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倫斯外出歸來,一開旅舍房門就見到一名少女站在房中央。


    她有一頭絲絹般滑順的亞麻色頭發,和彷佛與粗工無緣的纖細體態,像是貴族人家的千金。麵貌年輕,怎麽看都隻有十五、六歲,卻叉腿站立抱胸挺腰,一副準備興師問罪的樣子,有種特殊的魄力。


    而且她臉色很臭,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旁人看了,會以為是強悍少婦終於忍受不了丈夫的貪玩,準備要來臭罵一頓吧。


    可是,站在房中央的少女看的卻不是背手關門的羅倫斯。


    她的視線盯在牆上一點不動,而那裏貼了一張紙。


    假如羅倫斯沒記錯,出門之前她就是那樣了。


    從前是個聲名大噪的旅行商人,如今在溫泉鄉開旅館作安穩生意的羅倫斯,對結褵十年出頭的妻子赫蘿說:


    「你就這麽不喜歡啊?」


    羅倫斯將錢包與防身匕首等物放在桌上,赫蘿更挺腰吸氣,語重心長地吐出來。


    「這是要流傳後世的畫,咱不想幾百年後又看到這幅畫才在那後悔。」


    羅倫斯並不覺得這樣說太誇張。


    因為赫蘿隻是看起來是個少女,實際上卻是比人還要高大的巨狼,能寄宿於麥子,曾受人奉為掌管豐歉的神祇。若這幅畫能流傳幾百年,那麽赫蘿幾百年後的確是有可能再遇見這幅畫。


    所以羅倫斯了解留下一幅赫蘿不喜歡的畫是個至關重大的問題,但有一點他想不通。


    「你一開始不是很高興嗎?」


    對於這個問題,赫蘿閉口不答。


    羅倫斯無奈歎息,看向貼在牆上的畫。那是一幅大圖畫草稿的局部,有羅倫斯和赫蘿的炭筆素描。


    這張大圖,是他們日前在港都阿蒂夫逗留時,為解決臨時遇上的小麻煩而準備的。最後羅倫斯趁自己身處麻煩中心之便,請人將他們夫妻倆一並畫上去。


    一般而言,隻有權貴階級才有機會留下畫像。而且一毛錢也不用花,天底下沒這麽便宜的事了,但赫蘿還是有話說。


    對羅倫斯而言,隻要赫蘿不高興,即使是免費也沒意義。畢竟羅倫斯請畫家把他們畫上去,說穿了還是為了赫蘿。


    長生不老的赫蘿,為了能在多年後迴憶這段時光的種種,每天都很用心地寫日記。不過文字描述力有限,圖畫就能將外表如實留存。


    因此,知道有人願意畫下他們夫妻讓赫蘿起初是非常高興,第一次當模特兒的體驗也令她興奮得不得了。


    畫家畫了幾張素描,一張交給她。那天赫蘿愛不釋手地搖著她自豪的尾巴整天看,鼻頭都要碰黑了。


    想不到才過兩晚,那張臉就垮成這副德性,不曉得是哪裏不滿意。


    「我是看不出來哪裏丟人啦,明明畫得很好啊?」


    而且還美化過了吧──這種話說出來會被狼牙狼爪大卸八塊,羅倫斯當然隻敢放在心裏。


    不知道他在想什麽的赫蘿用鼻子大聲歎氣。


    「那的確是把咱楚楚動人的樣子畫出來了啦,但這幅畫可是要流傳好幾百年給好多好多人看,裏麵也會有認識咱的人唄。如果真的把咱柔弱的樣子畫下來怎麽辦?賢狼的威嚴不就要大減了嗎!」


    赫蘿手扠腰發脾氣的模樣,看起來比畫裏還要幼小。


    即使都活了幾百年,她還是會有孩子氣的時候。


    剛認識赫蘿那陣子,羅倫斯還以為變成人的她是配合外表耍孩子氣。可是在紐希拉經營了十幾年溫泉旅館,伺候過許多位高權重的年邁人士後,他確定年紀大的人都很孩子氣。


    更別說是活了幾百年的狼。


    「不過這幅畫的題材什麽的全都已經定好了,你也看到人家施工是什麽樣了吧?我一個小小的溫泉旅館老板根本沒有插嘴的餘地,嚇死人了。」


    訂製這幅畫的,是一群從世界各地來到港都阿蒂夫從事鯡魚卵買賣的富商。鯡魚卵是種投機性高的商品,等於是可以當著教會的麵賭博,這點吸引了不少富商遠道而來。然而近來刮起教會改革的風潮,終於被有意匡正綱紀的年輕主教盯上,在今年賭盤剛開而氣氛正要加溫時強行喊停,最後羅倫斯運用他的機智和赫蘿的協助,籠絡了腦袋頑固的主教。


    這一幅畫,就是為籠絡主教而訂。然而這件事關乎富商們可以一本萬利的遊樂場能否存續,當然不會是掛一幅小小的裱框畫那麽簡單,要在交易所一整麵牆上鋪滿石灰來施作,找來的畫家與其學徒共有幾十人之多。


