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深夜,羅倫斯在寒意中醒來。睡眼惺忪的他一手將毛毯拉過肩膀還不夠,一手在被窩裏摸索。他找的是質地與毛毯完全不同的蓬鬆毛皮。


    而且那還是有血有肉的活毛皮,連主人一起擁在懷裏即是無上的溫暖。美中不足是毛皮的主人睡相太差,但隻要不捱頭槌,嚴冬也能一覺到天明。


    然而不管羅倫斯在黑暗裏怎麽往毛毯底下摸,也摸不到想找的東西。難道是出去喝水了嗎?眼睛睜開一條縫之後,他才終於想起。


    赫蘿早就在三天前的夜裏出門了。


    羅倫斯將失去歸宿的手擺在胸膛上。穿過窗縫的月光照在天花板上,像爪痕一樣。距離天亮還久得很。


    他抹抹臉,輕聲歎氣。


    第一晚,他還覺得反而輕鬆呢。


    離開紐希拉的溫泉旅館下山旅行後,也許是因為感覺開闊,或是不用在女兒麵前裝穩重了,赫蘿的飲酒量明顯增加。她很喜歡醉了倒頭就睡,羅倫斯就得在她睡前代為處理很多事。當然,羅倫斯並不討厭這樣,而赫蘿也多半隻是裝醉來享受有人服侍的感覺,但累還是會累。


    所以羅倫斯起先是帶著放鬆的喘息,品味這久違了的寧靜夜晚。


    到了第二晚,他就有點閑得發慌了。


    羅倫斯下榻在瓦蘭主教區的大教堂宿舍,目前這裏是由一名女性聖職人員──他的舊識艾莉莎管理。艾莉莎不會將漫漫長夜浪費在與羅倫斯喝酒閑聊上。太陽還沒下山,她就已經用完簡樸的晚餐,向神進行長時間的默禱,早早就寢節省蠟燭。最多隻會在睡前加一句「希望明天也是安穩的一天」吧。


    赫蘿則完全相反,隻會把握時間飲酒作樂──今天走了這麽長的路,多喝點犒賞自己;今天什麽事也沒有,多喝點慶祝一下;太早結束這一天很可惜,能多晚吹蠟燭就耗多晚。


    醉倒之前,還少不了嘟噥明天早餐的菜單。


    有赫蘿在時,這樣的夜晚是理所當然。如今這麽早就被迫上床,總覺得有很多事沒做完,靜不下心。無奈之下拿酒出來,但一個人喝也沒意思,最後還是死了這條心早早上床睡覺。


    第三晚,譚雅下山來了。她是在瓦蘭主教區的魔山與天使傳說裏扮演要角的鬆鼠化身,羅倫斯在前幾天解開了遺留在魔山裏的秘密與煉金術師之謎,此後譚雅總是用閃亮亮的眼神看著他,讓他有點害羞。


    而譚雅最近熱衷於計畫在這個有魔山之稱的廢棄礦山上,設立伐木與燒炭的據點。赫蘿三天前出門,就是為了送信給有舊交的德堡商行談買山的事。由於重新開礦會讓山轉眼禿光,隻能當作木材與木炭的供應地,問對方願不願意。


    花費多年心力在禿山種樹的譚雅,就是為如何維持山中植被的情況下獲得最大利益燃起了雄心壯誌。


    所以她非常熱心地向羅倫斯請教該種什麽樹,怎麽種能才賣更好的價錢。鬆鼠型態下圓得像顆球的譚雅,是個跟外觀一樣有點少根筋的溫柔女孩,但也因此特別有毅力,能夠全心投入在一件事上。而且她還將羅倫斯當英雄一樣崇拜,讓人很容易想多教她一點。


    赫蘿就跟她差多了,怎麽教也記不住貨幣種類,頭腦很聰明卻容易厭煩,隻有在使壞地輕咬羅倫斯打鬧時表情最開心。更別說她的女兒繆裏深深繼承了她的個性,完全就是個年紀更小的野丫頭……羅倫斯一邊輕歎,一邊迴答熱心發問的譚雅。


    由於關係到主教區的財產,艾莉莎也難得在第三天夜裏很晚才睡。等到談完迴房,沉默與黑暗讓他覺得好累。上次有這種感覺,還是行商生活的時候。這跟到訪的村落正好舉辦慶典,瘋了一晚之後獨自迴到空無一人的旅舍準備明日所需的感覺是一模一樣。


