聲音打招唿(雖然我個人完全沒有要那麽冷淡的意思。迴家之後,我曾用手機的錄音功能重播自己打招唿的聲音來聽。因為那個聲音實在太可怕,雖然是自己的聲音,但我還是小小地嚇一跳),班上同學一陣騷動,連負責第一堂課、看起來好像很懦弱的社會科老師也露出有點害怕的樣子,隻叫我找個空位坐下。


    一直到當天的放學時間,都沒有半個同學來跟我說話。


    如果是普通的轉學生,應該會被同學纏著追根究底地詢問之前住在哪裏、喜歡什麽類型的對象,還有三圍之類的問題。我事前也模擬過迴答那些問題,並且在腦中準備很讚的答案。我有信心能用巧妙的幽默盡量給對方良好的印象,而且又不會被當成太隨便的家夥(我對那些答案真的很有自信,尤其是關於三圍的答案,即使現在想起來也還是覺得很得意,唿唿)。不過,這些答案完全沒派上用場。


    後來的一個月裏,給人的第一印象失敗透頂的我,直到現在還沒辦法從那場失敗中扳迴一城。


    我在英文會話課裏練習的搭檔總是老師(美國人。因為我的發音很正確,所以他好像很喜歡我)。做體育課的暖身體操時,跟我搭檔的也總是別班分組剩下的家夥(我知道他們顯然很怕我)。進行足球的傳球練習時,同學多半不會把球傳給我——至少我從來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聽同伴喊著自己的名字,然後把球傳給自己。同學們偶爾會因為害怕,或者因為控球沒控好而傳到我這邊,但傳球過來的人不知為何都會跟我道歉。聽到對方用很尷尬的表情跟我說“對、對不起”時,我也隻能尷尬而冷淡地點頭說“不會”。我曾經試著露出笑容說“別那麽介意嘛”,結果那個人竟然發出“咦咦”的慘叫聲,嚇得倒退好幾步,而且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天午休還拿果汁給我,說:“這、這個送你,請原諒我那時候做的事……”


    還有,我總是一個人在教室吃午餐。


    有一次去買麵包的時候,別班女生坐在我的位子上,一看到我迴來,立刻慌慌張張地跟原本一起吃飯的本班女生跑出教室。對高中男生來說,沒有什麽事比“女生躲著自己”所造成的打擊更大了。那一天我還在浴室裏偷偷哭一下。


    另外還發生過好幾次這一類的悲慘經驗。每次想起來,我的心靈都差不多瀕臨崩潰邊緣,所以這裏就不多說了。


    我曾想說盡量在圖書館或教室裏看書,表現出“認真”的一麵,不過這一招到目前為止仍看不出什麽特別的效果。


    一邊想著自己可歌可泣又難過的校園生活(如果在手機小說上用“可歌可泣的感傷青春故事”當宣傳,說不定還能賣得不錯。這樣一來,我的苦情應該會被世人聽見吧),我快速地把作業寫完。


    這時,我突然想起在放學後的教室裏跟我說話的三日月夜空——跟空氣朋友開心聊天的糟糕同學。


    明明是個美人……實在太可惜了。


    可是,空氣朋友啊……三日月好像很開心呢……


    啪嘰——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地很認真在思考結交空氣朋友的事情,我連忙拍拍自己的臉頰。


    “不、不行!要是依賴那種東西,我就真的完啦!”


    必須認真想想該怎麽改善現狀才行。


    參加社團應該是不錯的做法吧?


    其實,在跟三日月說話之前,我已經想過參加社團的事。


    可是,就像三日月所說的,我沒有勇氣闖進人際關係已經固定的社團。再加上今天又聽三日月說了那些話……確實,會破壞社團氣氛的新進社員,誰也不歡迎。要是對方拐彎抹角地拒絕我入社(我可以很真實地想像出那種情況),我可能會再也無法振作。


    “啊……”


    越想越沒力。


    作業也寫完了,今天就快點洗好澡去睡覺吧……


    ☆


    隔天午休時間。


    我像平常一樣自己在教室裏吃午餐時,三日月突然走到我麵前。


    “小鷹,你過來一下。”


    三日月像平常一樣用超不爽的表情丟下這句話之後,也沒聽我的迴答便徑自離開教室。


    “咦?等等,喂!”