    現在光是為了布置畫圖的場地,交易所裏就架滿了鷹架。許多從鄰近地區召集來的石匠與木匠,在建築公會的監督下辛勤揮汗。


    規模如此浩大,這間交易所肯定會在這幅畫完工之後一夕成為遠近馳名的熱門景點。


    要一個溫泉旅館老板在如此下了重本的大事業中,插嘴說自己老婆不想被畫得太可愛這種事,羅倫斯根本沒法想像。


    「為了賺大錢,黑的都要說成白不就是汝的信條嗎!咱不是汝最重要的伴侶嗎!還有什麽比讓咱高興更賺的!」


    赫蘿指著鼻尖咄咄逼人的樣子,隻換來羅倫斯聳聳肩膀。


    「因為有人動不動就訓話,要我改掉愛賺大錢的壞習慣啊。」


    訓話的當然是某些觀念意外保守的赫蘿。


    「況且,我覺得那幅畫有把你的威嚴畫出來嘛。」


    「……」


    赫蘿的耳朵能分辨謊言。


    嘴巴繃成一條線,就是因為明白羅倫斯不是瞎說,但咬牙到擰眉瞪眼,卻是怨他沒有說謊。


    羅倫斯莞爾一笑,說出他的理由。


    「至少我每次看到這幅畫都笑不出來啊。」


    這麽說是因為會有這幅畫,全都是羅倫斯想靠賭鯡魚卵賺點小利的緣故。而且同一時刻赫蘿還難得燃起勞動意識,努力打零工貼補旅費,赫蘿是十二分地有權揪起羅倫斯的脖子罵人。


    完全就是將太太的血汗錢拿去賭博的廢物丈夫。


    「汝就隻知道哄我!」


    「都哄你十多年了,當然是得心應手啊。」


    「大笨驢!」


    羅倫斯聳聳肩,往敞開的木窗外看。


    「好了啦,要不要去吃飯?最近他們一直叫工匠過來,太晚出門的話走到哪都很擠喔。」


    開溫泉旅館前,赫蘿也過了好一陣子行商生活,自然曉得這件事。在無謂的爭執上浪費時間,搞不好就得借旅舍廚房煮點沒滋沒味的麥粥配生大蒜果腹了。


    「哼,算汝撿迴一條命!」


    「說不定隻續命到付錢為止喔。」


    赫蘿不說話,挑起一眉往羅倫斯腰上甩巴掌,從頭披上大衣,將亂甩著發脾氣的尾巴包在底下。


    兩人所逗留的阿蒂夫原本就是個熱鬧的港都,現在更是加倍擁擠。頭一次來而看得兩眼發直的旅人、順賣豬雞之便買點魚迴去的近郊農夫、從靠港船隻一湧而下的船員與搬運工,將港邊廣場塞得水泄不通。


    人這麽多,小吃攤裏的食物銷得也快,羅倫斯和赫蘿便決定分頭購物。長相可人又是個演技派的赫蘿買吃的很容易有優惠,所以專逛羊肉和魚肉攤,羅倫斯則負責打酒。


    不管吃什麽,少了酒就缺了點滋味。於是他在擠破頭的論斤酒攤搶了好久,才終於弄到夠喝的酒。


    在他到處找人時,熟悉的聲音傳進耳裏。


    「汝啊,這邊!過來!」


    眼尖的赫蘿在旅舍之間的站飲區找到了位子。


    「喔喔,這葡萄酒還滿香的嘛。剛好咱也喝膩了山上的水果酒。」


    赫蘿雖頗為喜歡醋栗一類的酸甜水果酒,用搖晃的桌子吃油滋滋的羊肉和炸魚時,還是配冰涼的啤酒或葡萄酒比較對味。


    「怎麽,沒有啤酒啊?」


    果不其然,赫蘿問起啤酒了。


    「就是因為葡萄酒貴,現在才有剩。便宜的啤酒和水果酒都搶到要打架了。」


    赫蘿沒說他誇張。她隻要動動兜帽下的狼耳,就能知道港邊亂成什麽德性,反而還覺得羅倫斯做得不錯了吧。


    「你這倒是弄來了不少嘛,真有你的。」


    羅倫斯這麽說著抓起一串羊肉時,赫蘿已迫不及待地拔下了桶拴,捧起能遮住臉的酒桶張嘴就灌,豪邁得讓人不禁傻笑。「那是這幾天份的酒」這種牢騷,說了也沒用。


    赫蘿灌酒的樣子讓附近桌位的男子看傻了眼,等到她「噗哈!」地帶著滿臉笑容喘氣時,周圍已經是一片喝采。


    或許她的喝相和沉默不語就像個修女的外表落差甚大,不管走到哪裏都能博得好感。如果收觀賞費,說不定能打平餐


    費還有餘這種事,不知想過多少次。


    「嗝!嗯,真是好酒!」


    赫蘿舔掉嘴角流下來的葡萄酒,伸手抓炸魚。剛到阿蒂夫時,她還吵著說不想吃魚,填不飽肚子,現在已經被未經醃漬的美味鮮魚征服了。羅倫斯沒多說話,捧起酒桶喝一口,品味那撲鼻的葡萄清香。


    「沒什麽,咱出馬沒有辦不到的事。」


    「嗯?」


    羅倫斯也咬一口炸魚時,為赫蘿的話揚起視線。


    「喔,你說買吃的啊。」


    「嗯。原本還在人牆外麵不曉得怎麽辦,結果突然有個壯得像熊的大個子把咱扛到肩膀上,把客人都趕跑了。咱就直接坐在他肩上點菜,拿了菜再分他一串羊肉,他就樂得跟什麽一樣。」


    赫蘿眯起眼,說得更開心了。


    當時她多半是裝成一個出來跑腿卻不知所措的小修女,對這種事她已經駕輕就熟了。要是羅倫斯露出半點作妻子的就該守身如玉,怎麽能坐別的男人肩膀這種想法,赫蘿擺明會一甩尾巴咬上來。


    於是羅倫斯若無其事地一一閃過藏在字裏行間的陷阱,稍微嚐試反擊。


    「嘴上抱怨自己畫裏太柔弱,實際上倒是利用得很開心嘛。」


    這唏噓的一句話,讓改吃羊肉的赫蘿故意亮出虎牙啃一塊肉下來。


    「大笨驢,咱隻是不想讓人覺得咱隻有可愛而已。」


    「……勞您費心了。」


    羅倫斯歎著氣拿酒桶,卻先被赫蘿搶去。


    「嗯咕、嗯咕……噗哈!所以呐?汝這幾天白天都把咱丟在房裏,是幹什麽去啦?」


    也許是大海就在眼前,每樣小吃都灑足了鹽,很是下酒。羅倫斯還替赫蘿弄點小麥麵包,以免喝壞肚子,並說:


    「換零錢啊。」


    「喔?」


    羅倫斯在麵包上劃一刀,拔下木簽上的羊肉和乳酪一起夾進去,抹點芥子做的醬,擺在赫蘿麵前。若不看住就會隻顧吃肉的赫蘿有點不高興地擺擺兜帽底下的耳朵,掰開麵包再塞幾片肉進去,大口咬下鼓脹的麵包。