    然後到了第四天。


    白天都在和前晚留下來過夜的譚雅研擬植林計畫,不過她日落之後就返迴她最愛的山上,艾莉莎也照常早早就寢了。獨醒的羅倫斯頓感無趣,忍不住拿出酒來。


    斟得比平時多一點,啜飲一口,配點香腸再一口。沒聊天對象,使得這過程反覆得很快,醉意一下子就來了,羅倫斯便像跳下快馬一樣鑽進被窩裏。


    然而即使借了酒力,夢鄉說不來就是不來。以為輾轉反側後終於睡著了,不一會兒醉意退去又冷颼颼地醒來,直至現在。


    這讓羅倫斯不得不承認。


    少了赫蘿很寂寞。


    他已經想不起沒有赫蘿的生活,盡管還沒入冬,被窩裏也是冰冷難耐。


    德堡商行位置雖遠,對赫蘿來說隻是一下子的事。況且就屬她最不可能迷路或遭遇強盜。


    那麽有可能是在德堡商行對賣山一事起了爭執,不過最可能的還是在德堡商行總行受到熱情款待,一不小心就待久了。赫蘿笑擁滿桌酒肉的樣子,實在太容易想像。


    沒什麽比赫蘿過得開心更重要,留下來的羅倫斯隻好獨守寒夜。這樣的現況,讓他心裏有個想法滾滾而上。


    他最後在床上長歎一聲,放棄睡覺坐起身來,循窗縫照進來的月光掃動視線,找到了擺在桌上的厚厚紙疊。


    接著下床伸手,翻開頭幾頁。那全是以說客套話也算不上好看的獨特字跡,寫下每天發生的事。


    說什麽早餐麵包太硬,中餐麥粥肉太少,晚餐葡萄酒太酸。


    「都是吃的嘛。」


    羅倫斯苦笑低語,繼續翻赫蘿的日記。雖然寫了一大堆芝麻綠豆的小事,但那都是會隨日常生活輕易淡忘的每日迴憶,赫蘿寫日記就是想記下它們。


    更讓他驚訝的,是看著這些記述真的讓他想起許多事情。


    羅倫斯站著翻日記,歎口氣撫摸字跡。這是壽命長久的赫蘿為終要與羅倫斯別離的那一天所準備的,算是一種藥。


    其用意,羅倫斯當然是比誰都清楚。可是獨自留在房裏後,他才對赫蘿被迫與什麽戰鬥有了比較實際的體會。


    赫蘿才離開幾天,而且她還一定會在不久之後迴來就這樣了。


    如果這是再也無法相見的永別呢?


    羅倫斯慢慢深唿吸之後不禁搖搖頭,覺得那一定痛苦得不堪想像。等著赫蘿的,就是這樣的痛苦。


    自己能力有限,至少就幫她增添日記厚度,盡可能滿足她每天的任性……然而翻著翻著,這念頭也逐漸萎縮。


    因為即使這樣伺候她,追著赫蘿尾巴似的一字字往下讀之後,看見的都是羅倫斯不給咱買什麽、不給咱做什麽、不貼心、打唿很吵等怨言。


    「是不是像艾莉莎說得那樣,我真的太寵她啦……」


    羅倫斯繼續翻到最後一篇,也就是赫蘿出門當晚寫的部分。那裏寫到了一句「肯定會有喝不完的美酒」。


    對赫蘿恐將晚歸的疑念又鑽上腦袋。


    德堡商行是掌管北方地區的大商行,控製著大部分物流。赫蘿必定是一路上都在期待一盤接一盤的山珍海味,她送這趟信也該獲得那樣的慰勞。


    可是對獨喝悶酒的羅倫斯來說,感覺有點不公平。


    就在他想像赫蘿一個人享樂,愈想愈悶時──


    「?」


    木窗外的月光忽然一暗。另一扇窗還有光,不像是被雲遮住。


    羅倫斯疑惑地開窗。沒有大叫,不是因為他膽子大。


    而是那畫麵實在太離奇。


    『怎麽,這麽晚了還沒睡,寂寞到睡不著啊?』


    月光照耀下,一頭巨狼對他賊笑。


    房間在宿舍二樓,窗口正好對著赫蘿狼形的鼻尖。


    懷疑自己在作夢的羅倫斯站在窗前說不出話,隻見赫蘿左右擺擺她的大尾巴,將鼻尖伸進窗裏來。


    吸了幾口氣之後,接著把她的大眼睛往窗口抵。


    『汝跟那隻鬆鼠處得不錯嘛?』


    羅倫斯都恐怕抱不住的大眼珠直瞪著他。


    赫蘿有不會放過獵物任何舉動的紅眼睛,和不會錯過任何謊言的耳朵。


    就算是夢,能見到赫蘿還是很開心。羅倫斯強忍笑意,大口吸氣迴答:


    「山裏有很多事需要討論啊。」


    『味道這麽濃,汝等也走得太近了唄。在打什麽主意?』


    譚雅個性溫柔近人,跟略顯厭世氣質的赫蘿很不一樣。


    距離很近是無法否認,但沒有做出任何值得她懷疑不忠的事。


    何況羅倫斯也有話要說。


    「對獵物這麽不放心的話,你就早點迴來嘍?」


    赫蘿似乎沒想到會遭到反擊,眨眨眼睛之後皺起鼻梁。


    『大笨驢,汝知道咱跑得多用力嗎。』


    還隔著窗口低吼起來。


    「是喔


    ,那怎麽酒味這麽重?」


    狼形的赫蘿即使全身都是毛,表情卻意外好懂。


    從她別開眼睛裝蒜,就知道她真的在德堡商行大喝特喝過。


    但看起來沒有醉意,隻是喝到毛發散發酒氣了吧。


    『大笨驢,那隻是兔子他們知道怎麽向賢狼致敬而已。』


    赫蘿如此迴答之後,將脖子往窗口推。大把狼毛擠進房來,羅倫斯跟著發現毛上綁了東西。


    『那像長了跳蚤一樣很不舒服,快幫咱解開。』


    羅倫斯取下用狼毛捆住的信函,替她撫平蜷曲的部分。


    赫蘿像撒嬌的狗似的蹭脖子,可是牆壁隨之發出恐怖的嘎吱聲,羅倫斯趕緊推迴去。


    「受不了。」


    退開的赫蘿又賊笑一下,尾巴大大一甩就消失不見了。


    還以為這一切都隻是一場夢,但信函仍好端端地留在羅倫斯手裏。探頭出去往下一看,便見到恢複人形的赫蘿站在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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