    沒辦法,我隻好追著她跑出去。


    我知道當我離開教室的時候,班上起了一陣騷動。


    三日月快步前往的地方,是校舍的一端、沒什麽人的樓梯轉角平台。


    等我追上她之後,三日月突然轉身麵向我,說:“總之,手續都辦完了。”


    “……手續?”


    “新社團的創社手續。”


    “新社團?”


    “嗯。如果不能加入人際關係已經固定的社團,那麽,自己創一個社團不就好了嗎?”


    這時,我才終於聽懂三日月是在說昨天放學後所聊的那個話題。


    “啊,是在說交朋友的事情嗎?如果是新社團,的確可以從頭開始經營人際關係……”


    可是,如果沒有能夠用來構築關係的“人類”,一切都是白搭啊。


    因為不想加入既有的人際關係,所以創立一個新社團,總覺得這樣有些本末倒置。


    “……等等,你剛剛是說‘創社手續都辦完了’嗎?”


    “嗯。”


    “……你創了什麽社?”


    我惶恐地詢問,三日月很有自信地迴答:


    “鄰人社。”


    “鄰人社?”


    三日月點點頭。


    “‘本著基督教的精神,跟同一所學校的學生成為友善鄰人,加深彼此的友誼,誠心誠意、臨機應變、互相切磋琢磨’的社團。”


    “好、好可疑的社團……”


    我很坦白地說出感想。


    完全不曉得這個社團是在幹嘛的。


    “話說迴來,用那種理由能通過創社的申請手續嗎?”


    “也不曉得是好是壞,總之這所學校很隨便。隻要把基督教精神、耶穌的教誨、瑪麗亞的慈愛之類的名目搬出來,大致上都能蒙混過去。宗教畢竟是很隨便的東西嘛。”


    三日月說出會讓虔誠基督徒勃然大怒的話。


    “……話說迴來,沒想到你今天就把手續都辦好了,真是驚人的行動力。”


    我有點驚訝地說。


    要是有那種行動力,像平常人一樣去參加社團不就好了嗎?


    “像行政手續或報告之類隻要做完就好的枯燥無趣作業,我最擅長了。”


    “是嗎?”


    “嗯,我也很會買電視購物頻道的產品。”


    三日月不知為何很得意地點頭。


    買電視購物頻道的產品哪有分得意或不得意啊。


    話說……其實我不太會主動打電話過去。


    “所以,那個鄰人社到底是在幹什麽的社團?”


    聽到我這麽問,三日月若無其事地說:


    “當然是用來交朋友的啊。”


    “……這種事我連想都沒想過。”


    “這樣一來,既能交到一些表麵上的朋友,避免遭受‘那是沒朋友的寂寞家夥’這種輕蔑的視線,也有可能找到小鷹所說的真正朋友。”


    我的腦筋很好吧——三日月得意得好像把這句話寫在臉上。


    我歎一口氣。


    “是還不錯啦……那麽,請你好好努力吧。”


    聽到我這句話,三日月愣了一下。


    “幹嘛講得像別人的事情一樣?你也是社員啊。”


    “啊?”


    聽到我愚蠢的叫聲,三日月繼續平靜地說:


    “因為你昨天跑掉了,所以我已經幫你寫好入社申請書,感謝我吧。”


    “我幹嘛感謝你啊!”


    “老師很注意小鷹。昨天我跟老師說‘羽瀨川小鷹已經成為我們的社員’老師非常高興,還說‘希望他能透過社團活動,學習基督教的友愛精神,好好改正自己的行為’。”


    “幹嘛改正自己的行為啊!我又不是不良少年!”


    竟然連老師都那麽想,這種打擊害我愣了好一會兒。


    “所以,從今天放學後,社團活動就要正式開始,小鷹社員。”


    三日月轉過身,快步離開。


    我現在很確定,三日月交不到朋友的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她從來不聽別人說話。


    總之,就是這樣。


    我——羽瀨川小鷹,和一個叫三日月夜空的奇怪女孩,一起展開一個叫“鄰人社”的奇怪社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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