    「離開紐希拉之前,人家不是拿一大堆貨幣給我們換嗎。難得我們認識了這個城鎮的主教,所以我就想用這個管道換點零錢走。」


    景氣繁榮是很好,但用來買賣的貨幣會因此短缺不足,每個地方都鬧零錢荒。於是紐希拉的村民們知道羅倫斯要出遠門,便拜托他換點小額貨幣迴來。


    「嗯。可是,啊噗……嗯咕,汝怎麽天天都出門?不能一次解決嗎?」


    「因為有類似請求的人排了很長很長的隊啊,我排了三天才終於見到麵耶。」


    由於隊伍實在太長,城裏衛兵每到日落就會開始發號碼牌,隔天照號碼重排。雖然要站一整個白天,至少晚上還可以迴旅舍睡覺。


    想當然耳,有人趁機做起了代排的生意,羅倫斯隻好狂念省錢經假裝沒看見。


    「喔,所以汝才會半夜腳抽筋,雞貓子鬼叫著跳起來啊?有夠窩囊。」


    「……我也無話可說,好想念紐希拉的溫泉喔。而且到頭來,我一個零錢都沒換到。」


    「嗯?教會不是平時拿了很多捐款,有很多零錢嗎?」


    「這種事大家都知道,所以人們一窩蜂跑去換,根本沒有外地人的份。」


    隻要肯付手續費,兌換商當然也願意換錢。但是在這種狀況下,手續費肯定是漲得嚇死人。而且就連兌換商的零錢,恐怕都是用不怎麽劃算的比率跟教會換來的。


    「這樣汝還敢厚著臉皮迴來啊?這樣咱叫汝老公的日子又更遠嘍。」


    「你本來就不打算那樣叫我吧。如果你真的突然那樣叫我,我還會覺得噁心咧。」


    喝得微醺,心情正好的赫蘿咧嘴嘻嘻笑。


    「話說迴來,雖然沒換到零錢,我卻拿到了可能的管道。」


    「喔?」


    羅倫斯從懷裏取出一張紙,在桌上攤開。那是阿蒂夫周邊的地圖。


    「零錢匯集的地方有限,而且大家都知道,所以搶得很厲害。那麽,這時候應該怎麽做?」


    「簡單啊,去沒人知道的地方就好。」


    「一點也沒錯。」


    將還有幾塊肉的羊肉串拿到赫蘿麵前,赫蘿就伸長脖子吃掉。


    「嗯嗯,嗯咕……所以說,真的有這麽剛好的地方嗎?」


    「少歸少,有還是有的。而且那裏需要門路才能進去,我們正好就有這個門路。」


    赫蘿看也不看說得很驕傲的羅倫斯,盯著地圖啃麵包。


    羅倫斯早已習慣赫蘿這樣故意不理人,毫不氣餒地繼續說:


    「鯡魚卵這件事裏,不是有個五、六十歲的大商人幫了我們嗎?」


    「嗯,這個雄性穿得很體麵,跟某個旅行商人完全不一樣呐。」


    「……咳哼。聽說他原本人稱總督,率領某個強大商人公會的貿易船隊。就是他幫我向主教說情,讓主教派了個任務給我。」


    「喔?」


    羅倫斯手指往目前所在的阿蒂夫一按,然後往右下移。


    移過擁有大片平原,對這地區而言有穀倉之稱的地方。


    最後停在隔開平原與沿海地區的山麓上。


    「一直往東南方走,有個連接內陸與沿海地區的大城鎮,那裏穀物買賣很興盛。」


    「喔,那不是很好嗎。咱的麥子肯定是第一名吧。」


    赫蘿彈彈吊在脖子上的小囊,得意地哼鼻子。


    看她已有醉相,羅倫斯擔心地繼續說:


    「這個時節呢,會有大批商人來這裏做買賣,大市集也就開門了。」


    「喔喔,這樣更好啦!」


    羅倫斯對滿麵喜色的赫蘿微微笑,手指往地圖上的大城鎮左下方挪了一點。


    「可是我們要去的,是這個有大市集的城鎮往西南走一小段的地方。這是一個靠山的小主教區,建立在一條不太有人走的路上。」


    赫蘿頓時碰了一鼻子灰,臉上光采全沒了。


    羅倫斯強按住抖動的嘴角,講解重點。


    「這個主教區和這座城的教堂淵源很深,算是兄弟關係,不過有個問題。他們被卷入了關於權狀和買賣的問題裏,需要拜托商人來解決,可是這時節的商人都忙著賺錢。所以說,他們就求助於信用可靠又精明能幹的我啦。」


    說到這裏,羅倫斯往赫蘿瞄一眼。隻見酒氣似乎開始衝上腦袋,赫蘿的眼皮變得有點垮。眼睛不曉得在看哪裏,頂著一張紅臉默默啃炸魚。羅倫斯歎口氣,收起桌上酒桶擺在腳邊。


    「如果想在大市集的喧囂裏走一遭──」


    赫蘿兜帽底下的狼耳在這裏突然挺直,眼睛恢複些許神智。


    「那就要盡快解決主教區的問題了。要是休市了,說不定就會有其他商人來攪局。」


    盯著地圖看的赫蘿慢慢閉上眼,大大地點了頭。


    「那就要趕快出發嘍……」


    「很高興你這麽明理。那麽,既然畫那邊沒問題了,我們就趕快出發吧?」


    看著羅倫斯的紅眼睛醉得迷蒙。


    會有那種對不上焦點卻又焦躁的表情,是因為尚未見過的熱鬧大市集,和繼續留在這裏為畫的事煩心跟炸魚,正在她腦中的天平上晃動吧。


    「去不去?」


    最後赫蘿歎著氣點頭,打了個大嗬欠。


    羅倫斯將醉倒的赫蘿背迴旅舍,隔天一早兩人又迴到街上。即使旅行技術生了鏽,為旅行該做的準備這種事怎麽也不能怠慢。


    「唔……沒想到新鮮的海魚這麽好吃……再多待幾天或許也不錯。」


    天空灰蒙蒙,不是個旅行的好天氣,還有冷冷的西風。


    赫蘿裹著毛線披肩,在馬車貨台上倚靠貨物寫她那本日記,並喃喃地這麽說。


    「有大市集的城鎮,是在穀倉地帶和我們這個沿海地區中間的山腳下。平原的貨,山上的貨,東西南北的貨都聚在這裏,水果還像山一樣多喔。」


    聽手握韁繩的羅倫斯這麽說,赫蘿的耳朵都豎得頂起兜帽了。


    「水果多,水果酒的種類當然就很豐富。這裏又是穀物集散中心,有很多麵包師傅,塞滿水果的甜麵包多到吃不完呢。」


    這個像是掃地的沙沙聲,是赫蘿因期待與興奮而膨脹的尾巴敲出來的吧。


    羅倫斯不出聲地偷笑,後腦勺卻冷不防捱了一掌。


    「好痛!喂,幹麽啊你!」


    「大笨驢!每次都這樣用吃的拐咱!」


    「我哪有啊。接下來又要過上幾天沒口福的旅行生活,先讓你知道目的地有整桌獎賞,才比較憋得住不是嗎?」


    「搞不好忍到那邊還這不能買那不能買喔!」


    羅倫斯很想說赫蘿也從來不會因為這樣罷


    手,可是想到她在阿蒂夫認真賺旅費就吞了迴去。


    即使是擺脫不了商人本性的羅倫斯,也不會因為這樣就翻舊帳。


    「你賺來的錢,我一個子兒也沒少記,這次我賭鯡魚卵也賺了一點。在這個範圍裏,你愛買什麽就買什麽,我不會多嘴的啦。」


    「哼。」


    赫蘿用鼻子出氣,輕巧地從貨台跳到駕座。


    他們離開阿蒂夫沒多久,路上還有許多旅人。


    羅倫斯害怕那一跳會讓人看見耳朵尾巴,心裏涼了一下。不過今天陰冷得像冬天早一步來,每個人都用毛織品或皮草緊包著自己。看到了赫蘿大衣底下若隱若現的尾巴,也隻會以為是特殊造型的禦寒用品吧。


    坐到羅倫斯身邊的赫蘿本人,像個整理睡鋪的家犬扭來扭去地將毛織品又鋪又披,弄到滿意為止。那麽用心的樣子,讓羅倫斯愈看愈有趣。最後將她自豪的尾巴擺在大腿上,說道:


    「順便再跟汝收點這條尾巴的租金唄?」


    赫蘿每天都灑香油仔細梳理,保養得蓬鬆柔亮。而且那等於是有赫蘿的血流過的活毛皮,在這種冷颼颼的日子裏比什麽都保暖。膝毯底下有沒有這條尾巴,旅行的舒適度完全不一樣。


    「別那麽狠心嘛……」


    對嘻嘻笑的赫蘿歎口氣之後,羅倫斯甩動韁繩拍打馬背。


    「其實也不用那樣啦。之後的工作說不定會需要靠你幫忙,隻要你好好做,我也會好好報答的。」


    「喔?」


    赫蘿似乎是玩膩了輕咬,摸摸擺在腿上的尾巴後放到膝毯下分享溫暖。


    「所以是要做什麽事?咱昨晚有點喝多了。」


    豈止是有點……羅倫斯口中囁囁嚅嚅,將赫蘿醉倒後照顧她的過程咽迴去,迴答:


    「起點跟阿蒂夫一樣,是受到寇爾和繆裏那件事的影響。」


    赫蘿迴望即將消失在道路彼端的阿蒂夫,再轉向羅倫斯。


    「每個教堂和修道院,都把心思放在斂財上很多年了。這不隻是因為愛錢,畢竟賺得多能施舍的也多,還是有一點崇高的想法在。然而到頭來還是弊大於利,擅長經營的人又備受重用,這些連商人也自歎不如的人們囂張跋扈起來,搞得問題愈滾愈大。」


    赫蘿點點頭,打個大嗬欠,用羅倫斯的肩膀擦眼角擠出的淚水。她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可是從兜帽下耳朵的動作能看出她還是有在聽,羅倫斯便繼續說:


    「這樣的問題滾到最後,就成了這場教會改革浪潮的開端。在比較激進的地方,教會還為了轉移人民的怒氣,將高階的聖職人員從上到下整個換過一遍,可是這又造成了新的問題。」


    「嗯,咱也有頭緒了。他們是隻顧大搬風,完全沒考慮後果唄。」


    赫蘿的視線掃來掃去,多半是在找肉乾吧。


    發現擺在背後貨台後,她賭氣地噘起嘴巴。


    「就是這樣。而且教會為了讓人們看見改革的成效,全派特別正經的人,反而把問題搞大了。」


    「寇爾小鬼雖然聰明,但終究不是商人的腦袋。像剛剛那座城的人,就是崇拜寇爾小鬼,不懂城裏產業結構還蠻幹才會那樣唄?」


    那位年輕主教一頭熱地想將阿蒂夫納入神的教誨管束下,感覺連口吻都在模仿寇爾。


    寇爾他們究竟聚集了世間多少注意,讓羅倫斯和赫蘿相當好奇,在阿蒂夫到處打聽他們的傳聞軼事。但每一則都非常誇張,都不曉得幾分是真幾分是假了。幾乎都是加油添醋過的吧,畢竟異教徒與教會的戰爭已經結束,世間恢複和平,這正適合渴望刺激的百姓拿來炒話題。


    這對愛出風頭的繆裏來說不痛不癢,但寇爾就有得受了。


    羅倫斯聳聳肩,赫蘿又打一個大嗬欠。


    赫蘿基本上不是吃就是睡。


    「唿啊……啊唿。可是,咱聽不懂哪裏要靠咱幫忙。」


    「這個嘛,我也希望沒這個必要啦。」


    膝毯底下的尾巴馬上抽走。


    「喂,不是啦。我不是不想報答你的意思。」


    赫蘿用懷疑的眼神看著他,不甘願地放迴尾巴。


    「真是的……不要拿尾巴當人質嘛。」


    「看來汝是很想被咱墊在尾巴下麵喔?」


    羅倫斯講累了似的對嗤嗤笑的赫蘿歎口氣。昨天讓她喝飽吃飽睡飽,今天渾身都是欺負人的力氣。


    「言歸正傳,這位束手無策的新任主教之所以這麽頭痛,是因為在他為了了解這個新領地有多少財產而清點權狀時,發現裏頭包含了一塊不得了的土地。」


    「不得了的土地?」


    羅倫斯看著身旁高齡數百歲的狼之化身,如此說道:


    「據說那是墮天使所占據的魔山。」


    ◇◇


    瓦蘭主教區──信上是這麽寫的。


    那裏原本是個幾乎沒人住的荒山野嶺,路也像獸徑一樣蔓草叢生。但多虧路的另一頭有座大城,總算是存活了下來。


    有天一個大富商路經此地,客死在農夫兼營的寒酸旅舍裏。這位大富商是小氣中的小氣,走這條沒人整頓的路前往大市集也隻是不想付關稅而已。然而他在臨死前對自己的吝嗇深感後悔,將所有財產托付給悉心照料他的農夫,希望他在這裏建立教堂。


    如果隻是錢包裏最後幾枚金幣,農夫或許就偷偷收起來了,然而那卻是一筆足以建城的龐大財富。


    農夫認為那是神賦予他的使命,為完成大富商的遺言傾力而為。召集聖職人員、建設教堂修整道路、搜羅所有可能的土地與權狀來保護這份財產。


    另外,不知是因為他本業是農夫,有分辨地勢的眼光,還是真的特別受到神的眷顧,那些土地裏出現了岩鹽和鐵礦,為這座路邊的新興小教堂帶來莫大的利益,沒幾年就獲賜主教座,封為主教區。


    瓦蘭即是這位傳奇農夫的名字,而那已經是兩百年前的事了。


    「咱是選錯丈夫了唄。」


    自港都阿蒂夫啟程後第四天,赫蘿將日前在旅舍中聽來的故事寫進日記裏並這麽說。


    「是喔。聽說那個瓦蘭是不吃肉不喝酒,天還沒亮就一直工作到深夜,老婆孩子也被迫過一樣的苦日子喔。」


    羅倫斯往昨晚也在旅舍喝了個痛快的赫蘿瞄一眼。


    赫蘿的中指和無名指夾著羽毛筆,食指和拇指夾著豬肉香腸,她看了看羅倫斯和手上的香腸,燦笑著說:


    「咱最愛汝了。」


    「直到沒有酒肉孝敬你是吧。」


    羅倫斯無力地說,赫蘿笑嗬嗬地用肩膀撞他。


    「總之呢,就算傳說有點誇大,這個主教區還是那樣發展起來的。代代賺大錢這種事,其實隻持續到大約一百年前而已。」


    「是財源枯竭了嗎?」


    「首先是岩鹽礦坑遭地下水入侵而廢棄。如今到礦坑裏隻會看到鹹死人的地底湖。」


    「想醃東西倒是很方便嘛。」


    羅倫斯輕笑著認同,迴想著旅舍老板講的後續說:


    「後來主教區為了養活暴增的人口,不得不將力量傾注在鐵礦山事業上。」


    聽故事寫日記的赫蘿聞言臉色一沉,是因為她是住在森林裏的狼,從以前就很討厭破壞森林的礦場。


    「所以那邊也枯了唄?」


    羅倫斯對說得像惡勢力滅亡了似的赫蘿含糊地點頭。


    「不過先枯了的不是鐵礦,而是森林。」


    「……」


    赫蘿露出公主見到心儀騎士在騎槍比武中落敗的表情,視線迴到日記上。


    「他們就是一直挖鐵礦並當場精煉成鐵製品,直到沒柴可燒為止。他們沒有一般城鎮那種公會的製約,作風非常自由,吸引了很多鐵匠。當時一定很熱鬧吧。」


    赫蘿不開心地哼一聲,筆觸粗魯地滑動羽毛筆。


    「可是冶金需要大量燃料,而且支撐礦坑用的梁柱、排水用的水車這些也都是木頭。在這工作的人多起來,也需要更多木頭來煮飯蓋房子。」


    「周圍土地的樹木砍光以後,也會因為礦坑遺毒而很難長迴來唄。」


    根本活該。赫蘿噘著嘴說。


    「於是放任其膨脹的礦場小鎮,沒落的速度和發跡一樣快。而那大約是七、八十年前的事。」


    「嗯。」


    對赫蘿來說或許是前不久,但由羅倫斯來看則是出生前的事了。


    「人們因木材耗盡而失去生活的支柱,再加上礦山本身也挖了很久,鐵礦產量銳減,又沒有柴火能精煉,隻能辛辛苦苦把沉重的礦石送到遙遠的其他城鎮賣,賺得就更少了。這些問題使得人口進一步離散,城鎮一下子就荒廢了。」


    「隻留下光禿禿的山頭是唄?」


    赫蘿憤慨地說。


    「倒也不是那樣。」


    「嗯?」


    意外的迴答讓她抬起了頭。


    「結果你是真的都忘光啦,還一直說什麽我沒醉。」


    赫蘿明明是高傲的狼,這時卻一臉平然地裝蒜。大概是真的不記得自己昨晚醉成什麽樣了。


    但羅倫斯也知道赫蘿完全不反省自己喝多,因為她是明知羅倫斯喜歡照顧喝醉的她才故意為之的。


    為自己種下的果興歎之餘,羅倫斯又說:


    「當時的確隻留下了失去活力的礦場、失去收入卻走不了的人們和禿得一片精光的山頭,然而一群煉金術師來到了這裏。」


    任性小丫頭般看著一旁的赫蘿帶著嚴肅眼神轉向羅倫斯。


    「我們曾經追尋的那本開礦技術禁書,就是煉金術師寫的。」


    無視於這世界是否由神所創造,以技術將赫蘿這般古代精靈橫行的森林辟為人類所有的人,往往是煉金術師。


    在這層意義上,煉金術師這名稱比牧羊人更叫赫蘿厭惡。


    「不過呢,事情從這裏開始變得耐人尋味了。」


    說到這,羅倫斯從赫蘿放在一旁的木盤裏捏一片香腸塞進嘴裏。


    「那群煉金術師不是用技術挖鐵礦,而是在精煉上用了魔法。」


    「魔法?」


    雖然赫蘿本身就像個童話人物,可是從前問她以前住在漆黑的森林裏時是否見過魔女,她卻迴答隻看過會吃蕈類來作夢的人,一點也不夢幻。


    但若旅舍老板告訴羅倫斯的故事是事實,那麽煉金術師就算是貨真價實的魔法師了。


    「據說他們不燒柴就能煉出鐵來。」


    赫蘿不是白活這幾百年,與羅倫斯同行以來也見識過許多城鎮。慧黠的她除了不喜歡的事以外,很少遺忘其所見所聞,所以在直接聽信所謂的魔法之前提出其他可能。


    「不是用那個臭臭的泥炭嗎?」


    「泥炭是能燒沒錯,可是火力差得多了。況且那附近沒產泥炭,就連瀝青也沒有。」


    瀝青是種黑色液體,又名能燒的水,價格高昂。羅倫斯沒看過有人拿瀝青當燃料,大多是用來塗抹在船身上等木製品作防腐之用。


    「傳說裏,煉金術師創造出無火煉鐵的魔法,將產量所剩無幾的鐵礦都煉成了鐵,拯救殘存百姓於困頓之中。不必砍樹就能煉鐵,真的會賺到笑不攏嘴啊。而且能憑空生火,也就能幫助禿山恢複綠意。」


    「嗯。」


    赫蘿對最後一句特別關心,問:「所以山複原了嗎?」


    「還真的複原了。」


    「喔喔~」


    花開般的笑容指的就是這麽迴事吧。赫蘿笑得如此開心,羅倫斯也很高興,不過赫蘿自己也曉得故事還沒結束。


    「如果大家就這樣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汝也不需要咱幫忙了唄?」


    「是啊,不然也不會被人家叫做魔山了。」


    赫蘿線條姣好的眉毛往中間擠。視線飄動,是無法想像怎麽把所有環節連成一串吧。


    「是不用火就能煉鐵,被寇爾小鬼那路的人當作魔法了嗎?」


    撼動一般人的常識,往往伴隨遭視為惡魔伎倆,褻瀆神明的危險。


    「我是這麽想,而委托我處理這件事的阿蒂夫主教好像也認為,來到山上的可能不是煉金術師,而是想腐化凡人的墮天使。」


    「所以汝覺得會有背上長翅膀,有山羊頭跟馬腿的怪物在山上閑晃嗎?」


    能寄宿於麥子,有好幾個人高的巨狼化身竟聊起了教會口中的惡魔。羅倫斯所認識的非人之人,都是平易近人的野獸化身。


    「是沒有。可是,聽說到現在那座山上還是有怪事。」


    「怪事?」


    羅倫斯迴想那晚到頭來還是醉倒了的赫蘿倚著他睡時,旅舍老板注視燭光說故事的嘴。


    窸窣錯動的須叢間,流出了這樣的話:


    「山裏有東西堅決不讓人上山。無火煉鐵的技術,至今依然沉眠在山裏。掌握此技術的人,無疑能獲得曠世巨富,吸引了不知多少人上山尋寶,但是……」


    「沒有一個活著迴來?」


    「而且還有幽靈出現在應該早已枯竭的鐵礦山裏不停地挖,每晚山上都會傳來鏗、鏗、鏗的挖鑿聲呢。」


    這或許是個老套的故事,但羅倫斯知道一些絕大多數人所不知的事。


    例如煙霧飄渺的紐希拉溫泉鄉,經常有頭巨狼到處遊蕩。


    其實世上到處都是超乎人類常識範疇的事。


    「先不提幽靈,如果山上真的有些什麽,你應該看得出來吧?」


    赫蘿的耳鼻即是狼的耳鼻,山頭再廣,隻要有心就能迅速揪出來。


    「話是這麽說沒錯啦……」


    她含糊其詞,雙腳踩到駕座上說:


    「要是真的有發現,汝會怎麽做?」


    眼神中閃爍著不安。羅倫斯才剛猜想是不是怕鬼就覺得自己傻得可以。這個可能躲在山裏的人物,肯定和赫蘿是同一個世界的人,而且是有所隱情才會那麽做。


    例如為了報答使山林恢複原狀的煉金術師,至今仍致力於守護他們的遺產。


    或許從平時舉止難以想像,但赫蘿基本上也是個軟心腸,容易受傷。


    不太想揭開留置於山上的曆史瘡疤吧。


    「我懂你在擔心什麽,不過瓦蘭主教區的主教隻是要一個能幫助他作決定的依據。找商人處理就是一個好征兆,表示他想了解得失再決定怎麽做。」


    赫蘿注視羅倫斯片刻,慢慢閉上眼睛。


    「也就是說,汝那條三寸不爛之舌可以起到一些作用嘍?」


    「這也要看主教多相信我啦。」


    赫蘿接著大吸一口氣,無奈地吐出來。


    「汝應該能在山頭另一邊的大市集結束以前擺平他唄?」


    「這要看留在山裏的東西有多糟了。」


    盡管咽喉裏傳出一絲狼吼,但她也明白羅倫斯沒法保證。


    不久,她輕哼一聲,將下巴擱在立起的膝上,像個賭氣的女孩蜷縮起來。


    「留下的八成不是值得開心的事。」


    不知是天生個性使然,還是赫蘿遇見羅倫斯之前在麥田裏獨自度過了很長一段歲月,對未來總是不樂觀。


    相反地,羅倫斯就是個死性不改,聞到發財機會便晃過去的商人。


    「就算是這樣,隻要我們到了那裏,就有機會幫助山裏的那個東西吧?有誰比我們更適合呢,你自己想像一下就知道了。」


    既然主教找的是商人,那麽肯定有打算賣掉這塊土地。賣給誰,怎麽賣,對這塊土地的未來至關重要。


    「況且,假如對方真的是非人之人又跟你合得來,帶迴去溫泉旅館工作也可以。」


    「……」


    赫蘿用無力反駁的眼看羅倫斯,是因為知道他沒有說謊吧。


    「汝真是一隻樂天的大笨驢。」


    「不然也不會牽著你的手走到這裏啊。」


    赫蘿的紅眼睛默默注視羅倫斯一會兒,最後投降似的笑。


    「大笨驢。」


    羅倫斯聳聳肩,抓緊韁繩拍打馬背。


    才剛從深山來到海邊,旋即又要爬山。然而同樣是山,也不是到處都一樣。


    習慣了紐希拉那裏的峭壁深林,將地形削掘得更加複雜的蜿蜒小溪後,這裏的山根本隻是無垠的緩坡。


    「會這樣滿地都是高高的草,卻不時會遇到一撮一撮的小林子,就是當年濫墾的痕跡唄。胡亂砍樹就是會變成這樣。」


    隨風沙沙搖擺的草穗乍看之下有如麥田,感覺十分悲涼。羅倫斯在從前行商途中也經常在被戰火夷平的土地上見到相同景象。


    道路頗寬,壓得很實,兩者皆具大城鎮的水準,但路上不見任何旅人。這條路多半是岩鹽或鐵礦仍然盛產時鋪下的吧。


    「雖然是塊采不到果子的地方,說不定給兔子、蛇、狐狸這些東西住起來倒還不錯。」


    「我是覺得乾脆把這裏燒過一遍,辟為田地算了。」


    「可能是路上都沒看到河流的緣故。水從山上來,以前那樣破壞山林,現在就算挖了井也沒有多少水能用唄。」


    貨車之旅來到第六天,兩人聊天頻率漸少,但此刻的沉默完全不是疲勞所致。


    赫蘿在駕座上注視前方,羅倫斯的手擺在她頭上。平時她都會嫌煩甩開,今天卻撒嬌似的默默倚著。榮景散盡的土地總有種獨特的哀愁,看在被時光之河遺留下來的赫蘿眼裏,相信是備感灰暗。


    走著走著,芒草原彼端終於出現像樣的山嶺。由於還有段距離,顯得灰蒙蒙的,不過已經能看出那和羅倫斯說的一樣,不再是


    座禿山。


    漸漸地,路旁的樓房冒出了頭,水井零星錯落,芒草原變成了田地。開始看得見羊群,能感到人類生活的唿吸後,氣氛終於明亮起來。


    最後他們來到的是看起來並不富裕的樸素村落,有座圍牆高大的巨型石造建築聳立於中央。


    那即是瓦蘭主教區所有故事的起點──瓦蘭大教堂。


    瓦蘭大教堂不枉是曾握有礦山,圍牆鐵門又厚又高。如今布滿紅鏽,對外敞開。多半是無力保養,無法開開關關。牆裏不見人影,有豬和幾頭山羊悠悠地吃著草。從前供參拜者洗腳、給馬喝水的石造水道也早已枯竭,長滿了草。


    羅倫斯將馬車係在看似馬廄的地方,帶著阿蒂夫主教的信和赫蘿一起走向大教堂。


    「好大一間啊。」


    赫蘿站在教堂門口,抬著頭不敢領教地說。附設的鍾塔也非常地高,想看到塔頂就非得使勁抬頭不可,足見往日的風光與權威。


    「話說迴來,完全不像有人在的樣子耶。」


    「嗯,可是這裏還是有人生活的痕跡,像那扇側門就有不少手垢。」


    教堂大門不開,興許和圍牆鐵門是相同道理。一旁的側門沒鎖,兩人開門入內。


    「喔喔。」


    「真是不得了啊……」


    教堂內構造莊嚴,一眼便知砸了重金。廊柱與天井以許多曲線相連,刻畫細致。


    牆邊有一排附玻璃門的櫃子,陳列著聖母像等各種裝飾。以長煉從高高的天井垂掛下來的,是禮拜用的香爐吧。赫蘿上前去嗅兩下,打了個噴嚏。


    「有在打掃呢。」


    「牆上和柱子上的燭台插的也都是蜜蠟,真有錢啊。」


    雖然打掃得很乾淨,但始終感受不到人的動靜。在腳步聲特別響的教堂裏,羅倫斯牽著赫蘿的手到處觀覽。


    走過以彩色玻璃窗描繪聖母與聖子降臨的走廊,兩人停了下來。


    這是個地麵鋪設不同顏色石板,以教會徽記作裝飾的岔路。


    「汝看。」


    赫蘿指著與天井相連的高牆說。


    「……這是……」


    懸於牆上的大繪卷使羅倫斯不禁掩口。圖上不是最近流行於貴族間,精細得猶如實景的畫作。人像經過誇大與省略,高舉著比頭還大的手,姿勢不自然得有如懸絲傀儡,麵無表情地望著天或奇怪的方向。那粗獷的畫風有種難以言喻的魄力,一眼就能看出主題。


    那正是這瓦蘭大教堂的種種傳說。


    扛著鋤頭的,八成是傳說的始祖農夫瓦蘭。雲間伸出的手,應是表示神旨。下一段畫的是瓦蘭為建設教堂與城鎮而奮鬥,土地湧出神的恩寵,以及感謝神賜予城鎮繁榮的人們。


    然而畫中的城鎮轉眼衰敗,人們像是請求天聽般向天伸展雙手,一名天使吹著長笛從天而降。


    「天使頭上畫了角呐。」


    「就隻有角的顏色特別鮮豔,是後來才畫上去的吧。因為後人認為那是墮天使嗎。」


    後麵突然出現一群兜帽蓋得看不見臉,宛如異教徒魔法師的人,應該就是煉金術師了。然後接下來不太對勁,確切表現出羅倫斯在旅舍聽故事時也感到的疑惑。


    煉金術師們在山頂向神祈禱,神長著胡須的臉孔出現在山頂上,伴隨滿天飛舞的天使,從雲煙繚繞的山上照耀底下村莊。


    「雨季漫長的地區不是常有祈求晴天的圖嗎,跟那滿像的。」


    「……山下的人是不是在笑啊?」


    赫蘿眯眼皺眉是因為視力不太好,看不清小小的群眾。


    「不,沒表情吧。伸長的手像是在表現喜悅,也可以說是向神求饒。」


    「哼,反正沒什麽差。」


    赫蘿沒好氣地說。


    她在落腳的村莊守了幾百年的古老約定。為了盡可能帶來豐收,有時還得刻意降低結穗的量。而村民們隻會要求年年豐收,將麥穗豐歉視為赫蘿陰晴不定。


    羅倫斯手扶上赫蘿的腰,赫蘿邊深吸口氣,用鼻子哼一聲吐出來。


    「神照耀大地的光底下,有許多手拿鍛鐵大錘的男人敲打著著火的東西,應該是鐵吧。馬身上背著貨物,還有個像商人的男人高舉著手……這就像是在表現喜悅了。」


    「旁邊那就是恢複綠意的山了唄。」


    「對啊,不過……」


    羅倫斯沒說下去,是因為人們跪倒在恢複綠意的山腳下,明顯是悲傷的樣子。


    麵無表情的須麵神依然鎮座於山頂,背上長了怪異翅膀的墮天使站在一旁,臉上是這幅畫所特有的不曉得在看哪裏的表情。


    不過至少能肯定的是,他看的不是山腳下的人們。


    順著走廊展示的圖畫故事到最後,寫了句「神啊,請憐憫我們」。


    「那個胡子臉是怎樣啊?」


    出現得已經夠突然了,此後還經常出現在畫中顯眼處,更添詭異氣氛。


    「是以前真的有過那個怪頭嗎?」


    「為什麽隻畫臉呢?」


    其他人無論再小,也不會省略身體。


    隻畫臉有什麽特殊含意嗎。


    「嗯……如果不是人的話……」


    赫蘿思索片刻後猛一抬頭。


    「啊,會不會是在上個城鎮吃過一點的那個?」


    「咦?」


    除了少不了的羊、豬、雞,他們在阿蒂夫還吃了許多海鮮特產。


    在羅倫斯覺得全都不像時,赫蘿接著說:


    「就是螃蟹啦。」


    「螃蟹?」


    羅倫斯瞪圓了眼,視線從得意的赫蘿轉到畫上。假如蟹殼上長出人臉,說不定真是那種感覺。亂糟糟地往左右長的胡須和頭發,也可能是將蟹腳擬人化的結果,這樣就能解釋為何沒有身體了。


    還能想像螃蟹舞動大鉗子抓起闖入山上的人,麵無表情地送進嘴裏的模樣。


    羅倫斯發毛一抖,搖了搖頭。


    「慢著慢著……」


    並要自己冷靜。


    說起來,山上出現螃蟹化身和煉鐵又有什麽關係?


    更別說從山頂上照下光輝,簡直莫名其妙。


    「很有趣的想法。」


    突然,頭頂上傳來聲響。


    羅倫斯嚇得整個人跳起來,急忙往天井上望,但誰也沒見著。


    就連有雙狼耳的赫蘿也似乎分不清聲音來處,疑惑地仰望天井,環顧左右。


    然而即使騙得過她的耳朵,也騙不過她的鼻子。


    「汝啊,最裏麵那根柱子後麵。」


    羅倫斯隨赫蘿扯動衣袖而轉向她所指的走廊最後一根柱子。


    當手扶上防身匕首,他跟著想起這裏是大教堂。


    一般而言,那應該是教堂裏的人。聊起詭異的人頭蟹,讓他腦袋都迷糊了。羅倫斯深唿吸鎮靜心情,說:


    「我們是在旅程之中受阿蒂夫主教大人之托,來這裏辦事的!」


    聲音在天井深邃的石造教堂中彷佛輪唱般迴響。


    「我這裏有阿蒂夫主教大人的親筆信,能請這裏的主教過目嗎?」


    羅倫斯的聲音再次反覆迴響,消失在走廊盡頭。聲音從正上方來,是這奇妙的返響結構所致的吧。


    躲在柱後的某人沒有答覆。


    那會是需要借助赫蘿力量的人嗎?


    這是一座繪於怪異圖畫中,門裏徒留往日榮華的大教堂。


    即使有超乎人類常識的東西流連於此,也不足為奇。


    「看來真的是湊巧呢。」


    這時傳來的是平靜的女性話聲。感到驚訝,並不是因為聲音彷佛就在身旁,也不是因為語氣隱約帶點不敢置信和喜悅。


    而是因為羅倫斯清楚認識這聲音。


    「汝啊。」


    赫蘿帶著不耐的表情轉向羅倫斯。


    「咱有不好的預感。」


    話剛說完,人影便從柱後飄然現身。


    優雅得像跳舞,是因為儀態就是那麽端正吧。


    而事實也正如羅倫斯所料,他認識這個人。考慮到他們闊別了這麽多年,比記憶中成熟很多也是應該的。


    「真是的,我們凡人終究是無法理解神的安排呢。」


    向他走來的是一名女性。頭發整齊地盤在腦後,有雙蜂蜜色澤的眼眸。身形看似瘦弱,背脊卻有力地挺直,渾身上下透露著堅毅氣質。從僧衣所染的顏色,看得出她位居祭司。人們提起聖職人員所會想到的形象,一定就是這樣的人。


    「好久不見了,羅倫斯先生。」


    對方說完微微笑,將視線移向他身旁。


    「不曉得是好是壞,你從那之後都沒變呢。這裏都聞得到酒味喔。」


    「大笨驢!」


    赫蘿罵迴去,抱胸轉向一旁。


    這兩人從以前感情就不怎麽好……羅倫斯才想苦笑,轉念又收迴去。


    其實是赫蘿單方麵不善應付她而已。


    畢竟連那


    個寇爾都認為她信仰忠貞,並曾在她門下修習神學。這樣的她和有酒就喝,肉無油不歡的赫蘿當然不會合得來。


    「想不到會在這種地方再見到二位。」


    羅倫斯迴答,並說出她的名字:


    「好久不見了,艾莉莎小姐。」


    「感謝神的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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